《妖刀记》卷30 【第百四六折 蒺藜长据,如见斯容】

送交者: haohaokan [品衔R2☆] 于 2013-10-24 6:23 已读8228次 3赞 大字阅读 繁体
【第百四六折 蒺藜长据,如见斯容】
  
  
  
  胡彦之悚然一惊,才意识到眼下正处於极危险的境地,若白额煞兄性大发,一
意取他性命,以此际伤疲交迸的惨烈状况,怕是有死无生。
  
  肏你祖宗十八代!救人救到连命都搭进去,胡彦之啊胡彦之,世上有没有你这
般蠢才?老胡微露苦笑,横竖已走到这一步,真要反脸也只能认栽了,索性耸了耸
肩,哈哈笑道:
  
  「二师父神算,不知平日在哪儿摆摊?下回沾了霉运,一定请您老开光。在下
行不改名坐不更姓,乃真鵠山观海天门教下,姓胡名彦之,二师父甭客气,叫我小
胡就好。」见白额煞黄睛一眥、竖瞳倏紧,大有不善之意,想想还是别扯破面皮自
讨苦吃,赶紧陪笑:
  
  「……不然叫『之之』也行啊,我不介意的。」
  
  「你,是鹤著衣鹤老儿的徒弟?」
  
  白额煞喉间如滚雷,声音虽不甚大,却透著一股张嘴嘶咆前的强大威压,未闻
虎吼,胆已先寒。
  
  胡彦之心裡将牛鼻子师父骂上几百遍,听白额煞的口气,也不知是何年何月结
下的老鼠冤,合著今儿结帐来了,强笑道:「跟他不是太熟,不是太熟!真鵠山忒
大,人多如屎蚵蜋一般,一脚踩下卜卜响,谁认得谁呀!二师父若要寻他,还是亲
往洞灵仙府一趟靠谱,好过在江湖上打听。」
  
  忽闻一声「噗赤」,却是符赤锦掩口道:「胡大爷没存好心,你们一山都屎蚵
蜋,噁心死啦,谁人肯去?却教二师父上山。」
  
  胡彦之哇哇大叫。「耿夫人,都说好要合作,你不拉我一把便罢,至於这般落
井下石麼?快同二师父说,老胡先在念阿桥救你,又赶来救你小师父,还是你家相
公的把兄,说起来大伙是一家人。」
  
  符赤锦抿唇笑道:「你自个儿都说全啦,还让我说什麼?」见白额煞乜眼投来
相询之色,微微点头,算是认了老胡之言。白额煞哼的一声,收起弯如鉤镰的油黄
骨甲,呼嚕嚕地咕噥:
  
  「你师父鹤著衣……」
  
  「没有很熟,没有很熟!」老胡急忙撇清。
  
  「……昔年是我手下败将。」白额煞不理他插科打諢,沉声道:
  
  「他虽输了一招,却是个好样儿的,我还记得他说:『你的招式极精,却攻不
破我的《灵谷剑法》,只能以力压伏,足见於道理之上,算不得是真胜。待我修為
大成,怕你便非我之敌手了。』如今想来,那时他的眼光便已在我之上,对武学的
体悟,亦非我所能及,这些年来我一直很是佩服。」
  
  胡彦之敛起嘻皮笑脸的神气,整了整破碎狼籍的袍衫,勉力起身,对白额煞抱
拳一揖,肃然开口:「前辈胜而不骄,亦令晚辈万分钦佩。感谢前辈未有一辞稍辱
我师,否则晚辈纵不量力,万不能视若无睹。」说著长揖到地,行了个极其慎重的
大礼。
  
  白额煞冷哼一声,竖睛乜斜。
  
  「好在当年你师父说话,不是这般文诌诌的穷酸德性,直来直往,好不痛快!
如若不然,莫说共饮一罈,恐怕这架还有得打。」口气不似先前森寒,猫似的白毛
裂顎微咧,隐有一丝笑意。
  
  胡彦之心想:「好啊,牛鼻子师父年轻时不仅同邪派中人打架,还与他们一块
饮酒!谅必在青帝观眾牛鼻子师祖、师叔祖心中,也不是什麼好鸟。」大感欣慰之
餘,又不禁替鹤著衣难过起来:怎麼牛鼻子师父从前与人比武过招,像是没赢过似
的?
  
  五帝窟的「白帝神君」薛百螣赢过他,游尸门的虎尸白额煞也赢过他;他自承
武功不如爹爹,两人比试的结果不言可喻,就连鬼先生也说,风伯年轻时与牛鼻子
师父大战一场,以『力挫青帝高足』作结,对照日后再战的终局,不可不谓是大大
的逆转……
  
  这人彷彿不知胜利為何物,抱著叠床架屋似的成摞败绩走过了青壮年岁月,最
后居然坐上青帝观主乃至天门掌教的宝座,也算奇事一件了。紫星观的鹿别驾多年
来小动作频频,背地裡结党营私,颇有图谋大位的野心,抑或与此有关。
  
  符赤锦不知他心中计较,见二师父的态度大趋和缓,忙打蛇随棍上,将胡彦之
所提说了一遍,却略去他与狐异门之间千丝万缕般的可疑纠葛,只说胡大爷一直跟
踪自己和耿郎,无意间撞破金环谷的人马埋伏四周,进而发现幕后的黑手乃狐异门
的鬼先生,為破奸人毒计,欲假游尸门之手潜入七玄大会云云。
  
  胡彦之越听越是佩服,这毒妇鬼扯的本领比起人称「扯圣」的奇才胡大爷,恐
怕是棋逢敌手、将遇良材,不找个时间堂堂正正以谎话一决胜负,孰高孰下,尚在
未定之天。她不说一句假,只隐去几个枝节关窍不提,或者变个花样换著说,听起
来就是毫不相干的另一套。
  
