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记】 第二部 奇锋录 11卷() 作者:默默猴第十一卷 引陵之钿【内容简介】阙牧风与燕犀被阵法移入神秘地宫“应身厅”,等待他们的,除了几欲疯狂的巨汉,还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奇门装置?《兽禽相血食》那“无敌于天下之秘”的奖赏揭露在即,但真相带来的,是希望还是绝望?踏上寻找圣僧的旅程前,被认为深具佛缘的耿照,将证明自己真与佛有缘。谁人带来佛前的讯息?这趟追索将更近离三昧,抑或更远?目 录【第七六折 衡决并至,舛逆同舟】 【第七七折 三身一月,鸷搏岭收】 【第七八折 离合续断,欲见从头】 【第七九折 兰灯造影,莫辨情仇】 【第八十折 甲覆峰峦,乳燕新羞】 【第八一折 媚红零落,悄染重裘】 【第八二折 佛缘病念,明珠暗投】第七六折 衡决并至 舛逆同舟地宫之内,宇文相日的吼声如焦雷暴绽,又似洪钟,震得穹顶簌簌落尘。阙牧风暗叫不好:“这下要拼命了!”他在长廊失了知无斩,两手空空,一身武艺顿无着落处,打起来还不如小丫鬟燕犀。阙家二郎堂堂男儿,不能躲在女人背后,打定主意便要做肉盾,也要替燕犀觅得击倒巨汉的战机,轻捏了捏少女之手,悄声道:“我拳脚平平,只能给你打掩护——”冷不防一哆嗦,仿佛握了块寒冰,本能缩手:“怎这般冷!”再要去拿,燕犀却将手一缩,撮拳背在身后。“……别怕。”青年料是置身异地,心怯所致,温言抚慰少女:“有我陪你,咱俩一块儿揍他。”“怕你的头!”燕犀没好气地瞪他一眼,终于忍不住抚臂缩颈,轻启玉唇,吐出一缕丝白烟气。“你……没觉得冷么?”阙牧风微怔。连地底伏流都能硬生生冻成冰川,此间肯定是较青天烈日之下要冷得多;但有无冷到连剔莹的微噘樱唇都透出淡紫,呵气成丝,以青年的体感,那是万万不至于。燕犀身子壮健,也不可能忽染风寒,他想不明白何以骤冷如斯,正欲解下披风给她披上,少女却随手挣开,活动了下肩臂胳膊,低道:“不用!打架碍事。”没等阙牧风回话,已一溜烟冲出,照定宇文相日的背门拳脚齐施,削出的风压低呜如刀,不知是刻意隐藏声息,抑或出手狞恶所致,闻之令人胆寒!就在她动身之际,阙牧风心头没来由一紧,不及细辨是何处不祥,已然点足掠出!以其拳脚造诣,短距竞速,哪怕腿比燕犀长了老大一截,仍是快不过小雪貂。然而感应危机的瞬间,阙牧风本能使出新悟的“龙跨千山”身法,内劲佐以爆发的肌肉血行——近日他反复揣摩如何将两种迥异的系统,叠加出相乘之力,已颇有心得——胜似利箭离弦,快到令人不及瞬目,总算抢在燕犀之前拽住她,抽身疾退,乘势将少女遮护在身后。这全然相反的一进一退在青年使来,竟是毫无顿点,燕犀都没明白自己是怎么反向飞回的,落地才察觉一手被他握住,男儿掌心里暖烘烘的十分受用,一时间忘记了要甩开。一股难以形容的异样压迫及面而止,两人不由得齐退一步。宇文相日绷紧的背肌一松,“咦”的一声诧异回头,打量了阙牧风几眼,喃喃道:“有点门路,竟能看出我的杀招。”燕犀是将碰到他的背心时,才察觉不对,也说不清是杀气具形,还是什么玄奥感应,总之是“糟了”的感觉,本欲咬牙硬扛,哪知被后发先至的阙牧风所救。而阙牧风的结论则较少女更为具体。宇文相日显然是个擅于藏招的家伙。弹剑居初遇那会儿,这个大块头虽貌似狞狠,却在燕犀丫头的拳脚下之接连受挫,不如传闻中那般可怕;直到假山的迂回小径间对峙之际,四周无人的瞬息间,阙牧风倏忽察觉一股凝锐已极、几欲成形的杀气,如此具体的压迫感,他仅在天痴上人、赵阿根两人身上体验过,如非那背后偷袭之人将他打晕,真让宇文使出暗藏之招,说不定阙牧风便要交代在那里。在燕犀冲出之前,他正要提醒她的就是这件事,可惜嘴再快仍快不过小雪貂的腿,万幸血行之法发挥作用,少女才得幸免。燕犀是冲动不是笨,毋宁说她天生的直觉远较常人敏锐,用不着宇文出手,她也知是二公子那神乎其技的一扯救了自己的命,回神惊出满背香汗,寒意益发沁入骨髓,不禁抱臂缩颈,死死咬住牙关,不让贝齿磕碰出声,徒然向敌人示弱。宇文相日见慑住二人,也不进逼,大氅一翻,扬手掷来两件沉甸物事,落地相击,铿然有声,却是两柄兵刃,一者形似棱脊阔剑,一著瞧着像是佛门方便铲末端所连接的月牙。双兵俱已摧折,各剩一尺来长,形制十分古朴,残刃上的缺损多如锯齿,看得出颇历鏖斗,腐锈斑痕吃进各处纹理,也不知在此静置了多少年月。阙牧风这才留意到:此间散落大量残兵,对照青石台座的缺损,显然经历过一场惨烈的大战,不知为何并未见着尸体,连血迹残肢等也付之阙如。以山腹空间内的阴冷干燥,尸身便未形成荫皂,当真尘归尘、土归土,烂成了一地的粉灰,也该留有骨骼牙齿等不易腐败的部位,然而周遭却难以见得。空气中嗅不到半点腐尸异味,间接佐证了阙牧风的猜想,只可惜无助于解开谜团,反而更启人疑窦。“喏,家生在此,赶紧干活!”巨汉原本几近失控的癫狂愤懑,在见到阙、燕二人之后,便以肉眼可察的速度平复下来——近乎变脸的情绪转换,戏子使来也难免尴尬,宇文相日却过渡得极其自然,可见平日深藏惯了,已成本能。阙牧风暗暗将此獠从“貌似粗豪”改放到心中“城府深沉”的那一侧,思索起脱身之策来。宇文肯定比他俩更早抵达地宫,用以刨冰的工具,正是那另外半截方便铲。方便铲这种佛门长兵一般约是五尺三寸的长短,宇文所持的半截较长,目测超过三尺,拿来挖掘肯定要比抛给两人的残兵更好使;饶是如此,冰瀑上的铲痕足有磨盘大小,深逾半尺,阙牧风自问就算拿长柄铲头,挖上一天都挖不出这般规模,除非宇文相日天生神力,否则如何使得?燕犀与他交换眼色,差点没忍住吐舌的冲动。巨汉有这般怪力,此前几番交手肯定是故意示弱,真有伤人意,几个燕犀都给他捏死了,何须缠斗?不对。就算宇文心机深沉,于己身的来历、武功乃至企图等多有隐瞒,与之放对时,阙牧风是能真真切切感觉到他的恶意的。何况被一名婢子当众压制,对他有甚好处?作伪如斯,实是大违常理。巨汉全不在乎二人的心思,找到接手的劳力便迳至一旁,一屁股坐下,从摊散于地的布包中取出一条肉脯嘶咬起来,又骨碌碌地灌了几口水,仰头吐息,闭目微倚,似是倦极。“……你有兵刃可使,”阙牧风将好使力的铲头留给燕犀,少女趁宇文尚未睁眼,冲他手里的半截阔剑努努嘴,悄声道:“一会儿待他走近,咱们再打一次。”阙牧风对她的顽强和坚韧心生敬意,但少女须得苦苦忍耐,才不致将这几句话说得磕磕碰碰,他还是能瞧出来的,更别提她呵出的丝丝凉气,摇头苦笑:“这样打不赢的,你让我再想想。”“想……想个屁!”燕犀忍不住爆了粗口,恶狠狠瞪他。“我……等不了啦!再、再等下去——”忽然硬生生咬住牙关,举臂狠狠朝冰瀑上敲了几铲,似乎想靠活动筋骨让身子热起来,也免于在言谈间漏出贝齿的颤击声。再等下去,便打不了啦——这是燕犀没说出口的后半截。莫名的寒意正在侵蚀少女的行动能力,就算不考虑这一节,“拖下去”也决计不是条路。宇文相日留他俩性命,不过是贪图两人的劳力罢了,地宫内并无取之不竭的食水,以巨汉的险恶,绝不能养两张嘴与己争食,待阙、燕耗光了气力,便是动手之时。阙牧风肯定是个死,燕犀青春貌美,怕是要受尽污辱才得咽气不说,二人之尸最终亦将落入巨汉腹中,成为补充精力、恢复元气的给养。燕犀只是冲动但并不愚笨,她早看出事态的发展终不可免,只能抢在状态还行的时候搏上一搏。少女是剑及履及的行动派,她并不是在征询二少爷的同意,无论阙牧风要不要跟,都不影响她的决定。但阙牧风需要更多的时间。他确信有什么地方很不对劲——怪异的周遭环境,眼熟的贮装肉脯的布包和水囊,更别提宇文相日从头到脚散发的那股违和感——灵光在他脑海中飞快窜闪著,对普通人来说太过荒诞的念头,于阙家二郎全无罣碍,哪怕事象看着有多么离谱,合于脉络者必是真相……他只需要花点时间来理顺它。蓦地脑后劲风飙至,阙牧风想也不想便回剑一拨,不是将来物格开,而是应势圈转,改变劲力的方向,分毫不差地反向击回!不远处乌影微晃,宇文相日魁梧的巨躯让过被击还的飞石,扬声怒喝:“让你们干活儿,没让你们说话!再听见你俩废话一句,休怪老子动手杀人!”嗓音沙哑干涩,狞恶的眼神与其说凶光毕露,更像被猎人逼到了绝路里的困兽,既疲惫又绝望,偏偏不肯认命撒手,望之益寒。阙牧风试过他这一掷之力,心下再无疑义,尽管这猜想只能说是天马行空,但与眼前所见、手中所历无不严丝合缝,看来就是它了——略定了定神,竖起一根食指轻轻摇动,怡然笑道:“你说反啦,大个头。现下掐着你七寸的是咱们,你得拿出点诚意来,吓唬人是没用的。”缓缓褪下大氅,尽量放慢动作以免刺激到他,用氅子裹住了身畔的燕犀。娇躯入怀虽是又弹又软,幽香袭人,但冰也是真的冰,不由得打了个寒噤。燕犀陡被搂了个满怀,蓦地大羞起来,差点没忍住踩他一脚。然而她与这位二少爷相处的时间虽不算长,印象已与初时大相径庭,不以为他是会借机轻薄的人,果然阙牧风握她左臂的五指紧了紧,示意稍安勿躁,燕犀遂乖乖裹着大氅,更不稍动。宇文相日面皮微搐,皮笑肉不笑地哼道:“你怎么会以为,能与我谈条件?”“就凭你挖了几天,仍拿这座冰瀑毫无办法。”阙牧风胸有成竹的笑容,直让人想给他一刀。“你在这儿待了几天?啊你别说,让我猜猜……三天?不对,应该更久。从你眼里的绝望,和干粮消耗的程度,我猜是五到七天罢。”燕犀听傻了。“五到七……他不是和我们一起来的么?你到底在说什么?”更可怕的是宇文相日并未反驳,只是阴沉地回望青年,连讶色都无法在他疲惫的脸上停留太久。阙牧风朝巨汉脚下摊散的布包抬了抬下巴。“那是我们从井底搬进长廊的干粮包袱,想起来了么?”他双眼虽紧盯宇文,以防止他暴起伤人,这话却是说给燕犀听的。“石块后头有露出同样花色的布疋,约莫是他将干粮吃光后,夜里裹着歇息,姑且算营地罢?虽是粗陋了些。若非瞧见石边的余烬,我也想不到这一节。”“这、这却是如何能够……”少女喃喃说着,兀自难以置信。“我猜是阵法造成的结果。”阙牧风道:“你听过龙宫的故事么?从前有个渔夫因缘际会,娶了龙女为妻,在龙宫里双宿双栖,好不快活。有天龙女对渔夫说你我夫妻缘分已尽,该让你回家乡了,并给他一个盒子,交代绝不能打开。“渔夫从龙宫回到人间,发现物换星移,已然过了七十年,父母兄弟早已不在人世,不禁又思念起龙女妻子来,无奈已回不去龙宫。