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仙门当卧底】第十一章、第十二章 作者:鲫鱼豆腐汤 2025/09/06发表于:sis001 字数:7,764 字 第十一章 晨光好似从未垂青过这片底层的屋舍。 唤醒他们的,是一种带着霉烂味的湿冷浊气,无孔不入,钻骨搜髓。天空灰 蒙一片,像一块被脏水浸透后又拧干的抹布,死气沉沉地悬着。沉重的空气于是 便压了下来,将一层灰败的死气,严丝合缝地贴在每个麻木的脸上。 余幸混在人群中,提着两只半满的木桶走向马厩,桶里晃荡着昨夜剩下的泔 水。他微微低头,让额前的散发遮住眼神,脚步不急不缓,与周围行尸走肉般的 杂役弟子没什么两样。 然而在他平静的外表下,丹田深处那缕灰蒙蒙的混元真气正如雾中潜蛟,缓 缓舒展身躯。引气后期的实力被他用《敛息诀》死死压制在引气三四层的水平, 看起来依旧是那个资质平庸前途黯淡的倒霉蛋。 「动作麻利点!那几匹云鬃兽和麟角驹的草料还没铡好,误了管事们的时辰, 仔细你们的皮!」一名执鞭弟子站在高处厉声呵斥,鞭梢在空中甩出刺耳的炸响。 余幸对此充耳不闻。他只是沉默地将泔水倒进食槽,然后拿起扫帚一下一下 清扫地面。这些日子他早已习惯了这种囚徒般的生活。刑法堂的「待命观察」就 像一道无形枷锁,将他牢牢锁死在这宗门最底层、最肮脏的角落。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坐困在这污浊之地,杂役处的每一日都在消磨他的时间, 更在蚕食他好不容易挣来的微末修为。 他必须破局,必须在无人察觉的阴影里织网。 而张虎,正是他选中的第一个结点。 机会来得猝不及防。 次日破晓,余幸被分去清扫通往山门的千级石阶。晨雾未散,青石板上凝着 露水,他握着扫帚一步步向上,腰背始终微躬,像个钉在石阶上的影子。 晌午时分,石阶尽头传来肆意的谈笑。三个身影逆光而来,为首的正是张虎。 新做的外门弟子服衬得他身形挺拔,腰间储物袋鼓胀,显然刚得了好处。身后跟 着两个满脸谄媚的新跟班。 张虎的脚步在余幸面前停住。 阴影笼罩下来,带着股汗腥与酒臭混杂的气味。余幸没有抬头,视线里只看 得见对方绣着云纹的靴尖,以及自己磨破的草鞋。 一口唾沫砸在他脚边的青石板上,溅起细微的水星。 「哟——」 张虎拖长了语调,声音里浸着毫不掩饰的恶意。他俯下身,几乎凑到余幸耳 边,却又刻意让声音响得足以让周围零星几个杂役都听见。 「这不是咱们会使妖法的九五二七么?」他嘴里的嘲讽之意愈发深重,「杂 役处的屎尿,香不香啊?」 哄笑声猛地炸开,惊得一群乌鸦扑棱翅膀撞破山间的寂静。两个跟班笑得前 仰后合,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绝妙的笑话。 余幸手中的扫帚发出细微的呻吟,但他终究没有说什么,只是猛地将扫帚向 前一推,带起一片灰尘和碎石,哗啦一声扫过张虎崭新的靴面。 张虎像是被烫着般猛地后退一步,脸上闪过一丝惊惧,右手下意识捂向曾经 受伤的位置。待他反应过来,立刻涨红了脸,为自己的退缩感到无比恼怒。 「你!」他厉声喝道,却不敢再上前。 余幸依旧沉默,只是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将地上的污秽和灰尘一下下扫开, 仿佛眼前空无一物。 张虎死死瞪着他,胸口起伏几下,最终只是重重哼了一声,带着人快步离去。 那背影里,竟带着几分仓促的意味。 又过了两日。 余幸正扛着一捆晒干的青剑菖穿过杂役处的仓库,尘土和草屑沾了他满头满 身。就在他弯腰放下草料的瞬间,余光瞥见院墙拐角处聚着几个人影。 是在寒晶谷见过的,张虎身后的那几个随从。 他们缩在墙根的阴影里,脑袋凑得很近,正围着一个灰布小包裹低声争执。 虽然听不清具体内容,但那急促的语调和不耐烦的手势,分明透着几分见不得光 的焦躁。 余幸动作未停,继续搬着草料,目光却淡淡扫过那边。 只见那包裹被迅速打开又合上,缝隙间隐约露出几枚丹丸的轮廓和灵石微弱 的光泽。其中一人似乎有些不满,声音陡然拔高,又被同伴急忙压下。 他立刻弯腰重又将干草扛起,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但那一刻已然足够。 看来张虎虽然受到了惩戒,但他手底下这些蝇营狗苟的勾当却仍未停止。 …… 午后的歇息时辰短暂,日头晒得人发蔫。 余幸借口内急,绕过几处低矮的屋棚,身影在晾晒的粗布衣裤间一闪,顺势 拐进了杂役处东侧。十几日没来,这里仍旧保持着原样:几间石屋歪斜着,门前 堆着朽坏的农具和散乱的枯枝。人迹罕至,连鸟雀都懒得多叫几声。 石磊就蹲在其中一间石屋的背阴处。 他敦实的身子缩成一团,像块长满青苔的石头嵌在墙角。手里捏着根枯黄的 草棍,正百无聊赖地拨弄着地上的一队黑蚁。虽然瞧着懒散,但那结实的臂膀和 宽厚的背脊,依旧透着常年干力气活留下的底子。 余幸的脚步落在软土上,悄无声息。 直到影子轻轻罩住了石磊眼前的那一小块光斑。 「石师兄。」 声音不大,却惊得石磊浑身猛地一哆嗦,手里的草棍啪嗒掉进土里。他几乎 是弹转过身,看清来人后,才重重吁出一口气,没好气地抬手拍着自己厚实的胸 口。 「我操!」他惊魂未定地瞪着余幸,「你小子走路没声的?想吓死我换地方 挺尸啊!」 余幸没接话,只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递了过去。 石磊瞥了一眼,粗短的手指灵活地解开绳结。油纸摊开,里面赫然是几块纹 理分明、还渗着些许油光的灵兽肉干。 「啧,你小子行啊。」石磊喉结滚动一下,也不多问,抓起来就狠狠咬下一 大口。筋肉在齿间被撕扯开,他满足地眯起眼,含糊不清地嘟囔:「无事献殷勤…… 唔……非奸即盗……说吧,托人把我找来是有什么事?」 他用力咽下嘴里的肉,眼神里多了几分精明,伸出油乎乎的手指对着余幸虚 点几下:「我可先说好,你现在是戴罪之身,太麻烦的事我不沾啊。」 余幸的目光扫过空荡的四周,这才将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我想知道 张虎的事。」他顿了顿,每个字都清晰而沉缓,「所有事。特别是……他怎么赚 灵石。」 石磊咀嚼的动作骤然慢了下来。他脸上的满足感瞬间消失,警惕像一层寒霜 覆上眼底。他脖颈微转,粗壮的肩颈线条绷紧,视线迅速扫过周围每一个可能藏 人的角落。 确认无人后,他才重新看向余幸,身体前倾,带着不容错辨的警告:「你小 子……还敢找他麻烦?」他摇了摇头,像是看一个不开窍的傻子,「我劝你趁早 熄了这念头。他人在外门不假,可他那手,照样能伸进这杂役处掐死你。」 「你斗不过的。」 余幸摇了摇头,脸上恰到好处地混合着怯懦与不甘,他低声辩解:「师兄想 岔了,我没想斗。」那声音里透着认命般的无奈,「我只是想躲着点走……知道 他的路子,免得哪天不小心,又碍了他的事,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石磊上下打量了余幸几眼,眼睛里闪着将信将疑的光。他咂摸了下嘴,似乎 没品出更多破绽,这才把剩下的肉干胡乱塞进怀里,歪着身子凑近了些: 「他那点破事谁不知道?那孙子,就是条血蚂蟥!」 石磊的嘴角撇向一边,语气里露出几分惯常的鄙夷。 「除了捏软柿子,他最大的进项,就是倒腾宗门的份例!」 「倒卖?」余幸的语气虽然平稳,却紧着跟上了对方的尾音儿。 「可不是嘛!」石磊一拍大腿来了兴致,「清心丹、炼骨丹、还有每月那点 灵谷……多少人手头紧巴巴,或者自个儿用不上,就想换几块灵石救急。张虎这 伙人专干这个——压低价收进来,凑成整份,再偷偷摸摸高价卖给山下坊市那些 没根脚的散修。」 他用手指隐秘地朝门外虚点了一下:「那个管分发物资的刘管事,就是他背 后的靠山。两人蛇鼠一窝,穿一条裤子!这他娘的……都快是明面上的规矩了。」 余幸不再出声,只是静静听着。昏暗的光线下,他低垂着眼,所有的思量和 计算都在那一片阴影里飞快转动。 这与他所推测的,分毫不差。 「他们一般什么时候交易?在哪儿?」 石磊脸上的肌肉放松下来,嘴角咧开一个精明的弧度。那双看似憨厚的眼睛 此刻闪着市侩的光,右手拇指和食指熟练地搓捻起来:「这可就问到根子上了。」 「这等机密——」他拖长了语调,声音里含着几分拿捏的姿态,「得加钱。」 余幸沉默地看了他片刻,随后才伸手探入怀中摸索几下,将掏出来的两颗二 品灵石轻轻放在石磊的掌心上。 「就这些了。」他的声音平淡无波,「我全部的家当。」 石磊掂了掂掌中那点微薄的灵石,分量轻得可怜。他撇了撇嘴,却又叹了口 气,最终还是将灵石揣进怀里,边揣还边嘟囔:「真是穷得叮当响……罢了,谁 让老子今天心情好。」 他再次凑近,这次把声音压得更低:「他们胆子肥得很。窝点就在后山乱石 坡,那儿有个塌了半边的旧丹房,鬼都不去,隐蔽得很。」 「日子不固定,但多半是月中那几天……等刘管事那头肥猪盘完了库,手里 多了『余粮』,他们就趁着夜色摸黑出手。」 「算起来,也就是这一两晚的事了。」 「多谢石师兄。」余幸点头,将每一个字都咽进心里。 石磊起身拍了拍衣摆,最后扔下一句:「小子,听我一句,别乱来。刘管事 在外门手眼通天,张虎更是个混不吝的刺儿头。你要动手,就得一竿子打死。要 是没打死……」 他没再说下去。只是挥了挥手,像是要挥开某种不祥的预兆。 「走了。」石磊转身,将声音抛在脑后,「这肉干的味道是真不错,以后要 是吃不着,还挺惦记。」 余幸站在原地没应声,只望着那道背影晃出院子,消失在门外明暗交错的光 影中。 一竿子打死? 