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生,然后捡到冷眼女魔头】(11)作者:Broadsea42 2025/01/25 发布于 pixiv 字数:8098 (11)剑映桃花血染风 用了五天时间,我们几乎是爬到马家村的。大战过后不久,官道上就有迎仙门人游荡。他们带走陈无忧的尸体,挖了个大坑把其他尸块丢进去——大人小孩,残肢断臂。 没人敢捎带三个浑身浴血的亡命之徒。我们只好东躲西藏,沿着僻静小路前进。我喉管受伤,左掌被陈无忧的匕首贯穿,虽然宋颜尽力包扎,也免不了感染化脓。从第三天开始,我便被疼痛折磨得睡不着觉,若不是真气强化过的身体足够强悍,大概已死于全身发热和呕吐。阿莲胸前的伤口深可见骨,陈无忧那记刺击弄断了她一根肋骨,斜斜刺进肺叶,如今已没有出血,只是呼吸微弱无比。 相较起来,宋颜说得上毫发无伤。她被少射营保护的很好,齐松在最后时刻掩护住她的身形,这才有后面那救命的一箭。到达马家村时我已然虚脱,背着阿莲几乎走不动路,宋颜咬牙撑着我的肩膀,三人摇摇晃晃跨越清晨寂静的田埂。 我看到了些熟人,但几天过去,他们的眼神变得全然陌生。曾借我鱼竿的王叔犹豫着想来帮忙,却被自家婆娘一声不响地拉住。倒是怪不了她,我们毕竟走投无路了。 丽娘奔下门前台阶,先从我背上接过阿莲,扭头看向宋颜:“少射营呢?” 宋颜扯扯嘴角,没有作声。 “那马三?”丽娘扶住我肩膀的手忽然僵硬。 “皆战死。”宋颜低声说。 我听见丽娘喉咙里呛出的呜咽。这两鬓泛白的妇人举手欲打,最后还是软软放下去,拖着阿莲走上台阶:“马家没有人了。” 刀刃烧得通红,慢慢挑开肮脏的布条,一点点割去掌心发黑的腐肉。丽娘眼睛一眨不眨,挑干净污物之后便用滚烫的药酒冲洗。我尽力保持左手不动,但那疼痛实在太过剧烈,忍不住一拳捶在右腿上。 “公子身体强韧,并无大碍。”丽娘缝好伤口,用干净布条裹好,便收拾东西离开,看也不看宋颜一眼。小姑娘刚刚洗干净身子,裹着浴袍坐在一边,湿淋淋的头发披散下来,仿佛女鬼。 阿莲仰面躺在床上。伤成那样,她本该早已死去,却仍然保持着平稳的呼吸。丽娘没敢用药,只是把浑身伤口清洗之后包扎,断骨小心翼翼接回原位,剩下的得靠她自己恢复了。 我试着动动左手,指头大不如从前灵活有力,但好在没那么痛了。休整半天完全不够用,可惜眼下形势没有余裕。陈无忧锋利的匕首还好端端在袖口藏着,我咬牙站起身来: “那么,我就走了。你守着她,等我传来消息。” “你要怎么进城?守军全在陈无惊把握中。” “自有办法。”我拍拍胸脯。 “那么,替我跟林捕头问好。”宋颜扭过头去。她失去了寻常那般轻佻淡定,像是潮湿破败的废墟,冒着冷寂的烟。哪怕她再坚强果决,也不过是个孩子而已。我想拍拍她的肩膀权作安慰,但想到当下处境,我也算是半个死人,并不能带来多少底气。 罢了,人各有命,我何尝不是走在赴死的路上。 山路极尽泥泞,等终于到了官道上,我的靴子已经沾满湿泥。马家村离衡川不过一日骑程,但我们的马不是被杀就是受惊跑掉,只好花上几倍的时间步行,不知到达之后情势又会有如何变化。我们杀掉了陈无忧,代价是自己也被逐出棋盘。 还有如何进入衡川。上次那样大张旗鼓地跑出来,宋颜在城内留下的暗桩恐怕没剩下多少,只怕无力接应。整个南境,我们还能说得上话的只剩林远杨——前提是她不会一见面就把我抓起来。答应阿莲要前往北方,结果多日过去,还是困在南境一步未动。 真是麻烦。我甩甩脑袋,打量路上的行人。这般天气,路上几乎没人愿意步行出门,再不济也有匹马。我看向刚刚经过的一人,大声问去: “那位兄弟,能捎带一程否?” “你?”他放缓马速,回头上下打量,“干什么?” “捎到衡川即可。”我从身上摸出铜钱。 “我不认识你。”狐疑的目光扫过那点可怜的铜钱,他拍马远去,头都不回。 啧。我接连问过几人,结果一无所获,不知是看不上剩下这点铜钱,还是我实在太过可疑。不到半个时辰过去,我已经变得人人避之不及。又一匹马从身旁经过,这次我还没来得及举手,马上的人便已经匆匆远去。 “好歹听我说句话……”我叹了口气,本来已经打算用袖里的长匕首抵押,那东西是陈无忧的武器,想来总该值点钱。 身后传来低沉的咳嗽。我回头看去,只见一辆宽敞的马车不知什么时候停在旁边,驾辕上的车夫高大粗壮,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眼窝深陷的黑眸。 “你喊我?”我试着问。 他又咳嗽了一声,伸手指向身后的车厢。车门已经打开,里面阴影如墨漆黑。 进去吗?这实在太过诡异。车夫见我不动,有些暴躁地挥起马缰,车轮顿时开始滚动。 “别别。里面有人找我?”我赶紧抢上一步。见车夫点头,我靠近车门,隔着袖子握住里面的匕首。 出乎意料,车厢居然分成双层,里面还悬垂着厚重的帘幕。我小心翼翼掀开,顿时惊诧地睁大眼。车厢里空间不小,几乎相当于一间卧室,地板铺着厚重的毛毯,镶嵌进木板的夜明珠散发着柔和明亮的光。 更明亮的是车里的人。她穿着湖蓝色的长裙,上面的花纹极尽繁复,裙摆一直拖曳到地上。饶是如此,也遮掩不住那过于耀眼的身段。女人不如阿莲高,但也和我相差不远,黑发只是松松一挽,越发衬得她面若桃花。 “你……你好。”肮脏的靴子踏上毛毯,我没有松开袖子里的刀刃。 “奴家见过公子。”她嫣然一笑,“不妨坐下说话。” 隔着张小桌子,我在椅子上坐下,有些无所适从。她仿佛没看见,自顾自开口:“这时节,世子暴死,宋侯久病不起,南境有些江湖帮派无法无天,路上人人自危,实在正常。” “是。”我不知来人底细,只是点点头。 “公子可是要去衡川?”她再次微笑。 “没错。”我把匕首握得更紧,“敢问阁下何人?” “不过一介女子,”她笑容不减,“只是有些家财。听闻衡川城里奸人作祟,搅得一方不得安宁,公子此去何为啊?” “我有个朋友在那里。” “沈延秋怎么样了?”她忽然转换话题,我立刻拔出袖中匕首,越过木桌将她扑倒在地,利刃抵上她细嫩的脖颈:“你是谁?你是谁?!” “好事之人。”她的身躯软若无骨,甚至连下意识的反抗都没有,“我可以送公子进入衡川。代价是……” 女人伸手到怀里,摸出一个巴掌大的木碟:“摸一下。” 我定睛看去,只见碟子里盛着一点水,表面毫无波纹。它实在太过清澈透亮,看起来几乎是一块光洁的玻璃。 “什么意思?” “我想看看给沈延秋捡回一条命的究竟是什么人。”她轻声说,“绝无恶意。” “公子感受到异样,当即就可以杀了我,车夫绝不会找麻烦。现在公子要自己进衡川可不容易,这买卖很划算。”她的声音越发温柔,哪怕是让我杀了她。 “我如果不呢?” “公子若不肯碰一碰这碟水,就算杀了我,也进不到衡川。” 我用手背贴上她的肩膀,感受到这女人体内一丝真气也无,便缓缓松开刀刃:“得罪了。” 一口水有什么可怕?我伸出僵硬的左手,用一根食指探进木碟。 触感冰凉,我皱紧眉头,女人却忽然探身向前,几乎与我面目相贴。我下意识抬眼看去,却在她的眼眸里看到一座风雨飘摇的破庙。 风在空中狂舞,席卷着暴雨再三拍打倾颓的院墙。枝头的监视者慢慢爬到地面,穿越歪斜的庙门。黑暗之中传来一声惊叫,如一根尖刺直扎进心里——那是我的声音。闪电撕裂天幕,透过庙宇的缺口短暂照亮神像下的男人,他接近赤裸,面目肮脏,佝偻着腰背气喘吁吁,看上去几乎像只野兽,东张西望烦躁无比,最后却还是俯下身,从神像后面拖出那个高挑的女子。 他开始狐疑地打量和试探。视野越拉越近,我几乎看得见他眼里被混沌和暴怒压抑着的性欲。他伏在女人身上,贪婪地抚摸、舔舐,直到把她扒得一干二净,用丑陋的阳根挤进修长的玉腿之间。 那些过往实在鲜明,一经挑起,便克制不住地去想。我奸了她,又卑劣地想杀死她,最后却因满腹不甘修习噬心功。我把她当成什么了?我把自己当成什么了?我本不该是这样的...... 哪怕在山林苟活,我也不是野兽。 仿佛听到了女子落红的声音,一瞬之间再也难以压抑,用力收紧手掌。恍惚中传来“咚”的一声响,原来是那女人被我拎着脖颈砸到墙上。 “停下来!”我此时才发现自己的视线竟离不开她的眼眸,于是暴喝出声,手里的利刃靠近她突突跳动着的动脉。 她眨了眨眼睛,一瞬之间有抹白色闪过。她的眼睛冰蓝,瞳仁竖起,再细看时却又恢复到宁静的黑色:“原来是这样。” “别说了。”我松开她的脖颈,软软回到座椅,感觉自己的衣衫已被冷汗浸湿。浓重的悔意席卷而来,压得几乎喘不过气。 “出师以来这么久,只有那天晚上,沈延秋手无缚鸡之力。”女人整理好衣衫,施施然回到桌子对面坐好,“这世上有数不清的人在盯着沈延秋,渴望杀死她、结交她、胁迫她。但公子你却选择夺了她的身子。” “我叫你别说了。” 她盯着我看了许久,最后忽然笑出声来:“我没想到会这么有趣。” 我抬起眼看她。 “造化弄人,竟然残酷如斯。”女人轻轻叹了口气,“罢了,我再告诉公子一件事,关于沈延秋传你的噬心功。” “那是沉冥府不传之宝,宫主被沈延秋杀后才流传在外,功法威力之大作用之多,世间难出其右。公子如果遇险,可逆运经脉周天一试,这招虽然最广为人知,但作用不俗,极难抵挡。” 我还有些狐疑,她却忽然一挥大袖:“衡川已到了,公子还在等什么?” 这才多久?我一愣,只见女人自顾自整理头发,露出白皙脖颈上巨大的伤疤。我还要细看,背后忽然一只大手伸来,原来是车夫一把拽住我后脖领,随手丢出车厢。 踉跄落地,再抬头时已不见那马车形影。扭头四顾,街角赫然一棵巨大的槐树,竟然是槐树街口,离当初宋颜安排的宅邸不过百米之遥。我再次回想那女人的容貌,只觉越发毛骨悚然。 叶红英曾被囚禁在槐树街,此时想必已脱出樊笼,那宅子是万万回不去了。我转身朝繁华处一路走去,只觉天旋地转,刀光剑影的战场也恍若隔世。 起码在表面上,衡川依旧昌盛。中午时分,街上有酒旗猎猎飘扬,小贩沿街叫卖点心和果脯,衣着华丽的妇人拿着雕成鱼龙模样的糖果款款走过,客栈里传来高声的谈笑。 我想起宋颜说过的,龙潮之后南境商路几乎断绝,于是在此之前商队纷纷把货物运过衡江,酒、粮、布,衡川照单全收,龙潮俨然成为南境在年节之前最宏大的节日。村野之中,有孩童被当作货物掳夺,有残兵战死在官道上,但城里繁华依旧……南境毕竟太大了。我在马家村看过地图,所到衡川、练阳,不过十分之一。更远处还有星星点点的城市,统辖他们的宋家已接近瘫痪,只剩下名叫楚香文的小妾与迎仙门一同耀武扬威。看不见的地方还有多少眼睛在盯着衡川?宋颜试图呼唤他们但失败了,我不知要如何进行下去。 唯一熟悉的人是林远杨。她说要调查迎仙门,不是空话的话,此时应该还在衡川。不管是对是错,我得找到她才能看的到下一步。 身为捕头,总该时刻注意着周边的动静吧? 藏龙客栈,坦白来说不像是客栈而更像是酒楼。这地方足有三层,外加几十个房间,大厅里已燃起几处火炉,深秋里依然温暖。才刚刚进门,便有小二上前招呼:“客官住店还是喝酒?” “喝酒。”我摸出几个铜钱,好在还够喝一碗酒。 厅子里有个戏台,我在边角处的桌子等来了酒,便起身晃悠过去。此时台上无戏可演,只坐了个老头,嘴里滔滔不绝讲着故事,听来是某个十方剑宗的年轻天才下山游历,偶遇十恶不赦的梵天教圣女,英雄侠义,儿女情长。每到要紧处,那老头便一挥手里的竹板,发出清脆的一声响,脚下的木钵里已积了不少铜板。 故事老套但还算精彩,台下有些人仔细听着,更多人不太关心。我在台下坐了一会儿,等着时间一点点靠近饭点,一楼的人越来越多。 “话说那少侠目光一凝,便‘刷’地拔出剑来。妖女大惊之下退后,却见少侠挺身而出,一剑逼开她身后偷袭的剑宗弟子,冷冷喝道……” “剑宗的故事有什么好听?沈延秋连他们的长老都不放在眼里,她的故事才算精彩!” 我运足气力一声喊,半个大厅的人都转过头来。台上那老头嘴巴长成碗口大,紧接着脸色涨的通红:“你小子懂个屁!” “你才懂个屁!”