睹物思人情难自已,忍不住打开了盒子,盒中‘砰’的一声爆出白烟来,竟将渔夫变成了一个老公公,原来盒里锁的乃是他七十年的人间时光,盒开岁现,年华即逝。”“……你这比方啥都没解释到。”燕犀小小声吐槽。“因为我也不明白是咋回事啊。”阙牧风大笑,旋即又正色道:“阵法通常只迷惑人的五感知觉,说白了全是幻象,最好的情况,就是咱们三人其实昏倒在那长廊的尽处,此际所见所历,又或宇文老兄这七天来所见所历,不过是一场梦而已,谁先醒来谁就赢了。“但在某些地方或门派之中,阵法是能比制造幻象、迷惑五感更为强大的,如龙庭山指剑奇宫,据说就有能将人一霎从山下送至山顶,宛若神仙门的神奇阵法。把咱们移至此处的阵法怕还在神仙门之上,吃掉你几天光阴又怎么了?”“所以,是我们昏迷了七天的意思么?”燕犀自己说着都没什么把握,微露心怯。“但……我并不觉得肚子饿呀!况且真要饿上七天,人都死了呗。”阙牧风想过几种可能,彼此间相去甚远,如:依著“能顺不能逆”的特性,将光阴视作河流一般,设若时长等于河道短长,三人或被阵法投入两条长度相等、流速却不相同的水道,最终虽都抵达一处,不免有前后之分……以阙家二郎迥异于常人的跳跃思路,具不具象完全不是问题,毋宁说越是抽象的概念于他越有优势,毕竟不是人人都对“未知”二字浑然无惧,有着如此宽广无碍、毫不设限的襟怀。但小雪貂是不会懂的,真要解释起来能生生绕晕她,青年都能看见她头顶浮现的连片疑云了,忍着笑意,随口开解:“阵法玄奥,多所可能,横竖咱们也不懂,其理毋须深究。说个最直接的:你瞧他满脸胡渣,衣着狼狈,是不是几天几夜没吃好睡好的样子?那就是了。想不通时,直觉往往就是答案。”燕犀恍然大悟。她瞧宇文相日总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被他一点,才发现巨汉的装束虽与方才井底鏖战差堪仿佛,不过是除下外氅而已,然而衣裤处处皆是肉眼可见的脏污与磨损,宇文本人更是满面于思,双颊明显清减许多,难掩疲态,可见心力交瘁之甚。执著于“他和我们一起来的”,宇文相日外观上的变化根本无从解释;一旦抛开此节,则恁谁都能看出他受困此地多时,五到七日云云,怕还是低估了。宇文相日切齿狞笑,眼窝深陷的锐眸迸出精光,拗得指节发出可怕的格格声。“我几乎忘了你那张嘴有多惹人厌,阙牧风——”阙牧风却摇著食指打断他。“慢。事情不是这样办的。”青年好整以暇道:“把你脚边摊开的包袱踢过来,我料石后最少还有一两只干粮包,就先留给你罢,但愿在用上它们以前,咱们便已离开。你手里那只水囊也一并扔过来,莫耍什么花样,此后你我双方之间就维持现在这个距离……大约是三丈罢?若无我俩的准许轻易逾越,结盟便即失效,你自个儿看着办。”宇文相日惊讶到笑出来,几度欲语皆难以成句,半晌才耸肩摊手,居然有几分无奈的荒谬之感。“凭什么?”“凭你已束手无策,而我只看了几眼,便点破这个常人绝难想像的景况。”阙牧风笑道:“我若说得不对,你早冲过来了,是不?你我如今尚未搏命厮杀,盖因我说得分毫不差,而你还没想明白我是怎么知道的。”他屈起食指,轻轻点了点额际太阳穴。“我的脑袋,跟普通人很不一样,是连城府深沉、自诩精明的阁下,都想像不到的那种不一样。你若有一丝机会能生离此地,又或得到你想要的东西,我这不一样的脑袋,是你唯一的机会。”宇文相日的嘴唇微歙,似是生生忍住张口开声的冲动,阙牧风却没给他半点机会,怡然道:“我为什么会知道你想要这冰瀑之下的物事,更甚于逃离此地,正是我足以分掉你一半食水的价值所在。你且考虑清楚,莫错失了天赐良机。”宇文阴沉道:“待我拿住那头小雪貂好生折磨,不怕你不乖乖听话。”“我一向在心情好的时候,脑子比较灵光。但你是大人了,可以自己决定,自己承担,用不着理我。”虽知眼下正是对峙的关键,但燕犀实在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小声插口:“你咋说他想要冰瀑下的东西,胜过逃离这里?这厮……是疯到不想活了么?”还好他不是真疯。有你这么刺激疯子的么?阙牧风又气又好笑,但仍耐著性子解释给她听。“他知道离开这里的方法。该说他以为自己知道,那法子估计还由不得他,正因时间紧迫,才不得不教咱们帮手,否则以他一人之力,无法在阵法移转前掘开冰瀑取物,入宝山空手而回,他没法原谅自己。”宇文面上阴晴不定,惊诧、骇异、沉思……一霎数变,末了起脚一蹴,连着包袱巾将剩下的干粮肉脯全踢了过来,待阙牧风一一拾起后,才掷出贮水的革囊。阙牧风信手接过,交给燕犀,低声嘱咐了几句,双眼始终未离巨汉,半点儿也不敢托大。燕犀依言将革囊倒空,凿出冰花渣子洗净囊口,才又重新装入碎冰。她浑身发冷,呵气成丝,直接接触冰瀑反倒不觉寒冻,三两下便完成动作,十分利索。阙牧风趁少女凿冰的空档,撕下一小块肉脯塞入口中,细辨有无药末异味,含软了咀嚼咽下,片刻没感觉有异样,才将干粮等重新包好。宇文相日冷哼道:“你倒是小心得紧。”“人在江湖,还是谨慎为好。”“那现在呢?阙二公子何以教我?”“这道冰瀑,就凭咱们三人是凿不开的,不必再试。”宇文相日没料到他食水一入手便即赖皮,面色丕变:“你————!”“欸,急什么?我话都没说完。”阙牧风大翻白眼,没好气道:“若我所料无差,造这冰瀑的人正是为了不教他人取得瀑底之物,才得如此。咱们既无足够的时间,也无称手的家生,想靠蛮干打破高人刻意设下的禁制,到底是谁小瞧了天下英雄?只怕绝不是我。”宇文相日怒道:“公孙殃卑鄙小人,算哪门子英雄!”也知阙牧风并非无的放矢,见他从容不减,暗暗纳罕,心头不知不觉宁定许多,强按焦躁,沉声道:“如若不凿,何以取物?”“劳你大驾,先升两堆篝火,彼此间隔不短于三丈。你若嫌烦,只升一堆也是可以的,夜里多裹几条布巾,料想亦能御寒。”宇文相日本以为他打算以火融冰,来不及嗤之以鼻,忽然会意,青年原来是支使自己给小两口生火来着,怒极反笑。“这也是为了让你脑子更灵光,心情更愉悦么?”“是让你说故事时,能更舒坦些。”阙牧风冷笑。“关于此间你所知的一切,最好全告诉我,你说得越详尽,越直白无隐,我灵光的脑袋便越有机会解开谜团,破除禁制。你费心隐瞒的部分,没准儿我也能自行推出,横竖浪费的可不是我的时间,你自己看着办。”地宫不知从何处、又是如何引入的日光,就在宇文相日升火的期间,四周渐渐黯淡下来,能见的视界迅速缩减到三丈之内,总算有几分置身于山腹之间的幽暗。但想像中的漆黑一片并未真正降临。不旋踵间,头顶上突然亮起一点一点的辉芒,半球状的穹幕竟挂满星辰,分布、方位等无不与真实的天顶星河相若,燕犀都看傻了,仰头瞠目,檀口微张,好半天都没能吐出那声“哇”的惊叹来。阙牧风毕竟是见识过玄圃山的穹顶大厅、海鳐珠晶柱一类的高档货,凭这还吓不倒他,只瞥一眼便继续盯着不远处的宇文,看似戒慎,实则在暗中观察巨汉,评估著那厮有无看出穹顶星辰的蹊跷来。“这、这星星是……是怎么弄的?”燕犀终于吐了口大气,才发现脖颈都仰酸了,随手揉着,喃喃说道。“约莫是夜明珠之类。”阙牧风道:“有种叫海鳐珠的,大如鸡卵,能自放光芒,古人用以照明。能凿出如此洞窟的,要搜集足够的海鳐珠应该不难,倒是日间如何引入光线,才是价值万金的大秘密。”燕犀叹道:“那得是多有钱的人哪,才能做得跟真的一样……不对,我也不知道真不真,谁有闲工夫看星星?”阙牧风正打算随口教她辨别几座星宿,闻言如鲠在喉,只得硬生生咽下,差点没把自己给噎死。燕景山的妇人死得早,他一个五大三粗的糙汉带女儿走南闯北,为着一日两顿用尽余力,夜观星斗差不多就是餐风宿露的意思,父女俩能免则免,比不上富家少爷的闲情逸致。宇文相日依言燃起两堆篝火,只不过阙牧风的推测起码有一处不对,巨汉过夜的“营地”并不在冰瀑边,约莫是夜寒刺骨难以安眠,宇文是在青石台座间挑了处四边略有遮挡的空间升火,再裹以大氅布巾捱过寒夜。冰瀑附近的余烬,恰恰是他试图以火融冰时所遗,可见其绝望。就这么轻易接受了阙牧风的劝说,连反抗的气力也无,无疑更加深了这股难以言喻的绝望感。燕犀宁可他如先前般张牙舞爪,眼神淫邪、满口污言秽语什么的,也好过这般束手垂头,宛若一具空壳。阙牧风静静观察,罕见地没说垃圾话,似在判断巨汉是否作伪,如若不然,又是什么使他绝望如斯,直到跳跃的火光映亮青石台上毁坏严重的兽禽雕像,横陈在幽影和台座间的破碎兽首、爪翼残肢像是突然有了生命,下一霎眼便要张口迸出垂死前的凄厉嚎叫……所幸少女始终没等到这可怕的一幕。劈哩啪啦的燃木声响,回荡在偌大的空间里,即使裹紧大氅,坐在篝火旁,燕犀仍不时吐出丝白的霜气。这寒冻绝不寻常,阙牧风见宇文相日似欲开口,率先抢白:“她为何冷成这副模样,你难道没有个说法?这丫头若有个三长两短,咱们也别谈什么结盟合作了。”宇文相日闭目扶额,嘴角微微扬起,与其说讥诮,更像是懒与他缠夹,摇摇头道:“没什么说法,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要我说,只消她脱得赤条条的,身上别留一片布,最好连贴身的雪貂拳证也褪下,估计便不冷了。”信手一掀氅角,果然腰际的蹀躞带上空空如也,非但无有“狮王爪”和“赤豹乘火”的臂甲,连刀剑也不见半柄。不仅如此,氅内衫裤远不如前度所见的线条紧绷,当然可能是受困多时,宇文消瘦了许多,但更可能是他褪下了鲮鲤拳的贴身软甲……莫非拳证和兵玺真是引发奇寒的原因?燕犀一见他的眸光瞟向自己,揪紧襟口向后挪退些个,切齿扬眉:“休想!你别……别听他胡说!他自个儿弄丢了拳证,又想来赚我的……你信他还是信我?不脱!死都不脱!”阙牧风又气又好笑。“你退个什么劲?要脱也是你自个儿脱,我才不——”忽觉有些异样,索性闭口,下意识地别开了目光,脸瞧着似有些红。你脸红是几个意思?别在这种地方突然安静啊!燕犀又羞又急,本能环肩护胸,抱住一双圆滚滚的饱满乳球时才意识到这个动作实在太女孩子气,“唰!”一声站起身来,木头人似的僵硬走出几步,差点同手同脚,半晌才停步回头,气鼓鼓地大声说道:“我、我找个地方换下拳证,谁、谁都不许偷看!”霍然回头,一溜烟似的逃进了台座后的幽影间。阙牧风连说“等一下”都来不及,扬了扬包袱巾。“你不带块布把拳证包起来么?”甲胄又不像衣服一样能叠起来。“不、不用!”少女的声音从远处传回。“我……找个地方埋起来……”阙牧风想想也是。