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妈妈是税务员】(2)作者:托尔斯泰森

送交者: 丫丫不正 [★★★声望勋衔R14★★★] 于 2025-08-08 18:47 已读17715次 4赞 大字阅读 繁体
【我的妈妈是税务员】(2)

作者:托尔斯泰森

  (6)

  那个伴随着「沙沙」声的夜晚过去后,妈妈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她依
然在清晨给我冲麦乳精,在深夜里看那本厚厚的《复活》,她依然用一种近乎偏
执的整洁,来对抗生活的混乱。

  但有些东西终究是不一样了。我能感觉到,我们家那根因为外公生病而绷紧
的弦,并没有松下来。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以一种更内在、更沉默的方式继续
拉扯着妈妈。

  那本《复活》,她看得越来越慢了。有时候,一整个晚上书签都停留在同一
页。她不是在看书,而是在透过那些密密麻麻的铅字,看着某个更遥远、更让她
费神的东西。

  我们家那台红色的拨盘电话机,成了这个家里最神秘,也最让我感到不安的
物件。

  它很少再像以前那样,因为单位的公事而响起。但每隔几天,总会在某个固
定的、晚饭后的时间,发出「铃铃铃」的、清脆的声响。

  每一次,妈妈都会像一只受惊的鸟一样,身体微微一颤。然后,她会放下手
里的碗筷,或者针线,走到电话机旁。她不会立刻接起来,而是会先深吸一口气
,仿佛在给自己做某种心理建设。

  接起电话后,她总是说得很少。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安静地听。我只能听到
一些模糊的、从她嘴里飘出来的词:「嗯」、「好的」、「知道了」、「谢谢您
关心」。她的声音,会变得比平时更柔软,也更客气,带着一种我无法理解的、
恭敬的距离感。

  每一个电话,都不会超过五分钟。挂了电话后,她常常会陷入更长久的沉默
,有时候会去阳台上站很久,有时候,则会拿起那本《复活》,无意识地、一遍
又一遍地用手指摩挲着它深绿色的、冰冷光滑的封皮。

  我知道,电话那头是那个儒雅的吕叔叔。

  但那个冬天,他再也没有像上次那样出现在我们家里。

  直到一个下着小雨的周三晚上。

  那天,妈妈的心情似乎格外好。她下班回来,给我带了一只我一直想要的发
条青蛙玩具。晚饭,她也难得地炒了一个荤菜——韭黄炒鸡蛋。金黄的鸡蛋,配
上嫩绿的韭黄,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特别有食欲。

  饭桌上,她甚至还和我开起了玩笑,问我学校里有没有小姑娘给我写情书。
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她看着我的窘迫样,发出了久违的、清朗的笑声。

  就在这时,门被敲响了。

  妈妈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她站起身去开门,门口站着的,正是那个穿着
深色风衣、头发上带着一层细密雨意的吕叔叔。

  「没打扰你们吧?」他笑着说,声音温和又有磁性,「刚在附近开完一个会
,路过这里,想起有份关于税改的文件,明天开会要用,落在办公室了,想让你
帮个忙,去单位取一下。」

  「啊……好,好的。」妈妈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下意识地就要去拿挂在门后
的钥匙。

  「不急,不急,」吕叔叔摆了摆手,目光落在了我们的饭桌上,笑着说,「
先吃饭,吃完饭再去。正好,我有些关于文件里的细节,想跟你当面讨论一下。

  他很自然地就走了进来,在我的身边坐下。妈妈给他拿了一副干净的碗筷,
给他盛了一碗饭。

  那一晚,我们家那张小小的饭桌上,再次充满了那种类似家庭的、温暖而和
谐的气氛。他没有再跟我聊「鲁提辖」,而是和妈妈聊起了那本《复活》。他们
聊着聂赫留朵夫的忏悔,聊着玛丝洛娃的苦难,聊着一些我完全听不懂的、关于
「灵魂」和「人性」的话题。

  妈妈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那种我曾在她研读业务时见过的、专注而又明亮
的光。在讨论某个观点时,她甚至会因为激动而和吕叔叔发生小小的争论。她的
脸颊,因为兴奋和那一点点酒精(她给自己倒了小半杯红酒),而泛着健康的红
晕。

  那一刻的她,是那么的动人,那么的有生气。

  雨越下越大,敲打着窗户,发出「噼啪」的声响。墙上的挂钟,时针已经指
向了九点。到了我该上床睡觉的时间了。

  妈妈站起身,对我说:「何晨,去睡觉。」然后,她又对吕叔叔带着一丝歉
意地说:「吕局长,您坐,我先去把文件给您取回来。」

  「不用,」吕叔叔也站了起来,笑着说,「外面雨大,你一个女同志不方便
。我开车送你过去,拿了文件,再送你回来。」

  这个提议,听起来合情合理,无法拒绝。

  妈妈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她走进房间,拿了一把伞,又穿上了一件外衣

  临走前,她走到我的床边,帮我掖了掖被角。我假装已经睡着了,能闻到她
身上那股混杂着饭菜香、红酒香和她独有体香的、温暖的气息。

  我听到她和吕叔叔一起走出了家门,我听到楼道里,他们俩一前一后的、沉
稳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我没有睡着。我只是睁着眼睛,看着窗外那片被雨水打湿的、无尽的黑夜。

  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多久。在孩子的世界里,等待的时间总是被无限拉长。我
只知道,当妈妈一个人回来的时候,我房间里那只小小的闹钟,时针已经指向了
十一点。

  她回来的脚步声,很轻,很轻,像一只怕惊扰了谁的猫。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先去洗漱,也没有开客厅的灯。我从帘子的缝隙里,能
看到她就那么站在门口的黑暗中,一动不动,像一尊被雨水淋湿了的、孤零零的
石像。她站了很久很久,久到我几乎以为她要在那里站到天亮。

  然后,她动了。

  她没有走向卧室,也没有走向卫生间,而是径直地、像梦游一样,走到了那
台红色的拨盘电话机旁。

  我看到她拿起听筒的手在微微地发抖。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这一次,她没有沉默,也没有客气。她的声音,是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混合
着哭腔、委屈和某种孤注一掷的颤抖。

  「喂?」电话那头,传来那个熟悉的、沉稳而又温和的男声。

  妈妈没有立刻说话。她只是紧紧地握着听筒,我甚至能听到她急促的、努力
想要平复下去的呼吸声。

  「……吕局长,」终于,她开口了,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
的、小心翼翼的颤抖,「不好意思……这么晚,还打扰您。」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然后用一种很自然的、带着关怀的语气问:「到家了
?雨很大,没淋着吧?」

  「没……没有,谢谢您送我回来。」妈妈的回答,显得有些语无伦次。

  然后,是一阵短暂的、却又无比漫长的沉默。我能感觉到,妈妈正在组织着
她的语言,那是一个极其艰难的过程。

  「那个……吕局长,」她再次开口,声音压得更低了,仿佛怕惊醒什么一样
,「刚才在办公室……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您别误会。」

  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意思,我只知道,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急于解释的恳切
和一种害怕对方真的误会了的恐慌。

  「我就是……就是觉得,太晚了,孤男寡女的,影响不好。」她找了一个很
蹩脚,也很正确的理由。

  电话那头,似乎说了些什么。我听不清具体的内容,因为那个男人的声音总
是那么沉稳,穿透力不强。但我看到,随着电话那头的话语,妈妈那原本紧绷的
、像要断掉一样的身体,一点一点地,放松了下来。

  她紧紧抿着的嘴唇,微微地张开了。她那双一直盯着地面、不敢抬起的眼睛
,也慢慢地,抬了起来,看着面前那片空无一物的、黑暗的墙壁。

  电话那头又说了一会儿。妈妈只是「嗯」、「嗯」地应着,声音里的那种紧
张和恐慌,正在一点点地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混杂着愧疚
和某种如释重负的复杂情绪。

  最后,我听到妈妈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说:「……我知
道了,谢谢您。您也……早点休息。」

  她挂断了电话。

  听筒里,只剩下「嘟……嘟……嘟……」的忙音。

  妈妈还举着那个已经没有了声音的听筒,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看到,她慢慢地,把听筒放了回去。然后,她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那
台红色的、冰冷的电话机外壳。那动作,像是在抚摸一件滚烫的、却又舍不得放
手的烙铁。

  过了很久,她才转过身,走进卫生间。

  哗哗的水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我知道,她想洗掉的,不仅仅是身上的雨水,更是那份让她无所适
从的唐突以及那份因为自己「坚守了底线」,却又仿佛误解了别人的、巨大的、
无处安放的愧疚。

  我用被子,死死地蒙住了自己的头。

  那时候我还没明白。

  在成年人的世界里,有些拒绝,并不是结束,它恰恰是另一场更漫长、也更
磨人的拉锯战的真正开始。

  (7)

  那个冬天似乎格外的漫长,但也终有尽头。当家属院窗外那棵高大的香樟树
,重新抽出嫩绿得近乎透明的新芽时,春天终于还是来了。

  我的生活,也似乎随着季节的更替,重新回到了某种固定的轨道上。妈妈依
然忙碌,但那种紧绷得仿佛随时会断裂的神经质,似乎被她用一种更强大的、后
天习得的平静给包裹了起来。她会在深夜里,一边听着复读机里流淌出的、舒缓
的钢琴曲,一边在灯下,一丝不苟地用红蓝两种颜色的笔修改着那些我看不懂的
税改流程图。

