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生,然后捡到冷眼女魔头】(19-22)作者:Broadsea42

送交者: 留立 [★★★声望勋衔13★★★] 于 2025-07-12 6:19 已读7086次 2赞 大字阅读 繁体
        【转生,然后捡到冷眼女魔头】(19)

作者:Broadsea42 2025/07/12 发布于 pixiv 字数:4302

  第十九章 狼啸人亡血浸城

  “有人吗?有人吗?”我举起双手,靠近山崖下的窝棚,鲜血顺着黑衣的缺口滴落在雪地上。夜幕中,简陋的木棚里有火光闪烁,看起来分外温暖。

  “何人?”木棚里传来响动,一个年轻男人一边揉眼一边推门出来,身上穿着蓝色布袍,朴素的剑鞘歪歪斜斜挂在腰间。然而一看到我,本来惺忪的眼神立刻警惕起来:

  “我记得你,是客栈的客人。出了什么事?”

  “有妖怪,狼妖。”低头看看自己,黑衣下摆已经被撕裂成褴褛的布条,两条小腿露在外面,前半夜留下的伤口未愈,因为走路又崩裂开来,留下一身的血迹斑驳。我清清喉咙:“客栈被他们袭击,许多人中了妖术,陆大侠正在抵抗。”

  “狼妖?”弟子一愣,立刻回头喊道:“张师兄!王勤!出事了!”

  一阵喧哗,我站在雪地里,抬起一只冰冷的脚蹭蹭小腿。不多时,又一个剑宗弟子走出来,看样子稍年长些,大约是那什么张师兄。

  “据说有狼妖,看他伤势不似说谎,那牙印的确是什么畜生留下的……”两人交谈片刻,年长的那个转向我:“烦请公子带路。”

  “得罪。”我苦笑一声,露出腿上淋漓的伤口:“在下这副尊容,恐怕走不动道了。”

  “那好,你便在此处暂歇,不见到人不要往镇里走。”剑宗毕竟还算正派,看到狰狞的伤口,男人语气稍松。

  窝棚里大约有五六个弟子,简单收拾后便一起奔向镇子,颇有几分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大约剑宗平常也没少见妖怪吧?闲时见过他们彼此比试,大多内力剑法俱佳,但着实年轻了点。我在门口站了片刻,直到他们的背影渐渐远去,才朝着峭壁下的阴影呼喊:“出来吧。”

  黑暗中出现两个人影,阿莲拎着何情现身:“我们可以走山路,不必来隘口。”

  是啊,可以走山路。半个月间不曾停过的风雪如今竟渐渐变得缓了,雪花已经是在飘落,而不是急坠的白星。这种天气不算什么大碍,哪怕冒些风险,摸黑也能翻过山去。我没有回答,转身走进木棚。

  里面是张大通铺,墙角燃着个火炉,木锹锄头零零散散靠在一旁。推开后门,便能看到堵塞的隘口。大片的雪粉和乱石无处安放,只好堆积在道路两旁。原本足够数驾马车并行的山路如今变成一条羊肠小径。摸上去,两旁雪壁依旧冰冷坚硬。

  然而中央确实清出一条隧道,大约一人高矮,横七竖八用木材抵着雪壁,以防坍塌。我往里走去,手脚并用从木桩之间穿过。十数丈走过去,面前才骤然开阔——他们竟然真把隘口打通了。挖出的雪粉在山路上堆成一个坡,我小心翼翼溜下去,终于站到了平整的官道上。往前看去,山脉呈现下降的趋势。这是南部山脉最后的连绵,再往前便是晟朝万里方圆的沃土。

  “我们走吧。到山下的镇子买匹马,不出半月便能抵达赫州。”身后传来阿莲的声音。

  “狼群跟上来岂不麻烦?你说它们的首领还没有现身。”

  “不,我今天才想明白。多年前晟朝南征,此处就在闹狼灾。凭借一位异人驯养的白鸽,大军才从山林里一一找出头狼杀掉。如今狼群更加庞大,这里的鸽子却只剩下报信的功夫。”阿莲轻声说:“无论我们来不来,青亭镇都会在这个冬天遭遇狼群。就让陆平他们操心去吧。”

  “你说剑宗他们在乎百姓吗?”我转身问道。

  “多半不会。”阿莲沉吟片刻:“他们会剿灭狼妖,当作功绩宣扬。陆平或许会管,但自古以来,剑宗行事都是不顾平民的。”

  “那我们不走。我要无辜的人活着。”我直视她的眼睛。

  “公然出手必定暴露噬心功,以后永无宁日。”

  “里正夫人、小二和掌柜、药师、捕头,他们不该死。”

  “这是愚行。”

  “在南境,你莫非不曾这样选择?那时我们明明已渡过江去!”

  “这里没有我拼命的理由。”阿莲低垂眼帘:“你似乎和从前不一样了。”

  “你难道就一样?!”我终于忍不住,冷冷笑道:“在南境你是什么样子?往北走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我从来就不曾见过你放下伪装,我不需要一个时时装模做样的旅伴。”

  阿莲终于有几分惊讶,一时她泫然欲泣,又变回到当初那个羞涩矜持、笨拙可爱的年轻女子。可她立刻意识到以我如今对她的了解这样的伪装已不适用,便立刻皱起眉毛流露怒气,然而这外冷内热又有些脾气的女侠模样也被我识破过了,最后她静静站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这就对了,当初在破庙里醒来,她也是这样看我的。

  沈延秋比我高小半头,擅使剑,杀人如麻冷酷无情,偏偏看不得孩童受辱。她从失去贞洁开始便明白我之所图所想,于是扮得那样诱人,使我不可自拔。自欺欺人多日,到了如今我终于无法忍耐下去。面前她亭亭而立,噬心功所提升的感知使我能在黑夜里看清她玲珑身段、倾城容颜,可惜心里只剩悲哀:

  “我已不可能抛弃你,又何必骗我?”

  “谁不会抛弃谁,都是说说而已。”沈延秋轻声道。

  我已无力再说什么,纠结起来的感情似乎哽住了咽喉。丹田中流转的内力忽然一滞,远处传来沉闷的声响。我抬头望着来时的方向:“何情呢?”

  “我把她放在木棚里。”沈延秋意识到不妙,立刻拔腿钻进隧道。我紧随其后,匆匆忙忙拔出剑来。可越出洞口,面前已经一片狼藉。木棚垮塌下来,火炉翻倒点燃了木材。

  “她跑了?”沈延秋问道。

  “顶多会醒,噬心功已制住心脉,单凭她绝闹不出这番动静。”我咬紧牙关运功,依靠残留的气息追踪何情的位置。黑夜里她似乎正朝着意料之外的方向挪动——竟然返回了青亭。如今妖术弥漫,那绝对不是什么可靠的逃跑方向。

  木棚沉重,但还在承受范围之内。我把肩膀塞进木材与雪地之间的缝隙,用力向上顶起。可惜两根柱子已经压折,只能勉强支成一个四面漏风的三角。但这对于沈延秋来说应该已经够用,我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推到那下边:“你说得对,这里没有你拼命的理由。”

  被触及小腹,沈延秋依旧一言不发。我默默注入内力,摸出药盒丢在地上,随后站起身来:“若是我不回来,就试着向北走好了。”

  她不说话。是懒得说还是没必要?我忍下心头的咆哮,迈步走向青亭。

  远远看去,镇子已经一片混乱,弥漫的腥臊简直臭不可闻。离开时青亭还满是寂静,如今已经像是衡川龙潮前喧哗的集市——只是这里实在血腥得多了。

  镇口的一栋房屋几乎快烧成空壳,此处正是风口,火焰已经波及临近的几间木屋。始作俑者正举着火把,对着门口的几具焦尸狂笑不止。我走到近前,一脚把他踏翻在地:“你疯了?”