宇文相日决计不可能一口气丢失了所有的兵刃臂甲,必是察觉《兽禽相血食》的玺证在此间能生出奇寒,即使运功也难以抵挡,不得不解下;带在身边难避其害,只能找个隐蔽安全的地方藏起来。巨汉见少女去远,也没有起身的意思,一迳闭目冷笑。看来他的玺证不是藏在那个方向?“横竖是等,”阙牧风对巨汉道:“不如先说故事罢。我最喜欢听故事了。”“……说大声点!我也要听。”燕犀的声音自远处传来。宇文相日维持着闭目微仰的姿势,仿佛连与他们对话都懒,长长吐了口气,幽幽说道:“远古以前,龙皇玄鳞统治大地——”“要从忒远的地方说起?”阙牧风皱眉。“……你别打岔!让他说。”燕犀大叫。宇文没理小两口隔空拌嘴,自顾自续道:“玄鳞消灭了南方最后的反抗势力风陵国,徙忌飏、陵女兄妹为首的南境贵族于王都,权力到达顶点,但同时也让世人认清他的残暴。“待忌飏兄妹被玄鳞以造反之名,连同数以万计的南方贵族一并遇害之后,龙皇身边最亲近的、兢兢业业侍奉他的那群人过够了担惊受怕的日子,决定终结这一切,于是玉螭朝的宗室龙血、立于朝堂的龙臣,以及掌握天佛教团的龙祀等三大势力秘密联手,惮精竭虑,倾尽所有,终于想出能铲除玄鳞的三个法子来。”阙牧风忍不住失笑。“管用的法子,一个就够。‘倾尽所有’却一分为三,不等于只拿出三成的气力?这算哪门子全力施为——”蓦听脑后风至,着地一滚,燕犀一记横里飞踢顿时落空,气虎虎地叉腰戟指:“你不插嘴是会死么?还让不让人家说?”“你脱衣服这么快?”阙牧风拍掌起身,嘻皮笑脸。“听起来怪怪的。还是该说‘你穿衣服这么快’?”燕犀小脸微红,决定不理这个贱人,一屁股往篝火边坐落,伸手烤火袪寒,提嗓喊道:“不好意思打断了你,接着说罢。”看来这丫头很注重听故事的礼节——阙牧风省起过往都是谁给她说的故事,恨不得搧自己几个耳光,但这样做只会惹燕犀更不快而已,索性安静坐下。少女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安分——或许还有一丝歉意——爽快接受,不拒与青年并肩,伸长耳朵聚精会神聆听。阙牧风觉得她专心的样子很讨人喜欢,既率直又纯粹,这点也像极了竖耳人立的小雪貂。“用三个法子听起来很笨,其实他们别无选择。”宇文相日淡道:“因为玄鳞是杀不死的,人力无法与之抗衡。三个法子都极难办到,即便办成了,谁也不敢说必定能屠龙,须得有备案才行。你可以当作他们在所有的可能性之中,挑了三个最有机会杀死玄鳞的,次序无分先后,只求尽力达成。”阙牧风总算听出了一丝悲壮来,龙血、龙臣、龙祀并非野心昭昭的弑君者,只不过玄鳞无论身或心都化成了人力难以撷抗的怪物,任其继续存在将导致国家,乃至天下五道的毁灭,即便难以成功,他们还是决定力挽狂澜,挑战无敌的真龙。“玄鳞深恨忌飏与陵女两兄妹的背叛,决定将他俩的骨肉改造成世间最完美的卫士,和他一样拥有不死之躯,以及无双之力,且永不背叛……天佛使者一一为他实现。相关的技术最终流入薮源魔宗之手,成为妖金祸世的基础。”“……就是五毒妖刀和刀尸的意思。”阙牧风见燕犀歪著千娇百媚的小脑袋,微露一丝疑惑,压低声音在她耳畔解释。“在朝廷的文书里,以‘妖金之祸’称呼妖刀,与江湖的习惯不同。”燕犀温顺地点点头,当是领了这份人情。宇文相日没理两人并头喁喁,续道:“当时的天佛教团内,有人悄悄将佛使制造完美卫士的技术携出,虽于复现‘不死之躯’和‘无双之力’上不幸失败,却以远超我等之世的惊人技艺制成堪比龙皇铁卫的甲胄和兵器——”“……卅三神异。”阙牧风微露恍然。他从没想过童年时憧憬过、也破灭过的《兽禽相血食》竟有如此渊远流长的来历,看来历史的真相到底是超越了说书评弹之人的想像,满以为数百年云云已是夸饰,不想这些兵玺拳证居然是千年以前的产物。“这里……便是复现龙皇铁卫的地方?”“是不是我不知道,但确是我先祖集齐三十三件兵玺拳证、欲振皇朝的再兴之地,不料却被公孙殃那卑鄙小人阴谋算计,中道而殂,徒留憾恨。”阙牧风直到此际,才将宇文相日的“宇文”之姓,与青鹿朝宇文氏连在一起,料想不到这厮居然是皇朝贵胄之后。虽说青鹿朝灭亡已近五百年,但朱鹭王朝九方氏、金貔王朝武登氏等,迄今仍踞一方,高门广厦,绝不能说是蓬蒿百姓,布衣白丁;宇文相日却落了个江湖漂泊、两袖清风的下场,对外未曾以青鹿皇裔自居,若非攀附太甚,不入本家正宗法眼,便是有不可告人的内情,须得隐瞒来历,以求自保。“那个‘无敌于天下的秘密’,该不会就藏在这儿罢?”阙牧风看似兴致盎然管不住嘴快,实则想将巨汉的注意力从“玄玉刀斩青霄羽剑于此”上引开,以免他又发起疯来,难以压制。果然宇文相日单眸微眯,精光一现而隐,放落了覆额之手,冷笑道:“能不能无敌于天下,我不知道,但宇文中擎不仅英雄了得,脑智更是不同凡俗。他以为若欲破解藏宝之谜,关键不在比武争胜,只消蒐全三十三件胄甲兵器,自能从中瞧出端倪。“当然,不同意他的看法的血食篇中人,也没有足以抗衡宇文中擎的实力,最终的结果毫无悬念。宇文中擎取得‘卅三神异’后,勘破应身佛壁的出入法门,入得此间,留下‘应身厅’的星文题记,更将据点设在这里,同时把兵玺拳证分与忠诚可靠的下属们,用以排定座次,其人亦称‘卅三神异’。“而于佛壁所在的地方修起伪井,更在外头建起一整座的华美庄园,岂止大隐隐于市而已?直是隐于豪门富户之间,青鹿末叶最令武林中人闻风丧胆、以弹丸之一隅宰制天下的神秘组织‘灵囿庄’,于焉诞生!”第七七折三身一月鸷搏岭收“笑剑”宇文中擎的名号,阙牧风并不陌生,只是与宇文相日所说大不相同罢了。在传世的版本中,宇文中擎堪称武皇承天和骧公毕生的最强对头,是横亘在英雄谭的结局之前,须得汇聚一切助力、乃至牺牲重要的伙伴,集天时地利人和才能惊险打败的那种,换言之就是故事里的“反派”、“恶首”。但宇文中擎确实是极具魅力的反派,即使幼年的阙牧风是铁杆的骧公拥趸,不得不承认这位“青霄白露掌中擎”的笑剑三少有原则、具魄力,杀伐果决又磊落光明,有所为有所不为的行止丝毫令人讨厌不起来,手持一长一短两柄罕世神兵“青霄羽剑”与“白露神劂”的殊异英姿更帅得飞起。这都还没算上宇文中擎金冠束发、白衣飘飘,出场总携琴剑二仆,潇洒出尘、遗世独立的绝佳卖相,“剑神一笑谓三少,青霄白露掌中擎”的注脚,不知替这名大反派引来多少拥趸。相较于故事里真正作恶多端的宇文氏众皇族,宇文中擎更像一名孤高而纯粹的剑者,是一干手足兄弟的脑智与良心,就连不懂武功的青鹿末帝都比他作恶更多,虽与主人公立场相左,出发点也是回护自家人,纵无大我,亦属豪杰。小童嬉戏,争做宇文中擎的绝不少于武皇骧公,在古往今来的众多反派间也算是独一份儿了。阙牧风此生初次自发背诵的诗句,便是宇文中擎登场必吟的《古蛾眉怨》末二联:“人生百年夜将半,对酒长歌莫长叹。情知白日不可私,一死一生何足算?”何等苍凉豁达,又是何等的英雄无奈!至于他与天下第一美人应弱轻相知相恋,最终相从于九泉之下的终局,则属屁孩们小时无感,长成后才又由衷羡慕的部分,说是人生胜者半点也不为过。故宇文相日屡以“卑鄙小人”诟骂武皇,阙牧风虽未必同意,但对推崇宇文中擎的部分倒没什么意见,若非人事时地皆不合适,没准真能起劲地聊上了,彼此交换下心得。但宇文中擎应是被武皇承天斩杀于天斗峰,就是宇文中擎约斗“剑圣”阴凤鸣的那个天斗峰,舒梦还与公孙殃因此事被卷入江湖纷争,不得不远离家园,从此因缘际会,扰动风云。笑剑传奇盛极于斯亦殒落于斯,最终完成悲剧的闭环,首尾呼应,令人唏嘘不已。宇文中擎要是真死在这名为“应身厅”的隐密地宫,说书人为求张力虚构胡诌的罪状又要再添一桩。只是“应身厅”的题匾也好,“玄玉刀斩青霄羽剑于此”的留书也罢,全是用阙牧风看不懂的、宇文相日谓之“星文”的怪异文字写成,真伪无从鉴别。万一……这全是巨汉的想像呢?阙牧风不以为自己极有说服力,光是宇文相日愿意坐下来,掏心挖肺地抖出陈年老黄历,就很难认为他神智正常。宇文被困的时间肯定超过十日,由干粮的消耗量便能大致推算出来,阙牧风是故意往短了说,以降低巨汉的戒心。火光掩映下,宇文相日眼眶和面颊的凹陷益发明显,先前或因眼罩遮挡之故,憔悴感不致如此明显;此际看来,格外令人怵目惊心。似乎异样的强大焦虑压垮了这名恶棍狂人的意志,阙牧风想知道那是什么。“灵囿庄”之名并未出现在说书人的口里,卅三神异也是,这反而突显出“宇文中擎秘密领导著一个特务机关”的真实性来。即使王朝堕灭,朝廷的密探或死或散,寻常老百姓仍无法轻易知悉。“……所以《兽禽相血食》,就是打败龙皇玄鳞的三个法子之一?”阙牧风决定将话题引回,少谈青鹿遗民的国仇家恨,避免过度刺激巨汉,致令癫狂。宇文相日一怔,点头道:“龙皇铁卫乃是以忌飏为本,人皆有这位‘天下第二高手’的惊人实力,三五名或不足以挑战玄鳞,若有三十三个忌飏再世,身披刀剑难伤的异甲,手持无坚不摧的神兵,同心协力,战法娴熟,那就难说啦。”忌飏死后,其武学被龙血、龙臣、龙祀三支瓜分,留作对付玄鳞的一手暗棋,自天佛教团中流出铁卫技术者更与风陵遗民合为一股,就此展开“铁卫杀龙皇”的谋划,“卅三神异”便是其所遗。这十三件神兵和二十件铠甲,本掌握在风陵皇室遗族手中,与反抗龙皇的武装势力双双转入地下,从此没于历史舞台的暗影间,不复为世人所知。然而千年的岁月不仅抹去了玄鳞,抹去玉螭王朝的暴政统治,也抹去了反抗军的目标、源流乃至脉络。它们抛却初衷,转而以神兵铠甲争权夺利,自相残杀,争夺的自是此一拥有超越彼世的惊人工艺、或还有十数代所积累的庞大财宝和组织的秘密机构的宰制权,但随着组织的崩解,连这个都被简化成了“无敌于天下的秘密”,只能说讽刺到难以言说。“所以你的意思是……”阙牧风有些懵:“《兽禽相血食》白争了几百年,然而并没有什么‘无敌于天下的秘密’?”“当然有。就在这里……就是这个地方!”宇文相日微凹的独目中迸出骇人的精芒,霍然起身挥舞拳头,说得口沫横飞,眦目欲裂。“宇文中擎已然破解了这个秘密,关键不在打倒所有人,而在于集全三十三件兵玺拳证,就能找到这儿。“神禽异兽的兵甲是在这里制造出来的,堪比龙皇铁卫的绝顶高手也是……就在这儿,全在这儿了!更精确的说,就藏在那冰瀑之下,被天杀的玄玉刀封在打不破的冰柩里,你们都没看见么?”说着抄起一根熊熊燃烧的柴火。阙牧风本以为他要冲过来,忙将燕犀护在身后,却见宇文相日奔过丹墀,径往冰瀑的方向去。