  而我,则重新回到了学校,回到了那个由粉笔灰、课间操的广播声和同桌曾
文静身上淡淡的墨水香味所构成的、熟悉的世界里。

  曾文静的病,在开学后不久终于好了。但重新回到座位上的她,却像是被一
场大病抽走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她的话变少了,也更少笑了。以前,她会在自
习课上偷偷地在草稿纸上画小人,或者跟我讲她周末又看了什么有趣的课外书。
但现在,她大部分的时间,都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手里捧着一本书,一看
就是一整节课。

  她的眼神,也常常会变得很飘忽。有时候,我跟她说话,她明明看着我,但
那目光却像是穿透了我,落在了某个很遥远的地方。

  有一次,上语文课,老师让大家用「虽然……但是……」造句。

  轮到曾文静时,她站起来,沉默了很久,然后用一种很轻,但全班同学都能
听见的声音,说:「我们家那盆茉莉花,虽然每天都浇水,晒太阳,但是……它
还是生病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淡淡的忧伤。全班同学都觉得这个句
子造得很奇怪,但只有我知道,她说的可能并不仅仅是那盆花。

  放学后,我们一起走出校门。快到她家楼下时,她会习惯性地放慢脚步。那
栋楼里,不再传来激烈的争吵声,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令人感到窒息的、死
寂般的安静。

  「我爸爸最近,很喜欢喝酒。」有一次,她突然没头没尾地对我说了这么一
句。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笨拙地说:「喝酒……伤身体。」

  「他以前不这样的,」她低着头,踢着脚下的一颗小石子,「妈妈说,他是
……工作上,不顺心。」

  我能感觉到,她在用这种小心翼翼的、碎片化的方式,向我这个她唯一能信
任的同类,发出一种寻求共鸣的信号。而我只能像个无能为力的哑巴一样,沉默
地听着。

  我们俩,就像两只过早地感受到了寒意的小动物,下意识地想要凑在一起,
互相舔舐伤口,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林海峰,则以一种更彻底的方式从我们的世界里消失了。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试图用他那个新世界来吸引或攻击我们。他彻底地沉浸到
了那个由电脑和网络构筑的、我们无法企及的世界里。

  他的座位,被调到了教室的最后一排。他上课的时候,不再睡觉或捣乱,而
是会把一本很厚的、印着奇怪英文和代码的、名叫《电脑爱好者》的杂志,夹在
课本里看得津津有味。课间的时候,他会和几个同样家境不错的男生,围在一起
神秘兮兮地讨论著一些我完全听不懂的话题。

  「……昨天晚上,我又在石墓阵烧了一夜的猪,爆了一本《半月弯刀》!」

  「……真的假的?你现在多少级了?我才刚学会召唤骷髅……」

  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带着一种属于成年人的、秘而不宣的骄傲和兴奋
。他们有属于自己的黑话,自己的世界,自己的荣耀。那个世界,将我和曾文静
,以及教室里绝大多数的同学都彻底地排斥在外。

  这种无视,远比他之前任何一次挑衅,都更让我感到那道鸿沟的巨大和冰冷

  我们三个人,就像三条行驶在不同航道上的小船,虽然还同处于一间教室里
,却已经渐行渐远,驶向了各自完全不同的、由家庭所铺就的未来。

  那道已经存在的裂痕,是在期中考试之后以一种近乎于羞辱的方式,被彻底
地撕开的。

  那次考试,我考得很差。因为外公生病,因为家里发生的种种变故,我落下
了很多功课。我的数学第一次没有及格。

  曾文静,依然是班里无可争议的第一名。她的名字,被红纸写在光荣榜的第
一行,贴在教学楼最显眼的位置。

  而林海峰,则考了全班倒数第三。他的试卷被老师用红笔画满了叉,惨不忍
睹。

  但在考试成绩公布后的第二周,一件让我们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林海峰的爸爸,丰泰集团的林老板,以公司慈善的名义,向我们学校捐赠了
一个全新的电脑教室。二十台崭新的、白色的联想电脑,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一间
新装修的教室里,屏幕上还贴着蓝色的保护膜。

  在那个周一的升旗仪式上,校长用一种极其激动和高亢的语调,在国旗下,
对林老板的「慷慨义举」和「对教育事业的无私奉献」,表示了最衷心的感谢。

  然后,在全校师生的注视下,林海峰,这个全班倒数第三的差生,作为「捐
赠方的学生代表」被请上了主席台。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明显是新买的名牌运动服,从校长的手里接过了一张写
着「捐资助学,情系教育」的、巨大的红色奖状。

  那一刻,阳光照在他的脸上,照在他那副因为尴尬和不知所措而显得有些僵
硬的笑容上。台下,他的父亲林老板,那个总是叼着雪茄、满脸横肉的胖男人,
正站在一群校领导的簇拥中,满面红光地为他鼓着掌。

  我站在队伍里,看着主席台上那个与周围一切都格格不入的林海峰,又看了
看站在我身旁,那个因为考了第一名,本应上台领取奖状,此刻却只能和我一样
,站在台下鼓掌的曾文静。

  我看到曾文静那张总是很文静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和我一样的、充满了困
惑和茫然的表情。

  我忽然觉得,我们平日里在课堂上学的那些,关于「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诚实和努力的道理,在主席台上那张巨大的、刺眼的红色奖状面前显得那么的
苍白,那么的可笑。

  那天,我开始对这个看似公平的、用分数来衡量一切的世界,产生了怀疑。

  而这种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再也无法拔除了。

  那个充满了困惑和茫然的春天,最终还是在日益聒噪的蝉鸣声中,滑向了夏
天。期末考试的成绩单,像一张早已注定好命运的判决书,发到了每个人的手里
。曾文静依然是第一,我勉强挤进了中游,而林海峰,则毫无悬念地继续在榜单
的末尾徘徊。

  那张写着「捐资助学」的巨大奖状,在学校的宣传栏里被晒得微微褪了色。
但它所带来的那场无声的地震,其余波却还在我们这些孩子的心里久久回荡。

  暑假如期而至。

  妈妈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忙碌。局里要搞一个关于税改的、全省性质的
成果展览,她是主要的筹备人之一。

  那段时间,她几乎是以单位为家,每天都带着一身疲惫和满身的油墨味回来
。她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再管我。

  就在这时,舅舅程伟又一次恰好地出现在了我们家。

  他这次来,不再是两手空空,而是提着一个印着娃哈哈字样的、红色的铁皮
礼盒,里面装着几瓶八宝粥和一些饼干。他满面红光,看起来精神焕发,像是遇
到了什么天大的喜事。

  「姐!晨晨!」他一进门就咋咋呼呼地嚷道,「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你弟
我,要出人头地了!」

  原来,他所在的那个半死不活的土产公司,终于要进行改制,准备和一个香
港来的老板合资搞一个农副产品深加工的工厂。而舅舅,凭借着他那三寸不烂之
舌,以及常年在棋牌室里练就的、察言观色的本领,居然提前巴结上了港商派来
的一个经理,被许诺在新工厂里当一个管仓库的小头头。

  「姐,你别看这官不大,」他得意洋洋地对我妈说,「这可是合资企业!以
后我就是白领了!跟那些泥腿子可不一样了!」

  他这次来,除了炫耀,还有一个目的。他看我一个人在家没人管,便自告奋
勇地提出要带我去乡下体验生活,让他这个未来的「白领」舅舅,好好地带我见
见世面。

  妈妈大概是忙得实在分身乏术,也或许是觉得乡下空气好,有助于我散心。
在舅舅再三保证会把我照顾得白白胖胖之后,她居然同意了。

  于是,我就坐上了舅舅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其他零件哪儿都响的凤凰二八大
杠,一路颠簸着,去往那个我只在外公生病前偶尔才会去的、遥远的乡下。

  乡下的夏天,和县城里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这里没有高楼,没有汽车的喇叭声。只有一望无际的、绿油油的稻田,和被
太阳晒得滚烫的、蜿蜒的田埂。空气里,充满了青草、泥土和牲畜粪便混合在一
起的、浓烈而又充满生命力的味道。巨大的、不知名的蝴蝶,在野花丛中翩翩起
舞。蜻蜓低低地飞着,翅膀在阳光下,像一层透明的玻璃纸。

  舅舅的土产公司,就在镇子的入口处。那是一排低矮的、灰色的平房,墙皮
已经大面积地剥落,露出里面斑驳的红砖。院子里堆满了各种积压多年的、已经
看不出本来面貌的农产品,散发著一股陈旧的、发了霉的味道。

  这里就是舅舅即将「出人头地」的地方。

  我的暑假生活,就在这个破败的院子里,以一种极其缓慢的、近乎于停滞的
节奏展开了。舅舅每天都忙着和他那些未来的「同僚」们,喝酒、打牌,商量着
新工厂成立后,如何「大展宏图」,根本没时间管我。

  而我则找到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安静的避难所。

  土产公司的隔壁,是镇子上的卫生院。卫生院后面,有一排老旧的、青砖黛
瓦的教职工宿舍,据说以前是给老中医和家属们住的,现在大多已经空置了。只
有一个院子还住着人。

  我第一次注意到那个院子,是因为它门口那棵巨大的、几乎遮蔽了半个天空
的黄桷树。那棵树,比我们家属院里的香樟树,还要老,还要大。

  而那个女孩,就坐在那棵巨大的黄桷树下。

  她看起来比我大几岁,大概十三四岁的样子。她很白,是那种因为不常出门
晒太阳而显得有些苍白的、不健康的白。她很安静,甚至比曾文静还要安静,但
那种安静,不是文静,而是一种超乎年龄的、仿佛对周遭一切都漠不关心的冷静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衬衫和一条灰色的裤子,脚上是一双最普通的塑料
凉鞋。她就坐在一张小小的竹凳上,手里捧着一本很厚很厚的、连封皮都磨损了
的、砖头一样的书。