我喊回去:“她只身袭杀剑宗长老,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天下还有谁比她的故事精彩?” “那魔头行踪成谜,你有什么故事可讲?”老头把牙咬得格格响。 “这你就不知道了。她神通广大,近些日子已到了衡川!”我微微一笑。 “衡——”老头张口结舌,旁边已有人大声问道:“你可别编些故事骗大伙。” “我亲眼所见。”我回头笑道,“沈延秋来衡川,可是找的迎仙门麻烦!” “迎,迎,迎仙门?”那人愣愣道,忽然和老头一样变成了结巴。 “沈延秋长途跋涉,一路斩杀迎仙门妖人赵伏虎、陈无忧,这够不够精彩?”我接着大声说。 “好!”稍远一些,有人一拍桌子,大声喝彩,但立刻挨了同伴一掌:“你不要命了?” 哼。我笑了笑,索性跳上台子,一屁股在老头旁边坐下。他见我扑来,连忙护住木钵。我在他屁股上补了一脚,自己占住那张板凳:“这沈延秋师承高人,虽年纪轻轻却有不俗武艺。大伙都称她为魔头,却不知她平生最恨有人打小孩子的注意。” 视线扫过大厅,有人目光闪烁,有人兴奋至极,还有两条汉子忽然起身抢出门去。我不管不顾,接着往下编排:“她此番来到南境,正是要将迎仙门主斩于剑下。那陈无惊一副小女孩模样,实则心狠手辣,残忍至极。沈延秋刚到南境,还没过江,已经遭到赵伏虎夫妇拦截。” “这两人奉命押送迎仙门四处掳夺的孩童,正巧碰到沈延秋,可谓是分外眼红。不必多言便要动手。本来夫妇二人实力不弱,但奈何碰上的是沈延秋,她的快剑可谓天下无双。” “十方剑宗统揽天下剑法,莫非不如她快?”台下有人高声问。 “有比沈延秋快的,也不会派那么多长老追杀还制不住她了。”我冷笑道。 “那事是十方剑宗干的?”台下一阵骚动。 “正是!此事暂且揭过不提,我们先说南境。陈无惊虽然狡诈,却没想到沈延秋实力如此强劲,只一照面……” 长着八字胡的中年男人一身锦服,急急忙忙抢到台下,大声喊道:“说书的!说书的!我们藏龙客栈已约了先前那位老先生,还请您到别处去!” “让他说!”我还没开口,台下已有人起哄。中年男人急忙回过头去,声音已被接下来的喧哗淹没。 我暗暗松了口气,接着大声讲起来。声音一出,台下顿时静了七分。那人拿出手帕不住擦汗,讪讪退到一旁。 生下来这么久,这么努力地编故事还是第一次。我大声说了一刻钟,已感觉喉咙里满是流动的熔岩,只好草草先结一个尾:“行行好,哪位端一碗酒来?” 从台下的反应来看,迎仙门高低算个敏感话题,况且陈无惊与沈延秋的纠葛被我编得天花乱坠,一时间大半酒楼的人都围坐过来,渐渐也有人谈论起那些骇人听闻的传言。满满当当的酒碗摇晃着传递过来,我一饮而尽,把空碗递出去左右摇摇:“麻烦各位捧个场!” 铜钱叮当,抬眼间有雪亮刀光袭来。我丢开酒碗,一个侧手翻躲开。窈窕身影凌空踏过几张长桌,一刀把酒碗劈成两半,铜钱纷纷落地,紧接着满堂哗然。 “好久不见。”我看清来人面目,冷冷笑道。 “你还敢来衡川?真是活腻了。”叶红英直起身子,手里横刀握得越发紧了。 “我还没活够,只是来取你和陈无惊的性命。”我亮出袖口的匕首:“下一个是你还是陈无惊?” “我就知道是你们干的。沈延秋不在,哪里轮到你造次?”叶红英拉开刀架,我还要再骂,已被她冲到面前。 翻身躲过第一刀,我正握匕首去刺她的手腕,但叶红英反应极快,立刻踏步拉开距离,一刀封在胸前。匕首与横刀相碰撞,声音清脆铿锵。 “杀人啦!”酒楼里乱作一团,客人纷纷避开戏台逃窜,门口已经开始拥挤,不时有人被踩倒在地,发出刺耳的哀嚎。我顾不上听,紧紧盯着叶红英手里的横刀。她比从前憔悴得多,衣衫下的娇躯已不复丰满,反添伶仃之意,但从进攻的凌厉程度来看,水准依旧在我之上。我有什么?如今没了沈延秋,连她这一关都过不了的话,也不用想着干掉陈无惊了。 叶红英看出我的窘迫,轻轻勾起嘴角。她一挥横刀,忽然扬起大袖。我立刻后退,只见大袖落下,刀光竟从斜下扑来。我扭开身子,伸出匕首抵挡。火星四溅,紧跟着虎口剧痛。她以衣袖遮掩的一记逆斩几乎将我劈上天去。还未来得及站稳,下一刀已迎面劈来。我只能就地打滚躲开,忙里偷闲去勾她的小腿。 连孩童玩闹的招数都使了出来,叶红英自然不上当。她只一个跨步便躲开阴招,飞起一脚踢来。我双手交叠抵挡,匕首险些脱手,滚了三四遭才止住身形。余光里叶红英踏步再斩,但我已有准备,起身的时候匕首已换到反握,“破羽”的第一式瞬间刺出。 我已用尽全力,这一刺的速度仍远比不上阿莲。所幸眼前的叶红英也绝非全盛,她中门破绽大开,格挡已来不及,只好拧身避开要害。匕首刺穿布帛,我因惯性与她擦肩而过,一脚蹬在地板上止住冲势,反身刺向她的后心。 以匕首施展剑招,进攻的距离短了不止一点,但换来了速度。如此贴身之下,横刀处处受限,叶红英已来不及进攻,只是挥刀格挡。但阿莲的剑招本就不在乎对手抵挡,只是快,快,快! 破羽,击云,停风。我默念剑招的名字,冥冥中脚步画成完美的圆。最后一击发出的同时,那浑圆悄然破裂,刀刃的风暴一泄如注。我听得见风被割裂的声音,匕首仿佛与我的右臂合二为一。 铿锵声中,匕首正中横刀中段。那里本就是气力绵薄之处,我发力再斩,本欲破去她的防御,却没想到横刀应声而断。叶红英偏偏等的就是这一刻,她凌空抓住断刃,双手同时挥斩。一寸短一寸险的优势荡然无存,我拼着攻势中断退后,仍躲不开那势在必得的一击。胸口的衣衫爆裂,留下交错的两道血口。 这回合过后怕是再没有进攻的机会。我咬紧牙关,劈手抓住叶红英此刻新力未生的断刃。她吃了一惊,怒目望来,我已扭身切进内圈。仓促之间没有挥刀的距离,只好狠狠一肘撞在她漂亮的鼻尖。 鼻血四溅,叶红英吃痛退后。我忍着胸口伤势进击,再次展开“破羽”。叶红英一抹鲜血,双手在胸前交叠,手指盘旋成诡异的花纹。 “砰!” 以她为中心,强猛无匹的气浪迸发开来。戏台顿时塌陷,木板随着气浪扩散寸寸碎裂。我被劲力掀飞,半空中剑招尽失。叶红英忽然抬起眼来,她浑身衣衫猎猎飞舞,面庞越发苍白,只有掌中紫光大盛: “损寰!”朦胧的紫色光影仿佛离弦之箭。尚未来到身前,我已觉出浑身真气狂泻,丹田濒临破碎。明白大事不妙,我拼着平生最快的速度向侧面躲闪,魂都要吓飞出去。饶是躲闪及时,那团光影还是贴着身子擦过,左手一阵剧痛,再看时,无名指已少了一个指节,血流不止。光影越过我的身体,击穿戏台后面的墙壁,接着控制不住地飞上天去,又接连撞破二楼的地板和后墙,最后才在远处的天空消散。 我咬牙站起,丹田里本来充盈的真气只剩下可怜的一潭。扭头看去,叶红英面如金纸,手里提着半截横刀,一步步朝我走来。 “来啊!”我暴喝出声,虽然色厉内荏至极,还是死死握住手中匕首。 叶红英一抿嘴唇,忽然甩手掷出横刀。我再无余力躲闪,断刃直挺挺贯进肩膀。她从背后掏出另一截刀刃,眼里的怨毒几乎要溢出来。 好好好。自己造的孽自己来还。我喘着粗气迎上前去,却见乌黑修长的人影从天而降。九节鞭在空中发出尖利的哨声,塌陷的戏台中央迸开一条丈余长的沟壑。 林远杨亭亭立在叶红英面前,面沉如水。叶红英目光数次闪烁,终究没有再迈步上前。她丢开刀刃,慢慢退后:“林捕头好。” 林远杨微微偏头,手里的九节鞭忽然扭动如活蛇。叶红英脸上变色:“您当真想好了?” “滚。”林远杨的回答仿佛一堵铁墙立在两人之间。 叶红英不甘心地咬紧牙关,却还是步步退出门去。看着她消失在远处,林远杨这才回过头来。 本以为她会比迎仙门来得早。我脸上扬起笑容:“大人,中午好啊。” 林远杨扯扯嘴角,一巴掌将我抽翻在地。 第十二章 酌酒凭案起惊雷 残垣断壁里,林远杨拎着我的脖领子爬上二楼,找个勉强立着的椅子把我丢进去,劈头就问: “沈延秋死了?” “她安然无恙。”我抹去嘴角鲜血,朝她微笑。 林远杨眉头锁紧,红唇微微抽动。女捕头依然英姿飒爽,精神却大不如前,原本活色生香的明眸下面挂着好大两个眼袋。 “莫非她找到办法恢复?” “无可奉告。” 她眉头一挑,忧心忡忡的脸上荡出两三点兴致:“那你一个人,是来找本官自首?” “也不算。”我咳嗽一声,“我来找你谈谈条件。” “谈条件?你可知我是谁?”林远杨嗤笑一声。 “知道知道。”我举起双手:“但宋家的大小姐在我手里。” 林远杨拨开倒塌的桌子和屏风,抽出另一把椅子在我面前坐下:“说说,你要谈什么?” “先看这个。”我从身上摸出在马家村专门朝宋颜讨来的物件。那是个雕金的衣带钩,用极密的笔触刻出白鹤的形状,鹤羽一角还有小小的“宋”字。 “好,这是证据。”我看林远杨接过衣带钩端详,便接着往下说:“看样子您大概已查了迎仙门的事,我想问问,他们杀人无数,侵占宋侯府邸,打杀少射营兵卒,算不算死罪一条?” “罪无可恕。”林远杨摩挲着衣带钩上的宋字。 “那我和沈延秋,救助宋颜——她多少算个公主,协助少射营诛杀迎仙门匪首,算不算戴罪立功?” “算。”她停顿了一下,淡淡道。 “所以说,留着我们比杀了或者抓了划算。沈延秋实力强劲,有她帮助,您拿下陈无惊一定不在话下。到时候这摊子烂事解决,我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以后碰到还是朋友。您看怎么样?” “说到底,你还是在给她求情。”林远杨眉峰一挑。我看着她浓黑的眉毛,感觉像是一柄剑横在我们之间。 “她传给你的,是噬心功吧?”林远杨忽然问。 “是这个名字。”我心里一动。这所谓功法玄妙得很,几个月的时间,我仿佛脱胎换骨,连带着一点近视都好了。 “啧。”林远杨把衣带钩抛还给我:“当真是太巧了。” “怎么说?” “沈延秋来南境前干的最后一件事便是杀上沉冥府,窃走了噬心功,把府主切成两段挂在山门。沉冥府诸多秘宝,偏偏被她找到了最要紧的那件;来到南境,偏偏能遇到你;你又偏偏能修行噬心功,救她于水火。”说着说着林远杨一拳砸在椅子扶手上:“沈延秋出门到底踩了什么狗屎!” “都是好事,都是好事。”我小心翼翼道,“说不定她就是老天派来帮你对付陈无惊的呢。” 她向后靠在椅背上,用鼻腔甩出冷冷的哼声:“说到底,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有噬心功在身,又已经混进衡川,离开南境对你来说不是问题。” 还是不信。我摆出微笑:“沈延秋是我朋友。我答应过,带她去北方。” “朋友,实在可笑。沈延秋从没把谁当成朋友。”一瞬之间林远杨似乎勃然大怒,但她控制地很好,面目反而更加冷静:“你可知我为什么一定要抓她?杀人放火江湖恩怨都在其次,她根本是披着人皮的野兽,这世上没有她的朋友,我们都是她眼里的猎物。晟朝容不下她,没有地方容得下她。你以为她把你当救命稻草,一辈子都敬你三分?错了,她不需要你的那天,就是你的死期。我认识她的时间长了,亲眼见过她为血痴狂的模样,你要我如何相信一个表里不一的疯子?” 我们之间陷入长久的沉默。我再三抚摸陈无忧的匕首,最后率先开口:“我可以保证,她会帮你杀掉陈无惊。” 良久,林远杨站起身来:“我真是昏了头才跟你说这些。你到底要干什么?” “做宋颜没做完的事。以公主的名义,我要见南境的望族,帮派,什么都可以,杀陈无惊只靠我们三个不行的。” 她豁然转身,眼里闪现出奇异的神光。 帘布掀开,长桌旁坐了男女老少四个人,尽头的位置却空着。林远杨把我带进来,自己在那坐下:“这位是周段。”她擡眼看了看我:“坐。” 三道狐疑的眼光迎过来,我一一回看过去。林远杨左手坐的是个老头,右手边是个锦衣貂裘的妇人。再往外有个手指不住揉搓衣角的中年男人,他对面是个年轻公子,低头没有看我,手里一把短刀在指间翻转,银光一跳一跳。 “林捕头,楼下来了什么人?”那老者打量我一遍,看向林远杨。 “叶红英。已经走了。”林远杨简短答道。老者这才转向我:“这位小友颇有些面生啊。” 我挑起嘴角:“宋家遭此大难,诸位不置一词,连落难的公主都坐视不管,真是奇怪。” “年轻人说话休要太冲。”