两人交换眼色,犹豫不过一霎,终究是举柴为炬,快步跟上。宇文面色苍白,嘴唇干裂,冲着冰冻的瀑流挥舞柴炬,嘶声道:“你们瞧!就在底下……在瀑布底,中擎公双手抱了个匣子,安祥闭目,仿佛睡着了似……那匣子便是‘引陵之钿’,乃三十三家武功的源头,脱胎自忌飏所遗的武学精华!刀剑拳脚等,不过是宝钿所藏的糟粕而已……你看见没有?就在那儿,就在那里!”炬焰被他挥得劈啪作响,松脂之类挥洒而出,流火四溅。“看……看见了,看见了,在瀑布底——”阙牧风明显是在安抚他,但宇文仿佛亟需旁人的肯定,不辨精粗地囫囵吞落,一霎间露出的安心表情竟有几分痴傻,瞧得燕犀不寒而栗,忍不住小小声道:“我啥都没——”阙牧风拉住她,微微摇头示意少女莫要再说,为防巨汉察觉有异,赶紧抢白:“你怎知那叫‘引陵之钿’的藏在这里?难不成你们宇文家一代传一代,好让子孙们找回中擎公的遗宝?”他本是顺着宇文相日的话头说,差不多是捧哏的意思,料想不致出错。哪知宇文相日蓦地激动起来,怒道:“这天大的秘密,只有本家才能知悉,可恨宇文重昭那老贼为夺权柄,谋害我父,逼得我出亡北域,浪迹天涯,吃尽苦头;好不容易武功有成,想找老贼报得血仇,他却无故失踪十年,杳无音信,仿佛凭空消失……他死了不打紧,本家重宝全在他身上,却教老子往哪里找去?可恼,可恨啊啊啊啊啊啊————!”冷不防地一抡柴炬,猿臂暴长,几乎打中阙牧风。所幸他早有防备,及时闪过,拉着燕犀飞退几步,却抵著一片冷硬岩壁,眼见退无可退,暗叫不好。猎犬会直觉追逐逃跑之物,哪怕原本不是目标,一旦逃开便成猎物——此际他最不该做的,就是引动疯汉逐猎的本能。果然宇文相日虎吼一声,扑将上来,双手扼住阙牧风的脖颈,便要加力拧断,燕犀死命攀住巨汉绷出青筋的巨灵铁掌,却怎么也掰不开,急得拼命踢蹬,宇文相日恍若未觉;眼看阙家二郎即将断气,石壁忽然大放光明,流光窜闪如虹,犹如活物,蜂拥著将三人吞没!◇ ◇ ◇“呜……𫫇————!”燕犀忍不住干呕起来,无论穿过多少次,她恐怕永远无法习惯这“神仙门”的阵法。少女没等喉腹间的痉挛平息,忍着涕泪纵横拧腰蹬腿,看似柔若无骨的圆凹小腰爆发出惊人的柔韧与劲力,先以膝锤重击宇文相日脑侧,趁着身未落而敌人踉跄之际,鞭腿连出,继之旋踵一勾,轰得巨汉直挺趴下,脸面触地,鲜血迸流!阙牧风挣开铁掌掐握,着地滚开,连撑几下都起不了身,呛咳间拼命吸气,却难以迅速恢复知觉和行动力。燕犀试图将他拉起,被耳力目力未复的青年挥开,急得大叫:“是我……别添乱!”阙牧风晃了晃脑袋才听出是她,眸焦微凝,赫见燕犀身后,宇文相日不知何时已起身,余光瞥见巨汉踩上地面一张光滑柔亮的黑熊毛皮,抓起皮缘一抽,猛将宇文拉倒,连熊皮带少女一掖,迳朝巨汉冲过去,却非乘机出手,双方就这么交错而过,阙、燕二人奔向墙底,眼看前方已然无路。燕犀不及后悔自己怎就傻傻任他跩入死地,脑后风声已至,宇文相日从墙上摘下一柄兽首铜刀,猛力挥来!少女这才发现长廊两侧悬满刀剑,保存状况绝佳,锋锷无不明晃晃的,寒气逼人。她本欲低头前滚,伺机钻到宇文相日背后——拳脚对刀剑的基本原则就是“不撄其锋”——岂料却被阙牧风一把揪回,他神智初复拿捏不住力道,用力过猛,燕犀就这么扑入男儿怀中。“……别离我太远!”这话听着莫名羞人,好像在告白似的,少女明知他没那个意思,但小脸红热又由不得她,见阙牧风反手一格,及时架住铜刀,使的却是柄乌沉沉的宽阔刀鞘,质地既非鲛皮更非金铁,反而有种玉石般的温润感,架刀之际迸出清脆的铿响,听着也像玉质,差点昏倒:“你在挂满刀剑的陈列墙上就拿了这个?”所幸这黑曜石般的玉鞘十分坚硬,并未裂损,要不阙牧风早被砍成两段。忽听青年大喝:“……踹他!”小脚不假思索蹬出,正中宇文相日腹间。巨汉神虚体乏,又无鲮鲤拳的宝甲护身,被踢得弓身飞出,血虹酾天,摔出丈余开外。燕犀还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那怪异的流光又至,满满涌入七窍,霎那间仿佛再吸不进半点空气,气血翻涌,直到膝掌抵地,“𫫇”的干呕了半天,才发现又回到应身厅的冰瀑前。一旁的阙牧风以黑石刀鞘拄地,稳住身子,把燕犀带离石壁,摆开接敌架式,凝神静候片刻,始终不见流光再现、宇文相日那铁塔般的巨躯跨出光华,才呈大字型仰倘于地,长长地吐了口气,喃喃道:“……果然。”“什么果然?”燕犀抹去嘴角的些微唾痕,拿脚尖踢他。“解释清楚,别打哑谜。”她最讨厌猜谜了,因为老猜不中。阙牧风嘴角扬起,食指往穹顶一比。燕犀仰头也不是,坐下也不是,正没个区处,见青年将熊皮在身畔铺得妥适,忍笑横他一眼:“算你有眼色。”舒舒服服躺上烘暖的毛皮垫褥,与他并肩看着头顶的“星空”。“这些个以夜明珠排成的星斗,不是胡乱排成,而是按周天方位置于穹顶,却不完整。若将真正的星空切成三等份,此间仅有三分之一,未见余二。”燕犀仔细一瞧,果然头顶非是星垂平野阔的周天大圆,人工星河采扇形分布,或许应身厅也和星穹一样,不过是三分之一的圆罢了。“‘应身’本是佛家的说法。”阙牧风娓娓续道:“《金光明最胜王经》中有云:‘佛有三身,一者法身,二者报身,三者应身。’用月亮来比喻的话,月的本体就是法身,月光则是报身,而月光投映万物产生的影子,可以说是应身。这三者都是佛。”燕犀想了一下,小声道:“这么高深的东西,我是听不懂的。但你的比喻很清楚,我似乎可以体会出一点意思,只是说不明白。”阙牧风笑道:“其实我也是。从前姑姑总爱罚我听她说佛经,开始的时候,我觉得这哪里是罚?能同姑姑待在一处,老盯着她轻声说话,根本就是奖赏,苦在哪里?后来才知道。‘听不懂’和‘说不出’本身就苦得很。”燕犀安静了一会儿,才小声哼道:“你还有闲心听啊,不该忙着瞧姑姑?”阙牧风哈哈大笑。“我是忒肤浅的人么?再好看的皮相,看久也会腻的,我又不只欢喜姑姑的皮囊,总有想听听看她在说什么的时候,这一听便绕进去啦。起初是和佛经内容对着干,总想反驳;要驳倒它总得先听懂不是?你以为你懂了,直到对着人说不出来,才知不是真懂……反正就很磨人。我后来很讨厌这个处罚。”也得益于此,他从听绣娘提起“应身佛”、宇文相日称此地为“应身厅”时,便暗自留上了心。待发现穹顶的星象仅有三分之一,猜测像这样的地宫应有三处,各顶一片天,多半还有其他两处相似的地宫,管叫“法身厅”和“报身厅”的。出入此三地的门户,大抵是按“佛壁→长廊→地宫”的顺序,以那神仙门般的阵法衔接,如此三厅实若一座巨大的圆宫,亦合“一月三身”的意象,十分切题。三厅虽在三个不同的地方,神仙门开启时,便如在一处;若欲敌袭,只消切断阵法联系,神仙门一关,三地互不相通,不仅能御敌,说不定还能困敌。反抗龙皇的地下秘密组织将大本营设在这里,又被青鹿朝的特务机关当成根据地,简直没法更合理了,但凡是人都会这么做的。阙牧风本想另找机会验证此说,寻找通往法身厅和报身厅的阵法设置,不料遇上宇文相日发狂,他与燕犀背倚的那面石壁,与井中应身佛壁之后、长廊底的墙壁有着近似的纹路,尺寸亦差堪仿佛,索性赌一赌是“神仙门”的可能性,果然一试中的。“我明白啦。”燕犀思索片刻,才合掌吁气,小小声道:“这面墙原是神仙门,和井底长廊内的一样,我们一靠上,就去了另一处不知是‘报身厅’还是‘法身厅’、挂满刀剑的地方。然后宇文相日拿刀子砍你,我们又背靠神仙门回到这里……但为何那厮没追过来?”“这就要说到进出神仙门的条件了。”阙牧风坐起身来,收起了嘻皮笑脸,正色……不,该说是有些生气吧?总之是一脸严肃地盯着少女。“你根本没脱拳证,对不?这会儿还穿在衣裳里。我就说,女子更衣岂能如此飞快?这都没算掘地掩埋的工夫。你是想活活冻死么?”燕犀见事迹败露,收起温顺的模样,屈膝缩退了些个,环胸掩襟,一脸倔强。“不脱!死都不脱,你休想逼我褪甲!那是我爹留给我的,万一丢了——”说着一怔,片刻才歪头道:“莫非拳证就是进出神仙门的条件?”宇文相日追进长廊之际,起码携有狮王爪、鲮鲤拳、赤豹乘火等三家拳证的部件;阙牧风虽无拳证,但他和燕犀是一道的,借着肢体相接,通过了流光通道的禁制,得以进入应身厅。燕犀仅著雪貂拳的拳证,便已冷入骨髓,宇文身带三证,决计撑不了十天,故“找个地方埋起来”只怕不是胡诌,遇着二人时,他身上已无拳证。至于穿过冰瀑旁的石壁,靠的是三人缠斗成一团,身臂相抵,以燕犀身上的拳证通过神仙门;穿回之前,阙牧风让她一脚踹开宇文,断去缠结,自此将巨汉留在了门的另一头。卅三神异的根据地,以卅三神异的信物为通关的依凭,此一设置入情入理,阙牧风冒险尝试,果然排除了宇文相日这个极不稳定的威胁。那一厢无论是报身厅或法身厅,规则想来都是一样的;无有拳证的宇文断难脱出,注定要饿死或渴死在人所不知的某地宫内。以其作恶多端,阙牧风自是毫不同情,只想到他一个人孤零零在黑暗中等死的下场,唏嘘之余,亦不禁有些发寒。方才打斗间遗落在地的柴枝尚未熄灭,两人各擎其一,照得冰瀑上粼光回映,煞是好看。燕犀特意照了照瀑布底,似乎仍有余悸,半晌才道:“我是真没瞧见底下有尸……有人。那厮莫不是疯了?”“不好说。”阙牧风抚颔沉吟。“若他真是青鹿王家后人,或许宇文中擎曾留有文书记载,指明寻宝的路径法门,只是年悠月久,难免郭公夏五,多所阙漏,难窥全豹,如不知阵法鉴别的是拳证,因而轻易离身,不代表宇文相日一无所知;相反,我以为他在‘时间’一节上确实知道点什么,才得如许焦虑。”指了指穹顶。“这儿的假星是会运转的,我猜不是真的移动,而是随光线照入的角度不同,映射光线的夜明珠也不同,从底下看,便似星体运行一般,这明显与时间的标示有关。”按阙牧风之想,宇文相日或知诸天星辰运行到某处时,“神仙门”便会再度开启,不怕困死在应身厅内——证据就是他干粮吃得太多了。不知何时能生出此地的人,食物分配会更审慎,消瘦也会更明显。有了时限,掘出引陵钿盒的压力更大,如若不成,将错失重宝,想必宇文无法接受。他辛苦收集拳证,隐藏实力,甘为须于鹤、林罗山等做打手,谅必不是喜欢屈居人下当奴才。重回应身厅,起出宇文中擎所遗,恐怕才是他受人驱策、与之交换利益的最终目的。但武皇承天不仅在生前斩杀了他最引以为傲的中擎公,死后仍以玄玉刀凝冰成柩,坚决阻断巨汉的得宝之路,无怪乎宇文相日焦躁欲狂,阙牧风都能听见武皇陛下的嘲笑声了。