不。 他要做的,是挖好坑,看着他们自己往下跳。 连土都自己埋。 回到自己那间充满霉味的小屋,余幸仰面倒在稻草铺上,阖上双眼。 黑暗中,他的识海却亮如白昼。 石磊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在其中清晰地翻滚、碰撞、重组:张虎的贪婪、刘管 事的职权、倒卖的勾当、乱石坡、废弃丹房、月黑风高的交易夜……所有零碎的 线索,此刻正被一条无形的线飞速串起。 前世伏案加班的记忆倏然苏醒。为了能让那份微薄的薪水再提高半分,他曾 在无数个深夜研读冗长的公司规章,揣摩流程里每一个可能被钻营的缝隙,也看 透了那些老油条如何面带笑容地将利益揣进自己口袋。 相比之下,张虎与刘管事这套倚仗仙门等级森严与消息闭塞而行的勾当,在 他眼中简直粗陋得可笑。 不过是换了个世界,换了个名目。 人心那点腌臜算计,从未变过。 余幸不会硬碰硬地去揭发,那是无谋蠢汉才会选择的绝路。他所要做的,是 布一局精巧的棋。要让那猎物用自己的腿脚,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步一步走向刑 法堂森严的门庭。 余幸的呼吸变得平稳悠长,仿佛已然入睡。 一幅清晰的图卷,正在他心底逐渐勾勒出冰冷的轮廓。 …… 杂役处从来都藏着些心照不宣的规矩,最底层的弟子往往比主子更懂得察言 观色。余幸前几日清扫石阶时与张虎的那场遭遇,虽无人敢当面议论,却早已被 无数双眼睛看了去,自然也落入了管事耳中。 今日分配活计时,那尖嘴猴腮的管事眼皮都未抬,便径直将余幸的名字与张 虎那几个老跟班排在了一处。 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敲打——让不懂「规矩」的人,去该去的地方学学「规 矩」。 一行人被安排分拣新到的灵植,空气中弥漫着清苦的草木气息。余幸立刻缩 起了肩膀,将自己塞进那副早已熟稔的畏缩皮囊里。他刻意将动作慢了半拍,偶 尔还因「体力不支」手腕一抖,将几株品相难得的灵草「不小心」拨到那些跟班 触手可及之处。 起初,那几人投来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冷意,像刀子刮过皮肤。可 几次三番下来,见这九五二七始终低眉顺眼,甚至主动将好处「让」出,他们紧 绷的神经便渐渐松弛下来,脸上露出惯有的轻蔑。 看来这新人,终究还是个被吓破了胆的软蛋。 「喂!九五二七,你他娘的能不能快点!这边的虹斑兰都快过时辰了!」一 个跟班不耐烦地呵斥道。 余幸像是被这声叱责惊得浑身一颤,手猛地一抖,怀里那捆品相极佳的赤阳 花便散落在地。 「对……对不起师兄……」他慌忙弯腰去捡,手指因「惊慌」而显得笨拙不 堪。 「没用的废物!」那跟班骂骂咧咧地大步上前,一脚踹在余幸肩头,将他蹬 到一旁,自己则小心翼翼地抱起那捆赤阳花。 「这可是炼制烈阳丹的主材,要呈给刘管事过目的上等货色!弄坏了,把你 拆了卖零碎都赔不起!滚远点!」 余幸蜷缩着身子连滚带爬挪到角落,仿佛是被恐惧彻底淹没。只是无人得见, 他的唇角极轻地牵动了一下。 赤阳花色金红,性极烈,蕴含充沛火灵之气,而冰魄草则生于极寒幽谷,通 体剔透如冰晶,性阴寒。二者单用皆是良材,但若在采摘后近距离共存,其截然 相反的灵气便会彼此侵蚀,逸散出一种无色无味的异样灵蕴。此气虽不伤人,却 对丹药品质极为敏感,能令其色泽迅速暗淡,灵气紊乱消散,如同被无形之手悄 然抹去精华。 而他方才假意拾取时,早已将几株揉碎了的冰魄草不着痕迹地抹在了那捆赤 阳花的茎叶深处。 如今只需静待鱼儿携着这份「厚礼」,游向该去的地方。 第十二章 次日,天光未透。 杂役处深处那间最大的仓库里,死寂被猛地撕开。 一声凶兽般的咆哮轰然炸响,裹挟着灵植腐败后的酸朽气息,狠狠撞在四壁 之上: 「废物!」 「一帮没长眼睛的废物!!!」 身形肥硕的刘管事立在中央,满面油光因震怒而不住抖动。他指着面前一堆 色泽灰败、灵气紊乱的赤阳花,声音好似从牙缝中挤出来:「上好的主材……」 「就这么废了?」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刮骨刀般扫过眼前噤若寒蝉的几名杂役,唾沫星子几乎 喷到他们脸上: 「谁干的?!」 张虎的那几个跟班缩在最后面,个个面无人色。他们昨日分明将这批赤阳花 完好送入库中,怎一夜之间,竟似被抽干了精华? 一片死寂中,一人颤巍巍抬头,嗓音发干: 「管、管事大人……昨日入库时,分明还是好的……就、就是那个九五二七! 他当时毛手毛脚,摔过这捆花!」 刘管事那双陷在肥肉里的眼睛倏地眯紧,缝隙里透出冷光:「九五二七?是 那个在刑法堂挂了号的?」 「是、是他!」那跟班如同抓住浮木,忙不迭应声,「他早先就与我们虎哥 结过梁子!定是怀恨在心,用了什么阴毒法子……」 话音未落,一记耳光已携着灵力狠狠掴在他脸上,打得他原地转了半圈。 「放屁!」 刘管事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毒的钉子般字字扎得人生疼: 「他一个连引气都费劲的废物,能有什么手段?还能在你们眼皮子底下耍花 样?找不出由头,就敢随意攀咬? 「我看,就是你们自己废弛职守!」 刘管事心中雪亮。 这批赤阳花本是他暗中勾出、预备牟利的大头,如今莫名毁损,不止财路骤 断,若细查起来,他自己也难脱干系。想到这儿,他烦躁地一挥手,如同驱赶蝇 虫: 「这个月的份例,你们几个全他妈扣光!滚出去!」 那几个跟班听闻此话后全都连滚带爬地跌出仓库,面上却像铺着一层死灰。 份例尽扣,不止白做一月,连带着最基础的修炼资粮也会断绝。 目光扫过那几个狼狈的身影,刘管事心底已飞速盘算开来:这帮蠢货的份例 正好拿来填窟窿,余下的总能在下批物资里『挪补』回来。万幸只损了这一桩, 若真被上面嗅出整条线…… 「他娘的……全怪那扫把星!」 「老大不会放过他的!」 「可眼下怎办?刘管事那边的『孝敬』……这个月怕是凑不齐了……」 几人躲在墙角的阴影里,声音充满了怨毒和焦虑。这笔意外亏空,让他们本 就岌岌可危的处境愈发雪上加霜。 然而在无人留意的另一端晦暗处,一道沉默的身影正静立其间,将方才的一 切悉数敛入眼底。 余幸正将一袋灵谷扛上货架,喘息粗重,动作滞涩,俨然一副力有不支的模 样。可是他低垂的眼中,却是一片冰冷的平静。 第一步,成了。 那批赤阳花废得恰到好处,刘管事的怒斥更是帮他洗清了嫌疑。此刻,那群 饥肠辘辘的鬣狗,正被逼入绝境,龇着牙寻找下一顿血肉。 而新的饵,他早已备妥。 午后,余幸被派往内门边缘的一处临时丹库当值。此地僻静,只暂存些等着 分送各峰的丹药材料,守备甚是疏松。 他推着一辆吱呀作响的板车,缓缓清理库外的堆积的器物与杂草。就在活计 将完未完之际,余幸脚下忽地一绊,他身体骤然失衡,那辆沉重的板车猛地脱手, 直直撞向库房那扇老旧木门。 「哐当——!」 巨响炸裂。 木门剧震,门上那具黄铜旧锁应声崩开,锁芯脆生生地断作两截,一截跌落 在地,敲出清冽的铿音。 余幸「吓」地跌坐在地,脸色霎时褪得惨白,嘴唇不受控制地轻颤。 他手足并用地扑向那截断锁,发抖地试图将它按回原处,却只是徒劳。额角 沁出细密冷汗,喉间挤出几声破碎的呜咽,活像个吓破了胆的孩童。 恰在此时,张虎那几个跟班正耷拉着脑袋从旁经过。几人刚被刘管事罚了最 苦的差事,正一肚子晦气无处发泄。 「妈的……这日子没法过了……」 「要不……再找几个新人『借』点?」 「借?借个屁!现在谁还搭理我们!」 「等等等等会儿……什么声?」 几人的抱怨戛然而止。 他们交换了一个眼色,悄悄地凑了过去,借着一排废弃丹炉掩住身形,正好 将余幸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尽收眼底。 「是那个废物!」 「他……他把丹药库的门锁给撞坏了?」 「我操!这下他死定了!这可是重罪!」 几人眼中闪过幸灾乐祸的光芒。但很快,其中一个心思活络的,眼神就变了。 他拉了拉同伴的衣袖,压低声音道:「你们看清楚,那库门标记……是丙字库。」 「丙字号?那不是……」 「我听说……这个月丹霞峰备下了一批『还灵丹』,还没来得及卖出去,就 暂存在这里……」 几人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起来。 还灵丹! 那可是练气期修士梦寐以求的灵药。只需一枚,枯竭的灵力便能顷刻恢复小 半,绝境中足以逆转生死! 坊市之内,此丹卖得极好,一枚便值二十块二品灵石。 平日里,他们这样的人连凑近闻一闻丹气的资格都没有。 可现在—— 存放灵丹的库房,门锁……竟坏了。 还是被一个「罪人」撞坏的。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余幸像是疯了一样,连滚带爬地跑向远处的值守房。 「来……来人啊!不好了!锁……锁坏了!」惊慌失措的叫喊声遥遥传来。 很快,一个值守弟子揉着惺忪睡眼,打着哈欠踱步而出。他瞥了眼坏锁,又 扫过抖如筛糠的余幸,满脸不耐地骂道: 「嚷什么嚷!不就一把破锁吗?!」 「坏了报修,等明日来人处置!」 「大惊小怪。」 他顺手将破门往里一推,虚掩了那道裂口,转身便回了屋。 脚步声渐远。 只剩一院寂静,和那扇再也关不住秘密的门。 阴影里,几个跟班的心脏快要撞破胸腔。 几双眼睛死死咬住那扇虚掩的木门,瞳孔里烧着贪婪与疯狂的光,仿佛门后 不是库房,而是一条铺满了灵石与金丹的登仙大道。 死寂中,几人飞快交换眼神,狂喜中夹杂着一丝最后的迟疑。 