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途漫漫且徐行】(41-47)作者:货书郎
字数:21873 第四十一回 绿树阴浓 夏日长 有别于各派将众仙分散各地,天刀门却是全员安居于永立堡,魁首以下,左右两卫为后期小仙,持刀为中期小仙,最末的初期小仙则为扛旗,至于修炼灵气不足均分之难,则是各仙直接离堡,出关砍妖杀兽而解。 得解忧阁来讯后,四仙聚于主院商议整晚,最终决议由左卫领五位仙子进京,拜见大将军,疏通一二,盼能迎回缺一刀坐镇边关。 右卫则暂代魁首,帅领门众,准备抵御秋后兽潮,同时派出持刀至西南游侠分会求援,若能请动会长,以他大仙之能,定能安保今年无恙,不过听闻会长远在东陆总会,分会理应只有副会持,即便如此,但凡能多一位筑基巅峰襄助,总能多僵持些时日。 只是那狮王残暴,若无大仙阻拦,怕是又要伏尸千里。 正因如此,左卫配长刀,骑骏马,领着五人向东疾驰。 千里路,快马加鞭,不眠不休,连夜赶,三日半便可抵郢京。 如此劳,若非天刀门众仙本就终日勤练不辍,怕也是吃不太消。 夏日郢城,虽不湿闷,但高温直晒,亦能将人烤得通红。 城内店家无不备好冰砖驱暑,奉上凉茶豆汤降火,街道两侧架设草棚遮阳,游客正午多半躲于室内,待日斜降温,才会打伞出门。 郢城北面环山,本是阻挡外族要塞,不似临淄棋盘规划,是先有村镇,再有瓮城,后建卫塔,再筑高墙,一步一步缓缓扩建,故为环形之城。 最内皇城为心,内圈为机关要府,中圈为富贵豪邸,外圈为市坊门楼。 聚仙楼位于内圈一环街,楼不高,仅三层,应是避免高于皇城卫塔,不过腹地甚广,甚至能跑马游骑练箭,还能借地予墨甲铁骑,进行小队演对抗。 前门设有禁制阵法,凡夫若要踏足,没有名帖送入楼内,再由专员解禁引领,是连脚都落不下去的,故有「京城郢居,落脚不易」之趣闻。 灵种过门,阵法闪微弱青光; 仙子入门,照明亮红光; 小仙上楼,耀夺目金光。 至于大仙亲临,阵已无用,毫无光彩。 而当凌风跨过门槛时,红茫闪动,漫溢四方,顿时惊动了门卫与街上游客,后者议论纷纷,前者趋前询问。 「敢问何方仙子临门?」 「巫县,凌风。」 「仙子请。」 凌风跟随门卫入楼,楼内有侍者接过招待,引领穿过大厅,来到左侧客间厢房入座,并奉上冰饮与糕点,而他不过是喝了一口青茶,便有位小仙进房。 「在下一楼管事,敝姓廖,敢问凌风小仙,为何入楼?」廖管事面善,身宽体旁,举掌相迎。 凌风连忙站起身,堆笑满容,拱手抱拳:「不才听闻,大楚广纳天下众仙,故而斗胆上门,想把一身艺技,货与聚仙楼。」 「喔?」廖管事听闻大笑:「哈哈哈哈,来得好,来得好! 坐,坐!」 「廖管事先请。」 两人入座,差役入房添茶,再退出关门。 「聚仙楼开门纳杰,不过不免俗,还是要登记一二,稍后便请小侍领你备案。」廖管事喝口茶,惬意的舒展身躯,放松道:「凌风老弟,我先明白个大概啊⋯⋯你这仙途是自行入门,还是有人引路呢?」 与廖管事一派轻松模样相反,凌风正襟危坐,嘴角含笑道:「回管事,在下由巫山披星居士领引入门。」 「放轻松些。」廖管事搧掌:「夏日漫漫,我借你这个入楼时机,偷懒个些许时光⋯⋯等等我小憩片刻,你可别声张喔⋯⋯对了,那居士是你师傅?」 「非也,是卑仆主上。」 「喔喔喔,也是筑基小仙?」 「是金丹大仙。」 「喔喔喔,那你⋯⋯啥!」廖管事突然瞪眼跳起:「大仙?」 凌风亦是起身,搔首,肯定道:「大仙。」 「巫县出大仙? 巫山披星居士竟是大仙?」廖管事嘴张得老大,旋即转身开门,喊了一声,然后又回身,举掌让凌风入座。 凌风才刚安坐,又有两位小仙入房,一位高傲盘发女士,一位肥胖睏盹少年。 「这是二楼胡小仙。」廖管事指了青衫女士,然后又转向介绍少年:「这位是三楼杜小仙。」 「幸会幸会。」凌风再度起身。 「好让两位知晓,凌风仙子的引路人,巫县的披星居士,是位大仙。」 「喔?」「当真?」 「居士可愿入楼?」廖管事请凌风入座,门外差役又再度新添两壶茶,并奉上精致果盘与冰镇甜汤,同时又有两位仙子入房,手拿板笏,随时笔记书写。 「呃⋯⋯」见此阵仗,凌风拘谨了些,歉意的笑笑:「居士已云游四海,不知所踪。」 「唉⋯⋯」廖管事叹口气,胡小仙面色不耐,杜小仙打了哈欠。 「好吧,那当他当初可有帮你测过灵根?」廖管事正经了些。 「听闻居士曾说我是下品灵根。」 廖管事挑眉,追问:「下品? 那你怎不跟随居士,反来到聚仙楼?」 「在下原先在黑虎帮做个三当家,后来侥幸遇到居士下山⋯⋯」随着凌风娓娓道来,廖管事频频点头,胡小仙时不时吃瓜喝汤,杜小仙则是乾脆打起瞌睡。 「待我在牛铃村入门后,居士便离村远游,而我则在巫山闭关修炼,直到年初听闻晴雨峰传来动荡,才出关探查,并侥幸目睹楼主风采,顿时心折,所以犹豫再三,才来郢城。」 廖管事与胡小仙对视一眼,没理会睡着的杜小仙,廖管事点头再问:「你可知披星居士境界如何?」 凌风苦脸:「不甚清楚,不过以您们重视的态度来看,难道金丹境很难达到?」 胡小仙鼻音一哼:「孤陋寡闻。」 廖管事陪笑道:「说句难听的,以老弟下品之姿,怕是终身难入三门,别讶异,而我聚仙楼,其实也就三位大仙而已,好让你知晓,一位在北面,监视着苍狼妖族与边境部落,一位在西面,协助铁墙军抵御兽潮,一位在东南,管控海口航线。」 「这等事情,竟是在下能知的吗?」 「诳,都是天下皆知之事,不算什么机密要闻。」廖管事摆掌:「重点是,今后你入了楼,领了差事,若能再将居士招揽入楼,那不论是封官加爵,还是金银财宝,我直接替楼主应下,全都能如你所愿。」 凌风倒抽口气,然后微微喘息,接着咬牙握拳,再度,不对,四度起身,躬身:「在下定会力邀居士入楼!」 「好,好,好!」廖管事拍掌大赞,惊得杜小仙睁眼,而胡小仙却眯起眼,似想看穿凌风。 「那谁⋯⋯」廖管事指了一旁的仙子道:「好好招待凌风老弟,我去找楼主禀报。」 「同去。」杜小仙揉眼起身,跟随廖管事出房。 胡小仙盯着记事仙子与恭谨的凌风,若有所思,抬颛:「你方才说那⋯⋯呃,清天云雨宫有两位仙子,可能招来京城会晤一二?」 凌风袖中拳头暗自紧握,只是脸上不动声色,依旧堆笑。 「当然,可以。」 第四十二回 楼台倒影 入池塘 廖管事没寻到楼主,于是便让仙子领凌风备案入职,挂了一个园艺的闲差。 