冰瀑下并非如燕犀说的不见有人,依稀能看出个镂空的人形凹槽,约莫在双手合抱处下方,落了只覆满冰霜的方匣,仿佛原本在那里的、手抱方匣,连同水流一并被冻的身躯,倏忽化烟散去,才在冰瀑里留下这么个人形枵空,眉目宛然,十分怪异。燕犀半天才看出有张人脸,还有手脚身躯的阴刻之类,打了个寒噤:“怪……怪怕人的。这又是如何使得?”望向阙牧风。青年苦笑耸肩。“我也想不明白。解冻后说不定便有眉目,也可能所有线索都付诸东流,只能试试才知道。”燕犀诧异道:“你还能把冰瀑解封了不成?”阙牧风大笑。“原本办不到,我不过是唬弄宇文相日罢了,免得他发起狂来,把我俩都给杀了。得到这解封的法子,说白了还得感谢他。”偕燕犀拾来柴火,就近升起御寒用的火堆,以备不时之需,又以布巾缠了手掌靴底,防止打滑;准备停当,才背著那只黑曜石刀鞘爬上冰瀑。在“岸边”的燕犀为他举火照明,就着火光细瞧,才发现玄玉刀的刀柄材质与这口刀鞘极为近似,不仅如此,连古朴润泽的匠艺风格都若合符节,以燕犀不辨精粗,极度缺乏鉴别珍玩的眼力,都能看出这俩肯定是一对儿,不禁佩服阙牧风能在危急的关头,于满墙刀剑间独见此鞘,果断摘下,“感谢宇文相日”云云,怕是二少爷过谦了。阙牧风攀著星文的字缝爬上冰瀑,试着一扳包覆霜壳的青霄羽剑剑柄,果然纹丝不动。长年驻扎遐天谷,阙牧风早习惯了金铁在天寒地冻间久置,那难以言诠的奇寒彻骨。最冻的那种冻,是在皮肤初接触时带着针刺般的灼热感,然后才是痛;痛楚迅速堆过了某个门槛,人就麻木了,接下来就是各种濒死体验,直接跳过“寒冷”的既定印象。死神不总顺着人们的意思。方方面面都是。但青霄羽剑的剑柄之寒,远超过阙牧风的预期,即使隔着层层缠裹的布疋,仍有冰铁黏住肌肤的错觉,用尽气力方能撤手,仿佛生生撕下被铁水浇死的掌心,把一层温热的、还带有生气的黏腻皮肉留在剑上也似。他身子微晃,差点从冰瀑跌落,引得少女一阵惊呼。青霄羽剑的剑柄末端嵌了枚精巧金徽,应是兵玺无误,尽管剑不知已重铸过多少次,仅此徽记是玄鳞时代所遗,跨越千年岁月,辉芒始终未减,俐落的青鸟浮雕无比灵动,仿佛随时能振翼飞去。青鸟是西王母的使者,虽是神话异禽,现世所无,但阙牧风不懂堂堂卅三神异之首、击败剑圣的当世第一神剑,为何以形象如此温驯,甚至有点可爱的禽鸟代表自己。以宇文中擎在灵囿庄的地位,要拣神话中的妖鸟大风、火凤朱雀之类,怕是谁也不敢有异议,他却看不上这些。握住青霄羽剑的瞬间,阙牧风总算明白:这是一把贪婪攫取着生命的妖剑,才不是什么温驯可喜的神使,光是握持就有可能丧命,无法想像其杀人的锋刃是何等妖异。对比覆满冰霜的青霄羽剑,玄玉刀的刀柄浑无半点霜痕,显得格外突兀。阙牧风正是着眼于此,才大胆设想:若有与之同质的刀鞘,是不是就能封住玄玉刀所散发的惊人寒气,不致凝水成冰,进而解除瀑布之封?青年稳住身形,解下刀鞘,小心凑近刀剑嵌入处,要不多时,冰上所沁的水珠越来越多,迅速汇成涓涓细流,蜿蜒而下,宛若汗出。(……成了!)阙牧风在心底欢呼起来,没敢托大,将刀鞘以粗绳缚回背上,隔布握住刀柄,运功拽动;不知试了多少回,终于将刀身抽出寸许,又再出寸许……直到将玄玉刀完全拔出。之所以如此谨慎,盖因刀身与“玄玉刀”之名全然无涉,不仅其薄胜似玉胎,全刃更是通透如冰凝,阙牧风起初以为只拔出了刀锷,前端空空如也,细瞧才见蹊跷,不由得啧啧称奇。待玄玉刀全出,突然间青年眼前一白,再睁眼时惊觉自己正在下坠,忙提气一拧,以完美的“受身”姿态肩膊着地,忍痛就著冰川上一滚,迅速起身。天幸玄玉刀被抛飞至另一侧,未落在燕犀身畔,否则小雪貂怕连惊叫声都发不出,便为无形刀煞所伤。(这不是人能驾驭的兵器。)尽管阙牧风早有准备,但玄玉刀上散发的力量——寒气抑或其他,青年无从辨别——几乎在第一时间里吞噬了他。阙牧风猜测是自己在失去意识前,本能将刀掷远,同时因为背著刀鞘的缘故,多少抵销了部分刀煞,才未受害更深。最后他是以厚重的黑熊全皮遮挡,备极艰辛地回收了通透的刀器。入鞘后的玄玉刀莫说无有半点寒气,连柄鞘摸着都有种特别适手的温润之感,教人爱不忍释,全然想像不出脱鞘是那般骇人的冷锐杀器,久持夺魂,遑论及体。燕犀的物欲极低,漂亮的衣裳首饰全引不起她的兴趣,却忍不住让阙牧风略抽出刀,见刀身质地绝非金铁,也很难说是木石一类,透明得宛若最最纯净的冰块,未含半点杂质,啧啧称奇,看了又看。阙牧风也不嫌烦,一遍又一遍地擎刀以示。片刻少女似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兴奋地抓着他的手一阵乱摇:“你看到了吗?鞘里……有层铁壳耶!有没有?有没有?是我先看见的!哈哈哈,是我先看见的!”见阙牧风“喀嚓”的一声倒刀入鞘,以为他心有不甘,扁嘴哼道:“我眼快又怎么了?鸡肠小肚。”顺手推了他肩膀一下,有些着恼。阙牧风似笑非笑,双手分持柄鞘,两根大拇指同时扣动两头的机簧,喀喇两声脆响,继之“嗡”的一声龙吟漫荡,擎出一柄锋锐的白刃来,刀背厚约三分,看似颇沉,然而刃薄钢冷,确是口好刀。燕犀料不到他这就变起戏法来,怔瞧了半天,略显犹豫,还是觉得应该要鼓掌才是。第一下颇有些不情愿,但她本就是直爽人,再拍两下便无芥蒂,觉得这把戏确实精彩,终究是心悦诚服,还大方赞了声“好”。这下轮到阙牧风哭笑不得,没想到露这手还能赚得采声,但见少女笑得爽朗,心情大好,随手舞个刀花,倒持刀柄团手作揖,学卖艺人的模样。燕犀掩嘴笑道:“这样不行的,非但讨不到赏钱,人还想揍你。”“生得俊是这样了,没办法。”果然被揍死都不冤枉。他见燕犀没反应过来,倒转刀鞘,示以吞口。“这钢刀就是你发现的铁胎内衬,只不过不是铁,是锻工绝顶的精钢;它也不是刀鞘衬里,而是裹住玄玉刀的刀壳,只不过开了锋,能当兵器使。约莫是那透明的刀刃连刀主都捱不住,不敢老拔出来,索性加了层开过锋的刃鞘,日常砍人也方便,不致弄死自己。”燕犀才恍然大悟。说是这样,钢质毕竟不比刀鞘的异材,不知能阻绝刀煞到何等境地,阙牧风恐伤燕犀,没敢久持,便即还刀入鞘,还教了她如何解除机括、拔出钢刃和透明冰刃的法子。燕犀以拳家自居,亦有拳家的持守和骄傲,等闲不使兵刃,遑论学着怎么用。“听好了。”阙牧风耐著性子晓以大义:“神仙门的规则、地宫三厅之间相连的阵法通道……这些只是我的推测,或许全都猜错了也说不定。万一宇文相日什么时候又从墙里穿回来,而你只有一霎的机会以此刀救我俩一命,你想因为拔不出刀而错失良机么?”燕犀性子虽执拗,还是服理的,无话可说,只得乖乖认学,还试拔几次给阙牧风看,证明自己绝不失手。冰瀑融化的速度很慢,且融化的过程中将使周围更加寒冷,按说两人该回到丹墀前的台座群间过夜才对。但考虑到宇文相日有可能穿壁而回,不能毫无防备,两人索性在石壁前升火夜营,轮守上下夜,守夜者持刀防身,阙牧风亦在壁前设置了若干克难的陷阱绊索等,用以牵制来人。他花了点时间,粗略地探索过整座应身厅,制定出一条紧急撤退的动线。若宇文相日突然穿壁而回,又无法以玄玉刀斩杀之,两人或剩下的一人该怎么逃、逃哪儿去,又如何制造反败为胜的机会……都尽量备下对策,虽不满意,已是眼下的最优解。让燕犀一遍又一遍地演练如此粗糙的应对,他自己都感到羞愧,不像是很有耐性的少女却无半句埋怨,异常温驯地听命操演,认真地练习和记忆,以免事到临头忙中有错。尽管她温顺的样子特别招人喜欢,阙牧风却丝毫高兴不起来,始终神情郁郁,不如平时多话。“你做得很好了,”瞥见他心虚低头的某个瞬间,少女突然说。“夫人也一定会这样说。其实刚来的时候我很害怕,还骂了你,实在对不住,但我很高兴是和你一道,现在……也没那么怕了。”小脸微红,瞟开了视线还稳不住,索性背转身去,胡乱挥手。“反正、反正就是这样啦,你……你别想太多。那厮敢回,咱们便打趴他!哈哈哈哈。”她连装不像的尬笑都有种爽直的痛快感,听得阙牧风也笑起来,心怀顿宽,正想问她还冷不冷,燕犀仿佛能预见他的心思,霍然转回,甜笑着举起攒紧的粉拳。“休想!就不脱。你敢来且试试。”少女的笑容甜得能滴出蜜来,阙牧风却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浑身筋骨隐隐生疼,硬挤都挤不出半点绮想,赶紧打消劝说的念头。玄玉刀是受刀鞘的影响,散发寒气的异能受制,才能从冰瀑中拔出。与之同置的青霄羽剑却无此便宜,七成以上仍牢牢冻在坚冰里,除非瀑流融化大半,断难取得。为防睡梦中羽剑随水流去,阙牧风于剑柄系了绳,另一端则打桩固定在离岸数尺之处。他判断最快在上半夜就有机会取剑,双手剑形制的青霄羽剑更合阙牧风之用,别提这还是笑剑三少的佩兵,取以傍身,堪称美梦成真,于是自告奋勇值头一班,让燕犀先裹着熊皮在篝火边安睡。阙牧风有着丰富的夜巡经验,在遐天谷他每晚都要亲自巡哨,比最刁的老兵油子更懂睡魔的厉害,以及在什么地方、哪个时点,乃至何种姿势,最难抵抗睡意侵袭。身为鹘鹰卫的统领,是绝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的。因此,当他睁眼发现置身一处岩盖覆顶的绝崖边时,岩盖的阴影外日头正烈,远方的秃鹫嚣唳隐约回荡于空谷间,干燥的风挟带热浪、砂砾和难以形容的熏人臭气翻卷而来,第一个念头是怪罪自己:“阙牧风!你怎敢就这么睡着了?”用力眨眨眼睛,狠拧自己一把,然而却没有醒。唯一比恶梦更可怕的,就是醒不过来。若然如此,梦魇便成了现实。轰震的嗡响盘绕着他,伴随肌肤上极为不适的黏腻微刺,阙牧风本能挥赶着掠过眼角的乌影,惊觉胡乱挥中的、大小如蜣螂般弹飞的虫子居然是苍蝇。而异味的来源,与这些硕大骇人的乌蝇密不可分。暗赤色的砂岩地上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狼藉尸骸,有霜白如雪的剔净骨骸,也有还带着腐烂皮肉的,大的看似羚羊一类,亦不乏带羽的禽鸟,整片凸崖宛若坟场,无怪乎食腐的蝇鹫流连不去。(这……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会在这里?)更重要的是:燕犀呢?她又到哪儿去?有没有危险——阙牧风这才意识到自己竟如此心慌,为了个素昧平生、今日之前只见过两回的小婢。因为母亲钟爱她——青年迅速为自己找到了合理的解释,用不着王氏亲口说出,他也知母亲有多喜欢这丫头。