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光弄色】(19) 作者:洛笙辭
2025年3月28日发表于pixiv 第十九章:浮影之下,局中之局
醉仙楼位于青石巷尾,三层木楼高挑半空,面南而开,正好俯瞰整条东都南街。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盏中茶已凉,青烟袅袅,从鼻端滑入胸口,像压在心头的一块冷石。我右手搭在扶栏上,指节轻敲,不急不缓,像催促,又像等待。
楼下是热闹的人间烟火。
街头正摆开一场花灯戏,小贩挑担叫卖,卖糖葫芦的童子用力吆喝,几个士子围在棋摊边指指点点,身边过客来来往往,无一人驻足多看我一眼。可我目光未曾离开过这条街,像一把钝刀,钝而沉地剖开人群,将每一张面孔、每一个眼神都收入心底。
我在找人。
一个不会主动露面的人。
朱晏——夜巡司不公开的联络使。那是个极难定义的人,出现在最不起眼的街角,扮成最普通的模样,却握着夜巡司最隐秘的命脉。
我等他,也在等这座城给我答案。
东都如今,局势看似平稳,实则暗流翻涌。若论实力,夜巡司掌刑统军,手段狠辣,已是如日中天;但论隐秘与深层操控,最令人忌惮的,却是那位“阁主”——秦淮。
夜巡司与秦淮,像是两柄并立的刀,一锋一阴,互相牵制,却又彼此利用。它们之间的平衡,维系着东都的秩序,也维系着我此刻不动声色的等待。
但我不想维系。
我是来打破这个平衡的。
要么让夜巡司吞下秦淮,要么——我亲自动手,斩断秦淮这条蛇头。
因为时间不等人。谢行止已经开始行动了,系统的异动越来越频繁,飞鸢门那边也蠢蠢欲动。而秦淮,他的计划比我预想的还要快,快到连我也不得不承认,这次我必须先出手。
街对角,一个身穿灰蓝褂子的瘦削男人走过豆腐摊,他脚步微踉,袖口处带着油渍,像是方才与人喝过一场酒。眼神懒散地扫过人群,仿佛在寻找,又仿佛只是随意张望。
我看见他摸了摸鼻梁。
就是他——朱晏。
他走得极慢,仿佛每一步都踩在这座城的心跳上。他在等我给他信号,或者说,他在等我“自己”上钩。
我没有动,只是抬起茶盏,轻啜一口。唇角微扬,不显一丝情绪。
这座城的秘密,终于要开始松动了。
朱晏是从南街的豆腐摊拐进来的。
他看起来像是刚从某家酒馆里溜出来,脚步微飘,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袖口沾着油星,走路时还不时咳上一声,像极了个混吃等死的闲汉。
我恰好在楼下转角出门,手里还捏着茶盏盖,装作要去洗盏,眼角余光却精准地与他交汇。
他停住脚,愣了一下,然后笑:“哟,大夫也来这醉仙楼喝茶?”
我笑了笑:“朱掌柜也难得肯离开坊口小馆子,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哪能啊。”他懒洋洋地拢了拢衣襟,“有人送了几坛好酒,说醉仙楼能配菜,我这不来见识见识么?”
“既然是巧遇,不如坐坐?”我举了举手里的茶盏,向楼侧一指,“楼上正空着个雅间,安静。”
他斜了我一眼,没说话,只是抬脚先上了楼。
——这就对了。朱晏不是傻子,他早认出我是谁,只是不想在楼下曝了行迹。
雅间幽静,隔着一扇竹纱屏风,可以听见外面丝竹低响。朱晏斜倚榻上,掀开茶盖,低头闻了一口,似笑非笑。
“你不是来喝茶的。”他说。
“你也不是来看酒的。”我答。
我们对视片刻,他挑了挑眉:“所以呢?你找我,是要什么?”
“情报。”我并不隐瞒,“夜巡司的嗅觉一向灵光,我想你最近应当也注意到了——秦淮突然沉了。”
他不语,捻着茶盖边沿,不置可否。
我继续道:“这不像他。东都风吹草动都能惊他梦醒的人,最近却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连瑶香阁的消息都懒得问。”
“你说他沉了,”朱晏看我一眼,“可我听说,他的人在坊间却没歇过,前两日刚收了几个口风紧的密探,专挑跑外的盯。你不觉得奇怪?”
“他是怕了。”我说。
“怕什么?”
“密函。”
我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朱晏指尖微顿,茶盖碰杯沿,发出清脆的一响。
我放轻声音,却不让他听不清:“我有确切消息——秦淮,已经掌握了密函的情报。”
“可他没动。”朱晏低声道。
“正因为他掌握了,才没动。”我盯着他,“他在等——等那份情报变得‘值钱’。现在谁都知道沈云霁手里的东西不简单,可真正的核心只有他一人窥见。他想坐地起价。”
朱晏嘴角动了一下,笑意却不真:“这么说……这消息是你送给我的礼?”
我不说话,只微微举杯。
他凝视我一会,慢悠悠抿了一口茶,像喝的是烈酒,嘴角抹过一丝凉意。
“你就不怕我转头把这消息给了秦淮,让他知道你在背后捅刀子?”
我看着他:“如果你真想做中间人,这会儿就不会跟我进来。”
朱晏笑了,轻叹一声:“大夫不简单哪,原来你一直在等我出牌。”
他放下茶杯,语气微变,带了点真意:“但你说得对。秦淮太沉,他掌握的东西,比我们想象的还多。”
我低声道:“但他的命不值这么高的价。”
朱晏看我一眼,眸光一闪:“你想动他?”
我微微颔首,语气轻得像春日柳絮:“要打破这座城的平衡,第一刀,不能慢。”
朱晏放下茶盏,手指在膝上磨了几下,脸上那股市井式的笑意终于褪去几分。他眯着眼睛,看着我,语气带了些打量与锋锐:
“你想动秦淮……可惜,这事大得很。夜巡司不是不动手,而是怕下手后,扯出别的麻烦。你呢,你在这局里到底图什么?”
我没有急着回答,只慢慢地倒了半盏酒,放在自己手边,看着他手指的动作停了几息,才开口:
“图什么?也没什么太复杂的。人活一世,总得求个名、求个利。”我轻笑,“我不过是个大夫,在归雁镇混口饭吃。可现在见了东都的天,也想做点事——”
“什么事?”朱晏语气很轻,但盯着我看得极紧。
我迎上他的目光,缓缓道:“入朝为官,一官半职不求大,只要能封个实职,有牌面、有实权……自然,也有前程。”
朱晏的神色略有变化,却依旧吊儿郎当:“你说秦淮手上有密函情报,这种话哪天不在茶楼酒肆里流传?我若是把这话真信了,回头往上报,被人问起来历,只能说是在醉仙楼听来?”
我一笑,将左袖轻轻一掀,从中抽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条,压在桌上:“我当然不止一句话。你若真想查,便去这个地址看看。”
朱晏盯着纸条,眼神微凝,语气慢了下来:“这是……?”
我声音压低,仿佛无意间透露:“你们夜巡司的人,陌七,死在那里。”
“陌七?”朱晏终于不再装模作样,脸色第一次沉了下来。
“不错。”我望着他的眼,话锋轻挑,“他是你们夜巡司直接负责密函一线的联络使,消息灵通,暗中查了不少东西。只可惜,命短。”
朱晏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盯着那张纸条,拳头轻轻敲击桌面,一下、一下,像是在压住什么。
我继续:“我不清楚你们夜巡司是否还掌握他手头的线索,但我敢肯定——他死前查到了足够让你们惊讶的东西。”
“你怎么知道这些?”朱晏低声。
“我当然不知道。”我抬眸望着他,语气带笑,“我只知道他死后,身上留下的‘痕迹’、‘线索’、‘信物’,都不约而同地指向了秦淮。”
朱晏没有说话,他的眼睛开始变得幽深,一种判断与怀疑的锋锐在其中翻滚。
我慢条斯理地为他倒了一盏酒,缓声道:“你不信我,我可以理解。但你若肯走一趟,就知道——陌七不是简单的死,他死得太‘刚好’了。”
“他若只是死了,事情也就罢了。可现在,他死在查密函的节骨眼上,而且一身的蛛丝马迹,竟然全指向秦淮。”
我顿了顿,像是无意地笑了一下:
“你不觉得这……很有趣吗?”
朱晏沉默许久,才终于开口,语气变得缓慢而危险:“你想借我们之手,动秦淮。”
“我只想在动之前,提醒你们,局,已经开始了。”我端起茶盏,“你们若不动,他就要坐地起价,甚至反客为主。夜巡司是破局者?还是陪跑者?”
朱晏盯着我,半晌后,嘴角缓缓浮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你这人,说话真能挑人心。”
他站起身,抖了抖袖口,收起纸条:
“好,我去看看陌七。”
他走到门边,回头看我一眼,淡淡道:“但如果你在骗我,那你这醉仙楼的酒,也就是你在东都喝的最后一杯。”
我轻轻一笑,望着他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心中淡然如水。
——线索已经抛出,夜巡司是聪明人,他们知道如何将鱼钩拽紧。
夜已三更,东都街巷沉入昏沉,唯有靖庙后那片荒地仍风声不断,草木低伏,似乎也察觉将有密事临身。
朱晏走得慢,身后带着几分斜月残光。他嘴里叼着一根甘草,步子虚虚实实,在废屋前停下。
那是间早被废弃的小屋,砖墙脱落,瓦片断裂,门扇也不翼而飞。屋前是片草地,却有人在草中翻出一道浅坑,土色新鲜,显然掩埋不过两日。
朱晏半蹲下来,拨开松土,果然,一具尸体就在下方,草草掩埋,甚至连面容都没盖好。死者身形清瘦,衣衫尚整,死状却极惨,喉下红肿发黑,显然是中毒后生生憋死。
他目光一敛,从尸身袖口中拈出一张对折的油纸,上头书着一行小字,模糊难辨,须借夜巡司特制的水墨火印方能显现。
他指腹一摩,字迹渐现:“函·壬寅·东厢交点·赤符换影。”
朱晏眯起眼:“……夜巡司密语?”
他盯了片刻,缓缓吐出一口气。
“陌七,他倒是,还盯着密函线……”
他神情第一次动容,脸上的玩世笑意悄然褪去,眉宇间只剩下山雨欲来的冷。
接着,他目光落到尸体咽喉处,那是一道黑紫色的刺点,极其细微,若非他早有准备,几乎难以察觉。他抽出一根缝衣银针般细的探针,小心探入伤口。
过了一会儿,他低声道:
“这是……飞鸢门的‘散影针’?”
可他随即皱起眉头,将尸体的喉口周围轻轻拨开,一缕极淡的香粉气味扑鼻而来。
“……不对,这不是飞鸢门惯用的配毒,这香气,是‘龙尾兰’。”
朱晏手指一顿,慢慢坐直。
“秦淮的东西……”
他目光越发幽深,抬起袖口,从暗袋中取出一支银罐,将尸体咽喉残余的毒气收起,待回司内检验。
他低声呢喃:“这是……飞鸢门的暗器,秦淮的毒?”