园艺非难事,且楼内花草不多,再加上凌风只能在一楼进出,故而打理起来十分清闲,中央大厅呈八卦型,与塔楼一致,每边各有一间厢房,左三间会客迎宾,右三间商议论事,前门无房,后边为主台,差役常驻,负责接待引领。 柜台左右两侧摆放花卉,左放花之帝王牡丹,右摆花之仙女雪兰,各间厢房分别摆有梅、兰、竹、菊、桂与鹃。 此外,中央大厅的圆桌上,还有一盆冰晶睡莲,也仅有那盆,是凌风不用特别照顾的,但若发现睡莲有甦醒之迹,他可以直接越级通报管事。 起初凌风每日寻花修叶,装模做样,一副敬业楷模,但几日后,只见差役无事打盹,灵种三两汇聚闲聊,就连仙子也时常坐于厅里嗑瓜,看闲书,听小曲。 于是凌风巡视一圈花草后,便也融入众人,闲里偷忙。 偶尔还会协助引领凡夫入楼,像是有来预借校场的军士、借阅藏书的勋贵、试用新式器械的官员等等。 有时真的是闲到发慌,他便会到街上晃荡,只是那夏日艳阳高照,逛街得避开午时,较好出楼。 某日,凌风趁着暑气消散,昏黄之际,上街恣意漫步,行至外环,见一家生意兴隆的酒馆,便登门替众位小仙买些清酒小菜,等候菜馄饨之际,听闻身后一桌含怒议论之声,便不自觉的拉起耳朵倾听。 「欺人太甚!」 「怎不直接冲进去?」 「噤声。 这种事是能到处嚷嚷的?」 「有差吗? 我们早就被当成笑话在酒楼茶馆流传了。」 「那⋯⋯」 凌风背对那桌,看着他身前尴尬的小二,努嘴问:「我身后那桌是怎么回事?」 小二抬手拭汗,欠身:「大侠稍待片刻,菜快备齐了,至于那桌啊⋯⋯昨日听闻是不懂礼数的乡下莽夫,不用理会。」 「闲来无事,当作打发,讲讲唄。」 「好勒,是昨晚我听隔壁小李说的,有几位粗汉竟直闯将军府,也不想想这京城脚下,哪能这般行事吶,不要说硬闯了,连门都没摸到,在大街上,就直接被京军给团团包围,那个阵仗之大,隔了几条街都能听闻。」 「这般闹事?」 「可不是吶,所幸将军仁慈,没直接把这群莽夫给打杀了。」小二压低声音。 「喂!」 身后传来大喊:「那小二,胡乱嚼甚麽舌根!」 「啊!」小二缩脖,没想到那群粗汉耳力这般好,连轻声细语都能听晓,便一溜烟跑进后厨避难。 凌风转身,见那五位劲装刀客拍桌起身,上衣无袖,展露臂膀,虎背熊腰,长刀挂腰。 「在下凌风,见过五位侠客。」凌风展颜露齿,抱拳寒暄。 「莫听那小厮胡语。」应答之汉,面肤黝黑,左手插腰,右手按腹,不论哪手,均近刀柄。 「敢问众位好汉是?」凌风上前几步。 「在下咏鸣。」「咏武。」「咏兴。」「咏义。」「咏鼎。」 凌风见众人与自己约莫同境,释出好意:「不知几位兄弟,遇到什么难处?」 五人犹疑,散了怒气,却不知谁要先答。 「这样吧,小弟在聚仙楼处理杂活,若几位哥哥有意,可随我进楼商议一番,好过在酒馆让人笑话。」 刀客们互视点头,唤小二前来将饭菜打包,连同凌风本来外带之馄饨,众人携盒提篮,一同穿街过环,直至日落无晖,才走回内圈。 凌风领头,先入门,举掌相迎,几人跟随入楼,昏暗中,红光阵阵,又引得左右街坊惊奇注目,尤其最后一位跨步的咏鸣,赤彩凝实,已有转金之机。 楼内差役见众人进楼,客气引导至左侧最里间的大房,凌风又遣人去唤廖管事,自己则将小菜温酒,分送到大厅里散坐仙子的桌上,又送进右侧房内给几位仙子,再与几位灵种玩笑闲话。 分送完毕,走回左侧里间寻那些刀客,不过才刚进门,便觉气氛古怪。 凌风抬眼,微笑询问:「廖管事呢?」 「不在。」胡小仙坐于长桌尾端主位,左侧三位,右侧两位,刀客不发一语,看着桌上菜餚。 「这几位是⋯⋯」凌风正要介绍,胡小仙就举起秀掌打断。 「我已知晓,是天刀门的仙子。」胡小仙今日换了青衫,改披黄绮,盘绕发髻也放了下来,显得随性几分,只是眉宇间的高傲仍未减少半点。 「是。」凌风点头,拉椅入座右侧末端。 「你将城内晃荡仙子领进楼,是对的。」胡小仙细眉上挑,薄唇轻启。 一句话,便将凌风与刀客本来不错的关系,打破。 凌风尴尬干笑,对左侧首位咏鸣欠身,准备开口,却又被胡小仙抬掌压下。 「你们傅左,昨晚已被招入将军府,静候便是。」胡小仙,仰头,以鼻视人:「在他出府前,尔等便在此安置,楼后有客寝,无需担忧。」 「嗯⋯⋯」咏鸣抬眼,缓缓沉声:「⋯⋯我等已安置于外环客栈。」 「退房便是。」 咏鸣张嘴,说不出话。 「怎麽? 不能退?」胡小仙眯眼,双手环胸。 咏鸣吸口气,吐出两字:「可退。」 「嗯。」胡小仙阑珊挥手,起身,看了一眼桌上饭菜竹篮,绕桌走向门旁,正要踏出时,转头对凌风道:「那谁⋯⋯下次挑好一点的馆子,外环的菜噢⋯⋯」 凌风正要起身致歉,他身后的刀客却抢先站起,拔刀。 「敢向小仙讨教几招!」 凌风暗道'坏了',转头一看,却是咏义满脸通红,双手握拳。 「哎呦。」胡小仙掩嘴偷笑,乐得前后摇晃。 一人起,众人立,各个面色不豫。 凌风见胡小仙笑眸里藏的得意,见如此明显的挑拨兴事之计,竟也能让天刀门众一头栽入,顿感棘手万分,却一时也想不出缓解之法,只能看着众人饭不吃,菜不咽,快步跟着胡小仙移驾到楼后的演武场。 甫入夜,天色灰蒙未深,广场已是灯笼高挂,火炬燃焰。 聚仙楼正后方铺石砖供众人演武,左侧厢房阁院错落能安顿百人,右侧荷池曲廊赏景能游赏四季。 再往外,环形半圈,由右往左,分别为杂物仓柜、器械甲库、经书阁院、丹药鼎房、符箓宫殿。 再后,一大片跑马牧地,左林小丘可猎野味,右湖水池可钓鲜鱼。 此时六人立于楼后砖场,胡小仙双手环胸,五刀客手按刀柄。 「不是我要小瞧你们啊⋯⋯毕竟差了一个境界,一起上便是。」 「天刀门没有这种道理。」咏鸣摇头,率先踏步:「请小仙赐教。」 「行吧。」胡小仙从袖中掏出洁白手套,一掌一只,左手套上,卷起右手宽袖,右手再用牙咬手套拉紧,随即勾手,让咏鸣进攻。 咏鸣提气,大步冲上,手悬刀柄,直至近身才压低身形,迅速拔刀! 刀光一闪,胡小仙后仰两寸,轻松避开,随即欺身,出拳。 白拳出脱如电,咏鸣才刚要转刀回防,拳已逼脸,只能侧头躲开,拳风划脸而过,瞬间擦出一道红痕。 咏鸣刀转,由下往上疾撩,此时两人极近,若是这招落实,刀锋定会将胡小仙划成两半,但刀柄才刚刚上挪半分,咏鸣就被狠狠踹飞。 刀客在空中凹身,撞上边柱,滚落场缘。 胡小仙收起单脚,打了哈欠,让其他人接着上场。 