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妈妈是税务员】(1)作者:托尔斯泰森

送交者: 丫丫不正 [★★★声望勋衔R13★★★] 于 2025-08-04 3:15 已读33261次 6赞 大字阅读 繁体
【我的妈妈是税务员】(1)

作者:托尔斯泰森
2025/8/4发表于:pixiv
字数:23074

  (1)

  在我九岁的夏天,时间仿佛是被南方梅雨季的湿气泡软了,变得缓慢而又漫
长。我们税务局家属院那栋三层高的苏式红砖楼,被连绵的雨水冲刷得露出了陈
旧的底色,楼前那两棵巨大的香樟树,叶子油亮得发黑,终日散发著一股浓郁又
清凉的苦香。

  我的世界,是从我们家那扇朝北的窗户开始的。窗外就是香樟树,雨点打在
宽大的叶子上,声音沉闷又连绵,像一首永远不会结束的催眠曲。我喜欢用手指
,在蒙着一层水汽的玻璃上画画,画出一个小人,再看着水珠顺着他画出的身体
汇集、滑落,像流下一滴滴眼泪。

  我们的家很小,三十平米不到,用一道半旧的印花布帘子隔开。帘子外面是
妈妈和我吃饭、写字的地方,一张掉漆的方桌,一个吱呀作响的钻石牌吊扇。吊
扇转得很慢,像个疲惫的老人,搅动的风也是湿热的。帘子里面是我们的床,我
和妈妈一人一头。她头发上蜂花洗发水的清淡香味,混合著樟脑丸和黄梅天的霉
味,是我童年里最能让我感到安稳的气息。

  爸爸是什么味道,我已经彻底忘记了。妈妈说他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跑运
输,一年到头也回不来。但我隐约知道,这只是她编造的,说给我听,也说给邻
居们听的谎言。因为有一次,我无意中在床底的木箱里,翻到了一张折叠起来的
、纸张已经泛黄的《离婚协议书》。我认识那上面的字。我没有问妈妈,只是默
默地把那张纸重新折好,放回了原处。从那天起,我学会了做一个比同龄人更沉
默的孩子。

  妈妈叫程蕾,是县税务局的一名干部。每天早上,她都会在帘子后面换上那
身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税务制服,把长发在脑后盘成一个利落的发髻。她皮肤很
白,是那种常年在室内不见阳光的、细腻的白,细边的眼镜让她看起来比同龄的
阿姨们多了几分书卷气。她总是先给我冲好一碗麦乳精,再卧一个荷包蛋,看着
我吃完,然后骑上那辆28寸的永久牌自行车,消失在巷子口的雨雾里。

  她的自行车后座,曾经是我的专属座位。但上了小学后,她就不怎么带我了
。她说,男孩子要学会自己走路。于是,我每天就撑着一把小黄伞,踩着地上的
水洼,独自去上学。税务局家属院离我的学校不远,要穿过一条长长的、铺着青
石板的老街。街两边是各种各样的店铺:散发著药材味的药铺,挂着腊鸭和香肠
的南货店,还有一家理发店,门口总坐着几个穿着跨栏背心、摇着蒲扇的老头。

  生活就像我们家那台老旧的莺歌收音机,每天在固定的时间,播放着固定的
节目。早上是《新闻和报纸摘要》,中午是评书《杨家将》,晚上则是《城乡点
歌台》。日子平淡,琐碎,但有一种让人心安的规律感。妈妈就是这个规律的维
护者。她的生活,就像一本被她反复审计过的账册,每一笔开销,每一个步骤,
都被精确地计算和安排过,严丝合缝,井井有条。

  比如,我们家的晚饭,总是雷打不动的三菜一汤。一荤,一素,一个炒时蔬
,再加一碗紫菜蛋花汤。荤菜通常是她从菜市场买来的、最便宜的带点肥的猪肉
,切成薄片,用酱油和淀粉腌过,再和青椒一起爆炒。她说,男孩子要长身体,
不能缺了油水。她的厨艺算不上好,做的菜总是清清淡淡,但她切的菜,却像她
的字一样,工整得近乎偏执。土豆丝细得像粉丝,豆腐干切得像火柴棍,青椒的
棱角都被她细细地剔掉。

  她对「整洁」有一种近乎苛刻的追求。地面永远拖得一尘不染,能映出人影
。衣服永远叠得有棱有角,塞在散发著樟脑丸气味的木箱里。就连我那本被翻得
卷了边的哪吒闹海连环画,只要被她看见,她也一定会停下手里的事,用她那双
漂亮的手,一点一点地将书页抚平,再用一个小小的铁夹子夹好,端端正正地放
在桌角。

  而这份近乎偏执的秩序感,在她每天下班后,换下那身蓝色税务制服时,会
以一种更私密、也更让我着迷的方式,展现出来。

  我们家的卫生间很小,就在厨房旁边,没有门,只挂着一道半旧的塑料帘子
,上面印着褪色的小鸭子图案。每天傍晚,妈妈从医院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走
进那道帘子后面,里面会传来哗哗的水声。南方的夏天,天气闷热,她从单位回
来,脚上总是穿着一双薄薄的、肉色的丝袜。那种袜子,家属院里很多阿姨都穿
,但没有谁穿得像她那么好看。

  她脱下来的袜子,从不会像爸爸以前那样,随手扔在床边或椅子上。她会先
用清水,仔细地将它们洗干净。我常常假装在客厅里玩弹珠,眼睛却不受控制地
,被帘子下方露出的那一小片光景所吸引。

  我能看到她赤着脚,踩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她的脚很秀气,脚踝纤细,脚
趾圆润。她会把换下来的丝袜,放在一个专用的搪瓷脸盆里,倒上一点点洗衣粉
,用她那双漂亮的手,轻轻地、反复地揉搓。那动作,不像在洗一件脏东西,更
像是在保养一件珍贵的、易碎的艺术品。白色的泡沫,会顺着她洁白的手腕,缓
缓地往上爬。

  洗完后,她会把袜子拧干,但又不会拧得太干,生怕破坏了那脆弱的、几乎
看不见的纤维。然后,她会用两个小小的、带着粉色塑料夹子的衣架,小心翼翼
地把它们分别夹好,挂在卫生间里那根专门牵出来的、细细的铁丝上。

  那两只被水洗过、半透明的袜子,就在那里,安静地、一滴一滴地往下滴着
水。水滴落在下面的脸盆里,发出「嘀嗒、嘀嗒」的、极有规律的声响。我们家
那盏昏黄的灯泡,光线会穿透那层薄如蝉翼的尼龙材质,让它看起来像两条被挂
起来的、散发著朦胧光晕的、有生命的蝉蜕。

  一股混杂着蜂花牌檀香皂和她脚上独有的、淡淡的汗味的、温暖而又陌生的
气息,会从帘子后面,悄悄地弥漫开来,萦绕在整个屋子里。

  我总会忍不住,想凑近了去闻。

  有时候,趁她不注意,我会偷偷地溜进卫生间,站在那两只正在滴水的袜子
下面。我会仰起头,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一口气。那股味道,会钻进我的鼻子里
,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心跳加速的眩晕。那不是单纯的香味,那里面,有妈妈
的温度,有她的疲惫,有她走过的路,有她身上那种永远干净、永远一丝不苟的
、属于她自己的味道。

  这种秩序感,是她在那个混乱的、黏稠的夏天里,为我们俩建立的唯一避难
所。

  (2)

  那年夏天,最热门的话题,是「税改」。这个词,像梅雨季的湿气,无孔不
入地渗透进家属院的每一个角落。大人们在饭桌上、在楼道里,压低声音讨论著
那些我听不懂的词汇:「国税」、「地税」、「农业税附加」。我只感觉到,整
个家属院的气氛都变了。以前,晚饭后,阿姨们会搬着小板凳坐在院子里,一边
择菜一边聊天,孩子们则在香樟树下追逐打闹。但那之后,聚在一起聊天的人少
了,家家户户的门都关得紧紧的,好像都在守着什么秘密。