  “嘿……嘿嘿嘿,你知不知道?他们的女儿喜欢我,可是他们嫌我穷啊,竟然不让我做工,又把小婧远远嫁出去。”男人笑着笑着又流下泪来:“里正大人劝我好好养活老母,可是我妈死了,里正死了,小婧也死了!我便要他们陪葬!”

  浑浊狂乱的眼睛一闪:“你……你又是谁?你凭什么打我啊啊啊啊啊!”

  男人张牙舞爪扑上前来,但他毫无武艺,只挨了一脚便躺在地上痛吼不已。翻滚之中火把点燃了他的头发,半张脸顿时淹没在火焰中。叹口气,我把他的头踩进雪地,脚下嗤嗤冒出烟来。又补上一拳确保他昏得够深,我抬头四顾,发觉整个镇子已经陷入无意识的狂躁之中。

  如今的青亭,还真是人人都有事做。窄小的街道上满是脚印,没有谁还呆在家里,丢弃的刀具到处都是。有男人当街拽着女子的头发交媾,两旁横死的大约是他们的原配。十步之外,一群人围着燃烧的狼尸跳舞,大部分一丝不挂。更远处野狼正撕咬着持械的男子,他的妻儿死在一旁,经过的男人女人都视而不见……啊,有个男人蹲下来,把阳根塞进女尸的阴道。

  人们忙着凶杀、纵火和强奸,群狼穿行其中,偶尔加以撕咬。浓烟遮挡了视线,一时看不清客栈在哪,何情也失去了踪迹。哪怕是郭靖或者蝙蝠侠,面对这般情景,想必也只有束手无策。我持着利剑,杀死扑上来的狼,击晕狂躁的镇民,一步一步艰难挪着。好不容易钻出窄街,我总算看到熟识的地方——郎中的房子。那里没有镇民行凶,唯几只野狼围着紧闭的大门撕咬。

  “停风”呼啸,片刻过后我血染至肘。把剑插进门缝,我用力斩断手臂粗细的铁索,刚刚进到屋里,便是一柄弯刀递在喉间。

  “冷静,冷静。”我慢慢举起双手,却骤然一肘击中来人鼻尖。弯刀当啷落地,郎中捂着鼻子惨叫出声,旋即被我一脚放倒。

  “误会,原来你没中妖术。”郎中倒也识相,老实躺着没再作妖。

  “也不尽然。”我把弯刀踢到一边,摸摸心口。一样吸进那股腥臊,脾气已经在前半夜撒过了,现在妖术只能使我格外地伤心。

  “你倒是没事?”看看郎中,他眼里倒是清澈见底,不见半分狂躁。

  “此间妖术,引发的是累积之怨。我活的自在,又不招惹人,自然无事。但换了别人,就全不一样了。此时妖气正盛,可不就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郎中仔细看看我:“你似乎是被伤的不轻哦。”

  “我自找的。”拖来一把椅子坐下,我喘着气,梳理着运行不畅的内力,“他们说你是名医。”

  “不敢当。”郎中摆摆手:“姓宿的那位不愿称名医,所以天下便没有名医了。”

  “谁这么厉害?”我随口问。

  “你往北走走就知道了。我云游各地,此处待两年,别处待两年,就是为了能有她几分风采。”郎中眼露憧憬。

  “喂,群狼环伺,你怎么不害怕?”我踢踢他。

  “有什么好怕?此间还有剑宗的人。”郎中倒是不以为然:“那位陆平见过更大的阵仗。”

  “这么心大,怪不得妖术对你没用。”我苦笑一声:“我想救些清醒的人出去,还有谁像你一样不招惹人?”

  “最不招惹人的已经死啦。”郎中叹口气。

  我顿时明了:“最后问一句,见没见到过一个少女?个子挺高,衣衫不整。”

  “没见过。不过若是此时衣衫不整的话,怕是已经被人强暴过了。”

  推门离去,镇子里吵得人脑仁疼,但活人正显著地减少下去。尚清醒的人会被群狼追击,中了妖术更是难活。何情的气息已经消失,我设下的禁制已被彻底冲脱。凭她的实力不致死在镇民手中,眼下分身乏术,我只好拣些尚有希望的人来救。

  绕过一处燃烧的废墟,我随手救下一个哭泣的裸女,把她身上趴着的男人揍成猪头,又从持刀乱砍的老太太脚下拉出一个独腿的男子。在满是怒吼、淫叫和狂笑的街道上分辨正常人当真有些难办,我索性拿剑在每个人屁股上都划一道,大吼着扑上来的便一拳打晕,有其他反应再停下来看看眼睛。

  如此这般,一刻钟过后,身旁已聚起一支失魂落魄的队伍。我带领着众人艰难行进,一时却找不到把他们安全送往北面隘口的办法。好在目的地已经近了——里正家的宅院就在不远处,只隔着狼群、大火,和一群互相操弄屁眼的男人。

  啊,好希望自己也疯了。伴着妖气、粪臭和精液的味道,野狼们冲上前来。身后就是好不容易救下的镇民,我挺剑迎上前去,劈开第一只狼的头颅。

  第二十章 长夜闻鸽死巾帼

  “开门呐,救命呐——”厚重的包铜木门砰砰作响,半天却没人回应。回头看一眼,镇民们大都垂头丧气,人群中传来隐隐的抽泣。我耐着性子拍门,把眼睛凑到门缝上观察。

  里正头七未过,院子里仍悬挂着白幡。然而地砖上有血,正房的半边门已经碎裂,除此之外一片寂静。上次来时正值里正丧事,满院吵嚷不休,与如今判若两地。

  “你是谁呀?”面前忽然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我吓了一跳,四下看去,才发现门里站着个娇小的丫鬟,怀里抱一把大刀片子,肮脏小脸上泪痕未干,眼睛一圈都是红的。

  “嗨。”我挪动身子挡住身后横陈的狼尸:“我前几天来过的,你记得吗?那时你们正办丧事。”

  “丧事?”丫鬟歪头想了片刻:“你是不是找了夫人送信?”

  “对的对的。”我连忙道,“外面还有些人,有的受了伤。里正夫人在吗?我们想进去暂避。”

  “哪里还有人?”丫鬟抬起头来想看,可门缝被我堵了个结实:“镇子里……他们都疯了。”

  “也不全是。”我犹豫一下,还是让出视野。门外横流的狼血与满身伤残的镇民一同映入眼帘,丫鬟的脸颊顿失血色:“我……我这就去找夫人!”

  “去吧。”我话还没说完,丫鬟已经转身跑了出去,怀里的大刀噼啪掉在地上,“记得跟她说,我是宋侯的使者!”我朝着女孩的背影大喊。

  丫鬟没再回来,反而是两条大汉打开了门。我赶忙招呼众人通过,自己最后才踏进院门,把沾满鲜血的长剑入鞘。

  “宋侯使者?”其中一个汉子打量着我,他身段颇高,比起来我倒显得瘦弱了。

  “是,可惜北上受阻。我会尽力帮助镇民。”我没理会他惊奇的眼神:“夫人这里还好吗?”

