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光弄色】(28) 作者:洛笙辭 2025年9月18日發表於pixiv ===============第二十八章 封卷照残影,古僧记我名夜色如墨,城北巷尾,一条无名石巷笔直伸入昏沉夜雾之中。此地少有行人,亦无市声,唯有远处寒钟敲响三下,声沉如铁,似是为我此行敲开某道沉睡的门。夜巡司——我踏入的,便是这个连坊册都不记名的神秘衙门。我早已知晓它的存在,却从未见过它的真容。不同于寒渊那等藏于江湖边隙的杀手组织,夜巡司是堂堂正正的朝廷机构,却比江湖中任何一方势力都来得神秘、诡谍。它不掌兵,不巡街,却总能第一时间出现在每一次重大的密案现场。无论是东南走私,还是北地军变,甚至坊间失踪少女一案,只要案情牵动人心,背后便隐约能见夜巡司的影子。而它的长官,外界无人知其名,只称一声——夜令。据说,夜令无须奏章,无须经吏部、刑部,可越阶奏事,直报宰辅。有传闻言其「可直达天听」,也有人私下说,那人早已非人,乃活在黑夜与权力交界之处的影子。我从未信这些传说。但此刻,我站在它门前,却第一次生出一丝……不安。夜巡司府邸极小,无坊间寻常衙门之高门大户,反倒低调得令人忽略——灰瓦斜屋、青石为阶,一道墨漆大门静静立于砖墙之中,门额上无匾,门环已锈,唯有门侧,立一小柱,柱上烙印一行难辨旧字。我定睛细看,却发现那字……竟不属于任何一国文字体。是某种古老印记,像是某道符,某种禁令,也或是……一双在沉默中凝视来者的眼。我深吸一口气,理了理衣襟。今天,我是以浮影斋密报中枢之名而来,不是景家子,不是江湖剑客,而是景曜,一位想问清真相之人。我举手,轻敲门环。「咚、咚、咚。」门内无声,风声自巷尾卷来,掠过我肩头,带着一丝异样寒意。正当我思忖是否再敲一次,那道墨门却在无声中「吱呀」一声自行开启,露出一条狭长幽暗的甬道。无人迎我,无人言语。这正是夜巡司最常见的回答——沉默。我深吸一口气,踏步而入。也许,这一入,便再难退出如初。我踏入那条狭长甬道时,门便在身后缓缓闭合,无风自动,声响如老树折枝,闷而脆。此道宽不及二尺,顶高过人一头,墙壁泛着湿意,似用某种黏稠黑漆刷过。脚下是旧石板,行走其上,每一步都响起不同层次的回音,像有人在地下模仿我的脚步,又像远处有什么东西正在逐渐靠近。我目光一凝,并未加快脚程,反倒更加放慢步伐。夜巡司不会轻易设陷,但也从不欢迎不速之客。我知道,我踏入的,是一场无形的审问。甬道尽头,是一道内门。门旁无灯,唯在门楣之上,悬一长条赤色烛火,无风自燃,火光不动,却将门下阴影拉得极长,仿佛一条匍匐的蛇,守在入口之前。我轻声开门,入内。这是一座小厅。无柱无窗,四壁皆黯,惟正前方高处,有一隐于暗影中的座榻。其后壁高悬素纱,上绘日月并辉、星辰无声,乍看只是寻常图腾,然那墨痕之深,却似早年以血为墨,经年未干。我立于厅下,足足有半炷香时间,无人应声。厅中只有我一人,与身后紧闭之门。静得可怕。厅内无灯,无火,却不见昏暗。我一脚踏入,便觉光影似被无形之手调度裁剪,天地四方俱寂,惟余一层灰白之静,笼罩于四壁之间。目光扫过,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高处的一处昏影。那里非榻非榻,不像朝堂王座,却又高出地面一丈有余,整座座榻半隐于浮云似的素纱之后,仿佛有一人静坐其中,气息幽微,几近不可感,但那「不可感」,正是最可怖之处——如有一道目光,藏于重帘之后,自始至终未曾离开我。我没有立刻出声,只静静地向前走了三步,抱拳,低声开口:「浮影斋密报中枢景曜,奉册调问,来见夜巡之主。」那纱帐后终于传来轻声一笑,如雪崩缓缓滑落,轻柔中竟蕴藏一股冰凉彻骨之意。「景公子……早闻其名,如今终于来了。」我眉微挑,直视高处阴影:「夜令……在上?」「人在,未现。」语声不重,却每一字都沉入心底,似乎不是耳听,而是直入心神。这就是——夜令。