  耿照只是看上去老实,心思可一点也不蠢,过去胡彦之虽有疑虑,倒不真的担
心拜把兄弟被她拆吃落腹,连骨头也不剩。直到此际才不禁头皮发麻,料想耿兄弟
纵使九死餘生、歷劫归来,家裡也还有一条心机深沉的美艷母蛇等著,是福是祸,
委实难料。
  
  那「玉尸」紫灵眼看似不通世务,心思单纯得很,「虎尸」白额煞则是崇尚武
勇的江湖人,在徒儿的如簧巧舌之下,按说是风行草偃,说服起来毫无困难。岂料
白额煞听完,咧开大嘴一笑,冷冷说道:
  
  「对付狐异门,偏不能与此人合作。」肌肉賁起的毛茸茸双臂环胸,一边以骨
甲轻刮下頷,发出磨砂般的「喀兹」怪响,射向胡彦之的森森目光令人背脊发寒。
  
  符赤锦微微一怔,笑道:「二师父,是胡大爷从狐异门的手底下,救了我和小
师父呀!怎地偏不能与他合作?」声音娇腻,直与小女孩儿撒娇无异。
  
  白额煞重哼一声,冷道:「这事你不懂,毋须多问!哼,方才说是鹤著衣的徒
弟,我就隐约觉得有些不对,这下可对上啦。鹤著衣这几年闭关不出,甚少见人,
与他过往的為人颇有扞格处。难道是他错养了一只噬人的狼崽,反将性命搭了进去
麼?」
  
  符赤锦听出口气不对,低而混浊的咕噥声,正是暴起伤人的前兆,却不知何以
至此,闪身拦在二人之间,颤道:「二师父,胡大爷是耿郎的义兄弟,多次捨身相
救,决计不是什麼坏人。这其中必有误会,二师父先莫动气,让宝宝锦儿问问他可
好?」说到后来近乎央求,隐带一丝哭音。
  
  胡彦之看不见她的神情,光听声音亦觉动容,听白额煞「哼」的一声,目光越
过她浑圆的香肩,仍是混杂了猜忌不忿,正欲挥开爱徒,簑衣一角却被另一隻白皙
玉手拿住,身后传来紫灵眼恬脆的嗓音:
  
  「长老,他毕竟救了我。且听听他怎麼说,宝宝锦儿不骗咱们的。」
  
  胡彦之一凛,忽明白符赤锦是演给哪个看、白额煞又最听谁人的话语,果然虎
形大汉编笠一垂,不再进逼,侧首森然道:
  
  「你们要是见过『鸣火玉狐』胤丹书夫妇,便知这小子和胤野、胤丹书何其相
像!他的眉目口鼻像极了胤丹书,而说话那股子挑衅的神气,与『倾天狐』胤野宛
若一模刻就!我不知胤氏一门是否尚有血脉遗世,倘若有,被鹤著衣收养也非是难
以想像之事。」
  
  符赤锦对胡彦之与狐异门的牵连早有疑心,「胡」字与「狐」其音相同,或有
喻含,不想胡彦之竟是狐异门主胤丹书的后人。二师父非是信口开河的性子,其形
如兽,辨人的法子也与野兽相仿,不惟外貌,连声音、气味,行走坐卧的微妙表徵
等,亦在他观察觉知的范畴之内;白额煞说是,可比一百个普通人的指称有说服力
多了。
  
  同样骇异莫名的,还有胡彦之自己。
  
  他并不觉自己的身世堪称「污点」,但肯定是一桩必须被严密保守的大秘密,
一旦曝光,不仅麻烦接踵而来,势必还要连累牛鼻子师父——不说别的,刀脉的鹿
老儿恐怕要欢喜得睡不著觉了,还不藉机将天门掌教斗黑斗臭,一把摜下洞府丹墀
来?
  
  向符赤锦提议合作之前,他多方考量过其中的利害,料想游尸门纵使生疑,总
不能不管眼前的危机,一意刨挖助拳之人的来歷;就算有哪个白眼狼好窥阴私,真
要追究他的狐异门情报从何而来,胡彦之也準备了一套说词,一股脑儿推给牛鼻子
师父。
  
  以鹤著衣和胤丹书相交至深,能针对狐异门的习性放出眼线,命令弟子预作準
备,防患於未然,似也不无道理。待鬼先生阴谋被破,江湖免於一场腥风血雨的浩
劫,谁还理会这其中的枝枝节节?
  
  只是他万没想到洩漏机密的,居然是自己的长相。
  
  他从不知道自己长得像父亲。无论是风伯或师父,鲜少向他提及父亲的形容;
他和鬼先生见面时,望著那张比女人更美的白皙脸蛋,和镜中的自己找不著多少相
似处——当然,以「捕圣」仇不坏的骨相术仍能找出同胞兄弟的共相——总禁不住
想:
  
  「他应该……比较像母亲罢?那我呢?我这张脸……是不是爹爹的模样?」可
惜明镜无言。
  
  连兄长鬼先生也有意无意地避谈父亲。胡彦之非是初入江湖的雏儿,人情世故
多有歷练,隐隐觉得狐异门的覆灭,与父亲决定同正道七大派合作一事,恐怕有直
接的关系,对狐异门人来说,「胤丹书」三字既光荣亦神伤,难以相对,也许他的
母亲亦然。
  
  (或许……这是母亲始终不想见我的原因罢?)
  