  妈妈的变化最大。她带回家的文件袋越来越鼓,里面装着厚厚的、印着表格
的纸。晚上,她不再打算盘,而是用一把木尺,在那些表格上画来画去,嘴里念
念有词。她写字的姿态很好看,手腕悬着,笔尖在纸上流利地滑动,像在跳舞。
但她的眉头却总是锁着,吊扇昏黄的光,在她白皙的额头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她开始抽烟了,悄悄地。有时候我半夜醒来上厕所,会看到她一个人站在没
有开灯的阳台上,手里那个小小的红点,在黑暗中一明一灭。烟是红梅牌的,味
道很呛,不像那种雪茄的霸道香味,而是一种苦涩的、带着心事的味道。

  我以为,日子就会在这样平淡的忙碌和隐秘的忧愁中,缓缓地流淌下去,直
到一通来自乡下老家的电话,像一块石头,砸碎了我们家窗户的玻璃。

  外公,那个总是笑着给我塞炒米糖的老人,在田埂上突发脑溢血,摔倒了。

  那一天,妈妈的世界,静音了。

  电话是邻居王阿姨气喘吁吁地上来喊的,她听完后,没有哭,也没有慌,只
是拿着正在给我削苹果的小刀,停在了半空中。那把刀很锋利,被她磨得锃亮,
刀片上还沾着苹果清甜的汁液。过了足足有半分钟,她才把那圈已经削了一半的
果皮,完整地削完,甚至还挽了个漂亮的花。然后,她把苹果和刀放在桌上,对
我说:「何晨,看好家,妈妈去一趟医院。」

  她的声音,平稳得像在说「我去买一捆青菜」。

  从那天起,妈妈的世界里,只剩下医院。她每天天不亮就去,深夜才拖着一
身消毒水的味道回来。家属院里那种无孔不入的同情目光,被她用一种更胜以往
的冷漠和礼貌,不动声色地挡了回去。

  妈妈带回了外公的消息,和一张写着诊断和预估费用的单子。我看不懂上面
那些复杂的医学名词,只看到了最后那个数字:两万。妈妈把家里那个红色的、
印着「储蓄光荣」字样的存折拿了出来,那是她所有的积蓄,是一分一毛地从牙
缝里省下来的。她把存折递给我,让我看。我看到上面最后的结余,是一千三百
二十六块五毛。

  「晨晨,你在看,」她用手指着那个数字,语气平静得像在教我算术,「这
个数,比那个数,少了一个零还不止。」

  第二天,她取光了存折里所有的钱,连同家里一个铁皮饼干盒里所有的零钱
,凑了一千四百块,交到了医院的收费处。换回来一张薄薄的收据,和一句冷冰
冰的「尽快补齐后续费用」。

  自那以后,我们家的饭桌上,再也见不到荤腥了。每天都是青菜豆腐,连炒
菜的油都放得极少。妈妈开始在深夜里,反复地拖地。一遍,又一遍。木柄的拖
把,在水泥地上摩擦,发出「沙沙」的、催眠般的声音。她把地拖得能映出吊扇
旋转的倒影,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把心底那些看不见的、混乱的脚印,一并抹去

  钱的缺口太大,妈妈开始回乡下。她没有让我跟着去,每次都是一个人,骑
着那辆永久牌自行车,消失在去往乡下的土路上。

  第一个去的地方,是大舅公家。大舅公是外公的亲哥哥,家里开了个小卖部
,算是亲戚里条件最好的。妈妈从他家回来那天,带回来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子,
里面装着两百块钱,都是些毛票和一块两块的零钱,皱皱巴巴的,带着一股烟草
和酱油混合的味道。妈妈把那些钱一张一张地铺在桌上,用一本厚厚的字典压着

  她什么也没说,但我后来听来串门的王阿姨跟别人聊天时,学到了大舅公的
原话:「蕾蕾啊,不是舅公不帮你,你看我这一大家子也要吃饭,你弟弟前阵子
又惹了事,我刚给他填了窟窿……这点钱,你先拿去应应急。」

  舅舅程伟,是在那之后不久,不请自来的。他提着一网兜橘子,一脸谄媚的
笑。他是我妈妈唯一的弟弟,在乡下上班,平时游手好闲。他一进门,就先去医
院看了外公,回来后,对着妈妈一顿声泪俱下的表态,说他也要尽孝心,要把他
这些年存的私房钱都拿出来。

  结果,他从口袋里掏了半天,掏出来一个手帕,里三层外三层地打开,里面
是三十六块七毛钱。

  他把钱塞给妈妈,说:「姐,我就这么多了,你别嫌少。」

  妈妈面无表情地收下了。舅舅也就顺理成章地在我们家住了下来,美其名曰
「方便照顾」,实际上是躲在城里,逃避他在乡下欠下的一屁股人情债和风流债
。他的到来,彻底打乱了我们家原有的秩序。他白天不敢出门,就在屋子里抽烟
,把满是烟灰的搪瓷缸子随手放在地上。他吃饭狼吞咽,汤汤水水洒得满桌都是
。他晚上睡觉打着响雷一样的呼噜,还说梦话。我们家那股干净的、清爽的味道
,被他身上那种颓败的、混杂着烟臭和汗臭的气味,彻底覆盖了。

  妈妈没有赶他走。她只是在舅舅弄脏了地板后,更沉默地、更用力地去拖地
。她甚至会帮舅舅洗那件散发著酸臭味的汗衫。她把衣服泡在盆里,倒进很多洗
衣粉,用刷子一遍遍地刷,那架势,不像在洗衣,更像在涤荡某种她无法忍受的
污秽。

  妈妈放下了所有的清高。她写了困难补助申请,工整的字迹,详尽的陈述,
交到了局办公室。一个星期后,批下来三百块钱的慰问金。工会主席把钱交给她
时,拍着她的肩膀,说了很多官样文章的鼓励话。妈妈低着头,一遍遍地说着「
谢谢组织关怀」。

  她还开始向同事们开口。在一个个晚饭后的时间,她会深吸一口气,敲开那
些曾经只是点头之交的同事的家门。我见过她在财政股的李叔叔家门口,站了很
久,才把那句「能不能周转一下」说出口。也见过她从会计科的张阿姨家出来时
,眼圈是红的,但手里捏着几张崭新的「大团结」。

  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帮忙。有的人会很热情地把她请进屋,听完后,就开始叹
气,说自己家里也困难,孩子上学要交钱,老人看病要花钱,最后只能拿出二十
块钱表示一下心意。还有的人,从猫眼里看到是她,就干脆不开门。

  那个夏天,我学会了从妈妈回家的脚步声里,判断她当天的收获。如果脚步
声轻快一些,说明借到了钱;如果沉重得像拖着铁链,那就说明又一次空手而归

  但无论结果如何,她回到家,第一件事,一定是拿起那个小小的记账本,用
那支英雄牌钢笔,一丝不苟地记下每一笔人情债。谁的名字,多少钱,她都记得
清清楚楚。那个本子,很快就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和数字,像一张越收越紧的
网。

  当所有的路都走到头,筹到的钱,离医院催费单上的那个天文数字,依然遥
远时。在一个下着小雨的星期天下午,她做出了一个我完全没有想到的决定。

  她让我换上一件最干净的衣服,然后,她自己也换上了那件只在过年时才穿
的米色连衣裙。

  「我们出去一趟。」她说。

  我问:「去哪儿?」

  她沉默了一下,说:「去找你爸爸。」

  何斌。这个名字,像一颗沉在水底多年的石子,被她重新捞了上来。我们坐
了很久的公交车,来到城市另一端一个混乱、嘈杂的城中村。空气里弥漫着廉价
餐馆的油烟味和下水道的臭味。

  我们在一个挂着宏发货运招牌的、低矮的平房前停下。妈妈在一个卖甘蔗的
小贩那里,打听到了何斌的住处。那是一栋私搭乱建的小楼,楼道里堆满了杂物

  开门的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女人,穿着睡衣,正在嗑瓜子。她看到我们,愣了
一下,随即用一种审视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妈妈身上那条干净的米色连衣
裙,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和轻蔑。

  何斌从里屋走了出来,他比我记忆中胖了一些,也老了一些,头发油腻腻的
。看到我们,他脸上的惊讶一闪而过,随即被一种尴尬和不耐烦所取代。

  「你们……怎么来了?」

  妈妈没有看那个女人,只是平静地看着何斌。她说:「爸病了,脑溢血,在
医院。还差一万块的治疗费。」

  她没有提任何要求,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屋子里陷入了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那个女人冷笑了一声,把瓜子壳重重地
吐在地上。何斌挠了挠头,眼神躲闪着,不敢看妈妈的眼睛。