凌风苦脸看着四人分别上前挨揍,一个比一个凄惨,咏武被甩飞,腹部遭击,撞倒火炬; 咏兴晃身欺敌却被肘击长刀脱手,再遭胡小仙借力,直接推飞落入荷池。 或许是看到他们狼狈模样,胡小仙玩性大起,又再将咏义与咏鼎,纷纷踹入右方池塘,引得水花四溅,噗通作响。 「唉啊唉啊⋯⋯」胡小仙抱腹摇头,脱下手套,甩到一旁观战的凌风身上:「赏你了,回头再给我买副手套。」 「遵命。」凌风接下,欠身。 「甚是无趣呐⋯⋯」胡小仙移步回楼,沿路漫笑。 咏鸣以拳撑地,吐出瘀血,吃力起身。 凌风跑上前,将水里的几人分别拉出池塘,只见他们一身污泥,臭味呛鼻。 「跟几位哥哥赔罪,小弟真不知是胡小仙当职,多有得罪,万分⋯⋯」 「打住。」咏兴举手制止,拧转衣袍。 「唉⋯⋯咏鸣已输,你们为何还轮番上阵呢?」凌风纳闷,问咏义与咏鼎。 「不出刀,意难平。」 「就算明知不敌?」 「就算明知不敌。」 凌风看着五人,虽是一身狼狈,眉宇间却毫无挂怀。 「凌风没见过兽潮吧?」咏鸣以手背拭去嘴角残血。 凌风摇头,刀客相视,接着大笑。 笑声朗朗,出院破云。 第四十三回 水晶帘动 微风起 「当。 当。 当⋯⋯」 佛寺钟声响,早课证拜佛。 夏日光亮赶人醒,部众用斋前叫板,食不语。 蝉声如浪传入院,戒律背书游经海,诵不绝。 巳时,出坡。 「众位师兄师姐,咱们这回得加紧点,把麦子收一收,好再种点蔬果甜菜。」 「劳烦各位了!」「加把劲!」「呼呼⋯⋯」 僧侣卷袖持镰在田里挥舞,春麦饱满累累低垂,众人虽是忙得满头大汗,却也踏实欢心,丰收年岁,总是好日子。 出家众由住持领头,带着僧人收割麦穗,在家众的居士们,则以长带幼,协助包装运送、添茶递水。 群众群力,忙至未时才歇息用斋。 「不曾想,住持竟也亲自下田挥刀。」 「多一人,便多一份力。」 「午后继续?」 住持那满是泥土的双手,捧着木碗,喝口水,才摇头道:「先诵经,讲课,待日头没那么赤,再来。」 「原来寺院生活也挺忙的。」 「居士可待得惯?」 「荒闲是一天,繁忙是一天,不论如何,总要过的。」 住持双眼微张,放下碗,面上苍老的皱纹,推起弧线:「嘿嘿嘿,居士与佛有缘,要不,剃度出家得了?」 潇月摇头:「在下唸的可是道藏,非是佛经。」 住持摆手,站起身:「佛道,道佛,不论哪种,总是劝人为善的。」 潇月放下筷,舀水洗手净面,也挺起身:「我还以为住持会跟我打机锋,没想到只是换句话说。」 住持迈步往寺院前行,佝偻身躯,走得慢,走得稳:「哪有那麽多佳言名句,好好过好每一天,就是修行了。」 「这般简单?」潇月跟上,落后半步。 「简单?」住持顿了一步,才又继续走:「走路时走路,不语。 用斋时用斋,不言。 收割时收割,不谈。 这样简单吗?” 潇月微微皱眉:「走路时不语? 那我们应该不能交谈⋯⋯」 诵经时诵经,拜佛时拜佛,一次只做一件事,心无旁骛,即为,修行。」 「嗯⋯⋯」潇月颔首:「人心不足,总想兼顾多事,漫步交谈、用斋闲聊,就连独处打坐、诵经、抄书,脑里也会想着其他事,如此看来,竟是⋯⋯不太简单。」 「居士悟性不低,真不皈依我佛?」 两人回到院前,寺院不大,大门上挂着'蝉农寺'的匾额,蝉字小,农字大,歪歪斜斜,像是顽童之笔。 「我本以为是坐禅之禅农。」潇月驻足,仰头:「结果竟是夏蝉之蝉农。」 住持哈哈大笑,跨步入院,回头道:「开山祖师不识字,闹了笑话,但我等后辈子弟,却也没想着要改就是了。」 潇月颔首,进寺。 蝉农寺西北一千两百里左右,永立堡。 午后雷雨滂沱而下。 有客披蓑至。 敲门送帖,入堡。 拜帖辗转几人后,最终落到右卫手上。 右卫独臂持帖,缓缓至于桌前,闭目养神,待闻脚步声响,才起身迎客。 客随晏官家踏入主院大厅,脱下蓑衣给一旁侍女,再甩落几滴雨水,才上前拱手:「解忧,费参议,拜见天刀门,李右卫。」 「孤身前来?」李右卫指了一旁木椅,请费参议入座。 「是。」两位侍女上前,蹲身,替费参议脱鞋除袜:「啊! 这⋯⋯」 「无碍。」李右卫坐回厅中右席,主位与左席自是悬空:「雷雨打湿了一身,如此较为俐爽,但可别以为我等粗鄙便是。」 「不至于。」待侍女卷起费参议裤管,擦净双足退下后,他也从原本的侷促,转为坦然,赤足商议:「敢问李右卫,兽何时至?」 「一个月,前锋先到,两个月,大军压境。」 大厅内,中央三椅只有李右卫在席,左右两侧各摆木椅三张,费参议坐于左侧首位,管家晏叔安于右侧首位,两人身后还各有两位侍女肃立。 不待费参议言语,又有两位持刀莽汉入厅,坐于管家一旁两张木椅。 李右卫举掌介绍,右二席与右末席:「典扛旗,廖副旗。」 费参议点头致意,再询:「目前可有布置?」 「铁墙军的斥侯已出城探查,我等众堡仍在抢收夏粮,有几位弟兄协防军备器械,作为信使,往返军营与各坞堡。」 「去岁阁主与魁首重创狮王,今年他可会再来?」 「⋯⋯」李右卫沈默,看向晏叔,后者领会,接话道:「不论天候,不管强弱,每年必来,这回应当也是。」 「如此谁将挡之?」 「好让费参议知晓,傅左卫已进京晋见将军,若能放了魁首回堡,自是无碍。」晏叔银发稀疏,混浊双目,偶透精光。 「楼主巴不得天下之仙,全数入楼,怎会放人?」费参议摇头,打消了众人的想念。 「参议可有对策?」 费参议转头看了侍女,李右卫醒悟,抬颛挥手,让几位侍女退下,待主厅只剩五仙,费参议才站起身,环视一圈。 「劫狱。」 晏叔咬唇不语,典扛旗铁面怒张,廖副旗熊掌紧握,李右卫哑然失笑。 「参议是要让敝堡与大楚为敌啊?」晏叔面有难色。 「解忧阁来劫狱,天刀门只需从旁协助即可。」 「还不是一样。」典扛旗甚觉荒唐。 「难到尔等便坐视魁首坐穿牢底?」 「魁首是大仙,楼主若还讲理,定会放他出来。」李右卫淡然道:「这也是先前魁首愿意鼎助老阁主的原因。」 费参议深吸口气,站起身,或许是赤足关系,不太高,却显瘦,青衫卷袖,浓眉清目,侃侃而论:「解忧阁曾经做过估算,天下虽有亿万苍生,但大仙之数,约莫也才四、五十位。 南齐朱雀院有两位,青蟒府则有四位,而大楚呢? 聚仙楼三位,捆魔牢两位⋯⋯」 也就是说,大楚官府少了南齐一位,加上捆魔牢那两位,其中一位得长驻天牢,镇压刑犯,另一位负责四海缉捕妖魔,所以聚仙楼应当得再加一位大仙,才能稳固东南西北四个方位。 目前北方逍遥剑仙,一人一剑,在剑冢与狼妖中间遨游⋯⋯」 「东方呢? 