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说(先婚)】(67-70)
作者:EIGGAM67 他上身的衬衣还系的规规矩矩,可是下摆却露出了胯间光滑的皮肤,和一根分量惊人的阴茎。跳蛋的振动档被他关闭,发热档取而代之被开启,悄悄在妻子紧窄的穴道里发着温热。 他抓着妻子软绵绵的手,带着她一起握住那根硬烫的东西,轻轻地抵在了穴口。 “……!?”鄢琦用力挣扎起来,体内那个发热的小玩意就像是正抵在她的尾椎骨上一样,让她连腰都直不起来。 “躲什么?”他单手捏住她的下巴向下叩,强迫她盯着两个人交合的地方,裙摆早就皱巴巴地堆迭在腰间,衬衣却包裹着她纤瘦的上身,只是胸前那片暧昧的湿痕露出艳红的乳晕。 “不要……”她用力掐着他健壮的手臂,却无法撼动分毫。龟头一寸寸入侵着,小心翼翼地将她穴里发热的小东西一点点推深,穿越阴道那片无感区,停留在深处绞紧的褶皱里。 “呜呜——”她忍不住哭咽起来,眼眶红的彻底,下身猛烈的酸胀感快要突破她的阈值。被跳蛋和丈夫的阴茎一起玩弄,本就脆弱敏感的神经几乎被逼到崩溃边缘。 他轻轻地笑了声,确认好安全位置后,稳稳地撤离,再次按下振动键。 妻子的尖叫几乎被卡在喉咙间,尖尖的指甲划过他衬衣的袖口,脖颈也被迫高高扬起。最深处的敏感点像被温水浸泡膨胀开来,她整个人都快被玩到虚脱软烂。 “Alex……”她求饶似地叫,可他却根本不为所动,只是盯着她蹙起的眉心,低笑间再次浅浅地插入龟头,轻车熟路地顶在她穴道底端的小凸起上。 她的呻吟又急又长,可是穴道下意识的裹吸却清楚地向他传递着,她正在情欲的海洋里沉浮迷醉,只是浪潮太凶太烈,冲的她脚尖都在蜷缩。 可突破了阈值之后,这些就不算什么,她只会忍不住向他索取更多,也期待更多。关铭健轻轻揉过她微张的红唇,下身再次用力给了她一下,温柔地亲了亲她发汗的额头。 而他要做的,只是服务好她,或者说向她证明,只有他能服务好她。 因为他们本就该天生一对——他眼神幽暗几分,龟头进出的速度加快,每一次都重重碾过那个敏感点。 她忍不住脚尖乱踢,手臂胡乱挥舞着,推掉了讲台上的教具,却抓住了被他放置在一旁的教鞭。 布料在她手里变形弯折,她快受不住这样的刺激,深处的跳蛋正在以无法预料的角度振动,嵌合进她酸痒的软肉里。 水液止不住地流,求饶的话也止不住地说,可丈夫似乎没有分毫心疼,拇指甚至抚摸上她柔软的外阴。她连忙握住他的手,不允许他再度刺激那颗早已探出头的阴蒂,软着嗓子说着不许。 可是她向来拗不过他。 他轻笑一声,大手叩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挣脱她的束缚,龟头也离开她的身体。男人单膝跪下,灵巧的舌尖立刻裹住小巧敏感的蜜核,只是稍微吸吮了一下,她的小腹就开始震颤。 “不要……真的——”她的声音越来越尖,手里的教鞭也乱飞着,一下打在他的肩上,一下又打在他的侧脸上。 这下力道有些重,他毫不气恼,有些火辣的刺痛在脸颊蔓延开来,他眯起眼,吮吸得愈发卖力,甚至齿尖都用上,细细地摩擦着那片娇嫩的皮肤。 高潮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可是他却猛地关闭了跳蛋的振动,“老师,刚刚不是说,没有我的允许,不能高潮吗?” 被吊在一念之间的极致变得更加诱人,她像是犯毒瘾的瘾君子,忍不住想要向他索要拥抱,可却只能在他严厉的目光下抱紧自己的手臂,委屈地哭。 他抬起头,手指轻柔地拧过她胸前挺立的乳尖,低头奖励似的吻了吻她的唇,“很想要吗?” “嗯——”她含着泪点头,空虚地绞着穴里地那个小东西,抬头望着他。丈夫脸上有个明显的红印,似乎是她刚刚没轻没重打的,她一时忽然心虚起来。 “想要什么,”他抬起她酡红的脸,深深盯着那双清澈又布满情欲的眼,“琦琦,说清楚好不好?” “……想要你……”她像条灵活的小蛇,在他怀里难耐地扭。 “好乖,”他喟叹一声,直接将跳蛋的档位调到二档,那个温热的小东西再次以她想要的频率震动起来,他也再次将自己埋进她的身体。 整个穴道都被她紧紧吸着,窄得不像话,他咬了咬牙,龟头再次撞上那个小小的凸起,猛烈地冲顶起来。 他看着妻子渴求的眼神,大手按压在她发胀的小腹上,低声叹了句,“不用忍了,琦琦。” 高潮袭来得又快又猛,她一边抽搐着哭,一边气恼地踢在他的肩头,可男人却分毫不打算退,反而抬起她的小腿,满意地欣赏起她汹涌的喷潮。 跳蛋的振动被他关闭,可妻子却像是被电触过一般,身体抖成筛糠,水液打湿整个台面,舌头都不利索,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灵活地从软烂的穴里取出小玩意,随意丢在一旁,粗涨的阴茎轻轻抵在她还在抽搐的穴道外。 “不行……”她用力地连忙摇头,眼泪再次跌落眼眶。她被从背后压在讲台上,教鞭被身后的男人拿起,轻轻抽打在她挺翘的臀上。 “老师,你刚刚体罚了我好多次,我也请求‘礼尚往来’。” “是你不听话,是你的惩罚……”她挣扎着解释,忍不住弓起腰想要逃跑,可男人却偏偏不让她如愿,只是挺腰间,就没入半根。 “是老师给的奖励,”他低笑着,毫不在意地蹭了蹭脸颊发烫的红印,“要不这样,老师你算一下我还手了多少次,明天一起还给你?” “不——” “计数。” 他仿佛又做回了那个久居上位的关总,强硬的两个字打断了她的抗拒,手掌扬起间,教鞭以一种极其克制的力道落在她的臀尖,打得她理智寸断。 “一……”她只能乖乖顺从,可下一秒阴茎猛地顶到穴道顶端的软肉,龟头陷在那片湿热之地,快感像电流一样占领了她全身上下的每一根神经。 “二——”鄢琦忍不住哭着喊,臀上的小红印根本不痛,可是明明她才是老师,此刻却被学生压在讲台上,一边抽打着臀瓣,一边被他操得又深又重。 丈夫的插入变得愈发凶猛,每次都只是抽离一半,然后用力插在她微张的宫口上,力道也不容她抗拒。 “不对,”他加快速度用力凿着那片肌肤,仿佛在惩罚着她的走神,“是四,不是五。” “四……”她只能改口,腰也被他用力压塌,撅着小屁股迎接他的每一次深顶。他的抽打也开始变得不可预测,每一下都落在不同的位置,有时甚至是臀缝。 “怎么就是数不对?”他丢开教鞭,捧着她被撞得红红的臀,上半身也压了下来,唇凑到她耳边,舌尖在她的耳洞间进进出出,手臂勒紧她小小的腰。 “琦琦?”他咬了一口妻子的耳垂,滚烫的大手一边扶着她的小腹,腰腹力量愈发强悍,一刻不停地操干侵犯她软烂的身体。 穿着高跟鞋的脚根本撑不住身体,她克制不住地向他手臂里躲,却正合他意,被他从头到脚钳制地动弹不得。 “鄢老师?”他看她似乎已经听不见他的呼唤,勾着唇换了个称谓,小声凑在他耳旁:“被学生摁在这里做这样的事,感觉怎么样?” 她无助地摇头,眼神也顺着他的目光一起扫视着下面干净规整的课桌,羞赧地想要撇开。 “以后学生来上课,”他喘息着,身下的动作不停,阴茎次次干到宫口外,然后几个用力的猛凿,才勉强退出,准备下一次入侵。 “他们都会看着鄢老师的讲台,却从没人想过,鄢老师在这里,做过什么,是不是?” “……不许说,我没有……”她小声地辩驳着,大脑却毫不受控地跟着他一起想象自己日后站在讲台上时,脑中全是荒唐事地场景。 那种心虚仿佛被他带到了现在,她摇了摇头,无助地捂着小腹,想要逃开,却根本撼动不了他分毫。 他摸到她胸前的小蓓蕾,齿尖摩挲在她软软的颈窝,阴茎用力挺进软弱的宫口,将她逼进又一个漫长又刺激的高潮。 他将她翻了过来,慢条斯理地解着她胸前的纽扣,温柔地吮吻她干燥的唇。 关铭健盯着她迷离的眼,轻叹一声:“琦琦,不管去哪你都会想起我的吧。” “嗯?”她意识模糊间,有人似乎在问了个问题,可她所有的感官都被刺激到极致且迟缓。 “没事——”他摇了摇头,咽下了其他的话,含着她柔软的唇,将她抱下讲台,搂着回了房间的大床。 丈夫的身体再次压了下来,他将自己剥了个精光,整个罩进身下,尚未纾解的阴茎再次陷入她的身体,可她已经无力去抗拒,只能被他蒙住眼睛,从里到外吃了个透。 怎么没人说蜜月的蜜,是这个蜜? 她气恼地咬在他的肩头,高潮连着高潮,眼前都发白,喘息都快连接不上,却只能一遍遍被人压着叫“老公”,说些他想听的话。 直到那张床上已经湿到不能再睡,她才昏昏沉沉地倒在他怀里,放任自己陷入温暖的水浴里。---------------------------------------68 加勒比的风在12月显得尤为轻快,裹着海盐的清新掠过阳台。坎昆的海面反射着刺目的蓝,酒店阳台上放着一台随身听,银色耳机线搭在桌角。鄢琦翻着一本皱折的《Lonely Pl》,书的扉页上还夹着一张道歉的小纸条。 浑身的酸痛几乎持续了叁天,每天傍晚,她被小心翼翼地放进温泉里,淡淡的硫磺气总让她气血上涌,扬起手就要打人。他最近冲浪晒黑了些,巴掌落在他强壮的手臂上,连片红印都不会留下。 只不过生气归生气,他做的饭还是要吃的。有时他会故意在客厅打开电视,大声播放起法式甜点的制作教程,然后她悄悄从书后探头偷看时,立刻抓住她的手说,“今晚做这个?” 只是第一次做可丽饼时,他一直遵循着水多加面粉,面多加水的原则,直接摊出了四十二张比她头还宽的面皮。他们一起对着厨房里那座金黄的小山沉默了半晌,又默契地准备一起出门,买更多的奶油和巧克力酱,准备将多出来的分给度假村里的小朋友。 等她挎上喜欢的编制木篮,分装好了做完的可丽饼,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夕阳的余晖将沙滩染成蜜糖色,鄢琦拎着藤编篮子的手指微微收紧。海风掀起她亚麻长裙的裙摆,露出纤细的脚踝上系着的那条细细的银链,还是昨天关铭健在集市上亲手为她戴上的。 孩子们追逐着浪花嬉戏,细碎的西班牙语笑声像海风一样轻盈。一个扎着满头小辫的女孩突然指着她的篮子惊呼,褐色的大眼睛里盛满期待。鄢琦蹲下身,拿出了一个包的最大的可丽饼递给了她,又笑着替她整理好卷曲的碎发。 对方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怯生生地接过,咬了一口后,突然绽开灿烂的笑容,用稚嫩的嗓音喊:“?Gracias, se?ora!” 小女孩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棕榈叶编的指环,上面歪歪扭扭地插着几朵不知名的粉色野花。鄢琦刚要摸出零钱,孩子却使劲摇头,甜甜地说了一句,是用来交换的东西。 她低头看着女孩清澈明亮的眼睛,心里某个角落像是被轻轻撞了一下。她还记得在香港准备慈善活动时,福利院里总是有些胆大的孩子,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想要和她交换好吃的零食喝牛奶。 有时她会想,孩子是面镜子,是观察世界的另一个万花筒。她从周芙伶身上得到了完完全全的爱,如果有一天她有自己的孩子,会否像周芙伶一样成为一个很好的母亲?又会否和她一样,学着隐忍生活,放弃自己的幸福? 她觉得她不会,她的的确确好奇着渴望有一个全新的生命,将自己没有得到的东西,完完全全地赋予给对方。 