  “还好。”汉子叹了口气:“夫人知道那些狼妖是什么德行。它们专攻人心的弱点,自己获渔翁之利。但里正夫妇素来待人亲切,所以宅子里没什么大碍,只有几个仆人被妖术扰得暴躁,已经控制住了。”

  “待在这里不是个事,狼群的规模太庞大了。”一边说着,我们穿越破碎的堂屋。几名男子被绑缚双手,歪倒在地上,显然已失去意识。里正夫人就站在后院,指挥着丫鬟和仆从搬来木材和刀剑,在院中燃起巨大的火堆,浓烟滚滚冲上天空。

  “衡川能看到吗?”身旁白鸽环绕飞舞,夫人并不回头。

  “或许吧。”我抬头看看,“雪已经停了。但不知山下清理的如何。即使有援军越过龙潮赶来,也不知何时能到。”

  “没想到你当真救了这么多人。”夫人转过身,示意仆从为镇民们拿来衣服和水,“这和我以为的你大相径庭。”

  “我看起来这么不堪吗?”我苦笑道。

  “老田死的那天,你们可以出手的,对不对?”夫人的声音有些颤抖,但那张富态的脸上毫无表情:“宋侯的使者都是有本事的人,老田本不必去死。”

  我无力反驳,但眼下不是闭嘴的时候:“呆在这里不行的。”

  “我们又有哪里可去?”夫人眼露悲戚。

  “去北面。狼群真正的威胁在客栈,那里的人都有几分武艺。北面的隘口已被剑宗清理,足够这些人通行。”

  “你说这些人。你呢?”

  “我还有事要做,有一个人要找。她个子有些高,眼角有些吊,你见过吗?”我转过话题。

  “没有。”夫人摇了摇头:“察觉妖术,我便留在宅子里,没见到她,也没见到你妹妹。”

  心里骤然一痛:“好吧,我再找找。”

  “夫人!”堂屋传来惊恐的大喊,夫人面色一肃,立刻迈步赶往前院。我紧跟其后,还未抵达便已听见巨大的轰鸣。田宅厚重的木门发出接二连三的闷响,门柱吱呀,木屑扑簌,隔墙传来低沉的呜咽和嘶吼,不时有漆黑的指爪扒上墙头。但那里早已扎了尖锐的木刺,它们只能痛吼着跌下墙去。

  大门撑不了多久。我迅速上前,把里正夫人拉到身后:“让所有能动的人拿上武器,快!”

  “我们要守住前院,后面有太多伤者了。”她脸色煞白,已经是在强作镇定。

  “前院我来想办法。宅子里有后门吧?记得向北走。”我把她一直推到堂屋里,拔剑返回前院。两旁伫立的汉子都已冷汗涔涔,手里的朴刀或者锄头正颤抖不已。大门还在摇晃,手臂粗的包铁门闩开始变形,发出令人恶心的脆响。

  我深吸一口气,猛然踏地冲上前去。隔着厚重的木材,我和门外的畜生正面相撞。巨大的冲击力贯进肩膀,我把右脚生生踏进地砖,没有后退半步。那狼显然受了迎头一击,我几乎能听到它的肩胛拍在门上发出的钝响。然而它没有停下,片刻过后更加用力地撞过来。

  门闩扭曲,门缝扩大到两掌宽窄。门后的怪物如此巨大,几乎不能再称之为狼。它最突出的那根牙齿几乎有我整个手掌那么长,前肢上的肌肉膨隆如磨盘。恶臭口涎垂落,它开始疯狂地撕咬,霎时间扯下包裹门闩的铁皮。木材在利齿下破碎,眼见大门即将洞开,我空出一只手,抽剑狠狠刺去。然而那巨狼极敏捷,几乎立刻从门边退却,利刃只是刺穿了它的鼻翼。

  血液滴答,它发出愤怒的呼啸。片刻过后狼爪重踏雪地,庞大的身躯进击如炮弹。我像是骤然承受一整条坠落的瀑布,伴着门闩的破裂向后急退。木屑纷飞之中利齿扑面而来,我奋力将剑刃塞进它的嘴巴,却还是被那巨大的重量压倒在地。腥臭口涎几乎滴到脸上,我拼尽全力拧身往右,将身躯从它身下抽脱,随后用力拔剑。

  利刃摩擦坚牙发出锐利的声响,巨狼咬紧牙关摆头将我撞飞。翻身落地,身旁的汉子已经被一同涌进前院的野狼扑倒。我用剑刺穿那畜生的脊背,将它举过头顶再撕成两半:“杀!”

  热血洒落浑身,那黑袍早就化作血衣。汉子们被我的悍勇感染,一同大吼着举起兵刃。我责无旁贷对上那头巨狼,这次我不再硬碰,而是压低身子从它腹下滑过,旋身劈斩它的小腿。可是肌肉下的腿骨有我两条手臂加一起那么粗,一时无法斩断。巨狼痛吼,奋力扭胯撞击我的胸膛。

  像是巨锤砸落,我张口吐血,同时施展“破羽”。巨大的体型终究成为它的掣肘,巨狼大吼前跃,可“破羽”已经结束,“击云”更是在瞬息之间完成,紧接着是一往无前的“停风”。它的侧腹迸出鲜艳的血花,半边肚皮被掀开来,内脏垂落一地。

  喘口气,我踏上巨狼的脊背,却发现前院早已沦陷。寻常男人对上这些凶残无比的狼妖根本是找死,汉子们只是凭着一股悍气苦苦支撑。谁知道后院里有没有他们的妻儿?眼下还活着的男人只剩下一个,他的右腿齐根消失不见,血液喷涌之中依然挥舞手中的长柄镰刀:

  “来啊!来啊!”

  可是他的奋勇毫无意义,大量失血会迅速抽离力量,若是及时处理伤口或许还有活路。我左右挥砍狼头,顶着撕咬来到他身侧:

  “走啊!走后门去北面!”

  用力抓住他的肩膀,我正打算把他往后丢去,却看见男人的眼中骤然流露恐惧。身后恶风呼啸,那只巨狼不知何时又站了起来,脚边拖曳着粉红的肠子。再也来不及躲闪,它一口咬住我的左臂,利齿穿透肌肉。

  群狼一拥而上,立刻将男人淹没在撕咬中。我则被巨狼左右甩动,脑袋狠狠撞上廊柱。眼前一阵迷蒙,我将剑刃插进地面,这才勉强稳住身形。堂屋里通往后院的门已经关了,可是那又能支撑多久呢?

  “呀——”我翻转身子,把自己的左臂扯至脱臼。剧痛传来的同时野狼摆动头颅,大臂小臂的骨骼应声而断,整条手臂绵软如绸。我则得以从原本不可能的方向进攻,将整把长剑刺进它的眼球。

  剑尖刮擦颅顶,我抽出、再刺、再砍,直到劈开巨狼脑壳,半边下巴也砍落在地。它终于死了,我的前院也已失守。奋力向前扑砍,却只是斩断几条粗壮的尾巴。野狼前仆后继撞在堂屋的门上,整栋房屋都在颤抖不已。

  后墙轰然坍塌,堂屋扑倒在地。后院的火还在燃,人群却尚未能退出宅邸——后面一样有狼,它们发现这仅存的出口,立刻将其团团围住。尚有战力的男人们面如土色,却依然抓着武器顶在外围,身后不断传来妻子和母亲的哭喊,但没有人回头,没有人退后。

  让我救下他们吧。我飞奔向前,落进狼群一遍又一遍施展剑招。可断裂的左臂影响了平衡,原本利落的剑法开始拖泥带水,阿莲看了一定不满意——沈延秋看了一定不满意。我只有把剑挥得再快一点,希望这样就能赶在狼牙之前。

  肥胖的身影一闪,里正夫人走出人群,走到男人们前方,直面后门蜂拥而至的狼妖。隔着火焰下漆黑的黎明,她遥遥抛来目光,其中恐惧悲哀都已消失不见,只余下无尽的怒火——她分明也中了妖术。

