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情敌的救赎】(16-17)作者:慕云

送交者: Cslo [☆★★★声望勋衔R16★★★☆] 于 2025-12-06 21:51 已读3407次 大字阅读 繁体
【来自情敌的救赎】(16)

作者:慕云(慕公子) 2025-12-7发表于新春满四合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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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酒吧的對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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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臨沒有想到,他會踏進那家酒吧。

夜色已深,空氣裡帶著初夏微燥的濕意。

街道一隅,黎華憶的車停在巷口燈影後,像一隻蛰伏的黑豹。

黎華憶戴著低帽、身著修身白襯衫與長風衣,靠著車門對他一笑——那一笑無聲卻滲了甜意,如夜裡熔化的焦糖。

「陪我去喝一杯,好不好?」黎華憶的語氣輕柔,像貓尾巴掃過心口。

當黎華憶輕啟朱唇,吐出「我們去喝一杯」的邀約時,江臨的第一反應是本能的抗拒。

那聲音甜軟得像蜜,卻包藏著他最為警惕的毒。

江臨平時不喝酒,對江臨而言,酒精從來不是什麼助興的瓊漿,而是一種溶解意志的酸液。他的人生信條裡,清醒是抵禦所有惡意與未知的唯一盾牌。喝酒,就等於親手卸下盔甲,將自己最脆弱柔軟的腹部暴露在潛伏的利齒之下。

他見過太多人在酒精的催化下,做出令自己追悔莫及的決定,說出無法收回的傷人之語。

那種失控的感覺,對他來說比任何失敗都更加可怕。

酒精意味著放下戒心,意味著將自己暴露在不可控的狀態中。

他早已習慣用理智構築一道高牆,將自己的脆弱藏在牆後。

尤其現在,站在他面前的,是那個奪走他妻子紀璇的「情敵」,一個比他更具魅力的偽娘——黎華憶。

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對江臨自尊的挑戰,那張精緻的臉龐,那雙比女人還要柔媚的眼睛,甚至是她那遠超自己的男性特徵,都讓江臨感到一種深深的自卑。

「我……不太喝酒。」

江臨用一種盡可能客氣,卻又帶著疏離的語氣說道,試圖在這場無形的角力中劃下界線。

然而,黎華憶似乎早就料到了他的反應。她非但沒有因為這份拒絕而退縮,反而向前踏了半步,拉近了兩人之間原本就已岌岌可危的安全距離。那股混合著昂貴香水與她自身體溫的獨特氣息,如同溫暖的潮水,輕柔地拍打著江臨的感官防線。

「就是因為江臨哥平時太緊繃了,才需要偶爾放鬆一下嘛。」

她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孩子氣的呢喃,像羽毛搔在耳廓上,癢得人心頭髮顫。

「陪陪我,好不好?我今天……心情有點悶。那今天就破例一次?」

她歪了歪頭,湊近他一點,語尾拉長,如呢喃低語。

江臨本想拒絕,卻在她靠近的那一瞬間,失了神。

黎華憶微微仰起那張精緻得挑不出一絲瑕疵的臉龐,長長的睫毛像兩把小扇子,忽閃忽閃地掃過江臨的心尖。那雙總是含情脈脈的眸子此刻氤氳著一層薄薄的水光,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動物,無辜又可憐,直直地望進江臨的眼底。

她的手不知何時輕輕搭上了他的手臂。那觸感隔著薄薄的襯衫布料,卻異常清晰。

江臨首先感覺到的,是她指尖傳來的微涼,與她掌心溫熱的體溫所形成的鮮明對比。

隨後,他感覺到她的手指微微收攏,那力道不大,卻像柔軟的藤蔓,恰到好處地扣住了他的手臂,施加了一種輕柔而持續的壓力。

這個輕柔的動作,比任何強硬的拉扯都更具禁錮感。

江臨本能地想抽回手臂,肌肉卻在那細膩的觸感與溫柔的壓力下,僵硬得不聽使喚。

他的理智還在掙扎,但眼前的黎華憶——

那張精緻得過分的臉、那雙潤澤含笑的眼,還有指尖不著痕跡地劃過他手背的觸感

讓他吞下了話。

江臨的喉結艱難地滑動了一下。理智瘋狂地在他腦中敲響警鐘:

眼前這個人是他的情敵,是奪走他妻子的罪魁禍首,是一個身體構造比他更具侵略性的男人。

他應該狠狠地推開她,用最冰冷的言辭刺穿她虛偽的面具。

可是……他做不到。

在那雙溫情繾綣的眼眸注視下,在他手臂上那輕柔得近乎懇求的觸碰下,在他耳邊那甜膩得讓人骨頭發軟的語調環繞下說著「就陪我一會兒嘛」的祈求,他所有的防備與恨意,都像是被溫水浸泡的冰塊,一點點融化、軟化,最終潰不成軍。

心底某個角落,一個疲憊的聲音在說:就這一次,就放縱這一次吧。

他知道自己不該答應。黎華憶是危險的,她是那個將紀璇從他身邊奪走的人,是那個以半年之約為賭注,試圖將他拖入某種未知遊戲的情敵。可她的眼神裡有一種真摯的溫暖,像是能看穿他心底的孤獨與渴望。

江臨咬了咬牙,喉頭滾動了一下,低聲道:「好吧……就一次喔。」

黎華憶的笑容瞬間綻放,像是夜空中乍現的星光,她輕輕拉住江臨的手,推開了酒吧的大門。

***

黎華憶選擇的酒吧隱藏在市中心一條不起眼的巷弄深處,沒有招搖的霓虹招牌,只有一扇厚重的、幾乎與牆面融為一體的黑檀木門。門口站著一位身著合身西裝、神情肅穆的侍者,在見到黎華憶時,恭敬地躬身,為他們拉開了那扇隔絕兩個世界的大門。

門內的世界與門外的喧囂截然不同。空氣中瀰漫著一股由陳年威士忌、高級雪茄和皮革混合而成的、醇厚而沉靜的氣息。悠揚的爵士樂從隱藏的音響中流淌而出,音量恰到好處,既能填滿空間的寂靜,又不至於干擾人們的交談。光線被刻意調得極暗,只有吧檯後方一整面牆的酒瓶,在射燈的照耀下,如同琳瑯滿目的寶石,折射出琥珀色、石榴紅與黃金般的光澤。

黎華憶顯然是這裡的常客。她沒有在吧檯停留,而是熟稔地領著江臨穿過稀疏的卡座,直接走到一位看起來像是經理的中年男人面前。她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遞過一張黑色的卡片。男人心領神會地點點頭,親自引領他們走向走廊的盡頭,推開了一間包廂的門。