  「蕾……程蕾啊,」他搓着手,语气里满是为难,「不是我不帮……你看我
这,跑车也挣不到几个钱,前阵子刚添了个小的,到处都要用钱……」他指了指
里屋,我仿佛听到了婴儿的哭声。

  「一万块,我上哪儿给你弄去?」他叹了口气,「我现在……自己也是一身
的债。」

  妈妈的嘴唇,微微地颤抖了一下。她看着他,这个她曾经的丈夫,我名义上
的父亲。那个男人,在两个女人的注视下,最终选择了退缩。他把头埋下去,不
敢再说话。

  妈妈沉默了。她站在那间昏暗、油腻、充满了背叛气息的屋子里,身体站得
笔直,像一株濒死的白杨。

  过了很久,她牵起我的手,转身就走。自始至终,她没有再说一句话,也没
有流一滴泪。

  回去的路上,雨又下了起来。我们俩都没有带伞。冰冷的雨水,打湿了她的
米色连衣裙,裙子紧紧地贴在她瘦削的身体上,显得格外狼狈。

  回到家,她把我安顿好,让我自己写作业。然后,她把自己关进了卫生间。
我听到里面传来哗哗的水声,很久很久都没有停。

  那晚,她没有做饭。这是我记事以来,她第一次没有准备晚饭。她也没有像
往常那样,坐在灯下看那些厚厚的税改文件。她只是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睡衣,躺
在了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

  我饿着肚子,不敢去打扰她。我只知道,她所有的路,似乎都走到头了。

  第二天早上,她像往常一样,天不亮就起了床。她的脸色很差,嘴唇干裂,
但眼神,却恢复了一种令人心悸的、死水般的平静。

  她没有给我冲麦乳精,也没有卧荷包蛋。她从那个装有《离婚协议书》的木
箱最深处,翻出了一件她几乎从未穿过的、崭新的丝质衬衫,和一条黑色的西装
裙。她把自己关在帘子后面,很久很久。

  当我再次看到她时,她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那身衣服,让她显得比平时成
熟、也陌生了许多。她甚至还给自己化了淡妆,用一支不知从哪里来的口红,将
嘴唇涂上了一层浅浅的、不那么张扬的红色。

  她走到我面前,蹲下身子,帮我理了理衣领。她的手指,冰冷得像冬天的铁

  她看着我,露出了一个微笑。那是我见过的,最悲伤,也最陌生的微笑。

  她说:「何晨,妈妈今天要去办一件很重要的事。你在家,要听舅舅的话。

  然后,她站起身,没有再看我一眼,拿上她的布兜,走出了家门。那天,她
没有骑那辆老旧的自行车,而是罕见地,在路边,拦下了一辆红色的夏利出租车

  车子很快就消失在了街角。我站在窗前,看着那辆车消失的方向,心里有一
种说不出的、巨大的恐慌。

  我知道,妈妈此去要办的重要的事,和钱有关。

  等她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舅舅立刻迎了上去,脸上堆着讨好的、急切的笑,声音压得像蚊子叫:「姐
,怎么样?事……办成了?」

  妈妈没有看他,甚至没有换鞋,就那么径直地走进来,把手里的布兜,重重
地扔在了饭桌上。布兜的袋口没有系紧,里面的东西,因为惯性,滚了出来。

  那是一捆钱。

  崭新的,用银行的牛皮纸带捆得整整齐齐的,红色的大团结。那一捆钱,静
静地躺在我们家那张掉了漆的、油腻的方桌上,在15瓦灯泡昏黄的光线下,散
发著一种近乎妖异的、刺目的光芒。

  我和舅舅都看呆了。我们从未在现实生活中,见过这么多钱堆在一起的样子
。那红色的光,似乎带着一种魔力,能把人的魂魄都吸进去。

  舅舅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了贪婪又狂喜的光。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去
摸那捆钱,但手伸到一半,又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了一样,猛地缩了回来。他抬
头看着妈妈,脸上的表情,敬畏多于喜悦。

  「姐……这……这是……」

  妈妈依然没有说话。她走到墙角的脸盆架前,拧开水龙头,把手伸到冰冷的
水流下,一遍又一遍地冲洗着。她洗得很用力,很慢,仿佛手上沾了什么看不见
的、极其肮脏的东西。她用那块已经洗得发硬的「蜂花」牌檀香皂,反复地搓揉
着她的每一根手指,每一个指甲缝,直到手背的皮肤,被搓得通红。

  那晚,家里没有人再提起那笔钱的来历。它像一尊沉默的神像,被供奉在我
们家最深的秘密里。舅舅程伟因为心虚和敬畏,不敢再问。而我,则从妈妈那晚
冰冷的眼神里,读懂了一种不容触碰的威严。我们都默契地,将这个话题,埋在
了心底。

  外公的病,因为那笔钱的及时到位,奇迹般地稳定了下来。医生说,只要后
续康复跟得上,就有希望站起来。家里的气氛,除了妈妈之外,所有人都松了一
口气。舅舅又恢复了那副油腔滑调的样子,甚至开始在饭桌上,跟我讲一些他在
乡下时的风流韵事。

  每当这时,妈妈就会放下碗筷,一言不发地走进厨房,然后,里面会传来巨
大的、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

  只有妈妈,依然沉默着。

  她开始以一种更加偏执的方式,投入到对「整洁」的维护中。她把我们家所
有的床单、被罩、窗帘,全部拆了下来,泡在巨大的搪瓷盆里,倒进去半袋洗衣
粉,反复地搓洗、漂白,直到它们在阳光下,白得刺眼。她把家里所有的碗筷,
都放进开水里煮,一遍又一遍。她甚至用一块小小的抹布,跪在地上,把我们家
每一块地砖的缝隙,都擦拭得干干净净。

  她像一个不知疲倦的、上了发条的机器,试图用这种极致的清洁,来对抗某
种正在她身体内部,悄然蔓延的「不安」。

  她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了下去。原本就清瘦的脸颊,微微地凹
陷了下去,显得那双眼睛,更大,也更空洞了。她吃饭的时候,常常会对着一碗
白米饭发呆,筷子夹着一根青菜,悬在半空中,许久都不动一下。

  工作,成了她唯一的寄托。她比税改最忙碌的时候还要拼命。她不再只是完
成自己的任务,而是主动去帮助科室里所有的人。谁的报表有错漏,她会默默地
拿过来,重新核算;谁的业务不熟练,她会不厌其烦地讲解。她成了整个科室里
,来得最早、走得最晚的人。

  同事们都开玩笑说:「程蕾啊,你这是要把自己当铁人炼啊。」

  每当这时,她只是淡淡地笑一下,不解释。

  我们原本清苦、封闭的生活里,开始悄无声息地,出现一些新的东西。它们
不突兀,甚至带着体恤和关怀的温度。

  有一次,妈妈下班回来,布兜里多了一瓶玻璃瓶装的、看起来很高级的牛奶
,和一小袋核桃。她把牛奶热了给我喝,又把核桃仁一颗颗地剥好,放在小碗里

  我问她这是哪儿来的。

  她愣了一下,眼神有些闪躲,低声说:「是……是局里工会,看我们家困难
,特别照顾的。」

  我信了。因为那牛奶和核桃,都带着一种「组织关怀」般正确的、无可挑剔
的气息。

  还有一次,她带回来一本崭新的、硬壳封皮的《税收征管法实用指南》。那
本书,当时的市面上根本买不到,是内部学习资料。她把那本书用牛皮纸仔仔细
细地包好书皮,每天晚上,都会在灯下研读。那本书的扉页上,有一行用钢笔写
下的、苍劲有力的赠言,但我从未有机会看清写的是什么,因为妈妈用一张小小
的白纸,把那行字给贴住了。

  这些东西,就像一滴滴温水,悄无声息地,持续不断地,注入到我们原本清
苦、封闭的生活里。

  (3)

  那个夏天,舅舅程伟在我们家住了一个多月,直到外公的病情彻底稳定,可
以出院回家静养,他才找了个借口,回了乡下。他走的时候,顺走了我两本连环
画和妈妈放在抽屉里的几块钱零钱。