  “我丈夫是它们杀的吗?”她高声问。

  我从群狼中抬起头来,相顾无言,便轻轻点头。

  “我知道了。”夫人轻声说。她嘟起嘴唇,骤然吹响高亢尖利的口哨。院中四散的鸽笼忽然开始颤抖,脆弱的笼门接二连三碎裂,白鸽急掠入空,围着里正夫人肥胖的身躯上下翻飞。一时间后院中出现苍白的漩涡,伴着一声高过一声的鸽哨。那声音毫无变化可言,只有高亢的声调一而再地重复,如同泣血。

  信鸽们越飞越快,像是白色的流星。它们用极高的频率扇动翅膀,稍一升高便收敛羽翼俯冲,尾羽割裂空气发出“嘶嘶”的响声。里正夫人就在信鸽的包绕中走向后门,群狼几乎要后退了,可伴着远处一声狼嚎,又再次蜂拥向前。可这一次站在它们面前的不是刀剑,而是白羽组成的城墙。

  俯冲的信鸽形如纺锤,凭借尖利的喙,它们竟直接钻进群狼的毛皮,撕裂内脏又穿越皮肤飞出,几乎是在片刻之间,洁白的风暴便全然化作血红。在鸽哨的驱使下,信鸽们完全遗忘了本能,而是沿着相同的轨迹一遍遍飞舞。里正夫人迈步向前,窄小的后门无法容纳鸽群,可即使这样它们也毫无退缩之意。

  尖喙碰撞砖墙,脆弱的鸟躯顿时化作血泥,可有哪座墙抵挡得住一秒数十下的撞击?后门在接连不断的哀鸣中迅速拓宽,堵塞在院中的人们终于有了存活的希望。

  “向北走!”里正夫人形影朦胧,声音却如雷贯耳。停下脚步,镇民们匆匆逃脱,她便站在人群与狼妖之间,仿若礁石,仿若高塔。

  又斩下一颗头颅,我已是在血河中跋涉——多亏林远杨送来的名贵的剑,没有一只狼威胁到人群的后背。鸽群在碰撞和狼妖不断的撕咬下几乎损伤殆尽,群鸟组成的风暴稀疏许多,里正夫人满头黑发飘扬,静静回过头来:

  “那只大的,是它们的头狼吧?”

  “它已经死了。”我几乎不能直视她的脸,因为她也要死了。

  “那就好。”里正夫人点点头,旋即被蜂拥的狼群扑倒,彼此之间大约十丈的距离成为天堑。我怒吼、大骂、挥舞长剑冲上前去,却只是夺下一具残缺的尸体。她的肚腹被撕裂,脸颊只剩一半,四肢不知所踪。群狼把冲天的怨气都撒在她一人身上,这真是太可惜了,因为我也有好大的怨气啊。

  心中的悲戚几乎成为结石,被妖术潜移默化削弱的内力已经疲软如泥。我半跪在地,用尚完好的右臂搂着里正夫人的尸体,改变噬心功运行的方向。一瞬间满心的悲哀都化作愤怒,断裂的左臂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

  “我要你们死。”慢慢放下尸身,我再度抓起长剑。血浸透剑柄使其湿滑无比,我便狠狠磨破手掌,来把它彻彻底底地握紧。不知何时起我开始喜欢长剑在手的感觉,这世界的剑又长又厚,不是什么优雅的礼器而是为了杀戮而生,握住剑便握住了某种伟大的权力。

  “原来如此。”我几乎以为这是狼群的回应,但声音来自堂屋的废墟,抬眼看去,名为陆平的男人持剑站在歪斜的屋檐上。他的发髻有几分散乱,一缕白发在额前飞舞,当胸有长长的血痕狰狞,衣袍破裂露出虬结的肌肉。

  “你莫非甘心成为他的心奴吗?”陆平轻声问,视线越过我的头顶。

  我这才发现他不是在和我说话。身后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人,安静到像是从来没有离开过,白裙的衣摆轻轻剐蹭我的脊背。这人比我高小半头,擅使剑,杀人如麻冷酷无情,偏偏看不得孩童受辱。

  伸手按按我的肩膀,沈延秋拔出剑来。

  第二十一章 雪霁剑影逐荒茫

  肩膀上的手温热、干燥而有力。我停止逆运的噬心功,不知道该说什么。雪地上沈延秋的脚步又稳又沉,她绕到我身前,与陆平遥遥对峙,素手被冻得微微发红。

  “他是什么人?南境发生了什么?你杀了姚苍,他的夫人呢?”陆平走下房檐,强健身躯落在地上,竟不激起半点雪尘。这个中年男人绕过巨大的弧线,彼此间距离一点点缩短。

  “去做你要做的事。”沈延秋并不答话,只是回眸看我。

  “你为什么要来?”我咬牙撑起身子,抓住她的手腕。

  “我忽然想起来镇子里也有小孩。”沈延秋轻轻说道,抬手拉开剑架。

  “撒谎。”

  转过头前,沈延秋唇边浮现极细微的弧度,说那是笑容未免夸张,说是其他神情则更为牵强。我咬紧牙关,用力一拳砸在雪地上。

  圆润的小腿在眼前一闪而逝,沈延秋踏地掀起一人高的雪浪。白幕顺着磅礴的内力扩散,直追陆平而去。火光下利刃闪烁成一片眩目的银影,陆平霎时间已横移数丈,长剑刚刚横过肩头,便见沈延秋自斜上攻来,若非剑刃护身早已被剖开半边胸膛。“叮”一声脆响,只见陆平沉肩卸力,沈延秋则还是半空中舍身的架势。然而白裙荡漾,陆平向上一剑挥去却扑了个空,沈延秋鬼影一般落在他左旁,“破羽”撕裂空气,啸声尖锐,一如白鸽凄鸣。

  左臂的骨骼刚刚恢复,那么陌生那么痛。我用力甩动,却忍不住咳嗽起来,唇齿之间全是血丝,那根断过的手指像是遭了电击一般刺痛。可现在实在不是休息的时候,适才噬心功在逆运中隐隐揭示了何情的方向,我有太多事还没有搞清。

  她是我的俘虏。我握紧长剑起身,背后兵器一而再的碰撞,夜幕中溅出明丽的火花。

  客栈外半是狼尸半是人血,二楼熊熊燃烧,招牌翻转落在地上。老掌柜被撕作两半,小二呆坐在地,披头散发眼神恍惚,其余客人要么死相凄惨,要么抱着伤口又哭又笑。比起来剑宗的弟子们冷静许多,他们已放弃控制客栈的火势,而是把行李都转移到屋外,伤势较轻的几个尽力安抚着狂躁的马匹。门前也有数具剑宗弟子的尸体,但都整整齐齐躺在一处等待收殓,一旁几个妖气缠身的弟子盘坐调息。

  偏偏又是这里。无意再找麻烦,我默默从中穿越,用肩膀撞开客栈的门。背后有人抛来疑惑的呼喊,我不理不睬,扑进浓烟之中。大火之下视野晦暗无比,我凭借噬心功的指引,绕过迷宫般的桌椅和木梁。

  拉开木门,小二的房间一片狼藉,但终究没有着火。何情也当真机灵,此处偏偏是客栈一楼最坚固的地方,除非周遭三根大梁全部烧断,否则极难倒塌。

  少女依偎在房间一角,浑身用雪水浸湿,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我俯身触碰何情的脖颈,吸收她体内残存的内力。噬心功逆行之后,封存在别人躯体中的内力也会一同躁动起来。沈延秋能忍受,何情则不然。伴着浑身经络的桎梏渐渐消解,她终于睁开眼睛。

  “唔……”何情悠悠转醒,清醒的同时便开始剧烈地挣扎,我左右抓住她的手腕,低声喝道:“喂!”