我抱拳沉声问道:「晚生有三事请问,望夜令不吝直言。」「说罢。」「一,‘无影门’何物?」「二,‘缄魂图’为谁所设?」「三,夜巡司与此二者,可有干系?」三问出口,厅内仍无风,烛未燃,气未动。但我分明感觉到,那高处之人的气息,稍作一滞。夜令未急著作答,只淡淡道:「你当真想知道?」我定睛不语。片刻之后,夜令才缓缓开口,语声如雾气透过松林,听似柔和,却每字皆悬于锋刃:「无影门……有也无,无亦有。你见过的,是真,还是你想见?」「缄魂图……是否图?还是锁?你得来的,只是其形,非其意。」「至于夜巡司……景公子,夜巡司并不追问万事,仅负责处理‘无人能处之事’。」我听罢,心中忽起一阵莫名的冷意,这几句话,看似言之有物,实则处处迷雾。「那么……我所查之事,是否属于‘无人能处’?」夜令沉默片刻,忽而语气微转,低笑道:「你如今……便是那个焦点了。」「浮影斋早就该明白,东都之地,能被允许出现在此局中的人,皆非等闲。」「而你,景公子,从归雁一路走来,留下的每一脚印……都有人在看着。」我心中一沉,缓缓开口:「若只是观察,那还好。若要操控……那便休怪我拔剑而问。」高处的夜令没有回答,只淡淡说了一句:「你若执剑,那就准备好面对剑背后的东西。」这声音轻如耳语,却仿佛来自高天之上,压得整座内堂再度陷入死寂。我没有再说。只深深一揖,转身而出。纱帐未动,烛火未点,但那一刻,我分明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从黑暗中盯着我,直至我走出大门,踏回月色之下。东都西郊,荒田尽头,一座孤零零的破院掩藏在一丛老榆之后。枯藤盘墙,院门低矮,已坍去半边,远看如兽口微张,静静吞噬着落日最后一缕光。陆青蹲下身,指尖在门坎残木处轻轻一划。干涸已久的土面下,隐约有过脚印,极轻,但未被完全掩盖。「没错,的确有人来过。」他目光微凝,从怀中掏出一小节黑钉,于指腹轻弹,那钉倏地没入门框之上,顿时传出「叩」的一声轻响。门内一阵风声潜动。他神色不变,右手微抬,已握上刀柄,却未出鞘。门内光线昏暗,一线斜阳从破瓦间落下,照出地面一摊脏乱,与——一具蜷缩在墙角的身影。那是一名老者,形容枯槁,发乱如草,一身破衣褴褛,其手中仍死死抱着一张灰布包裹的小卷,嘴唇发紫,气息如丝,眼中却满是惊惧未散的痕迹。陆青缓步走近,蹲下身查看,指探其颈侧。——还活着,只是气若游丝。他眉头微皱,目光落在那灰布小卷之上。老者显然察觉到他手势微动,竟然倏然缩手,口中发出含混一声:「门……那扇门……不能看……不能再看……」陆青的眼神顿时深了数分。他不动声色,手指轻按对方脉门,另一手稳稳抽出那卷布卷。布面老旧斑驳,其上一角,赫然绘着一只「眼」形印记,墨痕渐淡,几乎将散。「又是这个……目印。」他低声喃喃,望着那只「眼」时,内心某处隐隐悸动。这是他近来第二次见到类似的痕迹。第一次,是在搅月楼中,景曜交予的那一卷《摄魂阵・残图》,图中核心处,亦绘此「目」字法印,只是细节略有出入。而此刻这幅残图……更像是最初的底稿,未经修饰的原式。他轻声自语:「这是什么门……又为何会使人疯狂?」身后老者似听见了,又呢喃:「门……门在梦里……」陆青缓缓站起,目光巡过这片布满术士气息的室内空间。墙上贴着褪色的咒符、地上画有早已干裂的圆环灵阵,屋顶残破间漏进的风声,不知何时竟成低低耳语,似有若无。他眯起眼,喃喃道:「无影门……你到底在哪里?」屋外风声乍响,一片枯叶扑簌簌飘入门中。陆青转身,最后看了老者一眼,低声道:「你命还未绝,我自会帮你续它……但你若真见过那门,就别妄想再逃开它的影子了。」他走出门外,迎着暮色,长刀未出鞘,却已寒气四溢。在他身后,那间旧屋沉沉关上,仿佛从未有人来过——但风中,仍留着那残布未合上的角,目印之「眼」,犹在凝视。陆青收起灰布旧卷,袖口一抖,将满身尘灰与霉气甩去,长刀斜挂回背。他踏出那间阴气森森的旧屋,暮色已深,天边余光如血。他站在院口,仰望着远处楼阁林立的东都天际,嘴角勾起一抹惯有的笑意。