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折
魂灵何唤长留中阴奚无筌的眼角抽搐著,密如蛛吐的鱼尾纹蒙着眼窝子一缩
一放,宛若垂死之象的腹褶。 过去的十年间,他没有一夜不思念怜清浅,不断在梦臆里搜寻、回味着她的
模样,直到惊醒的枕畔再也看不见泪痕……然而,眼前的赤裸玉人仿佛是从梦境
中走出,与那刻骨铭心的一晌贪欢时竟无半分区别。 除非这些年来,她被困于一处时间静止的秘境,否则残忍非情的十年韶光,
怎未在深雪儿的身上留下痕迹? 岁无多是,解玉娘也是。怎地……怎地只有我一个人老了啊?身心俱衰的奚
长老眯着眼,刹那间有些茫然,忽不知今夕何夕。 但他清楚记得九月十五那晚发生的事。比起追忆挚爱的美梦,恶梦毋宁更难
遗忘,有阵子他一闭眼就会回到天崩地裂的当下,以致数日皆不能眠,几欲崩溃。 观察到阴人喜阴的习性,岁无多特别挑选了九月十五的月圆夜,做为决战的
时刻。是日,太阳尚未下山,奚无筌便已在谷外林间就位,浑身涂满杂入干燥狼
粪的新鲜牛屎,藏身于一株双人合围的大树顶端。为确保引线能被顺利点燃,曲
无凝特别在树干挖了道沟槽,埋入竹管引线,树叶因此开始凋萎,茂密树冠一时
三刻秃不了,足以掩藏奚无筌的形迹。反正这也不是林中唯一一株枯黄的树木。 阴人不会主动攀爬,只消不被发现,奚无筌点火后仍有机会退走。 自从那夜布库定情,到九月十五行动,当中还有将近十天的光景,奚无筌与
怜清浅把握时光,夜夜缠绵悱恻,如胶似漆,仿佛一对新婚的小夫妻;师兄弟中
纵觉有异也不忍揭破,让这对苦命鸳鸯好生相聚,以免有恨。 壕沟土方在当日正午前即已填平,反而是将一干老弱妇孺送上峡谷顶端,耗
费了最多的工夫。藏身于树冠的奚无筌,就著远处地平线的最后一丝余白,看见
峡谷顶端燃起篝火,代表众人已平安就位,接下来只等阴人出现了。 或因连日劳疲,也可能是临别狠射了几注给深雪儿,透支了最后的体力,裹
着缀叶绳网的奚无筌,竟在枝桠间沉沉睡去,直到细碎的刨刮声将他惊醒。 青年睁开惺忪睡眼,瞥见相邻的另一株老树根部,一只涂了白垩也似的枯爪
穿破土壤,从根隙间伸出一条环鞲捋袖的结实臂膀,攀缘拔扯,爬出一名簌簌落
土的阴人来。 树根下的土壤几乎枵空,足够一名成年人抱膝蜷缩,稳如胎藏。难怪岁无多
他们只在林间石下掘出几具,更多的阴人其实是藏在树根底部! 岁无多他们几乎把林中地面掘了个遍,不仅是为增加奚无筌存活的机会,更
有避免引线被断、计画功败垂成的深刻寓意。无论岁无多或曲无凝,断不能于此
大意轻忽,遗下这等隐患。 细细打量那卵形的根柢空槽,奚无筌发现树根上残留的土壤足有数寸厚,一
铲落下未必能穿,难怪师兄弟们失察。问题是:每每到天亮之际才仓皇撤退的阴
人大军,如何能掘坑自埋? 黑夜中能见有限,然触目所及,十数头阴人从远近的根节处爬出,所著固然
脏污,却称不上褴褛,与每夜袭来的阴人颇不相同,能辨出是武人袍服,材质做
工均属上乘,形制带着浓厚的外族风情──奚无筌在布库里见过类似的服制──
人人倒拖器械,似是刀剑鞭尺一类。 他没见过阴人使用武器。一个极其荒谬的念头,惊雷般掠过心版:若非是自
埋,而是为他人所埋,如葬茔穴,只是没有棺椁而已,一切就说得通了! 入殓时衣以新袍,以生前兵器陪葬……但埋入距地面不足一尺的根隙间,委
实太浅。除非埋尸之人预期尸体将醒,更须自行破土而出,这才刻意浅埋──沙