  “是你。”急急喘着粗气,何情的胸脯剧烈起伏如同风箱。她盯了我片刻,脱力向后躺倒。

  “为何跑到这里?”我左右看看,原本遮掩狼洞的木板被掀到一旁,她竟是打算在火场里一直躲避。

  “以为我想?”何情苦笑道:“我被那人从隘口一直追到镇中,你若是不来还好……”她看看我身上的伤口和血迹:“多半已引起注意。那个人——”

  背后传来沉闷的脚步。我骤然起身拔剑,可来人实在是太出乎意料了,“破羽”终究停滞在手中。

  他已经很老了,却没有老到不能战斗。握着腰刀的手满是褶皱,可面对蓄势待发的我,老捕头没有丝毫退缩之意。

  “你中了妖术了。”我轻声说。

  “无妨。”捕头的声音干哑,却又带着令人心悸的凉意:“逮捕人犯,多些怒气又如何?”他的视线投向我后方:“是你杀害了里正大人么?”

  “老东西,要我说多少遍?”何情撑着墙壁艰难站起身来:“我只杀了那弟子一个。”

  你若一个不杀,他想必也不会追你。我暗暗叹气:“此人我还有用。为了一个剑宗弟子,当真值得吗?”

  “杀了人就是杀了人。你若阻拦,本官一样处置。”

  “与其抓人,不如看看镇子里的伤者。有许多人正往北方去,他们需要保护。”

  老人终于犹豫了,可最终的回应是直直的一刀。长剑霎时出鞘,我一招不防,用“破羽”那密集的剑势硬将他顶出门去。然而捕头的应对异常惊人,我本以为他会被剑风撕扯零落,可腰刀闪烁,竟然防的滴水不漏。

  “破羽“防得住,击云呢?停风呢?我踏步挥剑,终于如愿以偿听到利刃划破皮肉的声响。捕头身形极快,与平日步履蹒跚的模样截然不同,一轮剑招下来竟没能制造什么重伤。他连续不断地退后,撞倒了燃烧的长桌。身上灰袍褴褛,一条条的血痕交错肩头。

  衣衫之下,他的皮肉上尽是老年斑,可胸前和腰腹的肌肉依然显示出年轻时魁梧的轮廓。左胸处,一条触目惊心的疤痕横过整个身子,一直到右边的腹股沟才停住,看起来那一击几乎将他整个斩作两半。

  “这剑法我见过的。“老人似是有些惊讶,浑浊的眼珠中闪烁光彩:”是多少年前了?那个女人比你强。“

  我叹息,抬手挥出曲折的剑光。这次老人没再被逼的后退,而是直直迎上前来。我几乎以为他甘愿赴死,可直到破羽结束,都没能在他干瘪的身躯上留下更多伤口。汗水顺着捕头的须发流淌,他挥着腰刀,竟然越打越兴奋。我的速度比他快,反应也更敏捷,但老人只是凭借经验就能堪堪抵挡我的剑招。他不是见过这剑法,他分明是与这剑法厮磨过无数次!

  “好小子!“再度从”停风“下逃过一劫,捕头不顾身上四溢的血,竟然放声大笑起来。他用又短又粗的手指划过刀锋,那里已经在我连续的斩击下满是崩口——粗制滥造的刀具自然比不过林远杨精心挑选的宝剑。说真的,我也许久没见过如此令人欣喜的对手了。林远杨、陈无惊太强,迎仙门人太诡异,何情的功法又惧怕噬心功。面前的男人虽然苍老却依然斗志昂扬,平素佝偻的腰直起来,竟不比我低多少。他的刀法极朴素又极利落,一刀就是一刀,一把剑刺过来他挥刀,一万把剑刺过来,他也是挥刀。

  或许是平生第一次感受到兵击中的艺术,换做平常我可能会忍不住笑起来。可惜偏偏是在此处,此处烈焰四起浓烟滚滚,他若不愿停手,便只有你死我亡。

  “小心了。”我挽个剑花,再度拉开剑势。这已经与内力无关,而是凭借兵器进行最剧烈的碰撞。

  “好。”捕头点点头,第一次摆开刀术的起手式。他反手握刀,刀柄尾部举至齐眉,另一只手托着刀背。刀锋之旁,他的眼神复杂,却再也看不到半点老气。

  一瞬的碰撞过后,我听到刀刃断裂的脆响。捕头挥出了那一刀,仿佛用尽苍老身躯中的每一滴血。刀身前进如同汹涌的海潮,如果我的剑慢一点,如果他的刀好一点,结果或许有所不同。

  “停风”斩断刀刃,刺穿捕头的胸膛。我在一瞬之间完成刺击又把长剑拔出,在他宽阔的胸膛上留下一个楔形的伤口。战斗没有结束,捕头大喝一声,转身揪住我的脖颈。自然不可能如他的愿,我立刻蹬地侧闪,可捕头等的就是这一刻。他的双臂画过诡奇的圈,原本随着致命伤流泻的真气竟重新凝聚起来。

  趁我新力未生之时,老人平平推出一掌,却比先前展现过的所有刀法都更加骇人。掌风直奔薄弱的左侧,挥剑防御已来不及,我只有伸手硬对,可那竟也是虚招。他化掌为托,顿时拨开我的左手,紧接着实打实一掌印在胸前。我只觉五脏六腑一阵动荡,随后便被他扼住脖颈高高举起,一直被撞到客栈滚烫的墙上。

  松垂的脸皮微微颤动,捕头的眼睛一点点失了神采。他松开手,向后踉跄两步,最后坐倒在地。我猛烈地咳嗽起来,但没有再挥剑——这次战斗真的结束了。

  “你究竟是何人?”我问道。

  “不值一提。”捕头伸手一摸胸膛,满手染的通红。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死在她的剑下,也不算遗憾。”

  “你说得对。”似是终于缓过神来,捕头抬起眼:“我的确是中了妖术。”

  “现在后悔可来不及。”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我已经习惯了。”他发出干涩的笑:“多年前浪荡江湖为小田所救,答应他保护青亭一方安宁,终究是没做到。若是再来一次,我不会丢下镇子去追那女孩。”

  我看了他片刻:“里正夫人已死,镇中有些人已经往北逃去,或许能够幸存。”

  “是么?待到九泉之下,我再去谢陆平吧。”

  “你是如何得知何情行踪?先前查脚印,查出什么没有?”我无意辩解,而是问出心中的疑点。

  “小二起夜的时候看见何情随你北上,至于脚印……?是啊,我查出小田是群狼杀的,现场怎么会有人的脚印呢?”捕头目光涣散,终于没能说出什么,搭在胸膛的手无力垂落,伤口中已涌不出血。

  “周段!”身后传来何情的声音,回过头去,只见少女脸色苍白,一只手指着小二的房间,声音不住打着颤:“快……快过来看。”

  我大步走过去,只是看了一眼便呆愣在地。小二的床被何情掀开,露出床板下冰凉的尸体——那正是小二本人。他面色青紫,双手抱在胸前,脖颈三条深可见骨的伤痕,虽然已死去多日,浑身却只余狼的臊气而毫无腐臭。

  “你看到了吗?先前在客栈之外……”何情疾声说。

  “他分明还是活着的。”我铁青着脸打断她。

  “嗒,嗒,嗒。”烈焰灼烧木材,噼噼啪啪之中,门外传来清脆的掌声。小二踏着滚滚浓烟走进门来,右半边身子满是血迹。他拎着一只胳膊,胳膊还握着剑——十方剑宗制式的剑。他就用那残肢与自己的手鼓掌,每拍一下那肢体的断面都溢出血来。

  “真是精彩啊,不枉我等待多年。”小二缓步走着,脸上的笑容越发浓郁。他的嘴角越咧越开,唇吻逐渐变得狭长,睁着一双狼眼。

  “一直都是你。”我叹道。

  “不错,这镇上可不止那女孩一人会化装。在下伏悬。”他抬手一挥,狰狞的脸又变成那个眼角耷拉无精打采的小二:“大仇得报,今日得意忘形些,可千万别见怪。”

  “事情可还没完呢。”

  “当然没完。”伏悬伸手数着指头:“接下来我得杀了你、沉冥府的女孩、陆平或者沈延秋——不知道之中剩下的是谁?剑宗跟来的老头不会出手,青亭覆灭,在下心愿已了。”

  他歪头看着我:“你远比我当初预料的棘手,不妨猜一猜,送出去的那些人被怎样料理了?”