  她看得那么专注,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她和那本书。连我这个陌生人在她
院子门口站了很久,她都没有抬一下头。

  她,就是郑文清。

  我是在后来偷听舅舅和镇上的人聊天时,才知道她的名字和她那令人唏嘘的
身世。

  她是跟着外公住在这里的。她的外公,是卫生院那个退休了的、德高望重的
老中医。而她的父母,据说,原本都是东北抚口那边,一个大工厂里的大人物—
—一个是总工程师,一个是厂办的干部。后来不知道犯了什么事,父亲被抓进去
了,母亲则在一个雪夜里跳了楼。

  于是,她就成了孤儿,被外公从千里之外的东北,接到了这个南方的、偏僻
的小镇上。

  我知道这些的时候,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

  我再去看她时,眼神里,就多了一丝我自己也说不清的、混杂着同情和某种
同类辨认的情绪。

  我们的第一次交谈,发生在一个下着雷阵雨的午后。我被舅舅差遣去隔壁卫
生院的小卖部买酱油,回来的路上,雨突然就大了。我抱着酱油瓶,狼狈地冲到
那棵巨大的黄桷树下躲雨。

  郑文清就坐在屋檐下的竹凳上,依然在看那本厚厚的书。

  她看到我被淋得像只落汤鸡,没有笑,也没有说话。她只是默默地站起身,
走进屋里,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块干净的、洗得发白的旧毛巾。

  她把毛巾递给我,说:「擦擦吧。」

  她的声音,很清脆,带着一点点北方人特有的、平直的腔调,和我们南方人
软糯的口音完全不同。但很好听。

  「谢谢。」我接过毛巾,小声说。

  我们就那么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在屋檐下,听着外面「哗啦啦」的雨声,
谁也没有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我忍不住,好奇地问她:「你在看什么书啊?」

  她把书的封面亮给我看。那上面,印着两个遒劲有力的大字——《辞海》。

  我愣住了。我无法想象,会有一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女孩,把一本这么枯燥
的、像字典一样的大部头看得津津有味。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困惑,淡淡地解释了一句:「外公说,人可以不识字,但
不能不识理。这书里,什么理都有。」

  那句话,我当时听不懂。但我却被她那种超越年龄的、一本正经的沧桑感,
给深深地镇住了。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她和我,曾文静,林海峰,我们所有人,都不一样。
她不属于我们那个由分数、电脑和新衣服构成的、孩子的世界。

  她像一个从成年人的世界里,不小心走错了片场的、小小的灵魂。

  雨停了。我把毛巾还给她,抱着酱油瓶回了那个破败的土产公司。

  从那以后,我每天下午,都会有意无意地,溜达到她家门口。有时候,我会
看到她在院子里,帮她那个步履蹒跚的外公晾晒草药。有时候,我会看到她踩着
一张小板凳,吃力地修补着屋檐上漏雨的瓦片。

  她做这些事的时候,神情总是那么的平静,那么的专注,仿佛在做一件再寻
常不过的事情。

  那个瞬间,那种与年龄不符的、承担起家庭重担的成熟,像一道闪电,击中
了我。

  暑假结束的前一天,我要回县城了。我鼓起我所有的勇气,把妈妈给我买的
那只还没怎么玩过的、崭新的铁皮发条青蛙,用一张报纸包好,送到了她家门口

  她收下了。没有说谢谢,也没有说不要。

  她只是转身回屋,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个小小的、用手帕包着的东西。

  她把手帕打开,里面是几块晶莹剔透的、琥珀色的东西。

  「这是冰糖。」她说,「我外公自己熬的,润肺。送给你。」

  我接过那几块还带着她手心温度的冰糖,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

  那个暑假,和郑文清的相遇,就像一场没有对白的、深刻的电影。它没有让
我感到轻松,反而让我对生活这两个字,有了一种更沉重、更早熟的理解。

  当舅舅骑着他那辆破自行车,把我重新带回那个熟悉的、充满了压抑气息的
县城时,我觉得,自己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不少。

  我推开家门,看到妈妈正站在客厅里。

  她瘦了更多,但精神却很好。她穿着一身崭新的、剪裁合体的深蓝色套装,
脚上是一双半高跟的皮鞋。她的头发,精心打理过,脸上,还化着我看不懂,但
感觉很职业的淡妆。

  她不再是那个只属于我的、穿着家居服的妈妈了。她看起来,像一个即将奔
赴战场的、陌生的女战士。

  「晨晨,回来了?」她对我笑了笑,「快收拾东西,妈妈明天,要去市里,
参加一个月的培训。」

  她的笑容里,带着一丝我熟悉的疲惫和一种我从未见过的、义无反顾的决然

  (8)

  妈妈去市里参加培训的那一个月,是我记忆里,最漫长,也最奇怪的一个月

  她走的那天早上,天还没亮。她把我叫醒,把一叠用信封仔细装好的、零零
散散的饭票和钱,交到我手里。她蹲下身子,帮我把衣领理了又理,那双总是很
温暖的手,此刻却有些冰凉。

  「晨晨,妈妈不在家,你要听王阿姨的话,自己按时吃饭,好好写作业。」
她的声音,很轻,也很平静,但那双看着我的眼睛里,却藏着一片我看不懂的、
深不见底的海。

  我点了点头。

  她就那么走了,没有回头。我站在窗前,看着她瘦削的背影,消失在黎明前
那片青灰色的晨雾里。

  那一个月,我们家彻底地成了一座孤岛。

  妈妈不在,屋子里那股熟悉的、混合著檀香皂和她独有体香的味道,一天比
一天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旷的、带着灰尘味的寂静。我每天放学回家,第
一件事,就是冲到电话机旁,看它有没有响过。但它总是沉默着,像一个不会说
话的哑巴。

  培训的前两个星期,妈妈每天晚上都会在固定的八点钟,从市里打来电话。
电话是打到邻居王阿姨家的,王阿姨会扯着嗓子,在楼道里喊我的名字。每一次
,我都会像一只听到了主人呼唤的小狗,飞快地冲出家门。

  电话里,妈妈的声音听起来很好。那是一种我很久没有听到过的、带着一丝
兴奋和新奇的轻松。她不会跟我描述城市有多繁华,而是会讲一些更具体的、我
能听懂的小事。

  「……晨晨,我今天在市里的新华书店,看到你上次想要的那套《郑渊洁童
话全集》了,装在一个大盒子里,可漂亮了,妈妈回来的时候给你带上。」

  「……我们宿舍楼下,有一家卖生煎包的,味道跟你外婆做的很像。我今天
早上吃了四个。」

  「……今天上课,老师讲了」反倾销税「,我以前只在书上看过,今天才算
真正弄明白……」

  她讲这些的时候,声音里带着一种重新找回学生时代感觉的、淡淡的雀跃。
有时候,她会突然停下来,压低声音,用一种更亲密的、分享秘密般的语气说:

  「……你吕叔叔今天还问起你了,问你的期末考试成绩出来没有。」

  她口中的「吕叔叔」,说得那么自然,仿佛他真的是我们家庭里一个不可或
缺的成员。

  我能感觉到,电话那头的她,是快乐的,是充满希望的。她像一棵长期处在
阴影里的植物,终于被移到了阳光下,每一片叶子都在努力地舒展开来。

  但这种舒展,并没有持续多久。

  从第三个星期开始,妈妈的电话,变得不再那么准时了。有时候会推迟到九
点,有时候,甚至一整个晚上都不会响起。

  就算打来了,她的话,也变得特别少。不再跟我讲那些市里的新鲜事,只是
匆匆地问我几句「吃饭了没」、「作业写完了吗」,然后就挂断了。她的声音,
也失去了原有的活力,变得很疲惫,很沙哑,像是在很吵闹的地方扯着嗓子喊了
很久一样。

  有一次,我甚至在电话里,听到了她那边传来「哗啦啦」的、搓麻将的声音
,还夹杂着男男女女的、高声的谈笑。

  我问她:「妈妈,你在干什么呀?」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然后她才用一种含糊不清的语气说:「……没,没什
么。在……在跟同事们,闲聊呢。」

  我不知道什么样的闲聊,需要伴随着那么嘈杂的麻将声来进行。

  那个月,我过得浑浑噩噩。白天在学校,看着曾文静和林海峰他们,我觉得
自己和他们之间,隔着一个暑假的距离。而晚上,守着那部时而响起、时而沉默
的电话,我又觉得自己和那个身在市里的妈妈,隔着一个我完全无法想象的、喧
嚣而又陌生的世界。

  一个月后,妈妈终于回来了。

  她回来那天,是舅舅程伟开着一辆不知从哪儿借来的、破旧的面的车,把她
从长途汽车站接回来的。

  她瘦了,也黑了,但整个人,却像被一层看不见的、冰冷的玻璃罩子给罩了
起来。她不再像走之前那样,眼神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期盼。她又变回了那个沉默
的、不动声色的、心事重重的妈妈。

  她给我带回来了那套精装版的《郑渊洁童话全集》,但交到我手里时,却没
有像以前那样,笑着摸摸我的头。

  她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拿去吧。」

  舅舅程伟看着妈妈这副样子,有些奇怪,但还是嬉皮笑脸地凑上去说:「姐
,你看你,去城里进修了一个月,怎么回来还一脸不高兴?是不是培训太累了?