花扇公子如同百宝库般,一人身家可抵一国,坐镇于海口。 西方我便不用多说了,铁墙将军身旁那位断情仙姑,是他能领军冲锋的底气所在,唯独,漏了南方。」 「南方有大漠横隔。」晏叔插话道。 「是。」费参议点头,润嗓继续:「虽说齐楚相安数百年,但眼下,大将军已老,墨甲铁骑又没有将帅之才,你说铁墙将军与镇山将军,都没有一丝想法?」 晏叔皱眉,典扛旗抓头,廖副旗咬牙,李右卫索性闭上了眼。 「为了大楚国事安稳,楼主定有布置,镇山将军虽说年资与功绩都比较高,但他还在东北与熊族厮杀,虽有净明宗协助,但那毕竟就只是一座道观⋯⋯应是抽不开身的。 所以,反倒是因为狮王去年受伤,使得今年兽潮来势较弱的铁墙将军,能抽出空挡,寻机入主上将军府。」 「如此一来,简楼主若要放出魁首,那麽条件,肯定就是要他入主铁墙军。」 「这⋯⋯」廖副旗苦一张脸,纳闷:「有啥不好?」 典扛旗亦是摸不着头绪。 「铁墙将军是铁墙将军,天刀门魁首是天刀门魁首。」费参议耐心解释:「我知道边境坞堡与铁墙军属于共存共荣的关系,但天刀门可悉心照顾永立堡上下五千户安危,铁墙军却要守卫西线战事,若与大局无碍,那一城一堡的兴衰覆灭,便不是重点了。」 「若魁首不愿入军,那便要枯坐大牢?」李右卫睁眼,沙哑开口。 「难得有机会将大仙捆绑在军方官府中,楼主不会错过的。」 「若等上将军府传位后,也不会放魁首出狱?」典扛旗不再抓头,魁武肌肉鼓筋。 「大将军约莫是还有几年的⋯⋯自是也有可能让少主继位,只是如此一来,先不论镇山、铁墙与墨甲三大军系是否愿服,巡洋、暴尘、游骑等军系,怕是又要蹦跳一阵了⋯⋯」费参议坐回木椅,摇头道:「虽说楼主仍在,最终定能安稳国势,但你们⋯⋯能等多久? 边境居民,能等几年? 少了一尊大仙压境,每年要死⋯⋯刀碑要再立多少?」 「计将安出?」晏叔沉声。 「此计⋯⋯」费参议双眸瞇起:「声东,击西。」 李右卫盯着费参议,轻声道:「细细讲来。」 第四十四回 满架蔷薇 一院香 楚国东南,沿海三郡十县,靠山吃山,倚海讨海。 滨海郡,烟鲨县。 有一渔夫,人唤阿德,辛勤出海,时而渔获满船,偶尔空船而归,扣除税赋、贡品与贷利,左省右贴,大抵能与老母和妻小五口,勉强温饱。 丁税是由里正收纳,统一由村长上缴给县府。 贡品是什一所得,上供给海神龙王,由村民自主前往龙王庙奉献。 贷利则为天险派仙人,借予县民资金钱财,仅需缴纳三分利,便能贷款巨资,不论是买船修网、急病就医、婚丧喜庆所需,都能解燃眉之急。 夏风由南向北吹拂,迎来湿润水气,气撞岸山而聚云成雨,绵延整季。 大洋暖流亦是沿岸由南往北推进,巨型渔轮结队乘流而上,至北海郡与南下寒流交汇渔场,捕获鱼群,待冬季再顺季风而南归。 阿德本来也是跟随轮船,夏季出海,冬季返乡,跑了三五年后,积攒些钱财,便在老母与媒婆劝说下,迎娶临村小娘,隔年生了一对双胞姊弟。 家里人一多,便难以终年跑船,所幸贷了款,买艘小船,在沿岸捕捞渔获。 白日海风吹向岸,不利出航,所以渔夫多半是星夜三更,乘着陆风离岸,在漆黑中靠着一盏油灯下网,粗网补大鱼,细网拦小鱼,网捞浅水鱼,捞捕之船,在天光乍亮之际,便会收网回岸,赶往市集贩售新鲜鱼货。 阿德孤身一人是网不赢同行的,他只能更往外驶些,下钓竿补深海鱼,深海鱼较贵,但也难抓,若有补获,便能售得好价钱。 而他家祖传不少鱼竿,折断些许,传至他时,仅剩六支,买船时又多补了四支,凑成十竿,只要能有过半收获,当日便不算白跑。 只是深海鱼找点、下钩、收竿,颇为费时,往往天黑出门,若赶不上傍晚最后的陆风停歇前反岸,那便会直接在海上再睡一晚。 再说那两姊弟,白日整天看不着阿爸,傍晚时便会在岸边翘首等待,若阿德回港,便会冲上船,兴高采烈的帮忙扛大鱼,若等不到,便会在阿嬷的叫唤声中,垂头丧气的回家吃晚饭。 阿德每每在海上倦了、乏了、累了,便会想想两姊弟的笑颜,如此便能振奋一二,仿佛肩上的酸痛,腰背的旧伤,都不翼而飞。 这日午后,钓竿已放,海风徐徐慵懒而拂海,波浪阵阵顽皮而规律,让刚饱食餐盒的阿德,昏昏欲睡,忽地。 线绷。 阿德跳起抓竿,探头而望,海浪摇摇仍不见踪迹,收线扯竿却是一点也拉不动,阿德吐口气,大笑,知晓这是中大鱼了。 耐心与大鱼拉拉扯扯一阵,费得一身汗水冒肤,才瞧见海中一点黑影,阿德评估线距与黑影大小,惊觉这大鱼恐怕⋯⋯是鲨。 他们的县名可不是乱取的,偶尔也会听闻邻舍抓捕大鲨,但自己这小船能碰上,却是第一回。 阿德再继续消耗鲨鱼力气,待他累得直喘时,决定一鼓作气,猛收鱼线,钓竿顿时弯折成弧,成圆,成刀。 「啊⋯⋯」阿德咬牙,松线,再拉,再收,又松,再扯。 随着巨鲨上浮,阿德也喜上眉梢。 「啪。」 竿断。 「不!」阿德慌忙去抓,却什么也没捞着⋯⋯ 鲨鱼甩尾,撞了小船,引起一阵晃荡,接着又下潜无影。 遭大鲨扰了鱼群,怕是再难有所获,但阿德不死心,又继续等待,直至日落,才鼓帆乘风回港。 不过阿德那扫兴之心,在看到港边的女儿时,便烟消云散。 「阿爸!」小女蹦跳。 「鳗儿。」阿德展露笑颜,不过心中也微微纳闷,往常结伴而行的儿子鲣儿,这回怎么没来? 「阿爸!」鳗儿不等渔船靠岸,便着急的大喊:「家里来了叔叔讨钱,阿爸快回家!」 阿德听了一惊,两三下将缆绳抛系港栓,箭步跳下船,一把抱起鳗儿,三步并两步,飞奔回家,沿路鳗儿还不停催着快些,快些。 临港之村,小而杂乱,傍晚昏黄时分,街上已少有人迹,待阿德冲到家门时,便见着老母与两位大汉对峙,鲣儿在一旁叉腰拦门。 「喂!」阿德大喊一声,让众人转头。 「德哥回来了。」老母抬头,欣慰一笑。 两位汉子不哼一声,冷眼看着阿德,阿德则是减速止步,喘着气,放下鳗儿,摸摸鲣儿的头,再让老母将两小带进家门,自己才回身:「怎么回事?」 「这月的利息。」左边那汉伸手。 「明天给你。」 右侧那汉皱眉:「已经迟了两天。」 「王大哥。」阿德看着右侧那汉:「这七年来,我虽偶有拖延,但总是都有缴利的,今日本能钓到一条大鲨,无奈竿子老旧,断了,明儿肯定能缴纳。」 「⋯⋯」两汉对视一眼,左汉不耐道:「你前天也这样讲,昨天已经让你逃了一回,今天又讨不到钱,若你明天又在海上不归,是要我俩再等你几天?」 