「东都啊……你藏得可真深。」刚欲举步离开,耳畔忽闻一声极轻的嗤笑。「果然是你。」陆青动也不动,只眉梢轻挑,慢吞吞转过头去。院墙之上,一抹身影斜倚而立,月白长裙,朱红唇角噙笑,手中折扇悠悠摇晃,那把玉佩轻敲掌心的声音,如雨点轻打松枝。 柳夭夭微微一笑,眸光懒懒扫过他肩后那间阴屋。「怎么,咱们的‘景公子战友’,如今也学会夜探民居了?」陆青眨眨眼,毫无羞色,反倒笑了起来。「我这叫以刀代目,为他清查风险。怎么,柳姑娘你管得可真宽?」柳夭夭下巴轻抬,扇面一转,风声拂面如绢:「我自然要管。」「他一身麻烦,一身秘密,还有你们这种来路不明的旧识围绕,我若不好奇,那才叫失职。」陆青闻言大笑,拍了拍掌,眼中闪过一丝玩味。「来路不明?你可真敢说。若真论起身分来,我这‘失踪人口’,起码还算个明面上的盟友。倒是你——他的‘哪一位’?」柳夭夭原本笑意不改,闻言眼神微敛,唇角收起一分。「我哪一位,与你无关。但我知道,他信你三分,可我信你不到一成。」陆青眨了眨眼,竟不恼,反而笑得更是开怀。「有趣,难怪他对你另眼相看。景曜喜欢这种——嘴狠、手毒、心还不坏的女人。」「你要是来查‘无影门’,不如直接问我。」柳夭夭踏下墙头,落地无声,衣袂微扬,神情骤然冷冽。「我查它,查了三月。」陆青的笑容微敛,眼中闪过一道沉光。「你……也遇过?」柳夭夭没直接回答,只是将袖中一张旧纸展开。那是一张残图的一角,上头绘有相似「目印」,但线条更加粗犷,显然非近年之作。「这张,是我在北街一处旧密室中搜出的,那里早已成了市井宅院,但地底,还留着阵痕。」她缓缓抬头:「这种门,不是开的,而是等人‘看见’的。」陆青低声道:「你见过它?」柳夭夭淡淡道:「……梦里见过。醒来后,那地方果真有阵痕。」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直到陆青打破平静。「我今日探的旧屋里,有个旧术士,疯疯癫癫,嘴里念的,全是‘那扇门’。他也说——不能看见。」柳夭夭轻声道:「这门是‘心门’。」「但也不只是。」陆青语气低沉,「我查过两处遗址,还有景曜给我的残卷,门外都有那种气息——像是某种摄心之术留下的尾韵。」柳夭夭点头:「是的。你知道那图叫什么吗?」「摄魂阵。」两人异口同声。他们对视片刻,彼此眼中多了分认同。柳夭夭抬手,扇尖一点地面。「所有这些残痕与碎图,最后都通向一处——夜巡司。」陆青缓缓抬起头,月光落在他微眯的眼眸中。「果然又是他们……」柳夭夭眼神一冷:「你知道夜巡司做过什么吗?」陆青挑眉:「说来听听。」柳夭夭:「他们介入过十年前一桩旧案,一模一样的‘目印’,案卷却被抽走,理由不明。寒渊也参与其中。」陆青低声道:「我追踪过寒渊高层,他们……也在找门。」「那么,问题来了。」柳夭夭收起折扇,眸光如刃。「他们想开那扇门——是为了什么?」两人沉默。良久,陆青叹道:「若真有什么东西藏在那扇门后……恐怕不只是江湖的事了。」柳夭夭垂眸,喃喃道:「景曜……真的卷进去了。」这一夜,两道本不相干的线索,交织成一条暗流汹涌的线。而它的尽头——是那座深不可测的府邸。夜巡司。月上中天,我踏入浮影斋时,庭中灯火寥落,四下静得出奇。林婉早已就寝,小枝正在厢房替沈云霁准备茶水,闻我归来,只远远行了一礼,并未多语。我走过前厅,发现堂上空无一人。柳夭夭,不在。桌上一壶新温过的梨花酒仍自散着清香,扇子斜搭椅背,却不见人影。这女人行踪向来诡谲,既似浮燕逐风,又如暗线牵棋,近来她与唐蔓走动频繁,我心中隐约有数,却不欲妄言。我正欲吩咐人寻,耳边忽听得一声娇笑,自屋梁之上落下淡香盈盈。「怎么,景公子找我找得这么急,莫非是想我了?」我一抬头,柳夭夭已然翩然落地,身影轻盈,衣袂不沾尘埃,神情却懒洋洋的,仿佛方才出入生死场所的,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你去了哪里?」我语气不动,目光却未离她双眼。她眨了眨眼,似笑非笑:「与你那位陆青小友聊了会儿天。」