沙如成群粪金龟般的异响漫入林间,数不清的阴人争相前行,潮水也似涌向藏形
谷。空气里充斥着骇人的尸臭和肉腐,奚无筌须牢牢捂住口鼻,才不致呕出腹中
酸水。 数以千计的阴人同时行动,整座林子仿佛被置于沸水锅上,剧烈摇动起来。 那些从树根爬出、武服执兵的阴人周围,仿佛有层肉眼难见的气罩,后头涌
至的阴人无不自行绕开,不敢接近;偶尔有不小心被挤蹭过来的,只见从树根底
下爬出的大阴人龇牙低咆,随手扭下逾矩阴人之头,将尸身抛入群中,众阴人只
得仓皇走避,莫与拮抗。 这批衣甲执兵的大阴人,数量远少于衣衫褴褛、身躯残破的阴人大军,就著
月光仓促一瞥,约莫不满百数,在疯狂涌向藏形谷口的黑压压人潮中却很容易辨
认:它们并未随队而行,离开藏身的树根来到月光下,多半伫立不动,抬头四顾,
鼻翼歙动,似乎在寻找著什么。 奚无筌吓得缩回树冠,掩口摒息,不敢轻举妄动,唯恐这些大阴人闻到生人
之气,循着新鲜血肉的味道发现了自己……然而,大阴人们搜索的方向明显不是
他栖身之所在,而是圆月之下,不住吞入黝黑尸群的藏形谷。 (它们……到底在找什么?) 山谷顶端出现几枚豆粒大小的黑影,就著皎洁月色,奚无筌几乎能望见其中
一人裙袂飘飘,长发飞散,宛若仙子下凡;除了他的深雪儿,世上更无如此脱俗、
不染片尘的女子!她在担心我吗?是不是盼我完满完成任务,赶紧回到她的身边,
今生再也不分开? 可怕的尖啸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 一名手持长刀的大阴人仰天长啸,啸声未断,环顾四周,伫立在人潮之间的
其余大阴人也跟着尖啸附和,宛若狼群,似是在沟通讯息。奚无筌还未会意,大
阴人忽然动身,排闼疾掠,飞也似的冲向藏形谷,在土方前拔起身形,踩着底下
蚂蚁般的阴人肩首,扑上陡峭山壁;兵刃插落稳住身子,旋即向上攀爬,胜似壁
虎。 奚无筌从脚底一路凉到了头顶上。 「阴人无法攀爬」,是他们与阴人周旋至今,牺牲许多伙伴,在每夜的生死
相搏间,归纳出来的重要结论之一,乃应敌之根本,岁无多的策略正是建立在这
个基础上。奇宫弟子们并不知道,阴人其实不止一种,他们习于应付的,与树底
茔穴爬出、披甲执兵的大阴人不同,后者的能耐显然远胜前者。 奚无筌灵光闪现,将现身崖顶的深雪儿,与大阴人四顾嗅风的怪异行径连在
一块,突然明白其中的关连:它们,并非追索著活人的血肉。使阴人紧追不放、
如蛆附骨者,是那些身中「牵肠丝」的女子! 「糟了!深雪……深雪儿!」 他脑子一热,纵身跃下,发狂般朝藏形谷奔去,大叫:「无多!我们错了… …我们弄错啦!快带她们离开,快!」 无奈声音在风中溃碎流散,连他自己都听不清。 周围的阴人发现他的踪影,有小部分包围过来,但大群仍朝谷内涌去,也验
证了奚无筌「阴人受牵肠丝吸引」的猜想。青年心急如焚,潜力激发,一时间「
通天剑指」的锐劲四迸,所向披靡。 蓦地脑后一道风压扫落,奚无筌着地滚开,起身时已拔出长剑,架住一柄沉
重的厚背鬼头刀。青森森的刀锋后露出两只血眼,持刀的大阴人咧开满嘴黄牙,
灰垩般的肌肤没有半分活物气息,语声嘶哑,咬字含混,奚无筌只能听懂小部分
:「渔阳……十二家……死来……死来……」 鬼头刀再抡,几乎将长剑磕断,奚无筌被一股大力轰飞出去,背脊重重着地,
胸膛内的气血脏器似欲一股脑爆出,忍着闷恶胡乱挥剑,不让近身,剑刃上传来
迟滞钝重的反馈,不知砍倒多少阴人。 奚无筌自分必死,好不容易恢复视觉,见那名大阴人并未追击,谷外的峭壁
