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情录】(1-2) 作者:Xuan Tan

送交者: 麻酥 [♂★★★声望勋衔13★★★♂] 于 2025-12-07 5:01 已读18679次 1赞 大字阅读 繁体

#NTR #同人

【断情录】(1-2)

作者:Xuan Tan

标签:#武侠 #虐心 #剧情 #母子 #群交 #绿母 #SM

  第1章 绝情谷底
  春游浩荡,是年年寒食,梨花时节。
  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苞堆雪。
  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
  人间天上,烂银霞照通彻。
  浑似姑射真人,天姿灵秀,意气殊高洁。
  万蕊参差谁信道,不与群芳同列。
  浩气清英,仙才卓荦,下土难分别。
  瑶台归去,洞天方看清绝。
  江湖传言,这篇《无俗念·灵虚宫梨花词》乃出自终南山下道人手笔。
  彼时,这道人于山间游击之时,偶遇了一白衣少女,惊鸿一瞥之下,只觉此女恰似那初绽梨花,意气高洁,卓尔不群,顿感世间风华尽数黯然,唯有此女一人独领风骚。
  于是,道人心生倾慕,挥毫泼墨,以词为鉴。
  词中所述之女,正是那终南仙子小龙女,此词一出,犹如春风过境,吹皱了江湖一池春水,引的无数男儿昼夜遐想,而后龙女出世,游历江湖的日子虽极为短暂,却足以令目睹其绝世风采的江湖人士心驰神往,久久不能自已。
  甚者,还有说书人将仙子往事编成话本,茶坊酒肆间添油加醋,以至那些个贩夫走卒亦知,这世上有这样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绝妙玉人。
  月影渐移,花颜易逝,自那年凛冬,仙子翩然陨逝于绝情崖谷之下,世间便再不存这一抹清冷绝尘的芳踪,那些曾为一睹仙颜而不惜远赴千里的江湖男儿,只能对着断肠崖壁,将满腔爱慕化作无尽思念,徒留怅惘!
  自此每逢腊梅吐蕊,总有一群江湖儿女携琴带剑聚于绝情谷外。或抚焦尾奏曲,或以狼毫绘素影仙姿。年复一年,竟成江湖中一段风雅佳话。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转瞬间数十寒暑消逝,届临深冬之时节,傲梅仍旧,绚烂如霞,绝情谷内外景色依旧,只是昔年的繁盛景象恍若隔世云烟,早已不见往昔汇聚于此的江湖儿女,唯余婆娑花影与凄冷寒风相伴,江湖之中,就连能念出仙子名号之人也已是寥寥无几。
  又是一年寒冬,绝情谷内外银装素裹,寒风凛冽,破开无尽雾霭,越过万丈壁壑,所见所观,却换了天地一般,端的是融融暖意,恰如人间仙境。
  只见一汪碧波荡漾的巨湖悄然展露,宛如遗落天地间的一方翡翠,静静地躺在群山怀抱中,潭面如镜,将四周的山色云影一一揽入怀中,绘出一幅如诗如画的壮美风光。
  潭水澄澈,静影沉璧,将岸边参天古木的虬枝龙干尽数纳入怀中,倒影幢幢,幽深莫测。
  偶有几只玉蜂振动翅膀,轻盈掠过潭心,漾开一圈圈细密的涟漪,旋即又悄然隐去。
  一位眉目清俊的少年,手拈一截青绿木枝,正在寒潭近左演练着一套上乘剑法。
  他身姿挺拔,枝随身走,招式之间,俊逸潇洒,一举一动却隐然透出几分武学宗师的沉稳气度。
  百招下来,少年收势凝立,额角渗出的晶莹汗珠顺着脸颊悄然滑落,抬袖轻拭,抬眸望向镜潭,心意一动,旋即转身,步入了不远处的一间竹舍之中。
  未待许久,少年复出之时,手中已多了一杆修长细竹,肩上负着一个古朴陶罐,他步履轻健如风,朝着不远处一株浓荫蔽日的古木走去。
  尚未抵近,一阵细碎急促的嗡鸣声便已钻入耳中,如千百蚕儿啮桑。
  少年循声抬眼望去,只见那浓密绿叶掩映之下,赫然悬着一个硕大无朋的蜂巢,宛若一座悬于苍翠间的空中楼阁。
  少年敛声屏气,运劲一跃,登上枝头,他脚步放得愈发轻缓,如猫儿般悄然欺近蜂巢。
  随即,以细竹轻轻挑开垂覆在前方的枝叶,眼前景象令他瞳孔骤然一缩:只见成千上万只剔透如玉的玉蜂,正将一只体型异常壮硕的马蜂围困于核心!
  玉蜂们薄翼急振,发出阵阵尖锐嗡鸣,显然是欲将这不速之客赶杀出巢。
  然而,那只马蜂凶悍绝伦,纵使身陷重围,非但不见丝毫颓败之势,反而愈发暴戾,铁钳般的巨颚疯狂开合,每每撕咬,皆有数只玉蜂哀鸣着失力坠落,悍不畏死的玉蜂群渐显几分颓势。
  少年凝神细察,眸光一闪,悄无声息地往前挪了两步,就在那电光石火之际,手腕猛地一抖,手中细竹竿宛若一道青色闪电,精准无误地抵住了那马蜂的翅根要害!
  探手如电,捏住翅根,将那仍在挣扎的马蜂擒入陶罐之中,随即将罐口彻底封死,随即足尖一点,身形飘然,跃下树来。
  少年依在树下等候许久,待到罐中再无丝毫动静,他方才揭开罐口,那马蜂俨然被憋死其中,而枝头嗡嗡盘旋的玉蜂,似能通晓人意,感知到少年这番援手之恩,纷纷收敛躁动,重新归于蜂巢之中。
  “好玉蜂,今日我好心帮你们除害,总该是施舍一些蜂蜜了吧。”
  少年心中美滋滋地盘算着,提气跃步,窜上了树上,再次悄悄靠近那巨大蜂巢,他刚伸出竹枝,去刮取蜂巢底部那如琥珀般凝固的玉蜂蜜。
  谁知,一触之下,整个蜂巢如同被投入了火星的油锅,轰然炸裂!
  无数玉蜂汇成一股墨黑狂澜,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嗡鸣之声尖锐刺耳,几欲撕裂耳膜!
  少年见此阵仗,暗道一声“不好”,急忙挥起宽大衣袖胡乱遮挡面门,身形仓惶后退。
  在交错枝桠间左支右绌,腾挪闪避,试图摆脱玉蜂围攻,慌不择路之际,脚下一滑,竟不慎踩在了一截早已枯朽的横枝之上。
  只听“喀喇!”一声脆响,那不堪重负的枯枝应声而断,少年只觉脚下一空,整个身子顿时失去凭依,似断了线的纸鸢,从树上直直地向地面坠落。
  “噗通!”一声沉闷声响,少年登时摔了个结结实实,一片呛人的尘土草屑弥漫开来。
  所幸坠落之处的泥土尚算松软,筋骨倒未受到重创,饶是如此,少年也觉眼冒金星,昏头转向,脸上、发间沾满了尘土碎叶不说,更让其叫苦不迭的是,方才已有几只玉蜂在他小腿上狠狠地“赏”了几个火辣辣的大包,此刻已迅速肿胀起来,传来钻心疼痛。
  “这群玉蜂也忒不讲理,今日我非要再上去讨个说法!”
  少年正愤懑不堪,忽听身后有人淡淡道。
  “清儿,又不听话了?”
  那嗓音清冷,似玉磬轻敲,寒泉坠石,少年脊背一僵,急转身去。
  晨雾未散,薄光如纱,只见丈数外已然俏生生立着一袭素影:只见她白衣胜雪,广袖无风自垂,青丝未绾,只一枝木簪松松挽住,几缕乌发被山风拂起,掠过雪色面颊。
  只是那张面容隔着光影,轮廓清绝,却看不真切,唯有一双长睫微垂,投下一抹青影,如梦似幻。
  虽未展露全貌,但此地此景,如此冷艳风姿,除却那位十六年前坠于此地的终南仙子,还能有何人?
  未曾想,当年那惊世一跃,非但未叫仙子香消玉殒,反于这谷底十六载的清寂中,似乎沉淀出更胜往昔的绝世风采。
  倘若世人得知这绝世仙姝竟藏在这孤寂清冷的绝地,孤芳自赏,只怕无不扼腕叹息。
  至于当年那些曾为其痴狂的少年豪杰,如今即便已成长为身负盛名的一方巨擘,恐怕也会抛弃所有,跃下这万丈悬崖,纵使粉身碎骨,只为一探芳踪,一亲芳泽!
  “你且随我来。”
  话音落下,仙子腰畔金铃随之叮铃一声,素裙微动,裙角拖过落叶,沙沙细响,似月色扫过瓦霜。
  少年闻声,抬眼望去,只见那月白长裙之下隐露一截冷瓷小腿,肌肤胜雪,淡青脉络若隐若现,好似上好羊脂里晕开一缕烟水。
  这番炫目光景,看的少年顿时是魂蚀神迷,心猿意马……
  “还愣着做甚?”
  冷清嗓音之中已含几分责备,穿叶而来,直入耳鼓,少年心神一震,登时从天人交战中惊醒,又几乎险些失手将怀中陶罐打落。
  他连忙称是,却又觉喉间微涩,勉强提气起身,亦步亦趋地紧随而去。
  碧波寒潭旁,素手轻轻掬起一捧清冽潭水,细细抹去少年额角尘泥,水珠顺着玉葱般的白嫩指尖缓缓滑落,投入澄澈水面,荡起一圈圈清波,转瞬化作无痕。
  “往后莫再如此莽撞了……”
  语声如空谷幽泉,清冽之中透着三分温润,恍若冰雪初融。少年无意间一瞥,只见寒潭如镜,终于将那张清丽容颜倒印而出——
  蛾眉淡扫,似蹙非蹙,仿佛烟岚缥缈;星眸流盼,寒光熠熠,若蕴万载冰魄;琼鼻秀挺,恰似远山雪痕;朱唇一点,莹润胜过初绽寒梅。
  此姿此色,清绝尘寰,冷艳无双,宛若谪仙临尘。
  十六年倏然而逝,仙子容颜却宛若初见,不仅毫无半点衰老,比起双十年华的豆蔻少女也不逞多让,更添一份超然不染的冷清气度。
  此情此景,端的是:
  雪魄凝眸里,烟蛾浅欲飞。
  幽潭难映影,恐妒折仙辉。
  冰骨倚霜魄,琼肌映月辉。
  风回香暗度,露重梦轻归。
  愣了许久,少年目光自那倒映水中的绝美容颜上艰难移开,这才低声喏道。
  “是……娘亲……”
  两字出口,水面微漾,碎了一池仙影。
  十六载幽居,外头早已换了几个天地。
  谁曾想,这昔日武林共尊的终南仙子,竟已悄然为了人母!