  妈妈没有理他。她径直走进卫生间,把门关上。里面,传来了哗啦啦的水声

  那天晚上,我半夜起来上厕所,看到妈妈并没有睡。

  她一个人,坐在客厅的黑暗里。她没有开灯,手里也没有拿那本《复活》。
她只是穿着那件丝质的睡裙,抱着双膝,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

  窗外,没有月亮。

  我没有听到哭声,也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她就那么安静地坐着,安静得,像
一座没有生命的、冰冷的雕塑,但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她那个一动不动的、瘦削
的背影,我心里,却比任何一次看到她哭泣都更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巨大的难
过。

  (8)

  那个夜晚之后,妈妈那副紧绷的盔甲似乎变得更厚,也更冷了。

  她的生活,陷入了一种近乎于苦行僧般的、严苛的自律之中。她不再梦游,
也不再说梦话。她只是睡得越来越少,常常我半夜醒来,还能看到客厅的灯亮着
,她一个人,坐在灯下,或者看书,或者对着那些画满了流程图的纸张发呆,像
一尊不知疲倦的、用来看守黑夜的雕像。

  那台红色的电话机彻底地变成了一个哑巴。它不再响起。那个儒雅的吕叔叔
,和他所代表的那个遥远、高级的世界,仿佛一夜之间,从我们的生活中,彻底
蒸发了。

  那些曾经准时出现在门口奶箱里的鲜牛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我熟悉
的、需要用开水冲泡的、带着一股甜腻味道的麦乳精。那些崭新的、带着墨香的
课外书,也不再出现。我的书桌上又变回了只有课本和那几本被翻得起了毛边的
连环画。

  生活,仿佛被打回了原形。回到了那个夏天之前,那个清苦、封闭,但至少
是安稳的、属于我们母子俩的世界。

  但只有我知道,有些东西一旦出现过,就再也回不去了。

  妈妈的身体,开始以一种沉默的方式,发起了抗议。她开始频繁地头痛,家
里的抽屉里,多了一瓶白色的、装着芬必得的药瓶。她吃饭的胃口也变得很差,
常常是扒拉几口白米饭,就说饱了。她瘦得很快,那件米白色的风衣,穿在她身
上,显得空空荡荡,像挂在一个单薄的衣架上。

  工作,成了她唯一的、也是最后的避难所。她比以前更疯狂地投入到工作中
,像是在用这种近乎自虐的、繁重的劳动,来耗尽自己所有的精力,从而没有力
气,再去想那些让她痛苦的事情。

  但很快,我发现,连这个她唯一可以躲藏的地方,也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这种不一样,不是有人批评她,也不是有人给她使绊子。恰恰相反,妈妈的
工作突然之间变得轻松了。

  以前,我们家的晚饭时间,总是不固定的。常常是我已经饿得肚子咕咕叫了
,她才从单位里,带着一身疲惫和满脑子的数据回来。而那段时间,每天下午五
点半,天还没擦黑,她就已经准时地出现在了家门口。

  她不再需要加班,也不再把那些厚厚的文件袋带回家。我们家的那盏40瓦
的台灯,晚上亮起的时间越来越短。

  起初,我还有些高兴,因为这意味着,她有更多的时间陪我了。但很快,我
就发现,一个清闲下来的妈妈,比那个忙得脚不沾地的妈妈,更让我感到不安。

  她有了大把的时间。她会把家里本就已经一尘不染的地板,拖上三四遍;会
把我所有的衣服,不论新旧,都拿出来,重新洗涤、晾晒、熨烫、叠好。

  她甚至开始研究起了各种复杂的菜式,照着一本不知从哪儿来的、名叫《家
常菜谱500例》的书,尝试着做一些比如糖醋里脊、鱼香肉丝这样需要复杂工
序的菜。

  我们家的饭桌,前所未有的丰盛起来。但屋子里的空气,却前所未有的压抑

  因为妈妈在做这一切的时候,是没有表情的。她只是在机械地、用一种近乎
偏执的方式,去填满那些突然多出来的、大段大段的空白时间。她像一个习惯了
高速运转的陀螺,突然被强制停了下来,却不知道该如何自处,只能徒劳地、用
一种更剧烈的方式,在原地空转。

  我开始怀念以前那些,她一边心不在焉地听我说话,一边在草稿纸上飞快地
计算着什么的夜晚。虽然她很忙,但那时候的她,是有用的,是被需要的。

  而现在,她像一个被放逐到了孤岛上的人,拥有了大片的、无边无际的时间
,却不知道该用它们来做什么。

  我能感觉到,她正在慢慢地枯萎。

  有一天,我放学回家,看到舅舅程伟正坐在我们家客厅里。他没有像往常那
样嬉皮笑脸,而是显得有些坐立不安。

  妈妈正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地做着饭。

  舅舅把我拉到一边,压低声音,用一种担忧的语气问我:「晨晨,你妈……
最近在单位,是不是不顺心啊?」

  我摇了摇头。

  「那就怪了,」舅舅挠了挠头,脸上满是困惑,「我听棋牌室的老张说——
他儿子就在你们局办公室开车——他说,以前啊,你们吕局长三天两头就要点名
找我姐去办公室谈工作,有时候一谈就是一两个小时。可最近这几个月,一次都
没叫过。局里那个什么最要紧的」税改成果汇报「小组,也没让她进。老张他儿
子说,现在局里最红的,是那个新来的王大学生,吕局长到哪儿都带着他……」

  舅舅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我已经听不见了。

  我只觉得,有一股冰冷的、彻骨的寒意,从我的脚底,一点一点地,爬了上
来。

  那天晚上,舅舅程伟最终还是被妈妈用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默,给「请」走了
。他大概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走的时候,连晚饭都没敢留下来吃。

  我们家的空气,在那之后,陷入了一种更深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但奇怪的是,就在那片深不见底的寂静之上,我们家属院,乃至整个县城的
生活,却像一锅被烧开了的水,突然变得喧嚣、嘈杂,充满了各种各样新鲜、荒
诞,又让人眼花缭乱的事情。那段时间,我的注意力,被这些接踵而至的、看似
与我们家毫无关联的热闹给彻底地吸引了过去。

  第一件大事,是从我们家属院那几棵巨大的香樟树开始的。

  一天早上,我还在睡梦中,就被一阵刺耳的、「嗡嗡嗡」的电锯声给吵醒了
。我从窗户往外看,看到几个穿着园林绿化工作服的工人,正在砍我们院子里那
几棵比我们楼还要高的香官树。那几棵树,从我记事起就一直长在那里,夏天为
我们遮挡烈日,秋天落下一地金黄的叶子。

  家属院里的退休老人们都急了。他们围着工人,七嘴八舌地质问为什么要砍
树。带头的工人,很不耐烦地拿出了一张盖着红章的文件,说这是「县里统一规
划,创建文明卫生城市」,这些老树树根乱长,破坏下水道,而且遮挡光线,容
易滋生蚊虫,必须全部砍掉,统一换成「美观大方」的冬青和灌木。

  老人们说不过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巨大的、需要两个人才能合抱的
树干,在一阵阵令人牙酸的电锯声中轰然倒下。

  那一天,我们家属院,第一次,完完整整地,暴露在了刺眼的、毫无遮挡的
阳光之下。

  第二件大事,是关于「网络」。

  林海峰的爸爸,那个有钱的林老板,在我们县城里,开了第一家网吧。就在
我们学校附近,以前是一家倒闭了的录像厅。

  那地方,成了所有男孩的天堂,和所有家长的噩梦。每天放学,都有成群结
队的、穿着校服的男生,像着了魔一样,涌进那个挂着「冲浪E族」招牌的、昏
暗的门洞里。里面,总是传来激烈的、电子合成的枪炮声和厮杀声。

  林海峰,理所当然地,成了那里的国王。他不再需要来学校,就能维系他的
权威。谁想玩最新的游戏,谁想在他的战队里混个位置,都得去网吧里,孝敬他
几瓶可乐,或者一包红塔山。

  而曾文静的爸爸,那个平日里温文尔雅的曾老师,则成了抵制网吧运动的、
最激烈的旗手。他会在家长会上痛心疾首地,控诉网络游戏是「电子海洛因」,
会毁掉我们这一代人。他甚至还写了好几封信,投到县里的教育局和报社。

  但这一切,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那家名叫「冲浪E族」的网吧,生意越来越红火。而曾老师,则因为他这种
不合时宜的固执,成了很多家长和老师在背后议论的、一个跟不上时代的老古董

  那段时间,我们县城,就像一个巨大的、光怪陆离的舞台。砍树的,下岗的
,上网的……各种各样的人,带着他们各自的悲欢、欲望和挣扎,匆匆地,在我
的眼前,上演着一幕幕的活剧。

  我像一个贪婪的、初出茅庐的观众,被这些眼花缭乱的剧情,给彻底地吸引
了。以至于,我几乎都快要忘记了,我们家那片小小的、看似平静的舞台上,也
正在酝酿着一场,无人观看的、更深刻的风暴。

  妈妈依旧清闲。那种被架空的、无所事事的日子,像一层厚厚的、不透气的
青苔,慢慢地,爬满了我们家所有的时间缝隙。她不再像一开始那样,用疯狂的
家务来对抗空虚。她似乎……习惯了。