  胡彦之忍不住笑起来,笑得咳嗽连连,不见歇止,鼻端、嘴角呼嚕嚕地冒著鲜
血沫子。符赤锦為之愕然,连紫灵眼亦抬起古潭般幽冷的左眸,静静望著狂态毕露
的虯髯青年,彷彿能看出其中的软弱悲伤。
  
  「……多谢前辈,」断断续续、夹带气声的豪笑持续了好一阵子,胡彦之倚柱
休喘,勉力朝白额煞一拱手:
  
  「為我解了多年来的一个心结。我平生的憾事之一,就是不知亡父形容,经前
辈点醒,从此我日日见得清水铜镜,即如父亲来到眼前,想看之时便有得看,再毋
须百转千迴,引為至憾。」
  
  符赤锦料不到他竟直承其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却听紫灵眼低道:「你想
哭便哭,这般逼著自己笑,徒然伤身而已。」
  
  胡彦之本已收声,听她一说虎目眥圆,仰天咧嘴:「这本是天大的好事,有甚
好哭?自是要笑!」鼓胸欲笑,「呕」的一声喷出血箭,连廊柱都倚之不住,肩膀
一歪,整个人向后仰落!
  
  白额煞簑影微晃,人已入廊,抢在他撞倒前抄住。胡彦之眼冒金星,顿觉天旋
地转,不知身在何处,但觉腰背有托,血性涌起,双臂乱挥,咬牙笑道:「不……
不用……不必来!我……我自己能坐!走……走开!」挣扎著坐回原处,唇面淡如
金纸,说话时却是对著空处,显然目力尚未全复。
  
  「我……我师父在真鵠山,人……人好得很,我……我决计不会害他。谁要害
我师父,我绝不轻饶!」
  
  他咬牙切齿,惨白的面目罕见地狰狞起来,更添几分惊心。「正道邪道,不过
一念;兴衰荣辱,亦是白云苍狗,从上山以来,我师父便是这般教导我,胡某虽然
不才,未敢全忘。
  
  「若非主其事者一意為恶,狐异门与我并无关连。我念著我那老实巴交的耿兄
弟,唯恐魔掌伸到他媳妇儿岳家这厢,才兴起与贵门合作、阻止狐异门混一七玄之
念。
  
  「你信也好,不信便罢,疑来疑去,不觉累甚?滚滚浊世,已然如许惊心,就
当帮自己一个忙,省省心罢。」
  
  他挥开扶持,颤巍巍地拄起,拖著破破烂烂的身子向外跛行,忽然想起什麼,
解开包袱巾将藏锋扔给了符赤锦,一瞥鞘上镶的铜件不是扭变形曲便是掉落遗失,
乌檀鞘身龟裂迸碎,惨不忍睹;虽未倒出鞘内之刃,也不是能够任意携行的样态,
须觅巧手匠人重配。至於握柄的部位倒是相对完整,藏锋的损伤又比昆吾厉害些,
暗忖:
  
  「刺伤豺狗……不,刺伤戚凤城的,到底是哪一柄?鞘虽损裂刃却未露,又是
如何自行弹出,以致破了他的护体阴功?」虽疑云重重,却不急於此刻廓清,遥对
符赤锦抱拳道:
  
  「耿夫人,看来咱俩的合作就到这儿啦。此番携手甚是愉快,但愿下回再有机
会,只消执行到『天』字号计画便能成功,用不著一连三套天地玄,搞得要黄不黄
的,累煞人也。行啦别送,我自个儿找门。」
  
  符赤锦正要开口,一旁白额煞忽道:「你向咱们认了桩惊天秘密,足令观海天
门易主、青帝观失势,掉头便走,似也大方了些。还是散播这等谣言,原本就是你
的目的?」
  
  胡彦之哈哈大笑。
  
  「你爱向谁说向谁说去,本大爷懒管!牛鼻子师父有你这种朋友或敌人,那是
他的命,谁教他自个儿不挑?这位毛茸茸的前辈,咱们话不投机,还是少讲几句為
好,我总觉得耳裡腻得出油。后会无期,诸位珍重。」信手一拱,便要离去。
  
  符赤锦惊出一背香汗,她素知二师父心高气傲,虽漂泊江湖、簑笠掩容,却最
恨无礼狂悖之徒,这胡彦之分明只剩下了半条命,谁知说翻脸便翻脸,若惹恼了二
师父,动起手来,花园裡那一地凄厉的人片肚肠,岂非正是他的榜样?
  
  果然白额煞仰天虎吼,震得雨幕迸碎,整座掛川寺彷彿动了一动,沿屋带墙地
掀落一摞瓦片来。
  
  胡彦之伤疲交煎,哪裡禁受得住?「呕」的一声乌血溢出嘴角,被震得双腿一
软,似要仆倒,却仅以单膝著地,硬生生挺住了身子,转过一张桀驁不驯的苍白面
孔,薄而乾硬的嘴唇抿著一抹冷笑;虽未出一声,浓浓的衅蔑讥誚已塞满长廊,直
欲透出雨帘。
  
  符赤锦暗叫不妙,打定主意,要是二师父当真出手,拼著以身受他一击,也要
保住耿郎的结义兄弟。却见白额煞咆声未落,咧开的大嘴兀自合之不拢,继而吐出
一串浓浊的呼嚕怪响,居然笑了起来。
  
  「就看你这神情,肯定是胤丹书的儿子,鹤著衣的徒弟。只有这两个家伙,才
能生养出如此顽强愚笨、一点儿都不识时务的蠢小子。」白额煞剔著骨甲,懒洋洋
地笑道:「如你适才所言,滚滚浊世,如许惊心,若非得相信什麼人不可,除我门
中之人,我寧可选择胤丹书与鹤著衣。」
  
  老胡错愕的表情硬生生僵在脸上,彷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同样吃惊的还有符赤锦。她还未全然会意,本能向小师父投以询问的目光,却
发现她正瞧著下巴都快掉落地面的胡大爷,不由「咦」了一声。紫灵眼回过神,逕
将雪白的脸庞转向一旁,仍是清清冷冷的,彷彿啥事也没发生。
  