「太巧了吧……会不会有诈?」一个声音干涩发颤,还时不时地吞咽几下。 「诈个屁!」旁边的人眼睛布满血丝,声音压得低哑却烫得骇人,「锁是真 断了!那废物也滚回去睡了!这就是老天爷赏饭吃!」 他猛地揪住对方衣襟,「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一票,够我们逍遥半年!」 「对!管不了那么多了!刘管事的『孝敬』不能再拖了!没灵石,你我都要 得完蛋!」 最后那点犹豫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彻底碾碎,贪婪如野火燎原。 「这傻子……竟是我们的造化!」 「快!去告诉虎哥!」 再也顾不上别的,几道身影迅速没入浓稠的光晕之中,向着张虎的住处狂奔 而去。 余幸从值守房拐角缓步走出。他依旧低着头,脸上还残留着未散尽的惊慌, 但袖中的拳头,却早已攥得死紧。 方才那一撞自然是他早就计算好的。他以混元真气暗中包裹住板车的撞角, 精准地冲击在那老旧铜锁最脆弱的卡榫上。而那名值守弟子的懈怠反应,同样在 他的预料之中:一个懒惰好赌、从不认真履职的人,自然乐得大事化小。 一切正沿着他写就的剧本逐幕上演。 他慢慢走回住处,途中经过一片僻静的小树林。脚步忽然停顿。 他抬起头。 午后的阳光穿过层叠的枝叶,洒下斑驳闪烁的光影,如同一张巨大而破碎的 网,落在他沉默的脸上。 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前世,他困在一方小小的格子里,揣摩着名为「规章」与「人情」的枷锁, 学着如何在其中钻营,如何看人下菜,如何将人心的贪婪与懈怠铸成向上攀爬的 阶梯。 他曾以为飞天遁地的仙门会是另一番光景,却不曾想,其内核竟是如此的相 似。 刘管事与张虎,和他前世见过的那些高高在上的经理、仗势欺人的同事又有 什么分别?他们都自以为是棋手,将如他这般的人视作可以随意摆布的棋子。 但他们不知道,棋子,也会有掀翻棋盘的一天。 不。 余幸的念头一转,推翻了这过于粗劣的想法。 他不要掀翻棋盘。 他要步步为营,做一枚吞没「将」的卒。 余幸的眼神在阴影里沉淀下来,那是猎手在布妥陷阱后,志在必得的平静。 暮色四合,日头正一寸一寸沉入西山。 他布下的饵已沉入水底,织就的网正静待涟漪。 是时候,拉起第一根绳索了。 第十三章 丹霞峰,药事堂。 光线被药架切割成一道一道,氤氲的药气在光柱中无声浮沉。 苏菀伫立其间,指尖划过玉简上的名录,目光却并未放在其上,而是落在虚 空某处,没有焦点。清丽的眉宇间锁着一抹化不开的沉郁,阿幸的处境像块冰冷 的石头,沉沉压在她心口。 「那凝脉玉露丸……不知他用了没有……」 思绪飘散间,门外廊下传来两名弟子压低的交谈声,字句清晰,一字不落地 钻进她耳中。 「刘扒皮真是越来越贪了。那批新到的赤阳花明明半点用没有,他还敢再要 一份。」 「你出来得早,没瞧见后面,我可是看得分明。他正偷偷让外门杂役偷偷摸 摸把成捆的往废料炉那边搬呢。」 「啊?那这『受潮损毁』的由头……」 话音戛然而止。 帘布掀动,两名弟子踏入堂内,一抬头撞见静立药架间的苏菀,顿时脸色煞 白,噤声垂首。 堂内寂静,落针可闻。 苏菀转过身来,眸光清浅,却如秋水凝霜,静静落在两名弟子身上。 「方才你们所说的,我都听见了。」她声音柔和,却字句清晰,如珠落玉盘, 「宗门规矩,灵植若有损耗,需得查验清楚。『灵花受潮』这样简单的理由,你 们竟也当真?」 「库房之中,常年布有防火、除湿、安灵三阵,这是常识。你们察觉有异却 隐而不报,是第一错;背后议论、传播不实之言,是第二错。」她语气依旧温和, 却隐有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度,「今日之事,我暂且记下。若再有下次,决不轻饶。」 二人将身子伏低,连声道:「师姐息怒!弟子知错!再不敢胡言!」 其中一人像是急于辩解,又或是想将功补过,慌忙补充道:「师姐明鉴!实 在是那刘管事行事太过蹊跷!弟子亲眼看见搬运的杂役神色匆忙,不慎从怀中落 了几株……」 说到这里,那弟子犹豫了一下,然后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用手帕包裹 的小包,双手呈上。 「弟子……弟子当时觉得此事古怪,便斗胆偷偷拾回了两株。师姐您看,这 赤阳花颜色灰败,触手枯脆,内里灵气全无,根本不似受潮,也绝非自然损耗!」 苏菀的目光落在那方素帕上。她伸出两指,将帕角轻轻揭开。 两株赤阳花静静躺在帕心,生机尽散,色如死灰。 身为丹师,苏菀再清楚不过——赤阳花性烈,即便枯萎也应是暗红如铁锈, 绝不该是眼前这般死气沉沉的灰败之色。 她心下生疑,当即便凝起一缕灵识探了过去。 焚毁的脉络间火灵暴乱,痕迹犹在。然而就在那焦枯的根基处,她蓦地触到 一点极其微弱的残余。 是阴寒之气! 「寒髓根、冰魄草、秋长露……」 苏菀心中迅速掠过几个名字,皆是《异药图鉴》与《药性冲突详析》中记载 的至寒之物。 只一瞬她便断定,这分明是至阴至寒之物引发药性对冲,自内而外崩毁的迹 象! 苏菀面上不动声色,只将手帕重新合拢,把那两株枯花纳入袖中。她沉吟片 刻,再开口时已平添了一分训诫之意:「既察觉有异,便该依规上报药事堂查证, 而非私下揣测,徒生事端。」 目光如薄霜扫过,二人顿时屏息垂首。 「今日之言,到此为止。若再有无端流言出自你们二人之口,定不轻饶。」 「退下吧。」 「是……多谢师姐!」二人如获大赦,几乎不敢抬头,躬身疾步退了出去。 苏菀仍立在原处,袖中那两株枯花仿佛重若千钧。 她的视线落回手中那枚玉简,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 是无心之失?还是有人蓄意为之? 念头一起,她心头便是一沉。那阴寒手段诡谲难测,是否意味着暗处的风波 正在蔓延?而那个无依无靠的少年,会不会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卷入,再难 脱身? 他仍在刑法堂「待察」之列,身份本就微妙,地位更是卑微。若在此时与 「毁损宗门灵植」这等重罪扯上关联,无论真相如何,他都极可能成为最先被推 出去的替罪羊。 这思绪如巨石般压在心底,叫她整个晌午都坐立难安。玉简上的字迹恍惚浮 动,心神早已如被狂风吹乱的池水,再难映照进半分内容。 她原以为余幸承受的不过是明处的打压,她只需在暗处稍加回护便好。却不 曾想到,他已陷在更深更急的涡流中央,而她所见不过是冰山一角。 想要去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林渐师兄的告诫犹在耳边…… 苏菀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翻涌的焦灼,转身步入内间丹房。 她取出一只早已备好的紫檀木盒,其中分门别类,放置得一丝不苟:三枚 「宁神守魄丹」静候其位,用以安定心神;一瓶「玉液回元膏」泛着柔光,可及 时补充灵气;另有一小罐以温玉制成的「静心香」,是她苦心采集月露清兰亲手 炼制,于闭关时点燃,有祛除杂念之效。 她将木盒仔细封好,轻轻放在林渐日常清修的静室门前。又附上一枚玉简, 其中只录得一行小字:「师兄闭关之物已备。菀依例巡察外门药田,一个时辰内 即归。」 做完这些,她心神稍定。 随即不再犹豫,只借口查验一批新收药材,便步履平稳地踏出药事堂,径直 朝那片萦绕心头的不安之地行去。 …… 苏菀抵达外门库房的侧院时,正见一名刘管事手下的年轻弟子捧着账簿匆匆 走过。她指尖不着痕迹地微微一弹,一缕极淡的「忘忧香」随风逸出,那弟子脚 步顿时缓了三分,原本紧绷的神色渐渐柔和下来。 「这位师弟请留步。」 苏菀嗓音温软,自袖中取出一只青玉药瓶递了过去。 「今日见诸位劳心劳力,这些清心散可解几分疲乏。」她眼波轻转,似是不 经意间瞥向库房方向,「方才我见废料中有批赤阳花损毁严重,倒是可惜。若是 保管上有什么难处,丹霞峰或可调配些摘了牌子的灵植夫过来帮忙。」 那弟子受宠若惊地接过药瓶,指尖相触时耳根微微发红。他抬眼迎上苏菀含 笑的眸光,只觉得心神一荡,话便不由自主地溜了出来: 「师姐真是菩萨心肠!唉,哪是什么保管的问题,分明是运道不好!那批花 送来时还娇艳欲滴,谁知过了一夜竟全都萎了,刘管事为此大发雷霆呢!」 苏菀心下一动,面上却依旧春风和煦:「原来如此,确实可惜。这般说来, 这批花入库时还是完好的?」 「哪儿能不好呢!刘管事验看时还夸这批花的品相难得,花瓣上的金纹都还 闪着光呢。」那弟子越说越起劲,「就怪那个新来的九五二七,走路都左脚绊右 脚,好大一捆赤阳花被他摔得七零八落,花瓣碎得满地都是,收都收不起来……」 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游移了一下,含糊地补充道:「呃……其实那 天……张师弟手下那两个弟兄也来搭了把手,搬是搬得挺快,就是手脚重了些…… 可能……也有点儿关系吧……」 话未说完,他猛然惊醒,当即噤声,讪讪行了个礼便匆匆离去。 望着那弟子远去的背影,苏菀唇角温婉的笑意渐渐淡去,眼底掠过一丝凝肃。 「此事竟真的与阿幸有关。」 「既然来了,正好去提点他一句,免得那糊涂蛋不知利害,平白惹祸上身。」 思忖既定,她便悄然展开灵识,如微风拂过人群,不着痕迹地探寻那缕熟悉 的气息。 她装作不经意地踱步,一心想「偶遇」余幸。 就在离刘管事居所不远的一处僻静拐角,苏菀正欲快步穿过,却忽然停下了 脚步。 