他姐姐阙月丹是天生的闺秀,人都说姐姐继承了母亲的美貌,两人宛若一模刻就,站一块不像母女,更似姊妹。其实这话只对了一半,要说哪个更像姐姐,肯定是阙月丹而非阙夫人。这位阙府大小姐骨子里像的,是她那成熟稳重、思虑深长的父亲。看着温吞,是因为她们什么情况都考量到了,早有准备,何须惊慌?便有意外,各种应付的法子也不知设想练习过多少回,谈笑间便能处置稳妥,只此一节永无意外。而芙蓉丫头则谁都不像,活脱脱就是个麻烦精。母亲在怀胎诞下的这对姊妹花身上,其实都没怎么领略过理想中母女相处的滋味,阙牧风猜想甚合母亲脾胃的小雪貂多少填补了这方面的缺憾。他不能让跟着自己的燕犀遭遇危险,得平平安安将她带回母亲身畔。阙牧风其实想过在应身厅的另一侧,与冰瀑遥遥相对的那头,有通往第三座地宫的阵法通道,才能符合“三身厅衔接成圆”的假想。然而探索时并未发现相似的壁面,考虑到两人饥疲交煎,又经历了与宇文的恶斗,当下的身心状况都不适合再冒险。他本打算休息妥适之后,翌日再带上拳证寻找通往第三厅的神仙门,又或尝试返回井底应身壁后的长廊间,岂料却直接被传送过来,更没想到“第三厅”不是山腹里的地宫,而是这等绝崖。此间的干热,绝不可能出现在渔阳地界……阵法有可能把人送到千里之外么?那真是神仙门了,青年不禁咋舌。此外,好不容易推敲出来的规则,也受到严苛的挑战。他与燕犀靠得极近,伸手便能触及,当然是出于安全考量,然而少女却不在这里。无论她是留在原地,抑或被阵法移转到其他地方,显然拳证并不是唯一触发的条件。眼前的情况阙牧风毫无头绪,不知从何思量起,直到一把令人牙酸耳刺、宛若铁砾磨砂般的嘶哑嗓音自身后传来:“你以为你是猎人,盘旋在天际,想吃就吃,想走就走,自在逍遥……殊不知早已是俎上肉、盘中飧,爱吃不吃,全在人一念之间;猎人人猎,如此而已。”刺耳的匡当声连环而出,一抹黑弧扫出断崖,猛将一头掠过的秃鹫勾回,随着铿啷啷的铁链一路收卷,扑翼挣扎的猛禽落于一双枯爪中,来人“喀喇!”折断鹫颈,双掌一分,顿时将半人大小的巨鹫扯作两半,肝肠散羽流落一地,他却伸出弯长如钩的黄浊指甲在模糊血肉间挑拣,最终捡起一枚微颤的淋漓血枣就口,显是秃鹫之心。怪人嚼著唧唧有声,歪著头细辨滋味,半天才道:“畜生的心眼不够,无甚滋味,还是人心耐咀嚼。”鼻翼微歙,灰须下的血口似将抑不住笑:“这股味儿……是人呢,还是另一头畜生?过来让老子瞧瞧!”语声未落,铁链已卷住阙牧风的脚踝,一把将青年拖了过去!第七八折离合续断欲见从头那怪人的力气大得异乎寻常,宇文相日膂力过人,阙牧风尚能与之周旋一二,在此人面前却宛若雏鸡,莫说抵抗,连稍稍顿止都办不到,丝滑地被拖到跟前,浓烈的秽恶臭气钻入鼻腔,阙牧风不及呕吐,枯爪已贯入胸膛、连肋“泼喇!”一声掰开,断骨插天,开裂的喉管肺叶嘶嘶漏气,怪人连脉攫出兀自扑通跳动的心脏,狞笑着张口咬落——“……不要!”阙牧风惨叫着挣起,一摸胸襟完好无恙,正欲松一口气,蓦听怪人那喑哑破嗓又在耳畔响起:“怪了,分明是畜生的气味,怎地吃着像人?老子再尝尝。”铁链再度卷住阙牧风的脚踝,一般的飞速拖行,一般的枯爪开膛,一般的生嚼心脏……反复几度,所有的痛楚、惊惧俱都无比真实,半点不像在梦中,无间地狱亦不过如此。阙牧风彻底失去了时间感,每次的死亡和重生都像发生在一瞬间,与动武时那种血脉贲张、忘乎所以的感觉差不多,此一节也极为真实。放弃挣扎,甚至就直接崩溃似乎更合乎本能,毕竟被活生生破开胸膛取心的疼痛,无论多少次都不可能习惯,但阙牧风也本能抗拒著麻木不仁。避免麻木,才能思考。算不清是第几次循环时他终于取回了对身体的主导权,咬合不上的时感在霎那间定位,阙牧风于铁链收卷间使出“龙跨千山”,血行之力爆发于腿,踢开枯爪穿心直进,踵刀狠狠踢中某种既坚且韧的熟悉触感——是手掌——却未听见骨裂声,心知此人的武功深不可测,借力后跃,内力与筋肉之力交错运用下,频频避开或击回铁链,直退到了断崖边。“慢……且慢!”那人见他便要向后跃,忙开声制止:“别跳,再陪我说会儿话,几句就好。我许久……没同活人说话啦。”“原来你也知我不是畜生。”青年冷笑。“这心的滋味,便不用再尝了罢?疼得要命。”那人一怔,忽发出扑簌簌的怪异声响,干尸般的枯瘦身躯摇晃着,阙牧风好半天才意识到他在笑。“你这娃儿很有趣啊。”怪人随手筛著垢腻结块的灰污浓发,啧啧道:“能有进入‘引陵之钿’的资质,已是万中……不,没准儿是十万、乃至百万里挑一。老子反复杀了你十几二十次,你这都崩溃不了,合著是头驴哇。”“你妈才驴,你全家都是驴!”阙牧风也火了,怒笑道:“你也知正常人死十几二十次是要他妈崩溃的吗?我怎觉你玩得挺欢哪!”怪人饶富兴致地睁开眼,赫见眼洞里空空如也,宛若髑髅,两枚眼珠竟已被人挖去,瞧着十分恐怖。阙牧风忽庆幸燕犀不在此地,不说怪人散发的可怕恶臭,光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多瞧两眼怕都要发恶梦。这蜗居于绝崖边上的怪人生得异常高大,虽说是形销骨立,坐着却只比站立的阙牧风略矮,肩极宽而身躯极瘦,浑身乌赤,阙牧风稍后才发现他是一丝不挂,黑的是泥垢污渍,红的是疮癣溃烂,可说体无完肤,不知是疾病所致,抑或不分毛羽一律生啖活吞,体内累积太多不该落腹的毒素异质,才得如此。怪人的双肩明显给穿了琵琶骨,两胁更留有凄厉的疤痕,像被挑断手筋所遗。阙牧风避瞧他下体的裸裎,难辨双腿有无被挑断脚筋的痕迹,但从他仅左踝被镣铐和铁链锁于岩壁,就算断筋也该是右脚,否则何须刑具禁锢?长年无法打理清洁,使他灰扑扑的须发恣生如百年榕树的气根,指甲弯长若镰刀,偏只头顶童山濯濯,除了血脓烂疮外一片光秃,不见半根毛发。阙牧风猜测他颇有年岁,但难以判断是五十或六十,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能活到这个岁数,其命也算韧极。青年眼中所见诸物,无不真实得不得了;唯一不太真实的,居然就是他自己。阙牧风的身子有些透,目力略凝,便能隐约看穿掌臂,望见地面赤红的砂岩,跟鬼魅幽魂差不多。结合怪人所说“进入‘引陵之钿’”,他猜测此间并非第三地宫,甚至不是现实,而是某种虚境,简单说就是他做了个看似清醒的白日梦。引发这种异象的,必是冰瀑下那个被宇文称作“引陵之钿”的方匣无疑。怪人像瞧着怪物似的上下打量着他——虽说肯定不是用眼——饶富况味,不太似人的丑脸上难辨心思,只能从歪脖歙鼻、须盖频扬等细微处瞧出兴致盎然。怪人阻止他跳崖,显然这就是阙牧风脱出白日梦的方法,他谨慎地握着这张王牌,试图搞清楚状况。“你身上,有宇文相日那娃儿的气味。”怪人喃喃说着,声音忽高忽低,分不清是自说自话,抑或开口相询。“原来是你杀了他。‘坐山雕’的兵玺现在归你了么?他持有兵玺忒多年,从未进入过‘引陵之钿’,我早说他没有资质,这蠢娃儿偏生不信。”似有些低回,眨眼间又恢复精神,扬起扫帚般的大蓬灰眉,咧嘴笑道:“死得好!死得好。不过你是有资质的,咱俩谈笔交易如何?老子教你武功,你替老子报仇。”果然有离开的法子,阙牧风心想。不能离开,谈何报仇?但他得知道更多,包括想要时如何进入“引陵之钿”,不想要时,又该如何避免发生今夜这种情况,被无端端拉入清醒之梦,全然无法抵抗。他是到此际才知宇文相日持有“坐山雕”兵玺,约莫与怪人有旧,听着像是师徒。但阙牧风既无兵玺,也不明白什么叫“身上有宇文相日的气味”,是宇文因他而死,兵玺的归属便算到阙牧风的头上么?这样也未免太过轻率,应非如此。怪人显然有所误会,但青年决定保留这点优势,藉以套出来龙去脉。“怎么你武功很好么?”阙牧风耸肩,让轻蔑听上去更加露骨。“武功很好的人,会落得这般下场?”那怪人嘶声长笑,宛如鸱鸮。“驴娃儿!岂不闻北疆岁皇宫‘翼皇’允司徒之名乎?老子持‘天长比翼’、以一手《长翮杀律》纵横江湖那会儿,你还不知在哪儿哩!”阙牧风愣了愣,居然有点同情起他来,摇头道:“老实说,除了五兵佩的南朱雀‘天长比翼’外,你说那些个名头武功,我确实不曾听过。北疆所指何处?是北关还是北域?有无包含渔阳?”问个不休,显然是真觉困扰。自称“翼皇”允司徒的枯残怪人被连珠炮似的问得一呆,登时有些气沮,强笑道:“驴娃儿忒年轻,莫不是缺了见识?武林豪强之名,多半只有世家子弟才能知晓,你出身不太行啊,连老夫的名头没听过,咳咳。”悄悄将“老子”的自称改成了“老夫”,也不知是端架子,还是套近乎。“可我也是世家子。”阙牧风哭笑不得,只能摸摸鼻子。天长比翼最近一任的兵主,是曾技压渔阳武林、最有机会一统七砦的“埋血沉红”怜成碧。据父亲说,当日落鹜庄之人随须于鹤上门寻衅,曾开口问浮鼎山庄索刀,若那名女子所言非虚,怜成碧死后,此刀竟归秋家所有。怜成碧年少颇有奇遇,但在指点过这位奇女子的高人当中,并无“翼皇”允司徒这一号人物。虽不是对方说啥都得照单全收,但既处虚境,怪人又何须说谎?既然要吹,给自己改个体面些的外表不更有说服力?阙牧风越想越觉奇怪,允司徒却不肯罢休,连连追问:“便未听过老夫,总听过岁皇宫罢?那贱婢虽是使了卑鄙手段害我,武功倒也得了我六七成的真传,岁皇宫纵未在她手里发扬光大,岂能默默无闻!难不成你存心诓骗老子,驴娃儿?”这会儿又成老子了。阙牧风胸怀甚宽,见允司徒伤残严重,又听他说被亲近之人背叛,原本就不多的愤懑顿时转为同情,但要顺着老人的话头改口,阙牧风又不愿意,觉得这样更加残忍,郑重地摇头。“应是我识浅,没听过这些。我现在……我是说我的身子困于一处地宫,能否脱困还在未定之天,你我既能通过‘引陵之钿’神交,也算有缘,若能脱出死地,再设法来寻你。你说这是什么地方?岁皇宫的后山?”允司徒哼的一声,神色忽冷。“你要来救我么?”“这倒不敢轻诺,毕竟我本事有限,实说不准。但必定尽力找寻,能在现实里见上一面,喝上一杯,似也不坏。”说着微微掩鼻,皱眉道:“或许……多洗几次澡?”允司徒敛眸垂首,片刻后才淡淡一笑,哼道。“当年我问宇文那娃儿,他说听过我的名头;我送他离开时,他也说一定带着那贱人的首级,回来救我。你果然和他不一样。”阙牧风无言以对,总觉这几句平淡的话里,情思难以言喻,却无法确切说出是什么。是失望、伤心,还是早知如此的感慨?也可能是自嘲,抑或终于都看透了的漠然。