“这不可能是合作,更像是——栽赃。”
他站起身,环视四周,目光沉冷如水。
他缓缓直起身,拇指与食指慢慢揉着那张纸条,一边打量周遭草痕脚印,一边轻声道:
“死者是我夜巡司的人,身藏密语情报;杀他者,手段干净,意图明确;线索留下得也……恰到好处。”
“这不是单纯的灭口,是有人要我们看见这些。”
他低头望了眼死者残脸,叹息一声,抬头望向远处城中微亮的灯火。
“能布下这等局,怕是那位小郎君也清清楚楚——我们夜巡司一定会找来。”
他轻轻笑了声:“他倒是诚实,没说谎,也没说全。”
他把纸条收入袖中,将尸体重新掩埋,动作干脆利落,像是早就习惯了给死者收场。
最后,他站在原地,盯着那不甚整齐的土堆,目光沉静如水。
“秦淮,脱不了干系;他,是局内人。”
“那位小郎君……定然知情。至于他是不是动手的?这法子不像他,但他知道后,至少是个旁观者。”
他慢慢转身,披起风裘,往城中走去,边走边自语:
“事已至此,如何应对,还得回去禀一声……”
“不过——”
“这刀子,既已擦在秦淮脖子上了,咱们……倒也可以等着看他怎么反应。”
夜更深了,街上的人潮早已散去,只余几盏昏黄的灯火,斜斜照在青石路面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我靠在窗边,手中酒杯已空多时。街景模糊,我却看得入神。
两个时辰,足够他来回靖庙旧屋一趟,也足够他掘地探尸,抽丝剥茧。
若朱晏只是夜巡司里寻常密探,查完尸体,回来找我对质便是。
但他不是。
他是老狐狸,脚下油滑、眼里藏刀,最会做的事就是——“拿了消息,转手进大堂”。
果不其然,我猜得不错。
我放下酒杯,轻轻一笑。
“已经过去两个时辰了。”
“朱晏应该正在回夜巡司的路上,或者——已在司中将我一言一语,全都如实禀报。”
我没有急。
我在等。
这个局本就不是为了朱晏,而是借朱晏,将“秦淮图谋密函”这颗棋子,推入夜巡司的棋盘中。
我从未奢望说服朱晏,他不是那种人。
但他背后那群真正做决定的人……他们不能不信。
“秦淮图谋不轨。”
“密函已落入他手。”
“而今唯一死者,是你们夜巡司的线人。”
这就足够了。
“你们不动,朝廷会疑。”
“你们一动,平衡便破。”
我笑了笑,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将近第四个时辰时,楼下传来一阵细碎脚步声,不快不慢,仿佛特意放轻了力道。
我睁开眼,看见朱晏先一步踏入酒楼,身后,紧紧跟着一个戴着帷帽的人影。
人影不高,腰背挺得笔直,步伐轻盈却稳健。帷帽遮面,气息内敛,像是一口未出鞘的刀。
朱晏看见我,唇角挑了一下,没笑,但那眼神里却带着一丝“你这小子还真敢赌”的意味。
我起身,微微一揖,似笑非笑。
“朱爷来得正好,酒我都替你温好了三遍。”
朱晏摆摆手,斜倚在门边,似笑非笑:“温三遍的酒,哪还喝得出味儿?”
他一偏头,那神秘人走上前,在雅间一角坐下。
没有开口,没有寒暄,连帽子都不揭,只是坐着,仿佛从一开始就在等我开口。
我挑了挑眉。
夜巡司的人果然不一般,连出面的这位,都能把气氛冷成这样。
我轻轻拂袖,将一壶酒推了过去,语气随意:
“阁下既来,想必已经知晓今日之事。”
“那么,不如咱们……开门见山。”
朱晏再次现身时,面上依旧挂着那副吊儿郎当的笑,仿佛刚从哪家酒肆里摸鱼归来。可他身侧那位缓步而入的灰衣中年男子,却让整个空间的气息微妙一变。
“这位是……司马先生。”朱晏笑着引见,语气轻浮,眼底却多了些许凝重。
那人气质温文,穿着朴素,一身素灰袍,眉眼恬淡,步履不紧不慢,仿佛从未被尘世喧嚣扰乱。他朝我微微颔首,声音温和如水:“景公子果然是聪明人,能把朱晏耍得团团转的,也不多见。”
我垂眸浅笑,并不答话,只抬手请他入座,倒了一杯清酒。
“尸体我看了。”司马先生轻轻一抬手,打断了酒桌上的寒暄,“破屋,浅埋,飞鸢门的暗器,秦淮的内力痕。夜巡司密语纸条……这些线索,太巧合了。巧合到不像巧合。”
我放下杯,微一颔首,坦然道:“我觉得秦淮从不指望你们会全信。八分就够。”
朱晏在一旁嗤地笑了一声,似乎对我这般坦然还有些欣赏。
司马先生不置可否,只道:“秦淮是局中人,这点,我们信了。但你……景公子,你也未必只是个旁观者。你既能提前布局,便一定知情。”
我抬眼,与他视线交锋,平静道:“知情与下场,是两回事。我若只求自保,何必牵出陌七这条线?更不会等在这里等你们三个时辰。”
司马先生眼中微光一闪,轻轻一笑:“不错的胆识。”
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却转而道:“景公子说,想要一官半职,荣华富贵。可你现在走的是一条极险的路。”
我不语,只等他往下说。
“朝廷如今风头多变,各方势力暗涌。秦淮此人,早已多方下注,不臣之意甚浓。朝中几位大人,已有所不满。夜巡司对他,也并无太多好感。”
说到此处,他放下茶盏,目光落到我面上,像是一道柔和而致命的刀:“你若真想谋一席之地,不如取而代之。”
我轻笑出声:“秦淮,可不是一个好对付的目标。”
司马先生却反问:“但你已经盯上他了,不是吗?”
空气一瞬间沉寂。
朱晏不知何时已不再插话,坐在一旁,靠着窗沿轻摇酒盏,眼神微眯,像是等着看一场好戏。
我缓缓道:“你们不出手,却愿意在暗中相助……这是把我往刀锋上推。”
“你若没有决心,推也推不动。”司马先生淡淡一笑,“我们不会插手秦淮之死,但可以让他死得不那么容易察觉。你若动手,我们在暗处替你遮风挡雨。你若成事,夜巡司自然有人为你举荐。朝中也不是没人愿意扶持懂事的人。”
我轻轻叩了叩桌面,笑意微深:“那我,倒也不必再装了。”
司马先生不语,只看着我,目光澄澈。
我缓缓举杯,与他对饮:“那就,请你们……看我演完这一出戏。”
醉仙楼三层,旧木窗扉已被夜风吹开一角,残阳如血,街道上的人影在光与烟中交错流转,喧嚣与清静交叠,恍若梦境。
我仍坐在旧桌前,手中酒盏已凉,朱晏与司马先生离开已有片刻,楼内又恢复了最初的寂静。我静静地看着楼下,看着那些来来往往的凡人,看着他们的步伐节奏、面上喜怒,看着一切与我无关的温柔与麻木。
我的敌人,不是秦淮,是时间。
时间在逼我,逼得我连喘息都要计算着节奏。
谢行止的暗流已近,沈云霁身上的密函线尚未解明,寒渊之变也在蓄势待发,而秦淮这个人——他不是狼,是一条蛇,一条不动则已、一动就必然有毒的蛇。
他知密函,知寒渊,知飞鸢门,知所有人的底牌,却从不出手,只待局势一面倾斜,便顺势压顶。他就是这局中最沉的一枚棋。
可我偏要打破这枚棋。
但我最大的困难,不是这局之大,而是——我手下无人。
柳夭夭能算半个,却不可明用;陆青虽狠,终究桀骜。
我孤身一人,要扳倒秦淮,如何下这一击?
这不是简单的刺杀——秦淮那种人,连喝茶都有人替他试毒,连屋顶都布有暗桩。想杀他,需的是局,是一场“他自以为自己赢了”的局。
一击不中,永无二击。
若我露了锋芒,秦淮必不再大意,到时无论夜巡司愿不愿帮我,我也没有再出手的资格。
我要让他低估我、轻视我,甚至信任我。我要让他以为自己即将得逞,而在最后一刻,被我反手斩下喉咙。
东都的街灯在夜雨洗过之后,浮着一圈圈昏黄的光晕。秦淮站在巷口,指腹缓缓摩挲着手中那枚信物——一截断银簪,旧却锋利。他的指尖感受到银器边缘那一道不易察觉的刻痕,正是他自己的手法,一看便知。秦淮想到三日前,和景曜约定,以银簪联系,银簪出,密函现
他嘴角浮起一丝笑:“你倒是终于来了。”
可就是这一截银簪,把他带回了很多年前——
那年,他还叫褚舟生。
那时的他并不姓秦,也不识什么朝廷要人,只是东都一条街边的小耳目,替人跑腿、递话、打听风声。他的义兄,卢长渊,是个不大不小的文职武差,刚刚调入密司下辖的外密探组,负责清点几桩边境往来文书。
就是那个时候,卢长渊意外得到了一封密信——信中牵连到东都一位皇亲和边疆兵符调动之事,若是真送到巡天监或夜巡司,怕是能撼动一城朝局。
但他没送出去。
卢长渊在犹豫。
“舟生,”他低声问过,“若是你,会送出去吗?”
他那时不过十七岁,拿着茶壶,望着义兄迟疑不决的眼神,只回了一句:“你若想活,就别送。”
那一夜,卢宅起了火。
火来得蹊跷,从后院灶间烧起,却绕过了所有活人。等到人赶来灭火,只有卢长渊一人死于书房——怀中空无一物,唯有半截烧焦的袖角,印着夜巡司文书的残章。
而真正的那封密信,却在第二日,就递入了那位皇亲的案头。
“真是有本事。”那位皇亲笑着点头,“义兄虽死,却忠诚。义弟虽烧了房,却留下了路。”
皇亲早已知晓那夜是谁带走密信,只派人暗中召见了一个新名字——
“秦淮。”
自此之后,褚舟生不再是褚舟生。
他成了“秦淮”,一位不动声色,却游刃朝局与江湖之间的“情报头子”。知人性、懂人心、善谋局,永远笑着说话,从不动怒,却能让你在不知不觉间,把命赔上。
那一场火后,他学会了如何“烧而不毁”——毁掉线人,毁掉证据,留下通道,留下价值。他知道,这世间不需要义气,只需要筹码。
他低头,再次望向那枚银簪。
这是今夜,有人送来的信物。
送信的人未署名,但只留一句:“密函之事,可与我一谈。”
这句短短的话,却让他想起了当年那个雪夜、那间被烧得只剩灰烬的书房,还有那位义兄临死前,犹豫未决的眼神。
“真有趣啊……”
秦淮轻声道。
他将银簪收进袖口,转身向浮影斋的方向而去。身形仍是儒雅温文,仿佛是要赴一场普通的饭局。但只有他自己知道——
这一次,送信的人不是来送命的,而是来请他“入局”的。
而他,答应了。
夜,东都灯火通明,浮影斋后院密室中却静得几乎能听到墨汁滴落的声音。墙上挂着一幅未尽的百美图,光影摇曳,映出我、柳夭夭与陆青三人的身影。
柳夭夭倚在门侧,双手环胸,眼底藏着警惕与兴奋:“你当真要在浮影斋门前设局?秦淮若真来了,咱们这间小小酒楼怕是要变修罗场。”
我并未抬头,缓缓将一颗细小棋子置于案几之上的布图中心:“他若不来,说明他心虚;他若来了,只要我算得够准,便能让他有来无回。”
陆青站在烛火边,目光幽深,低声问:“你打算怎么动手?”
我起身,走到地图前,指着浮影斋前街口:“此为正面迎敌之地,最容易吸引秦淮注意。影杀布伏两列,于酒楼屋檐与街边民房之间,斜交火力网,一旦动手,务必封住他的退路。”
“影杀的优势是快、准、狠,”柳夭夭接话,“但对秦淮那种老狐狸,怕是光靠硬打不成。”
我点头:“所以你必须在楼内守着,负责内应与眼线。一有风吹草动,立刻通过影纹镜示警。陆青,你的任务最重——你是奇兵。”
陆青挑眉:“让我去截杀秦淮?”
“不。”我凝视他,“你绕到背巷暗线,等他露出破绽时,从后突袭。你是他预料不到的人——也必须是致命一刀。”
柳夭夭盯着我:“可若他识破,带来帮手怎么办?”
我抬起左手,一枚银符轻轻一抖:“朱晏已经应允,夜巡司会在远处‘观战’——他们不会出手,但若秦淮真露出獠牙,他们也不会坐视。”
陆青冷笑一声:“真够狠。夜巡司这群人,怕是盼着秦淮死得干净。”
“他们不会帮我杀他,但也不会救他。”我目光如冰,“这一局,只要秦淮踏入浮影斋门前,就已注定是生死赌局。”
柳夭夭眯眼道:“那我问你,若秦淮识破密函为假呢?”
“他若识破,就得决定,是信我这场局,还是信他眼前的刀。”我轻笑,眼中寒光一闪,“他那样的人,最怕的不是陷阱,而是别人看破他害怕的事。”
三人沉默,火光静静跳动。
片刻后,柳夭夭吐出口气:“好,我安排影杀今晚内全部到位,影纹镜我来守。陆青,你看那屋脊是否藏得住你那把剑。”
陆青拉开披风,露出寒光一角:“藏不住,那就不藏。”
浮影斋门前,一场早已书写好的杀局,悄然成形。
柳夭夭抱臂倚在案几边,瞧着我半日不开口,忽而眨了眨眼,笑嘻嘻地问道:
“那景公子你自己呢?布得这般周密,影杀也调度妥当,陆青在暗、我在明,就差你这位主谋了。你打算站哪儿观戏?”
