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汉风云】(2)作者:xrffduanhu1

送交者: 留立 [☆★★声望品衔R12★★☆] 于 2025-11-21 4:05 已读5171次 4赞 大字阅读 繁体
【天汉风云】第二章·朋党争锋朝堂抢人,园游夜宴将军奉酒(剧情,纯爱,后宫,无绿))

作者:xrffduanhu1
2025/11/21 发表于:sis001
字数: 23,840字

  手头有攒稿就是硬气~嘻嘻~

  新文还是更新快一点的好。

  关于本文的设定,大家可能会看出很多朝代的既视感,而且还登场了一些历
史名人——不过本文真是架空的,登场的角色都是工具人,不必太联想他们原本
世界线的人生遭遇之类,大家看个乐为主~嘻嘻~

                第二章

  鹿清彤迈着端庄而沉稳的步伐,引领着一众女进士,缓缓走入紫宸殿。

  殿内光线充足,巨大的梁柱上盘龙舞凤,雕梁画栋,极尽奢华。百官分列两
旁,鸦雀无声,一股无形的威压扑面而来。鹿清彤目不斜视,将所有的注意力都
集中在脚下的路和前方的龙椅上。她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正从四面八方投射到
她的身上,有好奇,有审视,有赞叹,也有不屑。

  在场的这些朝臣,大多是天汉王朝的权力核心。位高权重的那些,无论是三
公九卿,还是六部尚书,在过去几日的各种礼仪流程中,或是在更早的科举事宜
里,或多或少都与这位新鲜出炉的女状元打过照面。他们都认识了鹿清彤,这个
在男人主导的朝堂上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小小女子。

  然而,此刻,却没有一个人敢真正地小看她。

  女科进士虽是圣人恩典,但在过往的历史中,其地位一直颇为尴尬,大多被
当做装点门面的花瓶。就拿最近的、十年前的那一届女科来说,那些才貌双全的
女进士们,最终大多被授予了一些清贵的虚职,在翰林院或国子监里修书撰史,
几乎没有人能真正接触到实务职权。更有甚者,其中还有姿色佳者,竟被风流成
性的圣人看中,直接纳入了后宫,成了皇帝的嫔妃。这在士林之中传扬出去,实
在算不得什么光彩的事情,也让女科举士这条路,更被人看轻了几分。

  但今时不同往日。状元,毕竟是状元。更何况,是在如今这个朝野党争愈演
愈烈的敏感时间点上。

  当今朝堂,两大势力盘根错节,针锋相对。一方,是以当朝杨皇后的兄长、
国舅爷、右相杨钊为首的外戚集团。他们依靠杨皇后在后宫的地位和圣人的宠信,
近年来势力急剧膨胀,门生故吏遍布朝野。而另一方,则是盘踞朝堂数十年,根
深蒂固,以久居高位的左相严嵩为首的士大夫集团。两派在朝堂上明争暗斗,从
人事任免到国家大政,无一不是他们博弈的战场。

  在这样的背景下,鹿清彤这位新科女状元的出现,就像是一颗被投入棋局的
新棋子。她虽然人微言轻,但「状元」这个身份,本身就具有极强的象征意义。
无论是以杨钊为首的「外戚」,还是以严嵩为首的「严党」,都希望能将这位才
华横溢、前途未可限量的女状元,拉拢到自己的阵营之中。

  对他们来说,鹿清彤不仅仅是一个人,更是一个符号,一面旗帜。能够得到
她的支持,就意味着在「不拘一格降人才」这面政治正确的旗帜上,占据了道德
的制高点。因此,当鹿清彤走进大殿的那一刻,她便能清晰地感觉到,来自文臣
队列最前方的两道目光,尤为灼热和复杂。一道来自右相杨钊,带着毫不掩饰的
招揽与势在必得;另一道则来自左相严嵩,深沉而内敛,仿佛在估量着她这颗棋
子的价值。

  她知道,自己的命运,从踏入这座大殿开始,就已经被卷入了这深不见底的
政治漩涡之中。

  鹿清彤引领着女进士们走到大殿中央的预定位置,在距离龙椅约三十步的地
方停下。她深吸一口气,将笏板高举,随即率领着身后的同伴们,动作整齐划一
地跪倒在地,行三跪九叩的大礼。

  礼毕,她伏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用清亮而沉稳的声音,高声颂道:「臣,
鹿清彤,率宣和三年女科进士,参见圣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身后的一众女进士也随之齐声颂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清脆悦耳的声音,汇成一股独特的声浪,回荡在庄严肃穆的紫宸殿中,为
这阳刚气十足的朝堂,平添了几分阴柔之美。

  龙椅之上,天子赵佶似乎对这番景象颇为满意。他微微颔首,抬了抬手,用
他那带着几分磁性的声音,温和地说道:「众卿平身。」

  「谢陛下!」鹿清彤再次领头谢恩,然后才缓缓起身,与一众女进士垂手肃
立,等待圣训。

  天子赵佶的目光在鹿清彤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
他先是循例说了一些勉励的话,无非是称赞她们才学出众,是女子的表率,希望
她们日后能为国尽忠,为朝廷分忧云云。这些都是场面上的话,鹿清彤和众人都
恭敬地听着,一一应是。

  在完成了这些严谨而必要的典仪之后,真正的重头戏终于来了。话题,自然
而然地转到了对这些新科进士,尤其是对状元职位的安排上。

  只听天子赵佶语气随意地开口问道:「众卿以为,朕该授予鹿状元何等官职,
方能不负其才学啊?」

  他这话看似是在询问百官,目光却不经意地扫向了分列文臣首位的左右二相。

  话音刚落,右相杨钊便立刻出列,手持笏板,躬身说道:「启禀陛下,臣以
为,鹿状元才思敏捷,文采斐然,堪为天下女子之表率。不若授其翰林院修撰一
职,参与编修国史,既能发挥其长,又不失朝廷体面,正为合适。」

  翰林院修撰是典型的虚职,与十年前那些女进士的安排如出一辙,正是要将
鹿清彤当做花瓶供起来。这看似稳妥的安排,实则是想先将她纳入自己的势力范
围,日后再图他用。

  杨钊话音刚落,左相严嵩便也紧跟着出列,他先是慢条斯理地瞥了杨钊一眼,
然后才对天子说道:「陛下,臣有不同之见。杨相之言虽好,却未免有些大材小
用了。臣听闻,鹿状元不仅文采出众,且刑名之事也身为通晓。依臣之见,不若
入大理寺,协助审理天下刑案。如此,方能人尽其才,为我天汉律法,注入一股
清流。」

  去大理寺便有实打实的实权职位,能够直接参与到案件的审理之中。严嵩此
举,不可谓不大胆,他这是要将鹿清彤直接推到风口浪尖上,让她成为自己手中
一把对付政敌的利刃。

  对于眼前这番景象,鹿清彤心中没有半分意外。

  早在金榜放榜之后,她居住的江南会馆便门庭若市。两党的许多门生故吏,
打着各种「同乡」、「故交」的名义前来拜访,送上的贺礼堆积如山,言语间无
不充满了拉拢之意。对于这些,鹿清彤一概婉言谢绝,礼物分毫不收,甚至有好
几次,为了躲避那些纠缠不休的说客,她不得不从会馆的后门偷偷溜走。

  虽然她毫无为官的经验,但自小熟读史书,又得名师指点,「居其位,安其
分,不乱言,不妄行」的道理,还是深深地刻在心里的。尤其是对于党争,更是
圣人教诲中一再强调的为官大忌。在没有摸清圣意,没有站稳脚跟之前,贸然站
队,无异于将自己置于烈火之上炙烤。

  此刻,大殿之上,右相杨钊和左相严嵩各自抛出了自己的方案,他们身后的
党羽也纷纷出列,附和自家主帅的意见。只见严嵩一党中的御史中丞秦桧,引经
据典,盛赞鹿清彤的胆识,力主将其放入大理寺历练;而杨钊一党的吏部侍郎贾
充,则立刻站出来反驳,强调女子不习政务,翰林院才是最适合女状元的去处。
两人唇枪舌战,你来我往,争论不休。

  而武官的队列,则是一片缄默。天汉朝堂重文轻武,武将们向来不轻易参与
文官的党争,大多在明面上保持着中立。更何况,去年西南边境用兵惨败,先后
任太尉的司马懿和高俅狼狈下野,至今太尉之位都一直空悬,军方群龙无首,更
没有人代表发言。

  龙椅上的天子赵佶看着下面吵成一团的臣子,眉头微微皱起,似乎也觉得这
个议题有些棘手。他挥了挥手,止住了秦桧和贾充的争论,大殿内瞬间安静了下
来。随即,他将目光投向了这场风暴的中心——鹿清彤。

  「鹿卿,」天子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几分考较的意味,「左右二相,皆是
为国举才,言之有理。依你看来,你自家作何想法啊?但说无妨。」

  皇帝竟将皮球踢给了她自己!