  在那片属于外部世界的、喧嚣的背景音之下,我们家的生活,陷入了一种极
其古怪的、充满了矛盾的新常态。

  妈妈嘴上,再也没有提过吕叔叔。他的名字,连同那本厚厚的《复活》,都
像被施了某种沉默的咒语,从我们家的日常对话里,彻底消失了。她对我,甚至
比以前管得更严。她会仔细地检查我的每一份作业,会因为我一个字写得潦草而
让我重写半页。

  我们家的晚饭时间,开始悄悄地,向后推迟了半个小时。从五点半,变成了
六点。

  起初我没有在意。直到有一次,我饿得厉害,忍不住问她为什么还不做饭。
她正坐在窗边,心不在焉地翻着一本杂志,听到我的话,头也不抬地说:「等天
黑透了再做,凉快。」

  我知道,她在撒谎。

  因为我们家那扇朝北的窗户,正好能看到税务局大院的门口。而每天傍晚六
点钟左右,那辆黑色的、四个圈圈的奥迪车,都会准时地,从那扇大铁门里,缓
缓地驶出来。妈妈并不是在等天黑,她是在等那辆车。她想知道,他今天,有没
有加班。

  她从不承认。如果那天奥迪车准时出来了,她就会立刻站起身,像是突然想
起了什么似的,走进厨房,叮叮当当地开始做饭,心情似乎也会好一些。如果那
辆车迟迟没有出现,她脸上的那层冰霜,就会结得更厚,那晚的饭菜,也总是会
咸得发苦。

  我们家的电视机,在那年秋天的一场雷阵雨后,彻底坏掉了。屏幕上,只剩
下一片永恒的、沙沙作响的雪花。舅舅程伟来看过一次,拆开后盖,鼓捣了半天
,最后摇着头宣布,是里面的显像管烧了,没得修了。

  妈妈于是开始有了新的习惯。她会在晚饭后,带着我,去家属院外面那条新
修的、沿着护城河的滨江路上散步。那条路是县里最新的形象工程,路灯很亮,
路面很宽,是县城里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在晚饭后最喜欢聚集的地方。我常常能
看到我们学校的校长,或者县医院的院长,腆着肚子和他们的夫人们在那里不紧
不慢地走着。妈妈很讨厌那个地方,以前总说那里的人太吵、太爱显摆,但那段
时间,她却一反常态地,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带着我去那里走上两圈。

  她会给我买一根棉花糖。她自己什么也不要,只是拉着我的手,在那条灯火
通明的路上慢慢地走着。她的步子很慢,眼睛也不像是在看风景,目光总是在那
些同样在散步的人群中,来回地、不着痕迹地扫视着。我知道她在找谁。

  我们走了很多天,都没有遇到。直到有一次,我们真的,「偶遇」了。

  那天晚上,我们正走着,我看到前面不远处一个熟悉的高大背影,正站在河
边的护栏旁,和一个我不认识的、留着大背头的男人在说着什么。是吕叔叔。我
看到妈妈的脚步瞬间就慢了下来,她的手心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冰冷的汗,连呼
吸也变得有些急促。她假装在看旁边花坛里的月季花,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朝着
那个方向一点一点地挪了过去。

  就在我们离他们还有十几米远的时候,吕叔叔似乎是谈完了事情。他和大背
头男人握了握手,然后转过身,正好和我们打了个照面。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我看到吕叔叔的脸上先是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随即就恢复了那种我熟
悉的、温和而又带着距离感的笑容。他主动地朝着我们走了过来。「程蕾同志,
」他点了点头,语气是那种纯粹的、领导对下属的客气,「带孩子散步啊?」

  「……是,是啊,吕局长。」妈妈的声音有些发紧,脸上挤出了一个比哭还
难看的笑容,「您……您也来散步?」

  「嗯,跟招商局的刘局长,随便聊聊工作。」他轻描淡写地说,然后目光落
在了我的身上,笑着摸了摸我的头,「晨晨又长高了啊。最近学习怎么样?那本
《复活》,看完了没有?」

  他记得那本书。我看到妈妈在听到这句话时,那双一直努力维持着平静的眼
睛里,瞬间就涌上了一层水汽。她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嘴唇,才没让那层水汽凝结
成泪珠。

  「还在……还在看。」她替我回答道,声音嘶哑。

  「嗯,好书,要慢慢读。」吕叔叔点了点头,然后就像对待任何一个普通的
下属一样,又客气地对妈妈说,「行,那你们继续逛吧,我先回去了。」他说完
,就真的转身,迈开步子,朝着另一个方向不紧不慢地走了,没有多说一句话,
也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他就那么走了,留下妈妈一个人僵在原地,像一尊被瞬间抽空了灵魂的、冰
冷的雕像。

  我看到,她看着那个渐行渐远的、决绝的背影,那双刚刚涌起水汽的眼睛里
,所有的光都一点一点地、彻底地熄灭了。她只是牵着我,转过身,默默地往家
的方向走去。

  她的背影,在那条灯火通明的、充满了欢声笑语的滨江路上被拉得很长,很
长。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妈妈那所有口是心非的矜持,所有煞费苦心的偶遇
,在那句客气而又疏远的「程蕾同志」面前,都显得那么的苍白,那么的可笑。

  她输了。在这场无声的、关于谁先低头的战争里,她输得一败涂地。

  (9)

  那个冬天,我们县城的大街小巷,一夜之间,冒出了很多穿着红色马甲、推
着崭新自行车的年轻人。他们的自行车后座上,都绑着一个印着中国邮政字样和
一只绿色大雁的、方方正正的绿色铁皮箱子。

  他们是新出现的邮递员,送的却不是信,而是一种名叫特快专递的东西,据
说,能把一份文件,在一天之内,从省城送到我们这个小县城。

  我们家属院里的人,都觉得这东西又贵又没用,有那个钱,打个长途电话不
就什么都说清楚了?

  但很快,我就发现,我们家成了这栋楼里,唯一一个,会收到这种绿色铁皮
箱子光顾的住户。

  滨江路那次惨败的偶遇之后,妈妈像一个被戳破了所有幻想的气球,迅速地
、无可挽回地,干瘪了下去。她不再去那条灯火通明的路上散步,也不再刻意地
推迟晚饭的时间。她似乎彻底放弃了所有徒劳的、想要「抓住」什么的努力。

  她迷上了十字绣。她没有选择那些寓意着家和万事兴的牡丹,而是从一本不
知从哪儿来的、很高级的杂志上,描摹下了一幅极其复杂的图案——一个穿着芭
蕾舞裙的、孤单的女孩,正踮着脚尖,在悬崖边上,迎着月光,独自旋转。

  那幅十字绣成了她新的战场。她把她所有无处安放的时间、精力,和那些无
法言说的、翻涌的情绪,都一针一线地,倾注了进去。她的手常常被细密的针尖
扎出细小的血珠。她只是看一眼,然后把血珠吮掉,继续面无表情地绣着。

  而就在她几乎快要把自己,也绣成画里那个孤单的舞女时,那个穿着红色马
甲的年轻人,第一次,敲响了我们家的门。

  他送来一个厚厚的、印着特快专递字样的文件袋。收件人,是妈妈的名字。

  我看到妈妈在签收时,那双因为长期捏针而指尖有些发红的、漂亮的手,在
微微地颤抖。

  她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站了很久,才慢慢地拆开了那个文件袋。

  里面,不是我想象中的什么信件或礼物,而是一叠厚厚的、关于「企业所得
税汇算清缴」的、最新的文件汇编和政策解读。文件的首页,夹着一张小小的、
打印的便笺,上面只有一行很公式化的话:

  「程蕾同志:此乃省局最新下发材料,关系到我县年底税收任务能否完成的
重点工作,望认真研读,并于下周三前,提交一份学习心得及工作建议。——吕
茂军」

  我看不懂这短短几行字背后的深意。

  我只看到,妈妈看着那张便笺,看着那个熟悉的、苍劲有力的签名,那双死
水般平静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缓慢地、一点一点地重新亮起来。

  那不是喜悦,也不是激动。

  那是一种……一个快要溺死的人,被重新允许浮上水面呼吸时,那种劫后余
生般的、巨大的、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

  她没有说话。她只是把那张小小的便笺,仔仔细细地,从文件上撕下来,然
后,把它夹进了那本厚厚的《复活》里,夹在了她看过无数遍的、玛丝洛娃获得
救赎的那一页。

  从那天起,特快专递成了我们家新的访客。每隔几天,那个穿着红色马甲的
年轻人,就会送来一个新的、厚厚的文件袋。妈妈的生活,重新被工作填满了。
她又变回了那个我熟悉的、在灯下奋笔疾书的、一丝不苟的税务干部。

  而我,则在那段看似恢复了平静的日子里,迎来了我童年中,最快乐,也最
「富有」的一段时光。

  这都要归功于一种从广州传过来的、名叫四驱车的玩具。

  那是一种需要自己动手组装的、带着马达和电池的、可以跑得飞快的塑料赛
车。一夜之间,它就取代了玻璃弹珠和拍画片,成了我们学校所有男生之间唯一
的硬通货。

  拥有一个龙头凤尾的底盘,或者一颗猎豹马达,远比期末考试考了双百,更
能赢得同学的尊敬。我们学校门口那家小小的文具店,也紧急地在门口最显眼的
位置搭起了一条塑料的、高低起伏的专业跑道。每天放学,那里都围满了男生,
空气中充满了马达刺耳的「嗡嗡」声,和塑料车壳碰撞的「啪啪」声。