  若此事传出,不知又有多少男儿要按剑长叹,酒入愁肠,呕血三升,只叹此生再无缘一近芳泽。
  少年在这方寸之地成长,这谷中清寂非常,除了潭中白鱼翻波,枝头玉蜂低鸣,陪伴他的唯剩娘亲一人。
  娘亲性情清冷,鲜少言笑,即便对自己,也寥寥数语,不喜多作寒暄。
  然而其一身所学,不论日常细务,识文明理,剑法功诀,皆是倾囊相授,耐心指点。
  于少年而言,她不仅是慈母,更是这寂寞天地间唯一的依托与温存。
  随着年岁渐长,少年心意愈发昂烈,岂愿一生困守绝地,然而每当问及谷外往事,娘亲只是淡淡一笑,眉眼清远,任百般追问,也不吐露半分,只叫他好生习武,往后便可离开此地。
  偶尔,娘亲也会独立谷口,遥望那被绝壁割裂的一线天光,神情怅然,似有万千心事寄于天外。
  少年隐约察觉,幽谷之外对他来说,是向往之中的快意天地,对娘亲来说,也定然有让她无法割舍的牵绊吧!
  正当他心神微荡,那清冷如冰泉的嗓音,再次响起——
  “把腿放下来。”
  少年忙将那条微肿的伤腿浸入潭中,潭水阴寒刺骨,激得他不由微微一颤。
  只见素纱云袖拂过水面,不染半点纤尘;待屈膝俯身之际,几缕鸦羽般的青丝自发簪旁悄然滑落,轻轻掠过膝头。
  皓腕微沉,纤指已握住足踝——触感温润细腻,再掬起一捧清洌潭水,缓缓涤去方才被玉蜂针刺之处的血痕。
  寒水流过创口,尖锐刺痛直透骨髓,少年暗暗咬紧牙关,额角渗出细密冷汗,却始终一声不哼。
  “凝神守窍,气行足厥阴经三周天。”
  少年闻言,连忙敛念屏息,引导内息缓缓循经运转。
  忽然,小腿处传来一股濡湿温润之感,仿佛有滑腻之物轻轻舔舐,酥麻之意直上心尖,令他神魂微颤。
  他蓦地睁眼,寒潭如镜,倒映出一袭素影——娘亲微垂螓首,朱唇轻柔覆在小腿的伤处,贝齿微拢,将那丝丝蜂毒徐徐吮出。
  这番吮毒情景并非初见,记得自己年幼顽劣,屡遭玉蜂所蛰,娘亲亦曾这般为他疗毒。
  然彼时年少懵懂,不识男女之防,只觉安心温暖,唯有孺慕之情。
  而今他已成人事,礼数分际尽知,娘亲呢冷幽气息、柔润唇瓣、吮吸间几不可闻的轻响,皆透肌沁心,化作阵阵细微战栗酥麻感,自小腿直窜脊背。
  此刻,少年耳根渐烫,心神恍惚,如临热泉波心,他怔怔凝望,只见那沾染毒血的丰盈朱唇,显得愈发殷红欲滴,娇艳无伦。
  一点柔舌轻巧掠过创口,将残余血渍拭尽,那温软触感化作暖流,绕经四肢百骸,再次在少年心中激起圈圈涟漪。
  “好些了吗?”
  冷语再响,少年目光不自觉的扫去,只见娘亲臻首微抬,冷清凤眸静静落在自己脸上。
  只一眼,深邃如幽潭,似藏万千未尽之言;清冷之中,自有摄人心魂之力,教人心旌摇曳。
  “好……好多了……劳娘亲费心。”
  被这双瞳眸一看,少年更是神魂荡荡,嗓音干涩嘶哑,仿佛自喉间艰难挤出,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受抑制的轻颤,似已耗尽全身力气。
  素手轻扬,取过潭畔青石上早已备好的柔巾,细细拭过小腿,待水珠拭尽,缓缓起身,素白裙裾随风轻曳,目光转向幽谷深处,清音淡淡——
  “你体内余毒未清,回去后好生调息。”
  少年闻言,手脚并用地从冰冷的潭水中爬起。
  因心神激荡未平,气血翻涌不息,脚下一个踉跄,身形不稳,险些再次跌倒。
  一只温凉滑腻的柔荑及时扶住手臂,才让他堪堪站稳。
  “多……多谢娘亲。”
  少年面红耳赤,不敢抬头看多看,只觉入手肌肤细腻如上好暖玉,透过衣衫传来,一股莫名热潮自丹田间涌起,迅速弥漫全身,耳廓泛红如霞,呼吸渐促,心鼓如擂,再难自持。
  恍惚之间,思潮决堤,汹涌翻腾,瞬间将心房淹没。一段已久的记忆,不经意间自识海深处悄然浮现——
  那是半年之前,他与娘亲在这寒潭之畔,垂纶捕鱼的某个午后。
  那日,山岚惠风和畅,不经意间,一缕微风戏弄作恶,恰好撩起了娘亲那素白裙裾的一角,仅是刹那,却足以惊心动魄!
  彼时,潭面澄澈无波,宛若一方精心打磨的玄镜,清晰映照出水天万物,娘亲裙裾掩映间的幽艳光景一并映照于水光倒影之中,只见那被薄纱亵裤轻拢的臀瓣尽数落于少年眼底,其轮廓圆熟饱满,弧线挺翘至极,凝脂绽放之间,极尽天地之间的蚀骨媚意。
  那一刻,少年只觉丹田深处陡然升起一股灼热激流,瞬间冲遍四肢百骸,血脉之中如有万千惊雷奔腾炸响,胯下那未解男女情事的青涩屌物,竟不受控制地悍然怒张,如一头苏醒的蛮荒凶兽,坚硬如铁,灼热惊人,死命顶在裤裆之上。
  仅仅是这般轻微摩擦,便让这正处于青春年华的少年感到了生平未有的狂烈快慰,那种感觉好似一道九天神雷劈入四肢百骸,又似万千羽蚁噬咬啃啮,让身躯止不住痉挛颤抖,至于每一根指尖都在痉挛蜷曲。
  那一瞬间,天地万籁俱寂,山风呜咽、潭水涟漪、树影摇曳……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了遥远而模糊的背景。所有的感知,都凝聚在了胯下一处——
  怒张屌物猛然一跳,一股滚烫浓烈的白浊精华,便再不受任何束缚,自顶端喷薄而出,淋漓畅快的尽数倾洒在粗糙裤料之上。
  那种极致愉悦,几乎要将三魂七魄都喷出体外,飘飘然不知身在何处。
  此刻,旧忆新欲交叠,先前只隐隐有抬头迹象的胯下屌物,竟被这羞耻记忆彻底唤醒,少年能清晰感觉到胯下那根肉柱已然怒不可遏,坚硬滚烫,隔着粗布亵裤抵着大腿内侧,饱胀轮廓将那粗衣布料撑出丑陋形状。
  一念魔起,再难遏制,少年双睫紧锁,眉宇深蹙,额角已然沁出了一层细密冷汗,紧咬牙关深处,隐隐滚出几缕被极力压制的颤音。
  这般情状,仙子自然是看的分明,黛眉微蹙,一只素手悄然抵住他眉心印堂,清心内力源源输入,另外一只素手倏然变掌为指,如穿花绕蝶,玉指翻飞间,以迅雷之势,接连疾点在胸腹之间任脉的要穴之上!
  指力方一透体,少年紧绷的身躯猛然一震,闷哼一声,唇角立时沁出一缕殷红刺目的血丝,缓缓滑落。
  原来,就在方才神智将要被欲念彻底吞噬的紧要关头,少年凭着渡体而来的最后一丝清明,狠狠自咬舌尖,以剧痛强行压制住那股焚心蚀骨的滔天邪念!
  “娘亲……我……”
  良久,紊乱内息方才稍稍平复。
  少年垂首哑声,不敢去看娘亲那绝美面容,罢了,又猛然一个翻转,直直跪入了寒潭深处,任凭那砭人肌骨的冰冷潭水迅速浸透单薄的中衣。
  清影静静伫立于潭边,未置一词。许久,仙子才终于开口,声音清冽一如寒泉。
  “先前那玉蜂毒虽已为你拔除,但余毒恐已侵入心脉,扰动灵台清明,故而滋生此类心魔幻象,并非你的过错。”
  少年闻言,身躯猛然一震,霍地抬头望向她。娘亲清澈如许的瞳眸中并苛责之意,反带着无尽怜惜——娘亲,总是如此善良……
  “孩儿,知晓了。”
  言罢,旋即又是一阵无地自容的羞愧,话音未落,双膝往那那冰寒刺骨的潭水沉了沉,声音因寒冷愈加嘶哑。
  然就在低首一瞬,眼角余光却无意间落在那浸于浅水之中的冷白玉足上。
  那对翩然赤足,瓷白如玉,在朝阳下泛着淡淡光晕,宛若凝聚天地精华的灵物。
  偏偏此刻,这圣洁无瑕的至美恩物竟成了难以抵御的勾欲魔障,狠狠撞击入了少年方才恢复的心神!