  鹿清彤心中猛地一凛。这个问题,比刚才左右二相的争论更加凶险万分。无
论她选择哪一边,都意味着立刻得罪另一边。这看似是给了她自主选择的权力,
实则是皇帝在考验她的政治智慧。

  此事岂是能自己说话的?

  她没有丝毫的犹豫,立刻再次跪倒在地,将笏板高举过头,语气无比恭敬且
诚恳地回道:「启禀陛下,臣乃一介新科举子,蒙陛下天恩,方得寸进。于朝堂
政务,一无所知。无论翰林修史,亦或大理评案,皆是为国效力,为陛下分忧。
臣不敢有半分私心,更不敢妄议朝政。臣之前途,臣之所向,全凭圣人一言裁决!
无论陛下授予何等官职,臣必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她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明了自己忠君之心,又巧妙地将决定权再次恭
恭敬敬地还给了皇帝,完美地避开了这个致命的陷阱。满朝文武,包括方才还在
激烈争论的杨钊和严嵩,都不由得在心中对这个年仅二十的女状元,再次高看了
一眼。

  鹿清彤那番滴水不漏的回应,显然让龙椅上的天子赵佶龙心大悦。他满意地
颔首,甚至饶有兴致地侧过身,对今日在一旁列坐观礼的杨皇后低声叨叨了几句,
似乎是在称赞这位女状元的聪慧与得体,杨皇后也微微点头,表示赞许。

  得到君后的双重肯定,鹿清彤心中却没有半分喜悦,反而涌上一股深深的无
奈。从离开江南桐庐,一路北上,直到踏入这天汉王朝的心脏——长安城,再到
今日站在这权力之巅的紫宸殿上,她眼见了太多的繁花似锦,烈火烹油。皇城的
巍峨,朝堂的威严,百官的气派,无一不彰显着盛世的气象。

  然而,这一路行来的见闻,却在她心中刻下了另一幅截然不同的画卷。官道
的破败,响马的横行,流离失所的灾民,以及那些在底层挣扎、朝不保夕的百姓
……人间的冷暖与疾苦,她见得远比这盛世的浮华要多得多。她自幼苦读圣贤书,
怀揣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理想,是真心希望自己虽为一介女子,也
能凭借所学,为这天下的百姓做一些实实在在的事情。

  但如今看来,这一切似乎都成了奢望。翰林院修撰,不过是清贵的囚笼;大
理寺评事,则会立刻沦为党争的刀俎。无论最终得到什么官职,她都将被这巨大
的政治漩涡无情地裹挟,身不由己,离自己最初的理想越来越远。想到这里,她
的心头不禁掠过一丝黯然。

  就在她思绪万千之际,龙椅上的天子再次开口了。他似乎也觉得让左右二相
在这大喜的日子里继续争执有失体面,便伸了伸手,用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说道:
「此事不急,可留中再议。」

  「留中再议」,这四个字一出,杨钊和严嵩便都知趣地闭上了嘴,躬身退回
了原位。一场没有结果的博弈,暂时告一段落。

  随即,一名礼部官员快步上前,站到大殿中央,展开手中的诏书,用洪亮的
声音高声宣布道:「陛下有旨,大朝会下一仪程,开始!」

  听到这声宣告,鹿清彤心中不禁有些疑惑。下一步骤是什么?在她之前了解
的朝会流程中,并没有这一项。她只模模糊糊地听说,今天这次大朝会,因为恰
逢中秋佳节,又逢四夷来朝,所以圣人特意增加了一个以往没有的、独有的环节,
以彰显天汉国威。

  她正暗自揣测,却见大殿两侧的百官,尤其是武将队列中,许多人都露出了
期待和兴奋的神情。就连一直保持着沉稳的左右二相,此刻的脸上也浮现出郑重
的神色。显然,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环节。

  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伴随着金属甲叶碰撞
的铿锵之音。那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一股凌厉的肃杀之气,仿佛有一支身经百战
的铁血之师,正在向这座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宫殿开进。

  整个紫宸殿的气氛,瞬间为之一变。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将目光投向了那
洞开的殿门。鹿清彤的心,也莫名地跟着这脚步声的节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有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即将发生。而那个即将登场的主
角,或许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就在紫宸殿内气氛变得凝重肃杀的同一时刻,这下一步骤的关键人物,正打
马扬鞭,进入了巍峨的皇城。

  当先一人,正是那位三十多岁、身形高大俊朗的男人。他身披一副玄色麒麟
明光铠,头戴亮银束发冠,骑在一匹神骏非凡的战马上,整个人如同一柄出了鞘
的利剑,锋芒毕露,气势逼人。他脸上的表情倨傲,那份发自骨子里的强大与自
信,丝毫不加掩饰,带着一股睥睨天下的耀武扬威。

  在他的身后,跟随着一支约百人的队伍。这是一支真正的百战精锐,士兵们
个个身着玄甲,手持利刃,步伐整齐划一,眼神冷酷如刀。他们虽然人数不多,
但身上散发出的那股铁血煞气,却仿佛千军万马,令人望而生畏。在队伍的中央,
还押送着几辆囚车,车中关押着一些衣饰华贵、垂头丧气的异族男女,显然是身
份不凡的战俘。

  「骁骑将军,入朝——!」

  随着宫城门口卫士一声高亢的传唱,这支队伍便缓缓而行,一路畅通无阻。
能够在这皇城之内骑马披甲,直入殿前,这是何等样的大不韪,又是何等样的殊
荣!非有天大的功劳,绝不可能得到如此恩典。

  而这,确实是天大的功劳。

  去年,天汉王朝西南边境战事不利,主将鲜于仲通指挥失当,导致大军惨败,
仅以身免,狼狈逃回。朝野震动,时任太尉的司马懿在左右相两派的共同夹击弹
劾下引咎告老。朝廷紧急派遣了新任太尉高俅前往统合残局,谁知高俅此人善于
逢迎,却不通军务,非但没能稳住局势,反而使得军心涣散,被西南蛮夷打得节
节败退,反而丢失了天汉国土。天子震怒之下,将高俅免职流放。一时间,西南
战局糜烂,成了整个天汉王朝脸上的一块烂疮。

  就在朝廷一筹莫展之际,今年开春,圣人钦点骁骑将军临危受命,前往西南
救火。谁也未曾料到,这位年轻的将军竟如天神下凡,趁着酷暑炎夏,发动了一
场惊天动地的大反攻,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击溃敌军主力,更是一路追亡逐北,
捣其巢穴,将敌国的首领舜化贞生擒活捉,押解还朝!

  这场酣畅淋漓的大胜,一扫去岁惨败的阴霾,极大地震奋了天汉的国威与民
心。而这一切的功劳,无疑都归于这位力挽狂狂澜的骁骑将军——孙廷萧!

  此刻,当鹿清彤和其他进士被礼部官员引导着退到大殿一侧,为即将到来的
献俘仪式让出位置时,她的余光,正好看到了那个在殿外阶下翻身下马、解下佩
剑、大步走入殿中的男人。

  只一眼,鹿清彤的眼睛便一下子瞪圆了,仿佛被雷电击中一般,浑身的血液
都在瞬间凝固。

  是他!

  就是他!

  那张英俊而冷酷的脸庞,那挺拔如松的身姿,那睥睨一切的气势……纵然换
上了一身威武的铠甲,但那股刻在她骨子里的熟悉感,却绝不会错!

  他就是那个在林中救下自己的神秘「将军」!那个让她魂牵梦萦一个月的
「萧哥哥」!