我微颔首,心下已明。柳夭夭轻撩鬓发,语气仍带调笑之意:「他倒还挺有意思,虽不太受我待见,但……情报倒挺管用。」「你套他话了?」我挑眉。「他也套我话。」她坐下,斟了一盏酒,对我轻轻一敬,「不过我们各得其所。」她眼中微光一闪,正色道:「景曜,那些残图……你真觉得只是‘沈家旧阵’的遗物?」我摇头:「若真如此,我便不会一而再、再而三走进夜巡司。」柳夭夭收起笑意,目光灼灼:「我查到的线索显示,那‘目印’不仅存在于伏云寺,更曾在十年前出现在南疆地界——那是朝廷实施情绪隔离术的初始实验场。」我眸光微凝:「夜巡司参与?」「不止。」她的声音低了些,像怕惊动什么似的,「还有寒渊。」我心下微沉,沉声道:「你打算怎么做?」柳夭夭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望着月下无声的东都街巷。「我会继续查南线的事——阵图之外,我更想知道,‘他们’到底想打开什么样的‘门’。」「而你……」她回过身来,目光如霜雪初融,竟带了一丝柔色:「你要走的那条路,就只有一条——再入夜巡司。」我静默片刻,终于点头。「这次,我不会只问那个‘门’了。」「我要看清,他们守的是什么。」「……以及,他们在怕什么。」柳夭夭轻笑,走近两步,忽然倾身低语,语调戏谑中透着几分真意:「景公子,若真有什么事,你不妨早些写封遗书——我说不定会帮你好好读出声来。」我失笑:「这便是你表达关心的方式?」「不然呢?」她唇角微勾,转身离去前低声一句,「你是我亲自看上的人,我可不想你就这么死了。」只余梨花酒香,在灯下微微浮动。我默然站在厅中,指尖轻敲桌面,感觉到心中那条线——从摄魂残图、到无影之门,从寒渊、到夜巡司——正缓缓收紧。这条线,终将牵出埋藏最深处的真相。我抬头望向无星的夜色。「该走一趟了。」夜色愈沉,灯火如豆。夜巡司东厢书阁,无人看守。我一人立于书案前,指尖轻抚过那排排厚重书册,微尘自纸边缓缓扬起,在灯下漂浮不定,彷佛这里记录的,不只是案件与机密,更是时间本身的呼吸。廊外风声潺潺,檐下雨点轻敲。我正思索着方才夜令的语意,一句句话绕在心头:「你总能见到那道门,难道不觉得奇怪?」忽听身后一声轻咳。非风,也非鼠。我反掌握剑,转身如电,一招未出,便见来人自书柜阴影处缓缓而出。他身形高瘦,气息收敛至极,身上并无一丝外放的内力波动,却让人无法忽视其存在。是他。朱晏。我未言,他先笑,目光如常,口气依旧懒散:「景公子,不愧是现在的密报中枢,这身手,可比从前又快了些。」我缓缓收剑,眼神微凝:「你怎么会在这里?」朱晏耸了耸肩,语气云淡风轻:「这里,本来也是我曾经的任上。你若来夜巡司两次,总得碰见个熟人。」他顿了顿,视线落向墙后一方漆黑无光的密门:「你来,是想问‘门’的事吧?……无影门。」我不答,便是默认。朱晏眉角挑了挑,忽然压低声音道:「这里知道实情的,不多;真正留下记录的,则只有一间——封印卷室。你若信我,我带你去。」我静看他一眼,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我们一路无声地走入内廊。这段通往封印卷室的甬道,漆黑、静默,彷佛从未有人踏入。两旁墙壁嵌着一排古烛,朱晏在经过时微一转指,那些烛台竟依次自燃,火光摇曳,映出一条幽深蜿蜒的甬道。「这里,只有内册者能入,便是夜令也未必会翻动太多次。」走了约莫三十步,墙角有一扇铜门。朱晏取出一道沉黑的铁匙,插入锁孔,轻轻一旋——「喀哒」一声,门开。封印卷室,便静立其中。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这里的书架不再是木制,而是整座石碑般的方柱,层层迭迭,记录以特制兽皮绑成,藏于石柱窟中,分门别类、井然有序。 空气中带着一丝奇异的气味,不是霉,也非尘,而是……某种浅浅的药香,似有安神凝气之用。朱晏的手在一排标记模糊的卷架上停住,他从一个凹陷处抽出一卷。