「砰」的一聲輕響,厚重的門板在身後合上,將外界最後一絲聲響徹底隔絕。

世界瞬間縮小,只剩下這一方私密的、被精心營造的空間。

江臨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包廂內的裝潢所吸引。

這裡的奢華是內斂而極具質感的。

牆壁被墨綠色的絲絨所包裹,觸感柔軟,且吸收了絕大部分的雜音,營造出極致的靜謐。

他們坐下的沙發也是同樣的材質,寬大而深陷,人一坐進去,便會被溫柔地包裹,彷彿陷入一個慵懶的夢境。面前的矮桌由一整塊未經雕琢的黑胡桃木製成,表面打磨得光滑如鏡,倒映著天花板上那盞低垂的、發出琥珀色光暈的水晶吊燈。

燈光是這個空間的靈魂。那溫暖而昏黃的光線,不像白熾燈那樣銳利,也不像燭火那樣搖曳,它穩定而柔和,為所有物體都鍍上了一層朦朧的、曖昧的金色濾鏡。它讓黎華憶的側臉輪廓變得柔和,讓她皮膚上的細小絨毛都清晰可見,也讓空氣中漂浮的微塵,都像是閃爍的金色星屑。

黎華憶沒有看酒單,只是隨口報出了幾款江臨聽都沒聽過的酒名。

很快,侍者便推著一輛小車進來,車上擺放著幾瓶瓶身設計典雅的烈酒和一個冰桶,旁邊是兩只晶瑩剔透、杯壁極薄的水晶杯。

黎華憶親手拿起一瓶酒,用一種優雅而嫻熟的動作啟開瓶塞。

隨著「啵」的一聲輕響,一股濃郁的、夾雜著煙燻、泥煤與果香的複雜氣息瞬間在空氣中散開。

她將琥珀色的酒液倒入杯中,酒液沿著杯壁緩緩流淌,發出細微而悅耳的聲響。

接著,她用銀質的長柄夾夾起一顆碩大的、手工鑿刻的圓形冰球,放入杯中。

「鏗。」冰球與水晶杯壁碰撞,發出清脆而悠遠的回響,在這極度安靜的包廂內,顯得格外清晰。

那聲音彷彿一道開關,徹底打開了這個夜晚的曖昧序幕。

「嘗嘗看。」黎華憶將其中一杯推到江臨面前,杯中的冰球在琥珀色的酒液中緩慢旋轉,折射著頭頂的燈光,如同一顆被封印在時光裡的行星。「這支艾雷島的,很烈,但也很溫柔。」

江臨接過酒杯,卻沒有立刻喝。他看著杯中的酒液,內心掙扎著。

他知道自己不善喝酒,也害怕酒精會讓他失去理智,暴露那些他一直小心隱藏的情緒。可黎華憶已經端起自己的杯子,輕輕晃動,酒液在杯中打著旋,她的雙頰因室內的暖氣而微微泛紅,眼波流轉間,帶著一絲醉人的媚態。

「怎麼,怕我灌醉你?」黎華憶笑著,聲音裡帶著一點惡作劇的意味。她傾身靠近,長睫輕顫,像是羽毛掃過江臨的心頭。「放心,我不會對你怎麼樣的……除非你想。」最後一句話,她故意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絲曖昧的挑逗。

江臨的臉瞬間紅了,他低頭看著酒杯,試圖掩飾自己的慌亂。

「我……我只是不常喝酒。」他低聲說,聲音裡透著一絲不安。

「那就試試嘛,人生總要有些新體驗。」黎華憶輕輕碰了碰他的杯子,水晶杯相撞的聲音清脆而短促,像是某種儀式的開始。她一飲而盡,然後歪著頭看他,眼中閃爍著期待的光。

他喝下了第一口。

琥珀色的酒液剛一觸及舌尖,一股猛烈的、帶著煙燻氣息的辛辣便轟然炸開,像無數根微小的針,刺探著他的味蕾。他甚至來不及品味,那酒液已化作一條灼熱的火線,不受控制地滑過喉嚨,留下陣陣燒灼的刺痛。

熱度一路向下,直抵胃部,然後像一顆投入深水的炸彈,猛地擴散開來。

一股強烈的、混雜著暈眩的暖流,從胃部升騰而起,迅速侵入他的血液,流遍四肢百骸。

一股強烈的暈眩感直衝腦門,但緊隨其後的,卻是一種奇特的、通體舒泰的溫暖。

那股暖流迅速擴散至四肢百骸,將他積壓已久的疲憊、怨懟與焦慮,都溫柔地融化開來。

「怎麼樣?」黎華憶托著腮,饒有興致地觀察著他的反應,眼波流轉,顧盼生輝。

「……很烈。」江臨感覺自己的聲音有些乾澀。

「再喝一口,」她循循善誘道,「等你習慣了那份烈,就能品出藏在後面的甜了。」

於是,江臨喝了第二口,第三口……

「這種酒你會喜歡的。它溫柔、濃烈……像你。」她笑著說,手腕一轉,琥珀色的酒水順著瓶口滑進水晶杯,流出低沉的樂音。

江臨被她這句話噎了一下。「我不像它。」

「不像?你很有層次啊。」

黎華憶微笑,將一杯遞給他,自己的那杯舉起「來,為今天的老實,乾杯。」

兩杯輕觸,玻璃間清脆一聲。

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聊天的內容無關緊要,從最近的電影到哪家餐廳好吃,刻意避開了那個橫亙在兩人之間的、最敏感的話題。但正是在這種無意義的對話中,曖昧的張力卻在沉默的間隙裡瘋狂滋長。

江臨發現,在酒精與幽暗燈光的雙重作用下,自己的感官變得異常敏銳,卻又異常遲鈍。他能清晰地聽到黎華憶每一次吞嚥時喉間細微的聲響,能聞到她隨著呼吸吐出的、混合著酒香與體香的溫熱氣息,能看到她說話時唇瓣開合的細微弧度……

大腦像被浸入了溫水,思考的速度開始變慢,那些尖銳的、充滿警惕的念頭,邊角被磨鈍,變得模糊而遙遠。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特的、通體舒泰的輕盈感。

不知不覺間,幾杯烈酒下肚,江臨的臉上已經泛起了不正常的潮紅,眼神也開始變得迷離。

他看著對面的黎華憶,在琥珀色的光暈下,她那本就美豔的臉龐更添了幾分醉人的風情。他的視覺被酒精放大,變得異常聚焦。

他能清晰地看見,柔和的燈光如何勾勒出她高挺的鼻樑,在她臉頰上投下柔軟的陰影;能看見她說話時,那被酒液浸潤得水光瀲灩的豐潤嘴唇,每一次開合都像是一種無聲的邀請;他甚至能看見,她每一次輕笑時,胸前真絲襯衫那最頂端的一顆紐扣,都隨著呼吸的起伏而微微繃緊。