女人微微转过身子:“你究竟是何人?” “宋家小姐的护卫。正是她命我来见。”我坦然道。 “非是我等坐视不管。”中年男人低咳一声,终于松开捏着衣角的手指:“宋颜贵为公主却离家在外,没有宋侯的意思,我们谁敢轻举妄动?” “世子横死,宋侯久病不起,南境难道不该听宋颜调遣?” “宋侯还没有死。”老者冷冷道。 席间不语。桌上的茶已凉,没有我的份。盯着老人面前杯中缓缓旋转的茶叶,我陡然拔出袖中的匕首,将它插在桌案上。 女人吃了一惊,下意识擡手护在胸前。一直懒散模样的公子握住手中短刀,终于擡起双眼。中年男人摸摸鼻子,又开始摆弄他皱皱巴巴的衣角。 “陈无忧的刀。”老者道。 我看着匕首不住摇晃的柄,忽然大笑出声。 “有什么可笑?”林远杨出声道。 “到现在,我只知道林捕头的名字。但你们出身显赫,总比我一介白衣强得太多。适才叶红英杀上门来,你们竟然就坐在这里,一直等到连茶都凉了,居然还敢提宋侯?怕是被迎仙门吓破了胆,只敢缩回龟壳,盼着朝廷的捕头平反!” “大胆!”中年男子一拍桌子,瘦脸涨得通红:“你这厮好生无礼!” “我杀了陈无忧。”我扭头直勾勾盯回去。男人几欲起身,最后还是没动。 “你们怕陈无惊,而今宋小姐已除掉了她弟弟,这……”话未说完,一道人影斜刺里扑来。一直低头不语的年轻公子鱼跃跨过长桌,如鸟般轻盈。我瞥见他手里的短刀,立刻拔出桌上的匕首。 刀刃相格。我接住他突如其来的一刀,却被冲势击倒。纠缠在地上,男子蛇一般缠绕过来,短刀仿佛狰狞的长牙。我拿出施展“破羽”的气势,却被伤势拖慢了速度,几次想站起身都未能成功。 我那伤痕密布的左手已经止过血,依然传来阵阵剧痛。我咬紧牙关,下意识施展噬心功,刚刚聚集起来的真气却无处可去……阿莲已不在我身旁,事到如今,只有撑着盛气凌人进行到底。 该死的,无冤无仇,只是说了几句嚣张的话,何必急着来找麻烦?低头看去,男子面目清朗,唇边还带着若有若无的浅笑,出手却是狠辣无比。 “破羽!”我吐气开声,张嘴却吐出一口鲜血。刺出的匕首绵软无力,被他轻易拨开去。剑招被断,我只有慌忙抵挡,男人却没有停手的意思,反而越发迅猛地进攻。胸口刀伤崩裂,血流如注。 我勉强用一边膝盖撑起身子,男人的身影却忽然隐匿无踪。我朝周身挥刀,却见他蜘蛛一般从天而降。就地翻滚躲开,却逃不过他的短刀,依然被压迫地站不起身。妈的,什么时候打架这么憋屈了? 一个疏忽,男人攻进内圈。我用刀柄磕开短刀,脸颊上却陡然挨了重重一击。男人纵身跃起,用膝盖撞击我的左脸,双手大力拍击我的耳朵。像是耳边骤然响起钟声,视野里顿时天旋地转。我几乎再次倒地,短刀却已逼至咽喉,若不是稍稍偏过脑袋,恐怕已经凶多吉少。 操了,他真想杀我。我苦苦抵挡,由下看去,桌边众人都坐着不动,中年男子还捏着衣服,妇人双腿优雅交叠,连林远杨都纹丝不动。 只有那老人低咳一声:“够了!” 男人置若罔闻。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能救一条小命?我堪堪躲过又一记杀招,终于撞上墙角,避无可避。男人反而收起刀,又是一记勾拳正中脸颊。接二连三的重击雨点般落下,我倒在地上气都喘不过来,眼前冒出一蓬又一蓬金星。 恍惚之间,似乎看到蓝裙的女人站在眼前。她说,绝境之时,逆运经脉试试。 稀薄的真气骤然停滞,随后朝着反方向涌去。噬心功的周天原本滞涩繁复,逆行起来却顺滑无比。残存的力量流经脉络,像是接近干涸的长河骤然接收众多支流,在血管里鼓胀、涤荡,仿佛发狂的蛇扭动身子,带起尘土飞扬,浩浩汤汤。 我擡手接住男人的拳头,觉得眼睛里一阵刺痛。大风,冷雨,绝望的男人伏在绝望的女人身上。 “啊——”谁在喊?那么愤怒那么凄厉,仿佛被拿走挚爱玩具的孩童,仿佛舔舐残肢断臂的野兽。 我挥拳打去,再一,再二,再三。指节在碰撞中破皮,伤口尚未涌出血液便迅速合拢,胸口一阵阵的麻和痒,我没空顾及,将手里的什么人拎起又狠狠砸在地上,双手扼住他的咽喉。 “沈……沈延秋?”他的喉咙里发出纤细而艰难的呢喃。 不对,是阿莲。 世界复归清明,男人仰面朝天,清秀脸颊憋成青紫,短刀插在地上,旁边是我的——陈无忧的匕首。 妇人、男子和老人面露惊骇,林远杨坐在那里像具石像,修长双手交叠挡住半边脸颊,浓眉下眼眸低垂,看不清是悲是喜。 我喘口气,松开铁铸一般的手指,站起身来。男人歪头猛咳起来,吐出一口又一口血沫。 “你们要谈还是要打?”我看着他慢慢爬回座位,捡起地上的匕首。 几人不语,最后是老头子率先开口:“在下田七,谷城铁马堂主。” “丰源商行,齐白露。”少妇拢拢身上的貂裘。 “我……衡川渡口总管,唐虎。”中年男子猛然擡起头来,看看我手里的匕首,又挪开视线。 “游侠儿。”年轻男人一抹嘴角。 “别听他瞎说。”田七苦笑道,“这位是练阳县尹之子,何知节。” “周兄。”何知节满脸青肿,却笑意不减,抱拳道:“适才多有得罪。” ……怪人。我略一点头,抓来椅子坐下:“各位到底什么意思?” “我来说罢。”何知节立刻开口:“陈无惊危害南境,我们无可奈何。连林捕头都吃了暗亏,其他人敢过问,恐怕都是找死而已。” “加上沈延秋呢?” “那就另当别论。‘铁仙’身手高强,但杀人行凶也做过不少,教人如何安心?” “我可以担保。她绝不会再对无辜的谁动手,一定洗心革面改过自新。” “可以。”田七道:“今日见面仓促,请周公子暂歇,我们再作谋划。” 欸?捏着衣带钩的手僵在衣兜里:“你们……不看看宋颜的信物?” “宋小姐,我们都认识的。”齐白露静静道。 “我……”原本准备的花言巧语忽然派不上用场,像是势在必得的剑忽然落在空处,我拿出衣带钩,这才发现左手缺失的小指已经重新长出,包扎的伤口也不再疼痛,只剩下隐隐的僵硬。 “走吧,我带你去休息。”林远杨放下交叠的手指,豁然站起身。见我愣愣站着不动,索性走过来拉起我的手臂:“你难道还撑得住?” 说的也是。我把匕首和衣带钩统统塞进袖子,随林远杨走出隔间。 木梯吱呀,我只走出三步便歪倒在地,顺着楼梯一路滚落,撞在栏杆上才停下来。胸口里像是燃烧着一团烈焰,灼得五脏六腑一齐作痛。稍一张口便吐出粘稠的血液,颜色近乎于黑,让我莫名想起火光下陈无忧的断颈。 “南境的人,翻脸都这么快吗?”我捂住胸口问道。 林远杨在楼梯顶端坐下,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根细长的烟斗点燃。烟雾缭绕之中,她的眉毛仿佛淡了些许,眼里的神采影影憧憧地看不清:“你们做了什么,何知节都讲过了。只是噬心功,他们必须要亲眼见一见。” “我不明白。” “对付陈无惊,死几个人只是小事,但若没能成功,陈无惊得了那莫名的力量,他们的势力多半活不过年底。家人,儿女,有这些事情顾及,没有十成把握,谁敢率先出手?” “如果沈延秋是用的其他办法从‘损寰’下幸存,没人会听你讲——她的名声实在差劲。因为噬心功,才能确定沈延秋的确在你掌握之下。沈延秋不可能成为谁的盟友,但你不一样。你实在教人大吃一惊。”林远杨用烟斗点点我。 “莫非加上我和沈延秋,就有了全然把握?”我抚摸着胸口已然接近愈合的刀痕。 “是的。有了她,就有全然的把握。”林远杨吐出一口烟圈,低低地笑起来:“见你第一面,我还不敢相信。直到何知节贸然出手,反倒帮了大忙。传说那噬心功是仙人传下来的宝物,时隔多年,终于被沉冥府之外的人修行。周段,你再也逃不掉了,一年之内——” 她伸出白皙瘦长的食指,却又忽然收回:“罢了,我和你说的已经太多。”她起身走下楼梯,一把将我拉起来,伸出有力的胳臂搀扶:“好好休息,明日带你去见一个人。” “谁?”我扭过头。女捕快神采奕奕,眼袋都显得淡了。她不说话,只是轻轻地笑,唇齿之间烟草的气息并不刺鼻,反而透着日光和火焰的味道。 第十三章 铁雨朱魂乱残香 “起来了!”如泥酣眠中,不知什么东西狠狠撞上床头。我还没来得及翻个身,已经被第二下冲击颠得撞上墙壁,睡意顿时去了七分。该死的,这里的人都起这么早,不知道赖床有多爽吗? 睁开眼,只见林远杨一脚踏在床头,日光刻画出她矫健的腰身。我赶紧爬起来,胡乱抹两把脸恢复清醒。她放下脚,把提着的布包丢在客栈地板上:“收拾收拾拿着,一把是给沈延秋的。” 布包中露出两把剑柄,我穿上鞋子,拿起来仔细查看。那对剑一般长短粗细,剑鞘朴实无华,只有剑柄略有差别。提起来掂量掂量,重量几乎毫无差别,可见铁匠功力。拔剑半尺,剑脊笔直明晰,刃光荡漾如水波。 “官人好大的财力。”我叹道。 “为杀了陈无惊便值得。”林远杨哼了一声,“里面还有件衣服,一并换上。” “把我打扮成个捕快作甚?”我扭扭胳膊,总感觉什么不对劲。身上的束腰黑袍和林远杨一个风格,做工精良,料子一摸便知不便宜,下摆的褶皱里还有暗金色的纹饰,比起从前古装店里的服装实在考究太多。穿衣随便惯了,忽然打扮地如此凌厉,感觉像是脸上比别人多了什么东西。 “有个身份,以后用得着。” “多谢林捕头宽宏大量,我一定带着民女沈延秋洗心革面。” 闻言,林远杨勾起嘴角,指指楼下一张空桌子:“去那坐着,一会儿人就过来。” “还是在这客栈?你们这么放心啊。”我探出栏杆看去。藏龙客栈是丰源商行所属,正好是昨天那齐白露的产业。一夜过去,楼下坍塌的戏台已经被清扫到墙边,二楼和后墙上的洞也已围起来修补。那样大张旗鼓地争斗过后,客人少了许多。 “眼下这里正是衡川城中高手云集之所,不会有哪更安全了。”林远杨又抽出烟斗:“去吧,记得说话注意点。” “知道了。”我摆摆手,走下吱呀摇晃的楼梯。 谈,谈,谈。先是装成个说书的自曝,紧接着跟林远杨斡旋,又要在南境众人面前露脸,眼下还有人要见,真是磨得嘴皮子都要破了。我招来小厮要酒,反正跟齐白露打过照面,总不能还算我这点酒钱。 从前喝酒于我算不上乐事,哪怕工作最艰苦那几年也没想过借酒消愁。来到这里,竟不知不觉也渐渐知道喝酒的妙处。这东西不算好喝,但晕眩上来的时候,好歹能遮掩住许多不愿去想的事。该死的,那晚下雨刮风的声音围绕在脑子里久久不散,当初马车上的女人用了什么幻术? “宋小姐还好么?”左前方传来若有若无的声响。我愣了一愣,余光扫去,只见前面桌边坐着个瘦瘦的年轻人,目光看着别处,木杯遮掩了半边脸颊。 是当初收留过我和阿莲一夜的郎中。我闭了闭眼睛,搜肠刮肚也记不起他的姓氏,只好微微一点头便错开目光。 “马家村的消息断了许久。”郎中的声音不大不小,在酒馆里并不引人注意。我有样学样,用酒碗抵住嘴唇低声说:“陈无忧死了。宋颜已回到马家村。” “好。”他显然松了口气:“需要传递消息,来医馆。”说罢,他站起身来,丢下两个铜板,慢悠悠走下楼。我扭过头不看他以免引起注意,却突然感受到沉重的目光。郎中走在楼梯上,和一道身影擦肩而过。他猛然扭头望来,眼神里半是惊愕半是警告。 那人慢悠悠在眼前坐下,我放下酒碗,忽然注意到这原来是个女人。南境风气说得上开放,但独身来酒馆的女客也着实不多见。刚才怎么会没注意到?不着痕迹地把手放到桌下,我擡眼看去,她则不紧不慢地换来小厮要茶。施施然接过茶碗,女子伸手在下颌一抹,脸上忽然腾起淡淡的烟。她的面容顿时变得明艳,我陡然一惊,不由得握紧腰间的剑柄。 楚香文! 墓地,宋府,说起来一共和她见过两面,没有哪次离得这么近。现在看来,她能成为宋侯唯一的妾室并非偶然……这女人着实漂亮。来到此地至今,见过的绝色已经不少,但阿莲比起她过于凌厉;宋颜仍显稚嫩;林远杨则太过粗糙;马车上的女人……奇怪,我竟记不起她的模样。 “原来是你,林捕头说有人知道小颜的下落,我还以为是马三来了。”纤细修长的眉毛微微皱起,楚香文低头吹了吹热茶:“她还好么?” 小颜?“让你失望了,还没死。” “失望是什么意思?”她的眉头皱得更紧:“你应该有办法联系她。” 不对,一定有什么东西弄错了。我用闲着的手按压太阳穴:“你要杀了宋颜,现在又问她好不好。” “谁要杀她?”楚香文睁大眼睛。 