我不答,反而侧身将案上的影杀名单捻了几张,翻看片刻,目光落在其中一个名字上,挑了挑眉,淡淡问:
“你这批人里,可有蛮力过人之人?能使沉铁巨锤者。”
柳夭夭眨了眨眼,先是没明白我的意思,等回过神来,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想学那张良刺秦王不成?用大铁锤砸马车那一段?你这可不是去刺王,是请王上咱浮影斋来听曲儿的。”
我依旧神色不变,只淡淡一笑:“故事虽老,法子未必不中。秦淮谨慎得过了头,若想叫他在局中生变,必须让他在一瞬之间自觉危机已至,误判整个局势——那时候,就轮到这大锤出场了。”
这回轮到陆青挑眉,他靠在柱边,冷眼打量我片刻,忽然道:“你小心一锤未成,反被他反应过来,误中副车——到时候连你也一块交代在这戏里了。”
柳夭夭也敲了敲桌角:“是啊,你那张脸,要是真给他拍歪了,咱们这江湖头牌的百美图中,多少姑娘要为你伤心流泪了。”
我轻轻摇头,只道:“我若真能让他信这一锤是最后的局,那他便已输了。”
“这局不是靠锤取命,而是靠锤震心。”
我收起名单,站起身来,望向浮影斋前的街景,街灯疏淡,夜风微凉。
“那位阁主,要的不是命,是局势;可我偏偏要命,要他亲至此地,再无退路。”
柳夭夭收了笑意,正色起来:“行。影杀中有一人,名唤‘封猛’,寒州出身,祖传打铁,锤一把起码百斤,挥来时风雷俱下。我让他今晚便躲进暗道,你若真要锤门,也算配得上‘刺王’的排场了。”
陆青“哼”了一声,似笑非笑:“张良刺秦换千秋,你呢?打算换什么?”
我转身看着他,眼神如刃:“我要换东都的天。”
三人之间,一时无语。唯有灯火摇曳,照着浮影斋的每一砖每一瓦。
一场刺秦的谋,已悄然落笔。
浮影斋内,灯火悄然转暖。
柳夭夭换了身暗红衣裳,贴身短甲藏在袖里,双目明亮而沉稳,已非平日笑语盈盈之姿。她站在廊下,轻轻一挥,数道影子悄无声息地掠入黑夜之中,如游鱼入水,不起一丝波澜。
陆青盘膝坐在屋脊,一手抚刀,一手把玩着一块磨得泛光的骨质小牌。他目不转睛望着街口,神情如铁,只有掌心静微颤动,才知他已将全身神经调入杀局之中。
而那名使沉锤之人“封猛”,则藏于街口酒坊的破旧门楼内。他静默如山,手中铁锤覆着麻布,沉重得令人喘不过气来。若非知情者,谁会猜得出这其貌不扬的汉子,竟是那“影杀”最为悍勇的一击。
浮影斋的每一个角落,灯火都早已调暗,地砖之下暗藏机关,楼檐之上影子如织,整个斋馆宛如一张缓缓收紧的网。
而我,仍在内堂一隅,盯着沙漏,指尖轻敲木桌。
“两个半时辰了。”我自语道,“他该到了。”
与此同时——
东都夜风乍起,一辆不起眼的黑色马车悄然驶出烟柳巷口,无人开道,也无护卫随行,只有一名穿着青纹暗衣的中年男子步履轻缓地踱在前方。
秦淮,东都情报之主,缓步行于青石街道,脚步不疾不徐,未带兵器,仍旧是戴着他那赖以成名的暗纹手套,闲摇之间,目光却如蛇如钩,扫过沿途每一处檐下、影中、墙角——
“今夜,动的人太多了。”他轻笑一声。
在他左侧,街角小贩忽然提桶收摊,步伐迅捷。
在他右侧,两个乞丐交头接耳,片刻即分散消失。
前方,一名酒徒仰头狂笑,不远处,猫叫声响起,却并未见猫影。
秦淮不动声色,只是收了扇子,缓缓抬头,浮影斋的招牌灯正对着他微光摇曳。
“景公子。”他低声呢喃,“你果然想得周全。”
他迈步而上,直入浮影斋前,不偏不倚,正踏入那扇虚掩的木门之前。
我站在门后,望着他一步步靠近。
当他即将踏入门槛,我终于轻声开口,唇角带笑:
“阁主,请留步。”
灯影微动,风声止息。
杀机,如浪涌动。
第二十章:虚实相生·危中埋伏“阁主,请留步。”秦淮脚步未停,眼角微挑,唇边浮出一丝笑意。那笑不温不火,如深夜窗纸后的灯影,看着明亮,却无法窥透其后。“景公子。”他声音温润如玉,语调却仿佛藏着一柄细长的钩刀,“果然是在等我。”他身后并无随从护卫,唯有两个年约十二三的小童子,一个抱琴,一个提壶,衣袍整洁,脚步轻盈,看着竟像是随秦淮游山玩水来的闲童。他向前踏了一步,拂袖而入,未曾多言半句,竟有种主宾倒置的从容。我转身,让开身位:“阁主既至,便请入座。”浮影斋内灯火通明,朱红窗棂边垂着竹帘,四方食客笑语喧哗,酒香混着烤鸭香味穿过两道回廊,弥漫在夜色与灯火之间。“今夜好热闹。”秦淮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厅堂,忽而一笑,“这东都近来荒芜了不少,倒不如景公子的斋馆热气腾腾。”我微笑:“民以食为天,浮影斋也不过仗着旧街口的地利,承些旧客罢了。”但他不知,或是不点破——浮影斋此刻看似热闹,实则每一席、每一客,皆是我布下的一道棋。屏风之后,一位“酒客”醉眼迷离,却手握藏刃,轻轻转动指节;楼上雅阁内,一名“说书人”懒懒支颐,其实是柳夭夭亲自伪扮,她的眼神透过竹帘缝隙,时刻不离秦淮衣袍翻动的每一寸;而屋脊之上,一道人影蹲伏在角檐之处,犹如猫伏鼠行,正是陆青。他整个人几乎与屋瓦融为一体,只一双眼眸清冷如夜,死死锁住那两个看似天真的童子。杀局已成,风却未动。我引秦淮入主位,他拈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忽而似笑非笑地道:“浮影斋果真雅致,不说这茶香,只这陈设,也胜过瑶香阁七分。”我不语,只微微颔首。他放下茶盏,眸中似有玩味:“只是——少了些柔情。”我眉梢微挑。他便笑了起来:“听闻景公子身边红颜环绕,沈氏小姐、林家姑娘、还有那位……柳姑娘?”我笑而不答,只顺势斟酒:“阁主消息灵通,小楼旧事也能知晓,不知是耳聪,还是眼明?”秦淮抚掌:“是人多嘴杂。何况,‘浮影’之名,近来可是传遍东都。”“不过,”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面上,“今日却未见诸位夫人作陪,倒是令人失望。”我仍不接话,只道:“他们偶有私事,今晚不便相陪,阁主见谅。”秦淮不再多言,慢慢靠入椅背,一手搭于扶手之上,似不经意地敲了敲:“景公子,你邀我来,不会只是为了一壶春酿罢?”终于切入正题。我眼中微光一闪,轻声道:“阁主快人快语,那我也便不再拐弯抹角。”“是为了‘密函’。”我缓缓吐出两个字。秦淮敛了笑,低头端起茶盏,盏沿在指节间缓缓转动,却不饮,只轻声回了一句:“哦?”那声音极轻,却仿佛夜雨入地,无声之中,已润过心骨。秦淮指腹缓缓抚着茶盏,微垂眼帘,语气温柔,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钩意:“景公子这几日,可是动得颇勤。”我垂眸为他续了一盏,淡淡一笑:“东都地大人多,初来乍到,总要走动几遭,熟悉熟悉旧街。”他抬眼看我,眼神中不带火气,偏偏令人如芒在背。“熟旧街?这倒是说得巧。”他笑着捻起桌上香瓜子,指尖轻轻一弹,声音脆响,“你从醉仙楼走了一遭靖庙废坊,转回来又去了旧书巷,第三日还请了夜巡司的朱晏喝了半日花雕……若不是我知你是大夫,倒要怀疑你是来打探东都水脉的。”我眼神未变,唇角笑意不减,只将茶杯往他面前推了推:“也许归雁镇的老友知道我来东都,特地托人来找我小聚几回,叙旧聊旧事,倒不如秦阁主这等人物,自有美人好酒,不必沾这世俗烦扰。”他顿了一下,缓缓道:“这位故人……也是为‘密函’而来?”我扬眉:“阁主不是一直说,东都谁人不觊觎密函?”“那景公子呢?”他问得更直,“是觊觎者,还是持有者?”我一怔,抿了一口酒,随即轻笑:“这句话该我问你才对。阁主布子东都多年,夜巡司虽恨你,朝堂却容你,密函落你手上,才是合理之举。”秦淮眸色深了几分,身后那两个童子静默如钟,几乎连呼吸都听不见。他低头嗅了嗅杯中酒香,忽而叹道:“这酒太烈。”“怕是容易醉人。”我顺着他的话接下去。他抬头看我,笑意再次浮现:“你总这样,话里话外虚虚实实,让人听不出几分真假。”“那就看听的人,是想听真,还是想听假了。”我们目光相交,四下热闹如常,可心中已杀机暗涌。秦淮不再试探,而是慢慢道:“有人说你已得密函,有人说你得了一张假的,还有人说——”他顿了顿,语气忽而轻柔如絮,“你其实并不知道那密函,是真是假。”我不答,捻杯盏,用指腹摩挲着杯沿:“真假,在未揭开之前,都有其用处。就如这盏酒,入口之前,你永远不会知道它是醉人的烈,还是醒脑的清。”“那你便信你手里的……是真的?”我垂眸:“我信它有价值。”秦淮静静看我良久,终于轻笑一声:“这三天你布了一局,可我仍看不清结局。”“那就别急着看。”我对他轻轻一笑,声音淡淡,“等你看清的时候,或许已经在其中了。”他没再说话,举杯饮尽。那一杯酒下肚,已然入了局中。我将酒盏放回几案,指尖轻敲桌面,语气忽然一缓,不似先前的凌厉试探,倒像是真心吐露:“其实……密函之事,我本不该掺和。”秦淮眉梢微动,却没出声。我继续道:“若非沈云霁小姐托我保管一段时日,我也不想沾染这等风波。她是重情之人,曾于我有恩,我不过尽人事罢了。”他眼神稍许松动:“所以,景公子并非存心夺函,只是——一时受托?”我苦笑:“阁主也知我本是个江湖大夫,这些年来,看惯人生死已够疲惫。如今不过在东都谋个差事,图个平稳过日子……若真能从这局中全身而退,自是最好。”秦淮轻轻一笑:“这等明哲保身之言,我听了倒有几分欢喜。世人都争这密函,唯你退得干脆。”“我知道它不属于我。”我缓声道,“所以今夜请阁主来,便是想了断此事。”他一愣:“你要交给我?”我点头,不藏不掖,拂袖自怀中取出一方锦盒,呈于桌案之上。“阁主所求之物,尽在其中。是真是假,我不妄论,但我敢保,此物出自沈云霁手中,半月前便托我暂管。”锦盒通体墨底描金,暗纹隐约,封口处盖有一方沈家小印,看似尚未开启。秦淮的目光落在那方印章上,眸中深意浮动,许久未语。“你当真要将它交给我?”他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却隐隐透出些迟疑。我抬眸,与他目光相接:“若阁主愿收,自此你我两清。沈小姐之托,我已还情。你我之间,也再无瓜葛。”这话说得斩钉截铁,仿佛我真的从此退出纷争,再不涉足密函风波。秦淮望着我,眼中沉静似水,仿佛要从我一眼望穿心底。但我没有退,也没有掩。这一刻,我的神情中没有丝毫锋芒,唯有一种疲惫后的坦然,一种身在棋局却愿弃子出局的从容。终于,他伸手,接过锦盒。指尖触及封印的那一刻,他眼底仍有犹疑,但还是收入袖中,缓缓起身。“此事……我会亲自验证。”他语气依旧温和,“若真如你所言,景公子今后,东都自有你的一方净土。”我起身为他送行,拱手微笑:“阁主此言,景某铭感五内。”秦淮轻轻颔首,转身走出雅间。两个童子早已候在廊下,见他出来,立刻无声随行。浮影斋外夜色正浓,街灯斜照,一如初见。我目送他踏出门槛,风吹起他衣袍的下摆,恍惚间,那背影竟有几分迟疑。但我知道,真正的好戏——就在这一刻,才刚刚开始。秦淮从浮影斋大门走出,脚下刚踏上青石街砖的那一瞬,整个南街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口气。夜色如墨,街灯未灭,喧嚣未停,但所有声音却在那一刹静若死水。连酒楼中调笑的客人,街边摊贩的吆喝,以及风中远处的猫叫声,都像是突然被人拧断了喉咙,归于死寂。他察觉到了。秦淮脚步未停,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四周。“……终于舍得出手了?”他轻蔑一笑。那一笑还未落下,街巷之中猛地破空数响!第一波进攻骤然而至。暗夜中,无形巨网如银蛇腾空,铺天盖地,带着骨裂的风声朝他头顶罩来。与此同时,地面机关被触,连环飞钉如骤雨横扫而来,交织成密不透风的箭阵。