关铭健站在她身后,他早已将自己手头的交给了度假村经理,此刻看着妻子蹲下身和拉美面孔的小姑娘大眼瞪小眼,手掌搭上她的肩膀,望着她左手的那枚编织戒指,低声问:“怎么了?” 鄢琦摇摇头,却没说话,只是掏出篮子里准备好的纸巾,替小姑娘擦去了嘴角的奶油,目送着小女孩欢快地跟上大人的步伐离去。海浪温柔地漫过脚边,她低头笑了笑,忽然觉得——或许未来某天,他们真的可以牵着一个小不点的手,再来这里堆沙堡。 他像是读懂了她的沉默,手指轻轻捏了捏她的肩,同她一起在沙滩上坐下,揽着她单薄的肩,将新买的发卡卡在她的发髻上:“不急,我们慢慢来。” 鄢琦望着那个蹦跳远去的背影,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粗糙的棕榈指环,小声说了句,“Jennifer说...等明年春天,可以考虑慢慢停药。” 他沉默了片刻,握住她柔软的小手,语气没什么起伏,“琦琦,只要你想好了,我都支持。但是一切以你的健康为主。” --- 他们从坎昆出发,租了一辆老款Jeep,沿着蜿蜒的公路向西南驶去,目标是奇琴伊察的库库尔坎金字塔。路面坑洼不平,吉普在颠簸中晃动,尘土随风卷起。路旁零星露出石灰岩地貌,热带丛林像波浪般起伏,阳光从枝叶缝隙洒下,在车窗上映出斑驳光影。 关铭健紧握方向盘,低声与鄢琦讨论下一站的安排,偶尔回头确认坐在后座的安保,眼神警惕而谨慎。鄢琦将相机举起,捕捉丛林间半隐的石阶和古老小庙,风雨未至前的午后,阳光从树叶缝隙洒下,他们的笑声和谈话声在密林中回荡,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彼此与这片古老的土地。 随着公路逐渐深入丛林,远处云雾开始笼罩地平线,雨意在空气里弥漫。吉普驶过泥泞地段,车轮溅起细小泥点,颠簸让两人的手不自觉紧握。关铭健停下车,换到后座,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低声说道:“再坚持一下,很快就到。” 他们踏出吉普,脚下是湿润的尘土和落叶,远处那座宏伟的金字塔在薄雾中若隐若现。阳光和雨云交错,映出斑驳的光影。鄢琦抬起相机,捕捉这一刻的神秘与庄严。 “蛇神要降临了。”到达奇琴伊察时,向导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提醒道。夕阳正缓缓滑过金字塔阶梯,光影交错间,巨蛇的影子沿着石壁蜿蜒而下。关铭健突然握住鄢琦的手腕,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她跳动的脉搏。 “你在想什么?”鄢琦轻声问,脖子上挂着崭新的相机,她今天穿了件亚麻质地的米色连衣裙,后腰系着当地买的彩色编织绳,发间别着他今早为她戴上的玳瑁发卡。 “玛雅人用叁百年建立这座城,”他眯了眯眼,“曾经人们都以为不会倒,可后来西班牙人却只用了叁年,就让它变成废墟。” 他没有再说下去。她只是笑,伸手替他抚了抚鬓角被风吹乱的发丝,对着他再次按下快门,拍下他眼底的深邃。 不知何时起,他们已经能够通过对方的一个眼神,懂得对方想说的话。 “人类所有的文明,终究都要在风里摇晃最后重建,”她抱着自己的素描本,歪着头轻笑着答,“所以建立新的,才格外有意义,是不是?” 男人握紧她的手,抵到唇边轻柔地吻了吻,他捏了捏妻子软软的脸颊,“鄢老师,现在成了我的小蛔虫?” 鄢琦得意地摇了摇脑袋,指尖点在他的手臂上,“所以你可不要说谎,鄢老师是火眼金睛。” 关铭健突然低头吻住她未尽的话语,带着防晒霜的甜腻和雨林的湿气,直到向导尴尬的咳嗽声传来才分开。 “关同学,”她故意板起脸整理被他弄乱的衣领,手指却诚实地拽住他的衬衫前襟,脸颊也一片霞红,“在古迹前要庄重。” 他耸了耸肩,规规矩矩地撤开一步,陪她看着影子偏移,时间也在影子的每一分移动中流逝。暮色渐浓,最后一缕金光从羽蛇神雕像的眼睛里消失,鄢琦低头翻着相机里的照片,满意地笑。 夜宿的旅馆靠近图卢姆海滩,木制结构的房间简陋却干净,海风透过纱窗送来潮湿的咸味。停电后,老板送来的蜡烛在床头柜上摇曳,昏黄的光晕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面上。鄢琦裹着薄被,烛台托在下巴处,故意压低声音讲起香港老楼的鬼故事。 “……你都没被吓到?”她讲完最骇人的一段,却见他眼底含着笑,顿时泄了气,“我第一次听的时候,特别害怕,每天都要黏着妈咪睡。” 关铭健看着她微微鼓起的脸颊,伸手捏了捏,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笑意:“好可怕,吓得我都不敢动了。” “……敷衍!”她气呼呼地把烛台塞给他,却被他顺势握住手腕拉进怀里。木床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他搂着她躺下,指尖穿过她散开的长发。 黑暗中,海浪声忽远忽近。鄢琦靠在他肩头,突然轻声开口:“Alex,其实我今天在想,就像玛雅人建造金字塔,每一块石头都要严丝合缝,才能屹立千年。” “那是不是感情也是,如果从一开始就有裂缝……” 关铭健猛地收紧手臂,侧脸藏在阴影里,他想起那些被锁进保险箱的照片,想起自己精心编织的谎言。此刻烛焰微微晃动,将她的眼睛映得格外明亮。 “所以我好讨厌欺骗,”她仰起脸,目光直直看进他眼底,“哪怕是善意的隐瞒,一年多前,我和满旭提了分手,就是因为我发现他常常在撒谎。” 手指无意识地揪住他的衣领,她抬头间,眼里十足的信任暴露在光影下,“Alex,我不想和你指尖,也像和他一样渐行渐远。” 窗外,潮水拍打着礁石。他低头吻了吻她微蹙的眉心,喉结滚动:“我们不会。” 蜡烛“啪”地爆了个灯花,鄢琦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渐渐睡去。而关铭健望着墙上摇曳的影子,一夜难眠。---------------------------------------69 晨光透过棕榈叶的缝隙,在旅馆露台洒下斑驳的光点。关铭健正低头修理登山杖的调节扣,螺丝刀在他指间灵活转动。鄢琦从身后搂住他的脖子,下巴搁在他肩头,他衬衫上淡淡的松木香混着机油味。 她没想到过,看上去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丈夫,做饭、料理家务、照顾自己的事,做的得心应手。 “……这位先生,有什么你不会的吗?” “不会讨这位女士的喜欢。”螺丝刀在卡槽里轻轻一撬,断裂的塑料件应声脱落。他手腕一转换上备用零件,头也不抬地答,“因为昨天没同意她吃冰淇淋,我可是被骂了好几句讨厌鬼和大坏蛋。” “哎呀!”她站直身体,双手插着腰挡住了他面前的阳光,“这里连家便利店都没有!难道要天天啃椰枣直到变成骆驼吗?” 关铭健试了试修复好的登山杖,伸手将她拉到膝头,替她带好鸭舌帽,顺便顺好她的马尾辫。 “在家我还能煮酒酿圆子和红豆沙,找方法哄你。这里物资太少,你一个人去生闷气,被盯上会不安全。” “……哦。”她在丈夫的帮助下,带好了鸭舌帽和轻背包,又接过自己的手杖,眨着眼睛说道:“……sorry啦,我不该说你是讨厌鬼。” 关铭健被她逗笑,轻柔地捏了捏她的脸蛋,看她一本正经地道歉,“反射弧这么长?” “不过——”他慢条斯理地给她戴好遮阳面巾,“我已经告诉过旅馆老板和向导了,这几天你连冰淇淋包装纸都看不到。” “……讨厌鬼!”刚被压下去的起床气又被唤醒,她气呼呼地瞪了他一眼,将他丢在身后,自己先快步冲向吉普车,跟上向导的步伐—— 夕阳正缓缓沉入奇琴伊察的密林,将最后一缕金光涂抹在斑驳的石阶上。鄢琦抱着皮质日记本走向露台时,关铭健正背对着她调试相机镜头。她最近才发现,原来他对延时摄影很感兴趣,对使用相机器械很有一套。 自己在他面前,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加鲜活,他也是。曾几何时,她也只能从杂志和报纸的报道上,揣测他是一个怎样无情、冷漠残酷的人。 她也曾经一度害怕于和他时时刻刻待在一起,学着和他相处,可如今她却能坦然地面对着大海,坦诚无疑地在他眼皮下摊开日记本,相信对方不会窥探她的隐私。 钢笔吸饱的蓝黑色墨水在纸页上洇开细小的涟漪。她停笔望向海平面,落日正将云层烧成鎏金的绸缎。忽然有阴影笼罩下来,是他脱下防晒衬衫披在她肩头,衣摆还带着他的体温和淡淡的雪松气息。 “小心着凉,”他声音很轻,调整遮阳伞的角度为她挡住海风,镜头盖不经意碰到藤椅,发出清脆的响声。鄢琦抬头时,正好看见他逆光的侧脸轮廓,似乎刻意避开视线,尊重她的创作和记录。 “最近外套都没有烟味,”她眨了眨眼,仰着脖颈取笑他,鼻尖蹭过他下颌新冒出的胡茬,“没有便利店,旅馆也没有你习惯的牌子,是不是很难受?” 他勾着唇,从三角支架旁缓步走了回来,“只是心情不好和压力大的时候格外需要尼古丁的麻醉,如今和你这样,每天只用想着晚餐要给你准备什么,就不需要那些东西了。” “所以你看,简单的生活也有简单的过法,”鄢琦放下日记本轻轻笑了声,拉着他在秋千的另一头坐下,“上次你酒会回来,一脸醉意地问我,要是这次输了怎么办?”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的回答,我说不管你成还是败,我从来都不在意。” “Alex,其实我知道因为集团并购的事,你也会焦虑,”她凑得离他近了一些,把日记本抱在胸前,眼睛亮得像藏了星星,“你的理想肯定会实现的,哪怕这一次不成,还有下一次,还有好多好多次。” 他眼底黯了黯,主动靠上她的肩,轻叹一声,“如果这次我输了,你博士入学,我去美国陪你好不好?” “我去做独立投资人,赚的钱够给你买你喜欢的房子和波斯地毯就好。新工作室设在伊萨卡,家务都由我来料理,鄢老师只要做自己就好。” “嗯?”鄢琦指尖轻点膝盖,狡黠地眯起眼,“怎么听起来你输了对我比较有诱惑力?” 关铭健捏了捏她的小脸蛋,“如果我赢了,你就只能一个人去读书,这样对你才更有吸引力吧,鄢老师?” “毕竟有些人一出门,就像出笼的小猫,抓都抓不住。” “把我想这么坏!”她忿忿地放下日记本,抓起防晒伞作势要打,却被他顺势拉进怀里。 关铭健只是单手制住她,顺势将人拉进怀里,吻了吻她气得鼓起的脸颊,“琦琦,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不会让他们抓住你伤害你。” “所以这就是你带我去苏黎世托管财产的原因是不是?”她从他肩上爬起来,双手撑在秋千两侧,脸色渐渐严肃下来,“你怕最后清算波及到我。” “可是Alex,不只是你会有保护欲,我知道我还没有能力保护你,可是我会和你共进退的。”她故意用钢笔尾端戳他手心,指腹轻轻揉蹭着他掌心的茧子。 “你说过不拿我当金丝雀,我的位置应该在你身边。” 远处,最后一缕金光沉入海平面,黑夜逐渐降临,海风也逐渐冷却下来。