  一阵炽烈旖念如野火燎原,再次在心底疯狂蔓延,斩不断,烧不灭。那焚体热浪彻底越过理智防线,令少年心跳骤乱,血脉偾张,再难自控。
  仙子自是察觉亲子气息依旧起伏不定,只道是余毒未清所致,未曾多加深想。她微微颔首,语气依旧淡然无波。
  “回去好生休息,务必潜心静坐,默运玄功。若凡事皆赖他人相助,以后何以走出此地,又何以立足于天地之间?”
  话罢,素袖轻拂,如流云般无声转身,缓步归向不远处的石凳。白衣胜雪,飘然若仙,背影孤清出尘,似真已不属尘世。
  少年独自跪于浅滩,任由冰寒刺骨的水流侵蚀四肢百骸,彻骨寒意层层漫上心头,却怎么也无法熄灭那心底翻腾的燥热。
  他咬紧牙关,双拳紧握,指甲深陷掌心,渗出的鲜血滴入幽黑潭水,溅起一朵凄艳红莲,旋即被碧波吞没,消散无痕……
  绝情幽谷外界,古道残风,一间孤寂茅草酒肆伶仃伫立于道旁,野风偶过,褪色酒旗在淡薄日光下猎猎作响。
  昏暗酒肆之内,老店家正倚着数口积满尘埃的陈年酒瓮打盹,忽闻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扰了他半酣陈梦,这才勉力掀开眼皮,睡眼依旧惺忪迷蒙。
  只见这步入店中的客人,身形挺拔松,身着一袭青布旧衫,却掩不住卓尔不群的沉凝气度。
  他背负一柄宽阔玄铁巨剑,剑身沉重暗淡,未曾开锋,却是霸气十足。
  最为引人注目的,乃是其脸上那张银亮面具,半遮面容,仅露下颌与眼眸。眼眸目光冷冽,似寒芒乍现,扫过之处,令人心生畏惧,难以直视。
  面具边缘,几缕未束起的发丝不经意滑落鬓边,乌黑间夹杂着醒目的霜白,透出几分沧凉衰败。
  “客官!您来了。”
  老店家搓着手迎上前,热情招呼。
  每逢深冬,梅花盛放之际,此人必到此地,风雪无阻,这份执着连老店家也不由心生感慨,认定他是个有情有义之人。
  故而,总是以好酒好肉款待一番。
  “上一坛酒,切两斤牛肉。”
  男人声音淡然,随意在一旁落座。
  “好勒!”
  老店家动作利落,从酒瓮中提起一坛陈年佳酿,又飞快从后厨端出一大盘厚切牛肉,热气蒸腾,香气四溢,扑鼻而来。
  “客官这份情义,当真是感天动地。放眼这茫茫江湖,似您这般十六载如一日的痴情,怕是再也寻不出第二位了。终南仙子若在天有灵,定会感念于心,或许……在冥冥之中,化作清风明月,时时伴您左右了。”
  老店家一边说着,一边为男子身前的碗中注满酒液。
  他目光掠过蛛网暗结的空寂厅堂,心中不禁泛起旧日景象:曾几何时,也是这般时节,这小小酒肆是何等热闹喧哗,五湖四海的英雄豪杰齐聚于此,只为遥祭那位风华绝代的终南仙子。
  而今,唯余穿堂而过的朔风卷着几片残梅,呜咽着,诉说荒凉萧索。
  “明年……或许,便不来了。”
  面具男子沉默半晌,那双锐利眸子微微垂下,唇角牵起一抹惨然弧度。
  “这是为何?”
  老店家惊讶地望向他,问道。
  “整整十六年了……”
  面具男子幽幽一叹,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这荒凉酒厮,越过猎猎酒旗,投向了那无尽遥远的天穹。
  长空之中,舒卷流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某一刻,竟幻化成一道白衣胜雪、衣袂飘飘的清丽身影,她踏雪而来,翩跹而舞;可转瞬之间,那身影便如烟霞般消散,化作了山巅顶端的皑皑积雪,终年清冷孤寂,遥不可及。
  “或许是时候了。”
  面具男人低声自语,话语里带着自嘲苦涩,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恍惚之间,连伊人的容颜……已渐渐模糊,手中紧握的粗陶酒碗微微一颤,碗中酒液随之荡起一圈圈细密的涟漪,久久不平。
  自数年前,杨过便从黄老邪的醉后疑言中窥得些许端倪,那所谓的南海神尼安居大智仙岛之说,多半是黄蓉为慰己而编织的善意谎言。
  可……可那断肠崖上的十六字之约,一笔一划,清清楚楚,确是龙儿亲手所刻,绝无半分虚假!
  老店家听他喃喃自语,虽不甚明了其中纠葛,却也从那落魄语调中,窥见了这男子痴心之痛。见他这般凄惨,不由得再次摇头,重重叹了口气。
  守着这绝情谷口数十年,他迎来送往,见过的江湖男儿当真不少,为情所困、为情所狂,乃至舍生忘死跃下那断肠崖的,亦非一二人之数。
  只是,老店家实难想象,那位传说中的终南仙子,究竟是何等样的倾国倾城,竟能令如此之多的青年才俊,为其牵肠挂肚至斯!
  “且来结账。”
  杨过仰头将碗中酒一饮而尽,纵然他内功深厚,此刻却甘愿沉醉,任愁绪随酒意翻涌,身躯微微摇晃,似欲将满腔愁绪尽付这场不醒醉梦之中。
  他不顾漫天大雪,踉跄起身,摇曳身影渐没于风雪之中,消失无踪。
  十二月初二,他便抵达了绝情谷,比之十六年前小龙女的约期还早了五天,每年他都会提前来此住上几日,说不定南海神尼大发慈悲,突然提早许可小龙女归来,然而每次均是徒然苦候,不见丝毫人影。
  谷中气候与外面并无不同,此刻杨过再临旧地,见荆草莽莽,空山寂寂,依旧是冷冽刺骨,他奔到断肠崖前,走过石梁,抚着石壁上小龙女十六年前用剑划下的字迹,手指嵌入每个字的笔划之中,一笔一划的将石缝中的青苔揩去,那两行大字小字显了出来。
  他轻轻的念道。
  “十六年后,在此重会,夫妻情深,勿失信约!”
  这一日中,他便如此痴痴的望着那两行字发呆,当晚绳系双树而睡。
  次日在谷中到处闲游,昔年自己与程英、陆无双铲灭的情花已不再重生,而他戏称之为“龙女花”的红花却开得云荼灿烂,如火如锦,于是摘了一大束龙女花,堆在断崖的那一行字前。
  这般苦苦等候了五日,已到十二月初七,他已两日两夜未曾入睡,到了这日,更是不离断肠崖半步。
  自晨至午,更自午至夕,每当风动树梢,花落林中,心中便是一跳,跃起来四下里搜寻观望,却未曾看到小龙女的半点影踪。
  此时,谷中夜色笼罩,万籁俱寂,独有杨过岿然不动,宛如磐石雕像,立于百丈深渊边缘,任凭冷冽寒风如刀割面,直至半轮皎洁的明月高悬于中天之际,已然是子时过后的静谧时分。
  然而,翘首期盼之人始终未曾现身。
  时光流转,东方天际渐现几抹微曦,犹如淡墨泼洒,将半片苍穹晕染成瑰丽橙红。
  随之,一轮红日悄然跃出地平线,冉冉上升,映照世间。
  “龙儿……你为何要骗我!”
  融融暖意洒满杨过的脸庞,而心中已是一片寒冰,他猛地一跃而起,再回到石壁前所刻下的那几行字!
  杨过伸手抚摸着字迹,不断喃喃念着,如入魔了般,心中升起一个念头:龙儿必然自知中毒难愈,念着自己决计不肯独活,才骗你等她十六年。
  他想到此,不禁双目模糊,猛然奔至崖边,似见浓雾尽头,有道白衣飘飘的人影,他双足一蹬,径直跃入了茫茫深谷之中。
  就在杨过的身影即将消失于那无尽浓雾之中时,一位翠衣少女已奔至崖边,连忙俯身看去,哪还有半点人影,也不知是为了相救杨过,又或许是情深一往,甘心相从于地下,少女双足一蹬,跟着也跃入了深谷。
  而紧随着少女而来的,还有一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红衣和尚,他万没想到自己这徒儿性子如此激烈,竟然不顾性命也要去营救杨过。
  他急忙飞身来救,身躯如箭离弦,迅捷无伦,但终究迟了一步,只听得嗤的一响,大手只撕下了少女的半幅衣袖,眼见她身子冲开数十丈下的烟雾,浓烟白雾随即弥合,将她遮得无影无踪。
  杨过只觉身不由主,宛若断线风筝般自那百丈悬崖急坠而下!
  耳畔罡风烈烈,刮得他面颊如刀割,正惊心动魄之际,背心猛然一震,竟砸入了一处深潭之中,然而那万钧之势未歇,裹挟着他直向漆黑潭底沉沦。
  潭水冰寒刺骨,四周墨沉如漆。就在他即将触及潭底岩床,忽见前方幽暗深邃之处,似有一个模糊的圆洞轮廓。
  杨过心念微动,正待仔细探察,身下潭水却陡然异变!
  一股雄浑水流自下往上喷涌,化作一道强劲无比的水柱,将他整个人势不可当地托举着,轰然冲破水面,重见天日!
  方一破水而出,呼吸未定,眼角余光便瞥见仅在数十丈之外的上空,有一道纤弱人影正直直坠落!
  他不及细思,足尖在波荡水面疾点,身形如苍鹰展翅般凌空,飞跃数丈,于此同时,反手向下掣出背后玄铁重剑,剑芒在嶙峋崖壁上一蹭,“嗤啦”一声,生生刮出一长串夺目的炽烈火星。
  借着掷出玄铁重剑反力,再往上一冲,随即猿臂疾舒,稳稳将那坠落之人一把揽入怀中,旋即双足落在横空悬立的剑背之上,身形稳若磐石,不至双双掉落潭中。
  岂料重剑刮壁的巨响,竟惊扰了下方崖壁孔洞中蛰伏的神秘生物!