她的目光被前方景象牢牢抓住,心头一紧——只见余幸正微微躬身,态度谦 卑地同一位刑法堂弟子低声说着什么。那弟子面色冷峻,弟子面色冷峻,胸口的 狴犴纹样在昏光中透出凛然威严。 「刑法堂的人?!他怎么会在这里找上阿幸?」 苏菀心中惊疑交加,未及细想便快步上前,脸上浮现出温婉关切的笑容,自 然插话道:「这位师兄请了。可是这新入门弟子有何处行事不妥?他规矩尚未熟 稔,若有冒犯之处,我这做师姐的先行代他赔个礼。」 那刑堂弟子话头被打断,冷冽的目光扫过苏菀,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后,语气 虽仍公事公办,却到底添了一丝和缓: 「并无冲撞,只是循例问询几句。」他复又看向余幸,声音沉了下去,「你 方才所言,我已知晓。此事我自会依规上报。」 他稍作停顿,带出几分警告的意味: 「但若其中有半分虚假……」 余幸将头垂得更低,姿态恭顺:「弟子不敢,句句属实。」 那来自刑法堂的弟子将目光再度落回苏菀身上,略一颔首,补了一句:「职 责所在,还请苏师姐见谅。」 说罢他利落转身,身影一闪便没入廊道阴影之中。 直到那迫人的气息彻底远去,苏菀才松了口气,连忙转向余幸,清丽的眸子 里满是担忧与后怕:「阿幸!你……你怎么会招惹上刑法堂的人?方才究竟是怎 么回事?他说的『上报核查』又是何事?」 余幸抬起头,方才那副神色已悄然敛去,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复杂,面上却只 浮起无奈的苦笑,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庆幸: 「多谢苏师姐方才为我解围。没什么大事,只是……只是例行问话罢了。」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刚才经历的只是一场无足轻重的风波。 苏菀却并未被这副模样瞒过。她一想到方才刑法堂弟子那冷硬的警告,心就 揪得更紧。她上前一步,目光不再是单纯的担忧,更添了几分不容闪避的锐利, 牢牢看进他眼里: 「阿幸!你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她声音压得极低,隐隐发颤,「刚才那 是刑法堂的人!他们寻常绝不会为『无足轻重』的事亲自来找一个杂役问话!」 她顿了顿,眼中忧色更浓,将憋在心里许久的疑问和盘托出: 「还有赤阳花……我听说那批花的损毁,你也牵涉在里面?阿幸,阿幸,如 今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这时候若再出一点岔子,你就是万劫不复!」 余幸的瞳孔在暗处微微一缩。他静了片刻,像在急速权衡。再开口时却是近 乎麻木的平静: 「师姐想多了。赤阳花的事……我人微言轻,师兄差我搬运,我不敢不从。 至于为何损毁,我确实不知。大概……只是我运道不好罢。」 他眼睑低垂,避开了她锐利的目光。那副逆来顺受的模样,俨然一个常年受 压、只能认命的外门弟子。 可苏菀的心却直直往下沉。 她太熟悉他了,或者说,她熟悉那个在地牢里即便害怕也会倔强抿嘴的孩子。 眼前这副过分「顺从」的姿态,反倒更像一种无声的招认和疏离。 他不想告诉她真相。他在推开她。 「余幸!」苏菀的声音里透出一丝严厉,甚至有些不易察觉的受伤,「你还 要瞒我多久?那根本不是意外!那是……」 「师姐。」 余幸忽然截断她的话,第一次主动迎上她的视线。他眼中情绪翻涌,像是压 着许多未曾出口的话语——隐忍、决绝,还有恳求。 苏菀怔住了。那目光太深,她竟一时看不明白。 「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安全。」余幸的声音轻如风过,「师姐昔日赠药之 恩,余幸一直记在心里。正因如此,才更不能牵连你。」 「今日种种,师姐只当从未见过、从未听过。」他向后微退一步,身形没入 更深的暗处,语气疏离却坚决,「杂役处是非纷扰,师姐身份贵重,不宜久留。 请回吧。」 不等苏菀回应,他便转身疾步离去,身影很快被错综的屋舍阴影吞没,快得 让她来不及再说一个字。 夜风簌簌吹过,只留下满地清冷的月光,和她独自怔在原处的身影。 她望着他消失的方向,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 阵锐利的刺痛。 他其实什么都清楚。 或许,他早已在暗中谋划着什么。 而他却选择了最危险的那条路,并且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的靠近。 一种混合着担忧、无力与隐约酸楚的情绪,如无声的潮水般缓缓淹没了她。 过了许久,一声极轻的低语消散在寒冷的夜气中: 「无论如何……我绝不会让你一个人。」 第十四章 张虎从未想过,自己的道途竟会断在一个新人的手里。 夜深人静时,右手指骨深处那股诡异的刺痛便如蛆附骨般准时袭来。 阴寒时如玄冰钻髓,灼热时似熔岩淌脉,一旦发作便熬得他牙关紧咬,冷汗 浸透里衣。 这几年倒卖宗门物资,经手的灵石如流水般从他指缝淌过,数目说出来,怕 是连一些内门弟子都要眼红。可实际上他清楚,其中大半都得恭恭敬敬孝敬给刘 管事。 剩下的,修炼耗用占去大头,城里那几处温柔销金窟也着实吞了不少。真到 急用时,张虎才悚然发觉,自己竟没攒下多少实在家底。 而手上这道伤更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寻常的化瘀丹、生肌散吃下去,简直 是泥牛入海,连个痛呼都压不住。他耗光了积蓄,忍痛求到刘管事门下。那老狐 狸着实可恨,借机又狠狠刮走他未来半年的例份,才慢悠悠搭了条线,引他见了 位药事堂的内门师兄。 那师兄运起「诊脉诀」在他伤处一探,便说这是两股互斥之力纠缠,非比寻 常。前后为他疏通了三次经脉,每次作价四百颗二品灵石。 三回下来,几乎掏空他全部积蓄。 伤势稍见起色时,戒律处的鞭子又落下了。 那二十记鞭笞带给他的不仅是皮肉之苦,更是将这些年积攒的颜面,在众多 外门弟子的注视中抽得粉碎。 前些日在石阶遇见余幸时,他正打算去山下找那几个老渠道商量商量,把价 钱再抬一抬。赤阳花的市价正俏,得多榨出些灵石来,应付这燃眉之急。 本来仗着宗门资源,价钱都已谈妥,怎料今日突闻噩耗——原定出手的那批 货全出了岔子,竟连一株都未剩下。 张虎有时也会想起,自己初入山门时,也曾怀揣过御剑凌霄、证道长生的梦 想。 然而那份灼热的憧憬早已被现实啃噬殆尽。如今的他,就像一头坐困在淤泥 里的瘸腿老狼,眼里只剩下对腐肉的渴望,和生怕被同类扑上来的惊惧。 「虎哥!虎哥——!」 房门被「嘭」地一声撞开,三道身影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跌了进来。几人脸上 涌着病态的潮红,分不清是惊是喜。 张虎正在搬运周天吸纳灵力,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扰,气血顿时逆冲,呛得他 胸口一闷。他勃然大怒,厉声骂道:「狗东西!毛毛躁躁的,想找死吗?!」 「虎、虎哥!天、天大的好消息!」为首的那个跟班上气不接下气,连声嚷 道,「是、是丙字库房!那个九五二七……他、他把库房的门锁给撞坏了!门没 锁死!里面的还灵丹……现在……现在是唾手可得啊,虎哥!」 张虎闻言一怔,随即便抓起手边的茶杯狠狠地掼了过去! 「放屁!」 碎片四溅,茶水淋漓。他额角青筋暴起,眼中尽是凶光: 「就凭九五二七那个废物?你们是拿老子寻开心吗?!宗门的库锁也是他那 种货色能撞坏的?这他妈成什么地方了?菜市口吗!」 三个跟班吓得齐齐一哆嗦。为首那人慌忙上前一步,连声辩解: 「千真万确啊,虎哥!是我们亲眼所见!那小子推着一辆堆满废料的板车, 不知怎的脚下打滑,车子脱手冲了出去,结结实实地撞在了锁上!」 另一人也抢着补充,声音发颤却语速极快:「那锁……那锁当场就崩断了! 锁舌都飞了出来!我们看得清清楚楚,绝对不敢骗您!」 张虎盯着他们惊惶中透着认真的脸,心下信了几分,可脸上的鄙夷却更深了。 「我看你们是昏了头!」他嗤笑一声,「各个库房都设有禁制,忘了?那玩 意儿再低级也是阵法!就凭我们这几个连筑基门槛都没摸到的,硬闯?找死!」 他眼中蓦地闪过一丝了然:「我懂了。九五二七那废物,怕是修为低微到灵 力几乎不显,阴差阳错才没触发禁制。值守的弟子……哼,也正是仗着有阵法在, 才没把一把破锁放在心上。」 扫了一眼面露贪色的跟班,张虎冷笑道:「你们想溜进去?趁早醒醒!门都 没有!」 跟班们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随即像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彻底熄灭了。方 才的兴奋荡然无存,一个个耷拉着脑袋,活像被戳破了的气囊,瘪在原地。 「那……岂不是白高兴一场……」有人喃喃低语,声音里满是灰败。 「妈的,还以为这次能狠狠捞一笔……」 屋内骤然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几人粗重又不甘的喘息声,在压抑的沉默里 格外清晰。 张虎看着他们那副垂头丧气的模样,眼中掠过一丝毫不掩饰的烦躁。他正欲 挥手斥退几人,动作却突地断在半空。 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目光定了一定,随即缓缓转向几人,声音沉了下来: 「……你们刚才说,今晚轮值的是谁?」 