這一刻,江臨的腦海中一片空白。他忘記了她是誰,忘記了他們之間的仇恨,甚至忘記了她的性別。他眼中所見,心中所感的,只是一個由光、影、濕潤的色澤與柔軟的曲線所構成的、散發著致命誘惑的集合體。

他就這麼呆呆地看著,連呼吸都忘了,像個被海妖歌聲蠱惑的船員,心甘情願地向那美麗的漩渦沉淪。

黎華憶敏銳地捕捉到了他眼神中的呆滯與迷戀,那是一種最純粹的、被美色所震撼的原始反應。她嘴角的笑意緩緩擴大,先是無聲的,接著,一聲清脆如銀鈴般的笑聲從她喉間溢出。

「噗哧。」這聲輕笑像一顆石子投入江臨迷亂的心湖,激起一圈圈漣漪。

他猛地回過神來,臉上的紅暈瞬間蔓延到了耳根,窘迫得不知該將視線投向何處。

黎華憶卻不打算就此放過他。她故意向前傾了傾身子,將兩人之間的距離縮短到幾乎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程度。她伸出一根纖長的食指,指尖上塗著精緻的裸色指甲油,輕輕點了點江臨面前的酒杯。

她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狡黠的、惡作劇得逞後的嬌嗔,像是在情人耳邊呢喃的密語:

「哎呀,江臨哥……你剛剛看我看呆了哦。」

她故意拖長了尾音,那語氣又軟又黏,既像是在撒嬌,又帶著不容置喙的命令感。「老實說,是不是覺得我今天……特別美?」

江臨臉一熱,移開視線,「妳自己也知道還問……」

「哈哈,你看什麼?被我迷住了?」黎華憶突然笑了起來,聲音清脆而帶著一絲撒嬌的意味。「這樣可不行……」

她歪了歪頭,眼角眉梢都染上了玩味的笑意,彷彿一隻正在戲弄掌心獵物的貓。

她伸手輕輕戳了戳江臨的肩膀,然後故作嚴肅地說:「被我抓到了,就要受罰。」

江臨的心跳在一瞬間漏了一拍,他緊張地問:「……罰、罰什麼?」

黎華憶的笑容越發燦爛,她指著桌上的酒瓶,用一種既天真又惡劣的語氣,宣布了他的「判決」:

「罰你,再陪我喝三杯!一杯都不許少哦。」

看到江臨有些呆滯的表情,黎華憶笑得更歡了。「對啊,誰讓你偷看我!」黎華憶撅起嘴,眼中卻閃著狡黠的光芒。「快喝,不然我可要生氣了。」她的語氣半是玩笑半是挑逗,像是故意在試探江臨的底線。

江臨無奈地笑了笑,只好又喝了兩杯。酒精在他體內緩緩散開,帶來一陣溫熱與暈眩。他的視線開始有些模糊,黎華憶的臉在燈光下變得更加迷離,像是某種不真實的幻影。他搖了搖頭,試圖讓自己清醒一些,卻發現自己的心防正在一點點崩塌。

酒過三巡,酒精如同一層溫暖的薄霧,將兩人籠罩其中。那辛辣的烈性褪去,化為一股溫吞的暖流,在血液裡緩緩流淌,鬆弛了每一寸緊繃的神經,也模糊了理智與情感的邊界。

包廂內的光線似乎變得更加昏黃、更加曖昧,空氣中酒氣的泥煤與果香,混合著黎華憶身上那股獨特的、甜而不膩的體香,發酵成一種令人心醉神迷的氣息。江臨靠在柔軟的沙發裡,感覺自己像一塊被溫水浸透的海綿,沉甸甸地,失去了所有反抗的力氣。

或許是酒精撬開了心防,那些平日裡被他死死壓抑在心底的、關於紀璇的記憶,如同開了閘的洪水,洶湧而出。他開始絮絮叨叨地說著,聲音比平時低沉,還帶著一絲酒後的沙啞。

「我以前……是個很無聊的人。」他舉起酒杯,看著琥珀色的酒液在燈光下晃動,那光影就像他過去灰暗單調的人生。「每天就是上班、下班,兩點一線。世界是黑白的,直到我遇見小璇。」

他說起第一次見到紀璇時的場景,她的笑容如何像一道陽光,瞬間照亮了他整個乏善可陳的世界。他說起他們戀愛時的甜蜜,她如何教會他生活中的情趣,如何讓他相信自己也能擁有色彩斑斕的人生。他的語氣裡,有著無法掩飾的懷念與溫柔。

但很快,那溫柔便染上了苦澀。

「可是……」他的聲音沉了下去,「我好像……留不住那些顏色。她就像一隻蝴蝶,我以為我為她蓋了一座美麗的花園,但她最終還是飛向了更遠、更燦爛的地方。」他說著,眼眶微微泛紅,那不僅是酒精的作用,更是從心底滲出的、無法排遣的憂傷。

黎華憶一直安靜地聽著,沒有插話,也沒有任何不耐。她只是側著身子,用那雙水光瀲灩的眸子專注地凝視著他。那目光不像同情,更非憐憫,而是一種深沉的、彷彿能看透他靈魂的理解。她就那樣靜靜地看著他,直到他說完最後一個字,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江臨哥,」她輕輕開口,聲音柔得像絲絨,溫柔地包裹住他裸露的傷口,「你不是無聊,你只是……太溫柔了。」她伸出手,纖長的手指輕輕覆上他放在桌上的手背。她的指尖微涼,觸感細膩而柔軟,那輕微的涼意透過皮膚,卻奇異地撫平了他心中的燥鬱。

「蝴蝶要飛,不是花園不夠好,」她一邊說,一邊用指腹無意識地、輕柔地在他的手背上畫著圈,那若有似無的搔刮,像羽毛撩撥著他的心弦,「也許……只是那隻蝴蝶,從一開始就不屬於這座花園。」

她的安慰像一劑溫和的鎮定劑,讓江臨翻湧的情緒漸漸平復。手背上傳來的細微觸感,讓他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在那一小塊皮膚上。他能感覺到她指甲的弧度,能感覺到她皮膚的紋理,那種親暱而自然的碰觸,讓他心頭一顫,一股陌生的、酥麻的電流從接觸點竄起,迅速蔓延至全身。

在這樣的氛圍下,江臨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更深地落在黎華憶的身上。他看著她那張在昏黃燈光下美得不似真人的臉,看著她因酒意而染上緋紅的臉頰,看著她微微開合的、閃著水光的豐潤嘴唇……一個個被酒精放大的、壓抑已久的好奇,如同雨後的春筍,爭先恐後地從心底冒了出來。

這些問題他從不敢問,甚至不敢想。它們是對一個人的冒犯,是對隱私的窺探。

可現在,酒精給了他虛假的勇氣,黎華憶那溫柔的碰觸給了他錯誤的許可。

他的心跳開始加速,喉嚨發乾。他想問,卻又羞於啟齒。那感覺就像一個站在懸崖邊的人,既渴望一躍而下所帶來的極致刺激,又恐懼粉身碎骨的結局。他的內心在激烈交戰,一方面是熊熊燃燒的好奇,另一方面是根深蒂固的教養與不安。

問了,她會不會覺得自己膚淺又無禮?會不會收回她此刻所有的溫柔,用那雙漂亮的眼睛冰冷地看著自己?他不過是個失敗者,是她遊戲裡的對手,有什麼資格去探究她的內心?