  孙廷萧……原来他叫孙廷萧……

  鹿清彤的大脑一片轰鸣,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下意识地揉了揉,然后又
看了过去。她反复地、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那个正向龙椅走去的男人,每一次确认,
都让她的心跳得更快一分。震惊、狂喜、难以置信……种种复杂的情绪在她胸中
翻涌,让她几乎快要无法呼吸。

  原来,他根本不姓萧。「萧哥哥」,只是那个叫赫连明婕的姑娘对他的昵称,
因为他名中带萧字……

  世界在这一刻仿佛变得不真实起来。她怎么也想不到,那个与她在山野林间
偶遇的救命恩人,竟然就是当今朝野上下,声威最盛、功劳最大的骁骑将军!而
他们的重逢,竟会是在这样庄严、盛大的场合。

  孙廷萧大步流星地走入紫宸殿,目不斜视,对两旁百官投来的或敬畏、或嫉
妒、或探究的目光恍若未见,径直走到了大殿中央。

  他没有去看站在一旁的鹿清彤,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他按照献俘
仪式的典仪,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声音洪亮如钟:「臣,骁骑将军孙廷萧,参
见陛下!幸不辱命,已将西南叛酋舜化贞及其党羽生擒,押解至殿前,特来向陛
下献俘!」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强大的自信与骄傲,那份趾高气扬的态度,让在场的不少
文臣都暗自皱起了眉头。一些言官甚至已经开始悄声议论,认为他居功自傲,在
圣前失仪。

  然而,孙廷萧对此毫不在意。他站起身,转过身面向殿外,大手一挥。很快,
几名甲士便押着一个身材高大、同样身披铠甲但已破烂不堪的异族男子走了进来。
那男子虽然被五花大绑,脸上也带着伤痕,但眼神依旧凶狠如狼,死死地瞪着龙
椅上的天子。他便是西南叛酋,舜化贞。

  孙廷萧指着舜化贞,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轻蔑,当着满朝文武和四夷使臣的
面,用极尽贬损的言辞,将这位曾经不可一世的敌酋数落得一文不值。他嘲笑其
不自量力,以萤火之光妄图与皓月争辉;他历数其烧杀抢掠、荼毒边民的种种罪
行;他将其形容为一个有勇无谋、沐猴而冠的跳梁小丑。

  他那刻薄而尖锐的话语,让舜化贞气得浑身发抖,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却又无可奈何。

  在将敌人贬低到尘埃里之后,孙廷萧话锋一转,又用同样夸张的、充满了赞
颂的词藻,开始吹捧起天子赵佶。他称颂圣人如何天威浩荡,神武非凡;称颂圣
人如何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称颂这场大胜完全是仰赖圣人的洪福齐天和高瞻远
瞩,他孙廷萧不过是奉天承运,执行圣人意志的一把刀而已。

  这一番先抑后扬、贬低敌人与吹捧君王相结合的表演,虽然在许多老成持重
的文臣看来,显得过于浮夸和露骨,却精准地搔到了天子赵佶的痒处。

  龙椅之上,赵佶听得是龙颜大悦,脸上笑开了花。他觉得孙廷萧这番话,既
彰显了他天汉的国威,又满足了他作为帝王的虚荣心,比那些文官们引经据典的
陈词滥调要动听得多。

  他高兴地从龙椅上站起身,指着殿下的孙廷萧,用一种极为罕见的、亲昵而
赞许的语气大声说道:「好!说得好!孙卿劳苦功高,为我天汉立下不世之功!
来人,赐骁骑将军座!」

  「赐座」,这在朝堂之上,是何等样的荣耀!除了年迈体衰的元老重臣,或
是皇亲国戚,几乎无人能享此殊荣。天子此举,无疑是向满朝文武宣告,他对孙
廷萧的宠信与看重,已经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立刻有小太监搬来一张华丽的绣墩,恭恭敬敬地放在了武将队列的最前方。
孙廷萧谢过恩,便毫不客气地一撩战袍,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那份坦然与自得,
仿佛这一切本就理所应当。

  而这一切,都被站在角落里的鹿清彤,一字不漏,一幕不差地看在眼里。她
看着那个在朝堂之上挥斥方遒、光芒万丈的男人,再想起那个在林中沉默寡言、
杀人如麻的身影,两个形象在她的脑海中不断重叠、交织,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
有的震撼与迷茫。这个男人,到底有多少副面孔?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他?

  献俘仪式的高潮过后,接下来的流程便顺理成章地进入了论功行赏的环节。

  随着礼部尚书展开长长的功劳簿,一个个在西南战事中立下赫赫战功的将领
名字被高声念出。

  「……中郎将秦琼,作战勇猛,数次阵前先登,斩将夺旗,赐金千两,帛千
匹!擢升为……」

  「……中郎将尉迟恭,忠勇过人,亲率锐士,直捣敌酋中军,为生擒舜化贞
首功,赐金千两,帛千匹!擢升为……」

  「……果毅都尉程知节,屡破敌阵,功勋卓著,赐金千两,帛千匹!擢升为
……」

  当听到这三个如雷贯耳的名字时,鹿清彤的心再次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秦叔宝……尉迟敬德……程知节……

  她立刻就反应了过来。定然就是那日在林中,跟在孙廷萧身后的那三位气度
不凡的汉子!那个面色蜡黄、背负双锏的,想必就是秦琼秦叔宝;那个黑脸虬髯、
腰挂钢鞭的,定是尉迟恭尉迟敬德;而那个小眼睛、看似滑稽实则勇猛的魁梧大
汉,必然就是程咬金——程知节了!

  鹿清彤强行压下心中惊讶,她收敛心神,让自己恢复了平静。她知道,此刻
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她垂下眼帘,只是静静地听着,看着。

  她看到,不远处刚刚坐下的孙廷萧,在听到对自己麾下将领的封赏后,又立
刻站起身来,再次跪倒在地,替他手下的弟兄们叩谢圣恩。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充
满了力量感,每一个表情都写满了骄傲与自负。他完全不掩饰自己的情绪,高兴
就是高兴,得意就是得意,那副样子,就像一个打了胜仗后急于向家长炫耀功劳
的孩子,看上去完全就是一个没什么城府、喜怒形于色的纯粹武人。

  然而,鹿清彤却无法将眼前这个「单纯」的武人形象,与那日在林中那个心
思缜密、杀伐果决、谈笑间布下死亡陷阱的猎手联系在一起。她也无法将他与那
个能说出「若不是萍水相逢,以后总会知道」这种意味深长话语的男人联系在一
起。

  他到底是天性如此,还是在天子面前刻意表现出这副模样?

  如果他是装的,那他的城府该有多深,才能在满朝文武的注视下,将所有人
都玩弄于股掌之间?如果他不是装的,那那日在林中展现出的深沉与算计,又该
如何解释?

  对一众将士的常规封赏结束后,大殿内的气氛达到了顶峰。天子赵佶显然是
兴致极高,他看着座下的孙廷萧,越看越是满意,便笑着再次开口,问道:「孙
爱卿,除了这些,你自家还想要些什么赏赐?但凡朕能给的,今日都允了你!」

  这番话,无疑是天子给予臣子的最高恩宠。满朝文武都屏住了呼吸,想看看
这位新贵会提出怎样惊人的要求。是要更多的兵权?还是要更高的爵位?

  然而,孙廷萧的回答,却让整个紫宸殿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见他从座位上站起,再次躬身行礼,然后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看着龙椅上
的天子,一字一顿地说道:「启禀陛下,金银财宝,高官厚禄,皆是身外之物。
臣什么都不要,只想要一个人。」

  「哦?」赵佶饶有兴致地问道,「爱卿想要谁?」

  孙廷萧缓缓地转过头,伸出戴着皮质护腕的手,遥遥地、准确无误地指向了
站在角落里的那队女进士,指向了站在最前方的鹿清彤。

  「臣,想要今科的女状元,鹿清彤。」

  轰——!

  此言一出,整个大殿仿佛被投下了一颗炸雷,瞬间炸开了锅。所有人的目光,
都齐刷刷地集中到了鹿清彤的身上,又猛地转回到孙廷萧的脸上,眼神里充满了
震惊、错愕和难以置信。

  鹿清彤本人更是如遭雷击,她呆立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他……他想要我?
这是什么意思?

  众臣的第一个反应,都是一样的:莫非这孙将军是想讨圣人赐婚?毕竟他战
功赫赫,又正值盛年,至今尚未婚配。而鹿清彤才貌双全,又是新科状元,两人
若能结合,倒也算是一段佳话。

  但是,在朝堂之上,当着文武百官和四夷使臣的面,如此赤裸裸地向皇帝讨
要一名女子,这也太露骨,太无耻了!成何体统!这简直是将朝廷的颜面和状元
的尊严,按在地上摩擦!