  刹那间,嗡鸣大作,成千上万点碧莹莹的寒芒应声而出,化作一片漆黑毒云,挟着尖锐破空之声,从下往上,直扑二人!
  “来的好!”
  杨过看的分明,竟是一大群玉蜂袭来,他身在半空,避无可避,却丝毫不乱。
  独臂紧扣怀中之人,一声沉喝,单腿霍然向前推出!
  但见一股绵密浑厚的劲风如无形巨网般呼啸而出,硬生生将那汹涌而来的蜂群迫散而去。
  与此同时,刚猛无匹的余波下击,激得下方潭水轰然爆开,冲起一道高达丈余的晶莹水墙,水花四溅,瞬间将二人浇了个通体湿透。
  待到涛浪稍歇,杨过这才低头望向怀中之人,心头顿时一震,正是那襄阳城的郭二姑娘——郭襄!
  她此刻因惊吓过度昏迷不醒,一头如墨云秀发湿漉漉地披散在肩后,浸湿的翠绿罗衣紧紧勾勒出玲珑起伏的娇嫩身段,那张本应明媚娇憨的俏脸却是苍白如纸,双唇泛着青紫。
  此刻,周遭水寒风冽,怀中之人又已昏迷,杨过不及多想,环顾四周,见不远处寒潭远处边恰有一块凸出的干燥石台,当即足下一点剑柄,身形如轻烟般落下,轻点水面,抱着少女几个起落,稳稳落在那石台之上。
  待到将少女稳稳平放在石台上,杨过这才急忙俯身,并指如剑点在她胸口要穴,催动自身精纯真元,缓缓渡入其经脉,以免失温。
  真气入体,他便敏锐察觉到少女经脉之中,竟有一缕异常纯正的阳和内劲在自行流转,杨过略一思忖,心中了然,看来是那金轮国师暗中传了一道佛门护体神功,此獠虽阴险狡诈,但对郭襄却是怜爱有加,倒也算尚存几分人性。
  杨过以内力助她驱散寒意、调理气息,如此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少女鸦黑睫羽终于几不可察地轻轻颤动起来。
  待她缓缓睁开双眼,一双清澈如秋水的杏眸,初时还有些失焦,待看清了近在咫尺的那张戴着面具的熟悉脸庞,眸中瞬间迸射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光彩。
  “大……大哥哥!”
  一声哽咽,少女也不管自己浑身湿透,伸出双臂,便紧紧环住了杨过脖颈,将脸庞深深埋入那宽阔温暖的肩窝中,带着低沉鼻音的哭声断断续续。
  “我……我还以为……以为此生再也……再也见不到你了……呜呜……”
  “小妹妹,莫怕。我们都还好端端地活着,这不是又见着了么?”
  杨过任由她紧抱着,感觉到怀中娇躯抑制不住地瑟瑟颤抖,心中怜惜之情更甚,不禁伸出手掌,轻轻拍抚着她微颤脊背,温柔安抚。
  “大哥哥……”
  许久,郭襄才终于松开杨过,颤抖着从贴身戴着的小巧锦囊中,摸索出了一枚金光灿灿的细针,高高举到杨过眼前。
  “当日,你赠我三枚金针……咳……咳咳……”
  急促呛咳打断了少女的话语,苍白小脸涨起一抹潮红,她一手高举金针,另一只手死死攥住了杨过胸前衣襟。
  “你说过的,每一枚金针,都可向你求一件……任何事,你绝无不允。这最后一枚金针,襄儿……襄儿今日便用了……我求你……求你答允我,无论将来……无论你与杨大嫂最终能否相聚,你都……都千万不可再有轻生之念,定要好好活下去!”
  杨过望着她那因激动而泛红的脸庞,又看着那枚在眼前闪烁的金针,他沉默了片刻,终于缓缓点了点头。
  “好……我答应你。”
  少女闻言,紧绷的小脸骤然一松,眸中泪光汹涌,却似带着释然的笑意。
  杨过心中百感交集,他何尝不知这少女对自己一番敬仰爱慕之情,自襄阳一别,她便遍历访寻,此次更是不顾性命一跃,追随自己至此绝地。
  想到此,饶是他心坚如铁,也不由得为这份赤诚深情所撼动,手掌竟也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如今崖底重生,杨过已对生死二字已有了截然不同的感悟。
  那股绝望死志,于十六年的等候中渐渐淡去。
  此刻,因了郭襄这一求,心中那份求生意志,再无半分动摇。
  “小妹妹,此地阴寒,你先运功调息,驱散寒气,免得落下病根,之后我们再作计较。”
  杨过轻轻扶着郭襄坐稳,柔声说道。
  郭襄乖巧点头,二人并肩盘膝而坐,各自默运玄功。
  约莫半个时辰过去,随着内息流转渐趋平和,两人身上蒸腾起淡淡白气,被水浸透的衣物已被烘干了七八分。
  就在此时,一阵凄厉高亢的雕鸣之声陡然自崖顶上空传来,划破了谷底死寂。
  杨过与郭襄同时心中一凛,霍然抬头望去,只见一只体形硕大的猛禽正沿着陡峭的崖壁向下无力地翻滚坠落,强健有力的双翼此刻却如败絮般胡乱扑打。
  而在它上方不远处,另一只体型稍小的雕儿正发出悲切嘶鸣,不顾一切地俯冲追随着,双翼狂扇,拼命试图承托住那垂死的伙伴,然而终究是徒劳无功,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加速坠下。
  “大哥哥!是我家雕儿!”
  随着郭襄一阵惊呼,电光石火之间,杨过足尖在石台上重重一踏,已如离弦之箭般暴射而出,凌空数丈,赶在那坠落巨鸟砸向深潭的前一刹,长臂舒展,将那巨鸟的沉甸身躯稳稳抄入怀中!
  待他落回石台,定睛看去,怀中这巨型雄雕通体羽毛几近墨黑,唯颈间一圈绒羽略带杂色,体型雄奇无比,喙爪如铁,看来威猛至极,只是此刻鹰目紧阖,气如游丝,眼看已没有命活。
  与此同时,那只雌雕也已跌跌撞撞地落在了不远处的潭边乱石之上,只是朝着杨过怀中的雄雕发出阵阵哀鸣,豆大泪珠从鹰眼中滚落,显然是在为生死未卜的伴侣悲啼。
  杨过心中一沉,急忙将这雄雕平放在石上,并指疾点其胸前数处大穴,试图以真气激发其生机,然而巨鸟却纹丝不动,已然魂归天外。
  郭襄见杨过轻声神色黯然,连忙跪到身旁,颤抖着手抚摸着雄雕已然僵硬的身躯,泪水如断线珍珠般滚落,“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我家雕儿……怎么会在这里……难道……难道爹爹娘亲也……被那个大坏蛋……金轮国师……”
  杨过见她悲痛欲绝,心下亦是黯然,轻轻将她扶起,说道。
  “小妹妹,莫要伤心……你看那只雌雕并无大碍,或许,它们正是郭伯父、郭伯母派来寻你的。”
  杨过转身,跃步向那正蜷伏哀鸣的雌雕。它一只翅膀无力地拖曳着,看来伤势同样不轻,那双雕目看来人走近,闪动着通透灵光。
  杨过在它身前半蹲下来,伸出手轻柔地抚过颈项羽毛,低声说道。
  “好雕儿,你认得我么?你伤势如何,可还有力气再飞一次?”
  雌雕似是听懂了他的话,原本急促的哀鸣渐渐平息,它努力地仰了仰头,对着杨过发出一声低哑“唳”声,似在勉力作答。
  杨过心中一定,当即转向跟在身后的郭襄,说道。
  “小妹妹,这深谷寒意彻骨,不可久留。既然这只雕儿尚能展翅,便是天无绝人之路,你且让它驮你飞出这绝壁,上去之后,立刻想法子去寻郭伯父和郭伯母。”
  郭襄闻言,泪眼蒙眬地望着他,小手下意识地又抓紧了他的衣袖,声音带着一丝颤抖,问道。
  “大哥哥那你呢?你不跟我一起上去么?”
  杨过凝视着她,说道。
  “小妹妹,这雕伤势不轻,勉强载你一人上达崖顶,怕已是极限。你须先行脱险,若当真能遇上郭伯父他们,再设法告知我在此地的境况,或让雕兄歇息之后再下来接应,方是万全稳妥之策。”
  说罢,杨过将郭襄小心翼翼地扶上了雌雕背脊,伸手替她理了理有些凌乱的鬓发,拭去脸上的泪痕。
  那雌雕载上郭襄后,发出一声高亢长唳,双翼猛然一振,庞大身躯背着少女,如一道离弦之箭般,向着高悬崖顶穿云破霭而去!
  “大哥哥——!你一定要等我——!”
  郭襄在雕背上急急回首,朝着崖下那道孤独挺立的身影拼力呼喊,带着哭腔的声音被猎猎风声迅速拉扯得细弱微茫,渐渐消散在浓重雾霭之中。
  杨过静立石台之上,仰首凝望,直到那一人一雕的影子彻底融入那翻涌浓雾深处,再也无法辨认。
  许久,他才缓缓垂下头,四周重归死寂,唯有身畔深潭水流,发出几不可闻的幽咽低语。
  晨雾渐浓,寒意更甚,杨过在潭边孤身伫立许久,却始终不见雕影重回,殊不知,那只雌雕在将郭襄送到崖顶后,便追随殉难雄雕撞岩而死。
  又等了许久,杨过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他抬眸四顾,在潭边不远处一株参天古木的浓密枝叶间,隐隐约约竟悬挂着数十个硕大的巢穴。
  那些巢穴的形制颇为奇特,远比寻常蜂巢要大上数倍。
  杨过屏息凝神,正自惊疑,便见几点晶莹碧光自巢穴边飞逸而出,在薄雾中轻盈舞动。
  他身躯猛然一震——那分明是龙儿曾经驯养过的异种玉蜂!
  一股狂喜如电流般窜遍四肢百骸!他兀自颤声自语。
  “是了……一定是了!龙儿当年纵身跳下这绝情谷,定然也是如我一般,坠入了这深潭之中,而后发现了此地!所以,她……她一定在这里居住过!”