那卷书皮,是墨红色,边角微裂,标题已几不可辨,只余一抹字痕。他轻声道:「我只看过一次……但你,应该该看看这个。」我接过,展卷。开篇四字映入眼帘:「人物异录.空影」我心中一震。这个名字——如山间雾气中忽然透出的一抹残光。我想起了伏云寺那夜,那位神秘的老僧,沉默地救起小沙弥。当时我便觉得他不像普通之人,但这个名字,如今再次出现。我继续翻阅。内文多处潦草斑驳,显然非正式卷册,而是某人亲手录记。而其中一段,清晰如刻:「你们想记录一切,那便记下我这个错误,记下我如何无法拯救任何人。」——空影。我的手微微一颤。这不是告白,而是遗言。朱晏低声补道:「空影,曾为夜巡司云外录使之一,掌情绪异象之案……」他指了指卷末一行:「该人拒绝执行‘七情抹除’之命,后自封神识,现状不明。」我抬头看他,语气艰涩:「他是……反对‘七情抹除’的人?」「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据我所知。」朱晏声音压得更低,「后来……没人再提他,甚至有命令,把他的记录都抹掉。」我再看那句话:「记下我这个错误。」这句话,彷佛也可成我的墓志。我突然不寒而栗,心底浮出一个莫名的直觉:——这空影,或许与我景曜,有着不可言说的联系。或者说——我与他,可能原本就是……同一人?朱晏在我合卷时低声道:「景曜,你不是第一个看到那扇门的人。」「但你可能,是第一个敢问出它存在理由的人。」「门的背后,不只是记忆……还有你不想知道的‘自己’。」我心中微震,久久无语。风声入耳,灯火如豆。我紧握残卷,转身走出封室,彷佛踏出那一步,也踏进了命运的裂隙—— 第二十九章 灯影留残照,心镜映微尘夜色沉沉,云层低垂,东都的星光彷佛也被某种无形的帷幕遮蔽。我走出封印卷室时,廊道中只余下零星灯火,摇摇欲坠,如残烛残魂,幽微不定。夜巡司本就非寻常之地,然而此刻的静,不再是庄严,而是压抑。似乎连那踏在地砖上的声响,也被某种沉默的力量吞噬了去。走廊尽头,一扇半掩的朱门,门扉斑驳,门框上雕饰的兽面栩栩如生,彷佛在凝视每一个走过的人。我的手下意识地按上七情剑,剑身未动,指腹已先察觉了一股冷意——不是剑的寒,而是某种悄然贴近、躲在阴影之后的气息。夜巡司里,向来无人大声言语;可今晚,连那最基本的人声,都不见了。走了几步,耳边竟传来水声,嘀嗒、嘀嗒,从墙壁缝隙中传出,如同阴井底部溢出的水珠声。可我记得这廊下并无水渠。我停下脚步。身后,风动。却无风。我缓缓回头,甬道空无一人,但灯火……灭了两盏。「……这里的风,会自己选灯吹。」我记起那夜令曾说过的一句话,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让人难以分辨是真玩笑还是真警告的意味。我心底泛起一丝警兆,却不动声色,只将掌中剑柄握得更紧些。前方,是通往外院的最后一段长廊。夜色将那尽头覆得漆黑如墨,彷佛一条会吞人的巨蛇张开了嘴。我踏出一步,那灯火骤然一灭。整个廊道瞬间沉入黑暗。不知为何,我忽然想起夜令说的那句似是而非的话:「你是否想知道,为什么你总能见到那扇门?」门。我脚步顿住——不是因为惧,而是我忽然意识到,那种诡异熟悉的感觉,正在悄然浮现。就像我又一次……站在了「那扇门」的边界。——黑暗中,我拾步向前。灯火已熄,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唯独靴底落地之声,在石砖上荡出沉沉回音。我记得此段廊道应不过数十步,可我已走了至少一百步,前方却仍旧是一模一样的墙、一模一样的转角、一模一样的兽面纹饰。我停下脚步,心中浮出一个字:——困。我从未小看过夜巡司的禁制,但如今我不是进了某个死阵,而是被困进了一段活路。活着,却不放你走。走着,却永无出口。我回身,打算原路折返。三步。五步。十步。——仍是那堵刻着兽面纹的墙,墙上有一道极细的裂痕,我清清楚楚记得,这是我第一次经过时,无意中抚过的地方。