  妈妈发现了,但她什么也没说。她只是在舅舅睡过的地铺上,倒了半瓶花露
水,然后用刷子,一遍又一遍地刷洗那块被他睡出人形印记的地板。

  那天晚上,我又一次看到她一个人站在阳台上。她没有抽烟,也没有发呆。

  她手里拿着的,是那本包着牛皮纸书皮的《税收收征管法实用指南》。她没
有看,只是用手指,一遍又一遍地,轻轻摩挲著书的封面。

  在窗外透进来的、微弱的月光下,我看到她的脸上,是一种我无法形容的、
极其复杂的表情。

  那里面,有感激,有敬畏,有不安,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
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后,不敢松手的依赖。

  我忽然意识到,那捆钱所开启的,并不仅仅是外公的康复之路。

  它也开启了另一扇门。一扇妈妈自己,也完全不知道会通往何方的大门。

  那个漫长而又混乱的夏天,终于随着第一声秋蝉的鸣叫,落下了帷幕。

  外公出院后,被舅舅程伟接回了乡下老家。据说,外公虽然命保住了,但半
边身子不太利索,说话也含含糊糊,需要人长期在身边伺候。舅舅以此为由,向
妈妈又「借」了两百块钱,说是给外公买营养品,然后就带着外公,消失在了我
们的视野里。

  舅舅走后,我们家那间小小的宿舍,仿佛瞬间变得空旷了许多。那股盘踞已
久的、混杂着烟臭和汗臭的颓败气息,终于被秋日干燥的风所吹散。妈妈用了一
个周末的时间,进行了一场近乎仪式感的大扫除,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搬出来,
擦拭、晾晒。当那股熟悉的、干净的蜂花牌檀香皂的味道,重新成为我们家空气
的主调时,我才感觉到,那个夏天,真的结束了。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有的轨道上。

  妈妈不再深夜拖地,也不再对着饭碗发呆。她又恢复了那个一丝不苟的税务
干部模样,每天准时骑着那辆永久牌自行车去上班。只是,她比以前更沉默了,
也更忙了。她桌上那些关于「税改」的文件,堆得更高了。

  我也重新回到了学校,升上了四年级。

  我的同桌,依然是曾文静。

  曾文静和我,是两个完全不同世界的人。她就像是那种养在窗台上的、需要
精心呵护的茉莉花,干净、文静,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好闻的香味。她的爸爸
妈妈都是我们县一中的老师,是真正的文化人。她每天都穿着干净的连衣裙,头
发上别着不同颜色的蝴蝶结发卡。她的铅笔盒是双层的,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
削得尖尖的中华牌铅笔和一块雪白的4B橡皮。

  而我,则更像我们家属院墙角那棵野生的、没人打理的香樟树。我的衣服总
是洗得发白,铅笔也总是用到捏不住了才肯扔掉。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很喜欢跟我说话。她会把她妈妈从上海带回来的、带着
英文包装纸的糖果,悄悄地塞给我一颗。她也会在我因为答不上问题而被老师罚
站时,偷偷地在下面对我做鬼脸。她是我们班唯一一个,没有嘲笑过我「没有爸
爸」的同学。

  她就像那个夏天里,唯一透过乌云,照进我生活里的一缕阳光。

  那个周二的下午,自习课上,我正在和一道复杂的应用题较劲,曾文静用胳
膊肘轻轻地碰了碰我。

  「何晨,」她压低声音,像只小猫一样在我耳边说,「这个周末,县里的新
华书店,不是要开一家分店吗,就在咱们学校附近。我听我爸爸说,开业那天会
有很多新书,还有打折活动。我们一起去看看,好不好?」

  我犹豫了一下。新华书店,在我印象里,是一个明亮、干净,但又有点让人
望而生畏的地方。里面的书都用塑料封皮包着,很贵,我只在开学时,才会跟着
妈妈去买教辅材料。

  她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又小声补充道:「我妈妈给了我十块钱,让我自己
去买一本新出版的散文集,我上周在《中学生阅读》上看到推荐了。我们可以一
起挑,剩下的钱,我请你喝亚洲沙示。」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两颗黑葡萄,让人无法拒绝。我点了点头。

  就在我点头的那一瞬间,一个黑影笼罩了我们的课桌。我一抬头,就闻到了
一股混杂着汗味和某种我不熟悉、但感觉很「洋气」的古龙水味的陌生气息。是
林海峰。他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我们旁边,身边没有跟着他那两个惯常的小跟
班。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踢我的桌子,也没有用那种轻蔑的眼神看我。他只是把一
只手,重重地按在我的桌角上,身体前倾,看着曾文静,脸上挤出一个他自以为
很潇洒的笑容,露出一口因为吃了太多糖而有些发黄的牙。

  「又去看书?那些字有什么好看的,都是骗人的。」他的声音很大,像是生
怕教室里其他人听见,「我爸给我搞了台电脑,联想的!白色的!还能上网呢!
你们知道上网是啥不?就是能跟全世界的人一起玩一个游戏,你在里面可以当国
王,也可以当魔法师,比看那些假巴巴的故事刺激多了!」

  「全世界」,这个词,在2000年的我们这间小小的教室里,不亚于从天
而降的外星飞船。全班同学,包括我,都投去了震惊和羡慕的目光。

  林海峰很享受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他从他那个看起来就很贵的、带有很多
拉链的书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扁扁的塑料盒子,里面装着一张闪着银光的碟
片。「看见没?《万王之王》!台湾那边过来的,要用专门的代理才能玩!我哥
帮我搞的号。周末来我家,我带你们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世界。」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瞟着曾文静,那眼神,与其说是邀请,不如说是
一种急于找到同类的、不容置疑的炫耀。

  我看到曾文静的脸上,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表情。那里面,有作为孩子对新
奇事物的好奇,但更多的是一种本能的、来自书香门第的矜持和抗拒。她能分清
,「当国王、当魔法师」和爸爸口中那些「陶冶情操的文学作品」之间的区别。

  「谢谢你,林海峰,」她小声而又礼貌地说,语气里带着一种小大人般的认
真,「不过我爸爸说,玩物丧志,虚拟世界的东西,终究是假的。」

  林海峰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大概没想到,自己抛出的、足以让全班同学
疯狂的「新世界」,会被如此轻描淡写地、甚至带着一丝智力优越感地拒绝掉。
他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那股被驳了面子的恼怒,开始在他眼里聚集。

  但这一次,他没有发火。他只是收起了那副炫耀的姿态,看着曾文静,又看
了看我,然后用一种近乎「恨铁不成钢」的、自言自语般的语气说:

  「假的?那什么是真的?听那些咿咿呀呀的破歌?」

  说着,他从书包里,拿出了一个银灰色的、扁扁的金属盒子,还有一副白色
的、线很细的耳机。

  「MD,听过没?」他把那个金属盒子在我们眼前晃了晃,「索尼的!我爸
托人从香港带回来的。一张碟片,能存几十首歌呢!我哥给我拷的,都是那边最
流行的,叫什么……」化学兄弟「,你们肯定没听过,那才叫音乐!」

  他熟练地把耳机戴上,按了一下播放键,然后闭上眼睛,露出一副极其陶醉
的表情,手指还在桌子上跟着某种我们听不到的、强烈的节奏用力敲打。那一瞬
间,他仿佛与我们这个嘈杂的、充满了粉笔灰味道的教室,隔绝开来,进入了一
个属于他自己的、由密集的鼓点和奇异的电子音效构成的、孤独而狂暴的世界。

  他陶醉了一会儿,然后摘下耳机,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热情,把其中一只耳
机,递向了曾文静。

  「听听!这才是未来的声音!比你们那些软绵绵的东西强多了!」

  这一次,曾文静没有立刻拒绝。对于一个生活在安稳、宁静世界里的女孩来
说,那种从林海峰身上散发出来的、充满力量和未知气息的音乐,是具有一种危
险的吸引力的。我看到她脸上,流露出明显的好奇和一丝丝的渴望。

  但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朝我这边瞥了一眼。

  我正坐在那里,手里捏着一支用到只剩一小截的、秃头的中华牌铅笔。我的
文具盒,是那种最普通的铁皮盒子,上面印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边角因
为摔过好几次,已经撞得凹了进去。