他紧紧盯着妻子眼里的坚定,语气也严肃下来,“琦琦,你知道这件事情不只是商战,还是革新派和保守派的政斗吗?” “谁赢了,未来的金融秩序和框架就会由谁来书写,香港回归后的一切又如何为将来铺路,一切的一切,都和这件事有关。” “所以赢家能一路长虹,而输家的清算,可能是以死亡为终点。” “我说过了,我就要在这里。”她执拗地站起身,从他怀里拿走那张三月将从香港出发去苏黎世的机票,在他眼前撕得粉碎,随手塞进水杯里。 暮色将海面染成深沉的绀青,碎纸屑在玻璃杯中缓缓沉底,像褪色的誓言。鄢琦赤脚站在露台上,海风拂过她微微起伏的肩线,足踝的银链在夕照中泛着温润的光泽。 “反正他们都说我精神有问题,”她毫不在意地笑了几声,赤着脚在露台上乱蹦,“那我就做疯子好了。” 她踮起脚凑到他身边,紧紧盯着他的眼睛,“Alex,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想要宝宝,即便我主动说我想,你也在等这场争斗的结果。” “昨天我看到行李箱里有个卡塔尔航空的信封,我趁你去洗澡的时候抽出来看了。” “今天是12月31号,你是想拿这个当我的新年礼物,让我在正式结果宣判之前离开避险,去‘独立旅行’是不是?” “我不会走的。那份假身份、苏黎世银行的保险柜密钥,什么我都不会收的。” 他呼吸渐渐不稳起来,喉咙也发涩。过去他从来都是想方设法、不择手段地要她留下,如今他却在劝她离开。 即便他有把握胜利,可是那部分失败的概率依然存在,他不得不防备着,提前给她铺好剩下的路,才毫无后顾之忧。 “这不是诀别,琦琦,”他拧着眉说着,双手握住她的肩,“我有把握胜利,可是凡事若有万一,你……” “Alex,你不能这么对我。” 她用力地摇头,坚定地说,“明明是你先用联姻把我拉进这场局的,那我们就是同盟身份,赢我们一起,输我也和你一起。” 海鸥掠过渐暗的天空,关铭健在她沉静的目光中缓缓低头,将额头轻靠在她的额前,竭力平复着呼吸。 “……我们一定会赢。”---------------------------------------70 时光如沙,在她凝望时缓缓流淌,又在思绪流转时悄然飞逝。鄢琦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金毛犬温顺地将下巴搁在她膝头。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柔软的毛发,目光却投向窗外连绵的雨幕。 老宅的修葺已全然竣工。这座江南别苑大体保留了昔日的风骨架构,细节处却焕然一新:原本玲珑的木棂小窗,如今被通顶的落地玻璃取代;连接庭院的曲折木桥,变成了铺就光滑鹅卵石的拱形石桥;院落中央那片曾枯败的荷花池,此刻被彻底清淤换水,在冬日的阳光下泛着清透的波光,静候春天再绽新绿。 曾经她以为漫长的人生,如今却舒心又畅快。蜜月旅行归来之后,她又开始手忙脚乱地摸索着创业计划,她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团队,办公室甚至隔着一条街道,和万银相望。跑工厂、定方案、招募人才,每一件事她都亲力亲为。 而一到年底,他也陷入没日没夜的工作中。只是丈夫总会提前找借口离开应酬的酒局,坐上她主动开来的车,吹着冷风一起回家。他也会努力延长陪在她身边的时间,甚至每天都会有固定的一小时,用来替她出谋划策,答疑解惑。每周叁下午固定五点就离开公司,陪她一起去看婚房的装修进度。 金毛犬发出舒适的呼噜声,将她从思绪中唤醒。她盯着写满了字的日记本,轻笑了一声,往池子里丢了块石子。 水波漾开,又归于平静,映照出池边移栽过来的西府海棠树影。 她在思考,他对自己的意义。她也意识到,她在透过关铭健,看她自己。 她嘴角微微上扬着,伏在膝头,簌簌在纸张上写下《窄门》里的句子:“有时听他说话,就仿佛面对着自己的思想。他向我解释着,也让我认识我自己。” 只是不同的是,书中的阿丽莎迷茫徘徊,而她却不觉挣扎。她享受灵魂再度生长发育出一个角落,那里从里到外都是他的影子。 于是她忽然在想,丈夫曾经执拗问的那个问题——你要的新生活里,有没有我——她似乎有了一个超出意料的确切的答案可以给他。那些她新长出的羽毛下,流的是他注入的心血。 “是不是长胖了一点?”刘捷穿着干练的正装,在她身旁坐下,递给她一杯热拿铁,“感觉气色好多了。” “嗯,”她轻笑着点头,手掌摩挲着自己渐渐圆润起来的脸颊,“都胖了3公斤了。” “挺好,”刘捷抿唇一笑,“你以前太瘦了,也没什么精神,这样比较好,看来Alex的确很会照顾人?” “……还行吧,”她“勉为其难”地给出这个评价,随手拿起桌上的新专辑。便携碟片机里放着这张专辑里的《clumsy》,舒缓的旋律飘起,可手里的专辑封面却诡异又荒诞。 “哟,”魏仲民似乎听见了她们的谈话,抖了抖袖子上的烟灰,冲着和他一起进门的好友说了句,“Alex,看来你也不是always a straight A student。”
“我确实有待进步。” 雨声渐密,关铭健撑着黑伞从庭院走来,伞面刻意倾向怀中那个盛满鲜艳天竺葵的牛皮纸袋。 他进门随手将花放在桌上,等待管家接过,插进卧室的花瓶里。脚步踏过新铺的香杉木地板,他在鄢琦面前微微屈膝,伸手将她从沙发深处轻轻带起。 轻礼服的珠光如同被惊动的流萤,在他眼底泛起涟漪。那些绣在裙摆上的水钻和设计师特意烧制的仿古菱纹珠,此刻在不同光线的折射下,映出别样的虹彩。 “你妈咪推荐的老绣娘和老裁缝的确手艺了得,”他替她整理着脖颈后的碎发,掌心隔着薄纱感受到她脊骨的轻微颤动,“走吧,年会要开始了。” “走了,”魏仲民搂住妻子的肩,另一只手拉过金毛犬的牵引绳,“大黄,你也得走了。” “……好草率的名字,”鄢琦小声地嘀咕了一句,悄悄拉着丈夫西装外套的下摆说着,“一点都不认真。” “应该还挺认真的吧,它有全名,”关铭健凑到她耳边,声音里是止不住的笑意,“好像和刘捷姓,魏仲民还想给它上族谱来着。” 刘大黄。 “……”鄢琦眼皮跳了跳,低头扶额,“还是别姓了。” 关铭健笑着替她拉开车门,手掌细心地护在门框上方。他俯身帮她整理好裙摆,才轻声吩咐司机出发。他抬手抚过她的珍珠耳坠,轻笑着:“之前说喜欢大型犬,过完年,去挑一只?部队似乎有新培育的德牧和马犬,或者你想领养退役的也好……” 鄢琦轻轻摇了摇头,对着后视镜抿了抿唇膏,扬起唇角,语气轻快,“我不讲究血统什么的,前几天我和阿昀经过了z大的流浪动物救助社团,有只独耳松毛犬特别可爱,还会帮幼犬舔毛。” “……我是担心流浪动物野性太强,不好驯化,”他轻叹一声,捏了捏她柔软的指尖,目光落在她新做的淡紫色美甲上,“不过鄢老师,你都这么说了——” “是已经想好了?”关铭健无奈地笑了笑,“每次都是假装征求我意见,其实心里主意大着呢。” 她鼓了鼓腮,瞪了他一眼,“你要说不行吗?” “我哪里敢。” 他吻了吻她的指尖,“明天我和老宅的管家说,让他去准备宠物间,约好宠物医院,全面检查一遍。” --- “关太太,”宴会厅水晶吊灯将香槟塔照得流光溢彩,蒋丞系着黑色领结穿过人群,金丝眼镜链在胸前泛起冷光。 关铭健的手臂自然地环住妻子的腰肢,西装袖口下的肌肉微微绷紧,语气如常地向妻子介绍着:“华信的蒋董。” “久仰,”鄢琦会意地弯起嘴角,主动伸出戴着手套的右手。两人的交握短暂而克制,像一场无声的较量。 “我才是久仰,”蒋丞推了推金丝边眼镜,眼尾的细纹堆迭着,目光却如针锋一般钉在她的脸上。 “很早就听说,关总新婚,琴瑟和鸣,今日得见关太,才算明白为何当年港岛那么多青年才俊,都盼着能踏进鄢家的门槛。” 鄢琦面色如常,轻笑着:“哪里的事,港媒惯会夸大其词,倒是蒋董这样的明白人,怎么会信那些街头小报的话呢?” 关铭健眉心动了动,听着她状似无意地在“明白人”叁个字上停留片刻,望向妻子的眼神多了几分欣慰,她早已不再是任人宰割、回避忍让的鄢小姐。 蒋丞笑意淡了几分,“是啊,之前一直没机会正式认识,其实说起来,我应该算是学长了,之前从c大毕业之后就回国了,没来得及参加校友会。” “听说关太在读书的时候,特别喜欢极限运动,还会去地下酒吧听摇滚?” 手掌猛地缩紧,她的脸色藏在精致得体的妆容之下,却被身旁的丈夫精准察觉。 “是啊,”关铭健笑着点头,目光扫过身边若无其事的人们,嘲讽地勾起唇轻笑了声。那些人的眼睛都放在他和蒋丞之间,耳朵更是恨不得贴上来。 “所以嫁给我,每天被条条框框规矩约束着,真是我委屈她了。” “是么?”蒋丞配合着他大笑起来,“那可得好好陪陪太太,大陆不比香港和纽约,娱乐业还不是很发达,过阵子s市话剧团有部红楼改编的戏,到时候请各位来看。” “到时候我会带着琦琦去看的,”他低头捏了捏鄢琦的鼻尖,眼底都是对她的宽慰。他知道为何她会忽然惊慌,那些调查过的资料里,明明确确地写着,有段时间她忽然开始伤害自己,以至于c大医务室仍然保存着她的病历。 甚至在用药史里,写明了她服用的多种抗抑郁药物。所以从这段婚姻最开始他就想好了,那10%的股权,必须协议注明无论精神状况如何,都必须且只能保留给她。 可如今蒋丞探究戏谑的视线落在鄢琦身上,他却觉得心头绞痛。或许过去的很多日子里,她都被这样的目光探寻玩味,被叫疯子。 只是万幸,眼前的人只是多花了几分钟就整理好心情,没有再进一步陷入情绪和不好的回忆。她勾起嘴角,冲蒋丞眨了眨眼,“那蒋董肯定也知道,我是个很苛刻的乐评人。到时候如果话剧改编得不好,我可是会发剧评来批评的。” “批评也欢迎的吧,蒋董,”关铭健顺着她的话向下,目光落到他胸口华信的胸章上,清淡地笑了笑,话语间却在敲打他。 “那是自然,”蒋丞眼皮未跳,面上依旧镇定地应下。