有无数黑影攀爬,速度虽不算快,却无半分犹豫;间或有中途跌落者,均不影响
周围同伴,攻顶不过是时间数量的问题。 强烈的绝望无助攫取了奚无筌,但也不过是一瞬间。 他拄剑起身,拖着身子歪歪倒倒,拼命往林中移动。已经没有他能做的事了,
但他起码能点燃硝药,寄望峡谷顶端的岁无多和深雪儿探头之际,发现山壁上持
续逼近的大阴人…… 青年瘫坐树下,艰难地取火绒吹亮,小心不让咳出的血沫给溅熄了。 适才一击必定重伤了他的脏腑,毋须游无艺的医术,也知离死不远;勉力扯
落引线,还未凑近火绒,一阵难以形容的低沉震动,就这么穿透身子,仿佛大地
如薄纸般被揉作一团、再从纸团中心炸开,静止片刻,所有一切开始向下崩坍:
身体、身后之树、树下的土地……尘泥,石块,树根,阴人…… 最后只剩一片黑暗。 奚无筌以为自己死了──「死」的念头一涌上,他便意识到自己并未死去,
就像意识到作梦的瞬间,梦就醒了,然而却无法动弹,无法睁眼,乃至呼吸吞吐。 所有感觉消失殆尽,除了无尽的黑。 奚无筌漂浮在黑暗里时睡时醒,无声哭喊叫唤、崩溃沉沦,不知过了多久;
直到被水呛咳起来,才挣扎着从薄薄的泥覆中撑起,任大雨冲刷掉原本覆蓋着他
的土石。 藏形谷不见了,所在的那片树林也是。 奚无筌发现树木全埋在土里,地貌像被顽童浇水铲乱的狼藉沙坑,崎岖错落
之甚,有些地方根本无法行走,连轻功都不易纵跃,简直像回到了洪荒之初。 雨停后,他藉日影辨别方位,在中央隆起的一座土丘周围,陆续找到眼熟的
器物;但要接受「这里就是藏形谷」的残酷现实,仍费了好一番工夫。 早在奚无筌引火炸断土方前,有人先一步引爆谷中埋藏的硝药。结果一如曲
无凝估算,遍及壁室结构的硝药,使得偌大山谷一瞬崩塌,成了眼前的矮丘。谷
中曾有,包括峡谷顶的深雪儿和岁无多,攀爬峭壁的大阴人们,全被埋入土中;
威力之大,连未及入谷的阴人、谷外树林──还有树下的奚无筌──也不能幸免。 奚无筌在崩塌的遗迹处徘徊了大半个月,徒手挖掘,饥饿时便以树叶、泥水
果腹,挖到两手是血,都没能找到识者的尸首,遑论有生。最后,他赶在渔阳大
雪封境之前,离开了这片伤心地,独自一人踏上南返的归途,带着一颗如槁木死
灰般的心。 「你……为什么还活着?」 未老先衰的紫绶长老不敢去看蜷缩惊叫的清艳女体,唯恐落泪,强迫自己将
注意力转回敌首。岁无多那张全无岁月痕迹、却有着大阴人般血眼垩肤的面孔,
令奚无筌感到迷惑。 「你这样问,真像是东窗事发的心虚阴谋家啊。」 岁无多抚摩女郎发顶,像安抚狸奴也似。怜清浅伏上大腿轻蹭,细绵椒乳在
膝腿上剧烈变形,乳质柔软到不可思议的境地。一旁解玉娘发出压抑的低咆,仿
佛抗议主人不公。 怜清浅冲她无声张嘴,玉牙般的身板一绷,肩臂腰臀肌束鼓起,宛若雌豹,
吓得解玉娘踉跄后退,垂成吊钟形的肥硕乳瓜不住弹撞,雪浪眩艳,当真瘦有瘦
的清冷,腴有腴的风情,只是都不似人。 「我没什么不能对人说的,无论你指的是什么。」 奚无筌无意示弱,但比起口舌争胜,他更想知道另一件事。「那晚谷里到底
发生什么事?是你引爆游尸门余孽所藏的硝药么?」 岁无多咧嘴一笑。 「七枚阄签里,短阄一共有两枚。」 他屈指轻刮女郎的脸蛋,那股润泽如水的流畅,用看的都能感受肌肤腻滑,
胜似敷垩。「我本想,若二签出现在前,就同大家说明计画,料不到是你我拈了