  那一刻,林海峰甚至不需要再说任何一句话。他只是举着那只洁白的、散发
着数码产品特有气息的索尼耳机,就轻易地,在我们三个人之间,划下了一道无
形的、却又无比清晰的鸿沟。

  一边,是属于他的,可以轻易拥有最新科技、接触到遥远国度轰鸣的、闪闪
发光的新世界。

  另一边,是属于我的,那个停留在铁皮文具盒和亚洲沙示的、陈旧的旧世界

  而曾文静,就站在这道鸿沟的中间。

  我看到她犹豫了。她的手,抬起了一点点,似乎想要去接那只耳机。

  但最终,她还是摇了摇头。

  「谢谢,我……我不太喜欢戴耳机,耳朵会疼。」她找了一个很蹩脚的理由
,然后低下头,假装整理自己的书本。

  林海峰脸上的表情,彻底冷了下来。他收回耳机,看着曾文静,又看了看我
,然后,他笑了。那是一种很奇怪的笑,不带愤怒,却带着一种了然于胸的、成
年人般的怜悯。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把他的MD和耳机,慢条斯理地收回他那昂贵的书包
里,然后转身,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他没有踹板凳,也没有撂狠话。但他的那
种姿态,那种「我都把我的世界分享给你们了,你们却不识抬举」的无声的骄傲
,比任何一句羞辱,都更让人感到窒息。

  教室里的窃窃私语声,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我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正
落在我和曾文静的身上,那目光里,有同情,有不解,但更多的是一种对我无法
理解的「不识好歹」的议论。

  「别理他。」曾文静在我旁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轻轻地说
。她的声音,比刚才少了几分坚定,多了些许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失
落。

  我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妈妈正在灯下看那本包着牛皮纸书皮的《税收征管法
实用指南》。她没有穿单位那身洗得发白的制服,而是穿着一件浅灰色的、丝质
的睡裙。我们家那盏15瓦的灯泡,光线昏黄,照在她身上,那件睡裙泛着一层
柔和而朦胧的光晕,像月光下的湖水。她的头发没有像往常一样盘起来,而是随
意地披在肩上,几缕发丝垂落下来,遮住了她正在看书的、专注的侧脸。

  她看到我回来,抬起头,问我怎么了,看起来没精打采的。

  我没有提学校里发生的事,只是说「今天考试没考好」。

  她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她只是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她的手,很温暖
,带着一股好闻的檀香皂的味道。我能看到,她坐着的时候,那件丝质睡裙的下
摆,会滑到膝盖以上,露出她一截光洁、匀称的小腿。她似乎并没有在意,又或
许是在自己家里,她卸下了所有的防备。

  我们家很小,她坐在桌边,双腿会自然地并拢,斜斜地放在一边。我坐在她
对面,写著作业,目光却总会不受控制地,落到她那双穿着薄薄的肉色玻璃丝袜
的脚上。

  那袜子很薄,几乎是透明的,紧紧地包裹着她秀气的脚踝和脚背,脚尖的部
分,因为要耐磨,颜色会稍微深一些,透出一点点她涂着蔻丹红的、圆润的脚趾
甲的轮廓。

  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走神,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我立刻像受惊的兔子一样,
把头埋进作业本里,脸颊发烫。

  我坐在她对面,心里却一直在想着白天发生的事。想着曾文静那双清澈又带
着一丝复杂情绪的眼睛,和林海峰那个银灰色的、我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索尼M
D,以及那听起来就充满力量的「化学兄弟」。

  我第一次意识到,我们家和林海峰家的「不一样」,不仅仅是有没有钱。妈
妈是税务局的干部,我们的生活比家属院里很多下岗的叔叔阿姨家要好得多。那
种「不一样」,是一种更深层次的东西。是一种我当时完全无法理解的,关于生
活方式,关于见识,关于如何定义「好东西」的,巨大的鸿沟。

  而我,就站在这道鸿沟的此岸,遥遥地望着彼岸那个属于林海峰的、由电脑
、网络和MD构成的、闪闪发光的世界。

  我不知道,未来的某一天,我是否能跨过这条鸿沟。我只知道,从那个下午
起,一种前所未有的、名为「自卑」的种子,第一次,在我心里,悄悄地,发了
芽。

  (4)

  那个关于新华书店的约定,最终没有实现。

  周末,曾文静没有来找我。周一上学时,我看到她的座位是空的。后来听班
长说,她发烧了,请了病假。一连好几天,她都没有来学校。我心里空落落的,
像是被挖掉了一块。我想象着她一个人躺在床上,额头上盖着湿毛巾的样子。我
甚至想过,放学后,去她家看看她,但又不知道该带些什么礼物,最终也只是想
想而已。

  没有了曾文静的教室,变得有些乏味。林海峰也没有再来找过我的麻烦,他
似乎找到了新的乐趣。课间的时候,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在走廊里追逐打闹,而
是会和几个同样家境不错的男生,围在一起,神秘兮兮地讨论著一些我完全听不
懂的话题,比如「OICQ的等级」、「千年里的僵尸」,或者「传奇里的裁决
之杖」。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带着一种属于成年人的、秘而不宣的优越感

  而我,则彻底地退回到了自己的壳里。

  我的世界,又重新变回了只有妈妈,和我们家那间不到三十平米的、充满了
檀香皂味道的单身宿舍。

  妈妈似乎并没有察觉到我的这些变化。她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了那场席卷
了整个税务系统的「税改」浪潮,和那本永远也看不完的《税收征管法实用指南
》里。

  她的忙碌,不再像以前那样,带着一种为了生计而奔波的疲惫。而是一种更
主动、更亢奋,甚至有些神经质的投入。她开始带回来一些我看不懂的、画着各
种流程图的草稿纸,上面用红蓝两种颜色的笔,标注着密密麻麻的修改意见。她
会在饭桌上,一边吃饭,一边对着那些草稿纸出神。有时候,她的筷子会停在半
空中,眉头紧锁,然后又突然像想通了什么似的,眼睛一亮,立刻放下碗筷,拿
起笔在纸上飞快地写着什么。

  我们家的那盏15瓦的灯泡,也换成了一个40瓦的。屋子里一下子亮堂了
很多,但也让我更加清晰地看到了她日渐消瘦的脸颊,和眼角那些因为睡眠不足
而爬上来的细纹。

  一些新的、不属于我们家原有生活轨迹的东西,也开始悄无声息地出现。

  有一次,我放学回家,看到妈妈正在厨房里,用一把崭新的、我从未见过的
白色陶瓷刀,切着番茄。那把刀的样子很奇特,刀身雪白,比我们家那把用了多
年的铁皮菜刀要轻巧、锋利得多。她用它切菜,几乎听不到「笃笃」的声音,只
有刀刃划过番茄时,那种极其顺滑的、轻微的「嘶嘶」声。

  我问她,这刀是哪儿来的。

  她切菜的手顿了一下,头也不抬地说:「单位发的。说是……进口的,让我
们这些先进工作者,体验一下新产品。」

  她的解释,听起来天衣无缝。

  还有一次,我们家的吊扇坏了,在那个闷热的初秋,变成了一个纹丝不动的
摆设。舅舅程伟不知从哪儿打听到这个消息,又提着一网兜橘子,从乡下赶了过
来,自告奋勇地说要帮我们修。他踩着凳子,拆了半天,弄得满地都是灰尘,最
后满头大汗地宣布,是里面的线圈烧了,得换个新的。

  就在妈妈为了买新吊扇的几十块钱而发愁时,第二天下午,两个穿着蓝色工
作服的工人,抬着一台崭新的「美的」牌落地扇,敲响了我们家的门。

  那台电风扇,是白色的,有着漂亮的流线型设计,可以摇头,可以定时,比
我们家属院里任何一家的电风扇都要高级。

  工人说是税务局家属区的福利,统一更换老旧电器,让我们签字就行。

  舅舅在一旁看得眼睛都直了,他围着那台新电扇,啧啧称奇,一个劲儿地夸
「党的政策好」,夸「税务局的福利就是不一样」。

  只有我知道,那天,家属院里,除了我们家,没有第二家换了新电扇。

  妈妈没有再解释什么。她只是在签收单上,用她那手漂亮的字,签下了自己
的名字。然后,她把那台坏掉的旧吊扇,仔仔细细地擦拭干净,用报纸包好,放
在了床底下。

  那个晚上,舅舅赖在我们家,非要体验一下新电扇。我们三个人,坐在桌边
吃饭。落地扇开着最低档的风,安静又柔和地吹着。舅舅吃得满嘴流油,一个劲
儿地夸风扇好,说这风吹在身上,感觉都比别人的金贵。