71 夜色浓重,宴会的喧嚣渐渐散去。鄢琦吃力地扶着脚步踉跄的丈夫,他的重量几乎完全压在她身上。“许尧,”她提高了几分声音,慌乱地扶住醉酒的丈夫。 关铭健将脸埋在她腰间,双臂如铁箍般环住她的腰,呼吸间带着浓重的酒气。“琦琦...”他含糊地嘟囔着,温热的气息透过礼服面料传来。 “Alex,”许尧迈了几个大步,弯下腰唤了声好友,试探着拉着他的手臂,却根本撼动不了他半分。男人反而收紧了怀抱,将妻子圈得更紧。 鄢琦无奈地看向许尧:“抱歉,我知道你要休假了,可是我实在扶不动他。”她指尖轻抚过丈夫紧绷的手臂,和许尧一起尝试唤醒着自己的丈夫,“Alex?我们回家好不好?” 许尧揉了揉眉心,手上的力道大了几分,用力摇了摇他的肩膀,将他从鄢琦身旁拉起,“你这是被灌了多少?不是让陈董他们帮你挡着了吗?” 关铭健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目光涣散地寻找妻子的身影。确认鄢琦仍在身边后,他满足地点点头,却又立即歪倒在她肩头。尽管意识不清,他的手仍紧紧攥着她的手腕,牵着她踉跄地走向停车场。 “大家都盯着他敬酒,”鄢琦轻声解释,“实在推脱不了。” “你跟管家说了没有?还是需要我跟你们一起回老宅?”许尧看着坐上后座又陷入不安稳睡眠的男人,重重叹了声。 “说了,”她小心翼翼地替他系上安全带,对许尧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会有人来帮我的,谢谢你。” “行吧,明早的会我帮他先拖一拖,让他醒醒酒先。” “……琦琦。”关铭健迷迷糊糊地睁眼,执着地抬起妻子的手仔细端详,确认她还在后,自顾自地点点头,又歪头倒了过去。 “……”许尧咬了咬牙,“每天就是要找老婆,当我是空气。” “死恋爱脑。” 车窗缓缓升起,隔绝了冬夜的寒气。鄢琦唇角噙着温柔的笑意,对许尧轻轻颔首:后天就是除夕了,提前祝你们全家休假愉快,新年安康。 多谢。许尧微微欠身,镜片后的目光柔和了几分,有急事随时联系,我家就在邻市,过来很方便。 好呀。鄢琦从手包里取出一个朱砂红的信封,指尖轻抚过封面上墨迹未干的“身体康健”四字,从车窗递出,“其实是Alex早就备好的,我只是代为封装,添几句祝福。” 许尧接过,感受着信封里的触感。似乎是一张文件,还有一张硬卡的轮廓,他瞬间会意,轻笑了声。他母亲从去年开始就确诊了良性肿瘤,只是离大动脉太近,当前的大陆还没有医生能够确认有把握开刀。 他指腹摩挲着烫金的松鹤纹样,想起前几日关铭健留他吃了顿夜宵才回家,平淡地说了句:“去美国吧,我来约,如果你要休长假去陪护,随时告诉我。” “替我谢谢Alex,也谢谢你。”他将红包仔细收进内袋,抬头时瞥见后座那人正无意识地攥着妻子的衣角,嘴角微微动着,好像在呢喃着什么。 车辆缓缓启动,鄢琦转头望向停车场入口的欧式钟楼。凌晨一点的指针下,那些离场的宾客三三两两聚在吸烟处,雪茄的红光在夜色中明明灭灭。 今夜这场名为年会的盛宴,其实是各方势力的暗潮汹涌,更是他给所有人的满分答卷。 她轻轻握住丈夫不安分的手,却发现他掌心还紧握着今晚抽到的上上签:“凤凰于飞,和鸣锵锵。” 鎏金笺纸被汗水浸得微皱,似乎印出了他掌心的纹路。她还记得抽到这个签的那一刻,他眼里闪起的星光,精准地投在她的身侧。 车窗外的霓虹流光掠过关铭健沉睡的侧脸,在他英挺的鼻梁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鄢琦凝视着丈夫微蹙的眉峰,忽然想起今夜晚宴上那些复杂的目光。 年轻员工看他时眼里的炽热崇拜,与老一辈股东们冰锥般的视线交织成奇异的网。 她懂为什么。她仍然记得上周日清晨,有个穿着洗得发白衬衫的年轻人冒雨送来紧急文件,关铭健亲自下楼接待,请他喝杯咖啡的时候,年轻人拘谨又惊喜的表情。 他是破局者,也是很多人的伯乐。万银大厦前厅那面“英才计划”荣誉墙上,最年轻的部门总监才二十八岁。就连人事部,在他手里也渐渐和行政分开,转向专注于整个公司的预算管控和人才结构的领域。 她还记得,他说,当年他决定裁撤臃肿架构时,给每位老员工都准备了三条退路:优渥的提前退休方案、一线实操培训、或是子公司顾问闲职。他要求新员工进行三年轮岗制,允许灵活的岗位调动。 他收到了很多非议,老人愤恨于他斩断自己一派的利益线,可他只是淡淡地在桌面的草稿里写下韩非子的话。 他写,“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他对她说,他想建立一个至少能活过五十年的制度。那时灯光洒在他的睫毛上,像个憧憬未来的少年。 此刻看着他沉睡中仍紧握的拳头,她忽然抿嘴轻笑,她在想,若是在校园相遇,她大概会抱着书本悄悄跟着他的步伐,去听他在课堂上的发言,去思考他提出的议题。 “琦琦……” “我在的,”她示意司机一同搀扶起他,慢慢走进卧室。雨夜中,他特意预订的天竺葵静静绽放在床尾的琉璃花瓶里,鲜润的花瓣上还凝着水珠。 “你先把这个吃了,好不好?”她从管家手中接过温水和醒酒药,小心递到他唇边。看着他顺从地咽下,她温柔地抚了抚他汗湿的额发。 “我让他们扶你去洗澡,”鄢琦从衣柜里翻出他常穿的睡衣,交给身旁的佣人,“我去用阿昀的卫生间好了。” “嗯?”他迷迷糊糊地睁眼,迟钝地摇了摇头,“你不走。” “我只是去洗漱,洗完就回来,她房间就在拐角诶,半分钟就走到了。”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手指仍无意识地攥着她的衣角。 沿着长廊走到阿昀房门口,在对方的帮助下卸去繁复的发饰与妆容,脱下沉重的礼服裙。踩着新拖鞋走进淋浴间时,她想起丈夫方才懵懂的模样,忍不住轻笑出声。 隔着水声,她与阿昀闲聊起来:“阿昀,上次周卿话要周家家办加备案,你帮我送咗证件未啊?” “送咗啦。”阿昀点点头,替她将礼服裙挂起,“周小姐仲叫我带咗蝴蝶酥同拿破仑蛋糕过嚟,放晒喺雪柜,听日用焗炉翻热就得。”(周小姐还让我带了蝴蝶酥和拿破仑蛋糕过来,都放在冰箱了,明天用烤箱复热就行。) “好啊,”鄢琦关了水龙头,“不过佢要快啲啦,我年初二要返香港。” 她跨出淋浴间,伸手去拿浴巾,对着镜子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她抬眼看着洗手台上摆放的吹风筒,小声地说了句:“阿昀,你有冇leave-in conditioner?借我用下?” “左边柜桶打开就系,都系上次我哋一齐买嗰支。”(左边抽屉打开就是,还是上次我们一起买的那瓶。) “多谢嗮。”鄢琦点点头,抬手打开柜子,却在玻璃瓶后看到一个贴着红色指示标的小布袋。小布袋不够大,露出一个小小的边角。 她一眼就认出,是她用过的护照夹,边缘挂着几丝她在旧金山时,和宝琳一起涂鸦留下的绿色蜡笔迹。---------------------------------------72 雪松沐浴乳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那本该令人清醒的味道,此刻却让她感到一阵窒息。她小心翼翼地将那本护照捧在灯下,指尖轻颤着翻到墨西哥出入境的那一页。 空白。刺目的空白。 她清楚地记得,坎昆机场的海关官员笑着在护照上盖下印章时,钢戳落在纸页上的触感。那枚鲜红的入境章旁,还贴着印有离境日期的标签。可现在,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平整的、过于干净的纸页。 被送去周卿那备案的护照必然是真的。那手中这本呢?她突然想起在旧金山和宝琳一起规划创业时,她们窝在咖啡馆里,一边在餐巾纸上涂画公司架构,一边兴奋地计划着注册事宜。当时她信誓旦旦地说带着护照,随时可以去办理手续。 宝琳无意中弄脏了她米白色的护照夹,她也只是佯装生气地打了一下她的手心,从头到尾都没有研究过他送到自己手边的这本证件。 所以,从那时起——或许更早,他递给她的所谓“自由”,就已经被精心修饰过。那些她以为完全由自己掌控的旅行、那些她自豪的独立,原来都在他缜密的安排下。 眼眶有些酸,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空白的护照页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不愿这样想他,不愿将那些温柔的呵护解读为掌控。可证据就摆在眼前,这本精心伪造的护照,像一记无声的耳光,打碎了她的信任。 她蜷缩在卧室的小沙发上,将脸埋进膝盖,脑海中闪过无数个片段。他似乎和自己有太多“恰巧”,他恰好带着自己去了纽约,恰好成为唯一能帮助她的人,恰好见了满旭,又恰好去了加州参加晚宴却出现在她身边,又恰好知道她想要去的蜜月目的地…… 她曾对Jennifer描述的那些“自由”,如今看来不过是他精心扩展的金丝笼的边界。那些看似自主的选择,或许从来都在他默许的范围内。 床榻传来细微的动静。关铭健短暂小憩后似乎清醒了些,在大床上翻身坐起,眯着尚未完全适应光线的眼睛寻找她的身影。 她慌忙将护照塞进手包夹层,转头望向梳妆镜。镜中的双眼还泛着微红,她却已经扬起恰到好处的微笑,转身向他走去。 指尖仍在轻颤,但她强迫自己镇定地在他身侧躺下,任由他将自己紧紧拥入怀中。真丝睡衣摩挲出细微的声响,他的怀抱依然温暖得令人想要沉溺。 欺骗最残忍之处在于,一旦怀疑的种子生根,就会让人忍不住在每一个细节里寻找蛛丝马迹,反复求证自己的猜想。 但更残忍的是,此刻依偎在这个可能是骗子的人怀中,她竟说不出揭穿的话语。舒适的生活滋生了软弱,让她无法像内心那个决绝的自己那样,奋起撕碎所有假象。 ——所以本质上,他没有在听你说什么。 这个突然浮现的念头让她心惊。 “……可是,他有在改变,对不对?” 她在心底微弱地辩驳,唇色渐渐苍白。目光落在他肩胛那道疤痕上时,眼眶不由自主地湿润,却挡不住那个声音冷笑了一声,倔强地戳破她企图掩饰的心境。 ——但你真的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吗?护照是假的,见满旭是瞒着你的,还有多少是你不知道的?日后你又如何分辨真假对错? “……” 无声的诘问在空气中震颤。她最终只是更深地埋进他的怀抱,像鸵鸟将头埋进沙土。至少今夜,她还没有准备好面对答案。 “做噩梦了?”他自然而然地环住她,下颌轻蹭她的发顶,嗓音带着酒后的沙哑。 “嗯。” 她屏住呼吸强迫自己不要再想, 不要再被负面想法入侵蚕食,可她还是忍不住地流泪,也依旧张不开嘴,撕破她贪恋的平静。 “至少今晚,”她小声地说,“做个美梦吧。” “好梦。” 关铭健没能察觉到她的不对劲,轻柔的吻落在她的发间,酒精残留的宿醉反应让他神智昏沉,又再次抱着她睡了过去。 --- “泰国外债总额超过900亿美元,其中超过一半是短期债务。” 关铭健漫不经心地听着电话里对方讲话,他严肃地警告着自己,不要因为和鄢家有联姻关系,就对鄢鼎发行泰铢债券进行大力支持。 他反复地说着风险点,也愤怒于上司的沉默,最终只是重重地叹息了一声,“Alex,你到底在想什么?你真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 “也许吧,”他轻飘飘地回了句,目光扫过窗外正在张灯结彩的庭院,淡淡地说了句:“Frank,年后,你去香港子公司,我有事情要你做。” “……”对方重重地吸了口气,仿佛在隐忍着什么,“好,但是我劝你一句,你帮鄢以衡摆平的事太多,现在又这么帮鄢鼎,万银内部也会有人不满。” 关铭健轻蔑地笑了声,从大厅铜镜的一角里,看见了她的倒影,他清淡地说了句,“随他们去吧,我不在乎。” 他挂断电话的速度很快,抬头时面上已经换了副温和的表情,他看向妻子眼下淡淡的乌青,微微拧起眉,起身拥住她的身体,“怎么看上去有点憔悴?是不是我昨天喝醉之后吵到你?” “……还好,”她摇了摇头,佯装揉眼睛,挡住了游离的视线和僵硬的脖颈。 “早餐给你留了红豆粥和蟹粉小笼,炖蛋还在厨房,到时候看你还吃不吃得下,”他捏了捏鄢琦小小的手,带她在餐桌旁坐下,笑意吟吟地开口,“这几天都要在老宅住着,待会我弟弟会回来,跟紧我就好,不用担心。” “嗯,”她点了点头,胃口恹恹地搅动着碗里的粥,瓷勺在碗沿轻轻碰撞。庭院外突然传来刺耳的刹车声,军靴踏过青石板路的声响由远及近,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尖上。 