  我如遭雷击,身子一歪险些摔倒,脸色变得苍白:“你……你不妨让我死的明白些。”

  “不必作此伪装。”伏悬一眼便看穿我的诡计,冷冷笑道:“你们这些人都自大,怎么会关心一个筋疲力尽的小二?客栈来来往往,唯我看个真切。陆平察觉沉冥府的人便乱了心思,捕头一心愧疚只想查案,沈延秋抓着北面不放,所谓何狂盯着你,你则意乱情迷不知所谓。我说的对不对?”

  他拎着断臂缓缓踱步:“你本不必回来的,可倒也多亏了你,沈延秋拖住陆平,何狂武功大减,捕头死的利落。我还真该道声谢啊,周……?”

  “周段。”我寒声道:“你解释的够多了。”

  “你终究分神了不是么?”伏悬抬头看看:“真是不巧。”

  燃烧的木梁从天而降。

  第二十二章 游子离人踏孤晖

  “愣什么?!”背后传来清脆的怒喝,一双手重重击在腰间把我横推出去。滚烫的木材伴着烈焰砰然坠地,激起汹涌的黑烟。何情一手捂着口鼻,纵身越过木梁,捞起地上捕头的腰刀。

  “把你的内力拿回去!”发丝一甩,何情的眼神像是锋锐的箭头。我伸手抓住她的肩膀,将残存的噬心功内力收回体内。何情浑身一震,忽而抬手挥斩。腰刀在半空划过雪白的圆,浓烟中飞来的残肢从中分裂,腐臭的血落在烈焰中发出嗤嗤的声响。

  火场之中视线一片朦胧,所谓伏悬的位置已经辨不清。我屏住呼吸,最大范围地施展“破羽”。白色剑气形如实质,四周顿时一片斑驳。伸手拉住何情,我带着她翻到一张长桌之后。

  “那个妖人……”何情迅速抬头瞥了一眼,回过眸来,立刻红了双颊:“你这是干什么?”

  “又是妖术又是烟,要把人憋死。”事急从权,我靠在桌腿上,从裤裆里抽出那话儿,又割下衣角尿湿,暂时封住了口鼻。扭头一看,何情已经转过脸警戒,脸颊一直红到脖根。

  “你要不要?我还能挤出来点。”

  “什么时候了还耍笑,滚蛋!”何情开口大骂,翻身越出长桌,火场里刀剑对撞,一片乒乒乓乓。

  “我是认真的。”我叹了口气,伸手在胸膛上敲敲。不知是不是因为中了太久的妖术,那里已经感觉不到愤怒或者悲伤,一颗心脏孤独地跳动着。

  翻身出去,却迎面撞上倒飞回来的何情。两人一同砸碎了长桌,狠狠撞在墙上。何情撑起身子,却摁住了我脸上的湿布,顿时嫌恶地躲开。

  伏悬正在火场中踱步,手持剑宗弟子的长剑:“噬心功的威名也曾响彻江湖,就连我这等穷乡僻壤的妖人也有所耳闻。今日一见,居然是浪得虚名么?”

  “那是他太差劲。”何情的反应比我还激烈,冷笑一声便冲上前去。然而伏悬手中长剑翻飞,分明没有什么高深的招式,却再次将她逼退。

  踉跄两步退到身旁,何情伸手猛揉一把眼睛。她也深受妖术影响,一双美目滚滚流出泪来,在沾染了尘灰的脸上冲出两条径迹。我拼尽全力催动粘稠迟滞的内力,踏步向前再次施展剑招。

  伏悬并不强,可那无处不在的妖术实在太过恶心。习惯了之后臭味并不明显,越是呼吸,内力运行的就越缓慢,发挥出的力量十不存一。他挥剑的速度和力量都是中庸水准,换做平常绝敌不过何情,此时却能将我两人连连逼退。沈延秋剩下几分实力?陆平剩下几分实力?如今棋差一招,这燃烧的客栈竟一时成为死地。

  从失去锐气的剑锋中穿过,伏悬再次发出令人恶心的油腻笑声。这简陋的激将法已激不起我心中波澜,反而是何情勃然大怒。少女翻身挥斩,再次展现出那天夜里的矫健身姿。可速度再快,手里的腰刀也无异于一块废铁。伏悬轻描淡写地将斩向脚踝的刀刃踏在地上,手中长剑直指何情侧腹。紧要关头放弃兵刃等同自杀,我立刻以“停风”斩向伏悬咽喉。可是他的脑袋竟直直向后弯去,后脑勺几乎碰到了脊背。

  寻常人这么做一定是折了脖根,可伏悬是只狼妖。他的手臂忽然膨胀起来,虬结的肌肉崩裂布袍,露出丛生的黑色毛发。狼爪握不住剑,伏悬用脚勾着剑柄,势大力沉的一爪扫来,“停风”立刻被磅礴的力量击破。

  退后之前,我拎起何情的衣领,总算从伏悬脚下将她拉出。那边伏悬的手臂已经恢复到常人粗细,脚踝一钩,血迹斑斑的剑柄又稳稳回到手中。不堪重负的客栈正发出濒临毁灭的响声,木材噼噼啪啪地燃烧着。伏悬看了看几乎被烧穿的楼板,身形如同鬼魅般欺上前来。我连续三次挥斩都落在空处,何情则躲避不及,被伏悬一剑划破了肩膀。

  少女的血一直溅到我脸上,温热又黏稠。她吃痛出声,紧接着小腹就挨了势大力沉的一脚。我拼命格住伏悬的剑,甩头砸向他的额角,金星滚滚之中伏悬率先恢复过来,一记迅如雷电的横斩撕裂我的衣襟。我不躲不闪,而是挺剑直刺,这以伤换伤的打法终于使得他不得不退后,我也有机会做出真正的进攻。

  沉肩甩臂,我打出至今为止最漂亮的一记左勾。肉体彼此碰撞的钝响比起剑鸣更加血腥,我听见自己的关节发出咯咯的脆响,与此同时伏悬的整个下巴粉碎,吐出一口肮脏的血。

  “呀——”我俯身前冲,一直把伏悬撞进燃烧的桌椅。烈焰舔舐衣角,我不管不顾,忍着烫抓起桌腿,用燃烧的那头挥打他的头颅。这妖人第一次发出痛苦的吼叫。在地上拼命地挣扎起来,一只脚狠狠踢中我的胸口。

  向后歪倒,我几乎把肺咳成碎片,口鼻之前的尿骚已混进浓重的血腥味道。来不及半点缓和,我抓起剑就向前挥斩,事到如今已经无所谓剑招,锋刃卡进骨缝就用力拔出来再砍,直到剑身在烈焰中烤得微微发蓝。