  妈妈却没什么胃口。她只是沉默地吃着白米饭,眼神,时不时地,会飘向那
台正在安静运转的、雪白的电风扇。那眼神很复杂,像是在看一个朋友,又像是
在看一个债主。

  夜里,我被客厅里传来的、压抑的说话声吵醒。我悄悄地掀开帘子,看到舅
舅和妈妈,正坐在桌边。

  「姐,你跟我说句实话,」是舅舅的声音,他大概又喝了点酒,带着几分试
探和好奇,「这又是送刀,又是送电扇的……你这到底是走了什么运道?姐夫虽
然没了,但咱爸这病,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妈妈背对着我,我看不清她的表情。我只听到她用一种极其疲惫,又极其冰
冷的声音说:「程伟,不该你问的,别问。吃你的饭,住你的,再多说一句,就
回乡下去。」

  「我这不是关心你嘛!」舅舅急了,「姐,你一个女人家,带着个孩子,不
容易。这无缘无故的,又是送这又是送那的,我怕你……我怕你被人骗了!」

  妈妈慢慢地转过头,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脸,白得像一张纸。

  她说:「我自己的事,心里有数。你只要记住,安安分分地过日子,别再给
我惹事,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忙了。」

  舅舅被她那副样子吓住了,不敢再说话。

  一个星期后,曾文静终于回到了学校。她看起来瘦了一些,脸色也有些苍白
,不像以前那么有精神了。我把这几天老师讲的课,都记在了本子上,下课后,
拿给她看。

  「谢谢你,何晨。」她对我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我看不懂的疲惫。

  那天下午放学,我跟她一起走出校门。快到她家楼下的时候,我看到她的脚
步,明显地慢了下来。

  就在这时,从她家那栋楼里,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声。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
人的声音,女人的声音尖利,男人的声音压抑。虽然听不清在吵什么,但那股暴
躁的、充满火药味的气氛,隔着很远都能感觉到。

  我看到曾文静的身体,猛地僵硬了一下。她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低着头,
双手紧紧地攥著书包的背带。

  我小声问她:「怎么了?」

  她没有回答我,只是抬起头,对我勉强地笑了一下,说:「没什么。我……
我到家了。你快回去吧。」

  她说完,就匆匆地跑进了楼道,像是在躲避什么一样。

  我站在她家楼下,还能隐约听到楼上传来的、断断续续的争吵声。我忽然明
白了,她那天没有来找我,或许不仅仅是因为发烧。

  原来,她那个看起来那么完美、那么令人羡慕的家,也会有这么大的吵架声

  原来,她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眼睛里,也会藏着和我一样的、不想被人发现的
秘密。

  我站在那棵高大的黄桷树下,看着她家亮起灯光的窗户,心里忽然没有那么
自卑了。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说不清的难过。

  那个秋天,我和曾文静,都长大了不少。我们都学会了,把各自家里的那扇
沉重的大门,在心里,关得更紧了一些。

  (5)

  秋天很快就过去了,冬天悄然而至。我们县城很少下雪,冬天总是阴冷、潮
湿的,像一幅永远也晾不干的水墨画。外公的病,在那些不知来路的钱的支撑下
,稳定地康复着,据说已经能拄着拐杖,在院子里慢慢地走动了。

  曾文静家那扇窗户里的吵架声,似乎也平息了。她又变回了那个文静、爱笑
的女孩,只是偶尔,在我跟她讨论书里的某个情节时,她的眼神会有一瞬间的飘
忽,仿佛在透过我,看向某个很遥远的地方。我们依然是最好的朋友,但我们之
间,多了一种不必言说的默契——我们从不谈论各自的家庭。

  我的生活,也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但那只是一种表象。就像冬日里冰封
的河面,看似坚固,底下却有看不见的暗流在涌动。

  我们家的变化,是从一些更细微、更深入骨髓的地方开始的。

  首先改变的,是味道。

  有一天,我放学回家,一推开门,就闻到了一股极其浓郁、又极其陌生的香
味。那不是饭菜的香,也不是檀香皂的清香,而是一种霸道的、带着一丝苦味的
、类似于中药和木头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我看到妈妈正站在炉子前,用一个小小
的、紫砂的锅,熬着什么东西。

  「妈,这是什么?」我好奇地问。

  「咖啡。」她头也不抬地说,「提神用的,最近看文件,眼睛疼。」

  「咖啡」这个词,我只在电视广告里听过,广告里那些穿着西装、头发梳得
油光锃亮的人,都端着小小的、白色的杯子,优雅地喝着这种褐色的液体。在我
们这个小县城,除了县政府招待所的餐厅,几乎没有地方卖这种「洋玩意儿」。

  妈妈把熬好的咖啡,倒进一只新的、印着蓝色碎花的白瓷杯里。她没有放糖
,也没有放牛奶,就那么端起来,轻轻地吹了吹,然后浅浅地抿了一口。我看到
她漂亮的眉头,因为那股浓烈的苦味,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但她还是面不改色
地,又喝了一口。

  那晚,我们家那股熟悉的、安稳的烟火气,被这种陌生的、带着「高级感」
的苦涩香味,彻底覆盖了。

  从那以后,喝咖啡,成了妈妈的新习惯。她不再抽那种呛人的「红梅」牌香
烟,而是会在每一个需要熬夜看文件的晚上,给自己煮上一小锅浓得发黑的咖啡
。她说,这东西比烟好,不伤肺。

  紧接着改变的,是声音。

  我们家那台老旧的莺歌牌收音机,被彻底地打入了冷宫。取而代之的,是一
台崭新的、银灰色的步步高牌复读机。

  那台复读机,同样是以「单位福利」的名义,出现在我们家的。妈妈说,这
是局里为了鼓励大家学习,统一采购的,主要用来学英语。她把那本《税收征管
法实用指南》放在一边,开始听一些我完全听不懂的、A-B-C-D的磁带。

  她学得很认真,每天早上,都会跟着磁带里那个标准的、字正腔圆的女声,
一遍遍地跟读。她的发音很生硬,带着我们本地人特有的口音,听起来有些滑稽
。但她的神情,却像在攻克一道最复杂的数学题一样,专注而又严肃。

  有时候,她会把磁带翻到另一面。那一面,不再是枯燥的英语对话,而是一
些舒缓的、纯粹的钢琴曲。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曲子,只觉得那叮叮咚咚的声音,
像山里的泉水,清澈、干净,又带着一丝淡淡的忧伤。

  妈妈会在听这些曲子的时候,放下手里所有的事,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窗边
。她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窗外那棵光秃秃的香樟树,一看,就是一个下午。

  她的背影,在那些流淌的钢琴声里,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孤单。

  最大的改变,来自于「人」。

  妈妈开始有了一些我从未见过的「朋友」。

  在一个周末的下午,我们家的门,被敲响了。来的是一个穿着讲究的中年女
人,烫着时髦的卷发,身上有股很好闻的香水味。她一进门,就亲热地拉着妈妈
的手,喊她「程蕾妹子」。

  妈妈对她的态度,很客气,但又带着一丝不自然的疏离。

  那个女人,自称是市里某个「服装厂的厂长」,说是来我们县考察,顺便来
看看妈妈。她给我们带来了很多礼物,有给我的进口巧克力,还有给妈妈的一套
看起来就很昂贵的、装着漂亮瓶子里的护肤品。

  她在我们家坐了很久,拉着妈妈,说了很多我听不懂的话,比如「招商引资
」、「税收优惠」、「打点关系」等等。

  妈妈很少说话,大部分时间,都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或者「嗯」
一声。

  那个女人走后,妈妈把那些昂贵的礼物,都收进了柜子里,一次也没有用过

  但类似的事情,开始变得越来越多。有时候,会是一个自称是「建筑公司老
板」的胖男人,提着两条「中华」烟和一箱茅台酒,上门来「请教税务问题」。
有时候,会是一个开着黑色桑塔纳轿车、自称是「局里某位领导的亲戚」的人,
送来两张周末去省城温泉度假村的招待券。