那几个跟班被问得一怔,互相看了一眼,才赶忙答道: 「是……是周逸!就是那个出了名会躲懒的周逸!」 他们连连点头,语气急切,生怕慢了一分。 「周逸?」张虎的眼神变了。 周逸。这名字在外门无人不晓,人称「逸仙」。修为稀松,懒得出奇,唯一 的嗜好便是溜去城里的赌坊摸两把,听说为此欠下了一屁股的灵石债。 张虎独坐床沿,眼帘半垂,目光虚虚落在空处。四下里静得骇人,只有他指 节无意识地叩着桌面,发出一下下轻而空的笃笃声。 忽然,那叩击声停了。 他再抬眼时,眸底那点惯常的暴躁和戾气沉淀了下去,变成了某种更加冷硬 的东西。 一个念头如毒蛇般无声探首,在他脑中瞬间成形。 连日来的刺痛、掏空的积蓄、还有那杂碎带来的屈辱……所有啃噬他的恐惧 和不甘,在这一刻陡然坍缩,淬炼成孤注一掷的寒光。 半个时辰后,丙字号库房旁的值守房内。 油灯昏黄,光线摇曳,将周逸的面孔映得半明半暗。他正哆哆嗦嗦地数着桌 上那堆灵石,指尖泛黄,指甲缝里嵌着些许污垢。每点过一块,那手指便急切地 摩挲一下,仿佛要将那点微末灵光也榨取干净。 外门道袍皱巴巴地套在身上,前襟还沾着几点早已干涸发硬的油渍。他眼下 一片乌青,眼珠混浊,整个人透着一股被长夜淘空了的萎靡。 「三、三十块二品灵石……」周逸的声音干涩,目光却死死粘在那片莹润光 泽上,怎么也挪不开。「虎哥,您、您这是……什么意思?」 张虎坐在他对面,嘴角向上弯着,眼底却没什么温度。 他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和,但每个字都像裹着一层薄冰: 「周师弟,我听说『来运坊』的蒋老大给你下了最后通牒。」他望着对面缩 紧的瞳孔,不急不缓,「限你三日之内,连本带利,补齐亏空的那二十颗二品灵 石。否则……」 「他就要把你的欠条,直接呈到刑法堂的案头上。」 周逸的身体乍然一颤,好似被一道无形的电流击穿。血色瞬间从他脸上去得 干干净净,只留下死灰般的惨白。 张虎话锋一转,又变得十分恳切。他甚至探过身,伸手在周逸僵硬的肩膀上 拍了两下,姿态很是体贴。 「哎,看你吓的。同门师兄弟,我还能眼睁睁看着你被逼上绝路?」他摇头 叹气,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师兄我啊,就是不忍心,说什么也得拉你这一把。」 周逸望着对方脸上那几乎能以假乱真的关切,只觉得喉头发堵。他半个字都 不愿信,可蒋老大的刀光和刑法堂的惩戒就悬在头顶。 他沉默了许久,喉结上下动了动,终究还是从齿缝里挤出声音: 「虎哥……您就直说吧,到底要我做什么?」 「简单。」张虎的笑容深了几分,「刘管事手头有几件旧物需要处置,不便 记在明账上。稍后你去茅房安稳待上一炷香,其余不必多问。」 「顺便,将你腰间那块库房禁制的通行令牌借我一用。」 周逸像是怕被毒虫咬到般向后一缩,险些从凳子上跌下去。 「虎、虎哥!这……这万万不可!」他声音忽地拔高,又慌忙压下去,话语 间满是惊惧,「令牌离身……私开库禁……这是要进刑法堂剥层皮的啊!」 张虎脸上的笑意一点点褪去。他没说话,只是先指了指桌上那堆灵石,又抬 手指向门外。 「两条路。」 「一,你拿着这些去填蒋老大的窟窿,今晚你我从未见过。」 他停了一下,目光定在周逸惨白的脸上。 「二,」张虎摆了摆手,「你现在就滚。明天蒋老大的状纸就会摆在刑法堂。 你被废掉修为,像条野狗一样被扔出山门。」 他身子前倾,一字一句道:「至于我?我会如实禀告刘管事——他交代的事, 被一条不懂事的看门狗,给拦下了。」 周逸的脸色变了又变,冷汗无声地从鬓角滑落,在下颌处汇聚成滴,砸在衣 襟上。他视线死死粘在那些灵石上,又惶然扫向门外无形的威胁。 一边是能立刻买通生路的灵石,另一边是蒋老大和刘管事前后夹击的万丈深 渊。 他根本没得选。 最后那点挣扎被贪婪和恐惧碾得粉碎。 「好……好!」他几乎是咬着牙崩出这两个字,右手颤抖着摸出一枚色泽暗 淡的铁令,另一只手慌乱地将桌上所有灵石揽入怀中。 「一炷香!」他猛地站起身,声音嘶哑,「我就去一炷香!」 张虎冷眼看着周逸那副被拽入深渊的模样,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他知道,自己赌赢了。 片刻后,丙字库房那扇铁杉木门就在眼前。身后跟着三个屏息凝神的跟班。 张虎握着那枚铁牌,朝门侧禁制微微一晃。 青光流转,空气中那层无形的涟漪悄然退散,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抬手一推,库门便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内里沉寂的黑暗。 过程顺利得近乎乏味。 张虎心中最后那点疑虑,也随着他走入时卷起的冷风彻底散尽了。 库房门在身后合拢,浓郁的丹香立刻包裹了他们。那气息沁入肺腑,腻得让 人发晕,三个跟班的心跳如擂鼓般响起来,在黑暗的库房里清晰可闻。 惨淡的月辉自高窗劈入,照亮了其中凝滞浮动的尘埃。他们弓着背,像四只 被诱入食饵的老鼠,沿着药架间的阴影蹑足挪动。 每一次呼吸,都像将大把灵石吞进肚里。丹气浓得几乎凝成实质,不容抗拒 地只往毛孔里渗。 「虎……虎哥,」一个跟班咽了口唾沫,颤巍巍问道,「咱们……真的不用 先跟刘管事知会一声?」 「闭嘴!你他妈想死别拖上老子!」 张虎猛地回头,眼神凶得吓人,带着压抑不住的戾气:「告诉他?告诉那个 刘扒皮,这到手的东西还能剩几成落到咱们兄弟嘴里?他吃肉,连汤渣都恨不得 兑水再卖三回!」 「都他妈手脚麻利点!拿够咱们的,赶紧走!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谁敢漏 出去半个字,老子先废了他!」 几人的目光在琳琅满目的药瓶间急促扫掠,最终齐刷刷地停在中间一层架子 上。 那里整整齐齐码着数十只白玉瓷瓶。瓶身在微光下泛着温润而诱人的光泽。 「还灵丹!」 「发了……这次真发了!」一个跟班迫不及待地将手伸向白玉瓶。 「找死吗!」张虎猛地低喝,一巴掌将他手背拍开,「一人三瓶,多一瓶都 不准拿!」 他眼神凶厉地扫了过去:「数目差得太多,丹霞峰立刻就会追查!只少几瓶, 还能算成日常损耗,或是推给那个撞坏锁的废物!」他咬着牙,「等会儿再掏点 别的,别他妈因为贪这点,把我们都葬送进去!」 三人噤若寒蝉,慌忙点头。张虎率先抓起三只玉瓶,冰凉的瓷壁贴上他汗湿 的中衣,激得他胸膛一颤。其余人有样学样,动作僵硬地将丹药揣入怀中,粗重 的喘息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就在最后那名跟班哆哆嗦嗦地将瓷瓶往怀里塞的刹那,他汗湿的指尖猛地一 滑—— 白玉瓶脱手而出,直直坠向地面! 「操!」 那跟班吓得魂飞魄散,一声惊叫脱口而出。 预想中瓷器爆碎的脆响并未出现。瓶底触及青石地砖的瞬间,地面上一道微 不可察的流光急速闪过,正是触发了库内常设的「轻羽阵」,无声承托了下坠之 势。 玉瓶只发出一声闷响,随即滴溜溜朝门口滚去,在静谧之中划出一串清晰的 滚动声。 几人都知晓这阵法功效,倒不忧心丹药摔毁。可那玉瓶滚动不休的声响,在 落针可闻的库房里却显得无比刺耳,只敲在紧绷的心弦上。 他们僵在原地,竖耳倾听,库房外依旧死寂,并无任何被惊动的迹象。 良久,才有人长长吁出一口憋闷已久的浊气。 张虎低低咒骂了一句「晦气」,几步走到门边,俯身拾起那只滚到角落的玉 瓶。 一线月光从门缝渗入,恰好落在他掌心之中。他下意识想去检查瓶口的蜡封 是否完好,以免丹气泄露。 可就在目光触及瓶身的刹那,他的动作却突然顿住。 那枚朱红色的蜡封之上,竟清晰地印着三个小字。 第一个字如针般扎进他的眼底: 「筑……」 就在这一刹那—— 「张虎!你的事败了!」 一声炸雷般的暴喝毫无征兆地撕裂院外的幽寂,悍然砸落! 几乎同时,数张「明光符」疾射而至,精准贴上四周院墙。下一瞬,符箓轰 然爆发! 刺目的毫光迸射而出,将库房门口照得纤毫毕现,亮如极昼! 惨白的光圈中央,三道身影如幽灵般矗立,清一色玄黑劲装,手中制式长剑 已然出鞘,剑尖直指库门。剑锋上的寒光与符箓的烈芒交相辉映,沁出森然杀气。 为首那人的脸上尽是煞气,眼神如烧红的烙铁一般,死死焊在库房那扇紧闭 的门上,仿佛下一刻就要亲自冲上去将其踹碎。 张虎与三名跟班如遭雷击,浑身血液霎时冻僵,脑中唯余一片空白。 「盗窃宗门丹药,人赃并获!」那人的声音又急又厉,根本没有废话的打算, 「拿下!敢反抗的,就地格杀!」 身后弟子无声移动,步伐精准,瞬间成合围之势。 「如有反抗,格杀勿论。」 他身后两名执法弟子闻令而动,步伐交错,瞬间结成一个小型剑阵。 就在剑阵即将合拢的刹那,一个慢悠悠的声音自他们身后响了起来。 「哎呀呀,几位且慢动手。」 脚步声响起,身形肥胖的刘管事挪了出来,脸上堆着惯常的和气笑容,不紧 不慢地插入了剑拔弩张的双方之间。 为首的执法弟子眉头锁紧,目光如电扫去。 「刘管事,」他的语气又冲又硬,「我等奉刑法堂之命缉拿盗匪,你来凑什 么热闹!」 「呵呵,」刘管事笑眯眯地踱到近前,客气地朝那为首弟子拱了拱手,「原 来是孟师弟亲自带队。误会,天大的误会。」 他摆摆手,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什么盗匪,不过就是几个手脚不干净、 被当场摁住的蠢材罢了,哪值得这般兴师动众?」 