紧接着是弥天烟雾,从两侧街口齐齐喷出,带着昏迷粉与追魂香,一刹那吞没了整条街道的光与线。秦淮神色未变,袖袍一卷,轻喝一声:“阿十,阿十一。”两名童子倏然如鬼魅跃起,一个掌风翻卷大网,劲气从指间炸开,瞬间将攻势拦腰击断,连带几根金属蛛丝当场断裂;另一个腾身而起,长袖扫开暗器,脚尖点地连翻三跃,一边口中咒念不停,一边吐出一道紫色雾光——竟将那昏迷烟粉尽数反推回去。短短三个呼吸。三波袭杀,尽数破去。秦淮仍立在原地,衣角未动,神色从容,只是指尖微屈,藏在袖中的银丝缓缓游走。“‘影杀’,手法还不错。”他缓缓抬头,望向夜色尽头:“但,够杀我么?”说罢,他身形一掠,整个人像一缕烟影,瞬间越过一座屋檐,掠出两个街区,身后只余一串残影。然而,就在他即将踏入第三个街口时,一道猩红人影蓦然从天而降!柳夭夭出手了。她换下了浮影斋中常穿的衣裙,身披夜行短甲,腰系赤绫剑,一出手便是杀招,剑影旋如怒龙,从街灯残影中甩出万道残光,直逼秦淮腰腹要害。“秦阁主——就不想听听小女子敬你一声‘留步’吗?”剑声破空,夹杂细碎机关之音,显是“影杀”为她量身定制的联动装置,若秦淮敢迎上一步,便是铺天盖地的绞杀机关从四面封来。可秦淮却仅仅侧身一转。他的脚步仿佛早已量好,恰在柳夭夭两个剑招交替之时,从剑招之隙中穿身而出,一脚踏在对面屋檐之上,整个人已远去五丈开外。“柳姑娘,”他声音悠然,“你果然还是舞得漂亮,只可惜……不够快。”柳夭夭眉心紧锁,手中宝剑猛收,眼神不善:“老狐狸果然不好缠。”夜色再沉,秦淮的身影也已融入了城中暗巷。他的方向,不是宫中,也不是瑶香阁,而是朝他在东都城西的“揽月楼”奔去——那是他的核心地盘,也是他真正信得过的防守圈。可他没有发现,正是他奔往的方向,陆青已悄悄绕路潜伏,影杀更是在他以为脱身的道路上……悄然布下一道真正的杀线。秦淮身形若电,衣袍猎猎翻飞。他脚下未停,身后柳夭夭的剑风尚未完全消散,他已掠过两个街区,直奔搅月楼所在——那是他的地盘,是东都最隐秘的心脉,也是他最后的保险。可他刚刚跃上坊前一堵矮墙,便听见一声极轻的嗤响。那声音不带丝毫杀意,亦无煞气。只像是——黑夜吐出的一个轻叹。秦淮心中猛地一凛,足下一顿,强行偏移身形,半侧身去。几乎是同时,一道寒光从黑暗中掠至——快得毫无征兆,冷得没有温度。刀从墙后出,斜斩而下,去势不疾,却藏着一种极致的狠意。陆青出刀了。他的眼神漠然,从阴影中看着秦淮腾跃的身形,像看一头被赶进笼中的老虎。没有叫喝,没有出招试探,只有那一刀,直取要害。影踏九幽。刀意极深,割裂夜色,在空中划出一道森寒弧线,宛如割裂生死之界。秦淮虽早有警觉,却仍迟了一步。他左袖猛地卷起,暗纹手套骤然撑开,隐隐有金纹浮动,将那一刀硬生生挡下。“锵!”一声闷响,火星四溅。秦淮被震得手腕微颤,气血翻涌,左臂发麻,身形后撤两步,方才稳住。他眼中寒意一闪,心知若再慢半息,陆青那一刀便会撕开他的脖颈。“……好狠。”他喉中低咕一声,面上却笑,“果然是‘寒渊’最锋的刀。”陆青未答,只一转腕,又一刀如影随形。两人瞬间斗在一起。刀光与掌风,在狭巷之间交织如网,刀每出一式,皆是封喉,掌每动一步,皆为杀命。秦淮被迫应招,虽经验老道,步步退让,却始终难以摆脱陆青那若影随行的贴身压迫。十数个回合。街石碎裂、砖屑飞扬,秦淮脚步沉重,心头已是微乱。陆青的攻势如毒蛇缠身,不给他任何喘息之机。这时,柳夭夭赶到。“原来你躲在这儿。”她声音清脆,剑已出鞘,带着她独有的那种灵动与轻盈,如风中桃花,娇艳却藏针。剑尖一挑,直击秦淮肩胛。秦淮怒喝一声,双掌猛推,将陆青逼开半步,偏头避剑,却也因此让出破绽,被柳夭夭划破衣襟,血珠乍现。陆青眼中寒光一闪,一刀横斩封喉。秦淮咬牙,内力贯掌,硬接刀势,身形被震退数丈。两人一前一后夹击,秦淮被彻底牵制。几息之间,便已气息紊乱。他知道,这一战若再如此缠斗,恐怕命也得交代在这条破巷中。他眸光一沉,手中动作忽变,暗纹手套“嘶”地一声爆出金光,掌心涌出一缕缕细如发丝的毒丝,在空中激射成网,寒气扑面,隐隐带有一股灼喉腐骨的剧毒。柳夭夭轻呼一声,剑尖一荡,腾身避开。陆青目光一凝,足尖一点,强行横身旋退。毒气将两人迫退数丈,秦淮终于得了一息之机。他剧烈喘息,眼中杀意犹存,唇角却露出一丝狞笑。——后援,到了。巷尾街角,一声沉重的锣声从街心传来。如同打破沉默的低钟。数十道黑影自街口、屋檐、坊门两侧同时跃出。黑衣、黑面、青纹、劲装。搅月楼,现身!那是一支完全听命于秦淮的死士部队,悄无声息,却行止如军,齐齐将陆青、柳夭夭与后方赶来的影杀队拦在街前。巷口一瞬间沸腾,杀声起处,寒光交击,战局爆发。而秦淮站在乱流之间,像是终于喘过这口气,他抬手拭去唇角血丝,眼神重新变得平静。他吐出一句话:“不过尔尔,一切……尽在算计。”秦淮脚步虚浮,衣袍微荡,目光依旧冷厉,左手死死攥着那枚锦盒,右袖中微不可查地捏着一粒药丸。就在搅月楼的杀士欲从暗巷逼出,准备接他离去之时。远处,一道孤影踏入战圈,他听见街口一阵轻巧脚步,像是从茶铺中走出来的人,慢悠悠地踩在街心的青石砖上。他不快不慢,一步一摇,像是刚刚买完酒菜,要回家晚饭的市井闲人。朱晏。还是那身破褂子,还是那双布鞋,手里还提着一根沾了糖的竹签,像刚从城东的糖画摊子回来。可是他脚步踏入街心的那一刻——整个街巷,像被无形之手按下“静止”。杀声仍在,但仿佛变成背景的模糊轰鸣。寒光交错,却再无一人分心旁顾。所有目光,都落在了他那副吊儿郎当的身影上。秦淮的眼神顿时一凛,身体微不可察地紧绷。“……怎么是他?”他喃喃。朱晏叼着糖签,看似随意地走到街中央,站在两方阵线之间。他没说话,也没亮武器。但他的到来——就足够让秦淮明白了。夜巡司,不再是他的盟友。不是旁观者,也不是静默的棋子。那是站在刀背后的,推手。而这一刀——就等着他什么时候“自己”撞上来。朱晏像是完全不知此处刚才经历了一场腥风血雨,只打量了一眼满地横尸与残破墙檐,叹了口气:“啧,浮影斋这一带,生意怕是要歇几日了。”秦淮眼角抽搐,嗓音略哑:“朱晏……你来的可巧。”“巧?”朱晏挑了挑眉,拎着酒壶轻晃了晃,“是你把浮影斋的酒说好喝,我这不是应邀来尝。”“那你来的……是替夜巡司传话的?”秦淮语气略带期待,却更像试探,“今日之事,是否……还有缓和余地?”朱晏歪着脑袋笑了笑:“你问我是不是代表夜巡司,那得看你信不信我说的。”“我不信你。”秦淮声音沉了下来,“但我信夜巡司。只要你们肯开口,我未必不能退一步。”“退?”朱晏像是听见什么笑话,扬眉笑道:“你是说,从这儿退到搅月楼?还是再退回东都内城,退到朝堂之上?”秦淮怒气压不住了,寒声质问:“你们夜巡司便是这般背信弃义?你们当真要与我撕破脸皮?”朱晏却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手中酒壶晃了晃:“这话说得好生怪。你秦阁主当年在南街一手挑起三宗械斗,又在云陵暗杀镇北王使者的时候,可曾问过谁‘信义’二字?这年头,信义这种事啊,哪值几个钱?”“你!”秦淮额角青筋暴起,一字一顿,“你这是代表夜巡司封我去路?”朱晏耸耸肩,笑意缓缓敛去,只吐出四个字:“此路不通。”秦淮眯了眯眼,像是要再说什么——忽然,一阵地动山摇般的声响自街道尽头炸起,震得墙檐尘灰扑簌而落。一声怒吼紧随而至,如山中猛兽啸动,铁与铁的回响震彻夜空。“呔——!给我躲开!!”一柄沉铁巨锤破空而至!封猛来了。那铁锤百余斤,丈长锤柄缠以红绫,如流星坠地,带着一股排山倒海的气势砸向秦淮。锤尚未到,人未及前,气已先至,连搅月楼的杀士都本能地往两旁避让,脸色骤变。“找死!”秦淮怒吼,右臂一甩,暗纹手套如蛇翻腾,真气暴涨,以毕生功力硬生生接住巨锤一角,斜引之势,将其牵引偏向!“轰!”锤头砸中街边的一座茶肆,砖石飞溅,木梁炸裂,整间茶铺垮塌下去,尘土漫天,震得街道两侧的人群连连惊叫。秦淮借此卸力,但双膝微屈,额上冷汗涔涔,口中一甜,几乎喷血。他强提一口气,咬牙低吼:“不过如此!”就在此时,他身后杀士呼啸而至,齐声道:“阁主,撤!”他眼中掠过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正要喝令离开——街边,那被巨锤砸塌的一线残墙下,忽然一道暗影闪现。不是封猛。我,立于断瓦残砖之后,身形半隐于烟尘与残垣之中,气息如枯木寒泉。早在封猛启动之时,我已隐于他身后多时,并随着人与锤的遮掩不动声色。“……终于,等到你气竭。”我轻声喃喃,眼中悲意如潮水倒灌,七情之力·哀,自心底喷涌而出,刹那间蔓延四肢百骸,化作我一击之间最沉的一刃。我冲出砖垣,悄无声息掠至秦淮身侧。那一刻,天地如静止。秦淮刚刚转头,眼中尚带惊诧。我已出手。七情之一·哀,化为一线幽光,秦淮原想以双掌做最后的阻挡,怎奈刚才那一击已使他气血上涌,根本无法提气,这一剑,贯穿他胸腹之间,鲜血在一瞬间盛放于空中,如同一朵开在寒夜中的血莲。“你……”秦淮喉头溢血,眼神中是难以置信的挣扎。我贴近他耳边,低声吐出一句:“你失算了。”他脚步虚晃,身躯摇曳,终于再无力支持,仰倒在街心青石之上。血染了他那双精致的暗纹手套,染红了他苦心经营的东都棋盘,也染透了,他最后的算计。我缓步上前,踩过乱砖血迹,来到街心。夜色未退,街巷重归沉寂,连先前战斗的余波仿佛都被夜风抹去,只余地上斑驳的血迹,像是刚刚绽放又被风卷残花的梅红。朱晏倚在街口的石灯下,神情懒散,像方才只是路过买酱油的邻居。他垂着眼皮,望着脚下随风飘起的一片布角,没有抬头,只语气淡淡地道:“你想要的,已经大抵如愿。”我走近一步,低声:“朱兄,此番多谢。”朱晏斜眼看了我一眼,唇角扬起似笑非笑:“景公子,别谢得太早。这东都的局才刚动一子,你既已入场,就得演到底。”他顿了顿,又似是随口道:“你想谋一席之地,就该守住那份局中人的身份,别回头,别心软,也别手软。”我目光微沉,缓缓点头:“我知道。”远处传来几声短促的呼哨,是夜巡司在清扫残局,街巷之间残影飞掠,那些搅月楼的杀士尚未逃出三个巷口,便被夜巡司与影杀联手截断。数十柄冷刃在夜色中划出轨迹,仿佛一张织密的天网缓缓合拢。几声低哼和痛叫后,东都的南街,终于真正归于死寂。我转身,走到街心,原先秦淮倒下之处。只见一滩血迹蜿蜒伸展,未干,在冷风中缓缓凝固。旁边,是那枚锦盒,木制外皮沾满灰尘,静静躺着。可——人呢?我微一怔,沉下身,指尖掠过血迹,那温度已微凉,确是溅出不久的血。可四下望去,连一丝拖痕都无。秦淮的尸体,仿佛被风带走。这不可能。除非……他从未真正死去。“他人呢?”