「不会的,我等等就去找林叔,今晚我跟他的鱼船出航,明儿天光刚亮就回岸,待领了零工之资,便直接去堂口寻两位大哥缴利。」 两汉又互视一眼,再看了看阿德身后,那窗内的两个扮鬼脸姊弟,姓王的汉子才犹疑道:「若明早你没来⋯⋯」 「定会去的。」 「口说无凭。」左汉摊手,面色倨傲:「再不还,你家那两个小鬼,得挑其中一个来堂口当小厮跑腿。」 「诳⋯⋯这怎麽⋯⋯」阿德不自觉的握拳。 「不然让你家婆娘来帮厨也行。」 「不妥不妥。」阿德急得如热锅蚂蚁。 「行。」身后传来女声,却是阿德之妻开门,白肤素面,纤瘦娇小,双手抓上阿德右拳,悽苦道:「我家德哥明日若没去缴利,拙妇便去滚刀堂做几回厨娘,代偿几分利。」 「嘿。」王汉子嗤笑:「别弄得一副可怜样,欠钱还债,天经地义,若不是小娘色衰,否则⋯⋯嘿嘿⋯⋯」 「喂!」阿德怒目,挺身。 「哇,好吓人啊!」左汉故作受怕,接着捧腹猛笑。 两人大笑中,对着左邻右舍大喊,若阿德明日不还利,林小娘便要去滚刀堂帮厨,确认邻户都听清后,再踩三七步,左摇右晃离去。 阿德瞪他们的身影消散于黑幕中,才转身致歉。 林小娘抱了抱丈夫,抬手握拳,抵在阿德眉心,压了压,揉了揉,待抹平那深锁眉头,便拉他进屋吃饭。 一家五口聚桌用餐,孩童转眼便忘了烦忧,吵吵闹闹,老母已见过大风大浪,亦是陪孙儿玩闹,只有阿德带着忧心与歉意,望着妻子。 饱食,阿德先行睡下,众人收拾干净后,也逐一入寝。 待更夫出巡,阿德便起身准备外出。 开门前,回首看了看家人,却发现妻子也跟着离床。 「别担心。」林小娘上前,拉了拉阿德双手:「我还有一条金饰。」 「那可是⋯⋯」林小娘伸手堵住阿德之嘴。 「德哥你还记得前几个月,谢了的墙花吗?」 「嗯⋯⋯」攀附在墙上,开满了一整面,甚是好看。 「起初你还想除掉那些刺人藤蔓。」林小娘跟丈夫出门,指了指在月光下的屋墙绿藤:「待明年春末夏初,再一起赏花可好?」 「当然。」 阿德猛点头。 「嗯。」 是夜,阿德跟随林叔渔船出航。 再无归。 第四十五回 夫因兵死 守蓬茅 丑鼠在追踪人贩。 根据墨蠹殿的情报,沿海几县近年失踪的丁户,都跟海岸黑帮有着隐密的关系。 地方堂口势力多半都是拉帮结社,招纳地痞无赖,主要靠着经营酒馆与勾栏获利,再加上商铺收租,成为金流,并杠杆买卖,扩大利润。 因为仰赖当地居民经济与消费,甚少会做出杀鸡取卵的勾当,其中人口买卖便是其一。 而会行此犯忌的恶徒,多半是跨域的黑帮,他们主要靠着运送商货跑南走北,无根据地,较不受一方的兴衰限制,故有拐卖幼童、走私军械、贩售丹毒等游走黑暗的暴利行径,此等官府当然是严加缉捕。 按理来说,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之时,这等黑帮发展便会受挫,可怎知近年来,东南沿岸的丁口却是逐渐下降。 若是黑帮在甲地逮人,乙地售出,那在乙地的人口户数,应当得增加才对。 这种事,官府是很难查的,地方父母官,好比知县,顶多按户册去查,却难以找到隐匿在黄册之外的丁口。 而这等事,仙门也是不太管的,人多人少,不过都是几十年的事而已,一闭关,一眨眼,什么沧海桑田,什么悲欢离合,都只是云烟罢了。 只有眼线遍布酒楼勾栏与贩夫走卒的解忧阁,才会知晓这其中的阴暗。 丑鼠便是行走在沟渠中的暗影。 老阁主那句,金丹以下皆可杀,听着豪气万丈,但要他去杀,却是一个都杀不了的,路见不平那种侠义,向来都不是他会做、该做的事情。 相反的,潜藏在阴暗中,探听情报,再上交给天干仙众去拔刀相助,那才是他擅长、熟悉的事。 但可别误会,他是十分尊敬老阁主的。 本来他还在想,老阁主走后,解忧阁若散了,该怎么劝劝上头。 却不知,新阁主却是个接地气的,虽然他不知道那座'桥'该怎么搭,怎么建。 不过听来,想来,应当是件值得去做的事。 值得。 值得,那便够了。 东南沿海三郡十县,人口微减,而临郡却没有增加,且不是三天两周之事,而是长年累月的缓缓消逝,这种变化,如不是有心细细探查,寻常官府只当是自然之事,也只有乙两这种边境出身的仙人,才会耗费精力埋首追踪。 其实按照筹算殿的意思,本来还想再查一查跨郡越国的物流,但耗费甚巨不提,想来这也不是一般黑帮能做到的事,而能做到的,更不是眼下的解忧阁,再能去招惹的。 于是天干仙子从十县的海量情报文书中,抽丝剥茧,找到了天险派有着几条不明的金流。 为此,丑鼠伏在天险派的周围群山,探查每一个能够进门的路线。 丑鼠的隐匿之技,传自解忧阁秘术,只要别遇到仙人,一般江湖人士,断难发现。 天险派有个雅称,唤作依山傍海,掌门是炼气仙子,若情报无误,应是卡在中期,许久未进,收进派中的子弟,多半也都是缺乏天资的凡夫。 若偶有灵种入门,不是慕名去拜见聚仙楼的大仙,花扇公子,就是投入楚国东南最大的仙门,妙音阁。 丑鼠在山岭中已蹲了好些时日,仍是毫无所获,想着再等两天,便要放弃探查。 正当他寻思眼下该换条山径隐身时,却瞧见几辆马车摇晃上山。 听那喝吆声,应是采买食材鱼货的车队,两马拉一车,车棚罩布,他前些日子已看过几回。 丑鼠静静看那五车十人从眼前经过,突然闻到一阵怪味,是鱼腥? 不对。 丑鼠无声吊上尾车,趁着无人注意,一个闪身从林中翻进棚内。 昏暗之中,勉强瞧见蔬菜堆叠几篮,海鱼几箱,再往内⋯⋯ 丑鼠倒抽口气。 躺了三具死尸。 正当他要抽身离去,突然一具尸体翻起,并将他怀中一位昏睡女童举到丑鼠身前,满脸恳求。 丑鼠无声摇头。 坐起的男子嘴型无声道出「拜托」两字,将女童强塞到丑鼠手中。 丑鼠犹豫回首,见棚外无人探查,马车仍然照常前行,便咬牙想上前搀扶男子,不料对方却推开他,指了自己的下身。 定眼一看,却是血肉模糊。 无奈之下,丑鼠压低声音问:「怎会如此?」 男子不答,浊目含泪,再用嘴型,无声道「快走」。 丑鼠听了听车外之声,确认再三后,才又掀布跳出,无声落地,飞身入林,怀中女童依旧昏迷未醒。 若他鼻子没有失灵,那五辆马车,应有三辆载着死尸,只是都用鱼腥掩盖,让寻常人士不易辨认而已。 丑鼠飞快下山,沿途左拐右藏,好不容易奔回据点小宅,总算才松了口气。 他振笔疾书,并将密信系在三只信鸽脚上,送出窗外,忙完后才试着唤醒女童。 「醒醒,欸,醒醒。」丑鼠摇着躺在木板床上的女童。 「嗯?」女童挣扎醒来,一脸困惑,接着惊吓大叫:「阿爸!」 