  林海峰,理所当然地,拥有了全校最豪华的车队。他的车,都是他爸爸托人
,从香港带回来的田宫原装正品,光一个车壳,就比我们买一整辆奥迪双钻还要
贵。他的工具箱里,塞满了各种我们闻所未闻的秘密武器——镀金的导电片、滚
珠轴承、甚至还有一小瓶专门给马达降温的、带着奇怪香味的神仙油。

  他看不起我们这些玩着盗版车、用着最廉价零件的土鳖,而我们,也满足于
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享受着那种纯粹的、关于创造和竞赛的快乐。他像一个孤僻
的、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技术大师。他会一个人,在跑道边上,蹲上一整个下午
,反复地,调试着他赛车上某个齿轮的咬合度。他看我们的眼神,不再是轻蔑,
而是一种更纯粹的、属于工程师的、不屑一顾——他觉得我们这些只会把零件随
便装起来的菜鸟,根本不配和他讨论技术。

  而我,也拥有了我人生中第一辆属于自己的四驱车。

  那是我用整个暑假,帮邻居王阿姨跑腿买菜,换来的零花钱,买的一辆最便
宜的冲锋战神盗版车。

  我花了一整夜的时间,照着说明书,笨拙地,把那几十个细小的零件,一点
一点地,拼装了起来。当我把电池装上,按下开关,看到那四个小小的轮子,在
我的手心里疯狂地转动起来时,一种前所未有的、创造的喜悦,充满了我的内心

  那辆蓝色的、粗糙的、甚至连贴纸都贴歪了的塑料赛车,成了我那段时间里
最好的朋友。

  而曾文静,则成了我唯一的「后勤部长」。她对这种打打闹闹的男生游戏毫
无兴趣。但她会在我因为一个零件装反了而急得满头大汗时,用她那双比我灵巧
得多的手,帮我把它撬下来。她也会在我因为又输给了别人而垂头丧气时,递给
我一块糖。

  她说:「输了就输了嘛,不就是个玩具吗?你上次语文考试,作文不还是全
班第一?这不就够了?」

  那段时间,阳光很好。我们三个人,以一种奇特的、井水不犯河水的方式,
共享着那个小小的、被跑道和蝉鸣声充满了的校门口。林海峰在他的世界里,追
求着极致的速度。而我和曾文静,则在我们自己的世界里分享着朴素的、笨拙的
快乐。

  我几乎都快要以为,生活,就会在马达的嗡嗡声和奶糖的甜味里,一直这样
,平淡而又快乐地继续下去了。

  但生活,终究不是一条可以无限延伸的、平坦的四驱车跑道,这份脆弱的平
衡,是被一张贴在学校门口文具店墙上的、红色的海报打破的。

  海报是用最醒目的红色纸张打印的,上面写着「飞驰杯全县青少年四驱车公
开赛」。主办方是我们县的工人文化宫。比赛的奖品,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有着
致命的吸引力——冠军,可以得到一辆最新款的、原装进口的田宫旋风冲锋,还
有整整一套的改装升级零件。

  那辆旋风冲锋,就像一个传说。它的底盘是透明的,可以看到里面精密复杂
的结构,它的车壳,带着一种充满未来感的、漂亮的流线型。据说,它什么都不
用改,就能轻松跑赢我们这些改装得乱七八糟的盗版车。

  那张红色的比赛海报,像一颗烧得发红的石子,落进了我们校门口那潭平静
的水里。我也没能免俗。我把那辆蓝色的冲锋战神拆了又装,装了又拆,每一个
齿轮都用妈妈的缝纫机油润滑过,每一个触点的铜片都被我用橡皮擦得锃亮。可
我知道,这都是徒劳。它那颗虚弱的、不知名姓的马达,决定了它永远也跑不过
那些装备了猎豹或者雷虎的赛车。

  我需要三十块钱。这个数字,我是在心里,用铅笔,一笔一划地,悄悄算出
来的。一颗猎豹马达,十八块。一套最便宜的、带轴承的塑料导轮,十二块。

  那天晚上,妈妈的心情看起来很好。她没有看那些文件,也没有绣那幅十字
绣。她只是坐在桌边,就着灯光,仔仔细细地,清洗着她换下来的丝袜。她最近
穿得最多的,是那种浅灰色的,带着细密竖条纹的款式。我听见她说,这种袜子
不显脏,也比肉色的结实。

  她把袜子放在专用的搪瓷脸盆里,倒上一点点洗衣粉,用她那双漂亮的手,
轻轻地、反复地揉搓。白色的泡沫,顺着她洁白的手腕,缓缓地往上爬。那动作
,不像在洗一件脏东西,更像是在保养一件珍贵的、易碎的艺术品。

  洗完后,她把袜子晾在卫生间里那根专门牵出来的细铁丝上。就在她转身的
时候,她「呀」了一声。

  我凑过去看。原来是其中一只袜子的脚踝处,不小心被她自己的指甲,勾出
了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细细的银丝。那道银丝,在昏黄的灯光下,像一道小小的
、精致的伤口。

  我以为她会像以前那样,叹一口气,然后把它收起来,等有空的时候,用针
线,小心地把它缝补好。

  但她没有。

  她只是拿着那只勾破了的袜子,在灯下,端详了很久。她的眉头,微微地蹙
着,像是在做一个很艰难的决定。我不知道那算不算是一种奢侈的烦恼。

  过了一会儿,她从挂在墙上的那个竹编的针线笸箩里,拿出了针和线。

  她没有去拿那些五颜六色的、用来补衣服的棉线。她从笸箩的最底层,翻出
了一个小小的、缠在白纸板上的线圈。那上面的线,是透明的,比头发丝还要细
,在灯光下,几乎看不见。妈妈说,这叫尼龙线,是她以前在纺织厂工作的同事
送给她的,专门用来补这种最娇贵的袜子。

  她戴上那枚黄铜顶针,就着灯光,开始缝补那道小小的、银色的伤口。

  她的动作,比绣那幅悬崖边的芭蕾舞女,还要专注,还要小心翼翼。那根细
细的针尖,在她白皙的、骨节分明的手指间,上下翻飞。她的呼吸,都放得很轻
,仿佛生怕一口气,就会把那根脆弱的尼龙线给吹断。

  我站在她身后,看着她那个瘦削的、微微弓起的背影。屋子里很安静,只有
墙上那只老旧的石英钟,在发出「嘀嗒、嘀嗒」的、不知疲倦的声响。

  那一刻,我心里那个关于马达的、吵闹了很久的念头,就那么突然地安静了
下来。

  我忽然觉得,我那辆蓝色赛车所渴望的、那三十块钱的轰鸣,在妈妈此刻,
指尖上这根安静的、几乎看不见的尼龙线面前,显得那么的喧嚣,那么的……不
懂事。

  (10)

  我第一次走进「冲浪E族」,说起来,还跟曾文静的爸爸有点关系。

  那是个星期三的下午,学校组织作文竞赛,曾老师是评委。为了让我们写好
《我的家乡》,他布置了一个作业,让我们去县图书馆的电子阅览室,查查县志
。我们县的图书馆,一共就两台能上网的电脑,慢得像两个快要断气的老头。我
排了半天队,轮到我时,那台机器却怎么也连不上网了。

  我们班的李凯当时也在,他碰了碰我的胳膊,说,去网吧查,快得很。他还
说,他请客,就当以后作文借他抄抄。我心里想着,这是老师布置的作业,是一
个正当的理由,于是就跟着他,第一次走进了那个挂着霓虹灯招牌的门洞。

  网吧里的空气,和我之前闻过的所有味道都不同。那是一种混杂了很多人汗
味、烟味和泡面味的、闷热而又浑浊的气味。键盘的「噼啪」声和鼠标的点击声
,汇成一片密集的、永不停歇的雨。我很快就查到了我想要的资料,密密麻麻地
抄了半个本子。可李凯却早已沉浸在刀光剑影之中,嘴里还念念有词。我不好意
思催他,就在那个昏暗的、只听得见鼠标和键盘声的世界里,等着。

  等得久了,我就有些尿急,想去上个厕所。

  我看到网吧最里面的厕所门口,围着好几个我不认识的高年级男生。他们没
有进去,而是鬼鬼祟祟地,把耳朵贴在厕所那面又湿又滑的瓷砖墙上,一个个脸
上都带着一种我看不懂的、神秘的笑容。

  我学着他们的样子,走过去,也把耳朵轻轻地贴在了那面冰冷的、沾着水汽
和污垢的瓷砖墙上。

  墙体很厚实,冰凉的触感,顺着我的耳廓,一直传到心里。墙那边的声音,
模模糊糊的,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又像是从一台信号不好的老旧收音机里传
出来的。

  起初,我只听到一种很沉闷的、很有节奏的「砰、砰」声。那声音不响,但
很有力,像我们家属院里的王木匠,在用一把大木槌,一下一下地,敲打着一根
泡过水的木头。每一次撞击,都带着一种沉闷的回响。那声音很有规律,隔一会
儿,就响一下,像一个不知疲倦的、巨大的心脏,在墙的另一边,缓慢而固执地
跳动着。

  就在这单调的「砰砰」声之间,夹杂着一些更细微、更奇怪的声音。

  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一开始以为她在哭。那声音很细,带着一点点鼻音,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
委屈。但仔细听,又觉得不对。我见过妈妈哭,见过邻居王阿姨因为丢了钱而哭
,她们的哭声,都带着一种实实在在的、能拧出水来的悲伤。可墙那边那个女人
的哭声,却很飘忽,很短促,像是被人捏着嗓子,硬挤出来的。她哭一下,就会
停顿一下,然后发出一声长长的、像是叹气,又像是打哈欠一样的、拖得很长的
「嗯……」声。