「刘管……」 张虎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刚喊出两个字,就被刘管事的怒斥呵止。 「——给我闭嘴!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刘管事蓦地扭头,脸上那团和气 瞬间撕得粉碎,眼中尽是警告与威胁。 他迅速转回头,脸上又堆起了和事佬的笑容。环视一圈明晃晃的剑光符芒, 音声愈发和煦:「你看,这深更半夜的,刀剑无眼,万一磕着碰着,伤了彼此和 气,传出去更是平白让人看了笑话。」 说完又向前略倾了倾身。他压低几分语调,循循善诱道:「孟师弟,你们刑 法堂日理万机,干的都是肃清宗门的大事。这等小小腌臜,何须劳烦诸位师弟动 手?」 「说到底,是我们内部监管不严,出了几个不成器的蠹虫。」 刘管事脸上堆着诚恳的笑,说出来的话却没有什么商量的意思:「权当卖给 老哥我一个面子。人,交给我带回去。我保证按最严最重的规矩罚,必定给宗门、 给丹霞峰一个交代,绝不姑息。」 「这等丑事,若闹到上面让执事们费心……对你我,对两处颜面,恐怕都不 太好看。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那孟姓弟子身形未动,面色冷硬如铁,语气又急又厉: 「刑法堂行事,只认律令!」他缓缓扫过张虎等人,「私闯库房,人赃并获, 罪证确凿!按律,人犯必须即刻押回受审,谁敢阻拦!」 刘管事脸上的笑容依旧堆着,可眼底稀薄的笑意却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只 余下两点寒芒。 「孟师弟,」他言语中又加了几分力,「话不能说得这么绝对。你虽是刑法 堂的人,可这案子,终究是出在我外门的地界上。」 他话音微顿,目光掠过对方那张绷紧的面庞:「为了几个废物,非要把场面 弄得如此难堪,值得吗?」 「刘锦源!」 那孟姓弟子最后一点耐心彻底耗尽,取而代之的是被冒犯的暴怒: 「少他妈跟我来这套!」他他一步踏前,靴底沉沉叩在石砖上,一双喷火的 眼睛死死瞪着对方那张肥腻的脸,「刑法堂拿人,天经地义!管你外门内门,就 是宗主寝殿,老子也照拿不误!律令就是律令,谁他妈跟你讲人情?!」 他手中的剑尖几乎要戳到刘管事的鼻子上,声音斩钉截铁: 「人,我今天一定带走!你刘锦源再敢哔哔赖赖拦在前面……」 随即寒声吐出最后一句,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就视同共犯,一并拿下!老子看你一身肥膘,扛不扛得住刑法堂的镣铐!」 院中一时安静下来。刘管事腮边的肥肉变得僵硬,那点强撑的从容彻底碎裂, 泄出一丝清晰的忌惮。 远处墙根的阴影里,余幸将目光从库房门口那惊慌失措的张虎身上缓缓移开, 最终落在外强中干的刘管事脸上。 他极轻地笑了一下。 如同一个耐心的钓者,终于感知到钓线另一端传来了期盼已久的挣扎。 大鱼,上钩了。 第十五章 就在刘管事与刑法堂众人对峙的时候,又有一名执法弟子押着一道瘦削的身 影疾步快过院落。 那人体形单薄,止不住地瑟瑟发抖。 他被猛力推入院子,整个人陡然暴露在明光符刺目的光芒之下,无所遁形。 正是周逸。 「虎……虎哥!」 周逸一看见面无人色的张虎,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支撑,崩溃地尖叫起来: 「是你!都是你逼我的!是你拿蒋老大的债逼我……是你让我交出令牌的!」 周逸这一声指认,恰似冷水泼入滚油,猝然炸响。 张虎脸上仅存的那点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他身后的三个跟班更 是双腿一软,如同被去了骨头般「噗通」几声瘫软在地,抖若筛糠。 刘管事脸色铁青,厉声断喝: 「周逸!你本就品行不端,劣迹斑斑!竟还敢在此信口雌黄,血口喷人!我 看分明就是你监守自盗!」 「我没有!我没有胡说!」周逸被这呵斥吓得一颤,却是涕泪交流,不管不 顾地哭喊出来,手指死死指着张虎,「他……他亲口说的!是、是刘管事您让他…… 」 「住口!」 刘管事又惊又怒,连忙喝止。后背却倏忽沁出一层冷汗——他全然未曾料到, 这趟水竟如此之深。 那孟姓弟子看着刘管事这副惺惺作态的模样,冷笑一声: 「演!接着演!刘锦源,你他妈这套戏码留着糊弄鬼吧!」 他探手入怀,取出一枚玉简。灵力微吐,微光流转,一道虚影便投射出来—— 赫然重现出张虎在值守房威逼利诱、周逸绝望屈从的每一个细节。 「看清楚了!」孟姓弟子举起玉简,「这俩蠢货在屋里的时候,老子的『留 影诀』就他妈在旁边看着呢!你还有什么屁话可说?」 看到那影像,刘管事瞳孔骤缩,心底暗道「不好!」 一旁的周逸却像抓住了绝境里仅存的喘息机会,指着光影中张虎的脸哭喊附 和: 「对!对!就是这样!他还骗我……说一切都是刘管事您的意思!是您让他 进库办事的!」 这话如同一点火星,溅入刘管事早已惊惶沸腾的油锅之中。 轰然一声,所有压抑的恐惧被瞬间点燃! 那孟姓弟子目光中好似有火焰跳动,语气中带着得意: 「人证,物证,现在全摆在眼前!桩桩件件都指着你刘锦源!是你自己乖乖 跟我们走,还是老子把你『请』回去啊?」 刘管事浑身一僵,彻底意识到自己已被这几个蠢货死死拖入泥潭,绝无轻易 脱身的可能! 一旦进了刑法堂,只怕……就出不来了。 看着地上瘫软如泥的张虎几人,一个怨毒而疯狂的念头如毒蛇般攀附上他的 心神—— 只要这些人死了……只要他们此刻就闭上嘴…… 那便是,死无对证! 「我本想给你们这几个废物留几分颜面,」刘管事的声音变得森寒,转过身 时脸上那惯常的和善笑容已经荡然无存,「没想到,你们竟敢假借我的名头行此 大罪!真是枉费我平日……」 话音未落,他肥胖的身躯内猛然爆发出一股强横灵力! 空气中水汽急速汇聚,瞬间凝结成一只硕大无朋的幽蓝巨掌,挟着刺骨杀意, 朝地上瘫倒的张虎四人当头拍下! 「刘锦源你找死!」 孟姓弟子大惊失色,他万万没料到那刘管事竟敢当着刑法堂众人的面公然行 凶灭口!仓促间他长剑急振,湛湛灵光暴涨。身后执法弟子亦纷纷催动灵力,阵 型急转—— 却终究慢了半拍! 巨掌已挟万钧之势,轰然压至张虎四人头顶! 就在此时,一道璀璨金芒毫无征兆地撕裂夜幕,后发而先至! 金芒似天外惊鸿,锐利无匹,精准地切过幽蓝巨掌。那凝聚了强横灵力的水 掌,竟如薄纸般被一斩而断,陡然崩散,化作漫天水汽簌簌落下。 刘管事如被无形重锤当胸击中,闷哼一声,脚下踉跄,接连退出七八步才勉 强站稳。脸上血色全无,只剩下一片骇然。 下一刻,一道沉稳的身影已悄无声息地落在场中,仿佛本就立于此处。众人 看去,来人一身刑法堂执事服,面容肃穆威严——正是数日前于偏殿问询过余幸 的那位中年执事。 「宗……宗执事!」 刘管事失声惊呼,双膝一软,几乎要当场跪倒下去。他慌忙稳住身形,深深 躬下腰:「见、见过宗执事!」 额间鬓角沁出豆大的汗珠,涔涔滚落。先前强撑出的那点气焰,此刻已消失 得干干净净。 宗铭并未看他,目光先在地上死里逃生的张虎四人身上淡淡扫过,随后才转 向刘管事: 「刘锦源,你好大的胆子。」 「执事明鉴!」刘管事汗出如浆,唇齿颤抖,「属下失察……万没想到这张 虎竟如此胆大包天,欺上瞒下!如今东窗事发,非但不知悔改,反倒反咬一口, 攀诬上司,其心可诛!」 他抬起头,脸上混着汗水和惧色,急急说道: 「请执事将此獠严加惩处,以正门规!」 「放你娘的屁!刘锦源!」 张虎从濒死的恐惧中挣扎出来,一股极致的愤怒与怨毒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 他彻底明白了,这老狗从一开始就没想过保全他们,现在甚至还要杀他们灭口! 「老子落在刑法堂手里,最多废了修为去挖矿!落在你手里,连骨头渣都剩 不下!」他双目赤红,状若疯虎,嘶声咆哮起来,「宗执事!弟子要首告!刘锦 源才是主谋!所有事都是他指使!是他逼我们干的!」 宗铭听罢张虎的嘶吼,面上波澜不惊,只缓缓将目光重新投向刘管事。 「他所言之事,可是真的?」 「张虎!」刘管事像是被毒蝎蜇中,声调猛地一变,竟带出几分凄厉的哭音, 「宗门待你不薄!我平日对你更是多有提携!你背着我做出如此胆大包天之事, 我不察已是失职,你竟还敢反口污蔑!」 他霍然扭身面朝宗铭,膝下一软,几乎要匍匐扑去:「宗执事!属下对此事 毫不知情!请您明察!我……我身为外门管事,御下不严,甘受其罚!但这污蔑 之罪,属下万万不敢承受啊!」 宗铭静默地看他表演完毕,才略一颔首,抛出下一个问题: 「那你又为何深夜至此?」 刘管事眼中亮起一丝癫狂的希冀,仿佛暗夜行路忽见火光,忙不迭地急声应 道: 「回执事!弟子……弟子是收到了举报!说张虎等人今夜欲私闯库房,偷盗 丹药!弟子闻讯,一刻不敢耽搁,立刻赶来阻止!」 「物证何在?」 「有!有!」 刘管事慌忙将手探向指间的纳虚戒,只见光芒一闪,他掌中多了一只被捏得 有些发皱的纸鹤。 宗铭接过那只纸鹤,目光扫过其上寥寥数字:「张虎欲盗还灵丹,速至丙库。」 他未作评价,只抬眼问道: 「人证呢?」 刘管事喉头一哽,一时语塞。 「有……有的!」 就在这窒息的间隙,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后方微弱地响起。 众人循声回头,只见余幸战战兢兢地自阴影中挪步而出。他垂着头,走到宗 铭面前数步,恭敬地躬身行礼: 「外门杂役处,丁等九五二七,见过宗执事。」 刘管事与张虎等人俱是神色一变。 「这小混蛋此时来凑什么热闹?」 宗铭的视线落在余幸身上,缓缓开口:「这纸鹤传讯,是出自你手?」 「是。」