若由阙牧风来形塑虚境,谅必不会撷取自己伤残的模样。允司徒以“翼皇”自居,门派取名为“岁皇宫”,可想见在全盛时,也有过一呼百诺、徒众簇拥的好光景。最终允司徒选择让虚境停留在现在的样子,代表这里有他割舍不下的物事。心念到处,回头忽见锦榻云帐,金碧辉煌的宽阔屋室里兽香袅袅,纱帐中裸裎的男子摆动熊腰,两条酥莹长腿高高支起,玉趾绞拧蜷缩已极,衬与女子销魂蚀骨的闷声哀鸣,本该是一片旖旎风光,不知怎的,女子的娇呼似透著难言的痛楚,随着男儿大耸大弄,渐成了饮泣、告饶,乃至忍无可忍的惨嚎——场景再变,却是披着薄纱的半裸女子,执起床头的酒樽,将变了色的酒浆倾覆在伏地抽搐的男子身上。阙牧风看不清她的眉眼,只觉动作说不出的冰冷决绝,仿佛尽吐胸中的怨气。视界里再一晃,又回到燠热干燥、腐肉与排遗臭气冲天的赤色砂崖,允司徒睁著髑髅般的空洞眼窝,海菜也似的厚重灰胡下血口开绽,污浊的黄牙并著深黝的嘴洞,仿佛深渊忽现。“兰罄那贱婢,费尽心思混合了十三种剧毒与软筋药物,针对我的功体,调配出完美的克制效果,无色无味,虽仅能维持盏茶工夫,够她毁了老子的丹田,挑断手脚筋,打折四肢,刺瞎双眼……就因为老子肏疼了她?我呸!“老子将她从白玉京外的棚户粪坑里捡回来,治好她、喂饱她,打理门面,教她习武识字,书画琴棋;没有我,这贱婢活不过六岁,早该死于饥贫交迫,甚至还用不着瘟疫。就算能捱到她那狗养的爹,将她卖到妓院换酒钱,那也是给人肏死的命,但她就是这样报答我的。“贱婢对老子用尽苦刑,独独没敢真骟了老子,分明也是被肏爽过的,只是嘴硬不肯承认罢了,哈哈哈哈!”铁链铿啷啷地剧烈响动,老人伸出枯爪往腿间一捞,似抓了条软蛇晃甩著,但阙牧风既不想看,也不忍看,索性别过视线,才发现一直以来呛人的浓烈臭气忽就闻不到了,不知是已然麻木,还是老人撤去了虚境里部分的实景重现,算是某种友好表示吧?“老子二十岁成名,二十七岁开宗立派,卅五压服河西群雄,使岁皇宫成为武林第一大派,却在不惑之年失去了一切,被扔在这儿等死。兰贱人故意留着老子一条左腿未废,你道是为何,驴娃儿?”阙牧风对揣测人的恶意毫无兴趣,尽管允司徒给他看的岁皇宫记忆是模糊的,仿佛笼了几层薄纱,透着迷离绚烂的光晕,什么都看不清楚,阙牧风也已看够了,意兴阑珊道:“我不知道。或还念著旧情罢?”出口才觉荒谬,把人糟蹋成这样,还说甚旧情?允司徒大笑。“就算你学了老子十成本领,就这猪脑袋,也要被兰婊子玩死。她哪会这般好心?留着左腿,是等著看我为了有条好腿能使,会否锯断脚踝,脱出镣铐。”阙牧风瞠目结舌,脑子一片混沌,允司徒仿佛能看见他的懵脸,得意地笑着。“你看着像是意志坚定的人,但其实并不真的懂得绝望。等你哪天和我一样,从罕有人能敌的绝顶高手,沦为目不能视、手足俱废,只能仆在地面艰辛蠕动的软虫,你就会明白,为再有条能如己意抬起放落的腿子,我可以不要脚踝。这就是绝望。”但毕竟允司徒并未锯断仅有的左足。“中暗算前,我离‘昭明境界’仅只一步,若非沉迷兰罄贱婢的销魂洞儿,老子早该突破武骨之限,跃居人外之巅,与骧公、武皇等古往今来的大高手并列。兰破鞋是老子教过最好的徒弟之一,武学天分不差,未料还比不上钻研药毒的狠辣决绝。“她知老子离突破就差层窗纸了,调制出来的玩意全冲着破境造元的关卡下死手,严格说来不是她药倒了老子,而是在那一盏茶的时间里,她硬生生让老子走火入魔,把每道应急救命的门都给堵上,是非教老子完蛋不可。”阙牧风这才明白,何以允司徒的宠姬兰罄会下如此重手。“昭明境界”是用以称呼公孙殃、舒梦还、宇文中擎这类高手修为的专称,等闲不能轻用。练至昭明之境,百里之遥能于一夜间往返,千剑齐至能顷刻破去,水火风疫、寒热药毒入体不侵,体内自有一具体而微的小天地,力量纵使不是无穷无尽,亦非凡人可以比肩。武皇承天为何不杀成骧公?在政治上是千古谜题,但于武林中人看来,答案却出乎意料地简单。因为杀不了。昭明境界的高手,纵有万军亦不能留,想取世上任一人的首级,除非是另一名同级高手,否则必定成功。武皇杀不了又留不住,不如保持君臣之义,大伙儿好聚好散,胜过毕生提心吊胆,无一夜能安寝。兰罄远不至昭明境界,却深知昭明境界的可怕,但她恨允司徒恨到宁可冒斩草不除根的奇险,也不肯给枕边人个痛快,可见怨深。“翼皇”允司徒毕竟不是凡夫俗子,他在绝境中反而突破窠臼,于毁去的丹田气海、或阻或断的周身经脉之外另辟蹊径,发现——或说凭空发明——了全新的力量体系,能再生巨力甩出铁链捕捉兽禽,越过断绝的筋络徒手开膛;若非下半身无法复原,早攀上断崖找兰罄算账。“这《断脉离合劲》,算是老子毕生最得意的杰作。我他妈是个刀客,整出这玩意儿来,东洲古往今来的内家高手都能去死了。”允司徒手拈须茎,洋洋得意。“能超越经脉、穴位、丹田等,直接作用于体内诸元,我虽再也运不了内力,但又何须内力?气生丹田、行于经脉的效果,多的是法子替代。“风、烈日,半腐之尸,乃至我捕猎的对象……天地间无一物不存力量,有力皆可借之。你以为是我将铁链挥出,卷了秃鹫回来,其实谷风、日头、黄沙,甚至扁毛畜生自己都出了力,是你感觉不到罢了。练成《断脉离合劲》之后,允司徒又在绝崖苟活近三十年,记录日期的刻线遍布整片岩壁,他从愤怒、憎恶、懊悔、自伤,又从头怨愤他人他物,怪天怪地怪命途……如此反复几度,渐渐难生波澜,心若死灰,直到某日那名少年从天而降。阙牧风眼前的风光再生变化;覆满白雪的突崖外,一物倏忽跌落,“泼喇!”摔进歧出峭壁的一顶树冠里,积雪和结霜的枝叶瞬间遭来人贯破,稍阻坠势。允司徒在少年坠落之前,便已抢先感应到其存在,铁链挥出,及时卷住他的脚踝,一把拖上岩台。旁观的阙牧风见少年清瘦颀长,眉清目秀,五官赫然便是宇文相日起码年轻二十岁的模样,不敢想像巨汉也有如此稚嫩的时候。四季的风光急变如旋灯走马,只有在霜雪、翠盖、骄阳和红叶间挥刀练功的少年晨昏未移,逐渐长出喉结胡渣,一天天成了大人的模样。“我要走了,师父。”已长成高大青年、不复童颜的少年回头道。“宇文重昭害死我娘和我府上的老家人,没准儿我爹也是他下的毒手,这事我不能放。”“那厮若有‘踏蹄血杀’的拳证,你现下还不是他的对手。”老人摇头。“耐心点,刀法你练得差不多啦,待老子传你《断脉离合劲》心诀,再下十年苦功,包管你成为当世第一流高手,莫说双十异兽,连十三神禽也不用怕。”“我到了外头自己练,师父。”青年握紧拳头,语声却阴冷。“不练也无妨,可我不能再等。”“蠢娃儿!”允司徒重重一哼,铁链匡啷啷响。“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看看你师父,多亏兰婊这吓死人的好耐性,能把当世第一高手整成这样。宇文重昭可不比你师父强。”明明须发长如野人,一双清澄眸子仍透著稚气的青年欲言又止,犹豫半晌才终于豁出去,咬牙握拳道:“你练成《断脉离合劲》之后,在这崖边又待了多少年?依我看,师父的耐性比兰婊子好上百倍,要比命长的话,能生生熬死她。”允司徒浑身一震,腮帮绷鼓,惊诧、怒意乃至杀气在面上几度现隐,终究不能下手杀他,嘶声怒道:“我又看不见!难不成要把每个遇到的人都杀了?”“我当你的眼睛!”青年吼回去:“我告诉你哪个是兰婊子,最骚最漂亮的那个就是……是你说的!”老人沉默良久,双肩垂落,铁链铿啷的敲击声落,一抹金芒飞入青年掌中。“‘坐山雕’的兵玺,你拿着。虽然你没有资质,不是被选中的人,或许哪天也能在梦中遇见历代兵主,与之砥砺切磋,得授武艺。”青年捏紧拳头,一抹眼角,将金徽贴身收藏起来,低声道:“我……我会回来的,带着兰婊子的脑袋。我一定回来,背你重返红尘。”“别回来了,滚罢。”老人冷哼著,满面不屑,片刻才低道:“别寻兰婊子。别死了。人活着,就还有机会,莫逞强。”青年还待要说,老人突然色变,厉声喝道:“忒多废话,婆婆妈妈!我只能送你半程,爬不上去摔成了肉泥,休怪老子!”铁链飕然飞出,卷住青年的腰际,余势未停,连人带炼扫出赤砂崖!宇文相日连叫都叫不出,急坠间倏又荡起,在半空中甩了一圈,整个人被抛向崖顶——“……这样都没摔死他?”阙牧风瞠目结舌,下巴差点掉地上。“要摔死了你杀的是哪个?宇文相月么?”允司徒眼皮一翻,没好气道。——原来我无意间犯了他的忌讳,阙牧风心想。就是“我会回来”那句。宇文向日卑鄙小人,无利不起早,既得了坐山雕兵玺,又练成《长翮杀律》的厉害刀招,岂能再自蹈险地,重回赤砂崖?允司徒之所以对这句话如此厌恶,自是源于徒弟的负心。“他回来了。”允司徒仿佛能听见他心中所想,淡道:“虽然我宁可他没回。‘人生若只如初见’,对不?可惜那会儿我看不透。”阙牧风回头望去,岩荫外风雪一片,景象再易,知是老人重现宇文相日归返的记忆。巨汉身披重裘,于狂风中缒绳而降,几乎被风刀扫落谷间,危急之际铁链飞出,喀喇喇地将人拖进岩台,师徒俩四臂相握,宇文相日大笑道:“师父,我回来啦!没给人杀了,还杀了不少人!哈哈哈哈!”放落背上的连绳竹椅,加大的尺码显然是为老者特别订制的。老人捏着他的脸,又摸过巨汉结实的肩臂,双手微颤,好不容易才压下激动的情绪,淡淡说道:“老子以为你给人一刀杀了,不知烂死在哪条道旁沟底,无人闻问。可以,不算太坏。宇文重昭死了么?”宇文面上闪过一抹阴郁,悻悻啐地。“我找不到那厮。他化烟消散也似,没人知他去了哪儿,干了什么,连丝毫线索也无,我祖上所传宝物秘笈,同那厮绝了形迹,无处落手。”“不怕,《禽兽相血食》的其他人,会为你找出那厮来。”允司徒安慰他。“‘踏蹄血杀’不比其他兽相篇的烂蛋,禽相篇那帮人会感兴趣的,咱们当螳螂背后的黄雀即可。你替我杀了兰婊子?”宇文相日大笑。“兰婊子死啦,其实这仇是你自个儿报的,我只是为你带来这条喜讯而已。你自己也知道,对不?你只是在试我。”允司徒似笑非笑。“此话怎讲?”“你说你在崖底待了快三十年,却是从《断脉离合劲》大成之后才开始算,你从没说过功成以前,在此待了多久。“我在江湖上屡屡打听,没人听过什么岁皇宫、允司徒,后来花了点银钱委托秋水亭,才查到前朝中叶,在北域极西处、人称‘绝境’的炎山之上,曾有过这么个势力,差不多是一甲子以前的事。“‘翼皇’允司徒乃出身《兽禽相血食》的顶尖高手,几乎杀光当代的禽相篇中人,独缺青鸟,但已足够他卓尔立于江湖之巅,与天马峰的‘骊圣’尉南宫并称罕世双利,两人以刀压倒了世间剑脉,人不言剑,刀器几成百兵之首。”