阄,也就没有特别说出来的必要了。」 「……什么计画?你到底在说什么?」 奚无筌蹙起疏眉。 「你最大的毛病就是软弱。我信不过你。」 岁无多笑道:「万一你突然不想死了,或宁可撇下深雪儿不顾,独个儿逃生,
那可怎么办?阴人之害,一定得阻于此间──起码我当时是这样想的。当你失败,
须得有人引爆谷里所埋硝药,与阴人同归于尽,这就是第二枚短阄的任务。」 「我不会撇下深……我才不会那样!」 奚无筌低声咬牙,额际爆出青筋,活像忍着生生切断一条腿的疼痛也似。 「嗯,这个可能性是小了些,但若你武功不济,没等到阴人入谷就死了,咱
们该怎么办?」 见奚无筌还口不得,岁无多面露同情,摊手怡然道:「我们是好人,对吧? 是正义之士,为拯救苍生,牺牲性命算什么?」 奚无筌双肩垂落,胸膛艰难起伏,仿佛顷刻间又老了几岁,片刻才咬牙低道
:「我……我没有失败。我还没点药线……我正要点火,藏形谷便……」 岁无多微微颔首。 「确实不是你失败,而是我们失败了。这计画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我只是很
生气,为何只你逃过了死劫。老天半点也不公平,对吧?」 奚无筌愕然抬头,恰迎著昔日老战友瞠大的血瞳。岁无多边说边笑浑不在意,
不知为何,却予人毛骨悚然之感。」你资质平庸,却能活到最后;混成队里的二
把手,人人都喊你一声「师兄」;毋须承担决策的艰难,却能教深雪儿这样的好
女人对你死心塌地……这还有天理? 「主意都是我想,衰事总由我来扛,我怎就不能同你一样,负责崩溃、撒娇,
再等女人用身体来安慰就好?连签运我都输你一截。怎不是你做最困难的决定? 为何不是你决定让所有人死掉?最可笑的是,就连抽中死阄,最后都能逃过
一死! 你们说,这是不是世上最荒谬、最好笑的事?」 猛拍大腿,屋顶上其他阴人也跟着笑起来。 奚无筌瞠目结舌。 他认识的岁无多不会说出这样的话。不,无论任何人,哪怕心里真有一霎浮
掠此念,也不会轻易吐露。这样的话语心思太猥琐也太晦暗,就像一团腐烂脏器,
袒露不但伤人,更是伤己。 岁无多无半点自剖掏心的苛烈,仿佛觉得很有趣似的,就这么顺口说了,笑
得十分尽兴。这样的态度更让奚无筌感到痛苦。 「岁……那晚,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事须得往前说。」 岁无多耸了耸肩,悠然道:「咱们刚到藏形谷时,游无艺在药室发现一只上
锁的箱子,里头收藏了成摞手札,详细记录游尸门的余孽如何制造阴人,企图向
渔阳十二家复仇的过程。游无艺来找我,是因手札提到秘仪处寥寥,多数亦语焉
不详,重点在药方;名目虽不同,游无艺认为他们在试验的药,就是「牵肠丝」。」 此事奚无筌闻所未闻,眉头一皱,沉声道:「事关重大,为何不曾听你向师
兄弟提起?」 省起一事匆匆闭口,神色益发阴郁。 岁无多笑道:「你是在想,兴许众人皆知,独独瞒了你?说不定啊,要是连
深雪儿也知道,你岂不是要吐血?」 奚无筌差点大吼「别再提「深雪儿」三字了」,料以这「岁无多」脾性,定
会加倍蹂躏女郎,或为戏耍,或为攻心,只得死死攒紧拳头,修剪齐整的指甲几
乎将掌心刺出血来。岁无多以为他被自家言语所伤,甚是满意,侃侃续道:「最
初赤眼现世,乃是游尸门之主「万里飞皇」范飞强的佩刀,约莫范飞强也不信刀
控人心这一套,不想被一帖来历不明的春药所制,刻意限用,还让精通医药蛊毒
的游尸门三尸部钻研破解。」 范飞强得「血尸王」紫罗袈支持,坐上门主大位,即剑指渔阳,更于激战中