余幸垂首应道,随即抬手指向纸笺右下角一个极细微的墨点,「这 是弟子私下留作的标记。」 刘管事心中一松,几乎要按捺不住狂喜——想不到这小子竟如此识趣,主动 跳出来替他作证! 而另一侧的张虎几人眼中几乎喷出火来,怨毒的目光死死锁在余幸身上。 「照此说来,刘管事对今夜之事毫不知情,前来只为履行职责,与张虎等人…… 并无勾结?」 张虎闻言,双目赤红欲裂,喉间咯咯作响,挣扎着便要暴起,却被宗铭一记 冷眼钉死在原地,半个字也吐不出。 余幸身体微颤,声音带着怯懦的哆嗦:「正……正是。刘管事确是前来阻止…… 但……但是……」 他话锋在此微妙一转,让刘管事脸上刚刚浮起的喜色瞬间凝固。 「弟子之所以能预知此事并传讯,」余幸垂着头,声音却清晰了几分,「正 是因为这一切,本就是刘管事高瞻远瞩、暗中布下的局!」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刘管事先是一怔,随即眼底猛地迸发出亮光。 这小子岂止是机灵,简直就是玲珑心窍!竟还懂得借势而上,可比张虎聪明 多了! 「哦?」宗铭眼中终于掠过一丝真切的笑意,他眉梢轻轻一抬:「你仔细说 说。」 余幸略一垂首,将早已备好的说辞娓娓道来: 「今日午后,弟子不慎损及库房锁具,因心下惶恐,特去向刘管事请罪。刘 管事非但未加斥责,反而耐心教诲。当我提及当时附近有几名跟张虎师兄要好的 师兄们徘徊时,刘管事却并无惊讶之色。」 「他说他早已察觉张虎等人行止不端,侵蚀宗门资产非止一日。尤其清晨那 批赤阳花毁损得蹊跷,他疑心正是张虎等人中饱私囊后为掩痕迹,故意毁物销赃。」 他话音微顿,继而平稳道: 「刘管事还说宗门正值多事之秋,魔教余孽未清,此事不宜声张,以免动摇 外门人心。他苦于没有直接证据,便命弟子将计就计,暗中监视。并吩咐弟子, 若发现他们真有异动,不必声张,即刻以纸鹤通传于他。他要亲临现场,以铁证 清理门户。既是为了整肃风气,更是为了追回宗门损失,以此事警示众人!」 余幸声音渐低,带上几分恰到好处的无措: 「弟子……弟子万万没想到,刘管事一片公心,张虎师兄他们竟真的……真 的前来行窃。更未料到刘管事亲眼见此情景,会如此痛心激愤,以至于……险些 执行门规时,出手过了分寸……」 刘管事听到这里,心中如巨浪滔天,喜悦几乎要将他淹没!峰回路转!简直 是峰回路转! 这不起眼的杂役弟子,竟是如此一枚妙到毫巅的棋子,一番话不仅将他洗得 干干净净,更是将一桩塌天大祸扭转为一份显赫功绩! 一股难以压制的亢奋和贪功的冲动直冲天灵盖,他几乎要立刻躬身应声,将 这「高瞻远瞩」的功劳一口吞下! 然而就在他嘴唇将启未启的时候,眼角余光却瞥见了一旁动弹不得的张虎。 那双赤红的眸子正死死剜在他的脸上,其中翻涌的恨意几乎要化成实质,仿 佛要将他生吞活剥、啖肉饮血! 恰似一柄钢刀当胸捅入,激得他浑身一个寒颤,那点昏热的念头顿时散得干 净。 「不能认!此刻绝不能认!」 一个尖利的声音在他脑中疯狂搅扰:「张虎这条疯狗还未断气!我若此刻认 下,便是坐实了算计于他!」 电光石火间,刘管事喉结剧烈滚动,硬生生将那几乎脱口而出的表功之词狠 狠咽回! 他那几乎要溢出的笑容顷刻间便换作一派沉痛愤慨之色,顺势对着宗铭深深 一躬。再抬头时,只见他已是眉宇紧蹙,每一字都咬得极重,却又巧妙地避开了 实处: 「此子……此子所言,句句皆道出了属下目睹宗门败类时的椎心之痛与激愤 之情!属下一时情急,失了分寸,请执事责罚!」 「刘锦源。」 宗铭威严如山,沉沉压在刘管事的身上,恰如其分地截断了他即将倾泻而出 的谄媚与狡辩。 「你这下属,倒是个会讲故事的。」 只这轻飘飘一句,就让刘管事脸上那副精心雕琢的表情瞬时僵死,生生冻在 原处。一旁始终低着头的余幸,更是后背一凉,细密的冷汗刹那间便浸透了内衫。 宗铭声调舒缓,讲出的话却如重锤,精准砸入刘管事心口: 「按他所言,你苦心布局,意在肃清门户、匡扶宗门。那我问你——」 「既已人赃并获,为何不按门规将其锁拿,交由我刑法堂审理?反而要亲自 动手,行此……」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 「……灭口的雷霆手段?」 说到最后一句时,宗铭的眼中迸出寒光,直刺刘管事: 「你究竟是想整肃风气?」 「还是掩盖某些不便让我刑法堂知晓的东西?」 四下寂静无声,只余刘管事粗重而惊乱的喘息,撕扯着凝滞的空气。 就在这时,一名未被封口的跟班似乎被这令人窒息的气氛彻底逼垮。他猛地 向前一扑,额头结结实实砸在冷硬的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一边磕着头, 一边尖声说道: 「宗执事!宗执事明鉴啊!我们偷丹药,我们认,我们都认了!」 哭喊中满是绝望与惊惧: 「可那赤阳花……那赤阳花真不是我们弄毁的!我们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 不敢一下毁掉那么多灵植啊!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啊!」 这哭嚎声好似开了个口子,另一个跟班也崩溃地嚷叫起来:「是啊执事!我 们冤枉啊!我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宗铭的视线缓缓掠过已是满面狼藉的几名跟班,最终定格在张虎脸上。 他并未立刻解开张虎的禁制,只是沉默地注视着对方,足有两息 这两息之间,张虎眼中翻滚的恐惧、暴怒与滔天的不甘,已如地火奔涌,沸 腾至极致,几欲破眶而出! 然后,宗铭才微不可察地动了动手指。 张虎只觉得喉间一松,那无形的束缚倏忽消失地无影无踪。 「你的手下,似乎有不少冤屈要诉。」 宗铭的声线像深潭静水,半点波动也无: 「张虎,你有什么想说的?」 张虎闻言,竟发出一阵癫狂的惨笑。那笑声干涩刺耳,裹挟着无尽的怨毒和 破罐破摔后的嘲弄。 「哈哈哈……刘锦源!我的刘大管事!事到如今,你还在装你妈的正人君子!」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颈侧青筋虬结,猛地挣起头来,一双赤目死死定在宗铭 脸上,话语急促却又讲得分明: 「宗执事!弟子认罪!私闯丹库,人赃并获,我张虎抵赖不了,甘受刑法堂 一切惩处!挖矿服役,我认了!」 他话锋一转,拼尽全身力气颤抖着抬起手臂,直直指向面带惨色的刘管事: 「但我不能再替这头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顶罪了!他刚才要杀我们灭口,执 事您亲眼所见!若非您出手,我们早已是四具尸体!他现在能杀我,将来就能用 同样的法子弄死其他知情人!」 张虎胸膛剧烈起伏,眼底暴起一抹厉色,咆哮道: 「倒卖资源?那只是他捞钱的勾当之一!我屋里东墙第三块砖下藏着一枚玉 简!里面不仅记了他每次收我们孝敬的账,还有他这些年克扣外门弟子份例、虚 报采购数目、勾结经手人的具体时间、数目和名字!」 「那枚玉简是我偷偷留下的后手!就怕有朝一日死得不明不白!现在,我把 它献给执事大人!」 他吐出的每个字,都似从牙关深处狠狠碾磨而出: 「求执事明鉴!我张虎是烂人,我认栽认罚!但我只求死在明正典刑之下, 而不是烂在这种脏手的私下灭口里!」 宗铭的目光缓缓划过面无人色的刘管事、形同癫狂的张虎,最终停在始终低 眉垂眼的余幸身上。 那深不见底的视线不着痕迹地顿了一刹,连旁的人都未曾留意。 随即他转头对准刘管事,语气蓦地沉了下去: 「刘锦源,你指使下属监视同门、布局陷害、窃取宗门资源,更欲当众杀人 灭口,罪加一等!」 宗铭不再多言,高声喝道:「孟青!」 「弟子在!」 「将刘锦源、张虎一干人等,全部拿下,押回刑法堂候审!」 「是!」 他转向垂首而立的余幸,措辞简扼,却透着股不容拒绝的强硬:「你也随行, 还有些细节需问你。」 「是。」余幸低声应道,依旧是那副谦恭的模样。 他垂着头跟在执法弟子身后,像极了那些被刑法堂传唤的杂役,每一步都带 着藏不住的虚浮,仿似真被吓得魂不守舍。 夜风忽然卷过,带来远处山林的潮气,也将此间浓重的硝烟味悄然吹散。 几道「明光符」耗尽了最后一丝灵力,光芒先变得黯淡,继而摇曳,接着便 发出「噗」地一声轻响,像燃尽的烛芯般熄灭。符纸蜷缩焦枯,化作几撮灰白的 纸灰,轻飘飘落在满是尘埃的地上。 黑暗重新温柔地笼罩下来,吞没了方才的一切剑拔弩张。 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只有那被余波震出的裂痕,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灵力震荡,还在无声地诉说 着—— 本局终。 第十六章 刑法堂深处,藏着一间雅致的静室。 室内不见刀兵,也无卷宗堆积,唯有一副色泽古朴的茶具静陈在案上。旁侧 一只小铜炉,炉心一截安神香静静燃着,逸出几缕清冽的烟气。沸水冲入茶壶, 白汽腾起时,裹着茶叶的微涩暖意。 这本该是个令人宁神静气的地方。 余幸却觉得,相比于外间那充斥刑具与血腥的审讯室,这里的压抑还要更胜 百倍。 孟青将他带到此处后便躬身退去,厚重的室门无声合拢,隔绝了外界。 宗铭并未抬眼看他,也未出声赐座。这位刑法堂内手握重权的人物,此刻正 正垂眸专注于手中的茶具。 烫杯、纳茶、冲点、刮沫……每一步都带着茶道的规整,却被他做得从容写 意,连指尖的起落都似有韵律。待行至「云手分茗」,手臂轻展如拂云;而「灵 枢注盏」时,茶汤则细如银线。 在这最要精微力道与澄澈心神的环节里,室内静到了极致。一时间,唯有茶 水轻响,雾气氤氲。