我眉头一沉,拔出七情剑,在墙面轻轻刻下一道痕。转身,再行。再度回到那面墙时,我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已破灭。我刻下的剑痕,仍在墙上,纹丝未动。我低声自语:「……鬼打墙?」话音未落,墙上那兽面忽然「啪」地一声裂开,一只长满青灰毛发的手从缝隙中伸了出来,五指扭曲,如枯藤扭绕,竟直接朝我咽喉抓来!我身形一侧,七情剑瞬间出鞘,剑气破空,寒光掠过,那只手瞬间收回,墙缝「砰」地一声合拢,彷佛什么都未曾发生。我不动声色,却已心如止水。这不是单纯的幻象,这是某种混合了心念与空间的阵法——它既要困住你,更要吞噬你的心。「……是摄魂阵的延伸?」我低语,心念电转。倘若这一切与摄魂阵有关,那么它施展的对象,就不只是身躯,而是情绪本身。我的七情若有波动,便为阵所感,便会被卷入幻象。一念至此,我深吸一口气,闭目凝神。情绪,如水。我强行收束「惊」「疑」之情,运转体内剑意,使心神渐归寂静。顷刻间,四周气息微变。当我再次睁眼,墙已不再。眼前,是一座无门无窗的石室,四壁浮雕斑驳,有残缺的佛像,也有宛如门扉的形状。室中一灯自明,悬于我头顶之上,烛火摇曳,却照不见我脚下的影子。我忽然有种直觉:「这里,是‘门’与‘非门’的交界之地。」「若不破幻,即为困兽。」——下一刻,墙上佛像眼眸骤亮,阵阵低语自石缝中涌出:「……七情未净,何以入门……」「……执念不断,终为傀儡……」「……你是谁……你是谁……你是谁……」那声音层层迭迭,彷佛从我心底响起,从我记忆中一点一点剥落。眼前的世界开始扭曲,一幕幕记忆影像浮现眼前:归雁镇的风、林婉的笑、沈云霁的眼神……还有那一道,我曾以为遗忘的「门」。就在我即将陷入失控的瞬间,一道微弱的女声在我耳边响起——「君郎……莫怕。」是林婉?不,不可能是她……可这声音,竟让我心神一震,如寒冰入体,断绝了幻象的最后通道。我猛然拔剑,一式「惊魂破」,剑意冲破四壁。幻境,破了。眼前,光影如潮信褪去,我重新站在夜巡司内堂的石阶上,冷汗湿透背脊,四下依旧无人,彷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存在。但我知道,那不是梦。我见过了「门」的影子。而那扇门,已悄然在我心中……开了一道缝。我踏出夜巡司,夜色如墨,寒风乍起。东都的街巷寂静无声,只有几处灯火微明,远远传来狗吠之声,宛如梦呓。我心神微乱,抬头望天,只觉头脑昏沉,连呼吸都带着说不出的沉闷。再回浮影斋时,堂中灯火通明。林婉正将茶水轻倒,动作一如往常。柳夭夭斜倚在榻边,摇着折扇,一脸似笑非笑。沈云霁倚窗而立,神情冷淡,小枝则端着果盘,轻声说笑。一切看似寻常。但我踏入的那一刻,心头却忽然泛起一丝强烈的不协调感。林婉笑得太安静了。柳夭夭太乖巧了。云霁没有皱眉,小枝没有问我去哪儿。——不对。太不对了。这些人,这些场景,每一个细节都像是一张被修补得太过完美的画,一点破绽都没有,反而……太干净了。我眼神微敛,心头一震。我还在阵中。我迅速退后半步,掐起法印,低声吐出一字——「破。」——嗡!整个堂室如镜面破碎,「啪啦」一声崩裂开来。林婉的笑容如纸一样碎裂,柳夭夭的眼神忽然变得空洞,小枝的果盘在空中停顿半秒,瞬间粉碎——我再睁眼时,身边一切皆已消失。我仍站在夜巡司门口。寒风扑面而来,甫才那份熟悉与温馨,如一场虚妄的美梦,被无情地撕裂。这……才是真实。我深吸一口气,心跳微乱,心中却升起一股说不清的寒意。这个阵,不只是幻象。它利用我心中最放松的情感——我的牵挂与眷恋来构建一个完美的牢笼。倘若我当时多停留一瞬,哪怕只是一个响应,一句柔情的应答,便会深陷其中,永无解脱。「这才是……摄魂阵真正的力量。」它不是靠杀意,是靠情意困你。我眼神骤然凌厉,正要再掐法印驱散余韵,忽闻耳畔一声细微的叩响。「咚……」「咚……咚……」不是鼓声,也非人语。像是什么东西,正在门后的石板下缓缓爬行。