与敌俱亡,实际统领游尸门的时间不长,但三尸部的巫医们却对牵肠丝有了更深
一层的了解。 「牵肠丝并非古往今来药性最霸道、最有效的催情药,它最令人头疼处只有
一个,就是难以破解。」 岁无多笑道:「按手札所载,游尸门巫医发现:牵肠丝中有个成分,能媒合
各种药性,使其各自生效,并行而不悖。光是这点,便足以教普天下的药经毒经
成为笑话,千百年来累积的金方、五行生克之理,在此药之前形同虚设。」 奚无筌沉道:「据我所知,普天之下的医经毒经并未成为废纸,牵肠丝也早
不是无解之症。天道循环,物极必反,此药真有如此大能,必有更大的害处罩门,
以为制衡。」 岁无多抚掌大笑。「的确如此。游尸门的巫医从牵肠丝提炼出来的东西,最
后被命名为「丧心结」。结之一字十分易懂,指的应该就是此药媒合其他药性、
使其不悖的特质。问题出在「丧心」二字上。」 手札对「丧心结」的描述非常详尽。游尸门的中尸踬部对人体改造已有数百
年的历史,得「丧心结」如获至宝,制造出大批药人,分囚笼窖,观察试验。 此药会使人慢慢失去心神,连带丧失部份机能,如难越高低落差太大的障碍、
反应迟缓等,但身体强度以及爆发力却会随之增强,更能抵御伤害,增加存活率
;添入各种激发潜能、疗伤镇痛的药物,彼此间不生扞格,但也仅此而已。 对比「丧失心神」此一巨大缺陷,换得再强的身体素质,也是白饶。好好的
人不做,谁想去当无知无识的熊罴虎豹? 「……这批用以试验「丧心结」的药人,最后在游尸门败退藏形谷时,被有
心人放出,以转移渔阳十二家的注意力,争取宝贵的时间。」 岁无多笑道:「这就是我们最初遭遇的阴人。它们有的气力大,有的速度快,
有的则性命奇韧,怎么也杀不死……这是因为它们身上被试验了各种不同的药性
媒合,莫衷一是。有人被阴人抓伤咬伤会随之变异,有的人则痛苦死去,有的人
却一点事儿也没有,就是这个道理。」 「那么是谁……」奚无筌寒声道:「掺入了疫病般四处传播的药媒?歹毒如
斯,意欲何为?」 岁无多哈哈大笑。 「没有人。」 血眼青年两手一摊,模样轻佻。」没有一个做试验的人,会在试验品中掺进
如此危险且不可控的因子,我倾向是上天的旨意,约莫连祂也觉有趣,自己下来
玩了一把。 「直接以「丧心结」炮制的药人,不但心智全失,且寿元极短,若不施以延
命药物,几个月之内便会渐渐衰竭而死。游尸门的巫医认为其理应是超支寿元,
寅吃卯粮,过于催逼潜力所致。 「你不妨把「丧心结」当作活物,同虫鱼鸟兽没什么两样,它当然也希望延
续自己的族裔,而非止于一代。既如此,自行化出繁衍之能,岂非是理所当然?」 但阴人不止一种。奚无筌亲眼见过从根隙下爬出、身穿游尸门服色的大阴人,
它们能施展武功,会使用兵器,或可彼此沟通……决计不是岁无多所说的那种无
知无识的懵懂之物。 若说追索中毒女子,乃是丧心结与牵肠丝先天的连结所致,何以「心神丧失」 的致命缺陷到了大阴人身上,却不复见?丧心丧心,这些个阴人中的菁英所
丧,又是哪一部份的心? 「你耐性变差了,无筌。」 岁无多嘴角扬起,好整以暇。」破解牵肠丝之密,虽是范飞强亲自交代的差
使,他毕竟是外人出身,对游尸门的传统一知半解;尽管辅佐门主的紫罗袈再三
反对,无奈范飞强听不进,暗里还是让中尸踬部干了。 「等他发现活人试验的残忍,才又后悔莫及,急急喊停,谁知这时却又节外
生枝。范飞强自幼飘零,仅一位童年玩伴堪称友朋,得范飞强提拔,也入了游尸