可是……他真的很好奇。

他將杯中剩下的酒一飲而盡,那股辛辣的灼熱感給了他最後一絲推力。他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巨大的決心,終於用一種幾乎微不可聞的、試探性的語氣,問出了第一個問題。

「那個……黎華憶……」他甚至不敢直視她的眼睛,目光游移地落在她精緻的鎖骨上,「我……我可以問妳一個……可能有點冒昧的問題嗎?」

黎華憶輕輕「嗯?」了一聲,歪了歪頭,示意他繼續。她手上的動作未停,那輕柔的撫摸像是一種無聲的鼓勵。

江臨的臉頰更燙了,他感覺自己的心臟快要跳出胸膛。

「就是……為什麼……」他艱難地措辭,生怕觸碰到什麼禁忌,「妳……明明……」他腦海中閃過那晚在臥室裡看到的、令他自慚形穢的畫面,那傲人的男性性徵與她此刻柔媚入骨的女性姿態形成了劇烈的、令人費解的衝擊。「……卻總是……穿成這樣?」

話一出口,江臨就後悔了。

這個問題太直接,太私人,幾乎等同於在質疑她整個人的存在方式。

他緊張地抿著嘴,準備迎接黎華憶可能的不悅或嘲諷。

然而,黎華憶的反應卻出乎他的意料。她非但沒有生氣,反而先是微微一怔,隨即,那雙含著水光的眸子裡,漾開了一絲極淡的、近乎飄渺的笑意。那笑意裡沒有嘲弄,反而帶著幾分醉後的慵懶與……自嘲?

她收回了手,端起自己的酒杯,輕輕搖晃著,看著冰球在酒液中緩慢旋轉。

半晌,她才懶洋洋地開口,聲音比剛才更低,更黏膩,像融化了的蜜糖。

「為什麼啊……」她拉長了語調,像是在認真思考,又像只是隨口敷衍,「嗯……大概是因為,這樣比較簡單吧?」

「簡單?」江臨愣住了,這個答案完全超出了他的想像。

「對啊。」黎華憶抬起眼,眼波流轉,輕輕地朝他眨了眨眼,長長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

「這樣,就不會有人來欺負我了呀。」她說得輕描淡寫,語氣裡卻透著一絲不屬於她這個年紀的疲憊與厭倦。

「而且……」她忽然向前傾了傾身子,湊近江臨,那混合著酒香的溫熱氣息拂過他的臉頰,「江臨哥,你不覺得,我這個樣子……」她伸出手指,輕輕點了點自己的嘴唇,「……特別好看嗎?」

她將一個深刻的問題,用一個輕浮的、充滿挑逗意味的方式輕輕擋了回來,既沒有回答,也沒有拒絕回答。那似說非說的模糊,那醉眼迷離的姿態,比任何直接的答案都更具魅力,像一道誘人深入的謎題,讓江臨的好奇心被搔得更癢了。

這份非但不拒絕、反而帶著引誘的反應,讓江臨的膽子更大了一些。

他凝視著她,想從她那雙彷彿能洞悉一切的眼睛裡看出些什麼,卻只看到自己窘迫而迷亂的倒影。

「可是……」他鼓起勇氣,問出了第二個盤旋已久的問題,「妳明明……是黎家的人吧?」他記得紀璇提過,黎華憶出身顯赫,是真正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大小姐。「我聽紀璇說……她其實……不太會做家事,也不太懂那些生活瑣事。」

他頓了頓,聲音裡帶著濃濃的不解,「可是妳……妳好像什麼都會。妳做的飯很好吃,家裡也被妳整理得很乾淨……為什麼妳對這些那麼習慣?」

一個出身高貴的人,怎麼會對這些充滿煙火氣的俗事如此熟稔?

這份熟悉,往往需要時間與經歷的打磨,而那似乎是與「黎家大小姐」這個身份格格不入的。

這個問題,似乎比上一個觸動了她更深的地方。黎華憶臉上的笑容淡去了一瞬,快得像錯覺。她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纖細的陰影,遮住了她眸底一閃而過的情緒。那是一種江臨看不懂的,混合著懷念、傷感與一絲蒼涼的複雜神色。

包廂裡陷入了短暫的沉默,只有冰塊融化時偶爾發出的細微碎裂聲。

就在江臨以為她不會回答,準備開口道歉時,她卻又笑了起來,只是這次的笑容,少了幾分戲謔,多了幾分縹緲的溫柔。

「誰說生在黎家,就一定會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大小姐呢?」她的聲音很輕,像一縷煙,彷彿在說著別人的故事。「總有些時候……是沒有人可以依靠的。肚子餓了,就得自己找東西吃;衣服髒了,也得自己想辦法洗乾淨。」她端起酒杯,將杯中剩餘的酒液一飲而盡,喉結滾動的弧度優雅而利落。「習慣了,也就不覺得辛苦了。」

她沒有說那段「沒有人可以依靠」的日子是什麼時候,也沒有解釋為什麼會那樣。

但那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卻在江臨的心中勾勒出一個模糊的、孤單的背影。

那份與生俱來的貴氣背後,似乎隱藏著不為人知的艱辛與孤獨。

這份留白,比任何詳盡的解釋都更具張力,讓黎華憶這個人,在他眼中變得更加立體,也更加……令人心疼。

酒精徹底摧毀了江臨最後的防線。他看著眼前這個明明擁有一切,卻似乎又什麼都沒擁有的「情敵」,問出了那個最核心、也最讓他感到自卑與困惑的問題。

「那……為什麼是我?」他的聲音顫抖著,帶著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委屈與脆弱。「妳條件這麼好,比我……比我好太多了。妳明明不需要做任何事,就可以……」他沒有說出「得到紀璇」這幾個字,但意思不言而喻。「為什麼要花這麼多時間在我身上?對我……那麼好?甚至還……還提出那個半年的賭約?」

他幾乎是把自己的不堪和盤托出。他不懂,在這場實力懸殊的較量中,黎華憶為什麼要給他這個必輸無疑的對手一絲虛假的希望?這份溫柔,這份體貼,這份賭約,對他而言,就像是對失敗者的一種殘忍的施捨。他無法理解,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麼。