我骤然转身,只见夜巡司朱红大门的阴影下,出现了一道人影,极瘦、极长,动作扭曲,彷佛骨节不全。它一点点从门缝下钻出,双眼空洞无瞳,脸上是模糊不清的五官,像是被谁用手揉过的纸偶。它一开口,竟用我的声音说:「……你已经见过门了,那就该留下。」我浑身寒毛倒竖,七情剑瞬间出鞘。这,不再是幻象。这是……实质的威胁。摄魂阵不是用来惊吓,而是用来吞噬——而我,现在就是它的猎物。我猛然抽身而退,七情剑倏然出鞘,寒芒一闪,剑尖直指那团阴影。可它未动,我亦未动。对峙之间,那影子像是感受到我的警惕,竟缓缓地扭曲变形,从模糊的五官,变作我的模样。——衣袍相同,气息相同,连眉眼间的疲惫与坚决都一模一样。「……你杀不了我。」它轻声道,语调冰冷如冬夜的月光,「你若能杀我,便等于杀你自己。」我深吸一口气,运转七情之力,先以「怒」为引,剑气如火,破空而出!「唰!」那影子侧身闪过,身形如烟。我立刻追击,七情剑法变转无常,悲、恐、哀、思之力一一交错,刀光剑影如风骤雨至——可每一剑落下,皆如斩入虚空,连一丝衣角都未触及。我一身剑势,仿若舞剑自嘲,越打越乱,气机失衡,竟连身形都隐隐浮动起来。它轻声笑了,笑声不大,却带着诡异的熟悉:「你每一剑……都怕伤到自己。」我猛地停住脚步,心头惊悸。——我怕了?!不是怕它,是怕这一剑落下,真的划破自己的幻影,让我不得不面对……那个「无法说出口」的真相。剑锋一滞,气息骤断。这一瞬,我被它反扑!它未出掌,未运气,只是轻轻一伸手——我便像是被自身情绪反噬,胸口闷痛,气息难继!「轰!」耳鸣如雷,眼前天旋地转,我竟被一股无形之力死死压制,整个人如陷入泥沼,气血翻涌,几欲窒息!这不是外力。这是我体内情绪未平,逆冲而上,自我压制——我强撑着一口气,双膝几乎跪地,强自运转内息,手掐法印!先是恐印,再转哀印,以静制动!但法印一出,却犹如镜花水月,明明印诀正确,气机亦成,却无法真正凝聚!「你想靠法印压我?」它讥笑,「法印承于心,心若乱,印无力。」我心中如受重击,却仍不愿屈服,硬生生撑住内息,在崩溃边缘死死咬牙!这一刻,已无退路。若连自己心内的影子都无法破除,还奢谈什么对抗“命数”、抗衡七情?忽然,耳中传来一声极远又极近的低语。「剑与心,皆有影……以影破影,始为真。」那声音,不属于我,也不属于幻象。——是空影。就在我思绪将散之际,身体忽然自发运起那日在伏云寺学会的七情法印全式,手指轻动,宛若水纹重迭,连出七印!每一印对应一情,每一情印向心头!「喝!」最后一印落下,我猛然抬头,七情剑横扫而出!剑势未至,气机先破,那道影子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它,不再是我。它只是我心中那一丝尚未释怀的迷惘与惧意!我大喝一声,剑光如雷,撕裂幻影!「嘶——!」影子哀号一声,四分五裂,在剑气中化为无数黑雾,消散于无形。我猛地跪地,大口喘息,浑身气脉逆流,如过生死。夜巡司前,静得可怕。这一次,我是真的回到了现实。——可我知道,那道「门」,仍未真正关上。幻影已灭,风声重归耳畔,我伏地喘息,心神如枯叶飘摇,难以自持。忽而,一道无声的气息自背后浮现。我下意识转身,剑未举,却已心知来者是谁。他立于阴影与月光交界之间,衣衫简陋,面容枯瘦,身形微佝,却如山如岳,彷佛天地为之静止。他未说话,只是凝视着我,目光淡淡,无怒无喜,不悲不哀。——空影。那个在伏云寺中救下小沙弥的神秘老僧,那个在夜巡司档案中留下「我无法救任何人」的身影,此刻竟活生生地立在我面前。他没有一步走近,我也无法起身,只能跪坐于地,如见神明,心中翻涌万千情绪,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那一刻,他轻轻开口,声音如泉水淙淙,轻柔而穿透心魂:「施主自重。」「七情可用,但会自损。」「时候未到……好自为之。」语声一落,他缓缓睁开双目。那一双眼,既无执念,也无慈悲,却仿佛映照出整个天地的轮回流转——是智慧,亦是苦难的沉静。