是陆青的声音,带着低沉的怒意。他自左巷跃下,衣袂尚带血色,一双眼冷若寒冰。紧随其后,柳夭夭也翻身落地,拍拍手上的尘土,皱着眉看了一圈:“我刚绕后时,明明看到你那一剑刺穿了他……怎么现在什么都不剩了?”我没有立刻回答,只沉默望着那滩血。那不是假的。那剑,也不是刺偏了。可现在——我轻声道:“他若真能在气竭之下还逃出生天,那今日……只是逼出他的一张牌。”陆青沉声道:“不除此人,东都无宁日。”我点头,低头捡起锦盒,指腹摩挲着那道微微凹陷的刃痕,缓缓闭眼。“此局暂成,可人未除。我们只能——”“从长计议。”夜色如幕,灯火未明。而那摊血之下,仿佛藏着的是一个未竟的杀局,以及更深的迷雾。夜已深,浮影斋后堂的灯火昏暗,一盏青瓷灯静静燃着,油焰轻颤,映出墙上一道模糊的影子。我独坐在屋中,未着外袍,茶未温,窗未关,整个人如失了魂。指节微颤,掌心尚残着那一剑穿透 flesh 与命门时的余震。我的手……还在抖。案前那只盏,参半苦茶,参半血味。手指紧握,却无论如何都止不住颤抖。那一剑,我是如何藏身于封猛锤后的墙影,又是如何借风声与瓦破之机,跃出身形,趁秦淮旧力已竭、新力未生,一剑封喉——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可他还是走了。不,准确地说,是我杀不了他。不论是心软,还是命数。我抬头,望向那扇未掩的窗,风吹动竹帘,带起几缕纸屑般的寂寥。我到底……错在了哪?我不是第一次杀人。但这一次不同。我精心布局、百般算计,挑起夜巡司与秦淮的矛盾,又拉拢陆青、柳夭夭与影杀,甚至以一份伪密函引他入局——可到最后,我却像一个在泥沼中挣扎太久的人,终于爬上岸,却抬头发现自己站在了另一处更深的淤泥前。江湖的规矩,是生是死,看的是心狠手辣。可我是个大夫啊。归雁镇时,我救过乞儿、官兵、甚至救过来刺杀我的人。可现在呢?我以一大锤为幌,以街头杀局收网,只为逼他信我、走我设好的路,然后一剑封喉。“我到底,会走向哪里?”我喃喃自语,声音低得仿佛一丝灰尘。忽听门外脚步轻响,推门入内的,是林婉。她未着华服,只着一袭青布常裙,手中捧着一盏参茶,轻声道:“君郎,夜深了,该歇歇了。”我望着她,眼中莫名有些湿意,却笑不出。林婉放下茶盏,看了我片刻,没有问,也没有多话,只是轻轻坐在我身边。她伸出手,触到我还在颤抖的掌指,眉头一皱,却并未急着责备,而是轻柔地包住了它,像小时候替人暖伤那般,一点点揉、捂、安抚。我低声道:“我算计了一切,唯独没算到……秦淮能在那种局势下脱身。”林婉:“他老谋深算,一生都在破局中生存。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摇头,苦笑:“可婉儿……我今日在街心那一剑,虽有大义为名,却终究是暗算。”“我骗了他,设计他,图的是他的命。”“我这样的人……真的还有资格,说自己是个大夫吗?”林婉静静地听着,待我说完,才轻声道:“你是大夫,景曜。可大夫并不是不沾血就能救人。”“有时候,要救的是一个人;有时候,是一城、一国,甚至是你自己。”她眼神澄澈,如夜色中唯一亮着的灯火:“你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没有忘了初衷。你没有杀错人,你只是做了那个没有人敢做的选择。”我心头微震,望着她,忍不住喃喃:“可若我从此走下去,是不是就真的……再也回不去了?”林婉微笑,将自己送入我的怀中,轻声道:“若你终有一天真的忘了底线,真的不再痛苦,不再挣扎,不再犹豫——那才是你真正堕落的那一刻。”“可你不是。”“你还会问,你还会悔。那你就还是你。”我怔怔地望着她,仿佛忽然明白了什么,胸腔一阵酸楚翻涌,再也说不出话来。我伸出双臂,缓缓将她抱入怀中。林婉身子一颤,却未挣开,只是轻轻靠在我胸前,低语:“没关系,累了就靠着我歇一歇。只要你不放弃我,我就永远不会放开你。”
风,从窗缝中吹入,带起灯火轻摇。浮影斋后院·屋檐之上夜色浓重,东都已入子时。屋瓦上积水未干,风过处,轻轻泛着涟漪。柳夭夭单膝半蹲,望着景曜所在的屋子,指间转着一枚细细的骨针,眸光却深不见底。“你倒是狠得下心。”她轻声嘟哝,语气却无怒无怨,反倒带着一点古怪的心疼,“那人若真死透了也好,可惜……又是空局。”她看了眼远处陆青守望的院角,那人已倚柱沉思,周身刀意依旧未散,冷得像孤岭霜锋。柳夭夭挑挑眉,收回目光。她知景曜此刻的心情,太明白了。从他用调动陆青的那刻开始,从“封猛”锤下前那抹如烟之影闪出,她就知道——景曜,是用尽了所有筹码来赌。她突然笑了一声,很轻,却带着点像是宠溺的无奈:“你若真狠得下心,也不会一直手抖吧,大夫哥哥。”她忽然躺倒在瓦面,望着夜空那颗孤星,心道:“也罢,你在泥里翻,我在天上看,等你厌了风雪,下来喝酒就是。”浮影斋后屋·窗影之外沈云霁手执香灯,静静地立在屋外几步之外。风穿过朱纱灯笼,在她衣袖上投下一圈又一圈动摇不定的红光。她没有走近,也没有离去,只是远远地望着那一扇虚掩着的门。门内,是景曜与林婉。她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但她知道那里面的气息很温柔,是她不该也不愿破坏的温柔。良久,她才低声自语:“你终于……动手了。”她语气中没有责怪,也没有惊讶,只是淡淡的忧伤与自我疏离。“你说过,杀人不是你的事……可你终究杀了人。”她的声音轻得像一抹雾,“你是大夫,不该沾血,可你却甘愿染指这局,为天下……也为我们。”她看着屋中那盏不灭的灯火,心底忽然浮起一个模糊的念头:“若有一日你真的杀红了眼,走上那条再也回不来的路……那我,会不会也只能像现在一样,只能远远地看着?”灯影流转,她的身影缓缓隐入夜色,仿佛她从未出现过一般。东都·靖庙后·夜巡司内堂冷香袅袅,墙上挂着一道未干的山水图,墨色未尽,锋意未藏。朱晏立于堂中,仍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打扮,袖口还有血迹未净,但整个人却比往日寡言许多。案后,司马先生拈起一枚铜筹,在指尖来回打转。青光一圈一圈落在他眉间,像他那从未明说的权衡。良久,他轻声道:“说说吧,从你们见面开始。”朱晏不急不缓,细细陈述从浮影斋设局,直至封猛掷锤、景曜现身、秦淮倒地,一字未漏,语气不动。司马先生听罢,未即回应,只将那枚铜筹轻轻放回盒中,随手取过身边文案,摊开,是一幅完整的东都街区图。他取笔,于浮影斋前做了一个红圈,继而向西,点出青石街、搅月楼、墨屏巷尾三处,最后笔锋一顿。“你说,最后只余一滩血,秦淮的尸身却不见?”“不错。”朱晏神色平静,“我与景曜都以为他已经是穷途末路,哪知仍被他留了一手。”司马先生没有出声,只是在图上勾出一个细细的箭头,自墨屏巷折向城西偏门。“他不会回搅月楼。”他说。朱晏眉一挑:“不回?”“搅月楼虽是他的基业,但今夜搅月楼众全数暴露,已被我们记录在册。”司马先生淡淡道,“那不是他的归宿,而是他给他人看的‘根’。”他敛目凝思,道出一句:“真根……在‘他人不知’之处。”朱晏点了点头,似有所悟:“阁中传闻,他在城西设有一‘镜阁’,可供秘会与藏身。只是无人能证,皆当传言。”司马先生将手中笔放下,转向案侧的另一份简册,上书:“局后善后·景曜卷”。他翻开第一页,目光落在“浮影斋局势总览”上,缓缓开口:“此战,景曜之局几可谓缜密——以情动夜巡司,以局引秦淮,以奇取破局。”“其人虽未正面杀敌,却以‘哀’之力伏于千算之后,终得一击必杀。”“此等心术与心志,实非常人。”朱晏轻笑:“我那时见他手在抖——心志虽沉,终究未脱初心。”“他未脱初心,是好事。”司马先生却冷笑,“可这世道从不会奖赏初心之人。”他合上卷册,目光投向夜窗之外,东都高墙内灯火星点,犹似昨夜余火未熄。“秦淮未死,便不会善罢甘休。他若遁形,必反扑;而景曜,已无退路。”“夜巡司该怎么办?”朱晏问。司马先生缓缓起身,声音仍温和:“我们,是秩序的手,不是乱世的刀。”“秦淮尚未显明反心,不能由我们动手。但我们……也绝不会再替他遮掩。”他负手缓步,走至竹帘前,淡然道:“命人盯死城西、城南、青楼、旧码头……尤其是‘镜阁’传闻地段。”“若三日内无动静——传我令。”“秦淮为不臣者,夜巡司将不再庇护。”“而景曜……”他顿了顿,“可暗中观察,列入候举之人。”“此人,未必不能为我所用。”朱晏耸耸肩:“你倒是也下注了。”“下注?”司马先生微笑,“东都本就是个大赌局。”“这次,我赌景曜。”
第二十一章:血不染刃,情已动心浮影斋后堂,残灯未灭,风声裹着纸帘轻响。我背对烛火,站在案几前,望着墙上一幅东都舆图,指尖停在“钟南坊”一带,未语。“秦淮虽败,搅月楼却未尽除。”陆青低声道,拇指轻抚刀柄,眼中杀意未歇,“他若未死,终会反扑。”“他会。”我点头,“而且很快。”“那你还不趁热追杀?”柳夭夭斜倚在窗侧,手指灵活地转着一枚骨羽钉,“不怕他反咬回来?”我看了她一眼,目光落在她指尖旋转的暗器上,淡淡一笑。“你手上的这玩意儿,才是我们下一步最重要的一招。”陆青挑眉:“飞鸢门的东西。”我:“假装是飞鸢门的。”柳夭夭顿时来了兴致:“你是想借这三枚骨羽钉,把寒渊引向飞鸢门?”“准确说,是引他们‘怀疑’。”我缓缓道,“飞鸢门精于刺杀、擅使奇毒,这骨羽钉沾了陌七的血,寒渊又最忌密函流落他人之手……一切恰如其分。”陆青目光沉沉:“可这只是借刀杀人——不是你的风格。”“不是杀人。”我摇头,语气低缓如秋夜微雨,“是动心。”柳夭夭顿了顿,放下骨羽钉,眯眼道:“你是说——冷霜璃。”话音落下,屋内寂然一息。柳夭夭放下手里的名册,眉峰一挑,倒也没反对,只是目光复杂地看了陆青一眼。而陆青的反应,比我预想的还要激烈。“你说什么?”他的声音低沉,像是压着风暴。我不避其锋芒:“我要见冷霜璃,用秦淮的下场作警示,引她怀疑寒渊,动摇她的心。”陆青倏地起身,椅子“砰”地一声撞翻在地。他站在那里,呼吸粗重,半晌冷笑出声:“你疯了。”他看着我,眼底燃着一团暗火,像是忍耐许久终于被点燃。“你想用什么?用你那一套什么‘动心’的说辞?她是冷霜璃,是寒渊的主事者,是亲手令我满门被屠的刽子手!”我缓声:“不是她出手,是你恩师的命令。”“可命令,是由谁传下?”陆青几乎是吼了出来,“你以为我没查过?你以为我不知道那一夜之后,谁最先从尸山血海里站上了寒渊之位?”他转头望向窗外,指节绷得发白:“她不仅是主谋……她还活得比任何人都干净。”我沉默了一瞬,终究开口:“但她也可能是被牺牲的那个。寒渊的高层里,有人要借你的仇恨,彻底拴住你。”