有人越走越近,直到跨过大厅的门槛,她才看清来人的身影。 “哥。” 他长得和自己丈夫不太相似,只有眉眼间的淡漠似乎和关岭一脉相承,军旅生活让他皮肤偏向古铜色,男人此刻正站在餐桌旁,用余光打量着她。 “嗯,”关铭健淡淡地回了句,摁下鄢琦的肩,示意她安心坐着,转而没什么情绪地说了句:“之前你在部队,没能正式介绍给你认识,这是鄢琦,你大嫂。” “你好,”她还是决定站起身,在对方漠然的目光下主动伸出手,和煦地问好。 阳光穿过雕花窗棂,在她伸出的手腕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虚虚握了握她的手,目光也定定地落在她脸上,一分分审视着她得体的笑容,“嫂子。” “好了,”关铭健搂住妻子的肩,隔着红木餐桌冷冷地望了他一眼,带着鄢琦再次坐下,“爸的理疗还要二十分钟,你去偏厅给你母亲上柱香,再去看他。” “母亲”二字像按下某个开关。关振海指节骤然绷紧,手背青筋突起。他猛地别开视线,军靴在地面碾转半圈,一言不发地拂袖离去。 瓷勺轻轻落在碗沿,发出清脆的声响。鄢琦索性不再勉强自己,将身子斜倚在丈夫肩头,目光望向窗外的春节装饰。“什么时候,”她声音轻得像叹息,“才能过一个真正快乐、圆满的春节呢?” 关铭健的指尖穿过她的指缝,缓缓扣紧。阳光透过窗棂,在他下眼睑投下睫毛的阴影。“会有的,”他低头吻了吻她泛红的指尖,唇角扬起温柔的弧度,“我保证。” 远处传来鞭炮的碎响,惊起檐下栖息的雀鸟。---------------------------------------73 餐厅里弥漫着食不知味的沉默。 幼子归家,又带着新的功勋状,关岭的脸色总算缓和了些,林卓宁也算是松了口气,目光却不自觉瞟向关铭健的方向。 “明早早些去宗祠敬香,”大厅中央的彩电正在播放着那年的春节联欢晚会,关岭侧头看了眼他和鄢琦交握的手,又看了眼坐在一旁一言不发的关振海,“你和你大哥一起。” “嗯。” 这对兄弟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应答下来,像训练有素的士兵,关铭健率先站起身,打破了沉默,无意再陪父亲继续喝茶聊家常,“爸,我还有点事,顺便带琦琦去处理一下。” 关岭淡淡地点了点头,转过头望向关振海,“你二叔帮你联络的相亲对象,相处的如何?” “走吧,”关铭健眼底嘲讽地笑了笑,握住她的肩,替她披好大衣外套,大步迈出了门。 “去哪里?” 门外月色清冷,天气预报说似乎有雪,此刻湿冷的风刮在脸上,让她忍不住缩了缩肩膀。鄢琦眨着眼问他,手心却被塞进了一把钥匙,她仔细地看了看,讶异地问:“婚房吗?那里还什么都没有呢。” “谁说什么都没有?”关铭健挑起眉笑道,捏了捏她柔软的脸颊,将她塞进车里,“我们一起去看看就知道了。” 除夕的街道空旷寂静,轿车流畅地驶过挂满灯笼的长街,不出半小时便停在一栋新式别墅前。 “好了,鄢老师,”关铭健解下领带,丝滑的布料轻轻覆上她的眼睛,“接下来我当你的眼睛。”他在她脑后系了个温柔的结,俯身行了个标准的邀舞礼,随即笑着将她拦腰抱起。 “……你准备了什么呀?”鄢琦期待又紧张,她用力攥住他衬衣外的那件针织开衫,忍不住将头侧靠在他的颈窝。 他只是低沉地笑了笑,胸腔鼓动着,颔首吻了吻她的额头,在跨进大门后,将人放在客厅里。 当双脚重新踏上地面时,玫瑰的馥郁突然扑面而来。他引导着她的手指触碰花束,似乎是束带着露珠的玫瑰,沉甸甸的分量让她心头一惊。接着是厚实的红包塞进掌心,他贴着她耳畔低语:“虽然我是学生,但老师比我小五岁...压岁钱总要给的。” 鄢琦轻轻地笑了起来,倚靠在他怀里,“就这样吗?那我可以摘下来了吗?” “不可以,”关铭健指尖蹭过她的耳垂,引导着她转向餐厅方向:“闻一闻,这里有没有什么不一样?” “……”她将花束递给丈夫,用力吸了几口,却只能闻到新房中用来净化空气的菠萝香气,她试探性地伸手,却在餐桌上摸到另一个鼓鼓囊囊的红包。 除开绿植的味道,似乎还有些焗烤猪排的香气,混着一股清淡的欧芹味,直往她的鼻尖钻。她恍然间想到了什么,不确定地喊了句:“妈咪?” “surprise!”领带滑落的瞬间,周芙伶已经将女儿紧紧拥入怀中。Amelia笑着在她脸颊留下两个香吻,湛蓝的眼睛弯成月牙。满地烛光在保护罩里摇曳,映得宝琳和周卿吹气球的身影格外委屈,她们脚边还堆着未打完的气球山,和包装的严严实实的礼物。 周芙伶眼眶泛红,轻抚女儿的脸颊,主动问起她的近况。Amelia听不懂中文,只是好奇地站在一旁看着她们,然后悄悄地观察了一眼靠在一旁灯架上,含笑的男人。 “妈咪煮了你爱吃的菜,她们都还没吃饭,今天是girls' night!” “girls?”宝琳和Amelia夸张地复述了一遍,转头看向站在一旁气定神闲的关铭健,“请问这位男士准备做些什么?” “我洗碗,打扫卫生,为你们服务。”他主动捞起袖口,跟着周芙伶走进厨房,替她收拾起用过的碗碟。 当他系着围裙从厨房端出粉葛鲮鱼汤时,满室都是老火汤的醇香。男人凑到正在和Amelia讨论线上展览的妻子身边,厨房手套还滴着水珠:“鄢老师,我的小费呢?” 她听见男人的问话,微微眯起眼,从他给的红包里抽出一张美金,塞进围裙的小口袋里,“给你,不用找了,我很大方吧?” “资本家小姐,这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时间跨过十点,窗外的烟花声愈发密集,震得满室烛光轻轻晃动。Amelia举起相机抓拍——照片里关铭健正低头蹭着鄢琦的发顶,而鄢琦笑着又塞了张美金进他的衬衣口袋,周卿和宝琳在背景里对着镜头举起吹好的气球,上面画着两张调皮的鬼脸。周芙伶站在桌角,双手抱胸,笑着看女儿嘴角的那抹上扬弧度。 一切都好像定格在这一刻,所有人看上去都幸福美满。 “Alex,你也坐下吃吧,”周芙伶将一套青花瓷碗筷轻轻放在关铭健面前,眉眼弯成温柔的弧度:“你应该是第一次吃我做的饭,宝琳她们啊,算是从小吃我做的饭长大。” “以前我和我妈吵架离家出走,”宝琳晃着红酒轻笑,杯壁映出她狡黠的眼神,“就会偷跑到琦琦家蹭饭,然后骗我妈我身无分文流落街头。” “最开始阿姨真信了,”鄢琦接上她的话,仿佛也在回忆着,嘴角噙着笑:“每次都准备满桌菜给宝琳道歉,结果某人装赌气,一口都不肯吃。” “其实是在我们家就吃饱了,”周芙伶举着汤勺朗声笑起来,烛光在她眼角的细纹上跳跃,“你们每个人来吃饭,都会被我塞得饱饱的。” 关铭健低头尝了口鲮鱼汤,温热的汤汁带着粉葛的清甜滑过喉咙。烛光在瓷勺边缘流转,映出他眼底的柔和。 “好喝吗?”鄢琦轻声问,瞪着水灵灵的眼睛,等待着他的回复,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勺子停在半空已久。 “嗯,”他舀起一勺递到她唇边,眼底柔软得不像话,“有家的味道。” 窗外又升起一簇烟花,爆裂声惊动了餐桌中央的烛火。他选择提前离席,温热的大手在鄢琦的发顶揉了揉,将时间完完全全留给她,和她之前一直记挂的人。 鄢琦盯着地上不断变长的影子,想起那本护照,和Amelia说话的声音渐渐变小,胸口泛着异常的酸涩。 人为什么可以这样?不能做个完完全全的坏人,也不能做个坦坦荡荡的好人,可偏偏就是这样的人被缝进自己灵魂残缺的角落里。 哪怕只是一个想要撤离的想法,那种直击心底的疼痛感甚至会先于拉拽而产生。 “琦琦?”周芙伶坐到了她身边,目光落到那大束空运来的香槟玫瑰,她无从知晓女儿的情绪缘由,只当是舍不得身边的人。 “我们不介意他在这里,你要是想,我去叫他下来。阁楼上那副画,什么时候装上去都是一样的,就是你喜欢的储物柜还没运到……” 鄢琦摇了摇头,举起高脚杯,玻璃壁映出她粲然的笑容,她主动望向周卿,转移开话题,“要谢谢周卿,新店开业两个多月,这个季度的基础款已经快要卖空了。”她转身与周卿碰杯,指甲在水晶杯脚上叩出清响,所有情绪都被妥帖收进明媚的笑靥里。 Amelia和宝琳嬉笑着起身,执起醒酒器为周卿续杯。深红的酒液在杯中荡漾,不经意间溅落在雪白桌布上,洇开一片瑰丽的痕迹。没有人看见她藏在桌布下紧握的左手,掌心正留着四道浅浅的月牙痕。 醉人的酒香弥漫在空气中,宝琳借着微醺的兴致问起周芙伶的离婚进展。周芙伶非但不恼,反而风趣地谈起鄢鼎的种种趣事,从他在拍卖会错认古董的糗事,到总把袜子穿反的固执习惯,引得满座笑语连连。 “所以恩格斯说,婚姻制度是人类社会奴隶制的最后一环!”周卿半倚在椅背上,指尖轻点桌面,带着醉意拍了拍胸口,未料这句话却让迷迷糊糊的鄢琦微微瞪大了眼。 “快要零点了,”Amelia雀跃地拍手,眼睛亮晶晶地望着雕花挂钟,“Alex说在院子里准备了很多,我们一起吧!” “好啊,”周芙伶也轻快地站起身,从一旁拿过打火枪,拉起女儿的手,“我好多年没放过烟花了。” “……妈咪,”鄢琦抿了抿唇,脚步有些虚浮地站在椅子旁,目光落到那块还没来得及切的蛋糕上。周芙伶一眼就看出她的沉默,抬手捏了捏她温热的脸颊,“去吧,去找他。” 没能再维持脸上的笑意,她拿着蛋糕上别着的那支香槟玫瑰,跌跌撞撞地爬上了崭新的楼梯。 两侧墙面上挂满她曾经随口提过的抽象画,甚至还有那位当红女作家的亲笔签名卡。整个空间完美复刻了她上个月在草图册上描绘的梦想之家,可此刻玫瑰的尖刺扎进指尖,疼痛混着酒意涌上心头。 她跌坐在三楼通往阁楼的阶梯上,任由裙摆铺开在冷冽的夜色里。手指机械地撕扯着花瓣,每一声低语都带着颤音: “讨厌你。”她忿忿地丢下一枚娇艳的花瓣。 “喜欢你。”她再次拔下一枚花瓣,用力扔得更远。 “讨厌你。” “喜欢你。” “……” 当最后一片花瓣脱离花萼时,阴影里传来脚步声。关铭健从暗处走出,西装裤管擦过散落的花瓣,静默地注视着她。 “讨厌你!” 鄢琦将光秃的花梗掷向他胸口,泪珠滚落在纱裙上晕开深色的痕迹。窗外突然升起漫天烟花,零点钟声伴着电视里传来的欢呼响彻夜空。 她在绚烂的火光中抬起泪眼,看见他弯腰拾起那支残缺的玫瑰。不属于自己的喧闹扩大了她的无助感,她轻轻抱住自己,眼泪止不住地掉,“可是也喜欢你……”---------------------------------------74 懂我的人不爱我,和爱我的人不懂我,你觉得哪个更让人痛苦? 她赤脚爬在冰凉的大理石茶几上,眼里满是对他的控诉,单薄的身子在月光下摇摇欲坠。那本被撕得支离破碎的假护照被她紧紧攥在胸前,像握着某种血淋淋的罪证。 醉意朦胧,可她顾不得那么多,只能将胸口的郁结和痛苦都说得明明白白。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信任和默契,此刻又回到了原点。烟花在落地窗外不断炸开,映亮她满脸的泪痕。那些精心构建的信任与默契,此刻像散落一地的护照碎片,被吹得四处飘零。 ——“你认为要有自由的选择权,才能分辨清楚你能否爱他;可他却要你确认爱他,才能给你所谓的自由。” 她还记得当初心底的声音这样说道,可事实摆在眼前,却比那时她的设想还要不堪。他或许从来没想过给自己空间,是她在这场婚姻里越陷越深,寄予了太多的希望。 “所以我是你的‘小云雀’,是你的‘松鼠’,是玩具之家里永远飞不出去的娜拉,是吗?” 关铭健急切地上前一步,她却抱着自己连连后退,脚跟几乎悬空在茶几边缘。“别过来!”她的尖叫混着烟花爆破声,“你骗我,还不止一次,是很多很多次,你让我怎么还能再相信你?” 他的手臂僵在半空,Jennifer的叮嘱在耳边回响。不能刺激她,他的喉结艰难地滚动着,最终只化作一声沙哑的叹息,“是我做的不对。” “最开始的时候,我什么都不懂,只会用自己擅长的方式把你留下来,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偏执,我不明白,只知道我的生活不能没有你的影子。” “可是后来你教会我很多,教会我如何表达,如何去爱,我才发现曾经的自己内心如此贫瘠,我很努力地学,”他声音忽然哽住,苦笑了声,“但还是赶不上你的进度。” “你好像天生就很会爱人,越靠近你,我就越无所适从,自惭形秽。” “你说的对,爱不是占有,是克制。所以我也开始读你读的书,看你写的评论,听你说的话,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但是证件这件事…”他从口袋取出另一本边角磨损的真护照,轻轻放在茶几另一端,声音也愈发艰涩,“过去的错误已经犯下了,我原本打算把真护照悄悄还给你,可如今我的确没有能够辩解的。” 窗外突然升起巨大的心形烟花,周芙伶的笑声从窗口传来,火光照见他通红的眼眶,“对不起。” 雪花般的纸屑从她指间飘落,混着她的泪水,覆在那本真实的护照上。她跌坐在茶几桌面,指节紧紧攥住他的针织衫下摆,无力的巴掌砸进他的胸膛里,一声声闷响,混着她哭哑的声音:“我讨厌你……” 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虚虚环住她的后腰,将额头贴在她泪湿的脸颊。温热的泪滴落在他的手背,比那些捶打更让他痛苦。 给她枷锁的人,也是给她希望的人,让她原本纯粹的感情,变成像是经典东亚家庭的畸形爱,永远和隐秘的恨意交织。 恨意汹涌而上,鄢琦隔着衬衫在他锁骨处狠狠咬下,直到舌尖尝到铁锈味。手掌挥偏,一记清脆的耳光落在他的侧脸。 响声让她瞬间清醒。醉意如潮水褪去,她慌乱地抬头,看见他脸上渐渐浮现的红痕。指尖无意识地蜷缩,方才打人的那只手微微颤抖。 关铭健却只是轻轻握住她颤抖的手,将它贴在自己发烫的脸颊,声音沙哑,“没关系,是我应得的教训,除开分开,你想怎么惩罚我,都可以。” 她张了张口,还未出声,剧烈的情绪波动便如潮水般席卷而来。许久未发作的躯体化症状顺着脊椎攀升,与酒精一同狠狠撞击她脆弱的胃部。 一阵剧烈的反胃感涌上喉间,她眼前骤然发黑,膝盖不受控制地软了下去。被他带来婚房的琉璃盏也应声倒地,一枚砸在地毯上,另一枚滚落在坚硬的瓷砖上,四分五裂。 “琦琦!”关铭健慌忙伸手接住她下滑的身子,掌心触及她冰凉的皮肤时心脏猛地收缩。她在他怀里轻得像个纸片人,冷汗布满整个额头。 他一把将她横抱起来,快步走向浴室。鄢琦无力地靠在他肩头,止不住地干呕,单薄的身躯剧烈颤抖,像是五脏六腑都被掏空。 他手忙脚乱地找出镇静含片,直到苦涩的药味让她渐渐停止抽泣。他忍不住轻吻她紧抿的唇,仿佛要分担那份苦涩。温热的手掌轻抚她弓起的脊背,用湿毛巾拭去她额角的冷汗,最终陪她蜷缩在空旷卧室的角落里。 她精心挑选的家具还未送达,偌大的主卧里只有一张地毯和铺好的床。他就这样抱着她坐在墙角,凌乱的额发贴在汗湿的皮肤上,显得格外狼狈。 当她终于陷入沉睡,将漫长的黑夜独留给他一人。他第一次祈求黑夜再漫长些,好推迟面对天明后的残局,与她最终的决定。 都是他的错。 他轻手轻脚地为她卸妆、擦拭身体、掖好被角,而后独自走到窗边。远处高楼上万银的logo在夜色中若隐若现,他缓缓坐在地毯上,拿出她的稿纸,学着她的样子开始书写检讨。 原本只想留下只言片语的道歉便离开,等待她愿意相见的那一刻。可关于她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他写反省,写感悟,写那份难以自拔的眷恋。 笔尖沙沙作响,铅笔削了又削。他几乎要将三十年的人生尽数剖白,将所有的阴暗面摊开在纸上。直到晨曦染亮地平线,他才恍然惊觉,原来他曾引以为傲的常胜人生,如今也不过只需半个夜晚,就能写尽,竟如此贫乏单薄。 匆匆收尾时,关振海的来电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在文末写下日期,又添上一句小心翼翼的“再给我一次机会”,可他思索片刻,还是摇了摇头,用力划去那句话,拿起外套,低头在她额头上落下了一个吻。 或许他应该将主动权,完全交给她定夺。 他匆匆下楼,敲响了周卿的房门,在对方讶异的表情里,抿了抿苍白的唇,“帮我照顾她一会儿,我要先出门。” 只是视线交叉的那一瞬,周卿似乎明白了什么,她抿了抿唇,表情淡淡地点了点头,一步步走上了三楼他们的房间。
75 “二叔反对你的声音,已经传到部队里了。”关振海将食指粗细的香插进香灰炉里,撇了一旁戴着口罩的大哥,冷淡地压低声音说了句。 祠堂内烟雾缭绕,浓重的檀香味掩住了爆竹的硫磺味,一旁的人忍不住悄悄侧目观察着这对表面恭敬和睦的兄弟。 他没来得及打理头发,额发垂在两边,憔悴疲惫的脸被口罩遮住,只露出平静的双眼。关铭健拍了拍手指上的烟灰,衬衣领口的墨翠领针在祠堂的大灯下低调又清透,显得他今日平易随和了些。 “我知道。” “还有不少人,私下对爸表达了对你的不满,特别是这次,你用万银给大嫂家放贷款,替她母家无条件担保的事。” 关铭健轻笑了声,目光瞥向弟弟平淡的面色,“你在部队的消息倒是很灵?是二叔告诉你的吧。” “二叔向来讲究嫡庶之分,我也真是搞不明白,”他侧头望了一眼走在远处的老人,那人正和关岭相谈甚欢,“那么多人前赴后继想要革新时代,却造就了一批站在风口上飞起来的老顽固,真是碍眼至极。” 关振海沉默片刻,却看见大哥收回视线,目光稳稳地落到他的脸上,没什么情绪地陈述着,“但是振海,今天你说这些的目的,不只是为了知会我吧。” “你想说,爸已经老了,你想让我帮你,爬上他的位置,是么?” 关振海侧身向外走去,肩膀重重擦过他的肩头,他盯着脚下漫长的台阶,“我想过,可是你看起来似乎沉溺于儿女情长,无心继续权谋争斗。” 关铭健勾起唇,望着面前陈腐的祖宗牌位,目光扫过一旁石板上刻着的名字,他和关振海并列排在关岭之下,“有心无心,自有分晓。” “或许我的确沉溺儿女情长,可不代表我想要的江山,和美人冲突。” “年后,我帮你把蒋家人拉下来,其他的事情,你自己去处理,新派人脉随你用,别让人看笑话。我们是兄弟,饭桌上再不和,对外也必须和。” “二叔要是再挑拨关家内部的关系,你自己看着办。” 关振海站定脚步,看着父亲拄着拐杖一步步向自己的方向走来,他回头望了关铭健一眼,对视的那个瞬间,微微颔首。 --- 头痛欲裂。 每一寸骨骼都泛着酸胀的痒意,宿醉与情绪崩溃的后遗症在体内叫嚣。鄢琦艰难地睁开眼,发现房间异常安静,唯有身侧持续传来的温热让她瞬间绷紧脊背。 她重重阖眼又睁开,挣扎着撑起身子靠进软垫。皮肤因泪水过度蒸发而紧绷,连眼眶都干涩得发痛。这时有人适时递来人工泪液,她沉默地接过,却在触碰瞬间怔住——那是双女人的手。 她猛地转头,对上周卿含笑的眼眸,声音像砂纸一样粗糙:“怎么是你?” 周卿合上膝头的书,将软瓶塞进她的掌心,轻声道:“他走之前让我过来陪你。” “……”她抿了抿唇,攥着透明的塑料瓶,蜷起腿,将下巴搁在膝盖上,“妈咪知道吗?” 周卿摇了摇头,拿起床边倒放着的稿纸和护照,递到她面前,“看你想不想说,不想说我会替你们保密。” “你看起来一点也不意外。” 她将护照翻到他们从坎昆入境的那天,心头酸涩地闷声问道,“你是不是早就想到了,所以那个时候告诉我,让我把驾照留给你,至少还能补办新的。”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呢?周卿盯着她湿漉漉的大眼睛,没有说什么。她看的真真切切,鄢琦对他感情的回应,谎言既然已经被拆穿,任何其他的东西都只会徒增她的痛苦。 “……这个好像是他留下来的,”周卿指了指护照下那迭稿纸,又拍了拍她单薄的肩头,“我没看,应该是他留给你的。” 鄢琦艰涩地笑了笑,迟钝地拿起那迭厚厚的稿纸,一字一句地阅读起来。那些铅笔字迹时而工整时而潦草,仿佛记录着书写者整夜的挣扎。她看见他写初次见她发病时的无措,写偷偷查阅抑郁症资料的夜晚,写每次她说“需要空间”时他藏在身后的颤抖的手。 他一刀刀地解构自己的过往,自嘲着说,他手腕铁血的背后,是如履薄冰的每一天。他说他情感偏执的背后,是自卑和自私。 纸张簌簌作响,她读到最后那页,墨迹还带着仓促,他似乎放开手来,字里行间都是潦草的苦涩,涂涂改改的背后,是那句:“再给我一次机会。” 而她的名字上,铅笔迹模糊地晕开,仿佛被人反复摩挲,挂在嘴边反复缱绻地嚼过一般,最后却只剩一句叹息。 周卿背对着她,将寂静的空间留给她,顺便应付着上楼来找人的周芙伶。眼泪滴落在纸页上,他指尖的苦涩化进他的口腔,让她说不出话来。 她阅读的过程太过安静,周卿心底不安地问道,“还好吗?” 她攥着信纸蜷缩起来,声音闷在膝盖里颤抖,“写这么多字...谁看得完...” 周卿轻叹一声,静静递来纸巾,“琦琦,既然护照拿回来了,你想不想出去散散心,就当采风吧,去意大利?更何况,现在时间点也比较敏感,你妈咪和Alex也应该都希望你出去避避……” 哽咽渐歇,鄢琦突然红着眼睛抬头打断她:“先帮我联系Jennifer,我明天要回香港,让她等我。” 她咬着唇停顿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信纸边缘,“还有...把他给我叫回来,这样躲起来算什么?” --- 大年初一的清晨,宝琳在客厅里已经打了整整一个小时的拜年电话,欢快的笑语与各种方言祝福交织在空气中。周卿无奈地捂着耳朵,帮周芙伶核对新季度的预算报表,目光却不时瞥向坐在窗边的鄢琦。 刚与父亲鄢鼎通过电话的鄢琦,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来。通话最后,她生硬地说了句“保重身体”,便匆匆挂断了电话。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边缘,却始终等不到关铭健的电话,她忽然站起身,对母亲说了句:“我去老宅看看。” 原本定好了要去敬香,如今这个点实在太晚,她在关家的第一个新年,连面都没露,实在不知旁人如何揣测。即便他说不必担心,即便她心里有气,也至少不想影响他的事业。 周卿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轻点头。宝琳举着电话迷茫地盯着她,连对方“新年发财”的祝福都忘了回应。 车程仿佛比平日漫长数倍。当鄢琦踩着满地猩红的鞭炮碎屑走向老宅时,却在月洞门前骤然驻足,雕花漏窗内飘来叔伯们的谈笑,其中夹杂着关铭健的名字。 ——“他如今是昏了头,这个节骨眼上为了女人落人口舌。” ——“要我说就该让振海回来,至少不会被枕头风吹得找不着北。” 她转向另一侧菱花窗棂,看见关铭健独自立在广玉兰树下。烟灰在他指间积成苍白的残骸,石凳上散着厚厚的文件,肩头落了几瓣伶仃的枯叶。 “要我说,红颜——”二叔猛地推开门,撞见她时脸色骤沉,声音也立刻狠戾了下来:“年初一,新妇姗姗来迟便罢了,鄢家人还有听墙根的癖好?” 男人听见这边的动静,大步跨过长廊,自然地牵过鄢琦冰凉的手,将人护在身后,体温透过相贴的掌心传来。 “今日城区堵车,她来的迟,又恰好路过罢了,二叔这般责怪,反倒让人觉得,叔叔伯伯们是不是在说些见不得人的话。” 他目光扫过二叔僵硬的脸色,声音沉稳得听不出情绪,“不过刚刚我父亲说,来的迟便算了,只是还是得去上柱香,我先带琦琦去祠堂。”---------------------------------------76 他牵着她缓步走在长廊下,掌心始终牢牢包裹着她冰凉的手指。腊梅的幽香萦绕在两人之间,却化不开凝滞的空气。他能感觉到她指尖细微的颤动,却还是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 香灰簌簌落在她手背时,他自然地抬手拂去。低头凑近的瞬间,捕捉到她眼底未消的红痕。 “……怎么没好好休息一会?” 他声音放得很轻,指腹摩挲着她腕间淡青的血管。这句话问出口,才发觉自己嗓子哑得厉害。 鄢琦忽然停步,仰头看着檐角风铃叮当作响,那里的陈腐风铎早已被她亲手塞进了储藏室的泡沫箱里,可此刻那种夹杂着他童年阴暗记忆的声音,却好似还在耳边。 她深吸一口气,细雪般的香灰落在睫毛上,“你日期都写错了,写那么长,还躲着我不敢和我说话,很没诚意。” 关铭健怔在原地,他看见她从大衣口袋取出那迭稿纸,页码边角已被摩挲得发软,此刻正被她紧紧攥在胸前。 “这里,”她指着某处涂改的墨迹,红着眼眶,倔强地挑着他的毛病,“明明是圣诞节发生的事情,你写成跨年那天了,所以道歉申请不通过,我要驳回。” 他沉默了一瞬,忽然垂头轻笑,拉着她在长廊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他不敢去直视她的眼睛,只是望着燃烧着年纸的铜盆,抿了抿唇苍白地问道:“那我要怎么做?琦琦,你教我,好吗?” “你看着我,不要逃避。” 鄢琦蛮横地捧住他的脸,强迫他看向自己,她站在他两腿之间,垂落的长发如同帷幕般将两人笼罩,隔绝出一方私密的空间。 “来的路上我想了好多,”祠堂里的家眷再次燃起鞭炮,爆裂声震耳欲聋,却遮不住她的话语声,“你骗我,从头到尾都在骗我,甚至给我装窃听器,监视我的行踪,我本来应该讨厌你,恨你。” “可是每每想起你,还是会难过。难过的不是你越界,而是我居然隐隐约约想要为你开脱。” 她顿了顿,低下眼,像是怕自己的眼泪被看见,“我也好像有些不懂爱了,事已至此,我还是真的相信你的爱,相信在那段时光里,你的眼神、你的体温都是真的,相信你在一点点变好,变得支持我爱护我和尊重我。” “我也想过把你推开,可我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干脆一点,为什么要在爱和恨之间摇摆。可越是挣扎,越是证明我放不下。” 她低下眼,泪珠滚落,“也许我太偏执,爱从来不是纯洁无暇的艺术品。上次我去那个法国文学展的时候,她们在讲毛姆。” “我以前对那句话毫无触动,可是如今我却发现自己也陷入其中。” ——“我知道你的企图、你的理想,你势利、庸俗,然而我爱你。” 他怔怔望着她,喉结滚动,像是想说什么,却一句话都吐不出来。那一瞬,他甚至想伸手去替她拭泪,可手指刚抬起,又僵在半空。他不敢碰她,怕她下一句就是对自己的控诉,和决绝的告别。 心口像被尖锐的石块压着,他第一次真切感到自己在爱里的懦弱,她剖白得这样赤裸,他却只能在沉默里被迫看见自己的卑劣。 鄢琦胡乱地擦了擦眼泪,从大衣口袋里拿出另一张白纸,递到他面前,上面写着“赎罪券”三个大字,画着一个大大的猪头,旁边标注着他的名字。 她别扭地开口,偏过头去,语气无比认真,“我们……可以再给彼此一点时间去磨合,Alex,我们开始的太仓促,很多事都还没来得及想清楚。”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过去的那些,就让它留在过去吧。但我希望……以后你不要再做那样的事了。至少,让我能相信你。” 他低头看着那张写着“赎罪券”的纸,指尖微微颤抖。猪头画得笨拙滑稽,明明是轻巧的玩笑,却让他觉得鼻尖发酸。 他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他抬起头,终于直视她的眼睛,小心翼翼地将那张赎罪券迭进靠近心脏的口袋里。可他只是紧紧攥着妻子的手,迟迟没有回应。 鄢琦被他的沉默打得措手不及,她红着脸要从他的口袋抢走那张纸,声音里带着羞恼的哽咽,“你不想就还给我,我要走了。” “我再也不理……” 关铭健单手摁住她要逃离的身体,将人用力搂在怀中,轻柔地亲吻她的耳廓,声音低哑:“想,做梦都想还能留在你身边。” “可是琦琦,有件事我要赌一把,如果赢了,就回来找你,一直陪着你,不再做让你痛苦的事。” 她在他怀里僵住,听见他继续说:“若是输了,我已经告诉过你妈咪,我留了一份离婚协议……” “离婚?”她猛地抬头,不敢置信地望着他。以往他总说送她去瑞士暂避,此刻却将最残酷的可能摊开在她面前。 “所有财产都归你,以后在大陆,振海会保你平安,”他指腹摩挲着她无名指的婚戒,声音在爆竹结束燃烧后清晰可见,“在海外,周卿和你妈咪会保护你,我很放心。” “你好可恶。”鄢琦泪水夺眶而出,拳头重重砸在他的肩头,声音颤抖,“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他沉了一瞬,才开口:“蒋丞向上递交了一份材料,指控我职务侵占,说我伙同革新派和外资掏空国有资产。我能自证清白,但流程太过漫长,而重组投票就在下个月。” 他目光低沉,像是在权衡,又像是在自嘲:“更糟的是,这几年有些动荡,他在控告里套上了政治罪名,高层态度很暧昧,我无法揣测。” 关铭健抬起手,替她拭去满脸的泪,语气温柔:“与其在万银的台上硬撑,不如我主动接受调查、暂时停职。这样或许还能保留一丝转圜。” “年后审计厅和纪委都会来调查,明天我没办法陪你回香港了。”他的指尖轻抚她的颊,随即落下一个颤抖的吻,落在她湿润的嘴角,“初八之后,我就会被带去B市。” “我该怎么办?”鄢琦双臂猛地收紧,死死搂住他的脖子,仿佛害怕一松手,他就会彻底从眼前消失。 “你什么都不用做,”他的声音低缓,却透着笃定,“也不要替我担心,去做你想做的就好。” “可我不想失去你。”鄢琦哽咽,她的泪水浸湿了他的衬衫,男人却没有移开,反而抱得更紧,像要把她嵌进骨血。 “我们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他捧住妻子的脸,淡淡地笑了一声,和她鼻尖相抵,“琦琦,事关政治斗争,你一定一定不要参与进来,保全自己。” “哪怕有人来问你,你也要说你什么都不知道,把事情推到我一个人身上,这就是我最希望你做的。” 关铭健伸出食指抵住她颤抖的唇,眼神贪婪地描摹她的眉眼,“还有一句忘记回复你了,琦琦,我真的很爱你。” ---------------------------------------77 笔尖在纸上悬停良久,最终只洇开一团墨迹。她环顾清水湾这栋空旷的别墅,连Jennifer的话语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大腿内侧不受控制地轻颤,像被看不见的弦牵引着。 她强撑着体面,应对着鄢家对于新婿新年缺席的不满,充耳不闻他们的冷嘲热讽,扬着和煦的笑给见到的人发新年红包。唯有转身时略微踉跄的脚步,暴露了她的不知所措。 父亲忍住暴怒的情绪,指责丈夫拂了鄢家的面子,又盯着她的肚子,质问她半年了,为什么没有半点动静,什么时候才能有姓鄢的孩子出生。 她只是冷淡地笑笑,没什么反应,仿佛整个人的灵魂都被剥离在身体之外。 四下无人时,灯光黯淡下来,她躲在他送的小窝里,心如鼓擂,靠着药物支撑那点理智。那枚粉钻婚戒在指间转动,折射出破碎的光点。 “杨小姐说快到了,”Jennifer索性从她手中将测试卡纸拿下,递了杯温水给她,“周卿小姐问你,明晚飞意大利的飞机,你要不要上?” “我不会走的。” 鄢琦笃定地摇头,手心攥着那枚粉钻婚戒,无力地躺倒在沙发上,蜷缩成子宫里的姿态,徒劳地试图压制心脏剧烈的搏动。 “以前总觉得自己是很消极的人。”她望着窗外逐渐亮起的路灯,唇角泛起苍白的笑意,“可现在才发现,原来我可以为一个人坚持到这种地步。” “哪怕关家会放弃,妈咪会放弃,我也不会。” 她抱着那些泛黄的旧报纸,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铅印的“青年才俊”标题。干涩的眼眶阵阵发痛,却仍固执地望着大门方向,仿佛能穿透重洋看见杨萌疾驰而来的身影。 门铃骤然响起时,她惊得险些打翻茶几上的水杯。阿昀领着风尘仆仆的杨萌快步走进,大衣肩头还沾着浓重的湿气。 “琦琦,”杨萌径直在她身旁坐下,掌心重重按在她微颤的肩头,“我查到些东西。” 语气里的凝重让空气瞬间冻结。 “什么?”她猛地坐直身子,将婚戒带回无名指,心跳骤然加快。 “去年年底,高层基本已经敲定,华银完成并购后,内部组织将直接推荐Alex担任ceo职务,默许他进行适当范围内的资产和股权清洗。” “这个节骨眼上,蒋丞向检察厅递交了他和下属职务侵占的材料,是为了拦他上位。” “经济罪名是一回事,但真正棘手的是政治指控。” 杨萌顿了顿,目光复杂,沉默片刻后还是斟酌着开口,“其实……这次的证据,牵扯到了文澜印刷厂。” 鄢琦猛地一震,身体本能想要起身,却被杨萌按住肩膀,轻拍了拍安抚着她的情绪,“你听我说完。” “蒋丞咬定,文澜这些年暗中帮助过一些异见人士。但高层认为基本都在可接受范围内,且是过去的事,他们本不以为然。” “可这成了保守派攻击Alex的工具,他们正在疯狂搜集和你有关的任何东西,企图从里面找到政治立场偏离的蛛丝马迹……” 她没有再说下去,可是鄢琦却愣在原地,身体几乎摇摇欲坠,顾不得去擦眼泪,“所以其实说到底,是因为我……?” 话音一落,她停住了。空气里沉重得像压了一层铜墙铁壁。 “别这么想,”杨萌立刻摇头,语气坚决而干脆,“蒋丞要除掉他,不会只靠你这一点。他瞄准的是根基——因为 Alex 不是孤身一人,他身后还有整个革新派。”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锐利地看向面前的文件堆,“保守派要的,不只是拉下一个领头人。他们要让革新派彻底消声,消失在舞台上。” 她怔怔地坐在那里,指尖冰凉如浸雪水,呼吸变得浅促而破碎。心口仿佛被无形的利刃剖开,温热的血肉从裂口中流淌出来。 