允司徒笑道:“你说话变好听了,不错不错,老子爱听。接着说。”“不过翼皇称雄武林的时间极短,三五年后便突然失踪,岁皇宫分崩离析,兵玺四散,门人销声匿迹,没能掀起什么风浪。据说接掌岁皇宫的兰罄日后流落江湖时,曾试图以允司徒的下落为条件,交换点什么好处,不过最后还是死了,或许是她的说法太过荒诞,以致无人肯信,竟救不了她自己。”老人肆狂的笑容微凝,安静片刻,才又扬起嘴角,笑了几声,然而看着总有些勉强,枯掌轻击膝头,半晌都没说话。“……傻娃儿。”阙牧风似乎听见他喃喃叨念,但又不很确定。宇文相日未曾留意,也可能正说到兴头上,没察觉异样,笑道:“岁皇宫完蛋快一甲子啦,没人听过师父和兰婊子亦属寻常,眼下已不是碧蟾朝澹台家的正朔,江山改姓了独孤。你在壁上一笔一划刻录年月,不可能不知道时间,怎算都知兰婊子定然不在人世,才让我别找她。你到底几岁了?”允司徒回神。“差两日九十八。早跟你说过,花他妈十年工夫练好《断脉离合劲》,肯定值当,偏你不信。后悔了吧?”宇文相日干笑。“现下学还不成么?师父赏我本《断脉离合劲》的秘笈,当是奖我带回这条喜讯。”“秘笈你妈屄!瞎子怎么写字?况且崖底啥都没有,老子写屁股上?”“那师父奖我‘朱雀’兵玺如何?”宇文相日的声音听着没点正经,完全可以想像他嘻皮笑脸的样子,阙牧风却见他退了一步,反握刀柄,伏低身子,悄悄摆出接敌架式。而允司徒双目俱盲,宇文相日极小心地未发出声响,遑论凝聚杀气,一切专为瞎子而设,可见用心之毒。阙牧风急欲示警,张口却出不了声,省起这是虚境,无论结果如何,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原来是为了朱雀兵玺。”允司徒长吁一口气,点了点头,淡道:“我以为你和兰罄不一样,我待你也和兰罄不一样,结果却是一样的。你不该在刀上抹毒,蠢娃儿,还是你以为赤砂崖臭气冲天,老子便嗅不出?所以我才说,你该练成《断脉离合劲》再走。”老人轻抚膝腿,身前的成圈铁链铿啷有声。“你也不该带女人来。女人的味儿可冲了。”语声未落,缒绳微扬,阙牧风以为是被风雪吹动,眼角却逸出一抹褐影,炼刀铿击连珠响起,激得金铁迸鸣,火花四溅!岩盖下的空间几乎被旋扫的铁链占据,劲风刮响此起彼落;兵器挥动的轨迹,身形进退的残像,宛如四面八方射来的狼牙羽箭,不住穿过阙牧风半透明的身躯,若是他人在现场,只怕第一时间已被铁链刀锋凌迟割裂,死无全尸。即使是这样,他都没能看清来人的出手,遑论模样。老人关于宇文相日的记忆总是格外清晰,不比岁皇宫里暧昧的衾影灯红。然而眼前的变幻纷呈非是反映允司徒的心中意象,纯是阙牧风的眼睛跟不上双方。他旁观天痴与耿照比斗那会儿,便有类似的经验,只是允司徒的对手更快、更猛、更癫狂,更舍生忘死有进无退而已,直不似人。同样完全插不进手的,还有宇文相日。自赭衣女子发动攻击,巨汉就被铁链刀锋交织激荡成的火花风暴逼到了崖边,难以靠近,只得扬声叫道:“肆夏姑娘!他是我师父,别杀他……他爬不上去的,就让他老死在——”“……闭嘴!”一声清叱,微哑的迷人嗓音在风压间迸发如刀,穿透铁链旋扫的防御圈,迫近面门时才发现不是错觉,真是柄带血眉刀,刀刃布满锯齿,堪称体无完肤,但刀尖仍锋亮如霜,劲力之猛,足以射穿宇文相日眉心!千钧一发之际,阙牧风忽觉时间的流速趋缓,仿佛即将顿止,他能清楚看到:每一下试图拦阻飞刃的铁链抽击,都被女郎急舞的双刀格挡牵制,刀至眉心的短短一霎间,双方角力了十数回不止,最终允司徒不知使了什么法子,枯爪未动,赭衣女郎却被凭空击飞,老人一把拧断左踝的精钢镣铐,眨眼掠至宇文身前,堪堪箝住了柳叶眉刀的刀柄。几乎在同一时间,所有铁链朝他身后射去,宛若群蛇争噬,撞得血珠与火花四散弹飞;奋力追及的女郎尽处劣势,转攻为守,但也只多僵持了一霎,疾退间被铁链抽得弹撞而出,跌回原本老人所在的岩壁前。阙牧风没看清她的容貌,只依稀有麦肌匀腻的印象,推测年纪不大,悍猛绝伦的爆发力亦可为证,其余全不上心。顶着呼啸刮过深谷的鹅毛大雪,宇文相日的一只脚悬在崖外,踩着实地的那只也仅是脚尖的部位。为免眉刀贯脑,除了后退,他其实选择不多。允司徒单掌抓着爱徒襟口,两人就这么一动也不动,伫于崖边任风吹拂。阙牧风正欲趋前,然后就看见穿出老人背门的刀尖。而刀柄,自是握在宇文的手里。他是你师父。他这是为了救你。他是为了救你啊啊啊啊啊啊啊————!(狗贼……忘恩负义的狗东西!)阙牧风热血上涌,眦目欲裂。被唤作“肆夏”的赭衫女郎掷刀时,他便有不祥预感,但总抱着万分之一的期盼,希望宇文狗贼不致如此的不做人,却只等到这幅令人痛彻心肺的景象。目焦一散,他听见自己荷荷喘著粗息,胸中鼓震如擂,几乎喘不过气,声音却不是阙牧风。“别动,会死的。”是宇文相日。“我避开了要害,《断脉离合劲》如此之神异,这刀捅不死你。你能活过一百岁,师父。”“天……天真!蠢娃儿。”眼前的允司徒大口呕红,揪他襟口的枯爪却稳如铁铸,动也不动。阙牧风这才意识到自己被扔进宇文狗贼体内,要以他的视角再临这场悲剧的终末。“闭嘴听我说。”宇文相日的嗓音又在喉间震响。巨汉呵气如霰,压低的声线听着格外险恶。“她要兵玺,给她……爽快交出便是,别为身外物丢了性命,不值当。”允司徒嚼血蔑笑。“她许了你什么?还是……你以为睡过了她,便能信她了?朱雀……是给你留的,你要,拿去便是!别信……别信这个女人。《断脉离合劲》也给你,别——”“我不要《断脉离合劲》!”宇文相日的口气既暴烈又压抑,带着仿佛再也承受不住的焦躁和痛苦,非要一吐为快不可。“我不要你的破烂玩意儿,不要朱雀,不要坐山雕……我是最后的青鹿之血,我要《踏蹄血杀》,我要那个无敌于天下的秘密!而这不过是开始。掌握了武林,下一步便是朝廷……我要这大好河山,再姓宇文!不姓公孙,不姓澹台,更不姓独孤,是姓我宇文相日的——”“那有没有我家之姓?”迷人的哑嗓毫无征兆地响起。嗤嗤两声,允司徒身子微颤,两抹刀尖一上一下,徐徐贯出胸腹,滑溜得仿佛沾不住血。老人肩后露出小半张黝黑脸蛋,眸色略浅,乍看像松脂琥珀,细瞧才发现是新血般的艳红。“……我说了别杀他!”宇文相日眦目狂啸,几乎失足。“别那么天真,傻瓜。”女郎的哑嗓听着有些气力不继,脚下的白雪迅速滴满凄艳彤红,显也受伤不轻。“朱雀兵玺。”刀柄微转,黏闭的惨烈创口浆唧有声,竟是在拷问允司徒。老人僵直抽搐,仍死攫著徒弟襟口,浑身上下仅这处绝不动摇,但余命几乎是以缫丝般的速度飞快离体,死气近可闻嗅。“住手……肆夏姑娘!”宇文也知女郎不听人言,未离险地,伸手在老人难分须发的灰污血腻下一阵摸索,直到攫住一条串索也似、末端略沉的细辫扯断,连同串著的金徽一扬:“找到了!在这儿——”却被一股莫名劲力撞离了手,径自飞向崖壁!赭衫女郎不顾伤疲,拔刀反身,照准金芒的落点疾扑而去!宇文相日连喊“莫拔刀”都不及,骤失支撑的允司徒一搐,仰天倒落,血瀑冲霄,被巨汉一步窜回崖内,接个正著。“留……留着一击……”老人惨笑:“白费……救你这没……没资质的……”口中骨碌碌地涌著血污,难以再续。阙牧风见不到宇文相日的神情,但巨汉浑身都在颤抖,抱着老人的双手尤其抖得厉害,执拗摇头。“肆夏不一样。你不懂,我们都是遗……她和我一样。只她和我一样!”枯爪一翻,老人咳血间紧抓住巨汉的臂膀,切齿咬牙,话语又突然清楚起来。“她和你一样,现下……是禽相篇中人了。走……快走!”无形劲骤然而出,撞得宇文跌落山崖!“啊————!”寄于巨汉体内的阙牧风顿觉身子一轻,头顶发麻,心几欲蹦出口腔;下一霎眼便置身崖畔,见拾了兵玺的女郎挥刀而回,寒光一闪,允司徒满是烂疮脓血的光秃脑袋落地,枯爪死死抓着放长至极的铁链。接下来的画面极之模糊,比在岁皇宫里要模糊得多,阙牧风猜测是首级被断,允司徒的感知迅速消失之故。女郎提了提链条,似欲攀缘,冷不防无首老者一掌斩落,才又不动。女郎虽避得及时,铁链却“铿!”应声断去,如蛇缩信,倏忽消失在飞雪谷风间——阙牧风坐倒在地,茫然四顾,还没能从那一霎的惊心动魄里回过神。周身燠热的空气隐隐蒸腾,乌蝇乱飞,分不清是腐尸或排遗的臭气中人欲呕,青年又回到了一开始的赤砂崖。不,不是开始,而是结束。一切早就结束了,前辈已——“对,我死了。”身后腐尸般的枯瘦老者梳着怎么也梳不顺的腻结灰须,一边扪虱子,空眼朝天,满脸不豫。“离九十八岁大寿就差两天,他妈的!倒楣。”那我也……莫非,这儿竟是冥府或西天极乐一类的地方?阙牧风听老人兀自叨絮著“老子给兰婊子骗,老子的徒弟给肆夏婊子骗,肏你妈”,赶紧打断他。“前辈!该不会我也死了罢?我还不能死,燕犀她、她一个人在……我娘很欢喜她……”悲从中来,忽地哽咽。他没想过自己会这么短命。“寿终正寝”虽于武人是奢求,但阙牧风怎么也料不到,自己竟会死于守夜打盹。这简直比马上风还糟糕——允司徒一愣,“噗”的一声又赶紧掩嘴憋住,干咳两声,正色道:“你这娃儿果然有趣,脑袋与常人大相径庭,怕没有海碗大的洞,没准挺适合练老子的《断脉离合劲》。“不,我是死了,你却没有。你想与老子看齐,死后进入这‘引陵之钿’当白席人扯皮,还有得努力。你是有资质,可不是十拿九稳,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儿。”圈手为筒,压低声音凑近:“别在外头说啊,我只告诉你。这里就是‘那个’。”眨了眨眼,忽隐忽现的空荡眼洞非但没能拉近距离,还显得十分诡异。“……哪个?”尽管被夸了“脑洞特别”,阙牧风仍是一头雾水。“‘无敌于天下的秘密’。无你妈屄。”允司徒嗤笑,看是连演都不打算演了。“禽相篇高手也好,兽相篇混子也罢,大伙毕生钻研武功,厮杀拼搏,斗他妈一地鸡毛鸭血,最终得到的奖励就是这个:“别人一旦死翘翘就没了,最优秀的玺证兵主,死后则将魂归引陵钿,为每个具备万里挑一的资质,能通过拳证兵玺,自睡梦中来此不疑灵境的继承者,传授毕生所得,确保他们死掉也能享此殊荣,跳脱轮回之外,等若永生。怎么样,是不是好心动?”版主:青青的世界于2025_10_14 13:02:18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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