  「荒唐!」

  「简直是荒唐!」

  立刻,就有几位负责监察的言官按捺不住,出列开始猛烈地攻讦孙廷萧,指
责他居功自傲、目无礼法、当众羞辱名教。

  而之前还斗得你死我活的秦桧和贾充,此刻也找到了共同的敌人。孙廷萧这
个手握重兵、圣眷正浓的将军,既不属于右相杨钊,也不属于左相严嵩,他的崛
起,对两党来说都是一个巨大的威胁。于是,这两个党争的急先锋,此刻竟心照
不宣地联合了起来。

  秦桧义正词严地说道:「陛下,孙将军此举,实乃武人粗鄙之态,将我朝廷
恩科状元视作何物?若传扬出去,岂不令天下士子寒心?」

  贾充也紧跟着附和:「秦大人所言极是!孙将军大功于国,臣等敬佩。但功
是功,过是过,功过不能相抵!如此轻浮无状,请陛下降罪!」

  一时间,弹劾孙廷萧的声音此起彼伏,大殿之上再次乱成了一锅粥。

  而被众人围攻的孙廷萧,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他没有
反驳,也没有争辩,而是「噗通」一声再次跪倒在地。他那张英俊的脸庞憋得通
红,眼中甚至泛起了水光,整个人看起来委屈到了极点。他抬起头,用一种悲愤
欲绝的、仿佛被天大冤枉了的语气,对着龙椅上的皇帝大声哭诉道:「圣人!圣
人明鉴啊!臣冤枉啊!」

  他伸出手指,颤抖地指向秦桧,又指向贾充,声音里带着哭腔:「他,秦桧!
他,贾充!是奸臣!他们是嫉妒臣的功劳,故意曲解臣的意思,想要陷害臣于不
义啊!圣人!」

  他那一副义愤填膺、忠而被谤、义正词严的模样,与他刚刚那趾高气扬、不
可一世的样子形成了无比强烈的反差。这突如其来的神转折,让原本剑拔弩张、
杀气腾腾的紫宸殿,瞬间充满了快活的空气。就连龙椅上的天子赵佶,也看得一
愣一愣的,嘴角忍不住抽动了一下,似乎是在强忍着笑意。

  孙廷萧全程都没有表现出认识鹿清彤的样子,他的言行,仿佛只是一个单纯
的、被文官集团欺负了的耿直武将。而他这番惊人的表演,也成功地让所有人的
注意力,都从「他为什么想要鹿清彤」这个问题,转移到了「他到底想干什么」
这个新的谜团上。

  看着殿下孙廷萧那副「忠臣蒙冤」的悲愤模样,天子赵佶强忍着笑意,清了
清嗓子,重新端起了帝王的架子,沉声问道:「孙卿,你先起来。莫胡言,秦、
贾二卿皆是朝廷重臣,何来奸臣一说?你且说清楚,你向朕讨要女科状元,这到
底是什么意思?」

  谁知,刚刚还一脸悲愤欲绝的孙廷萧,听到皇帝问话,竟又瞬间变了脸。他
从地上一跃而起,脸上的委屈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略带狡黠的笑容。他
嘿嘿一笑,挠了挠头,露出一副憨直武将的模样,说道:「陛下恕罪,臣刚刚未
及细说,他们就抢白于我。其实臣的意思是,臣的军中,需要一位像鹿状元这样
聪明伶俐的文官。」

  孙廷萧也不等别人发问,便自顾自地开始滔滔不绝地介绍起他这次西南作战
的经验来。

  「启禀陛下,此次西南大捷,臣总结下来,其实靠的并非全是战场上的厮杀。
真正的关键,在于三点。其一,是安抚百姓。西南之地,民风彪悍,部族林立,
若只知一味镇压,只会激起更大的反抗。所以臣到了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开仓放
粮,减免赋税,严束军纪,让当地百姓知道,我天汉大军是仁义之师,是来解救
他们于水火的,而非新的压迫者。民心安稳,我军便有了根基。」

  「其二,是对敌攻心。那叛酋舜化贞麾下,亦非铁板一块。臣派人暗中联络
其下属部族头人,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或以重利诱之,或以家小胁之,分化瓦
解,使其内部猜忌,互相攻伐。待其军心大乱,我军再行攻击,方能事半功倍。」

  「至于这最后,战场杀敌,反而是最简单的一环了。」他轻描淡写地说道。

  一番话说完,他摊了摊手,脸上露出几分苦恼:「陛下您看,这安抚百姓、
处理民政、谋划攻心,其实都不是我一个武将的专长。臣做起来,实在是捉襟见
肘,事倍功半。臣就想着,如果军中有一位优秀的文官从旁协助,专门负责处理
这些文书、民政、计谋之事,那该多好啊!」

  说到这里,他再次伸出手指,毫不客气地指着秦桧和贾充的鼻子,一脸嫌弃
地说道:「但是,像他们这样的奸臣,臣可不敢要,请来军中,只怕还没打仗,
自己人就先内讧起来了!」

  在把两位重臣又贬损了一番之后,他才把目光转回到鹿清彤身上,眼神里充
满了期待和诚恳:「所以臣想,一位刚刚进入朝堂,心思单纯,满腹经纶、才思
敏捷的新人,那实在是太合适了!而鹿状元身为女子,心思细腻,去处理那些安
抚妇孺、教化百姓的事情,更是有天然的优势。」

  最后,他对着天子,再次躬身一拜,用洪亮的声音做出了最后的陈词:「陛
下,女科状元,职位安排本就不易。与其让她在翰林院虚度光阴,或是在大理寺
忙碌刑名,不若破格一次,将其派给微臣,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对朝廷,对臣,
对鹿状元自己,都是一件大好事!至为允当!」

  孙廷萧这番偷换概念、指桑骂槐的言论,让两党的人脸色都跟吃了苍蝇一样,
一阵青一阵绿。尤其是被他指着鼻子骂作「奸臣」的秦桧和贾充,更是气得浑身
发抖,正想出列就自己被扣上奸臣帽子一事,向皇帝辩驳一二,以正视听。

  然而,龙椅上的天子赵佶却摆了摆手,他显然很享受孙廷萧这种不按常理出
牌的朝堂表演,竟笑着和起了稀泥:「孙卿快人快语,心直口快,秦、贾二卿不
必在意。」

  孙廷萧一听这话,急了,忙又梗着脖子补充道,那副样子生怕皇帝不相信他
的「忠言」:「圣人!您可别被他们骗了!他们就是奸臣!您想想,臣至今尚未
婚配,就因为他们瞎起哄,平白无故地被安上了一个当朝调戏女状元的恶名!这
要是传出去了,以后岂还有好人家的姑娘肯嫁给臣!臣的一辈子幸福,便被他们
给毁了!」

  他这番看似委屈、实则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哭诉,实在是太过滑稽。大殿之上,
终于有人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一声笑像一个开关,瞬间引爆了全
场,就连一些平日里最注重仪态的老臣,此刻也憋不住笑,肩膀一耸一耸的。整
个紫宸殿庄严肃穆的气氛,被孙廷萧搅得荡然无存。

  就在这近乎闹剧的氛围中,一直沉默不语的鹿清彤,终于动了。

  她深吸一口气,从队列中走出,来到大殿中央,跪倒在地,将笏板高举,朗
声启奏道:「圣人,容微臣一言。」

  她的声音清亮而坚定,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大家忙都强行绷住笑,想
听听这位身处风暴中心的女状元,会说出怎样的话来。是会羞愤欲绝,请求圣人
做主?还是会顺水推舟,接受孙廷萧的「安排」?

  只见鹿清彤抬起头,目光清澈地看着龙椅上的天子,不卑不亢地说道:「启
禀圣人,微臣以为……」

  她故意拖长了音调,让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然后,她才一字一顿地、
无比郑重地继续说道:「……秦、贾二位上官,并非奸臣!」

  这话一出,全场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比刚才更加猛烈、更加无法抑制的
笑声。

  「哈哈哈哈!」

  「哎哟,我不行矣,甚招笑矣!」

  就连龙椅上的天子赵佶,也再也忍不住,抚着龙椅的扶手,笑得前仰后合。
而站在她不远处的孙廷萧,则是一脸错愕地看着她,似乎完全没想到她会来这么
一出。

  整个朝堂,真正变成了快活的海洋。只有秦桧和贾充,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
看。他们感觉自己就像两个被反复鞭尸的小丑,被孙廷萧和鹿清彤一唱一和,耍
得团团转。

  大殿内的笑声持续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平息。天子赵佶也终于止住了笑,他拿
起御案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清了清嗓子,但眉眼间的笑意却怎么也藏不住。

  他看着跪在殿下的鹿清彤,越看越是觉得这个女子有趣,便笑着说道:「鹿
卿所言极是。」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又将那个核心问题抛了出来,「那么…
…方才孙爱卿说的那个提议,你觉得如何啊?」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鹿清彤身上。这一次,她无法再用插科打诨的方式
回避了。

  鹿清彤依旧保持着跪姿,她抬起头,神情坦然而真诚,不疾不徐地回道:
「启禀陛下。臣乃区区一介女子,于军国大事、行伍之务,可以说是一窍不通。
贸然进入军中,只怕会给将军添乱。」

  她先是自谦一番,表明了自己的不足。随即,话锋微微一转,接着说道:
「但,臣亦相信,勤能补拙。若是有孙将军这样的大英雄、名将从旁指点,想来
协理一些文书、安抚一些民政,臣还是能够勉力为之的,自然没有问题。」

  这番话说得极为巧妙,既不自傲,也不妄自菲薄,还顺带着捧了孙廷萧一下。

  紧接着,她将自己的意愿与忠君报国的大义联系了起来,语气中充满了恳切:
「臣自幼苦读圣人之道,心中所想,并非只是为了个人的功名利禄。臣也希望能
像历代先贤那样,学以致用,为百姓做一些实实在在的事情,以此来报效天子的
知遇之恩,报效我天汉浩荡国恩。若能随孙将军去往边关,亲眼看一看我天汉的
疆土,亲身去安抚那些饱受战乱之苦的子民,这……或许更能实现臣报效国家的
初衷。」

  最后,她深深地一叩首,将最终的决定权再次毫无保留地交给了皇帝:「因
此,此事全凭陛下圣断。若是圣人命臣去孙将军麾下听用,臣,只有遵旨而已!
绝无二话!」

  这番话说完,就连之前还在极力反对的秦桧和贾充,也找不到任何可以攻讦
的理由。一个愿意为国效力,一个愿意人尽其才,君臣二人一唱一和,把事情都
说到了这个份上,他们还能再说什么呢?