  妈妈总是礼貌地接待他们,又礼貌地拒绝掉那些过于贵重的礼物。但我们家
那个小小的客厅,却不可避免地,开始充斥着各种各样陌生人的气息。那些人带
来的,不仅仅是礼物,更是一种我无法言说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复杂的社会
规则和人情网络。

  妈妈,就在这个网络里,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平衡。

  我能感觉到,她很不喜欢这些人。但她又似乎,没有能力拒绝他们的到来。

  直到有一天,我放学回家,看到家里来了一个最特别的客人。

  妈妈和一个我不认识的、看起来很儒雅的中年男人,正在厨房里低声说着什
么。我家的厨房很小,两个人站着就显得很拥挤。那个男人很高,穿着一件熨帖
的白衬衫,手腕上戴着一块看起来就很贵的手表。他说话的声音很温和,很有磁
性。

  我听到妈妈说:「……真的不用这么麻烦,吕局长,太破费了。」

  那个男人笑了笑,说:「路过城西那家新开的蛋糕店,都说味道不错,就想
着你家晨晨也差不多大,顺便给他带一份尝尝,不是什么大事。」

  他从厨房里走出来,看到了我。他对我温和地笑了笑,那笑容,不像那些老
板一样带着客套和目的性,而是一种很真诚的、长辈对晚辈的关怀。

  「你就是何晨吧?听你妈妈说,你学习很棒。」他说。

  我有些局促,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点了点头。

  他指了指桌上那个漂亮的蛋糕盒子,说:「叔叔给你带的,快尝尝。」

  妈妈也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她脸上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混合著感激和一
丝丝拘谨的复杂神情。她帮我打开蛋糕盒子,一股浓郁的、香甜的奶油味道,瞬
间充满了整个屋子。

  那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蛋糕。上面有巧克力做的小房子,还有用各种颜色
的奶油裱成的花。

  那天晚上,那个儒雅的叔叔——妈妈口中的「吕局长」,留下来和我们一起
吃了晚饭。饭桌上,他没有像别的客人一样,和妈妈谈论任何关于工作和税务的
事情。他只是和我聊天,问我学校里的趣事,问我喜欢看什么书。他知道很多我
不知道的东西,他能从《哪吒闹海》,一直聊到《水浒传》里的「鲁提辖拳打镇
关西」。

  那一晚,是我记忆里,我们家那张小小的饭桌上,第一次充满了轻松、愉快
的笑声。妈妈也显得比平时放松了很多,她甚至破天荒地,给自己倒了一小杯那
个叔叔带来的、据说叫「红酒」的、紫红色的液体。

  饭后,那个叔叔要回家了。临走前,他从他那个黑色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一
本书,递给了妈妈。

  那是一本很厚的书,深绿色的硬壳封皮,上面印着金色的俄文字母,底下是
两个醒目的汉字——《复活》。

  「这本书,是我年轻时最喜欢的一部作品,」他对妈妈说,语气诚恳而又意
味深长,「托尔斯泰的。讲的是人性的复杂,和灵魂的自我救赎。程蕾你业务能
力强,思想也上进,但越是这样,越要多读一些这样的经典,能让人的心胸,更
开阔一些。」

  妈妈双手接过了那本书,那姿态,像是在接过一份极其贵重的、不容亵渎的
礼物。她低着头,轻声说:「谢谢吕局长,我……我一定会认真读的。」

  他对妈妈点了点头,又笑着摸了摸我的头,然后才转身离开。

  他们走后,妈妈在厨房里洗碗,洗了很久很久。

  我坐在客厅里,看着那本崭新的、散发著油墨香的《复活》,心里却在想着
刚才饭桌上的情景。那个叔叔,他和我见过的所有男人都不同。他不像爸爸何斌
那样粗鲁,不像舅舅程伟那样猥琐,也不像那些老板一样功利。他温和、博学,
像一个真正的、遥远世界里的人。

  我甚至开始觉得,如果他能当我的爸爸,那该有多好。

  这个念头,让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走后,妈妈在厨房里洗碗,洗了很久很久。

  那个儒雅的叔叔离开后,我们家那间小小的宿舍,似乎还残留着他带来的、
不属于这里的气息。那不是某种具体的香味,而是一种更抽象的东西——一种因
他的到来而显得格外局促的、属于我们母子俩的、清贫而安稳的空气。

  妈妈在厨房里洗碗,水声哗哗地响了很久。我知道,这是她的习惯。每当有
心事,或者家里来了让她感到不自在的客人后,她都会把自己藏在厨房或者卫生
间的水声里,仿佛那流动的水,能冲刷掉一些看不见的、附着在她心上的东西。

  我坐在客厅里,没有翻开那本崭新的《复活》。我只是用手指,轻轻地摩挲
着它光滑、硬质的封皮。那上面印着彩色的、我叫不出名字的人物画像,他们的
表情,庄严而又悲悯,仿佛正从另一个遥远的世界,俯瞰着我们这间昏暗、潮湿
的小屋。

  舅舅程伟不知何时,从外面溜达了回来。他大概是在楼下听说了有「贵客」
来访,一进门,就先用鼻子使劲地嗅了嗅空气,然后贼眉鼠眼地凑到我跟前。

  「晨晨,刚才来的……是谁啊?」他压低声音,脸上带着一种孩子气的好奇
和兴奋,「我听王阿姨说,开的是一辆黑色的、四个圈圈的小轿车!乖乖,那可
是奥迪啊!咱们县里,好像就县委书记有一辆!」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车,我只是摇了摇头。

  「带的什么礼物啊?」他又指了指桌上那个还没来得及收拾的、漂亮的蛋糕
盒子。

  「蛋糕。」

  「就一个蛋糕?」舅舅显然不信,他觉得,能开得起奥迪车的大人物,出手
绝不可能这么「寒酸」。他开始在屋子里四下打量,像一只在寻找主人藏匿食物
的猎犬,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我手里的那本《复活》上。

  「哦……还送了书,」他拿过那本书,翻了翻,看到背后标着的「定价:1
8……80元」时,撇了撇嘴,嘟囔道,「文化人送礼就是小气。」

  就在这时,妈妈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她已经换下了那身待客时穿的连衣裙,
重新穿上了平日里的旧家居服。她的脸上,恢复了那种惯常的、带着一丝疲惫的
平静。

  她看到舅舅手里的书,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程伟,」她淡淡地说,「你回来了。」

  「姐!」舅舅立刻像个找到了新玩具的孩子,把书递了过去,「你看看,这
人可真有意思。开那么好的车,就送本书,还是给小孩看的。你说他图啥呢?难
道……他想认晨晨当干儿子?」他这个念头冒出来,自己都觉得好笑,嘿嘿地乐
了起来。

  妈妈没有接那本书。她只是看了一眼,然后走到桌边,开始收拾碗筷。她的
动作,又恢复了那种机械般的、一丝不苟的利落。

  「以后,家里的事,不要在外面随便跟人说。」她背对着舅舅,声音不大,
但很清晰。

  「我哪有随便说!」舅舅有些委屈,「是王阿姨她们自己看见了,跑来问我
的!再说了,有大领导关心咱们,这是好事啊!说明你工作干得好,受重视!以
后我在外面,腰杆也能挺得直一些!」

  妈妈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她转过身,看着舅舅,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永远
也长不大的、不懂事的孩子。

  「程伟,」她说,「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别人给你一分,你就
要想着,将来要怎么还上十分。我们这种人家,欠不起。」

  舅舅被她这番话说得有些发愣,张了张嘴,想反驳什么,却又说不出来。他
大概无法理解,为什么一向清高、要强的姐姐,会说出这样一番近乎于认命的话
来。

  那个晚上,我睡得很不安稳。我梦见了那个儒雅的叔叔,梦见了他温和的笑
容,和他给我讲「鲁提辖拳打镇关西」时,那神采飞扬的样子。

  然后,场景忽然变了。我梦见自己,站在那本摊开的、巨大的《复活》上。
书页像一片望不到边的、白色的荒原。妈妈就站在荒原的中央,穿着那件米色的
连衣裙,一遍又一遍地,试图用她那双漂亮的手,去擦拭书页上一个怎么也擦不
掉的、小小的墨点。