太多问句了,我简直听得头大。擡头看去,三楼栏杆上早已没了女捕头的身影。该死的,就该跟她提前问清楚。 “我在你们的渡船上碰到宋颜,她刚下船就遭到袭杀,莫非不是你下的手?”我深深吸气。 “袭杀?此事我至今不知。”她显然也察觉到有个巨大的误会,皎白的手指握紧茶杯:“迎仙门的人说她和马三找机会逃走。小颜和你说什么了?” “你是她残酷恶毒的姨妈,伙同迎仙门毒倒宋侯,打算吞下宋家基业。” 楚香文微微张开嘴唇,久久不语。最后她放下茶杯,双手交叠撑住下巴,仿佛含着一汪秋水的眼睛骤然变得暗淡。她想说什么,最后先出口的却是叹息。 “她从来不肯跟我交心的。” “你和迎仙门究竟什么关系?”我倾身向前,桌下的长剑无声滑出一寸。 “我只有这条路可走。”楚香文低声说,“小谦战死之后不久,浦成就忽然病倒。我以为他是因为丧子身体撑不住了,后来刚察觉他是中了毒,陈无惊就找上门来。她需要一个人代替浦成指挥宋家。她说可以饶过我们一家,代价是小颜必须参与迎仙门的勾当……陈无惊让她和赵伏虎夫妇一同押送渡船。” “宋谦死前,你不曾与迎仙门勾连?”我打断她的话。 “若非陈无惊捏着宋侯的命,我岂会任由迎仙门作怪!是我冒险让唐虎联系田七和齐白露,你竟然怀疑我?”楚香文擡起眼睛,已经有了几分怒意:“那妖女姓陈,陈穆的陈!” 妈的,宋颜当初把她说成毒妇,到底是从哪搞来的消息?我一时捉摸不定,但也得装作听得懂的样子:“原来如此。” “此间的话,除了林捕头那边,半句也不能透露在外。”楚香文竭力放缓呼吸,饮下一口茶水,“倒是你,那日你与沈延秋偷偷潜进宋府,记得她从来是没有同伴的。你又是何人?” “很简单。你找来田七、齐白露,宋颜找来我和沈延秋。”我决定姑且相信林远杨,桌下的剑回到鞘内:“多嘴问一句,你可知迎仙门做的什么勾当?” “……知道。”貌美的妇人隔了许久才回话。 “你可是为他们大开方便之门。” “我没得选。”楚香文淡淡道,“小颜那里什么情况?” “马三死了,少射营全军覆没,换来了陈无忧的命。”我掏出匕首给她看看:“宋颜本人还好。” “是么?她在哪里,一定不能让别人知道,不告诉我也好。”楚香文握紧茶杯:“当初让唐虎联系各方,只有练阳还算积极,田七、齐白露都是见风使舵之辈,林捕头说话都不管用。你如何说服他们行动?” “沈延秋会来帮忙。” “是么?”楚香文眼睛一亮:“有沈延秋……这的确是意外之喜。没想到你一个捕快,还能联系上‘铁仙’。” “总之她一定可靠。你还有什么要说么?”是不是捕快恐怕全看林远杨心思,当然这还是不说为好。 “来此见面颇有风险,但有一物放不下心交予他手。”楚香文犹豫一下:“此间可有私密之所?” “有的,稍等。”我起身准备去喊林远杨,却听见酒楼门外骤然传来好大动静:“好!有了此酒,这客栈才堪称藏龙!” 那是郎中的声音。我连忙扭头看向门口,顿时毛骨悚然。客栈一楼施施然走进一个小丫头,看上去不过十一二岁年纪,头发在脑后盘成个丸子,看上去煞是可爱。她扬起脸,目光活泼生动,朝我看来时却透出十足的阴冷。 操了。真气充盈全身,扭头一看,楚香文的手指刚刚拂过脸颊,霎时间变得毫不惹眼,任谁来了都记不住她的模样。 “往三楼跑。”那里人马最多,总归比我身边安全。楚香文匆匆点头,立刻站起身来。我伸手到腰间取剑,忽觉眉心一阵刺痛,急忙扭头躲闪。一条纤细的灰影擦过眉毛,直直没入地板。接二连三的刀刃袭来,我猛然抽剑抵挡,火花迸溅中仍有飞刀命中,原本光鲜的黑袍顿时多出几条裂口。 所幸未中要害,危急之时来不及权衡,我握紧长剑,噬心功的周天骤然停滞,随即转换方向,灼得经脉发痛。一眨眼的功夫,陈无惊已快走到面前,不停有手持刀刃的汉子从三楼跃下,她视若无睹,只是盯着我微微地笑: “你很有趣。叫什么名字?” “周段。”我摆好“破羽”的起手式,力量从绷紧的腿肚蜿蜒爬上手腕,体内灼热的真气几乎将经脉撑破,我有信心挥出比从前快不止两倍的剑,连风都斩得碎! 再想张嘴,吐出的只剩鲜血。名贵轻便的布料尽破,四肢深深嵌在墙壁里,视野里只剩下弥漫的烟尘。脑袋一阵阵地晕眩,我完全记不得陈无惊的动作,只觉她那张精致到有些可怕的脸忽然出现在三寸之外。紧接着胸骨碎裂塌陷,几乎能听到双肋刺进脏器的声音。 噬心功还在运转,阿莲说的没错,丹田真是人身上最坚强的器官了。我咬牙运功,猛然擡起一只手臂,用它把自己从墙壁里拉出来。我的血都快流干了,周天却在发疯似的旋转。血管闭合,筋膜生长,肋骨“咯咯咯”地支起胸廓,拼合后的皮肤仿佛布满补丁的布娃娃……真是好痛啊,痛得人要疯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听到自己野兽一般长嚎,抓起一把长剑斩破烟尘。 三楼已横七竖八躺满死人,丰源商行的人手不敢再靠近,酒桌和板凳成为四散纷飞的碎片。九节鞭化作狂舞的蛇,在林远杨手里仿若银色的风暴。陈无惊则仿佛鬼影,四处躲闪而发髻不乱。伴着“嚓”一声轻响,软剑拨开鞭梢,她旋身跳跃,稳稳将九节鞭踏在脚下。我自以为速度到了极致,但还未到陈无惊身前,她已转过头来,俏脸无辜又茫然。 “破羽”几乎第一时间就被拦截,但我早有预料,左手直挺挺扼住她的咽喉。陈无惊的身体轻若鸿毛,几乎立刻就被我扑飞出去。右手一翻,锋刃卡住软剑,我狠狠将她掼进地板,还未等动作,陈无惊擡手握住我的左腕,脆响中尺骨和桡骨同时碎裂,手腕变得像个塞满碎片的沙包。九节鞭撕裂空气发出剧烈的哨声,陈无忧扫了一眼,随手把我丢起一丈高。林远杨已来不及收力,鞭梢在我肩头炸开一朵鲜艳的血花。钢鞭卷住脚踝,我还未落地便被林远杨扯回,但身在半空,陈无惊的追击如影随形。林远杨才刚刚伸手扶住我的后背,她娇小的身影又已近在咫尺。 “小心——”我忍着剧痛呼喊,林远杨偏头一看立即松开九节鞭,从下往上与陈无惊硬对一掌。再次感受到陈无惊那弱不禁风的躯体下潜藏着的恐怖力量,脚下的地板顷刻碎裂,我和林远杨一同坠下,半空中捕头张口吐血,我则一手抓紧长剑一手握住鞭梢,左右挥舞荡开木屑和可能的追击。 重重落地,林远杨一弹便起,我则因长鞭绊了个趔趄,一头撞进捕头怀里。大敌当前,林远杨反手便把我扒拉到一旁,顺势握住长鞭,擡手甩出一道完美的银色圆弧。陈无惊从天而降,软剑在长鞭上刮擦出灿烂的火花。所幸软兵器不太受力,我和林远杨还有机会左右闪开。她仿佛炮弹从天而降,一楼饱经摧残的地板再次被砸出一个凹坑,略一甩手,软剑骤然扭曲昂起,在半空碎裂成数片。陈无惊擡手抓住那些闪亮的碎片,漫不经心地将它们射向各处。林远杨几乎第一时间就甩起鞭子抵挡,我慢了半分,刚刚擡起长剑,胸前已经千疮百孔。荡起的烟尘散去,林远杨手里长鞭垂落,胸脯剧烈地起伏着。林远杨扭头看了她一眼,施施然朝我走来,伤口太多一时截断了经脉,我挥出的剑虚弱到有些可笑。陈无惊一掌拍来,我的右臂也发出爆裂般的声响。左腕骨骼已愈,我以手为刀砍向她的脖颈,但随即就被握住。手指在持续不断的挤压中扭曲断裂,血一直流到手肘。肩膀一甩,右臂的断骨勉强接上便再度挥拳,这次陈无惊连眼睛都懒得眨,随手抓住我的手腕一捏,骨折声里大片的血液迸溅。跪在地上,眼前血流如幕,我猛然起身,把左掌的断肢全力刺向陈无惊的眼眶。我终于比她快了一次,骨刺突破血花的时候她反应慢了一瞬,再扭头已来不及。半截手指狠狠刺进她的右眼,我拼命发力,可是陈无惊漠然不语,擡腿一个踢击把我重新嵌回地里。 “你是沉冥府的什么人?”她的半张脸沾满血污仿若修罗。 我张了张嘴,只吐得出血沫。陈无惊擡手抚上我的额头,却忽然转换了方向,一掌震碎破空飞来的弩箭。“受死!”洪钟般的呼喝里,二楼跃下一道雪亮的光。田七须发尽张,双臂枯瘦而手里的大刀极厚极重,仿佛一根芦苇悬着的昆仑。老头子衣衫鼓荡,赫赫威风之下陈无惊也不得不退避。她丢下我朝后跃起,身在半空时却又见弩箭飞射。我看到屏风之后半蹲的何知节,他丢下手弩,翻滚躲开陈无惊掷来的铁片。那边田七刀锋已至,一击落下便是丈长的沟壑。陈无惊退一步他便斩一刀,每一刀都需旋转身子再带动刀刃,如同发狂的铁犁。在极小极小的间隙里,陈无惊指尖灰光闪烁,刀刃的风暴顿时被截断,田七果断弃刀凌空转身,飞刀擦过他的肘窝,一个闪烁便消失在远处。陈无惊停下脚步,身形却骤然一顿。何知节正抵在她身后,短刀深深扎进后心。 仿佛头一遭感受到疼痛,陈无惊皱了皱眉,反手一掌把何知节拍飞。年轻人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便直直滚出门去。那边田七还欲连斩,已被陈无惊微微错身躲开。一旁林远杨终于喘息着起身,手里长鞭拖曳在地。我则拔出自己的手臂和躯干,用不知几次骨折又几次恢复的右手握紧长剑。 “好啊。”残存的眼睛环视一周,陈无惊拍拍手,对后背淌血的伤口置若罔闻:“南境这么大的戏,怎得不见主角?”她看向我:“小捕快、沉冥府弟子、山里的野人,我问你,沈延秋呢?” 我想放些狠话,但终于是没了信心,只好沉默以对。那边三人已渐渐逼近,陈无惊盯着我,竟然笑得那么畅快那么欢欣:“齐了齐了,宋家,沉冥府,我们来把当初的账算算清楚!”不等攻势接踵而来,她纵身跃起,身形仿佛离弦之箭。 “不好!”我大惊失色,但陈无惊已然一口气跃到三楼。两个呼吸之内,客房的走廊里不断传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丰源商行的护卫们一个接一个被抛下楼去,有的断了手,有的没有脚,最后陈无惊拎着一个秀颀的身影跃出,单手抓住房顶的大梁。 “可惜,你若不多事,还能活些时日。我手下有些汉子对你觊觎得很呢,不知道尸体还管不管用。”身在半空,陈无惊转过头,一点点收紧手掌。楚香文咽喉被制,一张脸憋得紫青,她那遮掩容貌的幻术怦然失效,露出丰润娇娆的红唇。她摸索着抓住陈无惊的手掌,嘴里不断涌出猩红的泡沫。陈无惊对她的视线不闪不避,饶有兴趣地把她的颈骨捏得咯巴作响。我们几人才冲到二楼与三楼的连接处,林远杨甩开长鞭去够,终究还是差了一丈。 最后关头,楚香文右手一翻,忽然摸出一柄短刃刺向陈无惊的喉咙。两指捏住刀刃,陈无惊先是吃了一惊,随后勃然大怒。那张妩媚可爱的孩童面庞扭曲成一团,配着半边血污简直狰狞如厉鬼。她狠狠把楚香文甩向楼底,左手一摆便闪出楼去。 “追!”大约是看楚香文救也救不回来,田七大喝一声,几人先后冲破三楼的窗户,跟着陈无惊去了。我没有追击,而是翻身跃下栏杆,落在一片狼藉之中。 楚香文躺在废墟顶端,衣袍下不住渗出血来。她显然有几分护体功夫,但很不到家,此时浑身经脉尽碎,没咽气已是奇事。我小心翼翼地抱起她,感受到本来妖娆玲珑的身段里已不剩几根完整的骨头。手指划过她的鼻息,楚香文忽然又睁开了眼。我注意到她的黑眼睛原来也是那样明亮,里面有某种似曾相识的神情,那是一种倔强,和阿莲展露过的一模一样。她们认定了的事就一定要做到,错了也没关系,杀了谁、谁杀了自己也没关系。可是现在她就要死了,那些无从判断的诡计或者好意都将随她烟消云散,我或者宋颜再也没有机会知道她在强敌环伺的宋家中曾作何感想。我已杀过不少人,今天才骤然感觉到死亡的重量。马三,齐松,现在是楚香文……我还有好多事没有问啊,宋颜你真的知道你的姨妈是什么人么?可是现在她就要死了。 “还有什么要说吗?”看到她嘴唇颤动,我低头把耳朵凑近。 “……给小颜。”楚香文低声说。她摸索着抓住我的手,用染血的指头引导我伸进她的衣衫,滑过柔软的脖颈和乳房,在腰际摸到一块小小的玉牌。 “全城上下,见此牌如见宋侯。”她的声音一点点小下去。 我捏着那块玉牌,愣了一瞬:“医……郎中!郎中!他妈的郎中呢……” 多希望她别死,多希望那个神出鬼没的郎中就在身边。 第十四章 叶落花尽再相逢 她躺在那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小睡一会儿,随时都会下床离开。