我心头如遭重锤,一念之间,彷佛看见过往之错、未来之变,全化作一道道滚滚情潮,朝我涌来,欲将我吞没。可空影,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然后……一缕微风起。他衣袖轻飘,如影般消散于夜色之中,无声无息,仿若从未来过。我呆坐原地,手中七情剑落地作声,寒意刺骨,心却翻腾如焚。空影未言明的话,比千言万语更重。他为何现身?他为何阻我?他又究竟是谁?他说「自重」,难道……我已在某种不可控的边缘?——这一夜,我未能得门中之解,却得了另一道更大的谜。也许,我才刚刚真正,踏入了无影门的门外。就在空影飘然远去的下一瞬,我尚未从那无声的震撼中回过神来,一道低低的轻叹声自甬道深处传来——「……他果然出现了。」我猛然转身,寒意未褪,剑指微抬,下一刻却放下了手中锋刃。那人倚在阴影处的石柱旁,双手交抱,神色慵懒。是他——朱晏。他仍是一袭宽袍,鬓角微乱,嘴角带着他一贯的散漫笑意,可那双眼,却比夜色还要沉静深远。「你来多久了?」我低声问。「从你第二次走过那棵歪柏时。」朱晏迈步走近,语气仍然云淡风轻,「我本想提醒你,但你那时……已经不属于此处了。」我眉头一紧:「你看见了?」「我看见你一剑刺向自己影子的模样。」他挑了挑眉,语气中带着不易察觉的凝重,「还看见……那个老和尚。」我心头微震。「所以他……不是幻觉。」「是,也不是。」朱晏神色古怪,「他来时无声,去时无痕,连夜巡司的结界都未曾察觉——若非我早在暗中布了灵视符,怕也只当那是夜风中的幻象。」他说到这里,轻轻吐出一口气,像是把压在心中的某个疑问也一并吐出。「景公子,我知道你这一路走得惊险,可我得提醒你——这个空影,绝不是寻常人物。」我静静望着朱晏,心头已有波澜浮动。朱晏罕有地收起了戏谑,语气低沉:「我查过……夜巡司最旧的封印卷库中,有他的名字。只不过,档案里那句话,比你我刚才看到的真身更让人不安。」「什么话?」朱晏眼神一沉,缓缓说道:「你们想记录一切,那便记下我这个错误,记下我如何无法拯救任何人。」我背脊微冷,呼吸一滞。原来……他早知会败,也知会无力,却仍踏上那条路。朱晏见我神色复杂,淡淡道:「你想查的‘门’,或许,他比你更早见过。」「而你身上,可能也藏着……他留下的什么。」他语意未尽,只是拍拍我的肩,语带戏谑道:「别露出这副快要顿悟的模样——你若真悟了,这世道可就没趣了。」我失笑,却笑不出声。今夜这场局,幻象也罢,真相也罢,「空影」的身影如一座影子,已然烙进了我的心海。朱晏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我臂侧,那里的衣襬微微翘起,似有什么残留的光芒未散。他轻声道:「你可曾想过,空影为何会救你?」我心神一震,抬头望向他。他语气未变,却缓缓加重:「这世间,他曾袖手旁观过无数生死,却偏偏为你破了沉戒。你不觉得……这之中,有些奇怪?」我沉声问:「你知道些什么?」朱晏笑了,笑意却不达眼底。「知道与否,现在说了也没用。你的命,怕是比你自己以为的……更不简单。」他说着,转身欲走。「朱晏!」我唤住他。「还有什么?」我盯着他背影,忽然问道:「你,信命吗?」朱晏步伐未停,语气轻缓却锐利如刀:「我信命,但我更信你这种人……命也未必锁得住。」他语声方落,便已走入夜色之中,身影渐远如风。我独立于夜巡司前石阶之上,微风拂过面颊,衣袂猎猎。脑中却仍回响着朱晏方才那句话:「他破了沉戒,只为救你。」空影的沉默,是命中早定的见证?还是……一场未竟的延续?不知过了多久,夜巡司高墙内,一点微光自楼宇间闪现。那光如灯,亦如眼,仿佛在无声地凝视着我。远处,晨钟未响,天色仍暗。但我知道,此夜过后,便再无回头之路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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