门。此人不幸遭正道突袭,抢回时就剩一口气,眼看大罗金仙也救不活。」 奚无筌猜到了接下来的发展,忍住摇头的冲动,面上不露晴雨,只淡淡哼道
:「就算「丧心结」能挽回他的性命,失了神智,这人还能算活着么?」 岁无多指着他,笑顾车下诸人。」我这位好兄弟,说话就是这么有见地。可
惜范飞强是个蠢物,连忒简单的道理也不懂。你知关于此事的道德争论,写满箱
里一半以上的簿册么?难怪范飞强能当上门主,这游尸门从上到下,就是一群给
门夹了脑袋的迂腐驴蛋。 「他们最后想了个变通的法子,说是将丧心结掺入土里,像醃酱菜一样把人
搁里头,这样就不会一家伙把人变成了没脑子的野兽,你说好不好笑?」 他尖锐的笑声回荡在广场上,但这回双手抱胸、静静立于簷角的游无艺并没
有笑,面色沉落,腮帮微鼓,牙床形状清楚浮出面颊。这位出身夏阳渊的「潜魔」 有着神医似乎都有的古怪脾气,自视甚高,且极度不能容忍失败。 尤其是自己的失败。 「我被大半箱的灵肉之辩绕晕了脑袋,没发现其中的蹊跷。曲无凝发现埋在
壁室里的硝药时,咱们是一起去看的。你也没瞧出这里头的关窍,对吧?」 奚无筌还记得当时的情形。 硝药是藏在棺材里的;而棺材,就这个直挺挺地搠入墙壁,只消刮除表面约
三寸厚的壁泥就能发现。他们推测游尸门有「死生同寝」的习俗,棺椁埋进壁中,
谷内每间壁室可能都有不同时期的先祖。 为确认此事,岁无多让师兄弟们在左右相邻的两间壁室也找一找,果然掘出
几具棺材,其中有的填满硝药、铺设引线,有的则贮有尸首,须眉宛然,肌肤犹
有弹性,仿佛才刚死不久。 「瞧,你也没发现问题。我心里好过多了。」 岁无多拍了拍胸口,闭目露出欣慰之色。」关键是土,无筌。游尸门之所以
选在藏形谷建立总坛,是因为那个地方的泥土,能长保死物不腐,就像把肉身跟
灵魂同留在人鬼交界的中阴界,永远都不会消失,故称「中阴土」。 「游尸门的秘仪,就是把死者埋进中阴土,想当然耳,千年以来,未曾有人
从土中复活,倒是留下无数不朽皮囊,成了人柱。」 游尸门的巫医将门主的挚友埋入中阴土内,把「丧心结」和各种延命健体、
催逼潜能的珍贵药物拌入土中,本欲平息门主的悲伤和暴怒,待风平浪静后再好
生规劝,谁知得到了意料之外的结果。 「那人的内外武功平庸得紧,自不能与范飞强相比,却于土中遁入龟息之境,
竟未便死;心跳与血流,都降至常人的一成以下,甚至更低,堪比冬眠,而能自
行止血结痂,最终复原如初。除长睡不醒,简直就是再世还阳。」 战况失利的游尸门,自此得了一个新的管道,来处置重伤难愈的高手们。 奚无筌突然想到一事。渔阳十二家攻破藏形谷后,并未俘虏到什么有名有姓
的头面人物,其时兵马倥偬,谁想得了这许多?不见的人若非死于乱军之中,多
半也远避他乡,正所谓「穷寇莫追」,后续也就无人追究。 若他们从未离开,只是暂时处于无法交战的状态,譬如埋在──奚无筌猛然
抬头,正对着岁无多带笑的赤红血瞳。 「就是这么回事。倒楣透了,对罢?」 样貌依旧年轻的阴人耸了耸肩,笑着摇头。「在你炸掉土方前,谷中的地面
突然爬出许多人,个个手持兵器,武功高强,不是那种推攘著颟顸前进的活死人,
我们根本应付不了。他们施展轻功朝峡谷顶端来,最后我也懒得算有多少人了,
只能赶在被杀掉之前,炸了藏形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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