精致的眉毛微微皱着,发髻散乱,钗子歪斜到耳旁,睫毛浓密如幕。 “她怀孕了,不到四个月。”王郎中再次抛出这个结论,松开她的手腕,收拾起药箱。床边其余五人同时沉默,手里的兵刃还在往下滴血。瘦削的郎中提着药箱,用肩膀从他们中间挤出一条道来,走到门口,还是忍不住回头说道:“你们每个人都比她该死。” “你先去吧,帮忙弄具棺材来。”我扶着床头勉强起身。王郎中盯着我看了片刻才转身离去,和姗姗来迟的唐虎擦肩而过。 “算算时间,如果她没有在宋浦成还健在的时候乱搞,死掉的多半是宋家的子嗣。”我拉起被单,遮住楚香文的脸。 “不必再说了。”田七沉声道。 “如果她没怀孕,你会不会这么恼怒?” “我叫你别说了!”老人脸上青筋暴起,肘窝的伤口又溢出血来。宋颜期待的、南境的愤怒直到此刻才真正爆发出来。战士们的血性,最后是由妇人和婴儿的死激发出来的么?我看向被单下楚香文玲珑的胴体,心里五味杂陈。 房间里一时只剩下唐虎揉搓衣角的声音。他盯着楚香文的尸身,脸上涔涔流下汗来。楚香文暗中整合的事暴露,他又身居宋府,我们本来以为不会再见到他。 “齐老板,丰源商行还有多少人可以用?”田七转向齐白露。 “约莫六十。” “足矣。铁马堂的人还在路上,若此刻开始急行,明天便能开始攻城。我们里应外合,先把人马弄进城来。”田七左右看看:“诸位有何意见?” 林远杨不语,何知节则摸摸下巴开口:“闹出这样大的动静,陈无惊不知会如何应对?” “不必去城门。”我开口打断:“陈无惊骤然打上门来,为的是拖延时间。我们已被发现,接下来只会被围追堵截,疲于奔命。” “此间暴露,莫非不是你干的好事?”齐白露斜眼看过来。 我只当没看见:“我们直接去宋府。无论陈无惊想做什么,都不能让她进行下去了。” “迎仙门的人比我们多。”何知节提醒。 “我们比他们强。什么事值得陈无惊冒险上门求战?她一定到了紧要关头,半刻也拖延不得。我们束手束脚,反而落了下策。” “你已经见识过,哪怕杀了陈无惊,那些门人也非我等应付得过。”田七挑起白眉:“我铁马堂的人必须进城。” “他们会进来的。”我保证。 “沈延秋呢?”林远杨突然开口:“你答应过。” “少不了她。而且活蹦乱跳,神挡杀神。细枝末节,就交给你处理?” “可以。”林远杨深深看了我一眼,这才转过头:“唐虎,得亏你还活着。宋府的布防知道多少?” “大半门人都散在府邸周围,外宅只住了一个人。”他咽了口唾沫:“叶红英。” 田七冷冷哼了一声,何知节则双手抱肩。林远杨转向齐白露:“麻烦齐老板收拾人马,我们明日出发。” 好嘛,新仇旧帐一起算。我喘了口气,一个没注意又滑到地上坐着。这具身体仿佛寄居着另一个人的灵魂,骨与血破损又复原之后,是否还属于我?该死的,等到事情结束之后,一定要问个清楚。王郎中啊,你最好靠谱。 踏上冰冷的长街,叫喊声一并甩在身后。林远杨行事果决得很,从出发开始,只用半个时辰便打到宋府门口。外围的迎仙门人并没有孩童的血傍身,除去那阴狠的秘术,他们也不过是普通的武夫,仅凭丰源商行的护卫便能抵挡一二。齐白露居中调度,唐虎前往城门与守军斡旋,一切都为了我们四人能直达宋府。 空气沉重潮湿,时间才刚到下午,天色已与傍晚无异。希望雨下起来之前,能把这一切都结束。我当先两步,推开宋府的大门。院子里一片寂静,花草都与上次来时无异。田七押后,厚重的大刀拖在石砖地上,迅速而无声地看过左右厢房:“无人。” 我和林远杨对视一眼,同时出脚踹开厅堂的门。听得门响,叶红英并不擡头。她坐在桌案旁,对着满桌的佳肴发呆。饭菜都极丰盛,粥饭还腾腾冒着热气,桌边的人却面目苍白,几乎瘦脱了形。 “叶红英。”田七沉声道:“你夫妇先前也颇有声名,为何一门心思做了陈无惊的走狗?束手就擒,还有一条生路。” “陈无惊找到我们的时候,我还说是什么人值得兴师动众。”叶红英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嘶哑,“她忽然变得那么强,话不投机便撕破脸皮。” “不过是学一门损寰术,杀一个人而已,哪怕我们夫妇为这秘术折几年寿,也好过死在陈无惊剑下,对不对?我没想到是沈延秋,没想到她中了损寰术仍然不死,”叶红英惨淡地笑起来,“我没想到,‘铁仙’还有个畜生作同伴。” “这么恨,你对她做什么了?”何知节靠近我,鬼头鬼脑地问。 “别操那闲心。”我感觉脸上的肌肉快要僵住。 “事到如今,田堂主,还有什么好说呢?”她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终于拿起筷子。一块肉被她夹在半空,色泽鲜艳汁水充盈,看上去可口无比。我愣了一瞬,只觉如坠冰窟,立刻浸出满背的冷汗:“阻止她!” 大刀带起沉雄风声,田七翻身斩断桌案,杯杯盏盏滚落一地。叶红英腾身而起,半空中掷出手里的筷子。我左右躲开筷子上前,却见她已经开始咀嚼。那张从前艳丽而今苍白无比的脸上忽然泛起一阵阵的潮红,裙摆中了邪般狂舞起来。 “褫……汝血!”她的尖叫刺得人耳廓一阵阵地发酸。我下意识拔剑,却只是削断了几根指甲。叶红英飞身跃到面前,一爪不中随即拔刀,金铁嘶鸣有如活物。我只能横剑抵挡,巨力传来,逼得人硬生生矮了三分,宋家名贵的木地板顿时被踩出两个凹坑。那边何知节的短刀与九节鞭同时攻来,叶红英不躲不闪,再而三朝我挥刀。长剑溅出灿烂的火花,我不断退后,脚跟在地上划出两道沟壑。 铁鞭落在皮肉上,声音像是炸雷。叶红英的裙子应声炸裂,露出隐隐泛起暗红的皮肤——这下我确定她吃的是什么了。虽为人妇,她的年龄并不大,皮肤光洁柔嫩,身段玲珑绝佳。但此时她浑身的骨肉都开始缩紧,皮肤上绷着一条条的皱纹。火红的光亮起来,勾勒出肌肉的边界,叶红英原本丰满的娇躯变得木柴一样干瘪,肌腱密密缩在一起。她双手持刀举过头顶,再次大力劈来。我已经没了防守反击的信心,只得就地打滚躲开。一击之下地板碎裂烟尘四溅,随即便被大刀从中破开。田七一马当先,何知节侧方突刺,林远杨长鞭后发先至,如此攻势,怕是神仙来了也得打个趔趄,但叶红英伏在地上,嘴里发出“呵呵”的冷笑。 她擡起一只握刀的手,指头扭曲成奇异的形状。紫色的光芒大盛,她左手一挥,大片的光影便向四周飞溅。有沈延秋之例在前,没人敢直面“损寰”,纷纷拼命躲闪。我亲眼见到过这秘术如何把叶红英生生抽干,但此时她已用迎仙门的法子变得不人不鬼,暗红手臂不断在干瘪和充盈之间变换,烧灼的味道越来越浓。 九节鞭卷起一张椅子甩去,木板尚在半空就崩裂为碎片,落到地上已经变成一片片灰烬。攻势土崩瓦解,我闪到林远杨身边,左右看去,田七和何知节脸色都不好看,但起码没中招。叶红英站在房间中央,仰起头,残存的黑发披散下来。施展“损寰”的指头一根根掉在地上,她握住手腕,眼里忽然涌出泪来。 “救我。”那对黑眸里似乎还残存着人的神光,叶红英死死盯着林远杨:“官人,救救我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神光被燃烧的血吞噬,于此同时,后院响起脚步,声音大的吓人。有多少人在整齐划一地踏步?那脚步节奏不快,却格外坚定,一步,两步,直惹得人头皮发麻毛骨悚然。叶红英用没了指头的手掌猛击自己的头颅,灼热的血落在地板上腾起黑烟。 “这他妈到底是什么东西?!”何知节脸色难看至极。听到他出声,叶红英骤然扭过头来,脖子几乎转了一百八十度。她骤然蹬地,木板碎裂而身形激射,何知节连忙把话塞回喉头,踏着墙发疯似地逃开。叶红英紧随其后,却撞上田七那厚重的刀刃。 我几乎能听到头骨在钢铁上碰碎的声音,叶红英却浑然不觉。她抓住大刀,依然用力地伸着脑袋。从前姣好柔美的面庞被刀一分为二,紧接着是半边头颅。被割成两片的舌头带着粘稠热血伸出来,几乎碰到田七握刀的手。老头子咬紧牙关想抽回刀去,可用尽全力也没能挪动半分。 长鞭“哗啦啦”响起来,林远杨擡起手腕一甩,鞭梢卷住叶红英的脚腕。那鞭上的力量比起大刀更加磅礴,女捕头矫健的身体绷成一张长弓,猛然把叶红英掀向另一面墙壁。一声轰然巨响,墙上好大个人印,林远杨不看不管,再次挥鞭将叶红英从墙中拽出,狠狠砸在地上。烟尘之中,一只皱缩的手伸出,握住了鞭梢。皮肤之下血液亮起,紧接着钢节开始发红。林远杨脸色一变,立刻甩手抽回长鞭,但钢水淅沥,九节鞭已少了一段钢节。 房后的脚步已大得人无法忍受。田七与何知节对视一眼,持刀拦在叶红英身前:“你们先走,我与何公子拦在这里。” “可有把握?”林远杨甩着鞭梢降温。 “没有,一点都没有。”何知节摇摇头:“你们最好要快,田老头子这次是为了我才亲自出马,不能折在这女人手里。” “少说两句,你那爹能多活二年。”田七看向我:“二位,时间不等人。” “多谢,记得捣毁心脏,那是罩门。”我点点头,转身与林远杨一同突破窗户,落地之前,背后再次响起女人的尖叫。穿过几层院墙才堪堪把打斗的声音抛在身后。依稀还记得宋府的布局,我奔跑起来,一路循着脚步而去——那声音如此之大,完全不必费心追踪。 “你在练阳见到过迎仙门的法术?”飞驰之中林远杨的声音依然稳定。 “是,为找出那个罩门还死了许多人。”我看向女捕头:“你似乎没什么反应。” “追着沈延秋,什么都见识过了。”林远杨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她什么时候到?” “快了。”算算时间,如果田七那铁马堂走得快,城门的骚乱恐怕已经开始,陈无惊不放心宋家的兵丁,城门的守卫只会多不会少。又越过一道高墙,面前终于开阔起来,我和林远杨同时刹住步子,再也不敢朝前跑了。 “这你也见识过?”我偏头看她。 “没有。”林远杨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偌大的院子里,上百个孩童行尸走肉般挪动步子,排成诡异的螺旋。他们面泛青紫,眼睛半闭,手臂安静地下垂,一步一步踏得震天响,脚掌都磨出血来。他们一来到院子中央的池边便匍匐在地,在石阶的边缘上用力划破自己的手腕。几十条纤细的血流坠入池塘,孩童放血放到浑身苍白,头一歪就栽进池子,溅起半人高的血花。池塘里已经密密麻麻飘着一层尸体,陈无惊立在中央,淡紫长裙拖曳在血中。她怀抱着什么圆滚滚的东西,听到动静便转过身来。 “姐姐,是贵客。”她怀里传来清朗的笑声……那是陈无忧的头颅,披散着一头黑发,颈子上还连着短短一节椎骨,断面平滑而颜色血红。 “怎么,你要见客吗?还是姐姐来吧。”陈无惊低下头,脸上的笑容那么温暖。她慢慢蹲下去,把那颗头放在池子里,从旁抽出又一把软剑:“从前我很喜欢软兵器,和林捕头一样,也使过鞭子。现在力气变这么大,忽然变得不顺手,可惜,也只能将就。”她朝我看来,残缺的右眼眶还滴着血:“见过红英了吗?饭菜可还满意?” 面对如此疯子,我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默默拉开剑势。气贯全身之际,我忽然注意到身边的女捕快已经愤怒至极。她望着院子里的孩子,肩膀不住颤抖着,手里的铁鞭“格格”作响。 林远杨一句话也不说,脚下的石砖砰然炸裂,人已经径直冲了出去。我吃了一惊,连忙跟上,但人还在半道,九节鞭已经在血池里炸响。林远杨的第一击就接近全力,连铁鞭中段都发出了接近音爆的声响,激起两丈高的血幕。但陈无惊已经侧闪躲开,软剑划破血幕,刺向林远杨的咽喉。 “小心!”我从孩童中间穿过,由下至上看得清楚,连忙出声预警。林远杨凌空转身,鞭子在身前画出一条银晃晃的界线。软剑一击不中立刻收回,陈无惊斜睨过来,借着下坠顺势一记鞭腿。 阿莲的剑招里无所谓格挡。我咬紧牙关,顶着她千斤巨力的压迫施展“破羽”。身在半空无处借力,哪怕是陈无惊也不过是肉体凡胎,只要废她一腿或者一臂,胜率便能大大增加。