  霎时间,早不抱希望的心境仿佛被这意外发现劈开了一道眩目光亮,巨大喜悦让他几乎要放声长啸。
  一颗心在胸膛里“咚咚咚”地狂跳不已,既因为那几乎已是板上钉钉的推测——龙儿确曾在此处留下过痕迹;也因为那悠悠十六载无情岁月的阻隔——
  时至今日,她是否还安然无恙?
  得到这意外希望之后,接下来,是否会是更残酷的虚无?
  这一切,又有谁能给他一个确切答案?
  杨过心念电转,忽的,一个念头攫住了他。
  “倘若……倘若龙儿当真已不在人世,此地便是她的葬身之所,总该留下些许骸骨遗痕。除非是沉入了这深不见底的寒潭之底……”
  一想到此,他再也无法安坐。这谷底,除了被潭水托出之处似乎并无出路,但若龙儿的遗骨沉于潭底……
  杨过不再犹豫,先将崖下玄铁重剑取下,随即深吸一口气,再次纵身跃入那寒潭之中,奋力向着幽暗深处潜去。
  潭水越往下越是阴寒,压力也随之剧增,不多时,四周水色已转为一片幽蓝,他凝眸望去,这潭底竟凝结着一层厚重玄冰,透出的湛蓝寒气几乎要将他浑身血液冻僵。
  饶是内功已臻化境,在这等极寒深水之下,也感到难以久撑。
  正当他以重剑奋力凿冰探寻之际,脚下深处猛然传来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大吸力,紧接着便是一道强劲无匹的暗流如怒龙般将他整个身躯卷住,向着一个未知的方向疾速拖曳而去!
  杨过在狂暴水流中竭力稳住身形,强忍着刺骨寒意,奋力睁开双眼。
  透过浑浊急旋的水波,他依稀辨认出前方岩壁之上,正是先前坠入深潭中瞥见的那处神秘水洞入口!
  不及细想,他朝着那洞口猛地手足并用,奋力划去。洞中水流果然是斜斜向上,洞壁光滑如镜,俱是寒冰所凝,俨然一条天然形成的冰道。
  杨过借着上冲的潜流相助,又奋力向上游动,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眼前豁然一亮,接着“哗啦”一声巨响,猛地冲破水膜,跃出了水面!
  杨过抹去脸上水珠,急促喘息着,环目四顾,不由得呆住了。
  但见此处惠风和畅,鸟语花香,明媚阳光洋洋洒将下来,与方才那阴寒刺骨的谷底简直判若两界,真是一处与世隔绝的洞天福地!
  杨过此刻惊喜交迸,哪里还顾得上浑身湿透,一跃从他冒出的那方水潭中纵身而出,目光急切地向四周探寻。
  这一看,更是让他整颗心都几乎要从腔子里蹦跳出来——就在前方数十丈开外,绿树掩映之间,赫然静立着数椽雅致的竹舍茅屋!
  十六年了……十六年的等待,难道今日……他不敢再想下去,热血上涌,提聚丹田真气,向那竹屋狂奔而去。
  然而,当他至离屋仅有数步之遥时,却又猛地顿住了脚步,一颗心已然提到了嗓子眼。
  他屏息凝神,侧耳细听——周遭万籁俱寂,除了清风拂过树叶的簌簌轻响,便只有那熟悉得让他心尖发颤的细微嗡鸣,若有若无,萦绕在空气之中。
  杨过站在那简素竹门之前,深吸数口气,竭力平复着翻涌气血,这才对着门内,恭声说道。
  “在下杨过,冒昧前来拜见……恳请……恳请不吝……赐见一面。”
  竹门之内,静谧无声,唯有他自己的心跳声在耳畔擂鼓般轰鸣。
  等了半晌,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杨过一颗心渐渐下沉,却又抱着万一的指望伸出了手,轻轻一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微的呻吟,徐徐向内敞开。
  门扉洞开,杨过屏住呼吸,目光投向屋内——只见竹舍之内一目了然,陈设极其简单朴素,打扫得一尘不染。
  正堂之中,仅设着一张样式古拙的石桌,旁边配着一个同样的石凳,除此之外,再无长物。
  然而,就是这简简单单的一桌一凳,其摆放的方位、彼此间的距离……不会错!
  绝对不会错!
  这桌凳的摆设,分明与古墓那间石室中的陈设,一模一样,不差分毫!
  正当杨过心神激荡,几疑身在梦寐之际,身后一阵脚步声清晰无比地印入了耳中。他知觉全身瞬间凝固僵硬,一寸寸地霍然回首——
  晨曦透过竹屋缝隙,化作万缕金丝般的柔光,溶溶倾泻而下,就在这如梦似幻的朝光之中,一位白衣女子悄然静立于门扉之前,绝世玉容沐浴在流转天光之下,周身披上了一层淡淡清辉,空灵剔透,竟不似凡人,反倒像是月华凝聚而成的九天谪仙——这便是他苦候十六年之人,小龙女。
  “龙……龙儿……”
  杨过双唇翕动,死死锁住眼前这朝思暮想了十六个寒暑的身影,他喉头剧烈滑动,似有千斤巨石哽咽其间,好不容易,才从灵魂深处挤出了这个他已在无数个午夜梦回中摩挲了亿万次的称呼。
  未曾想到,时光荏苒十六载,无情岁月在她身上竟未留下丝毫痕迹,仿佛不忍惊扰这般天仙化人之姿,依旧是那般冰肌玉骨、风华绝代,依旧是那般清逸出尘、冷艳无双。
  就在杨过心神大恸之际,一道身影已如鬼魅般从小龙女身后疾窜而出!
  竟是个十五六岁模样的英俊少年,他见此人状似癫狂,二话不说,拧腰振臂,一掌挟着锐利风声,如怒鹰搏兔,又准又狠,直取杨过胸前要害大穴!
  九阴真经——摧心掌!
  此刻,杨过的心意尽数放在眼前这道素白身影之上,全然无视少年突如其来的袭击,但半生蓄积的深厚内功早已融入骨髓,周身百脉自行流转护体,少年一掌堪堪印上他胸膛,尚未来得及催发劲力,便只觉撞上了一堵坚不可摧的石墙!
  紧接着,一股醇厚无匹的反震之力自对方体内涌出,循着手臂经脉一路倒灌而上,霎时间,少年只觉整条手臂酸麻刺痛,掌心一片火辣,黏腻湿滑,“蹬蹬蹬”连退七八步,方才勉强稳住身形,已是骇然色变!
  “清儿,住手!”
  就在少年惊魂未定,兀自强提一口真气还想再上之际,一道清冷嗓音破开凝滞气息,小龙女藕臂轻抬,纤指微动,拦住了还欲出手的亲子。
  少年被娘亲轻柔一拂,身不由主地又退了两步,他强忍着手臂经脉中游走不休的刺骨寒气,兀自死死盯住眼前这铁面怪客。
  仅仅一招,不,对方甚至未曾真正出手,自己便已内腑受震!
  眼前这怪客的内功修为,当真是深不可测,恐怕……便是娘亲也未必能在他手下走过几招,一念及此,他心中既惊且惧,只是脸上竭力维持着镇定,不愿在这人面前流露出半分怯懦。
  “清儿,你去潭中捕几尾白鱼来,再取些蜂蜜,今日午膳佐以鱼汤。”
  小龙女目光转向兀自戒备的亲子,吩咐道。
  少年闻言,横眉冷眼,迎向娘亲的目光,满腔不解,踏前一步疾声道。
  “此人来路不明,武功又如此诡谲霸道,孩儿怎能在此刻离开?”
  “清儿,你且宽心去吧。”
  小龙女打断话锋,少年面色一怔,纵有万般不愿,也只能强压下去,深吸一口气,转身离去。
  在转身跨出竹门的前一瞬,少年仍是忍不住回首,用警告似的目光狠狠地剜了那铁面怪客一眼,这才缓步离开了竹舍。
  竹舍刹那间恢复了静寂。
  十六载的岁月鸿沟,无数的生死牵念、刻骨相思,此刻都仿佛浓缩在这方寸之地。
  只余下杨过与小龙女二人,隔着数尺距离,默默相对而立,目光胶着,杨过只觉万语千言汹涌至唇边,却又不知从何处倾吐。
  “是……过儿么?”
  小龙女审视着眼前之人,一双清冷眸子中异光闪动,朱唇轻启,柔声唤道。
  杨过似被这轻轻一句呼唤彻底定住,僵立在原地,一颗心狂跳得几乎要冲破喉咙,手足更是颤抖不止,不知该如何安放。
  他痴痴地凝望着小龙女,方才她眸中一闪而逝的异样波光已然敛去,此刻映在他眼底的,唯有澄澈平和,不见半分涟漪。
  龙儿竟是这般平静?
  难道……难道悠悠十六载的岁华早让她忘了过往情深?
  杨过心乱如麻,先前那份冲破一切阻碍也要与其重逢的炽烈期盼迅速冷却,凝结成了让他几欲窒息的酸楚。
  然而,杨过有所不知——其实他是错怪了小龙女。
  这十六年来,她幽居于这与世隔绝的谷底,日复一日的潜心修持,已将心境磨砺涵养得澄澈空明,喜怒不形于色。
  此刻看似淡漠无波的神态,不过是这十六载苦修之后,臻入化境的心境自然映现的宁定之态,岂会是那无情寡义之人?
  小龙女并未多言,只那双冷清清眸,静凝于这眼前之人,许久,芳躯微动,莲步轻挪,悄无声息款步趋近。
  直至距他三尺之地,方始驻足。
  四目相对,呼吸相闻,周遭万籁俱寂,唯余两人气息交缠。
  小龙女螓首微仰,定定凝向那面具下的那双眼眸,似要从其中寻回当年那个爱时焚心、嗔时如火、痴时舍命的过儿。
  素手轻扬,莹白如玉的指尖轻轻触上那银白面具,随即便缓缓将其揭下——风霜刻蚀的面容豁然展露,冷清瞳眸悄然一颤,声若空谷流泉,低低唤道。
  “过儿,这十六年,你变了许多……”
  杨过闻言霍地垂首,怕那片澄澈清辉照见他的沧桑衰败,然眸光无意下扫,却瞥见小龙女垂落的素白衣袖下,皓腕间系着一截红绳,早已褪尽大半颜色,唯那结扣仍紧紧系着,不曾松脱分毫。
  他凝眸细辨,心头猛地一震——那分明是……分明是十六年前断肠崖边,他自血染衣角上强扯而下,死死系在她腕间的那缕布条!