  天子赵佶听完,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看向孙廷萧,又看了看鹿清彤,
终于一拍龙椅扶手,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好!」

  天子赵佶龙颜大悦,半身依着龙椅扶手,伸出另一只手虚空指点,做出了最
终的裁决。

  「既然孙爱卿有此需求,鹿爱卿亦有此报国之心,那朕今日便成人之美,做
一次这不循常规的安排!」他宣布道,「朕令,今科女科状元鹿清彤,授从八品
骁骑将军府主簿一职,即日起,便划归孙廷萧麾下,随军参赞军务,协理文事!」

  「圣人英明!」孙廷萧立刻叩首谢恩,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喜悦。

  「臣,遵旨!谢陛下隆恩!」鹿清彤也再次叩首,声音沉稳。

  尘埃落定,满朝文武,无论心中作何感想,此刻都只能齐齐跪倒,山呼万岁。
这场大朝会最高潮的部分,便以骁骑将军孙廷萧圣恩甚隆、独得恩宠而告终了。

  百官们的心里都跟明镜似的。近年来,天汉王朝虽然表面上繁花似锦,但在
武功方面却建树甚少。整个军队体系的建设早已畸形,边关的节度使如安禄山拥
兵自重,尾大不掉;内地的大军头如徐世绩则阳奉阴违,只图保存实力。朝中真
正能战、敢战的将才,屈指可数。圣人亲自提拔信任的禁军都统制岳飞,身系京
城安危,轻易不能外调。在这种情况下,孙廷萧这几年横空出世,其建立的功勋,
就显得尤为耀眼和令人满意。

  无论是此次干净利落的西南大捷,还是更早之前,他巧妙地解决了内附的匈
奴赫连部内附的事情,都展现出了他卓越的军事才能和政治手腕。更让皇帝和朝
臣们津津乐道的,是他的传奇履历。他从二十岁时毫无根基、名不见经传地加入
行伍,十几年间,硬是凭着一次次血与火的战功,从小卒一步步爬到了如今手握
重兵、位高权重的将军之位。

  他没有显赫的家世,没有盘根错节的党派背景,他的一切,都来自于圣人的
恩宠和赏识。在满朝文武的视角看来,孙廷萧虽然行事张扬,骄傲自负,甚至有
些时候显得粗鄙无状,但这副「没城府」的样子,反而更让人放心。一个将所有
野心和欲望都写在脸上的将领,总比一个心思深沉、让人看不透的权臣要容易控
制得多。

  因此,对于他今日的「出格」举动和皇帝的破格恩赏,大多数人虽然惊讶,
却也觉得在情理之中。一个为国立下不世之功的宠臣,向皇帝讨要一个前途未卜
的女状元作为自己的幕僚,这似乎也算不上什么动摇国本的大事。

  只有鹿清彤自己,在叩首谢恩的那一刻,心中泛起一丝复杂的涟漪。她抬头,
悄悄地看了一眼那个已经重新坐回绣墩上、正与身旁武将谈笑风生的男人。她知
道,事情绝不会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这个男人,绝不是一个单纯的「张扬
武夫」。而自己的命运,从这一刻起,已经与这个深不可测的男人,紧紧地捆绑
在了一起。前路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大朝会的朝仪部分在一片喧腾中落下帷幕。

  由杨皇后亲自主持的中秋夜宴,要到傍晚时分方才开始。这一下午的空闲时
间,圣人赵佶要去内苑与一众入朝的皇亲贵胄们叙话家常,享受天伦之乐。而其
余的百官和使臣们,则被安排在皇城附近特设的几处「仲秋园游」区域,或观赏
歌舞,或品尝佳肴,与经过严格筛选的「百姓」们同乐;当然,也可以选择回到
各自的府邸或驿馆,自行休憩。

  鹿清彤跟随着礼部的官员,来到一处偏殿。在这里,她终于卸下了那身繁琐
的典仪服饰和精致的妆容,换上了一身更为轻便的常服。当她松开紧束的腰带,
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时,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感瞬间席卷了全身。这不仅仅是身体
上的疲惫,更是精神上高度紧绷后骤然松弛下来的虚脱。

  她坐在妆台前,看着铜镜里那个略显憔悴的自己,心中一片茫然。

  要去见一下那位……孙将军吗?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她自己否决了。要去哪里见呢?朝会一结束,她
就亲眼看到,圣人身边最得宠的宦官王振,满脸堆笑地走到孙廷萧身边,低声说
了几句什么,然后就亲自引着他往宫殿深处去了。想来,作为此刻圣恩最隆的宠
臣,他大概是要继续随驾,陪伴在圣人左右吧。自己一个刚刚被任命的从八品小
官,又有什么资格和理由去打扰他呢?

  想到这里,鹿清彤的心头涌上一股莫名的失落。这是她来到长安这一个多月
以来,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一种繁华落尽后的寂寥。前一刻,她还是万众瞩目的
新科状元,是朝堂风暴的中心;而此刻,当所有人的目光都从她身上移开,她才
发现,自己在这偌大的长安城里,竟是如此的孤单,连一个可以说说话的人都没
有。

  她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回到冷清的江南会馆?还是去参加那场名为「与
民同乐」实则处处是规矩的游园?

  最终,她还是漫无目的地走进了游园区域。这里张灯结彩,人声鼎沸,处处
是欢声笑语。有杂耍卖艺的,有吟诗作对的,还有各种各样的小食摊贩。空气中
弥漫着桂花的甜香和食物的香气。然而,这一切的热闹与喧嚣,都与她格格不入。

  她走到一处临水的亭子边,靠着栏杆,看着湖面上漂浮的莲花灯,怔怔地发
起了呆。她想起了江南的家,想起了远别的父亲,想起了自己一路走来的艰辛,
也想起了那个在林中救下她、又在朝堂上将她推向风口浪尖的男人。她的未来,
将会是怎样的呢?

  就在她神思恍惚之际,一个清脆而熟悉的女声,忽然在她的身后响起,带着
几分惊喜:「鹿姐姐!我可算找到你了!」

  鹿清彤闻声转过身,映入眼帘的,正是那张明媚灿烂的笑脸,那天跟在孙廷
萧一旁的姑娘,赫连明婕。

  赫连明婕换上了一身极为漂亮的衣裙。那是一套裁剪合身的汉家襦裙,鹅黄
色的上襦搭配着湖绿色的长裙,显得她愈发娇俏可人。但与寻常汉家女子的装扮
不同的是,她的领口、袖口和裙摆边缘,都点缀着一圈雪白的、毛茸茸的装饰,
发髻上还插着几根色彩斑斓的羽毛,为她平添了几分野性与异域的风情。

  她像一只欢快的小鸟,几步就奔到了鹿清彤面前,不由分说地就牵起了她的
手。虽然两人只在那日林中有过短暂的相处,但她身上那股天生的亲近感和热情,
却让人丝毫感觉不到生分,仿佛她们是相识多年的好姐妹。

  「鹿姐姐!」赫连明婕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开心地说道,「你
今天真好看!我上午在宫外等了好久,都没见你出来,还以为你被那些老头子给
扣下了呢!」她顿了顿,又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问道:
「如今……你想必已经见过萧哥哥了吧?」

  看着她那天真烂漫的样子,鹿清彤心中的寂寥被驱散了不少。她微笑着点了
点头,便将上午在大朝会上发生的事情,简要地对赫连明婕说了一遍。从孙廷萧
献俘的威风,到他当众讨要自己,再到最后自己被任命为他麾下主簿的戏剧性转
折。

  谁知,赫连明婕听完,小嘴一撅,脸上顿时写满了气馁和不高兴。她用力地
跺了跺脚,愤愤不平地说道:「萧哥哥真是个大坏蛋!我就知道他没安好心!什
么军中需要文官,都是借口!他这分明是要把你这个状元娘娘给抢回去,金屋藏
娇!」