  死了吗?死了吗?在他脑袋上的斩击足够把一整头牛切成臊子。可一只血迹斑斑的手从身下探出,直直握住了剑刃。伏悬已经没有完整的脸颊,烈焰灼烧着他的脸皮和头发,依稀能辨明的一只眼睛中满是冷光。

  什么东西从伏悬与地面的缝隙中弹出,汹涌的气浪把我直直崩飞出去。他撑起身子,脊背的皮肤炸裂,森白的骨骼片片展开。浓稠的黑色顺着它们流淌,直到凝结成肮脏厚重的羽毛。

  一手捂着燃烧的脸颊,背后双翼呼啸。伏悬升至半空,他已维持不住人形,脑袋不住变幻,混杂着烈焰,如同恶鬼。他骤然冲过来,仅凭羽翼掀起的气浪便将我甩到一旁。客栈在连续的冲击之下簌簌发抖,墙和楼板的碎片像是落叶一般剥落。然而火焰阻挡视野,伏悬接近瞎子,只是凭借高速来回地劈斩。

  一只脚卡进地板,想抽出已经来不及。关键时刻一具温暖的躯体撞进怀抱,我和何情一同翻滚出去,用一张长桌躲过斩击。面前的女孩面若金纸,即使熊熊火光映照,也还是一片苍白。她颤颤巍巍伸手去摸肚腹,五指之间不住涌出血来。伏悬的剑终于伤到了她,伤口深不见底,我真怕内脏都一同流出来。

  伏悬正发出痛苦的嘶嚎,他终于因为连续的冲撞脱力,勉强抓着长剑,拼命扑打身上的火焰。我低下头,捂住何情的伤口,少女却扭头避开我的脸:“有一个办法。”

  “还不快说?”

  “用我的内力。”何情的声音虚弱却清晰:“把我当作心奴,就像你对沈延秋做的那样,剩下的交给噬心功。”

  “如果不成呢?”

  “还会比现在更坏吗?”到了这时她还是不忘反唇相讥,薄唇勾起淡淡的弧度:“我都不在乎,你犹豫什么?”

  火烧眉毛之际,我催动噬心功。绵软如泥的内力汇聚到手臂,缓缓渡进何情体内。重伤之下,她的丹田依然忠实地运转着,用微薄的真气拱卫五脏六腑。心法差距之下,我只消恰到好处的一击,便能把内力打进她的丹田。噬心功极具侵袭力,不消多时就能整个控制她的躯体,恰如彼时虚弱的沈延秋。

  少女侧头躺着,脖颈呈现出优雅的弧线,黑发铺散一地,动脉突突跳动着。我像具尸体一样半跪着,迟迟下不去手。眼前光影闪乱,一时之间看到沈延秋的脸和身子。在湖里、在客栈中,她因为噬心功的限制连一丈都走不出去,撒尿洗澡都得当着我的面,夜幕之下竟然滚滚流出泪来。噬心功是残酷又自私的功法,它修补了沈延秋破碎的丹田,却也将她化作无法逃脱的奴隶。这个世界不是游戏,噬心功也不是什么让人乖乖屈服的催眠系统,它真正的主人必定漠视人命,这样才能毫无顾忌地侵犯别人的丹田。

  而我,我能那样冷漠么?我不过是个普通人,也想苟活也想享乐,承担不起别人生命的重量。沈延秋已是鲜明的前车之鉴,我那阴暗的欲望留下深深的沟壑,至今仍未消脱。如今又一个脆弱的女子躺在身前,危机重重的半天过去,已经算得上是伙伴。我怎能,我怎能……还有办法的,我依然可以逆运噬心功。十秒就足够了,五秒钟恢复伤势,五秒钟杀死伏悬,我只要这具身体支撑十秒钟。

  “啪!”

  脸上挨了重重的一巴掌,哪怕身处混乱的火场也依然响亮。何情揪住我的衣襟,咬牙凑上前来:

  “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东西?你难道离死很远吗?你拥有的是噬心功!如果不知道该想什么,就想着我好了!”少女仿佛看清了我的心思,黑眸里的怒意像是星星一样闪亮。她再也不顾及我脸上尿湿的布条,几乎与我鼻尖相贴。我嗅到何情身上汗水和血液的气息,视野里只剩下她娇俏的脸。鬼使神差地,胸膛里的巨石轰然崩裂,我急促地呼吸着,竟然在这烈火与浓烟中感到久违的清明。

  看着女孩的脸,什么都不想。她完全放弃了拱卫身体,噬心功毫无阻碍地欺进丹田,将她的真气迅速击溃。仿佛万丈长的瀑布骤然跌落,内力在新开辟的疆域里摆脱了妖术的阻碍,顿时势若奔马,势若奔雷!生生不息的力量在两颗丹田里流转,何情的小腹几乎立刻止住了血。

  身后传来狂风呼啸。伏悬持着剑,拍打双翼浮于半空,他终于扑灭了身上的烈焰,半个身子烧成焦骸却仍然活着,焦黑的脸上只剩眼球还熠熠闪亮。我几乎是欣喜地抓起长剑,自下而上冷冷注视。

  “我就知道没这么容易。”伏悬仿佛自言自语,用焦黑的手臂挥起长剑。可他已跟不上我的速度,只一瞬间便被撞进摇摇欲坠的楼板。我用尽全力的跳跃直接将他顶到了二楼,砰一声砸进炽热的穹顶。伏悬嘶声怒吼,用羽翼边缘锋利的骨刺反复剐蹭我的脊背。可绽开的血痕甚至不能带来痛觉。我左右跨过他的身体,双脚踩进屋顶,整个人倒悬在上,用长剑狠狠刺进伏悬的翅根。狼妖怒吼出剑,我迅速偏头,只是被割断一缕发丝。

  用左手握住伏悬的脖颈,我猛一踏屋顶向下坠去,抓着他砸在地上。另一只羽翼仍然有力,伏悬仿佛不知疼痛,落地的一瞬又弹起身来,把我扇到一旁。他终于获得了出剑的机会,而我求之不得。

  破羽,击云,停风!一瞬间长剑相击十余次,连火焰都不得不给闪烁的人影让路。我们来来回回撞破了不知几面墙,乌黑沉重的羽毛四处翻飞,在半空就化作一颗一颗明亮的火星。最后伏悬踉跄站定,身后庞大的羽翼已只剩血肉模糊的根部。他刚刚举起剑来,我手中利刃已至。

  这是无比顺滑无比利落的一击,长剑从肋骨的缝隙之间穿过,刺穿跳动着的心脏。我已在伏悬身后停下脚步,耳边飘扬的鬓发却还未落下。挥去剑上污血,身后的狼妖终于倒地不起。

  迈步上前,我打算斩下他的头颅。伏悬用残存的力量坐起身来,脸上的表情竟格外淡然:

  “厉害。”

  “好简短的遗言。”我拿剑抵住他的咽喉。

  “我不打算说什么遗言。”伏悬歪头靠在剑身上,笑了起来:“我的仇已经报了。青亭镇无人生还,我的族群依旧存在。至于你,以后未必能死的这么轻松。”

  “你也像是知道挺多。”

  “有什么不好知道的?剑宗,沉冥府,沈延秋。若是好奇,就去追寻那个‘仙’字好了。”伏悬闭上眼睛,低头厮磨剑身,直到割开半根喉管,就此低头不起。我定定看着他的脑袋,手一抽,剑下只剩一匹枯瘦的狼。

  “喂!”灰烬后冒出何情的脸,呼喊声打断了我的思绪:“你能不能不要站那耍帅了?”