這一次,黎華憶沒有再用玩笑或模糊的言辭來迴避。

她放下了酒杯,坐直了身體。包廂內那慵懶曖昧的氣氛,因為她神情的轉變,瞬間變得莊重而澄澈起來。

她的醉意似乎褪去了大半,那雙漂亮的眸子直直地鎖定江臨,目光銳利而清明,彷彿要穿透他的皮囊,直抵他最柔軟的內心。她臉上那完美的、無懈可擊的表情第一次出現了裂痕,流露出一種江臨從未見過的、混雜著認真、脆弱與期盼的神色。

「江臨哥,」她開口,聲音不再是甜膩的呢喃,而是帶著一絲鄭重的、幾乎是虔誠的語氣,「你問了我這麼多『為什麼』……」

她向前傾身,兩人之間的距離被拉到極近,近到江臨能清晰地看見她瞳孔中映出的、自己那張茫然失措的臉。她的氣息,溫熱而純粹,拂過他的唇邊。

「那麼,你想不想知道……這所有『為什麼』背後的答案?」她的聲音壓得極低,每一個字都像是直接在他的耳蝸內壁震動,緊緊攫住了江臨全部的心神。

「你想不想……真正地了解我?」她一字一頓,每一個字都像一顆石子,重重地砸進他的心湖,激起滔天巨浪。「不是作為『紀璇的情人』,不是作為『黎家的大小姐』,也不是作為你眼裡那個穿著女裝的『偽娘』……」

「而是,拋開這一切身份、外表……去了解那個,『真正的我』?」

這句話,如同平地驚雷,在江臨混亂的腦海中炸響。

這不是一個問題,而是一個邀請。

一個剝開所有偽裝,觸摸彼此最真實靈魂的、無比鄭重的邀請。

江臨徹底呆住了。他看著黎華憶眼中那份孤注一擲的認真,心臟被一股巨大而酸楚的情感猛地攥住。他一直以為自己是這場遊戲裡的棋子,是無關緊要的配角。可這一刻,他才恍然大悟,黎華憶給他的,從來都不是一個賭約,而是一個選擇。

選擇是否願意看見她看見她華麗外表下,那個可能孤單、可能受傷、可能渴望被理解的靈魂。

酒精帶來的暈眩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清醒。

江臨的眼眶控制不住地發熱,一股溫熱的液體湧了上來。

「我……」他張了張嘴,聲音因為激動而變得嘶啞。

賭約?那還重要嗎?

從她為他做第一頓飯開始,從她笨拙地為他處理家務開始,從她在此刻用這樣一雙眼睛看著他開始……

那個賭約就已經失去了全部的意義。

「我……想。」江臨迎上她的目光,用盡全身的力氣,說出了他此刻內心最真實的答案。

「即使是因為賭約開始的,但……」他的聲音哽咽了,「妳是……妳是我生命裡,第一個……真正用心在意過我的人。妳會關心我吃飽了沒有,會提醒我不要著涼,會在我最狼狽的時候……陪著我。」

「這種在意……」他深吸一口氣,像是要將心底所有的情感都傾吐出來,「我覺得,它應該是相互的。我不想再……只是一味地、單方面地承受妳對我的好。我也想……我也想了解妳,了解妳的一切。妳的過去,妳的快樂,妳的悲傷……」

「所以,」他看著她,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堅定與真誠

「黎華憶,我想了解妳,了解......真正的妳。」

十七、醉後的真心

***

在獲得江臨堅定的回覆後,黎華憶開始和江臨分享

或者說,是將那些深埋於心底,連自己都鮮少觸碰的碎片,一片片地攤開在酒精蒸騰的氤氳空氣中。

酒意,像一層薄薄的柔焦濾鏡,模糊了現實的稜角,也軟化了兩人之間劍拔弩張的壁壘。

江臨的思緒有些漂浮,眼前黎華憶那張雌雄莫辨的臉龐,在昏黃的燈光下似乎正緩慢地融化、重組。

他看著她纖長的手指漫不經心地劃過威士忌杯的杯緣,那動作帶著一絲催眠般的節奏,也像是在撫摸一道無形的傷口。

「你知道嗎,江臨哥……」黎華憶的聲音比平時低沉了幾分,帶著酒後的沙啞,像被磨損過的天鵝絨,透著一種奇異的性感與脆弱。「我以前,不叫黎華憶。」

江臨沒有作聲,只是將杯中琥珀色的液體一飲而盡,辛辣的暖流順著喉嚨滑下,燒灼著他的理智,卻也讓他前所未有地專注。他感覺自己像一個潛水者,正緩慢地下沉,準備迎接一片深不見底的幽暗海域。

黎華憶輕笑了一聲,那笑聲空洞而苦澀,在寂靜的空間裡迴盪。

「我本來的名字,叫黎毅。毅力的毅。」

她說著,眼神飄向遠方,彷彿穿透了這間酒吧的牆壁,回到了那個潮濕、貧瘠的南方小城。

「我父親…」她頓了頓,似乎在斟酌這個詞彙的重量,「是黎家的家主。你大概聽過,名門望族,呼風喚雨。」

她的語氣平淡,卻像在陳述一個與自己無關的遙遠故事。

「而我母親,」她深吸一口氣,酒香混雜著她身上若有似無的香水味,鑽入江臨的鼻腔,「是黎家的一個女傭。」

江臨的心猛地一沉。

這故事的開頭,比他想像中任何一個版本都要來得更加粗暴與不堪。

「沒有什麼浪漫的愛情故事。」黎華憶的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那雙總是含情脈脈的桃花眼,此刻卻盛滿了冰冷的碎片。「只是一場酒後的意外,一個高高在上的男人,對一個無法反抗的女人犯下的錯。我,就是那個錯誤的產物。」

她的目光終於從虛空中收回,落在了江臨的臉上。「我母親是個聰明又膽小的女人。她知道,在那個龐大、冰冷的家族裡,一個私生子,尤其是一個女傭生下的私生子,意味著什麼。那不是榮華富貴,而是無盡的紛爭和羞辱。」

「所以,她帶著剛出生的我,逃了。逃到一個誰也不認識我們的地方,把我當成一個男孩來養。她給我取名『黎毅』,大概是希望我能堅毅一點,能像個真正的男人一樣,保護她,也保護自己吧。」

江臨看著她,燈光下,她纖細的脖頸劃出一道脆弱的曲線。

他無法將眼前這個顛倒眾生的尤物,與那個名叫「黎毅」的、掙扎在泥濘中的小男孩聯繫在一起。

「可是,我長得不像個男孩。」黎華憶的聲音變得更輕,幾乎像一縷嘆息。「我從小就生得……像現在這樣。」她用指尖點了點自己精緻的臉頰。「皮膚白,骨架小,五官又像我母親,柔柔弱弱的。在那個充滿陽剛之氣的小城裡,我就是個異類。」