“她活到了现在,不是因为听命,而是因为她沉得住。”我缓缓道,“你也知道她是什么性子——孤,不信人,不近情——可偏偏是这样的人,才最怕被抛弃。”陆青怔住了,像是被这句话击中内心某处。我趁势而上,低声道:“你恨她,我不拦你。但现在不是你报仇的时候。如果我们真要撼动寒渊,就必须从她身上撬开一个口子。”“而这个口子,只能用‘情’去撬。”陆青死死盯着我,眼里已不是怒火,而是一种无声的撕裂。他缓缓开口,像是用尽极大的力气:“你信她,是因为你自己也动心了,对吗?”我没有回答。因为这个问题,我无法撒谎。柳夭夭在一旁看了我们一眼,忽然开口:“陆青,有句话我一直没说——你若真想报仇,就该认清她的弱点是什么。”“不是你手里的刀。”“是她心里的空。”陆青猛地回头看她,眼中怒火未熄,但终究没说话。我走上前一步,将一枚骨羽钉轻轻放在桌上:“我不要求你出面,我自己去见她。但这局——你不能破。”“你若真恨她,那就等局落下,看她到底会不会为你留一线生机。”陆青沉默半晌,最终拂袖转身,冷冷道:“我不拦你。但你若死在她手里,我不会救你。”他甩门而出,刀鞘在廊柱上碰出一声沉响,长街风声随之灌入屋中,卷起那三枚骨羽钉微微一颤。我静静地站在原地,望着那柄骨羽钉,低声道:“这一回,不是杀人,是救心。”柳夭夭叹了口气,在一旁低语:“你啊……真有本事让人气得快疯,又忍不住想帮你一把。”我望着陆青的背影渐远,心中一声长叹,肩膀微微下沉。灯火摇曳,仿佛映出我一地影子,也跟着轻颤。“又得罪人了。”我转头,朝柳夭夭苦笑了一下,“你不会也要离我而去吧?”柳夭夭靠在椅背上,扬起一边眉梢,笑得灿烂:“我啊……暂时还走不了。”我侧头看她:“暂时?”她冲我挤了挤眼:“对啊,等我把你卖个好价钱,再决定要不要跟你翻脸。”我也笑了,笑意却带着一丝酸:“你卖我,也没人要了。”“那也得先试试嘛。”她忽然起身,指节轻轻敲了敲桌面,“得了,主角伤春悲秋的戏码可以收了。说正事吧。”我重新坐正,手指一点地图:“醉花巷。”柳夭夭一挑眉:“哦?还挺会挑地儿。”“醉花巷烟花地,最是藏人易行、来去无声。”我顿了顿,神情变得认真,“我想让冷霜璃一个人来。”“就你们两个?”“就我和她。”柳夭夭缓缓盘膝坐下,认真看着我,语气不再玩笑:“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吧?若你说错一个字,她转身就能杀你。”“我知道。”我点头,语气却极轻,“可若不赌这一把,我就再也没有机会把她从那个位置上……拉回来。”柳夭夭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我半晌,忽然轻轻叹了口气。“你啊,真是有病。偏偏是那种用情太深的病。”我望着她:“可惜医不自医。”她白我一眼:“你少在我这儿打比方。”我展颜一笑。片刻后,她卷起袖子,随手翻出一封留白的密信与一枚特制暗纹骨牌,递给我:“信我来写,牌你带着。传出去的消息,就说——秦淮死后,有人留下了一样东西,只有她一人能看懂。”“她不信。”“她不信也得来。”柳夭夭冷笑,“因为寒渊那帮老东西……也想知道,她会不会自己去。”我望着那盏将熄的油灯,语气微凉:“就让这盏灯,再烧一次。”密信是中午送来的。一枚不具名的骨牌,漆黑底,银线勾勒寒渊旧印,旁侧缀着一根细细的红丝,象征“回忆”,也是寒渊昔年特使之间私下传信的暗号。冷霜璃拈着那枚骨牌,指腹不着痕迹地摩挲,眼底无波。她并未急着展开信纸,只是望着窗外的灰云天色,片刻沉默。密信极短,仅一句话。“昔日东都一遇,若非你请,何来我的东都之劫?秦淮之物,唯尔可解。”她眼神微动,指尖那缕红丝轻轻一颤。信的落款是空白,送信人不明,连传信的线人也是寒渊外围最外围的旧脉,毫无可查。但她知道是谁。她抬手,信纸燃为灰烬,火光跳跃间,映得她脸上分不清是讽刺还是怒意。“景曜。”她喃喃吐出这个名字。她不怕陷阱,也不怕背后藏刀。她只是厌恶——被人“看穿”。现在,这人却用这件事,逼她回望那一夜?她轻笑,唇角冷意渐深,眸中却并非全无杀意。“我当初不杀你,如今你倒敢来试探我心了?”她起身,指间翻起一缕披发,缓缓束起,白衣换黑,只一个瞬息,整个人就从“主座之主”换作了“暗夜杀客”。可就在她抬步要唤人备马时,脚步微微一顿。——他要我独自前往。没有设局,也没有杀意,那封信写得像一场旧人邀约,不似陷阱,倒像……倒像一封“问心帖”。她站在屋中,望着远处东都烟雨迷朦的城巷,良久未语。“你到底……想让我看到什么?”她低语,自问,却无解。但她还是抬步而去。片刻之后,密室大门掩上,只留下桌前空茶微温,一丝淡香,仍未散尽。醉花巷,位于东都西角,算不得什么名门胜地,偏偏夜夜灯红酒绿,商贾文士、勋贵纨绔皆喜来此寻欢作乐。这里不讲风雅,讲的是烟火气。连巷口的石狮子上都蒙着脂粉香,斜街尽头几家老字号酒楼门前,画扇半掩,帘影微晃,女子盈盈笑声穿过半条街,醉人更胜花酒。花巷无花,却是东都最香的地方。红灯高挂,帘帷掀动,招手便有人上前奉酒,一杯未尽,便有歌姬对坐低语。巷子深处,连夜风都仿佛裹着脂粉味儿,俗得要命,却也真实得要命。偏偏,就是这样的地方,她出现了。冷霜璃一袭玄衣,银纹薄纱覆面,脚步极轻,未着声息地踏入这片纸醉金迷。她仿佛和这座巷子格格不入——像一枝冰上梅,误入油彩泥沼。没有人敢拦她。因为她的气息太冷,也太沉。她只站在那儿,就像是将这条巷子分成了两半,一半是世俗喧闹的凡尘,一半是她自身孤绝的天地。连最擅迎客的老鸨见了她,也只远远避开,低声吩咐手下:“别招她……那不是咱们能接的客人。”我站在巷角茶棚中,披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青衫,装作等人,实则自她出现起,便再无法移开目光。她站在花灯之下,一动不动,竟比灯火还安静。明明这条巷子日日喧哗,今日也没见得更吵,可她一来,就让所有的热闹变成了一种干扰。我望着她,一时间竟分不清自己此刻的角色——我是布下这一场局、等待猎物落网的局主?还是一个,在灯火下等待约会的痴人?她抬眸的那一瞬,目光极淡,却扫过我所在之地。我几乎以为她已经看穿我,已然知晓我就是那信上的邀请者,可她只是转身,向巷中缓步而行。没有犹疑,没有迟疑,也没有试图躲避任何人的目光。那一瞬,我心中忽然涌起一种异样的念头:她明明该是我计划中最难以控制的棋子,可现在,她却像是一抹飘入这烟火人间的清霜,不受烟尘所染,反倒让这世俗尘埃显得更加沉重不堪。我低下头,掩去眼中那一丝突如其来的出神。心中默念:景曜啊景曜,你要她动心,却先失了自己的心绪……我缓缓走入她的视野,没有遮掩,也没有试探。“霜璃。”她身形微顿,未回头。我停在她三步之外,轻声道:“自东都那夜后,你我都走得太远了。”“那夜月色极好,”我略带一丝调侃,“只是你那善意,比月光还冷。若不是我皮厚,恐怕当场就沦陷了。”她这才转过身来,眼神依旧无波,只是看着我,像看一株长在旧地的野草。“你是来叙旧的?”她语气平淡,连讽意都懒得施舍。我笑了笑:“若我说是,你会信吗?”她没有答话,只将目光移向不远处的灯笼,风吹动纸面,灯影摇晃,像要燃尽。我不再绕弯,轻声开口:“秦淮走了。”她看着那灯火,仍未转头:“我知道。”“他曾是寒渊最锋利的信使之一。”我缓缓道,“纵横东都多年,收服搅月楼,联络诸方耳目,他能爬到那个位置,不是靠机缘。”“可他仍旧走了。”我顿了顿,继续,“你想知道为何吗?”她终于转头,目光像刀:“你来,是为了给他烧纸?还是想用他来吓我?”我笑了笑:“他曾也是‘渊中之目’,但他死的时候,寒渊没有出手救他一人。你信吗?他落入东都之局前一夜,我探知有密令传出——让他‘观势行事,不得妄动’。”冷霜璃没有作声,嘴角却缓缓扬起一抹冷笑。“你想说什么?”我盯着她:“你不觉得……他的陷落太过‘合时’?”“他是双目,来去如风,可一旦露出动摇的痕迹,就成了废铁。他不再锋利,他们就要舍弃他。”“而你……与他有何不同?”这一句,如钉入心骨。她没有动,只是那双眼微微一凝。我不逼近,语气却更加低沉:“你是寒渊最冷的一把刀,可那把刀,终归是握在别人手里。”“秦淮替人布局多年,最后连自己是不是棋子都没意识到。你现在的位置,真有多安全吗?”她终于冷笑了一声,音调像夜风擦过刀锋:“你是在劝我叛渊?”我看着她,神色未变。“不是劝,我也没资格劝。”“我只是提醒你——你终究是人,不是棋。”“而你若继续将自己当成棋,一旦不锋利了……便连被收起的资格都没有。”她眼中浮现一丝寒意,似想说什么,却终究只是沉默。风从她身边吹过,带起她衣袂的细响。她没再开口,只是转身缓步而去,步伐仍是冷静克制,却不若方才那般沉稳坚定。她听进去了。我站在原地,没有追上。醉花巷的灯火在我眼前一点点虚化,像梦里浮光。我第一次明白,所谓“动心”,不一定是爱上,也不一定是背叛。我望着冷霜璃的背影缓缓消失于烟雨深巷,沉默良久,直到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她走了?”我不回头,只是低声:“你还是来了。”陆青的身影从暗处走出,衣袍未解,气息未散,眸中一如既往的冷意。“你与她在谈什么?”我侧首,见他眉头紧皱,脸上分明写着强忍的不满:“你真要和那个女人……合作?”“若她肯。”我淡淡答。陆青冷笑一声:“她是寒渊之主,是亲手血洗我全家的罪魁祸首。你以为她会为你一言放下屠刀?她是杀人如草的毒蛇,不是你唤一声‘姑娘’她就能回头的。”我沉默了一息,才转过身望向他:“我知道你恨她,这我从不否认。可你真的确定……当年下令之人,是她?”陆青的眼神骤然一紧,脸色瞬间凝住。“我只知道,那一夜,寒渊的旗帜在我家门口飘着,我的爹娘,我的妹妹,全都倒在她亲自执掌的杀手军中。”我轻声道:“那一夜,是她的军队没错。但那道命令……是来自上层,是她恩师亲签的死令。”陆青目光中杀意微闪:“你凭什么替她开脱?”“我不是替她开脱。”我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我只是在想——如果她不是执行者,而是见到命令时却不能抗命的弟子……她呢?她的心,是否也曾动摇过?”“你见过她杀人的样子吗?”陆青冷声反问,“我见过,那手不抖,那眼不眨,杀得比任何人都冷静。”“可你也见过她看向我的眼神。”我平静回道,“那不是寒渊的眼神,那是一个……在等人救她的人。”陆青微怔,神色一晃,终究没再接话。我没有逼他,只叹了口气:“陆青,我不是求你原谅她。我也不指望你能把过去的血账一笔勾销。可我得找一个办法,把局解开。不是靠杀,是靠她自己,从寒渊那张桌上——退下来。”