「莫慌,妳阿爸把你塞给我,让我逃离,小娃,妳可知你阿爸到底怎麽了吗?」 「阿爸! 哇放开我,我要找阿爸! 嗚嗚嗚! 让我去找阿爸!」女童又哭又闹,又蹦又跳,逃下床,欲奔户外,丑鼠不得已只能将她抓定在木椅上。 「安静!」丑鼠大喝,猙獰面目吓得女童惊讶收声,他连忙道:「快告诉我你阿爸怎麽了。」 女童愣了愣,见那黝黑丑汉,将她按回座椅,凶恶之颜,令人胆寒。 「你是谁?」女童哭音颤抖。 「不重要,若你好好跟我说你们发生何事,说不定我便能去救你阿爸。」 听闻可救阿爸,女童擦了擦眼泪,却怎知擦抹不尽,又哭哭啼啼道:「我半夜装睡,偷偷跟着阿爸到港口,趁大家不注意,一起上了渔船⋯⋯后来阿爸发现后,也没骂我,嗚嗚⋯⋯后来大家开始捕鱼,我便在一旁拍手,没想到,没想到⋯⋯突然嘣一声! 好大声,到处都是白烟,好可怕! 大家都在大叫,我还差点跌落海中,是阿爸把我抱起,叫我闭气,但我好怕⋯⋯呜呜,后来⋯⋯后来我便昏了过去。」 「嗯⋯⋯」 「叔叔,求你带我去找阿爸可好?」 「你叫什麽?」 「阿爸都叫我鳗儿。」 「嗯,你阿爸⋯⋯我先带你去找阿母。」 「那阿爸呢?」 「你⋯⋯鳗儿先回家,莫让你阿母担心,我再去找你阿爸。」 「叔叔你方才好凶,你怎么知道我们家在哪?」 「我不知,所以鳗儿得帮忙指路。」 「叔叔你去找阿爸时,能不能让我跟着?」 「好。」 「叔叔?」 「嗯?」 「叔叔你有些丑。」 「我知道。」 「如果你带我找到阿爸,我便不叫你丑叔叔。」 「好。」 丑叔牵女寻阿母,代清偿,泪伴童音犹逞强。 右卫敲门探遗孀,发抚卹,孤身缝衣恨那,好景不常。 「大嫂,临秋之际,弟兄们得再奔赴沙场。」 「我知。」 「王哥儿的月给,嫂嫂得再亲自去县府那儿提领。」 「知晓。」 「若无事,小李便先告退了。」 「嗯⋯⋯」 李右卫缓缓退出房舍,大嫂仍在修补那一件件棉袄,竟是一眼都没瞧那桌上的钱粮,自然也没有去看那右卫的进门退房。 典扛旗见右卫离屋,上前跟随,漫步往下一家去,他手捧着麦袋,压低声音道:「右卫,我还是不同意。」 右卫不答,拐弯又进了一户人家,待几句慰问后,再退离。 「右卫,那是条毒计。」 右卫单手接过扛旗手上的袋子,继续前行。 扛旗仍不死心,追上再道:「参议只是出谋,我等却要背那骂名。」 右卫终于停下脚步,转头问:「这回得发几户?」 扛旗愣了愣,回身看那跟在身后的侍卫,又数了数推车上的粮食与铜钱:「四十六户。」 「嗯⋯⋯若两三年没有大仙坐镇,又得多发几户?」 「呃⋯⋯右卫,不能这样算,我等战死那是男儿的豪气,大伙也不是吝惜性命的,就算掉了头颅,不过就是碗大的疤,是吧。」 右卫看了看壮若黑熊的典扛旗,静静地问:「永立堡,五千两百三十三口,全都拼死在兽海中,也不足惜?」 扛旗正欲开口,右卫再问:「若是如此,方才你怎不进门发月给予嫂子?」 「呃⋯⋯」典扛旗苦脸难答,举步跟上又往前走的右卫。 许久,才缓缓低喃。 「嫂子的眼神,硌得慌。」 第四十六回 麻苎衣衫 鬓发焦 武杰在夜林后撤。 他犯了忌讳,不,应说他们整队都犯了忌。 铁墙军于三座雄城之外,又插立数座营寨,最远一座,安于雾林之缘。 夏末之际,广撒斥候暗探,由北至南,往西全面探查兽军动向。 西面森林山脉绵延百里,大山群峰无数,斥侯五人一伍,三伍一队,武杰隶属捌风队中伍,与北面的玖云队和南面的柒雨队,共同负责中央雾林之况。 探兽军之法有三,首要回传敌情,次要保存性命,掩盖行踪最不要紧。 与人对敌不同。 斥侯若想保命,什么刀不离身,遮蔽气息云云,都不甚重要,只要不落马,就能飞速撤离,但万一坠马,那⋯⋯两条腿是怎么都跑不过四条腿的。 武杰此刻,正迈动双脚疾赶。 「呼呼⋯⋯呼呼⋯⋯」 探查兽军动静,可不能在夜间窥探,人眼在夜里能观察之距,远远不敌兽眸,更何况,自古人族均是日落而息,惟兽族却有夜行之妖。 武杰透过弦月的一点微光,于漆黑树林,夜奔。 「踏踏⋯⋯踏踏⋯⋯」 哪怕武杰脚步再轻,在密林中也有如锣鼓。 汗如豆,脚如铅,武杰回想午间他们在山沟下马休憩时的粗心。 若依往常经验,离他们整顿之地,还得再往前几十里才会看到兽迹,且正午亦不是妖兽出没之时,于是几人便将马儿散落林间。 正当众人啃食军粮之际,其中一匹马儿躁动不安,大伙微感诧异时,鬣狗群已然包围众人,发起突袭。 伍长瞬间拔刀大喝,另外两人赶忙举刀相迎,一人却已被拖入林中哀嚎,武杰运气好,他当时正在安抚焦躁的坐骑,见兽群冲出时,立刻翻身上马,举蹄踢腿,踹飞几只鬣狗。 待众人好不容易击退鬣豺之围,五骑已伤了两骑,五人损了一人,伤了一人,伍长让派一员去跟前后两伍报信,并包札伤员,又让再难驰骋之马,朝着反向离去,以作干扰。 他们在原地待到日斜,报信之人却仍未归,伍长将情报分写数份予两人,武杰将其藏于胸腹,接着伍长果断下令,迅速撤离。 伍长跟伤员双人一骑,武杰领头,朝着边寨急驰。 跑没多远,便听闻到喊叫声,伍长令其拐弯朝声赶去,救援了同样被围的后伍,又是一阵刀光血影,两伍汇合,仅剩五员,所幸并成一伍,共同后撤,至于最深入的前伍,怕是凶多吉少。 不过慌忙之际,后伍没驱离受伤的坐骑,伤员也未包札,滴落的血渍与飘散的腥味,便是让豺妖追上来的主因。 于是伍长身后的伤员,跳上淌血的马儿,连同血流不止的另一位同袍,反身断后。 残阳下,人嘶吼,兽嚎叫,尘土乱扬,生死只在刀锋齿刃之间。 待他们将要冲出密林,距离营寨不过三十余里时,忽地,黑影窜出,一掌扫来。 武杰连人带马被搧飞,身后伍长与后伍之员双双举刀迎敌,武杰重摔落地,急忙起身,想再扶马而立,却见马首早已扭断,惊愕之余,朝黑影望去,只见一头巨熊拦路,举掌扛刀,刀刃在它双臂上砍不出任何伤痕,只有火花四溅。 巨熊猛冲,伍长两人便如同武杰方才之境,双双遭撞飞。 伍长在空中飞腾时,朝武杰大喊:「撤!」 武杰犹豫片刻,伍长落地翻滚数圈又喊:「别回头! 跑!」 黑熊一口咬上另一位在空中的斥侯,那人也是硬气,一声不吭,反手抽出腰间小刀,猛然扎入熊眼,熊妖发怒甩头撕咬,顿时肠破腰折,血洒如泉。 武杰转头拔腿狂奔,不再留恋。 此等妖兽,非是斥侯队伍能敌,走一人,是一人。 武杰已非新兵,服役三载,从小卒到老兵,再选拔入斥侯,不论是刀枪武艺,还是弓马骑射,均是熟稔,但要他在夜林里长跑三十里报信,心中不免惴惴。 