  「啊,不是不是……」听到「金屋藏娇」这四个字,鹿清彤的脸瞬间就红了,
她连忙摆手,急着解释,「妹妹误会了,孙将军只是……只是让我去做个幕僚,
协理文书,参赞军务而已,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一边解释,一边心里也有些打鼓。她想起了之前在林中,赫连明婕脱口而
出的那句「老婆不跟着你谁跟」。难道,她和孙将军之间,真的有什么婚约之类
的约定?如今孙廷萧又在朝堂上讨要了自己,她该不会是误解了自己和孙廷萧的
关系,心生嫉妒了吧?想到这里,鹿清彤的解释变得更加急切和恳切,生怕引起
不必要的误会。

  然而,赫连明婕接下来的话,却让鹿清彤彻底愣在了原地,一时间竟不知该
作何反应。

  只见赫连明婕听完她的解释,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大大咧咧地一摆手,脸上
又重新挂上了笑容。她凑到鹿清彤耳边,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没关系
呀!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不过就算他真的想把你金屋藏娇也没事!你有才华,
又这么好看,当大老婆我没意见。我嘛,当个二老婆也行!你们汉人讲妻妾规矩,
要是我老家草原,大英雄有几个老婆都很正常!」

  这……这事儿弄的!

  鹿清彤张着嘴,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个语出惊人的小姑娘,一句话也说不
出来。她原本以为自己要面对的是一场潜在的情敌质问,谁知道对方不仅毫不在
意,甚至已经开始主动规划起了「一夫二妻」的和谐生活。这来自草原的奔放逻
辑,让她这个自幼饱读圣贤书的江南才女,大脑瞬间宕机了。

  眼看话题即将滑向一个无比尴尬且无法收拾的深渊,鹿清彤急中生智,连忙
岔开了话题。她拉着赫连明婕的手,故作好奇地问道:「对了,明婕妹妹,这园
游区这么大,你怎么知道我刚好会在这里呀?」

  赫连明婕果然被成功地转移了注意力,她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朝着不远处的
一座凉亭指了指。鹿清彤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日林中见过的三位大汉,
正坐在亭子里喝茶聊天。虽然换上了便服,但那独特的气质和身形,还是一眼就
能认出来。

  黄脸短须,神情沉稳,正是秦叔宝。

  黑脸虬髯,威猛不凡,正是尉迟敬德。

  魁梧壮硕,小眼活泛,正是程咬金。

  虽然刚才的献俘流程中,他们并未进入大殿,但听过了封赏唱名的鹿清彤,
此刻已经能将名字和人完全对上号了。她心中一凛,意识到自己未来的同僚就在
眼前。作为品级最低的后辈小官,她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整理了一下衣衫,拉
着赫连明婕快步走了过去。

  走到亭前,她恭恭敬敬地对着三人盈盈一拜,柔声施礼道:「清彤见过秦将
军、尉迟将军、程将军。」

  那三位大将见状,也纷纷站起身来,对着她抱拳还礼。虽然他们是战功赫赫
的将军,但鹿清彤毕竟是皇帝钦点的状元,身份尊贵,他们也不敢托大。

  「状元娘娘不必多礼!」秦琼为人最是稳重,率先开口道。

  还没等鹿清彤再说什么,一旁的赫连明婕已经笑着插话了:「哎呀,鹿姐姐
你别这么客气啦。这是秦二哥,这是老黑,这是老程。我们萧哥哥平时都这么叫
的,你也跟着这么叫就行啦!」

  三位大将听了,脸上都露出无奈又宠溺的笑容,显然对赫连明婕这种自来熟
的做派早已习惯。尉迟恭瓮声瓮气地说道:「赫连丫头说得是,状元娘子以后就
是咱们骁骑军自己人,不必见外。未来有状元娘子这样的高才相助,咱们是如虎
添翼,好的很了!」

  一旁的程咬金则挤眉弄眼地凑了过来,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鹿清彤,咧嘴笑道:
「状元娘娘,你可千万别学赫连这丫头,整个一脱缰的野马,没点大家闺秀的样
子。咱们将军就喜欢你这样文静秀气的。」

  秦琼闻言,瞪了他一眼,示意他休要胡说,然后才对鹿清彤温和地说道:
「鹿主簿不必在意他们。将军下午随驾在圣人身边,恐怕一时半会儿出不来。晚
上宫宴之时,你们应该就能见到了。」

  「鹿主簿」,这个称呼让鹿清彤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已经正式转变了。她恭
敬地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就在这时,那爱说笑的程咬金又凑了过来,他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只有他和
鹿清彤能听到的音量,偷偷地说道:「鹿主簿,我跟你说个秘密啊。你别看赫连
这丫头天天『老婆』、『媳妇』的挂在嘴边,嗓门比谁都大,实际上啊,咱们将
军可从来没认过她这个便宜媳妇呢!她就是一头热,自己瞎嚷嚷。」

  说完,他还冲着鹿清彤挤了挤他那双小眼睛,露出了一个「你懂的」表情。
这番话,让鹿清彤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了速度。

  程咬金那句悄悄话,虽然声音压得低,但哪能瞒得过赫连明婕那双尖尖的耳
朵。她一听这话,顿时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就炸了毛。

  她也顾不上什么场合,什么礼数,双手往腰上一叉,对着程咬金就大声反驳
道:「老程你胡说!将军明明答应了我阿爹,我怎么不是他老婆!」

  答应过阿爹,看来是有正经婚约的。哎,那个孙将军……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呢……鹿清彤的心更乱了。

  见三位大汉都不理她,赫连明婕似乎觉得自己的话还不够有说服力。她挺起
那不算丰满的胸膛,像一只骄傲的小孔雀,再次大声宣布道:「反正!我爹爹已
经亲口把我许配给将军了!他跑不掉的!」

  听到这句话,鹿清彤心中那团乱麻,似乎终于被理出了一点头绪。

  「爹爹把你许配给了将军……」她喃喃地重复了一句,瞬间明白了什么。她
想起之前在会馆里翻阅过的关于当朝边疆事务的邸报。赫连明婕的姓氏,她那带
着异域风情的装扮,以及她口中的「爹爹」……

  鹿清彤恍然大悟。这位明婕姑娘,想必就是前几年内附天汉的匈奴赫连部首
领的女儿吧。她记得邸报上说,赫连部不是单于嫡系,遭到了匈奴本部的排斥与
攻击,同时被鲜卑人抢夺草场,几乎陷入绝境。就在他们走投无路之际,正是当
时官职还小些的孙廷萧击退了鲜卑人的骚扰,又巧妙地与匈奴本部周旋,最终成
功地将整个赫连部数万人口,完整地接纳入天汉境内。

  如今,赫连部族已经被打散,散居在北疆的几个郡县之中,其部族头人也得
到了朝廷册封的爵位,算是彻底融入了天汉,成为了天汉的子民。

  如果赫连明婕是赫连部首领的女儿,那么作为当时拯救了他们整个部族的大
恩人,赫连部首领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孙廷萧,以此来表达感激与结盟之意,这
完全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这桩婚事,从一开始,就带着浓厚的政治色彩。

  想通了这一层关节,鹿清彤再看赫连明婕时,眼神便多了几分了然和同情。
原来,这看似没心没肺的小姑娘身上,也背负着整个部族的未来和期望。

  而赫连明婕却丝毫没有察觉到鹿清彤心态的变化,她依旧兴致勃勃地拉着鹿
清彤的手,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反正多几个老婆没关系的啦」、「鹿姐姐你这
么好,萧哥哥自那次之后一直惦记你的」之类让人恨不得冲上去捂住她嘴的羞人
话语。鹿清彤被她闹得哭笑不得,只能由着她,两人就这么一起在热闹的园游区
里逛了起来。

  秦琼和尉迟恭这两位将军,自然是拉不下脸来陪着两个女孩子家瞎逛的,他
们找了个借口,便先行告辞了。唯独那个生性爱热闹的程咬金,却跟得紧紧的,
一点没有要走的意思。他背着手,挺着个大肚子,跟在两位姑娘身后,一边天南
海北地扯着闲篇,讲些军中的趣闻轶事,一边又让她们俩帮忙参谋参谋,看看哪
家的胭脂水粉好,他要买些回去送给他那位据说脾气很火爆的夫人。

  一来二去,气氛倒是变得轻松融洽了许多。鹿清彤也旁敲侧击地,从程咬金
的闲聊中,对那位她即将要侍奉的将军,有了更多的了解。

  原来,一个月前她们相遇的时候,孙廷萧正是刚刚从西南战场得胜,率领大
军班师回京的途中。当时他的军队临时驻扎,距离那片老林子并不远,本是带着
赫连明婕和几个大将,偷得半日闲,进山去射猎游玩的,结果正巧就遇上了商旅
被劫这档子不平事。