  「你……前辈这话,是……什麼意思?」一向机灵的胡大爷兀自云山雾罩,完
全搞不清楚状况。
  
  「你不是想合作麼?咱们这便来合作!」白额煞咧嘴一笑,伸出强壮修长的臂
膀往他肩颈一捞,明明是勾肩搭背的亲热举动,衬与胡大爷半死不活的模样,倒像
大猫攫住无毛鸡,转头便要大快朵颐一般。
  
  「记著,一会见到我家老大,你就照样说一遍给他听。他这人说是难打发,却
也容易得紧,总之莫说一句假话便是,骗不了他的。」
  
  
  
    ◇    ◇    ◇
  
  
  
  耿照在蚳狩云藏身的秘窟之中调复生息,转眼又过几日。
  
  姥姥的饮食虽然清淡,供应却十分充足,蔬果清脆结实、个头肥硕,耿照过往
在流影城执敬司伺候过横疏影的膳食,能辨食材的鲜陈优劣,一嚐便知是精挑细选
的新採菜蔬;不仅如此,餐桌上亦罕见醢脯渍物,若非置身石室,但看盘飧置办,
委实不像幽居地底的模样。
  
  此间说是「秘窟」,实际规模却宽敞得惊人,整个空间由前后两进所构成,居
中凿出条斜斜的两折廊道连接,俯瞰便如拉长的「吕」字,两处均是方方正正的格
局:
  
  前头的空间供起居之用,是个近十丈见方的挑高广间,四壁各有八间石室,一
列四间、上下错叠,上层的门牖均挖在丈餘高的削壁之上,须假悬空的廊道进出,
呈「回」字形佈局;后进则略小一些,格局似乎更加曲折,埋锅造饭的灶房与清洗
涤洁的浴房均在此处,不但有经精密计算的烟道及通风口,还引来冷热泉水备用,
十分方便。
  
  耿照在黄缨的服侍之下到过浴房,对精巧的引水排水设计嘖嘖称奇,就连穷奢
极欲的流影城不觉云上楼,与此间古意苍苍的石造设施一比,都显寒酸落后,若教
独孤天威见著,怕要捶胸顿足,呼天抢地。
  
  这感觉耿照似曾相识。远在三奇谷瀑布的石窟裡,他便体验过这种今古倒错的
异样感:明明是年代久远之物,却有著连世之大匠亦望尘莫及的惊人技术,更遑论
其中的奇思妙想,远远超过现今所知,就算绘成了图纸、苦口婆心地解释,也未必
能為时人所接受。
  
  建造这座秘窟的,也是龙皇玄鳞麼?还是在世上仍有真龙、天外曾来佛使的久
远年代,人人都有这鬼斧神工般的技艺?
  
  「这裡的食物,全都由她们所供应。」蚳狩云见他满面狐疑,淡淡一笑,指著
后进解释。
  
  「她们?」耿照益发迷惑,端著碗筷的双手就这麼停在半空,一时竟忘了吃。
姥姥為他添了一匙鲜蘑菜心,调羹轻敲碗缘两下,见他如梦初醒、慌忙送入口中的
模样,不由微抿,摇头道:
  
  「慢著吃,别噎著了。『她们』指的是把守禁道的那群人,她们没有名字,一
辈子待在不见天日的地底,谁也不知道她们怎麼过日子、活著又為了什麼,都管叫
『黑蜘蛛』或『黑寡妇』,彷彿早已不当是人。
  
  「关於她们生吃活人、施行血祭的种种恐怖事蹟,从我还是女娃儿时便听姊姊
吗吗们说过,到现在谷裡的丫头们还在说;绘声绘影几十年,总是那一套,对那群
人终究是一无所知,一如我做娃娃的时候。」
  
  耿照听黄缨说过「领路使」。在关於冷鑪谷的诸多奇闻中,这群黑寡妇永远是
最神秘诡异的一部份,即使是最糟糕的转述者,都不会错过如此耸动的题材。
  
  况且,禁道与领路使不单单是故事而已,与冷鑪谷的所有人都切身相关。无论
尊卑长幼、武功高低,若无门主或姥姥手諭,擅入禁道者,下场便只是化為一具冰
冷的尸骸,自有冷鑪谷半琴天宫以来,便是如此。
  
  耿照一直以為「领路使」云云,不过是天罗香某个秘密堂口的代称,一如赤炼
堂雷大太保麾下的「指纵鹰」,於外人固是诡秘重重,终归还是上位者的爪牙,面
纱不过是掩护,用来引开旁人的注意力,好让顶上之人伸出黑手,在檯面下覆雨翻
云。
  
  如今看来,竟连姥姥也对她们不甚了了。如此,天罗香的进出命脉,岂非掌握
在那帮「黑寡妇」手裡,只消她们不再引路,偌大的冷鑪谷便成牢狱,进不来也出
不去,纵有绝顶的武功,如之奈何?
  
  「我教门千百年来,尽皆如此;说是祖宗成法,亦不為过。」蚳狩云淡然道:
  
  「歷代门主继位,均须於一卷羊皮古誓上以血字画押,送交禁道;无论何人接
掌教门,禁道皆不拒收血誓,世代如此,从无例外。一旦门主退位,禁道便送回古
誓书,卸任的掌门焚香祝祷,刺血於羊皮,则旧的画押即自行消淡,七日内将完全
褪去,新掌门以鲜血重新画押,完成誓约。」
  
  不拒血誓,那就是不干预天罗香教内事务的意思了。然而,出入门户毕竟掌握
在别人的手裡,蚳狩云也好、歷代天罗香的掌权者也罢,终不免有「卧榻之外俱是
他人之家」的掣肘之感,如芒刺在背,常欲除之而后快。
  