  更奇怪的是,她那断断续续的哭声里,还夹杂着笑。

  那也不是我们平时听到的那种开心的笑。那笑声,是从她的喉咙深处,被什
么东西给逼出来的,又尖又细,像我们家那只老猫,被人不小心踩到了尾巴时,
发出的那种又惊又怒的叫声。她「咯咯」地笑几声,笑声就会突然断掉,变成一
种压抑的、小声的呜咽。

  哭声,笑声,叹气声,还有那种沉闷的、永不停歇的撞击声,就这么混杂在
一起。我听不懂那代表着什么,但我能感觉到,那声音里,有一种东西,让我的
脸颊发烫,心跳也莫名其妙地快了起来。那声音,不像我们这个世界里任何一种
我熟悉的声音。它像是一种秘密的、只在夜晚和暗处才会发生的、属于成年人的
语言。

  就在我准备把耳朵挪开的时候,旁边那个留着小胡子的、高年级的男生,仿
佛看穿了我的茫然,他转过头,对我挤了挤眼睛,脸上带着一种传授秘籍般的、
油滑的笑容。

  「小子,」他压低声音,那声音,和他脸上的胡子一样,带着一种故作成熟
的粗糙,「听傻了吧?这叫」叫床「。墙那边,有个男的,在」干「一个女的呢
。」

  他把「叫床」和「干」这两个字,说得又快又含糊,但那语气里的得意和炫
耀,却像一把油腻腻的刷子,瞬间就把我刚才那种朦胧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给刷上了一层肮脏的、具体的颜色。

  另一个满脸青春痘的男生,也跟着嘿嘿地笑了起来,他用胳膊肘捣了捣那个
小胡子男生,说:「行了,别跟这小屁孩说这些。你看他那傻样,懂个屁。」

  他们的对话,像两只苍蝇,在我耳边「嗡嗡」作响。我听不懂他们说的每一
个字的确切含义,但我能从他们那不怀好意的、混杂着轻蔑和兴奋的眼神里,感
觉到,那是一种很不好的、关于男女之间,最肮脏、最见不得光的事情。

  我像被什么东西烫到了一样,又像是生怕被他们那种油腻的、不怀好意的目
光给沾染上,猛地把耳朵从墙上挪开。我的脸颊滚烫,心跳得像胸口揣了一只扑
腾的麻雀。李凯还在全神贯注地跟屏幕里的一个红名道士死磕,完全没有注意到
我的异常。我重新坐回那个黏糊糊的皮椅子上,却再也无法像刚才那样安然地等
待了。

  墙那边那些断断续续的、奇怪的声音,和那几个高年级男生脸上猥琐的笑容
,在我脑子里搅成了一锅黏稠的、烧开了的粥。我越是想把它甩掉,那声音就越
是清晰,像有无数只小虫子,顺着我的耳道,爬进了我的脑子里。

  我突然就想起了我们家属院里,那只叫咪咪的老猫。

  咪咪是只母猫,去年春天的时候,不知道被哪只野猫给搞大了肚子。它怀孕
的时候,我们家属院里的孩子,都喜欢去逗它,给它喂吃的。可等到它快要生的
时候,它就自己悄悄地躲进了我们那栋楼楼顶一个废弃的、堆满了杂物的角落里
,谁也不让靠近。

  有一次,我壮着胆子,偷偷爬上去看。我看到它躺在一堆破旧的棉絮中间,
浑身都在发抖,嘴里发出着和刚才墙那边那个女人很像的、又像哭又像呻吟的、
痛苦的声音。它的身体,一下一下地抽搐着,像是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去对抗着
某种巨大的、看不见的疼痛。

  那时候我还小,被那场面吓坏了,哭着跑回了家。妈妈告诉我,说咪咪这是
在生小猫,每一个妈妈,都会经历这样的疼痛。

  可墙那边那个女人的声音,虽然也带着痛苦,却又和我记忆中咪咪的声音完
全不同。那声音里,少了一种属于母亲的、神圣的挣扎,却多了一种我无法形容
的、轻浮的、不情不愿的……迎合。

  我越想,就越觉得浑身不自在。

  天色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完全黑了。网吧里那股混浊的空气,让我感到一
阵阵的恶心和眩晕。我实在等不下去了,推了推还在奋战的李凯,说我想先回去
了。

  我和李凯走出网吧时,一股清冷的风吹过来,我那颗狂跳的心,才稍微平静
了一些。我看到,「冲浪E族」隔壁那家名叫悦来旅馆的、招牌已经掉了漆的破
旧小旅馆门口,静静地停着一辆车。

  那是一辆黑色的、崭新的奥迪。车头那四个圈圈,在昏暗的路灯下,泛着一
层冷冷的、金属的光。我认得这辆车。

  我的脚步,一下子就黏在了地上。

  我对李凯说我肚子疼,让他先走。然后,我一个人,躲在路边一棵巨大的黄
桷树的阴影里,死死地盯着那扇挂着肮脏棉布帘子的旅馆大门。

  我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就在我的腿已经站得麻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
是我想多了的时候,那扇门帘被掀开了。

  走出来的,是吕叔叔。他还是穿着那件熨帖的白衬衫,只是领口解开了一颗
扣子,平日里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也有些微微的凌乱。

  紧跟着他走出来的,是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女人。她很年轻,也很白,烫着
一头时髦的、大波浪的卷发,嘴唇涂得像刚喝完血一样红。她走路的姿势,也怪
怪的,像是没站稳,一只手,很自然地,就搭在了吕叔叔的胳膊上。

  我看到,吕叔叔并没有推开她。他只是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了平日里那
种温和的、长辈般的慈爱。他扶着那个女人,走到了奥迪车旁,为她打开了副驾
驶的车门。

  我看着他们,没有感到愤怒,也没有感到解脱。我只是觉得,我好像不小心
,看到了一个不该属于我的、成年人的秘密。这个秘密,像一颗又冷又硬的石子
,掉进了我的肚子里,沉甸甸的,让我有点喘不过气。

  我怀着这种沉甸甸的感觉,往家的方向走去。路上,我一直在想,该怎么跟
妈妈解释我晚归的原因。

  可当我推开家门时,我发现,我什么也不用解释了。

  妈妈就坐在客厅那张掉了漆的方桌旁,没有开灯,只有厨房里透出来的、一
点点微弱的光,照在她身上。她面前,摆着我那本摊开的、写满了县志资料的笔
记本。

  「你去哪儿了?」她的声音,很平静,但平静得,像暴风雨来临前,那片死
寂的海。

  「我……我去图书馆查资料了……」我的心一下子就虚了,那个准备好的谎
言,说得磕磕巴巴。

  「是吗?」她冷笑了一声,站起身,从我身后,把门关上。然后,她走到我
面前,我闻到了一股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冰冷的、陌生的怒气。「你们班主任
,刚才亲自打电话到家里来了。他说,今天下午,有好几个家长都跟他告状,说
在」冲浪E族「门口看到我们班的学生了。他还特意问,你有没有按时回家。」

  我的脑子里,「轰」的一声,一片空白。

  「何晨,」她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那是我记事以来,她第一次这么严肃
地喊我,「你跟我说实话,你今天,到底去了哪里?」

  我看着她那双因为愤怒而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我所有的谎言,都堵在了喉
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只能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好,很好。」她点了点头,没有打我,也没有骂我。她只是深深地吸了一
口气,然后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极其失望的、冰冷的声音说:

  「你太让我失望了。」

  她说完,就转过身,走进了那道挂着小鸭子图案的、半旧的塑料帘子后面。

  里面,传来了哗哗的水声。

  我一个人,站在那间昏暗的、冰冷的客厅里,像一个被全世界抛弃了的罪人
。我心里那个刚刚发现的、能证明妈妈「清白」的秘密,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
烙铁,烫得我连一个字,都无法为自己辩解。

  卫生间里哗哗的水声,像一场下在我心里的、永不停歇的秋雨。

  我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直到腿脚都有些麻木了,那水声才停了下来。妈妈
从那道挂着小鸭子图案的帘子后面走了出来。她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旧家居服
,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我熟悉的、不带任何表情的平静
。仿佛刚才那场短暂的、冰冷的暴风雨,从未发生过。

  她没有再看我一眼,径直走到厨房,打开米缸,开始淘米做饭。

  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叮叮当当地,在寂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挪动着僵硬的步子,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小书桌前,坐下,拿出作业本。可
我的眼睛,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只是直愣愣地,盯着面前那片斑驳的、掉了漆
的白墙。

  那天晚上的饭,是我记事以来,吃过的最沉默的一顿饭。饭桌上,只有我们
俩咀嚼食物的、细微的声音,和窗外叶子被秋风吹过的「沙沙」声。妈妈给我夹
了一筷子青菜,她的手,很稳,就像平日里,用那把白色陶瓷刀切土豆丝时一样
稳。

  这种沉默,比任何一顿打骂,都更让我感到窒息。

  第二天,是星期四。我一整天在学校里,都魂不守舍。曾文静问我怎么了,
我也只是摇了摇头。

  放学后,我没有直接回家。我像一只被主人赶出了家门的、无处可去的流浪
狗,在县城那几条熟悉的、铺着青石板的老街上,漫无目的地,来回地走着。

  我走过那家总是散发著陈旧药材气味的老药铺,门前的石阶都被踩得光滑圆
润。我又走过那家南货店,一排排油亮的腊鸭和暗红色的香肠,像一队队沉默的
士兵,挂在屋檐下,散发著一股咸香又厚重的味道。我沿着这条铺着青石板的老
街,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我们县城唯一的那家电影院门口。