真气流转内力涌动,我终于如愿以偿使出了最快的剑招。破羽,击云,停风,剑上泛起暗淡的白光,血池边缘硬生生被剑风清出一片空白。陈无惊终于不得不收回小腿,眼看我就要成功了,她分明避无可避。 可我竟不如她快!那个娇小的女孩在剑影里摇曳如孤舟,却依旧片叶不沾。她就那样摇晃着坠落,在剑招中伸出一只手来,精准拍在剑身上。以手掌发力,陈无惊旋转起来,在间不容发之际穿越所有杀招落在池中,随后轻飘飘地一转身。面前银光一闪,脖颈忽然无比冰凉。我甚至来不及停止长剑,已经能看到自己的血喷涌而出。 捂着脖颈踉跄退后,我一时骇得浑身僵硬。那边长鞭袭来,陈无惊擡手一接,顿时被带着飞起来,身体在半空画了个半圆,她甫一下落便用力踏地,半条小腿都陷进地里。林远杨面色一变,可此时放弃武器无异于束手就擒。犹豫之际,陈无惊双手握住钢节,大幅度转动身子,林远杨完全无法抵抗,这次换成她在空中飞圈子。陈无惊立在原地,染血的裙摆飞舞露出葱白一般的大腿。她将长鞭越收越短,直到猛一伸手握住林远杨的喉咙。身高差距过于悬殊,女捕快只能跪在地上,两条长腿憋屈地扭绞着。颈上手指收紧,林远杨顿时眼珠暴突。 该死,两个人况且捉襟见肘,单打独斗更是死路一条。我再次逆运噬心功,脖颈上的伤口迅速合拢仿佛无事发生,能爆发出来的速度又上了一个档次,但与此同时,恶心感从丹田一直冲到脑颅,胃里翻江倒海,手和脚一阵阵地发烫。我挺起长剑飞扑过去,试图直接斩断陈无惊的手腕,可哪怕以逆运噬心功之后的速度,离陈无惊也还是差得太远。 布满血丝的眼睛一斜,林远杨索性不再攻击陈无惊的手,转而用双脚绊住了她的小腿。这一下阻挡简洁又有力,使得陈无惊的躲闪慢了一瞬。长剑没能贯进她的心脏,而是直挺挺穿过了左肩。我不敢把它拔出来,顶着陈无惊不断地前进,前进。 手和脚都酸麻,我捏紧拳头,重击她的鼻梁,如愿以偿听到了骨裂的声音。陈无惊把手指插进我的小臂,竟生生抠住了桡骨。我痛得浑身颤抖,索性一个头槌把她仰面砸倒,一直摔进后面的厢房。窗户碎裂,木门摇摇欲坠,烟尘里我看清她的位置,便接着追去。长剑在她肩上留下一个豁口,血染红了紫色衣裙,可陈无惊仿佛浑然不觉。她闪身躲开锋刃,手里软剑已经递了出去。我几乎看不清她的动作,胸口传来剧烈的疼痛,几乎能听到钢铁刮擦在骨骼上的声音。 “你怎么就是不愿意去死呢?”陈无惊拨开“停风”,左右撩斩废掉我的膝盖,投来居高临下的眼神。 我只是擡起剑。但陈无惊大约已经受够了。门外传来铁鞭破空的声响,她一脚蹬在我的胸口,软剑发出凄厉的风声。天旋地转之间,我竟然看到了自己的后背。他妈的,这景象陈无忧应该也看过。 “……哎。”黑暗里我听见女人的叹息。眼皮重的要死,拼了老命也睁不开一条缝。不过也是,孤零零一颗头哪里来的力气?位置在变,脖颈下边凉飕飕的地方忽然碰到了什么东西。温暖的触觉滑过脸颊,视野终于明朗——她撑开了我的眼皮。 “我教公子逆运噬心功的法子,可没让您这么不要命似的天天用。”蓝色裙子的女人把我的脑袋扶回原处,衣摆在废墟里蹭上了许多灰尘。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叹道。这世界太庞大太神秘了,如今也算有了一身本事,智识却和当初在破庙里时没什么长进,只觉人人都心怀鬼胎事事都另有隐情。 “陈无惊马上就要成功了,公子和林捕头做的还不够。”女人蹲在面前,神色认真。 “我有什么办法?我已经尽力在拖了。” “公子等待的棺材已经进城了。”她略一歪头,黑眸闪闪发亮。不对,应该是蓝色……她的眼睛到底是什么颜色来着? “你怎么知道?”我艰难地问。 女人浅浅一笑:“就和我知道庙里的事一样。”她捅捅我的脸颊:“可惜公子现在赶不到棺材那儿。做个交易怎么样呢?” “讲。”舌头越来越僵硬。 “不求您眼下就拿什么东西,日后相见,别忘了奴家这个人情便是了。公子点个头,我这就带您离开这儿,就让林捕头先头疼一会儿吧。” 我还能点个蛋的头!我想骂但是已说不出话来,只好张张鼻孔。“哼。”女人轻轻笑了起来,伸手把我的脑袋又往下摁了摁,脖颈的断面彼此摩擦发出恶心的声响。她捋起袖子,一掌拍在我的胸口。血从脖颈喷出来,溅了我一头一脸,极短暂地,我再次感受到了那仍在孜孜不倦运转着的丹田。噬心功逆运之势未绝,伤口处迅速生长出短短的肉芽,把我那离家出走的脑袋再度连回身体,骨骼彼此拥挤着复位,几乎与此同时,剧烈的疼痛和灼烧感涌上来,脑袋里仿佛响起一连串炸雷。 “噬心功这么用的话,公子活不久的哦。”女人站在面前,看着我在地上爬蜒。 “倒是告诉我应该怎么用啊。”我呻吟着抱住脑袋。 “沉冥府不传之秘,我能知道点皮毛,已经很不得了了。”女人耸耸肩:“去问沈延秋啊,她抢来的。如果她不愿说,公子就去找沉冥府的人好了。” “呃……”我勉强站起身来,感觉自己浑身甚至还凉凉的,真他妈神奇:“我昏——我死过去了多久?” “不到一刻钟吧。”女人看了一眼外边:“陈无惊放血的速度越来越快了,一刻钟要死十多个孩子呢。” “带我走吧,耽搁不得。”我深吸一口气,伸出手来。 “不管林捕头了?” “她比我强,就多支撑一会吧。” “所见略同。”女人盈盈笑着伸手,却是猛然击在我的颈侧。就像那日触碰木碟,眼前一阵恍惚,随后忽然一片漆黑。 别是那庙,别是那庙!视野亮起之前我在心里疯狂地喊叫,最后一个激灵从地上弹了起来……却是在街上。当初我来过这里的,阿莲拍死了一个守卫,我们就是在这里驻足。城门处已经一片狼藉,楼上还燃着熊熊的火,两扇厚重的门全部打开,不时有人从城门上跌下来,有守卫,有迎仙门的弟子。 不错,郎中把事办得挺妥……扭头一看,面前停着好大辆车。一具厚重的棺材放在上面,车夫擡起头,斗笠下面的脸颊清秀妩媚。 “宋颜。”我松了口大气,连忙问道:“刚才你看到什么没有?” “喏。”她用下巴点点一旁。只见街坊之中,鱼龙腾空而起。那修长苍白的身躯在半空夭矫,一瞬之间来到几十丈的高处。它的形态与东西方的龙都不同,头部依旧是蜥蜴状,带着两根珊瑚一般的角,但脖颈之下连接的既不是蛇尾也不是翅膀。它的前爪粗壮有力,尾巴却是密密的一束,仿佛几十条纤长的触手,每一根的末尾都利如刀刃,侧面长着薄薄的鳍。它在半空转头,白色瞬膜之下瞳仁冰蓝,颈侧巨大的伤口已经接近痊愈。 原来如此。我扶着车轮站直,擡起一只手挥了挥。鱼龙点点头,那些尾巴飞舞起来,这巨大又美丽的生物在空中游动,迅速消失在远处。如梦初醒,我长长叹了一口气,扭头看向宋颜:“我不知道南境还有这种事。” “龙是妖兽中庞大而高贵的种族。”宋颜望着鱼龙离去的方向:“它们强大,神秘,愿意跟人类讲讲道理。宋家平定‘三陈’之乱之后,便与南境的鱼龙订盟,井水不犯河水。” “不太对劲。”我摸摸鼻子:“不过还是先说眼前事吧。” “半路遇见铁马堂的人,你给的东西很有用,进城还算顺利——城门守卫是我们的了。”宋颜摸出那块玉牌,轻轻摩挲着:“我不太懂,你怎么会有这东西?” “楚香文……有些误会。”我没敢全说。 “是么?我会弄明白的。”宋颜轻声说:“周段,你让我很惊讶。” “约莫一半是你姨妈和林捕头的功劳。我们先去宋府——那是怎么回事?”踮脚看向远处,铁马堂的弟子们因为鱼龙乍现混乱了片刻,此时已重新开始前进。但他们的脚步忽然减慢了,人群中响起惊骇的叫声。 “不对。”我跳上马车,从宋颜手里接过马缰,狠狠抽了两鞭。驮马嘶鸣,带着庞大的棺材奔跑起来,越走越近,我的眉毛也越皱越紧。宋府外已经乱成一团,丰源商行的人马几乎死伤殆尽。外围的迎仙门弟子此时纷纷化作燃烧血液的怪物,其中尚有神智者已经不多。一部分怪物想进入宋府,另一部分则拼命拦挡铁马堂的冲击,更有甚者已经冲进民宿,沿街几栋房子传出尖叫和火焰。前段时间衡川还正处在节日的欢乐中,短短几天过去,已经变成各方征战的沙场。 铁马堂没有应对过迎仙门那些半人半鬼的东西,饶是人数众多也一时陷入苦战。前方临街的房屋轰然倒塌,燃烧的木梁挡住了去路。我赶紧刹住马车,驮马发出痛苦的嘶叫,车厢几乎翻倒。后方忽然响起蹄声,原来是唐虎驾马赶来:“小姐!周兄!” 男人气喘吁吁地下马:“城门已入我手,守卫正在编队,即刻便能赶来。” 我无暇搭理他,从驾辕跳到棺材旁边,伸手抚摸冰冷浑厚的木质,扭头看向宋颜。她点点头,我则闭上眼,启动了噬心功。真的是……好久不见啊。真气牵引出体,缓缓穿透木板。黑暗之中沉寂着一口干枯的池塘,真气灌入,仿佛春水荡漾,活色生香。棺材板无声地滑动,从中伸出修长洁白的手来。 “阿莲。”我看着她慢慢坐起,仿佛从一场漫长的睡眠中醒来。黑发披散如瀑,暗红眼眸熠熠闪亮,穿的还是那件修修补补过的白裙。 我一时有好多话想说,一时又统统出不了口,像个傻子一样盯着她的脸发愣。阿莲也低头看着我,最后起身离开棺材,握住我的手,脸色微微一变:“你的功法。” “可惜你没有看见。是一条龙——”我弯弯嘴角,可忽然胸口透出一截刀尖。鲜红的血泼洒出去,染脏了阿莲的裙。艰难转过头去,唐虎持着刀柄,脸上汗水淋漓: “噬心功……是吧?外强中干。”他抽出刀,把我踹倒在地。“周段!”宋颜大惊失色,伸手到背后取弓,但唐虎已经踏上驾辕,一把将她摔到一旁,俯身抢走了玉牌。 我只觉头皮一阵阵地发麻。受此重创,连接阿莲的气脉顿时断绝。唐虎挑选的时机不晚,阿莲体内的真气仍少,否则根本没有他偷袭的机会。胸口的刀伤贯穿心脏,我立刻试图逆运噬心功,却陡然看到阿莲警告的眼神。是的,我已不能再那样透支身体了。我的骨骼和皮肉都受损地太多,再使用下去,恐怕身心都会向噬心功里那完全未知的方向跌落。 阿莲向后歪倒,勉力倚在棺材上。唐虎抽了宋颜一巴掌,又朝我补了两刀,这才登上马车:“‘铁仙’。小的也是不得已……”他脸上一阵阵地涨红:“家人还被宋府捏着,生死只在陈无惊一念之间。这场争斗只能是她赢,得罪了!”唐虎猛然举起刀刃。 他妈的,难道竟然死在这里?我几乎咬碎满口的牙。只想着抢占先机,没想到陈无惊仍有暗手。她的毒牙直到最后才显露出来,我则一时不慎满盘皆输。林远杨在哪里?那鱼龙在那里?我想破脑袋,可没有任何援手能在须臾之间阻止这个武艺平平的中年人把刀刺进阿莲的身体。她要怎么恢复?我又要怎么恢复?林远杨不知能顶多久,何知节和田七生死未卜,铁马堂迟迟打不进宋府,守军见到唐虎手里的玉牌又会倒向哪方?我捂住胸前的伤口想起身,却再次翻倒在地上。 我想拼死驱动噬心功,却见阿莲把手里什么东西弹向口中。那仿佛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身体顿时歪倒。唐虎吃了一惊,刀刃紧随阿莲而去。但她擡起一只手,轻描淡写地穿过所有攻势,径直扼住唐虎的脖颈。 “咳啊!”刀刃坠落在地,唐虎满脸震惊,但很快就变成了恐惧。他踢蹬着双腿却碰不到地,脸庞由红变紫又变黑,最后浑身绵软仿佛野狗一条。阿莲随手把他丢开,轻飘飘跳下马车。 “你?”我张口结舌。莫非她痊愈了?那百无一用的我,于她还有什么价值?我盯着阿莲的眼睛试图看出什么残忍和愤怒的痕迹——这真是我最近见的最多的东西了。可是她俯下身,把我抱在怀里:“噬心功不是这么用的。逆运只是应急之法……” 她抚摸着我的丹田,头一遭主动连接气脉。我感受到她体内磅礴的力量,那丹田完好无损地运转着,不复“损寰“之后裂痕密布的模样。凭借从前日夜相连的气脉,她轻而易举地调动我的周天。噬心功展现出了第三种运转的方式,它寻常时只是普通内功,逆运时就像自食躯体的蛇,此刻则如同一头饥饿的狼。它贪婪地吮吸阿莲的真元,把一股又一股护体真气纳进我自己的丹田。如同逆运功法时一样,我的身体展现出堪称诡异的活力,血液凝固皮肤生长,伤势迅速消匿无形。于此同时,我在体内感受到阿莲的气息。她的一部分仿佛永久归我所有,只要我想,她可以跪下可以坐倒……原来这才是“噬心”的真意,这是邪功,阿莲一开始便说过的。 “这是怎么回事?”我轻声问。 “当初宋毅将军为平定‘三陈’之乱,央江湖名医,取得一个方子。陈氏有损寰术,我家则有‘还初药’。”宋颜扶着驾辕起身,顺便踹了一脚唐虎。 “所以你从来不是走投无路对不对?”我挣扎着站起来。 “不尽然。还初药只能救济一时,药效过去,沈姐姐依旧离不开你。”宋颜摇摇头:“我离开宋家时偷偷带了一剂,没想到今日派上了用场。” “哼。”我有些难堪,也有些无奈。独处几日就喊上姐姐了?原来连同山洞里的泪水,都不过是这姑娘的伪装。是啊,怎么会只有陈无惊有后手呢?这棋局上的每个人都凶险无比,我以为自己是她的救命稻草,没想到不过是锦上添花。 “能支撑多久?”我看向阿莲。 “约莫一个时辰,相当足够。”阿莲的脸色并不因被噬心功剥夺真元而变化:“陈无惊在何处?” “宋府,马上就能见到了。”我扯扯嘴角,忽然有了信心。阿莲左右看看,从我腰侧抽出那把为她准备的剑,走向熊熊燃烧的民宅,腾身一跃便消失在残骸后。知道那些迎仙门人大势已去,我看看宋颜:“这边打的厉害,你准备怎么办?” “收拢宋家守军。”宋颜看起来早有打算,小姑娘捡起长弓,又把唐虎拖到一旁,借着马车和地面的空隙,“嘎巴”一脚踩断了他的左腿。男人顿时痛呼着醒来,一见是宋颜便哭喊着央求起来:“小姐!小姐!奴才也是不得已啊啊啊啊啊啊!” 宋颜置若罔闻,把他的右腿也擡到车上,跳起来又是一脚,骨骼断折的声音清脆悦耳。见我不走,她便笑道:“没事的,处理一点家事而已。楚香文的事,我得问问清楚。” “好吧,你注意安全。”我抽抽嘴角,只好离开这个彪悍的姑娘,转身去追阿莲。 宋府门前已经乱作一团。铁马堂的人比丰源商行的死士强上不少,哪怕面对状若疯魔的迎仙门人也迅速找到了应对之法。他们三两结成战团,用长柄武器应对那些怪物的冲击,一时竟不落下风。但随着阿莲的到来,情势迅速变化。她持着长剑走过战场,不急不徐却难以抵挡,每一击都如同雷霆一般贯穿迎仙门人的躯体,挑出炽热滚烫的心脏。它们很快注意到了这个更加致命的威胁,放弃铁马堂围攻过来。可惜阿莲已不像从前那么虚弱,长剑亮起白光,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她朝前跃起,长剑在半空画出巨大的扇面,剑光在空中久久不散,仿佛骤然停滞的白帆。一瞬的寂静过后,所有朝她扑来的门人身上都迸发出巨大而平滑的伤口,血液为半空的白扇泼上触目惊心的梅花。我试着去触碰那剑光,上面无匹的锋锐已经不复,触感如同云雾。 “这这这……”铁马堂的汉子们纷纷张大了嘴巴,不约而同让出一条道来。阿莲收剑入鞘,沿长街走向宋宅。我小跑两步跟在她后面,顺便拍拍铁马堂为首者的肩膀:“去对付城里其他迎仙门人,完事去找宋家的军队。” “周段,你都做了什么?”阿莲目视前方。 “很多……也不算很多,总而言之,孤注一掷。” “是么。”她扭头过来,暗红眼眸闪烁。 外宅内没有任何阻碍,我再度踏入那间厅堂,却不见叶红英的身影。这里已经一片狼藉,四面墙塌了两面,战斗的痕迹从其中一个缺口延伸出去,地上满是灼热的血。 “叶红英在这里变成陈无忧一样的怪物,南境的田七和何知节在阻挡她,林远杨在后院和陈无惊周旋。”我一边简单解释一边俯下身查看战场,地上暂且没有出现什么眼熟的残肢断臂,那两人应该还好。 “你拉拢了林远杨?” “只怕已经离心离德,算是交易吧。”我选定了方向,和她一前一后走向后院。 修长的人影旋转着飞过来,狼狈落在一旁。林远杨手腕脚腕上都缠绕着细细的金环,但肩膀血肉模糊,武器已从长鞭换成双刀。她重重摔在地上又弹身而起,擡头看到我和阿莲,顿时愣住:“真是见了鬼了。” “待会儿再解释。”我摆摆手,这里情况似乎不太好。 远远地,陈无惊还站在那血池里,手里已经没了软剑。按照伤势来看,她早该失血过多而亡,可她还站在那里,没有了右眼,肩膀一个洞,胸口一个洞。 “你这是?”看到阿莲,林远杨顿时皱紧眉头。 “差不多得了,你该高兴才是。”我扯住林远杨袖子,让阿莲一个人走在前面。她从孩子之间穿过,一边四下扫视一边抽出长剑,把鞘丢在一旁。陈无惊也察觉到了什么,离开血池迎上前去:“我早知道你会来。” 阿莲擡起剑。陈无惊擡起双手,将满鬓黑发用力向后梳理:“宋家还是留着那药啊,我小看公主了。” 阿莲上步出剑。到此为止,战斗超过了我所能触及的高度,甚至看不清缠斗之中是谁占了上风。陈无惊用一对肉掌对上长剑,碰撞中竟然绽出火花来。两人撞破了血池一角,须臾之间又砸碎了宋家的屋檐。厅堂在阿莲一斩之下轰然倒塌,陈无惊从白色的剑光中甩出大片的血花,高高跃起追击。半空之中剑影交错,不时有谁狠狠砸到地上,石砖碎裂泥土飞溅,一旁的孩童都被震倒出去。 “你之前真的和沈延秋不相上下?”我扭头问林远杨。 “别管。”她脸色难堪,掂着手中双刀,和我一样慢慢靠近战圈。 两条人影一触即分。陈无惊旋转着大袖退后,再现身时手里已抓了一个男孩。她与那男孩差不多高,指甲抵着他年轻稚嫩的喉咙,一点点发力撕开,放出黏稠的血流。双臂红至手肘,陈无惊咯咯笑着丢开尸体,鬼影一般前进。阿莲眼神一动,立刻收剑防御,陈无惊的速度还在加快,一瞬之间绕着阿莲进击,指甲与长剑碰撞不知多少次。但最后,阿莲转身擡腿,一击把陈无惊踢上高空。 “破羽。”她低声说。长剑左右挥动,剑光彻底击溃血池,扬起漫天血雨。半空中两扇白光将陈无惊切割成爆裂的红花。她那娇小的身躯无力地落下,被阿莲一把抓住脖颈。长剑贯进心脏,左右搅动伤口,陈无惊从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叹息,四肢软软垂下来。 这才是所谓“铁仙”啊。我在心里感叹,若非中了叶红英的损寰术,南境又有谁能拦得住她呢?背后传来脚步,我扭头看去,只见一个面目全非的身影走出来。她浑身赤裸而灰暗,身躯薄得像纸,干枯的发丝一根根坠在地上,脸庞只剩下枯萎的半边。 “老赵……老赵?”她茫然地走着,直到看到了我。干瘪眼珠微微动了一下,她擡起一只手掌,在触碰到我之前轰然倒下,一触及地面便化作灰烬,再也看不出从前为人的模样。 喉咙一阵阵地发紧,我擡起头,看到何知节与田七相互搀扶着走来。何知节手里短弩已经散架,老头子则少了右臂,肩膀已经简单包扎,却还是不断渗出血来。 “看来是结束了啊。”何知节望着远处勉强笑笑:“老头,你回去会跟我爹怎么说?” “你就等着吧。”田七痛苦地咳了两声,看向林远杨:“大人,事情完结了吗?” “大概。”林远杨叹了口气,双刀依然握在手里。 我走向阿莲,看她把陈无惊丢在地上。满院的孩子终于停止了踏步和自残,一个接一个软倒。阿莲俯下身,探着一人的脉搏,我在她身边坐下来,长长呼了一口气:“如果是这样,宋颜早拿出那药来就好了。” “她之前不信呢。”阿莲轻声说:“这两天她说了很多。” “你什么时候醒来的?” “你走的第三天。马家村遭了劫难,迎仙门找上来了。” “结果如何?”我还记得那个规模不大却不乏温暖的村子。那里的人失去了孩子却还愿意容纳他们的领主,丽娘的医术和厨艺一样惊人。 “宋颜喂我吃下那药。但村子没有保住。” “……是么。”还有多少人为此死掉了?这片土地恐怕一踏便会渗出血来。我想起马厩、鱼竿和稻草床,眼角忽然又干又涩。阿莲抱着膝盖坐下来,默默无言。我扭头看看她的脸,忽然发现她那么平静。发现我的注视,她的眉毛一皱,眼睛里才流露几分感伤。 “你……”我想说些什么,却听见近处窸窣作响。满地的血液荡漾,忽然跃出一颗人头。他用断颈下伸出的粉红触手奔跑,从四散的孩童尸身之间穿过,迅速来到陈无惊身旁。陈无忧长大了嘴,一口咬住他年幼姐姐的衣领,奋力拖动起来。只是片刻过去,他们已经离开十余丈远。 “他妈的!”我不禁破口大骂,抓起长剑大步跑过去,一脚踹飞那个人头。陈无忧还没落地,我便一脚踩了上去。骨骼被我踩碎一半,只剩下颅骨还在苦苦支撑。 “不要!”本该死去的陈无惊发出惊恐的叫喊,脚下残缺的陈无忧只是冷冷地笑。他艰难转过面庞对着姐姐:“再见啦。” 脑浆四溅,飞出什么血红的一截,落进陈无惊怀中。她艰难地爬蜒着,失心疯一般喃喃自语:“不对不对,你应该吃掉我啊,怎么能这样?怎么会这样?” 阿莲已来到身后,我擡起剑,准备斩下陈无惊的头。她停止了哭喊,终于擡起头来。从前她的眼里半是癫狂半是残忍,直到如今我才察觉那其实也是很好看的一对眼睛。可现在里面只剩下余灰一样的东西,破败又冰冷。她张开双手,露出白嫩掌心中血红的肉虫。它不断蠕动着,直到钻进陈无惊的皮肤。我寒毛倒竖,连忙挥剑斩去。 头顶响起震耳欲聋的雷。陈无惊擡手握住长剑,血从她掌心坠落,一滴一滴格外沉重。阿莲鬼影一般来到身后:“杀了她!” 我抽出剑刃再斩,却见无数干瘪的手臂从血潭中竖起,围着陈无惊娇小的躯体互相握住,仿佛狰狞的翅膀。她擡起脸来,手臂掀起狂风,与此同时漫天雨流骤然瓢泼,雨点大如碗口。她轻易将我击飞出去,阿莲则挥剑进击,从那些挥舞着的手掌中穿过。被劈开的手指中看不到血液,只是响起一声又一声孩童的尖叫。在那诡奇的翅膀中央两个女人几乎面目相贴。 纤细的手指爬上阿莲的腿,用指甲抠着皮肉挪动,拖曳出长长的血迹,直到掐住她的喉咙、刺进左右肩膀。她想抽身后退,却被无数手掌摁在原地动弹不得。长剑迸发出一道又一道白光,把陈无惊的身体切割得支离破碎,可她只是歪头看着,眼睛像一块黑色的石头。 “混账!”我想上前救援,却也动弹不得,低头一看,两条手臂死死环着双腿,脚下的血液里渐渐浮现小孩儿的脸庞。整个后院都被不断蔓延的血侵蚀,所有置身其中的人都不得不面对那些死人的手臂,刀剑也无济于事。我看着它们把阿莲托举到高处,将浑身衣袍撕得粉碎,只剩下亵衣和绑束伤口的布条。手指在那藕一般洁白的肌肤上划过,留下粗糙狂乱的红线,仿佛什么躁郁的符文。阿莲还在挥剑,可是任她剑意滔天,总有更多的手臂前仆后继。它们似乎是厌倦了无止尽的断裂和坠落,终于齐心协力把阿莲砸在地上。半空之中臂膀聚集成巨大的尖刺,顶端是苍白锐利的指骨。 阿莲剧烈地呼吸着,手里长剑威势不减。可我能感觉到她的力量正在消落,丹田中充盈的真气逐渐变得紊乱——那些疯狂摇摆着的手指间分明带着朦胧的紫。陈无惊从来没有使用过损寰,可此刻那种力量正逐渐显露,满院的邪气中带着某个陌生人的气息。陈无惊已经被斑驳剑光切割得不具人形,她的手和脸都残缺,却依然大力用一条手臂拍在地上。半空中手臂组成的尖刺骤然下落,每刺一下都有紫光大盛,每刺一下都有大批手臂化作飞灰脱落。阿莲奋力抵挡,可真气消融的速度比手臂的崩溃更快。长剑终于被骨刺拨开,皮肉被刺入的声音听得人头皮发麻。 我扭动小腿,腘窝被摩擦得血肉模糊。举起剑来砍,再砍,一条手臂断裂立刻又另一条补上。在那一瞬间的空隙里我挥剑斩断自己的左腿。勉力维持住平衡,我单脚跳跃向前,好在经历过锻炼的肉体足够有力,单腿也能支撑躯体。扑倒在血池中,我挤进挥舞的手臂,去砍那尖锐的骨刺。但它在半空骤然扭动,重重刺穿我的胸口。我被钉在地上,顿时张口吐血,再也擡不起手里的剑。 漫天摇摆的手臂退却,只剩下雨点噼噼啪啪。阿莲一手捂着鲜血满溢的小腹,一手捂着我那碎裂的胸口。 “这是怎么回事?”我艰难地问。 阿莲张了张嘴,唇角溢出一丝血线,面容更显苍白。 陈无惊转身走去,一直回到崩溃的血池中央。她俯身捞起满手鲜红,看着粘稠的血块一点点从指间滑落:“迎吾仙。” 满院的血液都搅动起来,半空流动着紫色的云雾。陈无惊的脚底血液旋转成漩涡,从中探出一只满是褶皱的手。一个老妪从那漩涡中手脚并用爬出来,浑身都是粉红色的黏液。她赤裸,两只乳房干枯瘪皱几乎能垂到肚脐,皮肤上尽是深深浅浅的掌印,或者说她的整副躯体都像是手掌拼凑而成。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老妪仰起头大口呼吸,嘴角几乎咧到耳根,口涎在残缺的牙齿之间流淌:“天!你那飨宴,还得给老身留一个位置!