  如非禁道繁复,外人实难理解,彻底阻绝两拨势力的接触乃至衝突,说不定早
在数百年前,天罗香即对盘据禁道的黑蜘蛛们高举战旗,為永远地混一冷鑪谷而发
动殊死之战,以夺回出入总坛的绝对自由。
  
  「那誓约的内容……」耿照蹙眉环臂,沉吟道:「写的是什麼?歷代教门与禁
道双方首脑可曾修改增减,对此进行磋商?」
  
  姥姥对他一开口便切中要点十分满意,优雅的面上浮现嘉许之色。
  
  「问得好。可惜羊皮古卷乃上古遗物,与冷鑪禁道同样悠久,甚且老於半琴天
宫的开基础石,乃至本门至高武典《天罗经》;其上的文字,当世不通行久矣!教
门内虽有抄本,古卷译文却散见於歷代门主的札记与典籍中,也都传过了几手,未
必便是原本的意思。
  
  「既然看不懂,就没甚好磋商的了,是不是?自我代掌门户以来,持我手諭之
人,禁道一律放行;若遇特殊情况,我派人往禁道口喊一声,自有领路使者出现聆
听,印象中没什麼是她们拒绝过的,当然这也是我一向自制,从未提出什麼过份要
求。」
  
  耿照略一思索,登时明白了姥姥的言外之意。
  
  「典籍」云云,指的多半便是《天罗经》了。也就是说完整的古卷全译,极可
能是收录在这部珍贵的武典裡,一直以来都受到天罗香内部最最严密的保护。
  
  明姑娘盗走经书,对武学上始终深受「形质不符」所扰的天罗香而言,不啻雪
上加霜。更重要的是:失落经中古誓,让天罗香对禁道原本少得可怜的瞭解形同冰
消,打起交道来难免尽落下风。
  
  姥姥之所以倾尽教门之力,处心积虑要夺回天罗经,不惟清理门户,恐怕还有
更实际的目的,使她别无选择。然而,盟约是為了规范双方才得以存在,禁道的黑
蜘蛛们為天罗香诸女提供指引,避免迷失,天罗香又给了什麼以為交换?
  
  耿照想起那些送入禁道、从此只能以黑纱裹面的女郎,还有恐怖的吃人或血祭
传说,不由一阵恶寒。姥姥一眼看穿他的心思,忍俊不住,一逕摇头。
  
  「真有这麼容易,就好啦。」
  
  老妇人叹了口气,搁下食具。「禁道要靠冷鑪谷送下的罪人叛徒来维繫,几百
年前就该死绝了。自有印象以来,含我亲自送入禁道裡的,两人四手用不完,数目
还远少於这些年误闯禁道而死的。」
  
  她抬起眼帘,眸裡透著深沉的无力。
  
  「她们什麼都不要,这才是最头疼处。黑蜘蛛从无要求,绝不主动发声,能不
对话就不对话……无欲无求,令人疑竇丛生。我翻阅前贤留下的文书,於此可说是
无人不疑,却又反覆重申守誓的必要性;『不可窥探』的警语与前述的疑虑往往同
列於一卷,矛盾得令人发笑。」
  
  耿照灵机一动,脑海中浮现一抹窈窕修长、如云如雾的苗条身影,低道:「我
猜苏姑娘被送入禁道,并非犯下什麼滔天大罪,是不是?」
  
  蚳狩云淡道:「她是我為探查禁道之秘,精心排佈的一著暗棋。培养之初,便
以歷来出身禁道的领路使為摹本,刻意育成那种淡漠疏离、彷彿不食人间烟火的特
质。像她这麼年轻,便成為领路使者的天宫之人,过去可说是从来不曾出现过。」
  
  耿照暗忖:「為揭禁道之秘,牺牲一名花样年华的青春女郎……相较之下,禁
道的黑蜘蛛不过是无有欲求罢了,执论善恶,姥姥未必站得住脚。」想起苏合薰那
与清冷外表绝不相衬、狠厉异常的搏命拳殴,似透著一股浓烈血性,绝非姥姥所说
的「不食人间烟火」,沉吟之餘,凄惻油生。
  
  总能轻易看穿少年所思所想的老妇人,这回倒像浑无所觉似的,轻拂裙膝,自
顾自地续道:
  
  「可惜带回的消息,迄今仍派不上用场。她於地底的居室,据说与此间差堪彷
彿,除此之外,便只有一位教她记忆各处密道及出入口的老妇,一样是黑纱裹脸,
连话都很少说。薰儿只头一回喊过一声『吗吗』,旋被那妇人伸手制止,此后授受
全凭手眼指引,不曾交谈。
  
  「我问她底下究竟有多少人、主事者谁,有无昔日见过的天宫旧人,她一条也
答不上,彷彿山腹中便只她一人;时间一到,其餘人等俱都散得乾乾净净,连影子
也没见。想来不只我挑人,那帮黑寡妇也挑,挑中这个缺心眼儿的,也不知应了谁
的算计。」
  
  耿照心想:「那便是地下的地下,另有居停了。苏姑娘虽被黑蜘蛛选為领路使
者,怕还不是真正的一员,姥姥让苏姑娘留意盈姑娘几位的日常行止,难保不被其
他黑蜘蛛窥看,用心早已暴露。」正要提醒,不知怎的却不欲姥姥向她施压,所幸
苏合薰每两日便来汇报,届时再想办法示警,改口道:
  
  「此地……也是黑蜘蛛提供的避难所麼?」
  
  蚳狩云微露苦笑,当是默认此事。
  
  「教门中人,一直以為门主的居室藏在天宫主殿的某处。其实此地位於环谷北
侧的山腹裡,有一条直通天宫的暗道,可以瞒过八部的耳目,无声无息出现在半琴
天宫之内。」
  
  歷代天罗香之主与其直传弟子多住在这裡,假暗道与天宫的居室相连,坐拥既
广阔又隐密的活动空间。黑蜘蛛每日均於石窟膳房的活门裡放置新鲜蔬果,不管有
无食用,翌日便即更新,从来不曾间断,彷彿此事亦详载於羊皮古誓一般,须得恪
遵谨守。
  
  蚳狩云一方面对禁道无比忌惮,甘冒违背祖训之险,苦心孤诣安插暗桩,加以
刺探;另一方面,却又寄身於黑蜘蛛所提供的石窟天险,享用她们经手的鲜蔬食水
而不疑,看在耿照这般外人眼中,自是矛盾已极。然而,考虑到数百年来天罗香与
冷鑪禁道间微妙的依存与牵制,似又非是全然无法理解。
  
  思虑至此,耿照忽想:既然石窟位於环谷群山北巔,有无可能翻越稜脊,毋须
经由禁道,即能出得谷去?
  