  刹那间,杨过张唇欲呼,喉头却似堵住,千言万语都哽在那里,半个字也吐不出。
  唯余双肩剧抖,簌簌抖个不住,再也按捺不住眼角酸楚,热泪滂沱滚落。
  小龙女静立一旁,瞳眸闪过一抹怜惜,她轻垂嫀首,纤纤玉指温软如羊脂,终于忍不住抚上那棱角分明的脸颊,拂过他那颤抖的面颊,指尖轻轻拭去滚落的泪珠。
  “过儿,我们出去,到外面坐下,慢慢说,好么?”
  “好!”
  哽塞喉间艰难挤出字来,杨过神思恍惚,有那么一瞬间,竟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方。
  直到那清雅背影即将消失在竹门之外,他才猛然惊醒过来,忙不迭地迈开脚步,紧紧跟了上去。
  晨曦微露,潭水如镜,映照着天光云影,岸边芳草萋萋,叶尖凝着晶莹剔透的露珠,折射出七彩霞光,空气清冽甘甜,带着泥土特有的芬芳。
  小龙女寻到水畔不远处的一块青石,款款拂袖坐下,素白衣裙便如初绽的莲花般在石上静静铺展。
  她臻首微抬,清眸望向立在一旁尚有些不知无措的杨过,唇角逸出一抹浅笑,示意他坐到自己身旁。
  杨过深吸一口气,按捺下依旧狂跳的心腔,在伊人身侧坐下。
  两人并肩而坐,一时无言,似乎都在无声地回味着这恍如隔世的重逢——最终,小龙女率先打破了静默,幽幽提起了尘封已久的往事。
  十六年前,杨过将半枚绝情丹抛入谷底,小龙女知他为已中毒难治,不愿独活,又听黄蓉提及断肠草或能解情花之毒。
  那夜她思前想后,百感交集,明白唯有自己先死,绝了他求死念头,方有望令他服食断肠草解毒。
  可若自尽痕迹太过明显,只会更促他早赴黄泉。
  她思量半夜,遂用剑尖在断崖前刻下那几行字,故意定下十六年之约,这才纵身跃入深谷。
  说到此处,只闻的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那少年提着一串穿在竹枝上、尚自活蹦乱跳的银鳞白鱼,已走到了二人身旁。
  “清儿,你将昨日新练的那套剑法,再演练一遍看看。”
  小龙女的目光自杨过激荡难平的面庞轻轻一移,转向局促立在一旁的少年。声线依旧清冷如玉,唯尾音处,却悄然洇开一丝柔情暖意。
  少年闻言,虽不解此刻情状,却也乖觉应诺,放下白鱼,自往一旁寻了截趁手枯枝,权作武器。
  小龙女这才回过身来,复向杨过轻声述说那十六年谷底绝境中的种种情由。
  “我自那断肠崖坠下,幸得被这谷底深潭所救,未曾立时殒命。然而,不过数日,体内情花剧毒便猛烈发作,五内如焚,百骸欲裂,头痛几可裂开,神志也时常模糊,当真是……苦不堪言。”
  “就在我几近绝望之际,忽然忆起当年在古墓石室中,你……你曾教我,若遇不适,可坐于寒玉床上,逆运玄功内息调理之法,虽不能根除剧毒,却能暂时压制痛楚。而此地虽无寒玉床,但这深潭之底,却凝结着万年不化的玄冰,其功效比之寒玉床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便潜入那冰窟之中,依你所授之法,逆运玄功……竟真的能稍缓那钻心蚀骨的苦楚。”
  “后来,我发现峭壁之上有玉蜂群集,便采其蜂蜜疗饥,又捕食潭中白鱼果腹。谁知……谁知这玉蜂所酿之蜜,与此地特有的白鱼一同服食,竟对体内的情花之毒有了克制奇效,那噬人痛楚便也渐渐减轻,乃至平复了下去。”
  “这般在谷底将息了一月有余,我方始惊觉,腹中有了骨肉,且已有数月身孕。”
  说到此处,她语声又轻了些,清冷眸光不自禁转向那正凝神练剑的少年身影。眸底深处,融融慈母柔情如解冻春水般满溢而出。
  “我盼他一生心思澄明清净,不受俗世纷扰,亦盼他能如清泉般洗涤我与你……过往的苦楚,所以,我为他取名为……杨清。”
  小龙女遥望着少年身影,唇角不自觉漾起一抹浅淡柔婉的笑意,道出这名字里藏的期许。
  此刻,杨清正全神贯注于剑法之中,手中一根枯枝,在他腕下化作了一柄矫若游龙的利器,身形腾挪如燕穿柳,步法灵动似风拂岗。
  所使正是全真教那套中正平和的剑法,一招一式皆有规矩,衔接处圆转如意。
  杨过终于听小龙女将这少年身份道来,初时只觉耳畔轰鸣,几乎不敢信自己的耳朵,一股狂喜骤然从心底炸开,直冲天灵——他杨过竟有了自己的孩儿!
  双目立时转望着晨光里那道矫健身影,胸中热血翻涌,喉头动了动,连声赞道。
  “好!好!这孩子根骨之佳比我当年……倒要强出多少倍!日后只需稍加指点,成就必定远在我之上!”
  “直至清儿十二岁那年,我才开始传他玉女素心剑法,后来又教他玉女心经与九阴真经的内功,几年下来,虽进境慢了些,但也扎实端方。”
  小龙女的目光亦是追随着亲子那灵动身影而去,语声一贯清澈平宁,细微处却能品出一丝淡淡欣慰。
  待杨清收势凝立,一套剑法演练完毕,额角眉梢已是汗珠点点,小龙女这才立身而起,素袖轻飘,缓步走到他身前。
  自怀中取出一块手帕,轻轻替其揩去额角上的细密汗珠。
  杨过目光一凝,看得分明——那并非寻常的棉布丝绸,而是一方用谷中韧草编织而成的手巾,边缘处甚至还带着些毛糙。
  十六年来,在这与世隔绝的幽谷之中,龙儿是如何含辛茹苦,独自将他们的孩儿抚养长大,是如何于这清寂天地间,一点一滴教会他武功,照料他饮食起居……
  那无人诉说的孤寂艰辛,此刻凝聚在那一方粗糙手帕之上,酸楚再次涌上心头,杨过只觉眼眶控制不住地阵阵发热,视线也随之模糊,几滴泪珠险些又要夺眶而出。
  小龙女素手轻扬,为亲子拭去额间薄汗,旋身转过来时,目光在杨过脸上凝了片刻,随即纤手轻牵杨清,将他引到近前,教他与杨过对面而立。
  “清儿,这便是你的爹爹,杨过。”
  杨清闻言,身躯一震,只猛地垂下头,却并不去看杨过一眼。
  杨过凝视着少年,百般滋味涌上心头,是错过十六载陪伴的酸楚,亦是对这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儿的怜惜。
  “好孩子……不必多礼……”
  杨过并不奢求此刻父子强认,十六年的空白隔阂岂是一朝一夕就能填满?唯有寄望来日方长,慢慢消融他心中壁垒。
  小龙女见杨清垂首不语,身子不自觉地向他挨近了些,伸手轻覆于他的手背之上,柔声道。
  “清儿,你爹爹远道而来,想是乏了。去潭中将先前捕的白鱼收拾了,也算为你爹爹接风,可好?”