如果可以,她恨不得立刻焚毁所有过往,否认每一个相爱瞬间,推翻每一句甜蜜誓言,将故事重写成从未相遇的平行时空。 可是她做不到。她原本就什么都没做过,文澜的确收到过各种各样的投稿,可是她知道时局敏感,没有出过任何一本践踏红线的作品。 屈辱与愤怒如冰锥刺骨,人原来真的如此恶毒,凭那些证据就能定她的立场,他的真心都能被扭曲成罪证,他的陪伴都能被解读为共谋。 可翻涌的怒意之下,更深的是无边的自责。如果那些月下依偎的夜晚、那些交颈而眠的温情,都成了刺向他的刀,她该如何原谅自己? 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死死攥着纸巾,指节绷得发白,却什么也抓不住。就像没遇到他之前的那些雪夜,她拼命想握紧飘落的雪花,最终只留下湿冷的痕迹。 她怀里还揣着关铭健写的那份叁万多字的自我剖白,颤抖着站起身,纸巾团从指间滑落,宛如一朵凋零的白玉兰。强烈的反胃感阵阵涌上喉间,她不得不反复深呼吸来压制身体的战栗。 “杨萌,我想问,你知道文澜的爆炸案是他做的吗?” “……” 蓬松的卷发在湿气下粘连成片,让杨萌一时显得有些苍白狼狈,她移开眼,忐忑地沉默着,不敢与鄢琦对视。 “他已经告诉我了,”鄢琦从口袋里掏出那些稿纸,“但他只说,是为了让我向他低头,是他居心叵测。” “但其实,是他早就知道文澜存了大量不同政见的人递交的投稿,所以干脆一把火烧掉。然后把满旭送走,给Sam一个高调的live house经营人的身份,关停印刷厂,又给我营造热心慈善的人设洗底,是不是?” “他又瞒着我,”鄢琦哽咽着捏紧那些稿纸,“是不是他早就知道,可能会有今天,他什么都不想让我知道,不想让我有心理负担。” “文澜的经营,只是与我有关,如果……我们离婚呢?” 杨萌沉默抿唇,缓步走到她身边,盯着她小臂上注射过镇静剂的针眼,嗓音也变得艰涩起来:“Alex不会同意现在离婚的。” “蒋丞的人早已摸清你是他最大的软肋,没定罪之前,关太太的身份还能护你一阵子。如果你替他背下这个罪名,离开大陆不再入境,也无法换回Alex的清白。” “我们只有一条路走,就是扳倒他们。” 她握住鄢琦冰凉的手,一字一句道:“别难过,还有我们,我会带着你去b市,把所有革新派拜访一遍,Alex的棋盘会交给魏仲民和许尧,相信他们。” “新的一定会取代旧的,琦琦,哪怕他不在,我们也会一起。”---------------------------------------78 她跟着杨萌匆匆返回大陆,一连数日的奔波让眼底添了淡淡的青影。当关家旁支送来孩子的满月宴请帖时,她只能对着请柬上一家叁口的合照心口发涩,最终将请柬轻轻搁置在一旁。 继续埋首于成堆的材料中,她准备着下一户人家的拜访。当时钟指向下午叁刻,她终于望见s市检察厅那扇沉重的铜质大门缓缓开启。 “怎么还是来了?”关铭健眉头紧蹙,迅速将她揽入怀中,用大衣遮挡住路人的视线。她嗅着他身上熟悉的雪松气息,眼眶泛红地仰起脸:“我不放心...临走前我们一起吃顿饭好不好?” 他轻叹着将她护进车内,温热掌心托住她的后脑,在额间落下轻吻:“怎么总这么不听话?” 车窗缓缓升起,隔绝了外界嘈杂。他凝视着她的眼睛,指尖轻抚过她微颤的眼睫,语气凝重:“记住,我不在时只能相信许尧、振海和你母亲。他们挟持你,就是在要挟我。” “我都明白...”她靠在他肩头,攥紧了那张在餐厅的合影,“可文澜的事...是我拖累了你。” “没有拖累。”他斩钉截铁地打断,用力握紧她的手,“这不过是个由头。就算没有文澜,他们也会找别的借口。” “琦琦,不要这样想,我们原本就什么都没做。” “杨萌给你安排的培训什么时候开始?等我走后,有关方会找你问话。” “本来是明天就开始,但是现在要改到凌晨了,”鄢琦从他怀里撑起身体,紧紧攥着他胸口的衣料,“我收到了电话,让我明早来检察厅。” “……” 关铭健的手掌猛地握拳,眉眼间有了些许怒意,车窗映出他紧绷的下颌线,他良久才沉声道:“让周卿和振海的人陪你去,如果情况太差,就立刻去加拿大使馆,有人会送你离境。” “嗯。” 他轻轻握住妻子纤细的手腕,目光凝在她臂上几近消退的针眼,心头一阵绞痛。他托起她的下巴,深深吻上她的唇,在交错的呼吸间低声问:“这几天……是不是很难受?” 她先是点头,随即又摇头。温热的喘息拂过他的脸颊,她轻轻眨了眨眼,声音柔软却坚定:“Alex,我不能只会哭。” “以前总是你挡在我前面,让我觉得只要安心往前走就好。可现在你要暂时离开……”她勉强扬起嘴角,故作轻松地说道,“我也该学着独立、学着坚强了。” “所以别再像照顾孩子一样处处护着我,怕我受伤、甚至要把我送到你的对立面。你应该站在第一排——为我鼓掌,看着我成长。” “说不定,我会成为拯救你的小英雄呢。” 关铭健轻轻笑了笑,用下巴新生的胡茬轻轻磨蹭她手背娇嫩的皮肤,又在她的眉心印下绵密的吻,“你早就开始拯救我了。” “你只用站在那里,我就足以从那些肮脏的泥潭里醒来,而不是越陷越深。” “Alex,”她攥紧丈夫的衣襟,声音再次哽咽起来,“明明该你向我‘赎罪’的,可是这次情况特殊,我大人不记小人过。” 她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语气轻快些,“还有一个月我就要过生日了,要是你赶不回来,我就把你画成猪头,做成海报,去万银门口发传单。” “我会回来的。” 关铭健吻了吻她的耳垂,声音不大,却像承诺般笃定,“我不会错过小英雄的二十五岁生日。” --- 天色尚未破晓,街灯的光影仍在与残夜无声纠缠。关铭健被带上前往b市的航班,机舱内寂静冷峻,只有低沉的引擎声嗡鸣作响,像是某种无可逆转的宣告。他的背影在舱门闭合的刹那彻底消失,让他身后的所有人都在那一刻屏住了呼吸。 与此同时,鄢琦坐在狭窄的会客室里,接受着问询前的最后训练。桌面上摊开的笔记凌乱不堪,杨萌与另一名顾问轮番抛出尖锐而精密的问题——这些问题并不是为了澄清事实,而是为了试探、挑衅,甚至诱导。她被要求用最简短、最稳妥的措辞去回应,既不能留下空隙,又不能越雷池半步。 这已不再是一次单纯的法律问答,而是一场政治的博弈。对方要的并不是事实,而是她所代表的立场,和能被利用的破绽。 关铭健的低调离去,与她的忐忑静待,在渐亮的天光中无声交织。可她只能无力地转着无名指上的婚戒,同周卿一起,配合地坐进检察厅开来的车。 她对大陆的政治运转并不算了解。临行前,杨萌再叁叮嘱她:一定要小心,来人未必只是检察官,也可能有秘密安全小组的人。一旦踏入问询室,四周都将是眼睛。 她握紧拳头,将颤抖的手塞进口袋,连同那片喹硫平的空锡箔纸一起。 坚强,冷静……她一直不停地提醒自己,即便这几日的躯体化让她肌肉僵硬,她也只是用指甲在掌心抠出深深的印记,艰难地忍耐着。 “鄢女士,”带头的检察官走到她车旁,语气沉稳而正式,却难掩那份审视的意味。他的眼神停在她脸上,像是要捕捉一切微小的表情,“请跟我们来。” 昏暗的问询室里,灯光直直打在她面前,空气中带着陈旧木板和消毒水的气息。她坐下后,余光掠过右手边的男人,心中一震。 那张脸,她竟觉得熟悉。 “开始吧,”左边的男人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冷漠的目光钉在她身上。他穿的不是检察官的制服,胸前也没有徽章,却显然在场中掌握主动。 “稍等,”带着徽章的年轻男人打断了同伴的动作,先行打开了录音笔和监控摄像,语气不疾不徐,“先确认个人信息。” “有什么可确认的?”林立冷哼一声,带着讥讽瞥向身旁的检察官,“还是说检察厅亲自请来的人,能请错?” 江行远对他的挖苦不为所动,只是调整摄像机角度,将镜头正对鄢琦的脸,语调平稳:“这是程序,不是形式。每一次问询都必须完整存档。” 林立不耐烦地敲了敲桌面,声音冷硬:“程序?在这里,程序不过是拖延时间的借口。鄢女士,合作才是你唯一的出路。我们只问你:文澜印刷厂是否替人私印过非法刊物?你知不知道这些刊物最后去了哪里?” 鄢琦呼吸一窒,却努力保持面上平静。她缓慢抬眼,语气平稳:“文澜主要接的是商业印刷,许可依据香港条例法规,至于客户的用途,我并不……” 林立嘴角泛起冷笑,身体微微前倾打断她的话,压低声音:“那我换个问法——你本人,是否和任何异见组织接触?” 江行远迅速接过话头,语气克制坚定:“林处长,这里是检察厅的问询室,不是你们的审讯室。她的陈述必须包括情况陈述,并在合法范围内展开,避免假设性指控。” “少来这套,”林立面色凝重地驳斥起来,“江检要说什么?程序正义,过程公正?在这种时候,不过是一张纸。” “强行逼供的供词我不会上交,”江行远镇定自若地放下钢笔,眼色清亮地盯着头顶的监控摄像,“我会直接上交这份录像带。” 空气骤然紧绷。 鄢琦抿了抿唇,打破了两人间僵持的沉默,一字一句清晰地回答道:“我不清楚你所指的‘异见组织’是什么意思。” 她停顿片刻,目光直视林立,“而且,在没有具体指控之前,我有权拒绝回答含糊的引导性问题。” “你最好明白,你的每一句沉默,都会被视作心虚。” 鄢琦垂在膝上的手微微颤抖,目光上移,直视正中央的摄像头,仿佛对着摄像头外的人回应,她声音压得很低,却意外地坚定:“沉默不是心虚,是避免被错误解读。我的回答,已经足够了。” 昏暗的灯光下,时针缓慢逼近十二点。窗外下起了瓢泼大雨,遮盖了冬日的晴朗,原本隐约发芽的草丛也渐渐褪色一般,只剩灰暗的土色。街道两旁的梧桐树光秃秃的枝桠在冷风里摇动,灰白色的天光透过枝叶,映得整条马路都有些苍凉。 “可以走了,鄢女士。”江行远在记录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冲着她微微颔首,主动替她拉开大门,认真地同她道别。 鄢琦点了点头,揉了揉疲惫的太阳穴,站起身的脚步有些虚浮,她扶着墙壁一步步向外走去,越过那道黄铜色的大门,盯着雕像上的天平,干哑地笑了声。 她总算懂得为什么那么多人前赴后继地要去改变这片土地,去建立新的、健全的。 街上人已比前几天多了许多。踩着单车的上班族,提着公文包的干部,挤在公共汽车站牌下的人群,都让这座城市迅速从年假的空荡中醒过来。叁叁两两的鞭炮纸屑还粘在下水道口,踩上去发出脆响,但没人再去在意。 江边的码头恢复了作业,吊机的轰鸣声夹杂在汽笛里,显得格外刺耳。沿着仓库区走去,能见到检查货物的海关人员,穿着厚重制服,在冷风里一言不发。 市中心那几栋机关大楼前,黑色的轿车一辆接一辆停靠,车窗紧闭。偶尔有人下车,西装外套在风里猎猎作响,脚步却不曾迟疑。 所有人都在坚定地向前迈进,他们也会是。 【未完待续】
喜欢Cslo朋友的这个帖子的话,👍 请点这里投票,"赞" 助支持!
帖子内容是网友自行贴上分享,如果您认为其中内容违规或者侵犯了您的权益,请与我们联系,我们核实后会第一时间删除。
打开微信,扫一扫[Scan QR Code]
进入内容页点击屏幕右上分享按钮
楼主本月热帖推荐:
>>>查看更多帖主社区动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