常、急、强,三类行军,是军伍必之课。 若让他放开来跑,三十里约莫一个半时辰便能抵达,可这是在森林里,树木草丛无数,且高低起伏不定,还要放轻音量,跑动之时,武杰按着胸口,想着最糟的打算。 黑影幢幢,树摇叶晃。 武杰翻过小丘,跨过横木,尽力维持喘气韵律,只要气息不乱,脚步不停,便仍有希望。 「呼呼⋯⋯踏踏⋯⋯呼呼⋯⋯」 喘气,踏步,喘气,踏步。 「呼呼⋯⋯踏踏⋯⋯哈哈⋯⋯呼呼⋯⋯」 武杰双瞳睁大,哈气声是犬类之音,但他没回首,只是在跑动间,抽出腰间小刀。 「呼呼⋯⋯哈哈⋯⋯踏踏⋯⋯呼呼⋯⋯」 哈气声逐渐逼近,武杰扯断身边树枝往后抛,脚掌落地时耙起土石向后扬。 「哈哈⋯⋯呼呼⋯⋯踏踏⋯⋯」 武杰猛然急煞蹲身,豺狼从他头顶跃过,他举刀往上急刺,顿时割破豺腹,豺狼往前摔落翻滚,不待细看,武杰继续起身再跑,毫不恋战。 夏夜无风,汗如雨。 三十里路,血铺道。 武杰越跑越喘,脚步越踩越重,他已数不清砍了多少只鬣豺狼狗,但却很清楚,挡下兽牙的左臂,已有两处咬伤,闪避不及的右背,有一道爪痕,腰侧被冲撞几回,肯定也是瘀青满布,大腿小腿抓伤无数⋯⋯但还能跑。 他还在跑。 抓着胸口,已能瞧见远方的火光。 掏出情报,用皮革包覆,止步,俯身,双手挖土,埋入,掩盖,再用脚踩踏数回,点燃火折,抓起一旁枯枝落叶,聚堆成篝,洒了磷粉,让火光炸出亮白,不及继续再跑,便赶忙举起左臂,挡下扑来的鬣狗。 一刀捅入它的脖颈,但却甩不开仍紧咬的残尸,索性将瘫软的鬣狗当成肉垫,隔开又冲上来的两只豺狼,小刀跟狼爪撞出星火,武杰扯开嗓子大吼,发出这一路奔行以来的首次呐喊。 「啊啊啊啊!!」 三两鬣豺被喝退几步,武杰终于甩下左臂上的尸体,又再吼叫,鬣狗窜回密林,豺狼却低下头颅,前肢微微颤抖。 武杰正想往前挥刀吓退豺狼,却猛然醒悟,急忙回身。 方才那头巨熊已近在咫尺,双足挺立,厚掌轻挥,小刀便弹飞无踪。 独眼盯人,满齿腥红。 咆哮咬下。 边寨星火起,高台狼烟冲入云。 夜间鼓点将,全营着甲刀剑枪。 营寨将领向西窥视,边关将军朝西眺望,牢底魁首面西沈思。 牢房门开,有菜饫之香,却无送菜之声。 缺一刀犹闭眼。 「想好了?」 睁眼,看那楼主羽扇纶巾,风姿卓绝,一副天下尽在覆手翻云间。 缺一刀看着地上的三菜一汤,沉声:「你不怕我出尔反尔,远遁而逃?」 楼主长发如瀑垂于双肩,搧动袖袍清出一席空地,缓缓盘膝而坐,并将菜饧往前推送。 缺一刀看了看,若他没记错,楼主坐下的位置,与上次清明那回,分毫不差。 「逃去哪?」 「天下之大,任我遨游。」 楼主微微一笑,再问:「游多久?」 缺一刀愣了愣才道:「少说个百八十年。」 「之后呢?」 「而后自是⋯⋯」 缺一刀沉默,一身武夫劲装早已换成麻衣素服,夏日虽热,牢底倒是冷清。 楼主淡淡道:「百八十年后,还有多少故人能与你同饮?」 缺一刀脑中闪过晏叔、左右两卫、持刀等人的脸孔。 「三百年后,你还能叫得出名之人,大概⋯⋯也只剩我等这几位跨过三门之人。」 断情仙姑、逍遥剑仙、花扇公子,三人的身影在缺一刀思绪里回盪。 「五百年后⋯⋯若你能进了四门⋯⋯那也只剩我了。」楼主指了餐盘:「捆魔牢灵气全无,多少还是得吃点。」 「这就是九位老祖不愿大动干戈之因?」缺一刀没看餐盘,直视楼主双眼。 那眼,深黑无垢如婴,双眸圆亮如月。 「再重的恩怨,一百年消不了? 两百年? 哪怕是再深的仇恨,千年后,也都会淡去。」楼主见缺一刀始终不动筷,于是便伸手夹了菜叶,送入口中,眯眼咀嚼。 缺一刀见楼主吃得津津有味,摇头道:「阁主为凡夫留了一丝想念,坊主替仙凡建了一块天地,说到底,一位由下而上,一位由上而下,路虽不同,所求却是相似的。」 楼主再伸筷,嚐了嚐豆干。 「即便如此,都能刀刃相见,拼个你死我活⋯⋯」缺一刀叹口气:「但若要说恩怨情仇能淡,确实,恨难久,哪怕是杀父屠族之恨,我在砍了几万只畜牲后,好像也就⋯⋯那麽回事。」 缺一刀微微阖眼:「但,道,不同,我道心纯粹,仙途便无阻,拔刀,挥刀,灵转自如,但若道心有碍,便难寸进。 说到底,道不同不相为谋,九位老祖就算不拳脚相向,却也各求己道,不相往来。」 「所以?」楼主放下筷。 「简旻轩。」缺一刀横眼直扫,以口挥斩:「奈何以百姓为刍狗?」 牢底无窗。 楼主却觉狂风迎面。 发飞扬。 第四十七回 桑柘废来 犹纳税 楼主与魁首对坐于牢,静思量。 简旻轩手上无卷,腹满墨,缺一刀腰间无鞘,语成刀。 饶是楼主学富五车,国举榜眼,仍觉此题,不好答。 「已是⋯⋯许久,不曾有人喊我姓名。」楼主莞尔。 缺一刀没接话,仍待答。 「我能引经据典,但想必不是你要听的。」简楼主望着缺一刀的双眼,一道疤贴眼而下,犹难掩鹰眸威压,另一痕则在嘴角,再添两分魄力。 「知你心念苍生,但想来不是你想听的。」简旻轩侧头,看着左上方牢顶空无,翻卷回忆。 旻轩幼时,仙魔乱世才刚落幕,各界元气大伤。 十位老祖殒了三位,重伤两位,才将魔尊给净化,天下十二门,有三门几乎全灭,众仙纷纷闭门谢客,留下百废待兴之地与凡夫俗子。 东陆陷入战国格局,纷纷扰扰几百年,仍未歇。 西洲北楚军阀割据,各路豪杰雄霸一方,南齐则分裂内战,左右两齐相互撕咬。 魔是净了,兽是退了,但人间,怎么却更乱了呢? 彼时老楼主重伤难愈,大楚皇室虽在,却如木偶,威信尽失。 「我记得⋯⋯十二吧,不,十三岁时金榜题名,好久以前的事了,那时楚国百废待兴,任我施展拳脚,不过是做了些成绩,便有了好大的名头,于是被礼聘进京,才十五就入阁成了宰辅,当时我想,治国若烹小鲜,不过尔尔⋯⋯却不知,政令难出郢城,各地军阀虽无分裂之名,却有割据之实,我在郢城看似风光, 实则⋯⋯孤臣无力,无可奈何⋯⋯」 「当时我问了问老楼主,人间纷乱,仙门何以静好?」 「他只是咳嗽。」 「于是,二十筑基后,我便辞官,走遍大楚南北,去寻找那可力挽天倾的英主,我在北方听闻金戈铁马的锣鼓,在西方见过易子而食的悲歌,在南方看到黄沙大漠烟灭万物生机,最后在东方鱼龙混杂的黑市找到了家道中落的游骑将军⋯⋯四十年,耗费了四十年,我倾囊鼎助将军横扫各路军阀,最后回郢挟楚皇以令诸侯。」 「我以为,从此大楚就能国泰民安。」