  杨清肩头微不可察地一颤,旋即竭力挺直,缓缓抬眸,终于是将目光在杨过脸上短暂一扫,低应了一声。
  “……是,娘亲。”
  不多时,远处竹舍旁,果然有细白的炊烟袅袅升起,隐约还有着有淡淡的鱼汤鲜香,乘着清晨的微风,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
  杨龙两人随即在青石上相对而坐,周遭的虫鸣鸟语仿佛也悄然隐去,只剩下彼此身影。
  杨过将一别十六载的江湖风雨、险恶人心逐一铺陈开来。
  他的经历波澜起伏,惊心动魄;而小龙女深居幽谷,岁月静好,心如止水——两人的世界,其间差异何止天壤。
  然而,任凭杨过讲述的世事如何变幻,小龙女眼眸中始终平静无波,不问恩怨情仇,不探江湖纷扰,只在偶尔听到杨过受伤遇险时,眉宇间才会掠过关切之色,最终,直至杨过说到自己因思念难以排遣,终以此悟创出一套名叫黯然销魂掌的武功时,小龙女眼底方生涟漪,抬袖半掩唇角,吃吃笑道。
  “过儿,我一直知道你待我的心意……却未曾想,这份情意竟能让你创出如此精妙绝伦的武学。”
  杨过闻言,也露了感慨之色,点了点头道。
  “想我派林朝英祖师,以无尽相思之苦,铸就了玉女素心剑法,那是她情深缘浅的写照,我不过是借其遗韵,稍有领悟罢了。”
  “祖师婆婆才情冠绝,却终究是孤身一人,寂寥终老。思及此,我们能历经波折,还能在此重逢相守,又是何等幸运。”
  小龙女轻叹,嗓音低暖。
  “幸运”二字说出,压抑了十六年的悲喜忽如潮涌,眼底那泓寒潭霎时被春风拂皱,水纹轻漾,清光潋滟。
  她微一侧身,悄悄向杨过靠近半寸,再不多言。
  杨过瞬间便明白了她的心意,无须言语,独臂已自然张开,顺势将她拥入怀中。
  只是相贴于那宽阔温暖的胸膛,便让小龙女周身一颤,一身清修苦持的静功霎时消融,彻底放开心防,半分也不愿再挪动。
  杨过唇角轻颤,低首凝望,目光缓缓下移,终落在那两团异常丰腴的挺拔峰峦之上,这般惊人尺寸,在重逢之时便已令他暗自心惊。
  龙儿原本清丽合度的娉婷身躯,或许因岁月积淀,又或因人母之身,使得昔日那抹空灵清冷身段,添了一抹成熟艳丽。
  “龙儿,未曾想十六年过去,你还是这么美……”
  小龙女不知心爱之人为何有此一叹,抬眸望去,却见那双眼眸光芒灼灼,正一瞬不瞬的盯着自己的胸膛。
  她原本素来不喜胸前这对异常丰腴的笨拙双峰,于已身行坐多有不便,此刻却被心爱之人如此珍视凝注,胸膛下顿若小鹿乱撞,既欢喜又无措,却也任由心爱之人肆意盯看。
  杨过紧拥着怀中温软玉人,低首凝望,只见她螓首轻垂,长长羽睫如蝶翼般在晕红脸颊上投下疏朗阴影,那清冷若冰雪的容颜,此刻因情意涌动,宛如春日初绽的花朵,悄然绽放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娇媚柔艳。
  十六年思念之苦,这一瞬化为汹涌难抑的冲动,终究忍不住伸出手去,欲将她胸前那两团柔软峰峦尽数纳于手心,细细感受其中温软腻脂。
  未料,一只纤纤素手轻轻拦下,带着几分微凉的清意。小龙女微睁美眸,眼中波光流转,似嗔似喜,柔情似水地横了他一眼,清声低语。
  “过儿,清儿还在此处……”
  言语轻柔,似清泉荡心。
  杨过心头一震,这才省悟。
  小龙女虽心底同样情潮翻涌,却也明白此地此时不合恣意纵情。
  她抬手轻覆前臂,一缕冰冷内力随之渡入。
  “龙儿,是我孟浪了……”
  感受那缕清寒真元入体,杨过这才怔然回神,低声歉道。
  “过儿,待此间事了,我便只做你的寻常妻子……”
  见到心爱之人神色间闪过一丝憾然,小龙女心中亦是歉疚万分,柔声说道。
  仙子依旧如此良善,若非此刻不合时宜,不肖爱之人多说半句,她也会自行褪去一身衣物,解开素心清规,化为淫烈痴女,也绝无半点推辞,只为慰他半世孤苦。
  杨过心头一震,反手紧紧握住微凉玉手,感受细腻肌骨,目光凝视之间,一字一句地道。
  “龙儿,我岂是耽于皮肉之欢的俗人?这十六年苦苦等候,所求的不过是能与你日夜相守,再不分离罢了。只要能与你相伴,即便清心寡欲,于我而言,亦是人间至乐。”
  这番纯情告白直让小龙女听得痴了,眸中水光流转,主动依偎上前,将身子再次靠了过去,低低说道。
  “过儿,你待我真好……”
  这一刻,再多的言语都显得多余。
  两人静静相拥,沉浸在这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里。
  过往的凄苦、江湖的纷扰,仿佛都已褪色远去,在安静怀抱中,唯有对方才是最真切安稳的存在。
  许久,杨过轻轻握住小龙女的手,问道。
  “龙儿,你我是在这谷底厮守此生,与世隔绝,还是……设法重回谷外俗世?”
  “天涯海角,唯你所向,我皆随行。”
  小龙女抬眸望他,眼中是全然欢喜,微笑说道。
  她心中如明镜一般,若依本心,她自是愿在这清幽之地安度余生,远离纷扰。
  但她亦深知,杨过在江湖烈火中淬炼数半生,终究难以忍受这般与世隔绝的孤寂。
  杨过眉头微蹙,轻叹一声,缓缓说道。
  “如今蒙元铁蹄日渐南下,南方又有魔教横行,我意欲先奔赴襄阳,助郭伯伯一臂之力,再去江南斩杀魔教贼人……”
  然而话音未落,一直远处的杨清按捺不住,朝着二人大声喊道。
  “我才不出去!”
  喊声未绝,少年猛地转身,头也不回地朝着幽谷深处疾奔而去,转瞬便消失在葱郁草木之中。
  杨过一怔,便要起身追去,却被身旁的小龙女抬手轻轻按住。
  “过儿,让我去便是。”
  小龙女足尖轻点,身形似风中掠燕,轻盈迅捷,眨眼间便追至幽谷深处一处溪畔。
  溪水潺潺,映照着岸边一道孤寂身影。杨清背对来路,双拳紧握,在身侧微微颤抖。
  小龙女在不远处停驻脚步,静静凝望着亲子背影。
  清丽绝尘的身姿在波光粼粼的溪面倒映出一道零碎仙影,一袭白衣无声拂过青草,裙裾曳地,宛若流云。
  许久,才如叹息般逸出一句轻语。
  “清儿,这谷中的景致,看久了……也会倦么?”
  杨清身影微微一震,却未未回首,只是定定凝望着溪中游鱼,半晌,终于开口。
  “不,孩儿很喜欢这里。”
  话音刚落,少年心中便泛起一丝苦涩,他怎会不向往谷外的风景,只是那偌大世界,也许再无一隅可容他与娘亲清静相守……
  小龙女眼波微动,挪步向前,与他并肩而立,一同望向那澄澈见底的溪流。
  “娘也喜欢,此间岁月无惊,草木含情,的确是个能使人忘却尘世喧嚣的所在。”
  小龙女话音微顿,眸中光色微转。
  “只是娘的心,一半系在此间光景,一半已随他漂泊天涯。清儿,你说,该如何取舍?”
  杨清眼帘骤垂,方才一幕幕伉俪情深之景在心底来回翻涌,他从未见过娘亲展露出如此明媚光彩,十六载冰雪一朝消融。
  想到此处,胸口不知缘由闷得发紧。
  小龙女转眸,温柔注视着亲子,声音如清泉浅吟。
  “他等了足足十六年,又为不惜一死,跃下万丈悬崖,此情此义,娘亲如何忍心相负?”
  她顿了顿,续言说道。
  “清儿,若你执意留下,娘亲绝不会独你一人弃于此地。”
  “娘亲!我……”
  杨清闻言,心头一颤,猛然抬头,话未出口。
  小龙女已上前一步,纤手抬起,轻抚面颊,指尖微凉,少年身子一颤,欲避又止,却最终还是割舍不了这份温情,僵立原地。
  “清儿,若你不喜欢外面的世界,娘亲与你寻一处幽深山林,结庐隐居,再不理世间恩怨,可好?”
  杨清闻言,胸膛微微起伏,退了两步,旋即转身,不敢再看娘亲那双幽幽瞳眸,而是望向溪流对岸。
  幽谷深处,轻烟似的薄雾缭绕升腾,渐渐吞没了苍松翠柏的轮廓。
  良久,终于缓缓开口——
  “娘亲,一言为定!”
  小龙女唇畔漾起一丝浅笑,伸手牵住他,素手如雪,清凉入骨。
  “一言为定!”
  白衣如雪,青衫似玉。两道身影在渐暗的溪光中相依而行,向着幽谷尽头那片苍茫薄雾缓缓走去,直至雾色深处,再不见踪影。
  杨过见母子二人安然归来,悬心也随之放下,三人归至竹舍,将白鱼烹热,搭配玉蜂蜜,共进午餐。
  罢了,杨龙二人继而到潭边青石之上促膝长谈,待到夜幕四合,却仍未停下,直至东方既白,二人方觉困倦至极,这才回竹舍,携手睡去。
  待醒来时,日已高挂,逾过午时。
  三人穿过寒潭冰窖,抵达另外一头。
  一出水面,便见一道粗长绳索自崖口笔直垂落而下,直抵潭边。
  水潭四周的泥地上,印满了深浅不一的足迹,显是有不少人在此处徘徊。
  不远处的空地上,尚余一堆燃尽不久的篝火,灰烬中仍带着未曾散尽的丝缕温热。
  杨过绕着潭边缓步踱了一圈,目光细细梭巡。
  未几,他停在一株虬枝盘曲的老树下,发现了两行以利器深刻入木的字迹,写道:一灯、伯通、瑛姑、药师、蓉、英、无双,至此觅杨过不遇,怅怅而归。
  “他们……终究还是没有忘记我。”
  杨过凝视着那一排熟悉的名字,暖意自胸膛间缓缓升腾。
  心念微动,已然明了,定是郭襄将这谷下情事带了上去,故而他们一行才下崖寻找自己。
  “这世间,又有谁会舍得忘记你呢?”
  小龙女唇角微微扬起,柔声应道。
  杨过上前,伸手紧了紧那垂落绳索,其质地坚韧无比,想必然其在谷顶系得极为稳固牢靠。他这才略略安心,转首望向妻儿,开口问道。
  “龙儿,清儿,这绳索高悬,我负着你们二人同上。”
  “昔日所学的腾挪之术,倒也未曾尽数荒疏。”
  小龙女臻首轻摇,淡然笑道。
  “我自己可以上去。”
  杨清亦是颔首,说道。
  杨过见妻儿皆有把握,便不再多言。
  他左臂一振,已稳稳抓住那自崖顶垂下的长索,丹田内力微提,身形便如矫矢的孤鹰般向上拔起数丈。
  小龙女与杨清亦紧随其后,不多时,三人便已先后登上了绝情谷崖。
  立足谷顶,放眼望去,天风浩荡。杨过本以为能即刻望见黄蓉等人的身影,然而四下里空旷寂寥,唯余山风吹拂草木的飒飒之声。
  三人又在谷口四下寻觅半晌,依旧不见丝毫人迹。杨过心头微微一沉,暗忖:莫非他们久候不见,已先护送小妹妹返了襄阳?