  「由后进出去,恰是一处断崖,其下深不见底,一旦坠落有死无生。无论你相
信与否,很久以前就有人尝试过了。」
  
  蚳狩云泼了他一头冷水。「至於四面山谷,不是叠章层峦难以翻越,便是陡峭
一如此间。关於这点,我们也试了好几百年,只能说不是个想头。」
  
  耿照又气又好笑。是谁挑了这麼个死地,又佈下错综复杂的禁道机关,如此大
费周章,只是為了坑死人麼?「恕晚辈直言,」他小心措辞,以免洩漏心中不忿。
「贵派难道不曾想过,举派迁出冷鑪谷,才是真正的一了百了麼?便说祖宗家法,
这禁道的箝制未免太也恼人,委实不是办法。」
  
  这回,蚳狩云的回答倒是令他吃了一惊。
  
  「据说本门二祖任上,便曾经如此施為。」她淡淡一笑。「结果就是:大批的
教门菁英,全成了山腹裡的孤魂野鬼,连尸骨都不见,包括二祖她老人家。黑蜘蛛
什麼都不用做,光是隐匿地底绝不现身,教人自行走入,便足以除掉本门的眾多高
手;她们若要放外人入谷,於睡梦之间即能灭掉天罗香。
  
  「此事对教门戕害至深,乃至数代之后,元气才得渐渐恢复。五祖在编撰《天
罗经》时特别写入序中,殷嘱后人引以為戒,不可重蹈覆辙。你莫以為姥姥派人刺
探,是拿黑蜘蛛当敌人、想要一举消灭她们,只為知己知彼罢了,教门与禁道实互
為唇齿,紧密相依;唇亡齿寒,巢倾卵破,此乃天地不易的道理。」
  
  这就是姥姥轻易将亲信子弟如苏姑娘等,送入地底的动机麼?
  
  这不过是场自家人之间的斗智游戏,孰胜孰败,皆无伤大雅?
  
  「一旦黑蜘蛛发现了苏姑娘的目的,」耿照终是忍不住出口。「难道也不会做
出处置麼?」
  
  蚳狩云抬望他一眼,像是看著问了傻问题的孙儿,笑意既宽容又宠溺。
  
  「阿缨没告诉你麼,那冷鑪谷中人尽皆知的古老传说?地底的黑蜘蛛,听得见
这谷裡所有的耳语蜚言,无论你在哪一处发声,只要黑蜘蛛愿意见你,立时便能出
现。」
  
  她对瞠目结舌的少年笑道:「在定字部禁道以外,薰儿得授的第一条密道,便
是通往此间的路,你说黑蜘蛛是知道些什麼呢,还是什麼都不知道?」
  
  ——所以打从一开始,苏姑娘……就只是诱饵?
  
  「是试探。」蚳狩云静静说道:
  
  「面对毫无反应的对手,所有的揣测推敲,都注定落空,谁也无法与看不见摸
不著的对象较劲,是不是?我在她们的眼皮子底下训练薰儿,只要不是瞎子,都知
道这丫头是為了打入她们的圈子而量身定做,但她们竟还是接受了她……这个举动
本身就充满意义。」
  
  耿照突然没了胃口,沉默地放落碗筷,甚至须极力按捺心中一股莫名躁动,才
不致在言语间失却礼数,低道:「有什麼意义,须冒这等奇险?若有万一,岂不是
白白搭上一条宝贵性命?」
  
  蚳狩云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重新端起碗匙,好整以暇地盛了小半碗的笋尖火
腿凤翅汤,细细呵凉油花匀浅的清澄汤面。「最重要的意义,在於我较过去的教门
诸前贤们,更清楚这并非是黑蜘蛛的底线。我们决计不能对她们做的事,於清册上
又多划去了一条。」
  
  耿照忽然明白,这或许是形同被幽禁在冷鑪谷中的天罗香上下,数百年来所累
积的种种猜忌不安,最后衍出的某种怪异扭曲的心理。
  
  就像身上突然长出一枚怪瘤,初时觉得丑陋噁心,不忍卒睹,避之唯恐不及;
岂料经年累月下来,这种强烈的排斥最后却化成了病态的好奇心,反而更想去碰触
它、观察它,从骤然涌现的噁心反胃中得到快感。
  