楼主轻轻一叹,接续道:「唯独漏了光阴流逝寿有限,将军薨而新政息,天下乱而群雄起,到头来,人生一甲子,我竟似白忙一场。 那时,我一夜迟暮,皓首龙钟。 不过,我老,楼主却更老⋯⋯」 「我再问老楼主,若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要仙何用?」 「他看着我,以问回问,若仙无用,何不出世?」 「于是我在聚仙楼闭关修行,看着雄主换霸主,枭雄替英雄,人间沧桑不再碰,也是侥幸,在第三个甲子之前,入了三门,凝炼金丹,而北楚依然动荡,军阀依旧在,只是新人换旧人。」楼主看向缺一刀:「我当时看着躺在病床上的老楼主,恳求他让我再试一回,凡间有我,无我,都一个样,若天下大势,竟真的难以变动,那麽最后再让我任性一回,应也无妨。」 「我请南方大巫落雨成泽,在漠北又添大湖阻拦南齐; 再请妙音阁白娘子于东南建港,在海口拉起远洋贸易航道; 又请净明掌门镇守边关,使北方兽族难以寸进。 如此⋯⋯」楼主微微一笑:「不管世俗动荡,只要仙门无事,那,天下便无事。」 「四百多岁,我从老楼主手中接过楼钥,临终前,我再问他。」 「只因仙门镇守各方,凡俗才能分久必合,但若是众仙皆殒呢?」 「老楼主走之前,留了一句话,他说:『五百年有圣人出,一千年有魔尊降』。」 「百年圣人出,千年魔尊降。」楼主看着餐盘,闭眼:「我看着王添财在南齐开了聚宝坊,又看着吴虑在西方建立坞堡,但他们都不是圣人。 剑仙、公子、仙姑,依序入楼,他们也不是圣人,我五百岁时,又进了郢城。」 「楚皇对我说:『天下若再乱,将有新皇开新朝。』」楼主睁眼,点头:「这句话我同意,但北楚换北秦、北燕、北赵、北魏,又有何妨? 只要仙门安在,那便无碍。」 「我本来是这样想的。」楼主感慨:「但楚皇却说:『我让元婴皇祖听你差遣,只换熊氏千秋万代。』」 「我说,没有不灭的王朝,也没有永世的仙门,兴衰轮替才是大道。」 「他说,南齐姜轻鸿已破丹成婴,合纵拓跋寒墨也道胎育婴,你还要等什么?」 「我说,我在等圣人出。」 「楚皇说,你,简旻轩,就是圣人。」 「我摇头。」楼主摇头,回想:「寸功未立,经言未书,德性未树,何以成圣?」 「楚皇说,天下安稳,魔尊不出,即便你不称圣,万家百姓⋯⋯也替你生祠。」 「我说,我不需祠寺,只要楚皇不再掌权。」 「那日,楚皇交出玉玺,我请刚建军的铁墙将军入郢,为首任大将军,创上将军府,后续让有德有望之共主,接替其位。 再化名南华,写下《道途》,流传仙凡,又把聚仙楼搬入郢城,广纳天下群仙。 也是那年,我踏入四门。」 楼主稍顿,而缺一刀终于开口:「说完没?」 楼主轻笑:「差不多了,其实我并非漠视百姓,为了芸芸众生,我入世三回,首次徒劳,次回令仙门各安一方,最后这次更让大楚安稳三百余载,只要魔尊不出,那麽下一个千年,应也是甚无大碍。」 缺一刀轻笑一声:「你想成圣?」 楼主闭眼,再缓缓睁眼:「不需要,不重要,也⋯⋯不必要。」 缺一刀再笑几声:「挺好的,真的,我指你的故事颇好的,至少比我在市坊听到的种种传说,还要更有『人味』,但偏偏⋯⋯我不喜欢。」 楼主嘴角微扬,不怒不恼。 牢里空荡,四面灰壁石砖斑剥,无床无窗,无桌无椅。 一地麦秆与稻穗,一盘热菜已转凉,一人蓬头垢面发出油,一人出尘如画颜如玉。 「讲了一堆,东拉西扯,嘿⋯⋯」缺一刀抓了抓脸上渣,不屑:「不敢接招?」 楼主收敛笑意,瞇起双眼,似要将魁首看穿。 「老祖们,老的老⋯⋯」简楼主用极低的声音轻喃:「伤的伤⋯⋯只有轻鸿一世磨枪,欲穿天,只有寒墨机关算尽,叩门扉。」 缺一刀屏气,毫无灵气的地牢,此刻竟有霜寒之魄。 简旻轩一字一句,接招,还招。 「但我能,后发先至。」 「化・魂・为・神!」 光阴凝止,空间冻结。 缺一刀惊愕窒息。 郢城外有捆魔牢,解忧阁有困囚楼。 牢有三府五院,楼有两观一塔。 铁塔锁链缠绕左右两观,链上布满符,观墙不开窗,塔壁无接缝。 塔共五层,底层无牢,二层往上依序关押囚犯恶徒。 塔楼内昏暗无光,仅有火炬挂墙,风不通,视不佳,臭四溢,硕鼠与蜚蠊横行,蚊虫与蛛蚁盘窝。 刑徒从腾闹至安分,约一旬,再从认命至枯寂,约一年。 吴忧接任至今,才过一季,理当新关之囚,尚留几分力气,若要探询,仍需牢卒守卫。 这日,一位老郎中便在牢卒护卫下,躬身退出四层的一间圆木牢栅。 栅门才刚关好,老郎中身后的乙两就上前两步,拱手。 「如何?」 「骨已削,待外伤愈合,便无大碍。」 乙两从栅栏间隙窥探里头的身影,微微点头:「要多久?」 郎中蜡黄的脸孔上留着山羊鬍,想了一下便道:「快则一周,慢则半月。」 乙两从墙下取下火炬,举到栏缝,眯眼细看。 「哑门?」 郎中摇首,右手捻胡:哑门揽全身阳气,为督脉之钥,既已伤了颈后,自是舌强而不语。」 乙两凝重几分,不再看,回身探询:「可有解方?」 「金针浅刺关冲穴,或能缓解一二。」 「谢过钟大夫。」乙两拉着郎中的手,一起下楼,小心搀扶。 「我还没老到需要⋯⋯唉⋯⋯随你。」钟郎中缓步落梯,塔楼内狱卒眼跟移而身伫立:「我不管少阁主跟你在谋划什么,但那强吞筑基丹的甲士,已经废了。」 「不还有一位吗?」 「那也是揠苗助长。」 「时不我待。」乙两苦笑,与钟郎中并肩踏出困囚楼。 钟郎中前脚才刚离楼,赵参议后脚便至。 「殿主,卑职得去一趟滨海。」赵参议身形微福,脸圆而净白,只有黑圈眼袋酷似乙两。 「喔? 人贩有落?” 「是,正好调虎离山。」赵参议握拳,稍显激动。 乙两皱眉,夏末燻风午后吹,越吹,汗越落。 「人手不足,己士未全,让申猴多带几人护你一二。」 「遵命。」 「对了。」乙两看着告退的赵参议,提醒道:「天险派若与官府勾连⋯⋯」 「正好闹大。」赵参议赶忙接道。 「若背靠九大仙门⋯⋯」 赵参议一愣,随即答道:「我等迅速撤离。」 乙两摇头,举起如柴之臂,搭上赵参议右肩,看着他盈满血丝的双眸。 「不,还请赵参议⋯⋯以身殉道。」 赵参议张大嘴,久久无言。 良久,才将乙两的手给挪开,抱拳。 「赵某,拜别殿主。」 身躬如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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