陆青低头,肩膀轻轻动了一下,像是在忍着什么。他的声音终于低了一分:“你真的相信,她会退?”我点头,又轻轻摇头。“我相信她会‘动心’,但不信她会‘服软’。”“可一旦她心有裂缝,寒渊就再无法稳固。她一人动,整个山河会随之摇。”陆青沉默很久,终于低低开口:“我还是无法原谅她。”“你不需要原谅她。”我轻声说,“你只需……不要阻止我。”他深吸一口气,终是转过身,背对着我:“你走这条路,走到尽头的代价,你自己担着。”“我不会帮你。但我也不会拦你。”我望着他的背影,轻轻点头。这已经是他,给我最大的让步了。夜雨敲瓦,一如人心。谁也不知,这一刻的退让,能否换来未来的破局。冷霜璃站在巷尾一处画楼的屋檐下,乌发披肩,披风如雾,眉眼藏在夜色之中,几不可见。醉花巷依旧喧嚣。檀板轻响,笙箫流云,女子娇笑声从灯红酒绿间断续传来。但她的眼,却始终落在不远处——那两个男人的身上。一个,是她曾经并肩而战的陆青。另一个,是那个今日以一己之力搅动东都风云、却仍用“情”试图说动她的男人——景曜。他们在说话。冷霜璃听不到具体的内容,甚至没有试图去捕捉他们的语气或神色。她只是静静看着,像一尊立于风雪中的雕像。直到陆青的肩膀微微一震,那细微的动作让她的目光动了动。他转过身,背对景曜,不知说了什么。景曜沉默,似乎笑了笑,又似叹了口气。那一刻,冷霜璃的手不知何时握紧了披风下的剑柄。那是陆青啊。她曾执剑替他挡箭,曾在风雪边关为他擦血,亦曾亲手斩断过那份缠绕心头的柔情。但最后,他却将刀口指向了她。冷霜璃的指节慢慢松开。——不怪他。她知道自己一身血债,再无回头余地。可当景曜说出“你终究是人,不是棋”时,她的心,确实动了一下。不是被感动,也不是被撼动。而是,震了一下。像是在无尽寒雪中突然被打湿的石阶,哪怕下一刻会被风霜重新覆没,但那一瞬的湿意,是她多年未曾察觉的“热”。她从来都清楚自己在寒渊的位置。利刃,锋出即命中,钝了便是废铁。她亲手送走过无数人,也曾为寒渊割舍过最后的温情。可现在……秦淮没了,一个她曾熟悉的“信使”,倒在局中局中,像一枚被弃的子。景曜的每一句话都藏着刀锋,可偏偏,那些锋芒之下,却不像是要杀她。而是,要救她。她忽然觉得有些荒谬。谁来救她?她早就死在寒渊第一道命令里了。可眼下,她却仍站在这里。她没有走。她在看。没有人知道冷霜璃站在这里,也没有人知道,她此刻在想什么。她的脸依旧冷若寒霜,唇角没有一丝表情,宛若雕刻的雪像。下一刻,夜风一掠。她的身影如一缕冷香,从画楼檐角一跃而下,隐入那巷尾无声的黑。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但在景曜身后两丈的地方,一点尘埃,被风悄然卷起——她,来过。也,还未远去。那年,冷霜璃十五岁,初执寒渊暗令。楼沉渊将她召至书房,一卷薄函摊在她面前。“任务目标为叛逃寒渊之余孽,代号‘云岫’,其行踪隐于江南小镇。”他语气平静如水,“此人善伪装,需你亲自前往辨识。”冷霜璃无声点头。她从不多问,寒渊的规则写在骨血里,习惯了不知全貌也照办不误。她以为,这是一次平常的行动。她按图索骥,在街巷中隐匿行踪,七日之后,终于锁定一户偏僻人家。那家人温馨和睦,生活清苦却极有文风气息,其中一人,正是寒渊档案中描述的“云岫”——那人的模样,与资料中所附的肖像七分相似。冷霜璃冷眼观察了三日,最后递上一封“情报确认函”,交由寒渊信使带回。她只是确认了相似容貌,仅此而已。任务完成当夜,她便被召回东都,未再过问。两日后,听闻东南城外某处突遭灭门。血流三巷,官府不敢立案,尸首一夜清空。她没有在意,江湖纷争不过如此,正是“寒渊”所为。直到一夜,楼沉渊酒后失言,淡淡一笑,说道:“那‘云岫’,原是个无关紧要的错名罢了。真正的目标,藏在他那没用的弟弟身上。”她猛地站起,脸色惨白。“你说……那家人,并非目标?”她第一次失控地出声。“冷霜璃,”楼沉渊瞥她一眼,语气仍淡,“你的任务,是送情报回来,不是判断任务真假。”她全身发冷,一股从骨髓里涌出的寒意直逼天灵盖。那一夜,她悄悄潜回江南,只剩一座被烧毁的屋基,还有一块刻着“陆”字的残砖。地上有两位老人和一具少女的尸体,正是陆青的家人。那一夜,她独自跪了很久。可她没有解释,没有写信,没有说过一句“对不起”。不是她不悔。是她明白,解释只会让他更恨她。她宁愿让这份错由自己一个人承担。她选择了沉默——就像当初选择递出那封信一样,从未有勇气回头。此后,她更冷,更狠,不近人情、不讲私情,逐渐登上寒渊主位,刀下无错漏,心中却藏着一块永远化不开的冰。她想过千百次,如果陆青再站在她面前,她该说什么。可每一次,在梦里,她都只能看见他握刀的手,向她刺来的那一瞬。她闭眼,接着梦中那一剑,未曾躲避。——这是她的报应。也是她给自己留下的唯一救赎方式。夜色沉如墨。东都的街巷本该在这时分回归静谧,连酒楼的余音也该逐渐散去,但今夜,却仿佛连风都屏住了呼吸。乌云压城,星月无光,天幕像一层未干的漆,死黑无波。我独行于归家的石巷,脚步不疾不徐,肩上的袍子早已冷透,手中无灯,眼前却分毫未失。此时此地,一灯不亮,一声不响,一人独行。整条街仿佛从城中剥离出去,落入另一个无声的世界。气息变了。风本应穿巷而过,掀动瓦面,拂动衣角。但此刻,它绕路而行,仿佛也知这条街巷中,有不该触碰的杀机。我缓缓停下脚步,鼻尖嗅到一缕几不可察的气味——灰尘、铁锈、冷香……以及,那种独属于“寒渊”的血性。杀气,像从地缝中透出的寒意,一寸寸爬上脊背,逼人透骨。我低头望向脚下,石砖缝隙中,一点点黑水悄然涌出,仿佛这条街早已浸入血里。前方巷口,有一盏残灯摇曳如豆,忽明忽暗,像是某双隐藏着杀意的眼睛在打量。我轻声道:“出来吧。你们既然敢动这一刀,就别藏了。”无人应答。风声遽止,接踵的是一瞬间的死寂,仿佛天地闭息。就在那一息——“唰!”四道黑影从屋檐掠下,快如奔雷,利刃寒光骤起,封喉、锁腕、断膝,招招致命。与此同时,左右巷口亦有破风之声划开黑暗,脚步踏裂瓦檐,如死神低语而至。我没有退。右手已握住七情剑,剑未出鞘,心神已沉入剑意之中。——七情·起念。“锵!”剑光乍现,一瞬拔鞘,寒芒流转。第一剑横斩,击落斜上而下的臂刃,震得对方手臂生麻;第二剑反折向后,一挑而上,划出一道冷厉剑弧,逼退偷袭者。那是七情剑未发全力的状态,却剑气凌厉,逼得三人齐退三步,瞬间拉开距离。我静立原地,剑尖微垂,冷光流动,宛如幽夜中一线星芒。身后的残灯在风中终于熄灭,黑暗彻底将我们吞没。“寒渊么?”我喃喃,声音极轻,却清晰如霜刀划雪。“既然来了——那便留些东西下来。”巷中无声,却有杀机翻涌,犹如巨浪蓄势,只待下一刻,彻底吞没我与这柄未染血的剑。杀局,至此,才刚刚揭幕。三名寒渊杀手并未因我挡下首击而退意顿生,反而越发逼近,如三缕贴地流动的黑雾,刀未出鞘,杀意已至咽喉。我深吸一口气,七情剑轻旋于指间,脉象微动,心念流转——“以情御剑。”怒而斩,悲而落,哀而断。我以“哀”为引,剑势如秋叶枯飘,先是缓,继而狠,蓦然卷出一记“缥缈断虹”,错中有奇,剑锋自一名敌人肋下滑入,贴着肋骨反撩而上,直逼咽喉。他虽急撤,却仍被我一剑挑裂肩骨,血花乍现。另一人怒吼出手,刃风如鲸涛怒浪,我却反身一闪,堪堪避开,左手一指点出。非剑招。是“以医入武”。我指落其肘关,一指震断三经,正是我所习“九止脉”之中,断劲封脉一法。那杀手尚未来得及喊痛,臂中便像被灌入了冰毒,寸寸抽搐,兵刃脱手。“你不是杀人利器……你是救人之术。”我心念一动,唇角泛出冷笑,“可这救,是取你命的方式。”我并不恋战,脚步一旋,借着对小巷地形的熟悉,贴墙疾掠,一跃而上——瓦面松动,我却早知其中机关,一脚踏空,顺势下落,落入墙后废井之中。正当另一人以为我已逃窜,欲翻身追击之时,我自井壁翻起,剑如惊雷,划破黑暗。
“七情·医刃。”剑锋逆卷,牵动气血。我看清他胸前内气运行滞涩,正是肺脉弱点所在,一剑刺入,角度精妙如针灸,避骨取肉,直断心气。对方一声未出,已踉跄退后,气息寸断。我以七情剑斩下第三人,气息已乱,掌心发热,衣袖破碎,呼吸间尽是血腥味。
可我知道——还没完。那股冷意,未散。——真正的杀手,还藏在暗中。他一直没有动手,直到此刻才出现。他不是那种靠速度与诡计吃饭的小卒,而是精通杀势与时机之人。真正的杀手,从不会在不该出手的时候暴露自己。他步履无声,气息沉如铁石。那一瞬间,我竟没有觉察他从哪儿出现,只是脖颈一寒,已知不妙。“锵——!”我本能抬剑挡格,暗器却不走正面,一枚枚细如牛毛的飞针绕过剑锋,直取关节、喉口,甚至眼角。我侧身避过,却仍有数枚刺入左臂衣中,剧痛穿心,鲜血浸透布袖。他逼近如鬼魅,一刃带寒,角度诡谲。我奋力闪避,招招都快,但每快一分,我便更显力竭半分。“该死……”我咬牙支撑,七情剑已不再灵动如初,只能以破绽去赌破绽。可那人太沉。沉得像一口钉在地狱门口的铁棺。无声,却每一刀都比刚才三人的合力还狠。又一刀劈来,我用尽全身气力格开,却终究力不从心。掌中剑一震,虎口崩裂,剑势也在空中滑出轨道。那一刹,天地俱寂。杀手如山崩,刀刃直落,已无可避。而我,已无力再挡。可下一息——天地骤寒。寒意不似风雪,而是直接渗入骨髓,仿佛东都的所有灯火都在一瞬熄灭,空气冻结成冰。“叮——!”那一刀在我面门前寸许处停住,被一道极薄的冰刃封住,刀锋微颤,宛如砍在了坚不可摧的寒玉之上。他微微一怔,猛然后撤。我抬眼,看见她。冷霜璃,不知何时立于我前方,身披夜色,长发未束,眼神冷得像深渊最底层未化的寒霜。她一手横剑,剑上凝霜不化,指尖缭绕着淡蓝色的冰气,仿佛天地间的一切温度都因她而下沉。她没有看我,只冷冷盯着那杀手,语气平静:“这条命,不归你取。”杀手未言,一跃再退,似想以暗器扰她视线再寻破绽。可她动了。一道身影如幽冰穿梭,剑如寒霜,瞬息间已逼至杀手身前。“寒渊的人,却杀自家未来。”她语气不冷不热,那剑却冷得刺骨。电光火石之间,数招交错。而我,只能立在她身后,肩膀微颤,喘息不止。这是我第一次,在她面前如一个废人般站着。可心中,却忽然升起一丝……从未有过的温暖与安定。原来,她的冷,是有锋的。而今晚——这锋,是护我而出。她的剑在夜色中划过最后一道轨迹。