她端起酒杯,將剩下的酒液飲盡,喉結因為吞嚥的動作而輕輕滑動,那畫面在江臨眼中竟生出幾分妖異的美感。

「他們笑我『娘娘腔』、『二胰子』,用各種難聽的話罵我。他們會搶我的東西,把我推倒在地。我越是想表現得像個男孩,就越是笨拙,越是引來更多的嘲笑。」她的睫毛開始不受控制地顫動,像被狂風吹拂的蝶翼。「你知道那種感覺嗎?你拚命想融入一個世界,但那個世界卻因為你與生俱來的樣子,而將你狠狠地拋棄。」

江臨的心,被某種尖銳的東西刺了一下。

他想起自己也曾因為格格不入,而在人群中感到孤獨的經歷。

「直到有一次,」黎華憶的眼中閃過一絲奇異的光芒,那是絕望中誕生的火焰。「我無意中穿上了鄰居姐姐晾在院子裡的連衣裙。那是一條很舊的碎花裙子,洗得都泛白了。可是當我穿上它,看著鏡子裡那個陌生的『女孩』時……我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好看的,是……對的。」

「從那天起,我迷上了女裝。那不是什麼變態的癖好,那是我的盔甲,我的避難所。當我扮演成『她』的時候,那些嘲笑我『娘』的聲音,就都變成了讚美。他們說,『這個小姑娘真漂亮』。諷刺嗎?我用他們攻擊我的武器,變成了取悅他們、也取悅我自己的工具。」

酒精讓黎華憶的臉頰泛起一層動人的緋紅,她的眼神也變得迷離,一半沉浸在痛苦的回憶裡,一半又帶著挑戰般的意味,直勾勾地望著江臨。

「我以為,我會和母親就這樣,以『黎毅』的身份,在那座小城裡過一輩子。可是,她病了。」黎華憶的聲音猛然哽咽,她迅速地眨了眨眼,試圖將那層水霧逼回去。「貧窮和勞累拖垮了她的身體。她過世後,我一個人過了幾年。然後,黎家的人找來了。」

江臨能想像那樣的場景。

一個孤苦無依的少年,突然被從天而降的豪門認領

那不是救贖,而更像是一場綁架。

「他們大概是透過什麼途徑,查到了我母親和我。找到我的時候,我正好……穿著女裝。」她自嘲地笑了,「他們以為,父親當年留下的,是個女兒。於是,那位高高在上的家主,我名義上的父親,大筆一揮,按照族譜,給了我一個新名字——黎、華、憶。」

她一字一頓地念出這個名字,彷彿那三個字本身就帶著無盡的荒謬與嘲諷。

「等他們發現我是個帶把的『女兒』時,名字已經入了族譜,改不了了。」

她伸出手,自己給自己又倒滿了一杯酒。

「我那位父親,可能也覺得尷尬,又或許是出於一絲絲微不足道的愧疚。他從未盡過一天做父親的責任,所以他也懶得管束我。他只是給我錢,很多很多的錢,給我人脈,給我所有物質上能給的一切。他大概是想用這些,來彌補他缺席的父愛,也堵住我的嘴。」

「於是,『黎毅』死了,『黎華憶』誕生了。一個生理是男性,卻頂著女性名字,被當成富貴閒人養著的怪物。」她舉起酒杯,向江臨示意了一下,眼神淒迷而挑釁。「一個因為從未得到過真正的愛,所以只能靠打扮成女人,去四處獵豔,去勾引那些寂寞的女性,從她們迷戀的眼神裡,尋找一丁點存在感的……可憐蟲。」

話音落下,包廂內陷入短暫的死寂。江臨看見,黎華憶那長而捲翹的睫毛,像是承載不了過重的悲傷,開始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一滴淚水,就這樣從她泛紅的眼角掙脫出來。

江臨的心臟像是被那滴淚燙了一下。

他一直以為黎華憶是個游刃有餘的獵人,一個精於算計的掠奪者。他從未想過,在那層華麗、妖冶的外殼之下,包裹著的,竟是這樣一個破碎、缺愛的靈魂。

他看著她通紅的眼眶,顫抖的睫毛,和那份卸下所有防備後,幾乎是赤裸的脆弱。

這一刻,在他眼中,她不再是那個搶走他妻子的偽娘,不再是那個讓他恨得牙癢癢的情敵。

她只是一個……在向他求救的孩子。

***

酒精驅使著他,情感壓倒了理智。

江臨伸出手,用指腹輕輕地、近乎憐惜地,抹去了她臉上那道濕潤的淚痕。

他的動作很輕,卻讓黎華憶的身體猛地一僵。

黎華憶抬起那雙淚眼朦朧的眸子,震驚地看著他。

江臨的指尖帶著灼人的溫度,那份溫柔的觸感,是她遊戲人間這麼多年來,從未體驗過的。

「現在你都知道了…」她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像受傷的幼獸在嗚咽,「我就是這樣一個……不男不女,靠著欺騙和扮演為生的怪物。你是不是……更瞧不起我了?」

江臨沒有回答。他只是凝視著她,目光深沉得像夜色下的大海。他的手沒有收回,反而順著她的臉頰,輕輕滑到她的下頜,微微抬起她的臉。兩人的距離,在不知不覺中被拉近,近到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對方溫熱的呼吸,聞到彼此身上混雜著酒氣的獨特氣息。

江臨沒有回答。他只是凝視著她,目光深沉得像夜色下的大海,足以吞噬一切虛偽的矯飾與尖銳的防備。他的手沒有收回,反而順著她光滑的臉頰,輕輕滑到她的下頜,以一種近乎霸道卻又無比溫柔的力道,微微抬起她的臉。兩人的距離,在不知不覺中被拉近,近到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對方溫熱的呼吸,聞到彼此身上混雜著酒氣與體溫的獨特氣息。

「瞧不起你?」江臨的聲音很低,像是從胸腔深處發出的共鳴,帶著酒精賦予的沙啞,「我沒有那個資格。」

這句話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黎華憶的心湖中漾開了圈圈漣漪。

她淚眼朦朧地望著他,那雙總是流轉著媚意的桃花眼此刻像被雨水洗滌過,清澈得只剩下純粹的震驚與不解。

江臨的指腹摩挲著她下頜的肌膚,那裡細膩得不像一個男人的皮膚。他想起了自己失敗的婚姻,想起自己在紀璇面前的無力與笨拙,想起自己也曾像個被世界拋棄的孩子,渴望著一份純粹的理解與接納。

他與她,在不同的軌跡上,卻品嚐著相似的孤獨。

「我們…或許都是一樣的可憐蟲。」他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裡有著難言的苦澀。

恨意,在這一刻被一種更複雜的情緒所取代——那是一種混雜了同情、愧疚,以及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想要靠近的衝動。