  至于当时为什么没有透露身份,程咬金解释说,将军当时不想节外生枝,也
不打算和被救的人生发太多瓜葛。

  而赫连明婕的身份,也确实如鹿清彤所估计的那样,正是当年内附的赫连部
首领最疼爱的小女儿,是名副其实的草原小公主。

  听到这里,鹿清彤的心中不由得泛起一丝笑意。她用袖子捂着嘴,轻轻一笑。
她想起了今日在朝堂之上,孙廷萧那副「忠臣蒙冤」的模样,想起他梗着脖子跟
皇帝哭诉,说自己名声坏了,以后没有好人家的姑娘肯嫁给他了。

  可如今看来,他身边不仅早就有一个「内定」的、追着他要名分的草原小公
主,而且两人之间的关系还扑朔迷离,不清不楚。他那番在皇帝面前搪塞人的话,
现在回想起来,实在是充满了讽刺的意味。

  这个男人,果然浑身上下都是戏。鹿清彤对他的好奇心,不禁又重了几分。
她感觉自己未来的主簿生涯,恐怕会比她想象中要精彩得多。

  与此同时,皇城深处的内苑之中,一场专为皇室宗亲举办的私宴刚刚结束。

  孙廷萧随驾参加完这整场与他毫不相干的活动后,终于得以脱身。他走出温
暖如春的殿阁,迎面吹来的微凉秋风让他精神一振。他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下
有些僵硬的筋骨。这一下午,他就像个被摆在台面上的战利品,圣人赵佶在与那
些王爷、郡主们叙话时,一次又一次地将他这次西南大胜、生擒敌酋的事情拿出
来炫耀,仿佛那赫赫战功是他自己亲手打下来的一般。也难怪圣人要拉着他来参
加这种纯粹的皇室亲族聚会,他就是皇帝用来彰显自己「文治武功」的最好工具。

  除了他,今日还有另一位武将也得到了这份随驾的殊荣,那便是禁军都统制
岳飞。此刻,岳飞正走在孙廷萧的前方几步远的地方,两人一前一后,沉默不语,
气氛显得有些微妙。

  当今天汉军界,公认有五位将领最为显赫,威名远播。他们分别是:镇守西
北,总督凉州军务的凉州都督赵充国;坐镇兖州,辐射中原与河北的兖州都督徐
世绩;雄踞东北,手握幽州十几万铁骑的幽州节度使安禄山;以及经略江南,驻
守扬州的武威将军陈庆之。

  这四位,再加上京中这两位——常年拱卫京畿的岳飞,和如今圣眷最隆的骁
骑将军孙廷萧。

  「五大将军」有六个人似乎是一种心照不宣的评价方式。朝野上下,好事者
们总是喜欢将这六人放在一起比较,争论不休。

  若论资历,赵充国年事已高,这些年凉州的军政事务,基本都交给手下的郭
子仪在主持,大家都觉得他如今更像一个德高望重的摆设。

  若论在外带兵的实战经验,岳飞虽然治军严明,声望极高,但常年留守京城,
负责禁军防务,近年来几乎没有领兵出征的战绩。

  若论在地方上是否有稳固的根基,孙廷萧则像个救火队员,常年只带着他手
头那三千最精锐的骑兵到处跑,哪里有战事就去哪里,打完就走,从无固定的防
区和地盘。

  至于剩下的那几位,更是各有各的问题。安禄山在幽州拥兵自重,几乎成了
国中之国;徐世绩在兖州阳奉阴违,对朝廷的号令时听时不听;而陈庆之则独在
南方,与朝廷中枢相隔遥远……

  这六个人,怎么看怎么不是一条心。他们与朝廷的关系,更是「难说」得很。
好事者们掰着手指头算了又算,却总是说不好,到底该把这六个人里的哪一个,
从「五大将军」的名单里算出去。每一个,似乎都有足够的理由被留下,也都有
足够的理由被剔除。这本身,就反映了天汉王朝军事体系的畸形与尴尬。

  孙廷萧看着前方岳飞那笔直如松的背影,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意味不明
的笑容。他知道,在世人眼中,他和岳飞,或许是这六人中,对朝廷最为「忠心」
的两个。但这份忠心,到底是对圣人赵佶,还是对这赵氏的天下,又或者是对这
天下的万千百姓,恐怕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才清楚。

  就在孙廷萧和岳飞一前一后地走着,这微妙的沉默即将被打破,两人正准备
停下来聊上两句时,前方不远处的长廊拐角,却缓缓走出来一个身影,吸引了他
们的注意。

  那是一名身姿婀娜、容貌绝美的女子。她并未穿着宫廷宴会常见的华丽长裙,
反而是一身利落的红色劲装,将她那凹凸有致、充满力量感的身材勾勒得淋漓尽
致。长发高高束成马尾,眉宇间带着一股英气,眼神明亮而锐利,与寻常的大家
闺秀截然不同。

  孙廷萧和岳飞都认得她,她便是当今圣人极为宠爱的玉澍郡主。

  玉澍郡主的家世颇为不凡。她的父亲和爷爷都出自皇族分支,虽然血缘已不
算亲近,但她的爷爷,在当年那场决定皇位归属的宫变之中,是旗帜鲜明、拥戴
当今圣人上位的头号功臣。也正因此,即便后来她的爷爷去世,父亲也英年早逝,
圣人赵佶对她这一脉依旧是恩宠有加,几乎是有求必应。

  这份恩宠,最直接的体现,便是默许了她那些「离经叛道」的爱好。她不爱
红妆爱武装,自小便好舞枪弄棒。圣人不仅不加阻止,反而还特许她可以跟着军
中的一些大将学习武艺。今天她能以这样一身劲装打扮,参加方才那场纯粹的皇
室联谊活动,本身就是一种绝无仅有的特别待遇。

  岳飞见到玉澍郡主,立刻停下脚步,抱拳施了一礼,沉声道:「见过郡主。」

  玉澍郡主也对着这位德高望重的大将微微颔首,算是回礼。

  施完礼后,岳飞却没有立刻离开。他抬起头,那双一向严肃的眼眸里,竟罕
见地闪过一丝玩味的笑容。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孙廷萧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你
的麻烦来了」,然后也不等孙廷萧回应,便再次对郡主抱了抱拳,道了声「末将
告辞」,便头也不回地大步先走了。

  岳飞一走,原地便只剩下了孙廷萧和玉澍郡主两人。

  孙廷萧停下了脚步,却没有立刻上前。他像是没看见郡主一般,只是四处张
望,一会儿看看天边的晚霞,一会儿又研究起廊柱上的雕刻,一副神游天外的模
样。

  直到玉澍郡主迈开长腿,一步步走到他面前,用一种带着几分幽怨和质问的
语气开口说道:「师父,既然回来了,为何连见我一面都不愿意见一下?」

  这声「师父」,点破了两人之间的关系。

  孙廷萧终于无法再装傻,他叹了口气,收回了四处乱瞟的目光,脸上挤出一
个有些无奈的笑容,上前一步,对着郡主行了一礼,开口解释道:「郡主言重了。
从西南回来后,军务繁多,实在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玉澍郡主打断了。她那双明亮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
似乎要将他整个人都看穿。

  「军务繁多?」玉澍郡主根本不吃他这一套,她上前一步,逼近到孙廷萧面
前,那双漂亮的凤眼微微眯起,「有多繁多?繁多到得胜还朝好几天了,都不来
见我这个『学生』一面?还是说,骁骑将军如今功高盖世,已经不把我这个小小
的郡主放在眼里了?」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连珠炮一般,砸得孙廷萧有些头大。他知道,眼前这位小
祖宗,可不是三言两语就糊弄过去的。

  「郡主,你这可真是冤枉我了。」孙廷萧举起双手,做出一副投降的姿态,
脸上的表情又无奈又好笑,「回来之后又是献俘,又是朝会,又是随驾,我这不
是才刚得了空闲嘛。」

  「得了空闲?」玉澍郡主冷笑一声,显然不信,「得了空闲就想着在朝堂上
讨要你的状元娘娘?我可都听说了,孙大将军今天好大的威风啊,当着文武百官
的面,就要把新科女状元纳为己用?」

  她的语气里带着浓浓的醋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孙廷萧听得是一个头两
个大。他和玉澍郡主之间的关系,说不清道不明。自从他军中地位高了,被提拔
到了京城,有了赫赫声名之后,圣人便做主,让当时还是个小丫头的玉澍郡主跟
着他学些防身的招式。这一晃,也过去了五年。