“唰——”杀手尚未来得及倒地,喉间已裂开一道深痕,鲜血喷涌,在冷霜璃转身之际,沾染于她墨蓝衣袖之上,却未能让她眼神有丝毫波动。她缓缓收剑,眉眼平静,似乎刚才杀的,只是一片雪花。我勉力撑起身子,左臂血流如注,脚步却虚浮不稳,一靠墙,便滑坐地上。呼吸急促之间,喉头一甜,强行咽下即将涌出的血。“咳……多谢……”我苦笑着道。冷霜璃未答,只看着我片刻。她忽地蹲下身,伸手托住我背脊。我心头一震:“你……”她没等我说完,便将我打横抱起。她的动作极稳,像抱起一件瓷器,生怕震碎。可她眉心紧蹙,眼底却闪过一丝隐忍的焦急。“你流太多血了。”她语气依旧冷淡,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我轻笑一声,声音嘶哑:“没想到……你会这样抱我。”她没有回头,只道:“我不想下一次再救你,是去收尸。”夜风吹来,裹着巷中血腥味,也卷起她鬓边几缕微乱的发丝。她一跃而起,踏瓦穿巷,轻功不减分毫,稳如初霜。一路之上,我靠在她肩头,感受到她胸膛起伏之间的温热。可她的脸,依旧冷峻如昔。终在一处破旧院落落下,院墙残破、竹影婆娑,却远离主街,无人踪迹。冷霜璃将我安置在破旧院落的竹榻上,月光透过残破的窗棂洒落,映在她冷峻的侧脸上,似一层薄霜覆盖。她低头查看我左臂的伤口,血迹已凝成暗红,渗入衣袖,触目惊心。她指尖轻触我脉门,眉头微皱,低声道:“外伤可止,内息却已乱得如残絮,若不及时调理,你这条命怕是留不下来。”她的语气冷淡如常,却透着一丝无可奈何的沉重。我靠着竹榻,气息微弱,强撑着笑道:“霜璃,你若再冷着脸,我怕是没死在刀下,先被你吓死了。”她瞥我一眼,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未理会我的调侃,起身似要取药,却在半途停下,沉默片刻,似在权衡什么。我见她神色有异,低声道:“怎么了?”她转过身,背对月光,长发披散如墨,低声道:“你中的是寒渊的‘断魂针’,毒虽不烈,却乱人气血,寻常药物只能治标。”她顿了顿,声音更低,“唯有双修之法,以阴阳和合交融内力,能引气归元,彻底平复你体内乱流。”她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似极不情愿说出这话。我闻言一怔,诧异地看着她,气息微乱,低声道:“双修?你……如何知道我会这功法?”我的声音中透着疑惑,双修之术虽是我偶然所得,却从未对外人提及,冷霜璃此言让我心头一震。她未即答,转身面对我,月光下,她的眼神冷如寒霜,却隐隐透着一丝挣扎,低声道:“寒渊秘卷中有载,我曾见过类似记载,你的气息运转,与那法门有几分相似。”我苦笑,低声道:“你倒是观察得细。”她没理会我的揶揄,沉默片刻,终于下定决心,低声道:“无可奈何,只能如此。”她缓缓解下玄衣外袍,露出内里贴身的白衫,身形修长曼妙,胸前曲线柔美,腰肢纤细如柳,双腿修长挺拔,散发着一股清冷中透着柔韧的美感。她动作虽果决,眼中却闪过一丝羞涩与抗拒,显然此举对她而言是极大的妥协。我气息一滞,低声道:“霜璃,你……”她打断我,冷声道:“别多言,救你要紧。”她褪去白衫与亵衣,露出如玉般的肌肤,月光映照下,似覆着一层寒霜,清冷而绝美。她走近我,跪坐榻边,低声道:“依我气息运行,莫乱动念。”她的声音虽冷,语气却透着一丝紧张,显然对这亲密之举并不适应。她俯身贴近,柔软胸膛轻触我身,我低声道:“霜璃,真要如此?”她低声道:“废话少说,开始。”我依言褪去衣袍,露出精壮身躯,下身昂然挺立。她低声道:“起。”她双手贴上我胸膛,指尖微凉,带着一丝寒气,顺着我经脉缓缓引导。我依双修功法运行内息,她分开双腿,缓缓跨坐我腰间,低声道:“别分心。”她的花径贴近我硬挺,初时微凉,似在犹豫,我低声道:“霜璃……”她低声道:“闭嘴。”她缓缓下沉,我进入她体内,湿热紧致让我低哼,她低吟一声,身子猛颤,似在压抑这突如其来的感觉,双颊染上红晕。她低声道:“引气。”我依功法运转内力,她的气息与我交融,性器相连处,一股清凉真气自她体内流入,与我体内热流交汇,修复我受损的气脉。她的寒气顺着我经脉流转,体内乱流渐渐平复,她低声道:“凝神,别乱。”她的声音微颤,双眸半闭,似在强忍羞涩与快感。我诧异于她的熟练,低声道:“霜璃,你竟真能……”她冷声道:“别说话,专心。”她的腰肢轻动,带动我深入,内力交融间,她的寒气与我的热流在胯部处碰撞,我内伤渐愈,气息平稳。她的动作渐快,低吟声从喉间溢出,身子柔软贴我,双臂环我颈,低声道:“景曜,气归元了……”她的声音透着一丝羞恼,似不愿承认这亲密的愉悦。我低声道:“霜璃,多谢。”她未答,气息更乱,双颊潮红,似羞似怒,低声道:“别多想,只是救你。”我轻笑,低声道:“我知。”内息归元,我内伤尽愈,睁眼见她眼中寒意未散,却多了一丝柔光,双修结束,她猛地起身,披上衣衫,低声道:“伤好了,便忘了这事。”她的语气冷硬,却掩不住羞涩。我低声道:“霜璃,我欠你一命。”她背对我,低声道:“不欠,下次别让我再救。”夜色深浓,月光映在她身影上,清冷中透着一抹温存,我心头微动,知她此举已动真情,性器交融的刹那,她的寒意与我的思念已然交织。院墙外传来几声虫鸣,断续如弦,又似心跳。我靠坐于残砖之上,左臂火辣辣地疼着,却远不如心头的沉重来得明显。冷霜璃背对着我,静静站在那片竹影之中,月光打在她身上,映出清瘦的轮廓。她就那么站着,不言不动,仿佛自己也在等什么——或是一句话,或是一丝答案。我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轻声道:“若你不在……我今晚,或许真活不成。”她没有回头,只低低应了一声:“嗯。”“冷霜璃。”我第一次如此郑重地喊她的名字,不是为了问责,也不是为探试,而是出自内心深处,那个已被东都风雪磨得隐痛不息的位置。她终于转身。我望着她的眼睛,那双寒潭似的眼,今日第一次不带剑意。“当初在寒渊,我问你信不信因果,你说不信,因为信会怕。”我缓缓道。“现在……你怕了吗?”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慢慢走近,在我面前跪坐下来,为我理了理衣袍。那动作细致得近乎柔软,像怕弄疼我似的。半晌,她才轻声道:“我不怕。”“我只是……累了。”我怔了怔,看着她低垂的眉眼,忽然有种从未有过的感受——这个曾在寒渊刀光剑影中一步步走到高位的女子,曾是陆青的生死之伴,是无数江湖人口中“最狠的刃”,此刻却坐在我面前,为一个刚才几乎死去的男人包扎伤口,眼神里没有戾气,只有疲倦。“你是不是……从来没解释过那件事?”我问。她没有说话,但那一瞬,她的指节微微收紧,停在了我肩头。“你和陆青之间……是不是其实也曾试着靠近过?”她仍未答,却缓缓抬眸,终于直视我。那一眼,平静得像冰湖之下的一道暗流——深,且不可测。我知道我说得太多,可我已不愿再绕。“冷霜璃,”我轻声道,“你不是冷血,只是……你怕自己一旦软了,就没法活。”
“但你今晚,还是救了我。”
“因为你知道,我不是敌人。”她轻轻一笑,竟带着点涩意。
“你总这样,说着听上去像利诱,其实比情话还真。”“那你……信我吗?”我问。她沉默片刻,忽然道:“我若说信你,那是不是又得欠你一次?”“我不想你欠我。”我垂下眼,轻声:“我想你愿意。”这句话一出,院中忽地一阵风起,竹影瑟动,吹得她耳鬓微乱。她抬手拢发,忽而俯下身,额头贴近我的眉间。她轻轻一叹:“那你可得撑住。若你真死了,这个‘愿意’,我就永远也不肯承认了。”她的气息极淡,却暖得过分,像雪后初霁的阳光,未必炙热,却能让人心动。我望着她离我不过寸许的脸,喉头微涩,终究没说出话来。她没再靠近,也没再后退,只是就这样,与我对视片刻,随即轻轻一笑:“别看了,再看……我可就真信你是在约会了。”我哑然,随即也笑。这夜的疼痛、杀局、血痕,仿佛都在那一瞬被这句轻笑冲淡。可我知道,有些东西,在今夜,已经悄悄改变了。她不是不信情,只是从未有人,愿意走到她面前,真正为她撑伞。我愿意。夜已更深,东都的风吹过浮影斋的瓦脊,带着些冷,像是将白日血雨腥风洗去之后的余温。我推开房门时,屋内未点灯,只有一盏微光自案几上幽幽亮着。柳夭夭正倚在窗边,捧着一卷不知从哪儿翻来的话本,懒洋洋地翻页,似乎早已等我许久。“哟,景大夫总算回来了。”她语气带笑,眉梢微挑,打量我一眼,“怎么?不是去醉花巷赴约?怎么没醉死在花丛中?”我苦笑一声,合上门,在她对面坐下:“你倒是早就看出来了。”“看出来你对冷霜璃别有心思?”她“啪”地合上书卷,“那当然。你看她的眼神,都快能化冰了。”“哪有什么心思。”我无奈,“我这人什么都能藏,就是心事藏不住。”她歪着头看我,眼神有几分认真,又带了点捉弄人的意味:“你啊,越是装正经的时候,越是像在骗人。”我一怔,随即叹道:“若真能骗过她……倒也好了。”柳夭夭的神色一顿,随即收敛笑意,声音微缓:“今天出了什么事?”我将整日所历一一告知——从醉花巷初见,到利诱冷霜璃动心,再到回程路上的伏杀与她的相救……一字不隐。柳夭夭听得极静,目光却始终不离我面上,直到我说完最后一句,她才缓缓道:“她救你,是出于人性?还是……旧情未了?”我摇头:“我不知道。”“你在赌。”我看着她,忽然觉得心口有点发酸:“是啊,我在赌。赌她心里还有一点点……不属于寒渊的东西。”“你真不怕她背后再来一刀?”她问。我笑了笑,却带着几分苦意:“我怕,但如果连试都不试,那我们就只能一辈子活在旧账里,没出路。”柳夭夭不语,过了片刻才道:“你知不知道,有时候我最佩服你的,不是你会算计,不是你医术高明——是你明明知道前面可能是坑,也愿意跳下去看看能不能变成桥。”我怔了一下,心头微动:“你这是……在夸我?”她翻了个白眼:“你当我是林婉啊?”我被她逗得笑出声:“她未必会夸我。”柳夭夭靠回窗边,一手托腮,轻轻一哼:“你没去找她,就来我这儿,是不是……怕她看到你伤了?”我一愣,随即低声:“是。我不想她担心。”柳夭夭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忽然一笑,轻轻叹道:“景曜,你这个人啊……真是坏得很温柔。”“那你呢?”我抬眸,“你会不会也走?”她歪头看我,笑得像昨夜灯下的一杯花雕:“你要是再说些煽情的话……我可真舍不得走了。”我看着她,忽然觉得这屋里很静。窗外风声渐远,帘影斜斜。我们之间没有更多言语,却有一种极深的安心悄然落下。这一夜,我没再离开她房中。我只是坐着,陪着她,看那盏微光燃到尽头,也看她眉眼间的风轻云淡,一寸寸褪去少女的玩世不恭,露出她真正的模样。世事翻涌,但此刻,我愿为这一刻的安宁——多活一天。
【待续】版主:青青的世界于2025_04_07 3:48:05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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