  而那个儒雅的叔叔,则站在很远的地方,笼罩在一片金色的光里。他没有看
妈妈,也没有看我。他只是手里拿着我们家那把被妈妈摸得油光发亮的红木算盘
,他那双宽厚的大手,轻轻地拨动着算珠,发出的,却不是清脆的「噼啪」声,
而是沉重的、像铁链拖过地面的「哗啦」声。

  每一声,都让妈妈的身体,不易察觉地颤抖一下。

  我被这个压抑的梦惊醒了,出了一身的冷汗。

  从那天起,一种新的、无形的秩序,开始在我们家建立起来。它不像之前那
些从天而降的物件那样具体,而是更微妙,更深入骨髓。

  妈妈学英语的劲头更足了。她不再只是跟着复读机跟读,而是买了很多空白
磁带,开始把自己读的英语录下来,再反复地听,纠正自己的发音。她说,局里
很快要组织一个「涉外税收业务」的培训班,名额很少,她想争取一下。

  她的穿着,也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她没有买什么昂贵的新衣服,但她开始注
重「搭配」。她会把一件半旧的白衬衫,和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搭在一起,再
在脖子上,系上一条小小的、印着碎花的丝巾。那丝巾,让平日里严肃的她,多
了一丝属于女人的、不那么张扬的柔和。她甚至还去理发店,把那头万年不变的
长发,剪成了一个时髦的、齐耳的短发。

  剪了短发的她,看起来比以前更干练,也更精神了。但也更陌生了。

  而最让我感到陌生的,是她脚上的变化。

  以前,在那个漫长而混乱的夏天里,她穿得最多的,是那种最普通的、没有
任何花纹的肉色玻璃丝袜。那种袜子很薄,很容易破,脚尖和脚跟处,总是带着
深色的、加厚的一块。她会把破了洞的袜子,用心地缝补好,一直穿到它彻底失
去弹性,松松垮垮地堆在脚踝上为止。

  但从那个秋天开始,我们家床底下那个专门用来装破旧丝袜的纸盒里,再也
没有增添过新的「成员」。

  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我从未见过的、崭新的、被整齐地卷放在抽屉角落里的
新袜子。它们不再是单一的肉色,而是有了各种各样细微的变化。有的是纯黑色
的,不透明,紧紧地包裹着她的小腿,让她那双本就白皙的腿,在灯光下,显得
更加笔直、修长,像两根精致的、黑色的瓷柱。有的是浅灰色的,带着细密的、
竖条纹的暗花,阳光照在上面的时候,会反射出一种很有质感的、银色的光泽。

  她甚至还拥有了一双深紫色的。那颜色,像那晚她喝剩下的、装在玻璃杯里
的红酒,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成熟、神秘,又让我感到一丝心慌的颜色。

  她穿这些新袜子的时候,不再像以前那样,只是为了蔽体和应付工作的需要
。她会坐在床边,慢慢地,像展开一幅珍贵的画卷一样,将那薄薄的织物,一点
一点地,顺着她的小腿,往上拉。她的动作,专注而又优雅。我常常假装在桌边
写作业,余光却不受控制地,被她这个充满仪式感的、私密的动作所吸引。

  我能看到,那些崭新的、富有弹性的丝线,如何紧密地贴合著她皮肤的每一
寸纹理,将她小腿的线条,勾勒得圆润而又流畅。袜口那道宽边的、带着蕾丝花
纹的边缘,会轻轻地勒进她的大腿,留下一道浅浅的、暧昧的印痕。

  这些新的、漂亮的袜子,也带来了新的、陌生的味道。不再是我熟悉的、那
种混杂着檀香皂和她独有汗味的、温暖的气息。而是一种更高级的、带着淡淡花
香的、属于「商品」本身的、精致而又冰冷的味道。

  有一次,我看到她换下一双只穿了一天的、浅灰色的丝袜。我注意到,在脚
踝的位置,不小心被勾出了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细细的银丝。换作以前,她一定
会把它收起来,等下次再穿。

  但那一次,她只是看了一眼,就把它,连同其他换下来的衣物一起,扔进了
待洗的盆里。那姿态,随意得,就像扔掉一张用过的废纸。

  那一刻,我心里,忽然涌起一种说不出的、类似被背叛的难过。

  我怀念起以前那些被她用心地、一针一线缝补起来的、破了洞的旧袜子。怀
念起那些被我偷偷藏在枕头底下,带着她独有体温和味道的、柔软的织物。

  我意识到,那些旧袜子,连同它们所代表的、那个虽然清苦,但完全属于我
们母子俩的、封闭而又安稳的世界,正在被这些崭新的、漂亮的、散发著陌生气
息的新袜子,一点一点地,毫不留情地,彻底取代。

  家属院里的风言风语,也开始悄悄地流传。我好几次,都听到楼下的王阿姨
和李婶,在择菜的时候,压低声音议论我们家。

  「……啧啧,你看程蕾最近,真是越来越讲究了……」

  「……可不是嘛!人也精神了,听说在局里可受重用了,什么好事都少不了
她……」

  「……一个女人家,不容易啊。不过,也得看是什么路子,要是路子走歪了
……」

  后面的话,她们会因为看到我路过,而心照不宣地停住。然后,用一种混合
着羡慕、嫉妒和怜悯的复杂眼神,看着我。

  我假装什么也没听见,低着头,快步走开。

  舅舅程伟,则用他自己那套「拎不清」的逻辑,解读着我们家发生的一切。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一心想着去「巴结」谁,而是产生了一种奇特的「狐假虎威
」的底气。

  有一次,他打牌又输了钱,被几个牌友堵在棋牌室里。换作以前,他早就点
头哈腰地求饶了。但那一次,他居然挺直了腰杆,对着那几个人说:「你们急什
么?不就几十块钱吗?我姐夫……哦不,我姐单位的大领导,那可是咱们县里数
一数二的人物!我姐一句话的事儿!你们要是把我惹急了,小心你们家里的生意
,以后纳税的时候,有你们好果子吃!」

  他这番半真半假的吹嘘,居然真的把那几个牌友给唬住了。从那以后,他在
棋牌室的地位,莫名其妙地高了起来,再也没人敢轻易找他的麻烦。

  他为此得意了好几天,觉得是自己找到了「生存的智慧」。

  妈妈知道这件事后,气得浑身发抖。她第一次,没有压抑自己的怒火,指着
舅舅的鼻子骂道:「程伟!你是不是觉得,我们的脸,还没有被你丢尽?!」

  舅舅被骂得狗血淋头,却还一脸无辜:「我这不是……看他们欺负人嘛……

  那天,他们大吵了一架。最后,妈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很久都没有出来。

  而我,就坐在客厅里,看着桌上那本崭新、厚重的《复活》。

  我没有翻开它。我只是用手指,轻轻地触碰着它深绿色的、硬质的封皮。那
封皮很光滑,也很冰冷,不像我那些被翻得起了毛边的连环画,带着熟悉的、纸
张的温度。

  我听着房间里,那一片死寂。那寂静,比他们刚才大声的争吵,更让我感到
害怕。

  我忽然想起了那天晚上,那个儒雅的叔叔,把这本书递给妈妈时的情景。他
说,这本书,讲的是「灵魂的自我救赎」。

  我不知道什么是「灵魂」,也不知道什么是「救赎」。

  我只是悄悄地,站起身,走到妈妈的房门前。我把耳朵,轻轻地贴在冰凉的
门板上。

  我没有听到哭声,也没有听到叹息声。

  我只听到一种极细微的、却又极其清晰的、「沙沙」声。

  那声音,我既熟悉,又恐惧。

  那是很多个深夜里,我曾听到的,妈妈用一把小小的美工刀,一遍又一遍,
轻轻刮着自己指甲的声音。

  那声音,像一只看不见的、小小的虫子,正在黑暗中,缓慢而又固执地,啃
噬着什么东西。

  我的身体,忍不住地,开始发抖。

  那一刻,我忽然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妈妈想要「复活」的,或许并不是什么
高深莫测的「灵魂」。

  她只是想变回那个,在外公没有生病之前,在那个儒雅的叔叔没有出现之前
,那个虽然清苦,但可以靠自己,把破了洞的丝袜,一针一线,认真缝补起来的
,普普通通的妈妈。

  但她,好像已经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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