這份突如其來的溫柔,是壓垮黎華憶最後一根防線的稻草。

她那雙故作堅強的眸子裡,水光再次潰堤。

這一次,不再是單獨的一滴淚,而是成串的、滾燙的淚珠,無法抑制地湧出眼眶。

江臨的心猛地一抽。這幾個月被她百般「挑逗」,身體的本能似乎已經超越了理智的思考。他幾乎是無師自通地,鬆開了捏著她下巴的手,順勢滑到她的身後,將椅子上的她,連人帶同那份破碎的脆弱,一把攬進了自己的懷裡。

動作流暢得彷彿排練過千百遍。

黎華憶的身體先是僵硬了一瞬,隨即,當她整個臉頰貼在江臨溫暖結實的胸膛上,聽著他沉穩有力的心跳聲時,那股緊繃了二十多年的弦,終於徹底斷了。

她再也無法扮演那個遊刃有餘的黎華憶,也無法假裝成堅毅不屈的黎毅。

她只是一個迷路太久的孩子,終於找到了一個可以暫時停靠的港灣。

「嗚……嗚嗚……」壓抑的、委屈的哭聲從他的胸前悶悶地傳來,像一隻受了傷的小獸在低咽。她纖瘦的肩膀劇烈地顫抖著,雙手緊緊地抓住了江臨胸前的衣料,彷彿那是她在洶湧的情感浪潮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江臨靜靜地抱著她,一手輕輕地、有節奏地拍撫著她的背。懷中的軀體是如此纖細,隔著薄薄的衣料,他甚至能感覺到她突出的蝴蝶骨,脆弱得彷彿一用力就會折斷。她的髮絲蹭在他的頸窩,帶著清冽的香水味、酒的醇香和淚水的鹹濕,混雜成一種奇異而惑人的氣息,鑽入他的鼻腔,也鑽入他的心底。

這時候,江臨感覺到了一種異樣的感受。那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充實感與……滿足感。

保護一個在自己懷中哭泣的佳人,給予他溫暖與安慰,這種感覺遠比在床上被動地承受歡愉要來得更加深刻,更加觸動靈魂。他那顆因婚姻失敗而變得千瘡百孔的心,似乎在此刻被她溫熱的眼淚悄悄填滿了一絲縫隙。

懷裡的人,是他的情敵,是毀掉他婚姻的元兇。

可這一刻,他卻只想抱緊她,告訴她,一切都沒關係。

***

哭了許久,黎華憶的抽噎聲才漸漸平息。她沒有立刻離開他的懷抱,只是把臉埋得更深,帶著濃重的鼻音,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繼續說道:「我母親……她其實很愛我。但她得不停地工作,才能養活我們這個破碎的家。她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來照顧我。」

「所以,我很小的時候,就得學著自己照顧自己。」她的聲音像一縷游絲,每一個字都透著過往的艱辛。「學著看人臉色,學著討好那些看不起我們的大人,只為了一口吃的,或者少挨一頓罵。我幫人洗碗、送報紙、撿廢品……做所有能掙到一點點錢的髒活累活。我必須比所有人都更細心地體察人心,委屈自己去逢迎他們,才能勉強……生存下去。」

講到這裡,江臨的心疼得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他收緊了手臂,將她更深地揉進自己懷裡,下巴輕輕抵著她的髮頂。他無法想像,眼前這個總是光鮮亮麗、彷彿不食人間煙火的尤物,曾經在怎樣的泥濘裡掙扎求生。

「別說了……」江臨的聲音也啞了,「都過去了。」

黎華憶卻在他懷裡輕輕搖了搖頭,像是要把積壓了半生的話,一次性傾倒出來。她將臉頰更深地埋進他結實的胸膛,隔著衣料,感受著那沉穩的心跳,汲取著那份讓她眷戀的溫度與力量。

淚水濡濕了他胸前的襯衫,她帶著濃重的鼻音,聲音細若游絲,卻清晰地鑽進江臨的耳裡,震動著他的鼓膜與心臟。

「江臨哥……其實……」她頓了頓,彷彿鼓起了畢生的勇氣,「我很久、很久以前,就喜歡你了……」

江臨撫著她背脊的手,猛然一僵。

整個世界彷彿被按下了靜音鍵,只剩下懷中人輕淺的呼吸和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他腦中一片空白,所有關於恨意、屈辱、報復的念頭,都在這句輕柔的告白中,被震得粉碎。

***

黎華憶沒有察覺他的僵硬,或者說,她已沉浸在自己的回憶裡,無法自拔。

她的聲音帶著酒後的迷濛與一種回溯時光的悠遠。

「在我還是『黎毅』的時候……」她輕聲說著那個早已被埋葬的名字,「在那個小城裡,因為我長得……不像個男孩,所以常常被附近其他的孩子霸凌。他們推我,罵我,搶我好不容易撿來的、可以換錢的瓶子……」

江臨的腦海中,依稀浮現出一個模糊的影子。

一個總是獨來獨往、過分安靜瘦弱的男孩,有著一雙與他纖細身形不符的、清亮又倔強的眼睛。

「我以為,全世界都討厭我。直到那天,他們又把我圍起來的時候,你出現了。」黎華憶的聲音染上了一絲微光,像是在講述一個神蹟,「你比我們都大幾歲,個子也高。你只是皺著眉頭,對他們說了句『欺負比自己弱小的人算什麼本事』,他們就嚇跑了。」

「你把我從地上拉起來,拍了拍我身上的灰塵,還把口袋裡的一顆糖給了我。那顆糖……好甜好甜。」她在他懷裡蹭了蹭,像一隻尋求慰藉的貓,「從那天起,只有你,願意對我伸出援手,願意在我被所有人孤立的時候,陪著我說話。你給予我鼓勵,認可我的存在是值得被珍惜的。」

江臨的記憶,隨著她的敘述,逐漸變得清晰。他想起來了,那個叫「小毅」的跟屁蟲。他當時只是覺得這孩子可憐,又格外安靜,順手幫了幾次,偶爾分享一些零食。他從未想過,自己無心之舉,竟在對方心裡刻下了如此深刻的烙印。

「你叫我『小毅』的時候……」黎華憶的聲音哽咽得更厲害了,「我第一次感覺到,是真的有人把我……把『我』這個人,看在眼中,放在心裡。不是因為同情,也不是因為嘲笑。你的眼神很乾淨,很溫柔。」

「你知道當時我有多麼的感動嗎?」她抬起淚水漣漣的臉,仰望著他。那雙桃花眼在淚光的浸潤下,洗去了所有媚態,只剩下純粹得令人心碎的孺慕與愛戀。「你就像我生命中,唯一射進來的一束光,將我本來黯淡無光、只有污泥與苟且的人生,徹底照亮。」