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陈无惊看着她疯疯癫癫,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你闹够了吗?” “你怎么说话的?”老妪转过身,她比陈无惊还矮,脊椎像是扭动的蛆:“嗯……是姓陈的。你比你的前辈做的好啊。待我回去,仙家的赏赐少不得你……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陈无惊用手指刺进她那下垂的乳房之间。老妪浑浊的眼珠顿时暴突:“你做什么,你做什么?” “为了我陈氏的血。”陈无惊漠然道。她从老妪的躯体中抽出一团紫色的火焰,那具恶心的躯体仅仅支持了一瞬便倒在地上,变成恶臭的一团。而那火焰则极尽光华,如玫瑰,如芍药,隔着十几丈依然闻得见芳香,那是血的滋味,可是真的好香啊。 脸上挨了阿莲一巴掌,我骤然清醒过来,发觉自己的丹田也跟着萎靡下去。阿莲的情况更糟,挥出那一掌后几乎擡不起手来。我感受着她掌心的温度,拖着正在失血的身子抱紧她:“就这样了么?” “看着吧。”阿莲轻声说:“此间的仙人,多少年只死这么一回。” 陈无惊吞下那团光焰。她的皮肤骤然鼓胀起来,迸开一条条的裂隙,透出紫色的光芒。她残缺的部分迅速生长起新肉,骨骼不断拔节。小孩子穿的裙子逐渐容纳不下她的娇躯,灰而厚重的雨幕里她亭亭玉立,女孩白嫩的胸脯变得丰盈,腰身和大腿的曲线格外窈窕,黑发发疯似的生长,一直垂过腰际——她已经长得比我还高了。紫色的火光荡漾,她在齐及脚踝的血流中行走,手里凝聚出猩红的剑:“我十二岁那年,靖都被破,父亲把仙人的传承封进我的身体,从此我再也长不大了。” “叔叔们说第一个登上城墙的人使的是噬心功,可我们明明没有得罪过沉冥府。他身旁伴着十几个美貌的女奴,所有伤口都在须臾之间复原,连十方剑宗的人都落在他后面。我直到战火停息才得知靖都里的事,宋毅命他砍下我爸爸和两个叔叔的头,挂在城墙三天三夜,从此南境也改作晟朝的土。” “多少年过去了,我只有弟弟陪着。可是为什么,又来了个使噬心功的你?”陈无惊来到面前,用那奇长的利刃把我挑起。 “我杀你弟弟的时候特别高兴。”我吐一口血,直勾勾盯着她的眼睛。我想我就要死了,但死的不算窝囊,可是我真的还有好多事没弄清楚啊,真是可惜了。 “师父。”坐在血泊里的阿莲忽然说。她擡起一只手指搭在颈侧,闭上了眼。陈无惊眼神一凝,下一瞬我跌落在地,她则挥剑带起滔天血幕,袭杀向阿莲的脖颈。院子中央被清出一条十余丈长的弧形空白,连雨水都落在外面。地上没有阿莲的身影,她高踞血流之上,赤裸双腿,褪去一身血迹。那对我无数次凝望却看不透看不懂的红色眼睛变得墨一般黑——我认不得她了,那不是阿莲的神色,甚至也不是沈延秋的神色。 “你是何人?”陈无惊也纵身跃至长空,眼神中透出一丝忌惮。 “你杀了一位仙人,做得很好。可选择成为另一位仙,就是大错特错了。”不认识的女人说话漫不经心。 “我要杀尽晟帝、十方剑宗、沉冥府,到时候再来说我错了吧。” “杀人哪里有错?错的只是你,死的也只有你。”女人轻轻笑起来。她一伸手,地上长剑便飞至手中。高天之上响起我无比熟悉的口诀:“破羽,击云,停风。” 剑光长如河流,高过山峰,成为铁灰天穹中刺眼的白绸。陈无惊炮弹一般落进宅院,把半边宋宅砸成废墟。庭院和回廊还在簌簌颤抖,她便践踏地面再度跃起,冲击波从脚掌所触扩散,整个后院的人都被震飞出去,伴着血液在墙上地上留下一个个人形的印痕。两个女人在天空厮打成一团,偶有剑光波及地面,切开尸体就像利刃划破豆腐,血肉剖开时竟然是无声的。 我已经失去了震惊的能力,坐在地面静静等待事情的结局。血还在流,陈无惊下手又准又狠,希望这具身体撑的到战斗结束。背后响起林远杨和何知节的喊叫,可我眼前一阵阵地发黑,震波再度袭来时也无力抵抗,破布袋子一般滚到一旁。这里看不到我心爱的女人和痛恨的敌人,只有漫天的雨水朝着我的眼睛坠落。 “……秋秋,这么多年过去,你怎么毫无长进呢?”耳边响起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这么不小心,这么没眼光,挑了个什么男人这是?” “噬心功?那还挺少见……那也不行!”一只手伸到我脑袋下面把我扶了起来,靠在一截倒塌的树上,紧接着抽走了我的上衣。女人用那件湿透了的衣服裹好自己,居高临下看着,用赤足点点我的胸口:“你不许死。你还有事没做。” “你是谁?” “真笨!到北盈来见我。你跟我徒弟的事够麻烦,见了面再收拾你。”她左右看了看,身上忽然迸出血花,那些原本已经痊愈的伤口再度开裂,教人触目惊心。她朝前扑倒,一下子压在我身上,再擡起头来时,眼睛已经变成深邃暗淡的红。 “阿莲。”我擦去嘴角的血。 “嗯。”她点了点头,忽然从背后拿出个什么东西,那原来是我斩掉的小腿。盯着盯着那残缺的肢体,我和阿莲同时笑起来,她用湿淋淋的额头顶住我的脸颊,飞速滚落的雨水落在脸上,忽然泛起点点温热。肌肤相贴,残存的真气再度开始流转,蜿蜒穿过不堪入目的筋肉和骨骼,噬心功抽去她的真元,开始温润重伤的两具躯体。 “沈延秋。”气喘吁吁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林远杨站在一旁,手脚上四个夺目的金环有三个已经破碎,狼狈无比的脸上只有那股锐气还在强撑。 “你犯下重罪,随我回朝听候大理寺发落。”她生硬地吐出这几个字。 “不是吧?你答应过我!”我挣扎着说。 “我哪里答应过你?她在晟都袭杀朝廷重臣!哪怕我愿意,朝廷也饶不了她,你倒是做得美梦。”她反唇相讥。 “林捕头!”远处传来少女清脆的嗓音。林远杨气咻咻转过头,忽然一愣:“宋小姐?” “是我是我。当初在晟都咱们应该还见过嘞,可惜我妈妈已经不在了。”宋颜轻巧地跳下马车,身旁双腿骨折的唐虎面如死灰。在她后面,大批穿着轻甲的守军涌进宋家后院,哪怕面对着地狱一般的景象也保持着基本的镇定。 “公主殿下。”何知节扶着田七一瘸一拐靠近,打了个招呼。宋颜点点头,看着林远杨开口:“这两人身上怕是有些误会。沈延秋虽身负重罪,却也助我宋家渡过一劫。我既身为宋侯,她该当如何处罚,还是由我斟酌一二,再移交大理寺,如何?” “宋侯还没死。”林远杨脸上有些抽搐。 “不巧。”宋颜轻飘飘说着,让过身子。马车上躺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胸口深深凹陷下去,已经没了生气:“出事时我父亲还在内室,房屋倒塌,不幸遭了大难。” 她扶着驾辕,留给林远杨一张侧脸:“此间事务众多,就不耽误林捕头逮捕其他要犯了。” “你又是何苦?”林远杨忍不住握紧拳头,我看着她,好怕那怒气从湿透的黑发里钻出来。 宋颜用手肘捅捅何知节。这小子像个落汤鸡扶着奄奄一息的田七发愣,这下忽然惊醒过来,连忙道:“我练阳携铁马堂悉听宋侯吩咐。” 守军没什么反应,跟着涌进来的铁马堂众人却忽然有了反应。看来他们大多是浪荡江湖之辈,一听这话顿时冲着林远杨摩拳擦掌,几个不长眼的已经开始不干不净地喝骂。 女捕快僵在原地,最后还是收起了腕子上的金环:“那就听宋侯的。”她忽然大步走向宅门,那几个跳脱的汉子一看她气势汹汹地走来,立马又没了声响,颇有眼色地让出一条道来。宋颜跟上两步,轻轻巧巧说道:“林姐姐慢走!” “嗯。”女捕头用鼻子抛来回答。 “这算是结束了吗?”我咳嗽一声,感觉自己胸口还漏着气:“我真是好累啊。” “应该吧。”阿莲把我抱得更紧,伏在她的肩膀上,我感到一阵阵的颤栗,眼皮子开始打架。视野消失之前,我瞥见深坑中伫立的女孩。陈无惊失去修长娇美的胴体,变回人畜无害的小孩模样。她真的是个很漂亮的孩子,此刻立在地面巨大的凹陷中央,雨水淌过她毫无生气的睫毛和眼角。头顶上,长剑深深插入脑颅,从整具身躯里穿过,一直没入地面。 再睁开眼,世界一起一伏,波浪的声音穿透层层木板。暗室里只点着一盏摇摇晃晃的油灯。醒来第一个感觉便是“腿还在”,我松了口气,挣扎着拉开窗帘,原来天已经晴了。阿莲蜷曲在床上,裙摆下露出赤裸的双足,阳光在她脸上画出明显的界线。她抓着一边被角,趴得歪七扭八,鼻尖凑在我的手掌旁边,气息拂动汗毛,一丝丝地痒。 “阿莲。”我的喉咙又干又哑,甫一开口便忍不住开始咳嗽。阿莲立刻坐起来,顶着乱蓬蓬的头发跳下床,取来了一杯水。她试图喂我,但显然不会照顾人,洒了点水在被子上。 “好了好了。”我抓住她的手指。 “你很辛苦。”她梳理了一下头发,轻轻抚摸着我的脖颈:“这样的伤绝不能受第二次。” “能感觉出来吗?”我一愣,当初还以为噬心功把身体愈合地很好。 “嗯。”阿莲低着头。我一时情不自禁,伸手搂住她的腰肢,大口大口地叹气。这是我从前一个习惯,好像用力的呼吸便能把一切烦心事扫出胸膛。阿莲伸手绕过我的脑后,任由我孩子一般流泪,打湿她的衣襟。 甲板上阳光亮得有些刺眼,风中的温度却已经完全是冬天的水准了。王郎中趴在船头,身形依旧消瘦,宋颜则坐在一旁,两条纤长的腿从栏杆的缝隙伸出去,裙摆在小腿上飘荡。 “醒了?”王郎中擡头打了个招呼,便识趣地离开。我走起路来还有些僵硬,索性挨着宋颜坐下:“这是在过江吗?” “是的。”宋颜点点头:“辛苦你俩,事情结束了。” “展开说说。”我又忍不住咳嗽。 “林远杨不知所踪,但渡口开了几日,有人见到她离开衡川。我父亲和楚香文已经安葬,田七保住了性命,衡川城还在修整。” “楚香文,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错怪她了。”宋颜年轻的脸上浮现出不符合年纪的懊悔:“我看走了眼,一时弄巧成拙。陈无惊没给我和她解释的时间,稍微顺水推舟我便走了错路。现在想来,若非忌惮她鱼死网破,陈无惊本可一开始就杀了我。” “那些孩子呢?”阿莲问道。 “府里有一些孩子幸存,大多送还回家,补偿千金,找不到家的孩子由官府抚养。”宋颜扭头面向阿莲:“我做了一些事。从此南境的姑娘嫁人不许要聘礼,年轻夫妇生第一个孩子奖一头猪,第二个奖一头猪和一只羊,再聘些先生到各处教书。从衡川到南海,迎仙门的余孽一个都逃不掉。” “这是你的事了。” “是啊,这是我的事了。”宋颜站起身来,指着远处:“看,龙潮开始了。” 远处,第一条龙破水而出。紧接着江面之下无数的黑影此起彼伏。数百条、数千条鱼龙搅动的波浪有数丈之高,却又在接触到我们的船只之前骤然平静。它们摇曳的鳍在空中扇动,带起漫天的水珠,其中小的有两三丈长,大的则连船只都不能容纳,嘴里恐怕能通过一辆完整的马车。无数指爪和尾巴掠过天空又划着弧线落回衡江,它们入水的姿势如此优雅,破开水面的声音仿佛巨鼓轰鸣。 仿佛又下了一场雨,宋颜低下头来微笑,掏出一个精致的木盒。打开来,里面用绸缎衬着四颗浑圆的药丸。 “陈无惊一进入府邸便逼问姨娘,毁掉了还初药的方子,如今只剩下我偷偷带出来的四颗,就当做谢礼好了。家父身死,林捕头也无功而返,开春之后我得去晟都一趟,我们说不定会在那里再见。” 小姑娘像个大人一般叹气,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我就送到对岸,你们可以向北走啦。” 甲板上一时沉默,风声、波涛和低沉的龙吟互相应和。我看着这个心思比针脚还密的姑娘,忍不住伸手去揉她的头:“那就再见啦。” “滚开滚开,最讨厌你这样没礼数的男人。”宋颜笑骂着把我推到阿莲怀里。 是啊,可以往北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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