  五年的时间,足以让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长成一个亭亭玉立、情窦初开
的少女。孙廷萧不是木头,他当然能感觉到这小郡主对自己那份超越了师生情谊
的依赖和情愫。尤其是在今年春天,他奉命南下出征之前,她来送行时,那双水
光潋滟、欲语还休的眸子,已经让他心里明白了一切。只是,他一直都在刻意地
回避和装傻。

  「哎,玉澍,那状元娘娘是公务招募,是正经事,你怎么也跟着那些言官一
样胡说八道。」孙廷萧只能继续打哈哈。

  「好一个正经事!」玉澍郡主不依不饶,她双手抱胸,斜睨着他,「那好,
状元娘娘是公务,我信你。那草原来的那个野丫头又如何?我可听说了,她天天
『老婆』、『老公』的追着你,都快追到皇城根底下了。怎么,你连她也要安个
『公务』的名头吗?骁骑将军府的公务,还真是……五花八门啊!」

  这话里带的刺儿,扎得孙廷萧浑身难受。他感觉自己就像被两面夹击的猎物,
一面是草原上热情奔放的野花,一面是皇城里娇艳带刺的玫瑰,哪一头都不好应
付。他只能在心里哀叹,自己当初在林子里,就不该多管那档子闲事。现在好了,
一个「金屋藏娇」的帽子还没摘掉,另一个「始乱终弃」的罪名眼看就要扣上来
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又气又恼、偏偏又美得让人心动的郡主,只能苦笑着继续敷
衍:「那个……赫连明婕那是部族之间的政治联姻,是她爹爹一厢情愿,我可没
答应……再说了,她还是个孩子嘛……」

  「孩子?」玉澍郡主嗤笑一声,「她可不比我小。孙大将军,你这哄人的借
口,是不是也太没诚意了点?」

  孙廷萧彻底没辙了。他发现,自己宁可去面对十万敌军,也不愿意面对一个
吃起醋来的女人。

  「郡主,郡主……」眼看玉澍郡主越说越激动,声音也大了起来,孙廷萧连
忙做了个「嘘」的手势,紧张地看了看四周。这里毕竟是皇宫内苑,到处都是耳
目,谈论这些儿女私情,若是传到圣人耳朵里,总归是不好。

  他压低声音,劝道:「郡主,这里是宫里,你我还是保持些距离为好,免得
落人口实。」

  他这番话本是好意,却像是点燃了玉澍郡主心中最后的一根引线。她眼圈一
红,那股咄咄逼人的气势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委屈与不甘。

  她退后一步,看着孙廷萧,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保持距离?又是保持距
离……孙廷萧,你告诉我,莫非就因为我生为郡主,享尽了这世间的荣华富贵,
反而连爱慕一个人的资格都没有了吗?反而连追求自己心爱之人的权力,都要被
这身份所束缚吗?」

  这番直白而又充满了哀伤的质问,让孙廷萧整个人都怔住了。

  他原本还想用嬉皮笑脸、插科打诨的方式搪塞过去的心思,在这一刻,彻底
软了下来。他看着眼前这个卸下了所有伪装,将一颗真心血淋淋地捧到他面前的
女子,心中某个坚硬的角落,仿佛被轻轻地触动了一下。他脸上的无奈和敷衍都
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而温和的眼神。他就那样温温地看着她,一时
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玉澍郡主见他沉默,眼中的光芒也黯淡了几分。她自嘲地笑了笑,继续说道:
「草原的姑娘,你能带着她南征北战;新科的女状元,你敢当着满朝文武的面,
向圣人要到麾下……可……」

  可我呢?

  可我这个从小跟在你身边,一颗心都系在你身上的郡主,你为什么就不能也
「要」了去,名正言顺地带在身边呢?

  这后半句话,她终究是没有说出口。那份属于皇室郡主的骄傲,让她无法将
自己的姿态放得如此之低。

  她深深地看了孙廷萧一眼,仿佛要将他的样子刻在心里。然后,她什么也没
再说,毅然决然地转过身,迈着那依旧矫健却显得有几分孤单的步伐,快步离去
了。

  只留下孙廷萧一个人,呆立在原地。

  他看着玉澍郡主消失在长廊尽头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今日的郡主,确实
显得奇怪了些。就算以往她也常常和自己置气,耍些小性子,但却从未像今天这
样,如此的伤感,如此的……决绝。那眼神里的哀伤,让他心里感到一阵莫名的
烦躁。

  他站在原地思索了片刻,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最终,他也只能摇了摇头,
几分黯然。他理了理身上的衣甲,抽身而去。夜色将近,杨皇后主持的宫宴,很
快就要开始了。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曲江池畔,此刻已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数以百计的华美筵席沿着蜿蜒的
池岸铺陈开来,一眼望不到头。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宫女太监们如同穿花的
蝴蝶,端着精美的菜肴和醇香的美酒,在席间穿梭不息。

  这样庞大的露天宫宴,足以让任何初次见到的人瞠目结舌。

  席位的安排,严格按照官职品阶。孙廷萧作为圣眷正隆的骁骑将军,座位自
然是相当靠前,紧挨着几位皇亲国戚和朝中一品大员。而他手下的秦琼、尉迟恭
等人,虽然也官拜将军,但终究差了一筹,座位还要在更靠后的位置上。至于赫
连明婕,她没有官职在身,自然是没有资格参加这样等级的国宴。

  鹿清彤和她那群新科进士的同伴们,也被安排在了一处相对偏僻的区域。若
按照他们刚刚被授予的官职品阶,大部分人其实都没有资格列席。不过,今晚是
他们作为「新科进士」这个特殊身份,所能享受的最后一次集体待遇了。过了今
晚,他们便将各赴前程,其中的大部分人,或许一生都再无机会参加如此盛大的
宫宴。

  宴会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圣人与皇后驾临,百官叩拜,歌舞升平,觥筹交错。

  鹿清彤端坐在自己的席位上,安静地吃着面前的菜肴,小口地抿着杯中的果
酒。她没有像身边的同伴那样,兴奋地四处张望,或是试图与邻桌的官员攀谈。
她的目光,只是偶尔会不动声色地,越过重重的人影,投向那个坐在最前方,正
与身边人大声说笑的身影。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宴会的气氛也变得愈发热烈和随意。一些官员开始离
席,互相敬酒,拉拢关系。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端着酒杯,穿过人群,径直朝着鹿清彤所在的
区域走了过来。他所到之处,官员们纷纷起身行礼,而他只是随意地点头示意,
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鹿清彤的心,猛地一跳。她看着那个身影在自己的面前站定,那张在灯火下
显得愈发英俊立体的脸庞,带着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

  一个月了。从那日林中分别,到现在,他终于正式地、再一次地,和她搭上
了话。

  「状元娘子,」他开口了,「别来无恙。」

  听到那声熟悉的、带着几分戏谑的「状元娘子」,鹿清彤立刻站起身来。她
对着面前的孙廷萧,盈盈一拜,动作优雅,仪态万方。

  「将军,」她轻声回道,声音在喧闹的宴会中显得格外清晰,「别来无恙。」

  说罢,她端起自己面前那只小巧的青玉酒杯,双手奉上,对着孙廷萧遥遥一
敬,用典雅的言辞轻声祝酒:「清彤一介布衣,蒙将军搭救,方有今日。当日未
能相报,如今薄酒一杯,敬祝将军。」

  祝酒完毕,她也不等孙廷萧回应,便仰起雪白的脖颈,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动作干脆利落,带着几分江湖儿女的飒爽。

  孙廷萧看着她饮尽杯中酒,眼中闪过一丝欣赏。他没有端起自己的酒杯,反
而向前走了一步,身体微微前倾,故意凑到鹿清彤的耳边,压低了声音说道:
「别喝多了。这宫里的桂花酿,看似口味清甜,后劲可足得很,最是醉人。你小
心经不住几杯便醉了。」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带来一阵酥麻的痒意。鹿清彤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传
来的、混杂着酒气和淡淡皂角香的男子气息。她下意识地想要后退,但最终还是
稳住了身形。

  他这副轻佻的举动,看上去可一点也不庄重,完全不符合他大将军的身份。
鹿清彤心中了然,看来这位孙将军,在百官同僚面前,是习惯了摆出这样一副张
狂孟浪的形象,以此来作为自己的伪装。

  想通了这一点,她非但没有恼怒,反而嫣然一笑。那笑容在灯火下显得格外
明艳动人,仿佛能将周围的喧嚣都比下去。

  她抬起眼眸,直视着孙廷萧的眼睛,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当日林中,情况危急,清彤一直没能正式地感谢恩公的救命之恩。今日有幸重
逢,便是多饮几杯,醉倒在这曲江池畔,也没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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