  抬头看看,整栋楼都遥遥欲坠。我两步赶到何情身旁,拉起她的手。两人一同抢出客栈大门,几乎同时,客栈整个地垮塌下来,巨响来的那么突兀,木楼不到两秒钟便成为一片焦黑的废墟,沉默着冒出浓烟,火焰几乎喷吐到脚边。

  “你怎么样?”转向两度救过我的何情,我伸手到她肚子上摸索,试图传点内力过去疗伤。

  “松开松开。”她不耐烦地一扭身:“我还死不了。”

  “好。”我还是把她拉近几分,扶着肩头流转真气。

  门外尽是尸体,人和马都被杀死在地上。剑宗弟子无一人幸存,先前隘口处见到的几个也在其中,几乎将雪地都染成红色。好在目之所及,狼群已然退却。天逐渐变得明亮,有多久没见过晴天了?此时此刻朝霞也如同血一般明艳,翻卷的云形如摇曳裙摆,万丈流苏披挂长空。此时谁都没有欣赏美景的心思,我坐在雪地里,不知送出的镇民还剩下几人。何情仍然虚弱,喘着粗气坐倒在地。

  “为什么杀那个剑宗的弟子?“我轻声问。若非如此惹了尽职尽责的捕头,他或许也不用死。

  “那人深夜想去偷酒喝,却正好撞上不曾伪装的我。”何情闷闷说道:“以如今沉冥府的情况,我不能暴露在剑宗眼下。”

  所以还是阴差阳错。我想起陆平三令五申不许弟子多饮,不禁哑然失笑。

  “喂,你怎么不去找沈延秋?何情忽然问。

  “她还活的很好,我能察觉到。”那缕内力还未到枯竭的地步,不知怎的,我忽然生出一些惫懒,宁愿在原地多休息一会儿,什么都不想。

  “你们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惜何情并不让我如愿。

  “我捡了她,强了她,她交出噬心功,于是我又控制了她。”我叹口气。

  “强了她?”何情骤然扭头盯着我,脸上的表情分外怪异:“你强暴了沈延秋?”

  我不想再说话,何情看了我两秒,“扑哧”笑出声来:“讲出去没人会相信。”

  “为什么?沈延秋很漂亮。”

  “曾经大家以为江湖来了位美貌女侠,还有不少公子对她有想法。可她三个月杀的人超过许多人一辈子,再后来所有人都发现她其实不太像人。”何情捧起雪,擦拭脸上的尘灰和血迹,声音闷闷的:

  “沈延秋啊,她那么强,行走在人间仿佛狼入羊群,杀人放火还是劫富济贫,全凭一念之间——即使是凶暴,也好过这种无法捉摸。连同她那个神出鬼没的师父,这或许就是江湖上最招人厌的两个人了。即使生着好看皮囊,又怎会有人对这样一个人动心呢?”

  我许久都不说话。何情隔了一会才察觉不对,大睁着眼:“你不会喜欢她吧?”

  “你真的喜欢她。”她难以置信地笑了,一时间像是看到什么新奇的动物:“快跟我讲讲。”

  有什么好讲?我仰起头慢慢地想:“那天我又奸了一个人,觉得就这样活着挺不错。可她站在船头,眼睛里好干净,头发在风中飞扬。她说要去北方,要救人,为此贞洁和生命都可以交予我手。我抬头看她,感觉自己像个不通灵性的畜生,紧跟着心里莫名其妙的一动。”

  “后来我发现她那么危险那么神秘,却已经来不及了……我依赖这个人,是见了她之后,我才真正地活着。”

  开口之前,着实没想到会一口气说这么多。是妖术还在起作用吗?我低头看看何情:“你明白么?”

  “大致明白。”她躺倒在一片干净的雪上,用手挡着越见灿烂的阳光:“那有什么好伤心的?”

  “我犯了许多可耻的错误。”我斟酌着说:“我想了解沈延秋,然而自从犯了那错误,我就不可能真正接近她了。这实在是我自找的。”

  良久,雪地上只剩少女稳定的呼吸声。我把剑握得更紧,再次说服自己站起身来。

  “去问。”何情忽然说。

  “什么?”我回过头去,她却仍然躺着,伸手挡住眼睛,白皙的皮肤在朝阳照耀下恍若透明。

  “长老,且借宝剑一用。”陆平直盯着沈延秋,话却说给背后的老者听。战斗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方圆几十丈都像是飓风呼啸过境,他手里的长剑满是斑驳的裂痕。

  在陆平的背后,老人静静坐在田府的废墟之上,浑身布袍异常干净,怀中长剑显得他格外矮小。但人不可貌相,从他身上竟感受不到半分危险的气息,如同一汪深邃的泉眼。

  沈延秋则还是那么站着,一只手斜提长剑,甚至不摆什么招式,看起来完全不像内力即将耗尽的样子。白裙微微飘动,我来到近前连接气脉,她却没有回头。

  陆平没有得到回应。他看看沈延秋,又看看我,再次沉声说:“且借宝剑一用。”

  “不可。”老人眼皮微张,声音如铁一般坚决:“这剑不是用在此处的。”

  “沈延秋和噬心功,这也不够么?”

  老人不再说话,像一具陈旧的石佛。有一瞬间我以为陆平要直扑过来,几乎要摆出“破羽”的架势,可他最后只是轻轻地叹气,身上紧绷的肌肉放松下来,顿时显现出十余条交错的血痕。他上身的衣物也已接近崩裂,只消一眼便看得出是“停风”的杰作。

  这个男人把残缺的剑刃收回鞘中,一时之间像老了两岁。不再盯着沈延秋,他转过身去:“我们走吧。”

  老人也点点头,可沈延秋却忽然踏前一步。堪堪维持的稳定立刻如同风中残烛,我几乎能看到陆平那健硕的肩膀上突突跳动着的肌肉。最后却是老者睁开了眼,他抬起手,将那柄极长的剑拔出三寸。

  那剑身是纯粹的青色,几乎如同一块浑然的玉。老者用枯瘦的手指扶着剑柄:“这剑足够么?”

  沈延秋盯着那剑看了片刻,还是收回了脚。老者像是一片枯叶,转瞬从田府的檐头飘落,两人一同远去,再也没有回头——他们将在客栈门口发现一众弟子的尸体,再细心一些则能从废墟里找到捕头和一只瘦削的狼。

  “嗨。”我终于放下举剑的手,感觉整个右掌都在隐隐作痛。站在黎明的冷风中,沈延秋还是那样瘦削修长。那件修修补补过的白裙已有些歪扭,在风中忠实地勾勒出腰肢的曲线。我实在是累了,扶着剑一点点坐倒在地上,忍不住叹一口气:

  “我是你的什么人?”

  沈延秋低着头,似是听不懂。

  “我是你的什么人?”

  她也坐下来,无端地使我想起猫、蛇,或者警惕的狐狸。把那柄与我的剑如出一辙的武器横放在膝上,沈延秋轻声说:

  “朋友。”

  我盯着她的眼睛,一片深红之中透着隐隐的疲惫,却不是掩饰,不是轻蔑。

  “我有些难受。”知道这是她最后的让步,我伸手去抚摸沈延秋的脸,逐渐感受到她的体温、脸上纤细的绒毛,以及有些炽热的鼻息。面前人一把将我搂紧,低头找到了彼此的唇。我闭上眼,整个人浸在她的气息之中,抚摸她脊背光滑、腰肢柔软。一片漆黑之外,有某个女孩发出半是惊讶半是滑稽的轻笑。

  片刻之后,我们将前往隘口,搜寻并掩埋镇民的尸体,随后,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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