  电影院的墙壁上,贴着一张巨大的、已经被风雨侵蚀得微微泛黄的电影海报
。海报的颜色有些失真,上面,一个穿着朴素旧毛衣、扎着两条麻花辫的年轻女
孩,正紧紧地抱着一个比她还小的男孩,她的眼睛很大,像两颗被雨水洗过的黑
葡萄,那眼神里,没有海报上常见的、那种属于明星的、亮晶晶的光,而是一种
更深的东西,一种像是要把怀里那个小小的瘦弱的身体,揉进自己骨头里的、又
悲伤又坚决的东西。海报的顶上,印着几个字——《我的兄弟姐妹》。

  我站在那张巨大的海报前,看着海报上的梁咏琪,突然就想起了妈妈。

  我想起她在我更小一些的时候,也曾带我来看过电影。那时的她,还没有这
么忙,也没有这么沉默。她会给我买一包五香瓜子,叮嘱我把壳都吐在报纸上。
在电影放到最伤感、所有大人都在偷偷抹眼泪的时候,她会伸出那双总是很温暖
的手,轻轻地捂住我的眼睛,然后在我耳边,用一种很小很小的、像在说悄悄话
一样的声音,告诉我:「别怕,晨晨,后来他们又在一起了。」

  我正对着那张巨大的海报发呆,肩膀就被人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我一回头,看到了舅舅程伟那张放大了的、堆满了讨好笑容的脸。他今天穿
了一件崭新的、明显不太合身的蓝色夹克,头发上,还抹了半瓶摩丝,油光锃亮
,像一只刚刚偷吃了油的老鼠。

  「晨晨!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发呆?」他不由分说地,就揽住了我的肩膀,
「走走走,正好,舅舅带你去看电影!就看这个,听说可感人了,正适合咱们这
种有文化的人看。」

  我被他半推半就地,拉进了那间散发著一股陈旧的、混杂着霉味和消毒水味
的放映厅。

  舅舅买了两张票,又奢侈地,买了一大桶爆米花。电影开始了,放映厅里很
黑,只有银幕上反射过来的、跳跃的光,照在我们脸上。我没什么心思看电影,
满脑子都是昨天晚上发生的事。

  电影的情节,我没怎么看进去。我只记得,里面那个当大哥的,为了给弟弟
妹妹凑学费,跑去工地上背水泥。还有一个场景,是那个叫齐思甜的姐姐,在舞
台上,穿着一身白色的裙子,像个天使一样,唱着一首很好听的歌。

  我旁边的舅舅,却看得比谁都认真。

  一开始,他还抓着爆米花,吃得「咔嚓咔嚓」响。可看着看着,那声音就没
了。在放到那个大哥因为打架被抓进派出所时,我听到身边传来一阵压抑的、小
声的抽泣声。

  我扭头看去,在银幕那微弱的反光里,我看到舅舅,那个平日里总是油腔滑
调、游手好闲的舅舅,正用他那件崭新的、蓝色夹克的袖子,偷偷地、用力地抹
着眼泪。

  他的肩膀,一抽一抽的,哭得像个孩子。

  那一刻,我心里,忽然对他生出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我第一次发现,在他那
副总是嬉皮笑脸的、不着调的面具下面,原来也藏着一些柔软的东西。

  电影终于演完了,放映厅里的灯亮了起来。舅舅的眼睛,又红又肿,像两颗
熟透了的桃子。他有些不好意思,清了清嗓子,故作轻松地对我说:「妈的,这
电影……拍得还真不错,就是有点费眼泪。」

  我们走出电影院时,天已经快黑了。夕阳把天边烧成了一片橘红色。

  舅舅没有像往常一样,急着要去棋牌室,而是带着我,在路边的一个小馄饨
摊上,坐了下来。

  他给我要了一碗大份的,他自己,则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瓶小小的、扁扁的
二锅头,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馄饨的热气,在我们俩之间,蒸腾起一片白色的、模糊的雾。

  「晨晨,」他喝了两口酒,脸颊有些发红,突然没头没尾地,开口了,「你
妈她……不容易。」

  我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用勺子,搅动着碗里的馄饨。

  「我知道,你们都看不起我,」他又喝了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我从未听
过的、自嘲般的苦涩,「觉得我没本事,就知道瞎混。可我……我也有我自己的
难处。」

  他看着远处那片即将被夜色吞没的、橘红色的天空,眼神有些飘忽。「你外
公生病那次,我掏不出来钱,我不是不想掏,我是真没有。我那时候就对自己说
,程伟啊程伟,你他妈就是个废物。你姐一个女人家,在城里,撑着那么大一个
家,你呢?」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因为常年打牌而指节有些粗大的手,沉默了很久。

  「那天,你妈一个人,从乡下那些亲戚家借钱回来。她没哭,也没骂我。她
就把那些借来的、带着鸡屎味儿的毛票,一张一张地,铺在桌上,用字典压平。
我当时就站在旁边,看着她那个背影,我心里……」他顿住了,喉结上下滚动了
一下,似乎在努力地,把某种情绪给咽下去。

  「我心里就想,以后,我再也不能让她这么累了。」

  他说完,就拿起那瓶二锅头,仰起脖子,把剩下的小半瓶酒,一饮而尽。辛
辣的酒气,让他剧烈地咳嗽了起来,眼泪都咳了出来。

  我默默地,把面前那碗还冒着热气的馄饨,往他那边,推了推。

  他没有吃。他只是用那双通红的眼睛,看着我,用一种极其认真的、甚至带
着一丝郑重的语气,对我说:

  「晨晨,你听舅舅说。」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拿起那瓶已经空了的二锅头,在手里掂了掂,又放回桌
上。他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了平日里的嬉皮笑脸,而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成年
人特有的疲惫和清醒。

  「你妈这个人……她就像咱们小时候玩的那种风筝。」他说,声音很低,像
怕被邻桌的人听见,「她自己呢,是那个纸糊的、画得很漂亮的鸢儿,老想着往
天上飞,飞得越高越好,让所有人都看着,都夸她漂亮。」

  他顿了顿,用筷子尖,蘸了点碗里剩下的馄饨汤,在油腻腻的桌子上,画了
一条歪歪扭扭的线。

  「以前啊,你外公还健康的时候,那根拽着风筝的线,是攥在她自己手里的
。她想飞多高,飞多远,她自己说了算。风大了,她知道收一收线;没风了,她
也懂得落下来,不丢人。」

  「可现在……」他看着桌上那道很快就渗进油污里、不见了的水痕,摇了摇
头,「现在这根线,不在她手里了。线那头,攥在别人手里。攥在那个……开小
轿车的局长手里。」

  我的心,猛地一沉。

  「人家想让你飞,你就得飞。人家松一松线,你就觉得天都宽了,海阔天空
了。人家要是觉得你飞得有点野了,或者看腻了,他只要把手里的线,那么轻轻
一拽……」他做了一个收紧拳头的动作,眼神变得异常锐利,「那风筝,不管在
天上飞得有多风光,还不是得乖乖地、一头栽下来?」

  「栽下来,还不能抱怨。因为人家会跟你说,我这是怕你飞丢了,是为了你
好。」

  舅舅的那番话,我其实听得不太明白。

  什么风筝,什么线,什么栽下来……这些词,像我们家那台老旧的莺歌收音
机,在天气不好时,从喇叭里传出来的、混杂着「刺啦」声的、含糊不清的句子
。我没能抓住它的全部意思,但那调子里的悲凉,却像一根潮湿的、冰冷的绳子
,悄悄地勒住了我的脖子。

  我低下头,假装很认真地,在挑碗里那些已经泡得发白了的馄饨皮。我用勺
子,把它们一个一个地捞起来,再放下去,捞起来,再放下去。馄饨汤已经不怎
么热了,一圈浑浊的油花,像一张皱巴巴的地图,浮在碗面上。我看到我自己的
脸,就在那圈油花里,晃晃悠悠的,五官都挤在了一起,像一个快要哭出来的、
可笑的小丑。

  「你妈她……她心里,是敬着那个人,怕着那个人,也……也指望着那个人
。」舅舅的声音,几乎低到了尘埃里,带着一种难以启齿的苦涩,「她觉得,只
要自己这个风筝,飞得够漂亮,够听话,没准哪天,那个放风筝的人,就把她当
个宝,领回家去了……」

  他没有再往下说,只是端起那碗我已经推给他的、半凉的馄饨,大口大口地
,连汤带水地喝了下去,像是在吞咽着什么说不出口的苦水。

  喝完后,他用那件新夹克的袖子,重重地抹了抹嘴。

  「晨晨,舅舅跟你说这些,不是让你去恨谁,也不是让你去跟你妈嚼舌根。
你还小,这些事,你掺和不起。」他看着我,那双因为喝酒和流泪而通红的眼睛
里,充满了血丝,也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清醒的无奈。

  「我就是想让你明白,你妈她……她现在是那个在天上飞着的人,她看不见
自己有多危险。你呢,是那个在地上跑的,你离得近,看得清。」

  「以后,多陪陪她。她要是哪天,又想往那云彩里钻,你就……你就拉拉她
的衣角。她要是哪天,被风刮得找不着北了,你就……你就站在原地,让她能看
见,家在哪儿。」

  他说完,就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毛票,扔在桌上,沙哑着嗓
子说:

  「走吧,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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