江臨的心,被這份沉重而炙熱的情感燙得無處遁形。

他看著她,喉嚨乾澀,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那時候每天最期待的事,就是能見到你。可是……」她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被巨大的失落所取代,「只可惜後來,你就突然消失了。我到處找,到處問,可是誰都不知道你去了哪裡。那道光……就那麼熄滅了。我又變回了一個人。」

江臨望著她,有些說不出話來。

黎華憶眼眶再次泛紅,低聲笑了笑,但那笑容,裡頭卻藏著一絲苦澀。 「之前......你問我為甚麼要這樣對你...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可能是……太缺愛了吧。我發現只要我夠溫柔,夠體貼人,就有人會對我好。我以為……那就是被愛的方式。」

江臨的心被愧疚緊緊揪住,他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沙啞得不像話:「那時候……我因為家裡的因素,很突然地搬家了。對不起,小毅……我沒有在那時候就讓你知道,真的……非常抱歉。」

當「小毅」這個名字,從他自己口中,帶著成年人的沙啞與懊悔,時隔十幾年後再次被念出時,江臨自己都感到一陣奇異的震動。

這個名字,像一枚生了鏽的鑰匙,插入了他記憶深處一把早已遺忘的鎖。

隨著「咔噠」一聲輕響,塵封的畫面與情感如潮水般奔湧而出。

這個稱呼脫口而出的瞬間,他感覺自己不再是那個被情敵玩弄於股掌的、失敗的丈夫,而是變回了那個在舊時光裡,會對一個可憐男孩伸出援手的高中生。

而這個名字,對黎華憶而言,則是世界上最溫柔的聲音。

一聲久違的「小毅」,讓黎華憶的身體劇烈地一顫,新的淚水再次決堤,這一次不再是委屈或悲傷,而是失而復得的狂喜。

她把臉重新埋回他的胸口,放任自己崩潰。

這個稱呼,比任何安慰都來得更有力,彷彿有一種來自命運的奇蹟,跨越了十幾年的時光,將那個孤單的小男孩,與此刻在他懷中哭泣的「她」,溫柔地重疊在了一起。

江臨只能更緊地抱住她,任由她的淚水浸濕自己的衣衫,心中五味雜陳。

他虧欠她的,遠比他想像的要多得多。

***

哭了許久,黎華憶的情緒才稍稍平復。她沒有離開他的懷抱,只是用一種帶著宿命般疲憊的語氣,繼續說道:「直到後來,我被認祖歸宗,回到了黎家……擁有了用不完的錢和權力。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藉著黎家的管道,去查你的下落。」

她的聲音裡透著一絲冰冷的自嘲:「我終於查到你了,江臨哥……結果竟然發現,你已經結婚了。」

江臨的心跳漏了一拍。

「你知道嗎,當我看到你結婚照上,那個挽著你手臂的女人是誰時,我真的覺得……老天爺在跟我開一個天大的玩笑。」她的指甲無意識地陷進江臨的背肌,傳來一陣微痛。「你的結婚對象,竟然是紀璇……是和我,也有一段露水情緣的璇姐。」

這句話像一道驚雷,在江臨的腦海中炸開。

他一直以為黎華憶和紀璇的關係,是在他婚後才開始的。

原來……竟然在他之前?

這一切的糾葛,比他所知的要複雜、荒謬千百倍。

所有的線索,在這一刻,似乎都串連了起來。

童年的相遇,長久的暗戀,重逢後的失望,以及那份荒唐的、將他捲入其中的半年之約。

江臨感覺自己的聲音在發顫,他扶著黎華憶的肩膀,讓她稍稍離開自己的懷抱,迫使自己直視她那雙迷離的眼睛,問出了那個呼之欲出的問題:「所以……所以你那時候和我立下那個半年之約……是為了……」

是為了報復紀璇?是為了報復他這個「背叛」了她期待的人?

還是……

面對他急切而混亂的目光,黎華憶臉上那份深切的悲傷與脆弱,忽然像融化的冰雪般,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狡黠而迷人的微笑,那笑容在酒精和淚水的催化下,顯得格外妖異,也格外動人心魄。

她伸出纖長的食指,輕輕點在他的唇上,阻止了他未竟的話語。

「你猜呀~」她的聲音恢復了幾分平日的慵懶與魅惑,氣息如蘭,混著威士忌的醇香,吹拂在江臨的臉上,「你猜我……是為了得到璇姐、還是為了……得到你?」

這個問題,像一枚精巧的羽毛,輕飄飄地落下,卻在他的心湖裡,掀起了滔天巨浪。

江臨徹底愣住了,他的心跳在這一刻幾乎停止。他想說些什麼,卻發現自己的思緒一片混亂。 看著她眼中閃爍的、熟悉的挑釁光芒,一時間竟無法分辨,此刻的她,究竟是那個脆弱的「黎毅」,還是這個玩弄人心的「黎華憶」。

然而,他卻再也得不到回答。

話音剛落,黎華憶眼中的最後一絲光亮也渙散了。那份強撐起來的清醒與戲謔,終於被洶湧的酒意與耗盡心神的疲憊所吞噬。她的身體一軟,整個人便失去了所有力氣,向他懷中倒去。

「喂……小憶?」

江臨下意識地接住她,卻只感覺到她均勻而綿長的呼吸,溫熱地灑在他的頸窩。

她在他懷裡,沉沉地睡著了。

江臨僵硬地抱著這個燙手的謎題,寂靜的酒吧裡,只剩下兩人交織的呼吸聲。他低頭看著她恬靜安然的睡顏,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未乾的淚珠,那張雌雄莫辨的臉龐,在卸下所有偽裝後,竟透著一種孩童般的純粹與無辜。江臨看著她的睡顏,內心湧起一股複雜的情緒——同情、愧疚、溫柔,還有某種他不敢承認的悸動。

他輕輕將黎華憶扶正,讓她靠在沙發上,然後從旁邊拿起一條薄毯,蓋在她的身上。

包廂內的燈光依舊昏黃,爵士樂的旋律在空氣中低迴,像是某種未完待續的告白。

江臨看著黎華憶的睡顏,內心卻還未從剛才那些話語中抽離。

恨意早已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悵然、複雜的憐惜,以及一個盤旋在心頭、得不到解答的巨大謎團。

這半年的賭約,到底是為了紀璇,還是為了他?

江臨苦笑了一下,輕輕地、小心翼翼地調整了一下姿勢,讓懷中的人能睡得更安穩一些。

那些過往,如波濤般湧上心頭——童年的回憶、那聲「小毅」、她的眼淚與坦白、他胸口尚未平息的悸動。

而他心裡最想問的問題,至今仍沒有答案。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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