  至此,其人或有解脱之快,看在旁人眼中,却觉这人已然发疯,无可救之药。
睿智如蚳狩云、正直如雪艳青,竟也难脱窠臼,只能说当局者迷了。
  
  若数百年来,黑蜘蛛始终甘於引领天罗香之人往来禁道、替北山石窟补充新鲜
蔬食,或许这就是羊皮古誓上记载的盟约内容,她们并没有其他想要的东西,所為
不过守誓而已。
  
  ——如果出入禁道的规矩,从来没有例外的话。盘据冷鑪禁道的黑蜘蛛,便是
世上最理想的看门犬了。
  
  「据教门典籍所载,过去的确无有例外,没有誓约者的通行命令,黑蜘蛛绝不
放行。」他正试图為她开解时,老妇人却明快地打断了他。「唯二的两次,却是出
现在我眼下。」
  
  「两次?」耿照喃喃覆诵,只觉思路一下子全乱了套。
  
  如此一来,意义就完全不同了。
  
  仅只一次,还能推说是意外;光就姥姥亲身所歷,便已有过两例,有无可能在
漫长的岁月裡,其实发生过无数次私纵,只是教门隐而不宣,刻意粉饰太平?这个
可能性一旦确立,不仅天罗香门户洞开,甚且看门者随时都有窝裡反的风险,因此
姥姥急於取回宝典,唯有釐清古誓内容,方知黑蜘蛛是否别有用心。
  
  耿照灵光闪现,忽明白其中一例是何人所為。
  
  「明姑娘……我是说衡儿姑娘,」蚳狩云没同他说过明栈雪的本名,只知其中
有个「衡」字。「她盗走了天罗经,私自反出教门,逃亡之际,决计不能持有门主
或姥姥的手諭。我猜她便是那两例的其中之一,是也不是?」
  
  蚳狩云笑起来,将呵凉的笋尖汤放下,端起耿照的空碗為他舀汤。
  
  「你这般聪明,若不能為我教门所用,拼著苍生无救,姥姥都想先除掉你了,
免得将来后悔莫及。」她叹了口气,盛汤的动作优雅动人,而且轻灵晓畅,丝毫不
像上了年纪的模样。耿照不由想起明栈雪,惊觉外表绝无半点相类的两人,竟能予
人宛若母女般一模印就的鲜明印象。
  
  「我一直不敢问,毕竟是贵派的家务。但明姑娘……我是说衡儿姑娘她究竟犯
了什麼事,以致甘冒破门出教的大不讳,也要盗走如此紧要的典籍?」虽说明栈雪
口口声声,不离「我行我素」四字,综观她协助岳辰风取七神绝等行止,也颇能呼
应其自白,但耿照始终感觉她的所作所為,带著一股野火燎原般的狂怒,并非贪得
无厌、一意佔夺,更像被什麼东西伤害了,欲寻一处出口宣洩;证诸她对天罗香展
开的毁灭性报复,益发支持著耿照的直觉。
  
  蚳狩云停下动作。
  
  虽只一瞬,但她双手不自然地於半空中一僵,省起失态,忙优雅地放落汤碗,
才发现桌前已有一副碗匙,这碗原是耿照的。耿照起身欲接,她却平平推过桌去,
低垂眼帘,抚桌淡笑:
  
  「她杀了自己的师父,本门前代门主,离去前还试图纵火焚烧冷鑪谷,所幸及
时下了场大雨,未能得逞。欺师灭祖之人,无论在黑白两道,都只有一个下场,若
非这些年她避得无影无踪,早已擒捉正法。」
  
  耿照无法想像杀人纵火的明姑娘是什麼模样,那与他心目中优雅慧黠、风情万
种的明栈雪直若天地云泥,相差不可以道里计。明姑娘虽非心慈手软的性子,却有
原则、讲道理,会做出如许疯狂的行径,纵说不上「情有可原」,其中必有原因。
  
  「那时候,谷裡的情况乱得很,她四处放火、见人就杀,就像发疯似的。」姥
姥低道:
  
  「我急於抢救门主性命,无暇他顾,料她再怎麼闹腾,总不能插翅飞出去,只
教艳儿去追她。她武功非是艳儿的敌手,情急下钻入禁道;我听了艳儿的回报,满
以為黑蜘蛛会将尸首连同天罗经送回,一如既往,怎知她们居然将人纵放出谷,更
延误了咱们追回宝典的时机,教那丫头扬长而去,从此不知所踪。」
  
  她抬起头来,定定望著耿照。
  
  「从那时起,我便再也不能如过去一般,全信禁道乃教门之守护。」
  
  「禁道那厢,可曾给过解释?」
  
  「黑蜘蛛从不解释。」老妇人喃喃道:「她们没有名字,个个以黑纱裹头,过
去我们送入地底的那些人,裹上黑纱后便再也辨别不出身份,是不是还活著、过著
何等生活,通通一无所知。在薰儿之前,教门甚至没有过能回报消息的暗桩,但即
使是她,也无法知晓如今掌管黑蜘蛛的,究竟是什麼人。」
  
  此事之后,姥姥才真正怀疑起黑蜘蛛的用心,表面看来,是开始著手培养能渗
透禁道的暗桩,实际上是藉此试探黑蜘蛛的底线,看她们对此举的反应,以判断对
教门有无提防、乃至出手之意——
  
  这表示两桩例外裡的另一桩,却是发生在明栈雪之前。
  
  否则,黑蜘蛛在明姑娘之后又破一例,敌意昭然若揭,就算姥姥将手下视為弃
子,牺牲得毫不痛怀,也没必要白白饶上一名苏合薰;若例外是在苏合薰躋身领路
使者之后才发生,则代表黑蜘蛛不但识破姥姥的用心,且对此十分不满,苏姑娘绝
不能再自由出入禁道,任意携出消息。
  
  因此,由姥姥的态度以及苏姑娘的安危两点推断,另一桩例外必是发生在明姑
娘破门出教之前,更有甚者,就案发当时的姥姥看来,此事并没有严重到将会危及
教门存续的程度,故多年来未曾积极应对,直到黑蜘蛛私纵明栈雪為止。
  
  蚳狩云对耿照条理分明的思路剖析,算得上是见怪不怪了,当少年说出这番推
论时,她的反应明显是嘉许大过了惊奇,轻叹一声,含笑摇头。
  
  「我怎就一点也不觉得奇怪,正想你什麼时候会说出来呢。他也一样,老是做
些教人想不透的事。」她又露出那种悠然神往的怀缅之色,出神片刻,才轻声道:
  