仿佛天地都缩成这一方茶台,只剩他与杯中那汪清茶,再无 旁物。 余幸垂首静立,将气息压得极轻,连胸口的起伏都放得缓,可心神却像被手 攥着一般紧绷如弦。后颈渗出的汗意带着凉意,顺着皮肤爬向发根,痒得细微, 却不敢抬手去擦。 他知道,这在寂静中蔓延的沉默,本身便是一种无声的威压。 直至第一道茶汤被宗铭从容淋在茶宠之上,他方才抬起头,将目光转向余幸, 略一颔首示意他近前。 他没有开口,只是将第二道的金黄茶汤徐徐注入余幸面前那只白玉茶杯中。 等到这一切做完,宗铭才端起自己那杯茶,眼皮都没抬,语气平淡得如同闲 话家常,开口先唤了声: 「余幸。」 「下午你才被刘锦源轰出房门,转眼便『恰好』撞见我麾下的执法弟子。」 「随后又把张虎他们的事说得条理分明,甚至连刘锦源会亲至,都敢『大胆 揣度』。」 他缓缓抬眼,目光平静,却似能照见所有隐秘。 「凭你这几句推测,便让我刑法堂弟子依律上报至我面前。只凭这点手段, 便将一位外门管事和几名练气弟子逼上了绝路。」 宗铭说着,将茶杯凑到唇边,轻轻吹散杯口的热气。就在白雾袅袅散到只剩 一缕的刹那,他淡声开口: 「这一局,你布得……可谓借力打力,分毫无差。」 寒意猛地攥住余幸的脊椎,顺着骨缝往下钻。先前还带着体温的细汗,这会 儿凉透了,紧糊在衣背上。 他心知肚明,自己所有关于「无辜」与「巧合」的伪装,在这位执事眼中早 已被扯得粉碎。 他没有辩解,只是深深一躬,声音低哑:「弟子不敢。」 「坐吧。」 余幸依言坐下,却只敢坐半个凳子,腰背挺得笔直。 宗铭将一杯茶推到他面前,终于开始了真正的「考题」。 「你递出两张帖子,一张引刘锦源入局,一张引刑法堂收网。」他淡然问道, 「你自己说,刘锦源接到帖子时,心里在想什么?」 余幸心头骤紧,思绪如电急转。他知道,这已不是审问,而是考校。此刻任 何一点伪装或迟疑,都只会招致彻底的毁灭。 他深吸一口气,竭力稳住声线:「回禀执事。他所想的,绝非『宗门公义』, 而是『功绩』与『掌控』。」 「他所见的,是一个清理门户、向上表功的契机,更是一个能将张虎这等不 服管束之人彻底攥死的良机。弟子投中的,正是他这份『贪功』与『驭下』之念。」 宗铭不置可否,又追问道:「你看得透刘锦源,那就再看一件事——你为何 不直接去找孟青,而是去找他手下的一名弟子?你又在算计什么?」 「弟子不敢言算计,」余幸姿态谦卑,低首答道,「只是……想求一条活路。 弟子人微言轻,若直接求见孟师兄,恐怕难以取信。而通过一名执法师兄『依规 上报』,远比弟子独自指控更显可信,也更能引发上头的重视。」 宗铭听毕,面上没露半分评断的神色,只是微微颔首,语气里却透出一丝讽 意: 「你给刘锦源编的那出『忠臣』戏,倒是花了心思,可惜他无福消受,更不 配担这个名头。」 他目光锐利如刀,直刺余幸:「下次再想为人粉饰,记着先掂掂自己的分量。 破绽从不在于故事,而在于说故事的人。你一介杂役,分量太轻,撑不起如此 『正派』的戏码。」 余幸的身体微微一颤,脸上先是闪过恍然,随即换上受教后的恳切。他忙起 身,腰弯得极深,拱手行了一礼:「谢执事点拨!弟子当时只想着破局,思虑不 周,险些弄巧成拙,酿成大错。」 宗铭看着他,眼底飞快掠过一丝浅淡的意趣,转瞬又归于深邃。他身体前倾, 一股无形的压力悄然漫开,笼罩了整个静室。 「说说吧。」 他抛出了最后的问题。 「若我不在,你这『分量太轻』的破绽,打算如何找补?」 「又或者——」 「若我今日需要你将这故事『圆』得天衣无缝,你又该如何做?」 余幸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他意识到,这是决定自己生死的一问。 片刻后,他抬起头,目光中的畏缩褪去,转而化为一种前所未见的清明。 「回禀执事,这个破绽,弟子圆不上。」 宗铭眉头微动。 余幸继续说道,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因为真正的天衣无缝,不是让谎 言没有破绽,而是让听到谎言的人因为『利益』而自愿相信它。」 「弟子能做的,只是将刘锦源和张虎逼到不得不互相撕咬的地步,将所有的 人证、物证都摆在明处。而最终能让他们无可辩驳的,不是弟子的故事,而是宗 执事您和刑法堂不容置疑的威严。」 「弟子的作用,只是将藏在暗处的东西赶出来。而定罪与生死的权柄,从来 只在执事手中。」 静室之内,一时只剩下炉上茶水沸腾的轻响。 宗铭注视着眼前的少年。对方始终低垂眉眼,每一个动作都透着恭谨。可想 起他先前那番话,却分明藏着与年纪绝不相称的洞察与冷静。 良久之后,他忽然轻笑了一声。 「你倒是清醒得很。」 他身体后靠,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 「你那几句『推测』很有意思。」宗铭的话里不再带有嘲弄,而是以一种平 实的口吻说道,「有意思到,让我觉得可以留一道保险。」 他的手指似不经意地拂过温热的茶杯边沿:「「当日我给孟青那枚玉符时, 只交代了一句『若刘锦源当真现身,便捏碎它』。」 「如今看来,你这步闲棋倒是没有摆错。」 余幸的心,在这一刻才真正沉入了底。 原来他所有的挣扎与算计,那些自以为精妙的布局,自始至终,都未曾脱出 对方的掌控。 「刘锦源的位置空了。依宗门规矩,他的职司,会换人承接。」宗铭话语微 顿,目光罩住余幸,「你此番也算有功。说说吧,对你日后去处,可有什么想法?」 余幸没有迟疑,仿佛早已想好:「弟子想去丹霞峰下的药园。」 「哦?」这个答案似乎有些出乎宗铭的意料,「为何?刑法堂有巡捕缉拿之 职,岂非更能『人尽其才』?」 「弟子不敢。」余幸忙道,「入山门前,弟子只是个采药的。只认得草木, 不识人情,不通缉凶。若去了别处,恐辜负执事信任,反成笑柄。」 他语速稍缓:「药园清净,能安心修行。」 「况且那处人来人往……或许也有些旁人不易察觉的动静。」 宗铭望着他,目光深邃,仿佛要透过皮囊,直窥心底最深处。过了半晌,他 才开口道:「准了。」 「谢执事!」余幸一揖到底。 「去吧。」宗铭挥了挥手,重新端起了茶杯,仿佛只是随手拂去一粒尘埃, 「记住你今天说的话。刑法堂缉凶拿寇,有时候,也需要几双不起眼的『眼睛』, 几对不张扬的『耳朵』。」 「是。弟子明白。」 余幸恭敬地退后,转身离去。待他轻轻掩上那扇厚重的木门,将满室茶香与 那道如有实质的视线隔绝在内时,这才惊觉整个背心早已被冰冷的汗水彻底浸透, 一片湿冷。 刑法堂的大门在身后合上,微凉的夜色扑面而来。 「呼——」一口浊气尽数泄出。 余幸没有停留,而是加快脚步,只想尽快远离这片令人心悸的区域。 直到走出很远,几乎能望见外门弟子那片鳞次栉比的简陋屋舍时,他的脚步 才稍稍放缓。 恰在此时,路旁枝桠交错的老树丛里,一个敦实身影猛地探出来,压着嗓子 急喊:「九五二七!」 余幸身体瞬时绷紧,混元真气几乎本能地开始运转,可在看清来人是石磊后, 又硬生生按了回去。 他没敢靠近,只缩在阴影里,脸上没了往日那点油滑,倒满是担忧与后怕。 飞快左右扫过一眼,才凑上前来,语气发急:「你……你没事吧?他们没对你怎 么样?」 见余幸摇头,石磊肩一垮才算松了气,可刚松下没两息,像是突然想起什么, 脸色「唰」地白了,连连咂着嘴说道:「吓死老子了……张虎那帮人算是完了! 彻底完了!连刘扒皮都栽了!听说当场就被刑法堂拖走了!」 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眼神复杂地看了余幸一眼,声音压得更低:「兄弟, 不管跟你有没有关,哥哥我服气!但也真他妈怕了!这地方水太深了!」 「你知道最邪门的是什么吗?」石磊顿了顿,终究按捺不住卖弄的冲动,又 靠近半步说道:「他们从库里搜出来的根本就不是还灵丹!」 「我在戒律处帮忙的兄弟偷摸告诉我的,说那丹药绝对不寻常!戒律处那几 个师兄的脸当场就白了!」 「这回的事儿,绝对大了!」 话音落下,他像是终于抛出了什么烫手的东西,又好似怕再多留一刻会出问 题。不再看余幸,只胡乱一摆手,身子一缩,便迅速隐回阴影之中。 脚步声仓促远去,很快消失在黑暗里。 周遭的凉意顺着鞋边往上漫,余幸仍站着没动,石磊的话语像团乱线,在他 心里缠得发紧。 张虎那伙人撞破的,恐怕不止寻常,其背后的牵扯怕是难以想象。 刘锦源呢?他到底清不清楚这潭水有多深? 余幸抬起头,上方仍旧是浓得化不开的墨色,连星子都没漏下半粒。 与此同时,刑法堂内那间静室。 宗铭执事依旧端坐在茶台前,眼帘半垂着看杯中残茶,身姿稳得像凝住的水。 一名执法弟子正躬身立于其前,低声禀报:「执事,丙字库丹药已查验完毕。 确认……所有『还灵丹』实为筑基丹。根据药事堂验看,其品质也非对外售卖的 制式丹药。」 宗铭一言不发地听着,直到「丹药」二字落定片刻,才缓缓开口: 「筑基丹……」声音在密闭的静室中低沉地回荡,「近些年,真是越来越不 像话了。」 略一沉吟,他指节微扣桌面,命令道:「此丹源头在丹霞峰,查的时候,切 记隐秘。」 话音稍顿,接着又补了句:「把刘锦源和张虎的嘴撬开,顺着这条线查,看 最后能牵出哪位大人物来。」 「是!」弟子躬身领命,无声退去。 静室之内,安神香的灰烬积在香碟里,再无半分烟气。 宗铭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 玉杯被轻轻放回桌面,发出一声清脆的「嗒」响。 棋子落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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