  「另一次例外,是独孤弋。那时我才刚当上护法不久,不能老是在外头逗留,
我俩分开不过数日,一天夜裡,我浴罢正擦抹湿髮,忽闻有人叩窗,回头一瞧,他
便从窗底冒了出来。」忽然噗赤一声,忍不住失笑,面颊微红,一副又气又好笑的
神气,带著难言的繾綣与温柔。
  
  当时的蚳狩云可半点也笑不出来。独孤弋纵使武艺高强,一旦被人发现,莫说
门主出手,但教谷中半数高手围上来,累也能生生累死了他;活拿人死见尸,哪还
有第三条路可走?吓得女郎魂飞魄散,赶紧一把拽进香闺裡,窗门闭得严实,不露
一丝声息。
  
  「看你这麼猴急,我都有些不好意思啦。」说归说,手脚可没落下,娃娃脸上
才刚有些害羞的模样,两层裤衩已褪至膝弯。「你一定想念得紧罢?教你嚐嚐老衲
的棒……哎育!」
  
  「『哎育』个头!」女郎狠揍了他一脑袋瓜子,连人带拳,差点都摁进了地板
裡。「你怎麼进来的?是谁放你进来的?你怎……你怎知我在这裡?还有没有其他
人看见你进了冷鑪谷?」
  
  
  
  最终,那一晚是仍以她无法想像的疲累与痠疼作结。
  
  与独孤弋交欢,一向是体力与精力双重极限的挑战,然而在师长同门环伺、随
时可能被发现的惊险环境,须极力咬著枕被褻衣,不让呻吟嘶喊迸出唇缝,意外地
使如潮快感一翻数叠,远较平日来得更凶猛激烈,几欲教人发狂。
  
  她身子瘫软如绵,被男儿抱著四处行走,无法抗拒或阻止他在最危险的地方咨
意挺动,撞得她髮散汗飞、臀乳浪摇,榨出身子裡的每一分精力,连同她甘美丰沛
的汁液……那绝对是她平生最贴近死亡的一次,伴随著绝无仅有的快美与激昂。
  
  直到平明独孤弋离开為止,她都无法确定他是怎麼摸进冷鑪谷裡的。
  
  「……一堆黑女人围著我,身材可好了,嘖嘖……我是说怎麼都差了你一截,
但也算是挺好的。哎育,哎育。」独孤弋讲话永远是兴之所至、漫无章法,三句不
离床笫淫褻,也算表裡如一了。
  
  「然后呢?」她狠狠拧著,不管掐哪儿,有多大劲儿使多大劲儿,横竖弄不死
他。「身材好的黑女人怎麼了?」
  
  「也没怎麼。那些身材没有你好的黑女人跪了一地,悄静静的没人说话,我站
了一会儿挺尷尬,就直接问:『不好意思啊各位,我找蚳狩云呢,一个脸蛋漂亮奶
子又挺、长腿翘屁股的丫头……哎育!』」她噗赤一声笑了出来,仍是勉力板起面
孔,兄霸霸地问:
  
  「你没事儿同人家『哎育』什麼?」
  
  「我没同人家哎育,是你打我才……哎育!」
  
  「少废话!」她忍笑搧他一记。「接著说!」
  
  「我说:『我找蚳狩云呢,你们知不知道她住哪儿啊?』」
  
  「然后人家就带你进来了?」女郎只当他閒咳牙,一逕冷笑。
  
  「然后人家就带我进来了。」他一脸无辜。
  
  她蚳狩云可是堂堂冷鑪谷中最年轻的护法,教你这般呼拢!女郎灵机一动,立
刻逮住漏洞,赤裸的胴体一把翻了过来,两团结实坚挺的湿儒美肉压上他宽厚的胸
膛,长腿跨骑著熊腰。
  
  「她们跪满一地之前,你又干了什麼?老实招来!」
  
  独孤弋微微一怔,忽然笑起来。
  
  「……打架呀!」
  
  他摆出一副「这还用说」的懒惫表情,无奈摊手。
  
  「我本想一路杀进来寻你,怎知这帮黑女人忒不济事,三两下便躲起来不肯打
啦,我在地道裡转来转去找不著路,气得运功轰向石壁,突然眼前打雷似的一阵烁
亮,再看清时,那些个身材没你好的黑女人已跪了一地,口裡不知唸得什麼,便有
人引来寻你啦。」
  
  
  
  「那是……」耿照心念一动,会过意来。「残拳麼?」
  
  姥姥点了点头。「其时他内功已然大成,我虽未细问,但他恼火起来全力往石
壁上一轰,用的肯定是最厉害的武功,我以為是残拳无误。」
  
  「黑蜘蛛又為何要跪太祖?他那时明明还不是皇帝呀!」耿照百思不得其解。
冷鑪禁道传承久远,「残拳」却是横空出世的独孤弋自创,两者之间毫无交集,世
上哪来忒多的巧合?「要是知道她们口裡唸什麼就好了。除此之外,简直是毫无头
绪。」
  
  「这倒容易。」姥姥笑道:「他记心不好,可我手段残厉,拷问半天,总算帮
他找回了失落的记忆。」
  
  想来过程应该不会太愉快。耿照暗暗為太祖掬一把辛酸泪,赶紧追问:
  
  「那黑蜘蛛都说了些什麼?」
  
  「她们说:『真龙降临,冷鑪开道。』」姥姥收起戏謔的神态,肃然道:「这
也是我之所以替他保管手札的原因之一,我一直很想知道,本门与『真龙』、黑蜘
蛛、残拳之间,究竟有何等因缘牵繫。所以说,你体内那股残劲若不能消除,万不
得已时,姥姥只好将你扔进禁道裡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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