  却不料,就在他与小龙女于谷底重逢、众人下谷搜寻的片刻之间,那金轮国师竟去而复返,将守在崖上的郭襄再度劫走,径回了蒙古大营。
  见故人踪迹杳然,杨过与小龙女略一商议,便不再迟疑,转道南下。行不过数日,沿途所闻,皆是襄阳战局日渐胶着的讯息。
  襄阳安危,不仅系于大宋半壁江山的存续,更是天下汉家百姓免遭异族铁蹄蹂躏的最后屏障。
  一旦此城陷落,蒙元铁骑便可长驱直入,席卷中原,其后果不堪设想。
  于是,杨过不敢稍停,领着妻儿日夜兼程,风餐露宿,直奔襄阳而去。

  第2章 襄阳一战
  襄阳城下,战鼓雷鸣,号角声震,宋军与蒙古军大呼酣斗,离城数里之地,伫立一个十余丈高的高台,两个人影立于其上。
  “小郭襄,快叫你父投降,你父亲不降,我便下令举火了。”
  金轮国师站在高台之上,眼见自家士兵死伤越来越重,郭靖带领的宋军已一步步逼向高台,心下也暗自惊骇,他虽不忍真的便举火将自己这好徒儿烧死,但久战不决,于已不利,他也不得违反大汗军令。
  “哼!你要烧便烧,你打不过我爹爹娘亲,打不过我外公黄岛主,打不过一灯大师,打不过老顽童周伯通,打不过我大哥哥杨过,只有本事把我绑在这里。我襄阳城中,便是一个帐前小卒,也不至于似你这般卑鄙无耻。”
  郭襄冷然道,她初时自极为惶急,但事到临头,心中反而鼓起赴死的勇气。
  “襄儿莫怕!爹爹这便救你!”
  郭靖大喝一声,他左手持盾,右手挺矛,已抢到离高台不足百步之处,眼见便可窜上高台。
  “靖哥哥,我们中了鞑子的调虎离山之计。”
  紧跟郭靖身后黄蓉忽见得阵后有变,不禁一惊,大声朝着丈夫喊道。
  宋军发兵之际,城中本来也已严加戒备,以防敌军乘隙偷袭,哪知高台前的敌军居然如此悍勇顽抗,而那蒙古大汗蒙哥更是不顾高台前两军相持,亲身涉险攻城。
  “救女事小,守城事大!”
  郭靖心道,他虽救女心切,但岂不明这中间的轻重缓急,郭襄小女一人如何能和襄阳全城的安危相比!随机命旗手挥动青旗,调兵回南。
  国师见郭靖放弃,眼见形势愈发紧急,再无理由保郭襄性命,他心头一横,便让台下数百名军士高举火把,举火焚烧柴草,霎时间堆在台边的柴草着火,浓烟滚滚升起。
  郭襄受绑高台,眼见父母都无法上来相救,浓烟烈火,迅速围住台脚,自知顷刻之间便要身遭火焚而死。
  她心中宁静,举首向北遥望,但见平原绿野,江山如画。
  “这么好玩的世界,我却快要死了。但不知大哥哥这时在哪里,从谷底回上来没有?”
  郭襄回思与杨过数日相聚的情景,虽自今而后再无重会之期,但单是三次邂逅,亦已足慰平生。
  她这时身处至险,心中却异常安静,对高台下的两军激战竟不再关心。
  正当如此神驰深谷、追忆往日之际,忽听得远处一声清啸鼓风而至,霎时间似乎将那千军万马的厮杀一齐淹没。
  郭襄心头一凛,这啸声动人心魄,正与杨过那日震倒群兽的啸声一般无异,当即转头往啸声处望去,只见西北方的蒙古兵翻翻滚滚,不住向两旁散开,两个人在刀山枪林中急驱而前,犹似大船破浪冲波而行。
  在那两人之前却是一只大鸟,双翅展开,激起一阵狂风,将射来的弩箭纷纷拨落。
  这头大鸟猛鸷悍恶,凌厉无伦,正是杨过座下神雕。
  郭襄大喜,凝目望那两人时,但见左首一人青面灰衫,正是杨过,右首那人白衣飘飘,却是个女子。
  两人各执长剑,舞起一团白光,冲向高台。
  神雕当先开路,双翅鼓风,将射来的弩箭吹得歪歪斜斜,纵然中在身上,也已无力,否则神雕虽是灵禽,健翎如铁,但终是血肉之躯,如何能不受箭伤。
  蒙古兵将见这头神雕来得猛恶,跃马挺枪来刺,却给杨过和小龙女长剑刺处,一一落马。两人一雕相互护持,片刻间冲到台前。
  “龙儿,你在台下守护,我上台去救小妹妹。”
  杨过大吼一声,眼见高台的下半截已裹在烈火之中,他纵身一跃,上了梯级,向上攀行数丈,猛觉头顶一股掌风压将下来,正是金轮国师发掌袭击。
  杨过将剑插入腰间,回掌相迎,砰的一声响,两股巨力相交,两人同时一晃,木梯摇了几摇,几乎折断。
  “想不到一十六年不见,他功力居然精进如斯!!”
  金轮国师心头一惊,暗想道。
  自己的十层龙象般若功有十龙十象之力,绝对可谓天下无敌,就是那郭靖也绝不敢与自己对掌,如今这杨过竟能硬接他一掌,其功力实在惊世骇俗,难不成此人已突破桎梏化境了?
  同样,对掌以后,杨过也觉手臂发麻,心想自己在海潮之中练功,掌力足以与怒涛相抗,十六年前国师已非自己对手,何以今日他一掌击下,自己竟会险些儿招架不住?
  绝不能和他多拼掌力,杨过心中一念,随即拔剑向上疾刺,或击小腿,或削脚掌。
  国师身子在上,若出金轮与之相斗,则兵刃既短,俯身弯腰大是不便,只得急奔回高台。
  杨过向他背心疾刺数剑,招招势若暴风骤雨,国师并不回首,听风辨器,一一举轮挡开,便如背上长了眼睛一般。
  “兀那和尚!吃我一招!”
  杨过跃上高台,挥剑横扫而去,国师此时站定,也挥轮激射而出,刹时剑轮相触,声若龙吟。
  两股巨力再度相抗,喀的一响,手中长剑断成数截!
  “今日可当真忒托大了,竟把玄铁重剑留在城里了。”
  见手中兵器被毁去,杨过暗喊不妙,面对金轮国师凌厉进攻,只好右手衣袖带风挥出,左手发掌相抗。
  “大和尚,我说你打不过我大哥哥是不是?你自诩武艺高强,何以手执兵刃,不与他空手而斗?好不要脸!”
  听闻郭襄在一旁叫喊,国师冷哼了一声,并不搭话,手中双轮的招数愈发加紧。
  郭靖、黄蓉正自领兵回救襄阳,突见杨过斜刺杀出,冲上了高台,无不精神大振。
  命旗手招动令旗,在东南西北中五路兵马中各调兵四千,合成二万,袭击攻城敌军的后方,再调派二千兵马在高台下为杨过应援。
  宋军人数虽减了大半,然见神雕大侠上了高台,皆是以一当十,竭力死战。
  但蒙古骑兵守得犹如铁桶相似,当真寸土必争。
  宋军冲上了数丈,转眼间又给逼了回来。
  襄阳城下,攻城战已如火如荼地展开,蒙古大军的数十架云梯高高竖起,敌兵如蚁群般攀登而上,已有不少蒙古士兵冲上城头。
  此刻,被小龙女安置于郭府的杨清,已耳闻城外喊杀声震天,心绪难平。
  他犹豫片刻,终于按捺不住,顾不得娘亲再三叮嘱,紧握长剑,毅然朝城门奔去。
  他一路疾行,飞身上了城墙,眼前景象却让他胃中一阵翻涌,几欲呕吐。
  只见城头之上,满目断臂残肢,内脏散落,伏尸遍地,空气中弥漫着浓烈腥臭与血气。
  从小在绝情谷中长大的少年,何曾见过如此惨烈的景象,他双腿不由发颤,气息急促,手中长剑几握不住。
  忽然,几支精钢打造的箭矢破空而来,直奔他面门射至!
  “兀那小娃,莫不是不要命了?”
  一声爆喝响起,一位白须老者手持巨盾飞身而来,将箭矢尽数挡下,转首看向杨清说道。
  原来,小龙女终究放心不下杨清,特意先寻到周伯通,托他留守郭府,护其周全。
  “小娃儿,若怕死,便乖乖回郭府躲着去吧。”
  周伯通咧嘴一笑,语中带着几分戏谑。
  “我才不怕死!”
  周伯通话中轻视之意,反倒激起杨清胸中胆气,他挺起胸膛,昂首朗声回应。
  “我瞧你有几分功夫,若真不怕死,便随我这老头出城杀鞑子去!”
  周伯通哈哈大笑。他本就心痒难耐,欲出城痛快杀敌,却被小龙女硬留在城中看守,心中早已憋闷不堪。
  只见他纵身一跃,跳上蒙古军搭在城墙的云梯,双足齐出,将正沿梯攀爬的敌兵一一踢落。
  杨清见状,也不甘示弱,紧随其后跃上云梯,随周伯通杀向城下。
  高台之上,烈焰升腾,浓烟滚滚,呛鼻焦煳与血腥气味弥漫四周。
  杨过仅凭独臂,已与手持两只转轮的金轮国师,兔起鹘落,迅猛无伦地拆解了二百余招。
  二人皆是当世罕逢的绝顶大宗师,举手投足间皆隐含风雷之声,招式劲力足可开碑裂石,威势骇人。
  国师手中的两轮旋转如飞,此刻在他那已臻前无古人第十层境界的“龙象般若功”的无匹内力催动之下,更是化作了数团吞噬光线的幽暗旋风。
  每一转,每一砸,皆挟着龙吟象嘶般的万钧巨力,轮缘破空,发出令人心悸胆寒的尖锐呼啸,仿佛连周遭空气都要被其生生割裂。
  国师面色沉肃,黝黑僧袍无风自动,眼中精光四射,将一身浑厚功力毫无保留地催动到了极致。
  周身气劲鼓荡,劲力层层叠叠,竟使得周遭数尺内的空气都变得粘稠凝滞,偶尔轮影过处,光线都似有片刻的扭曲,这分明是内功修为即将突破桎梏,迈入更高武学境界,真正达至“化境”之兆。
  杨过同样也是当世高手,将独孤九剑、九阴真经、玉女心经、蛤蟆功等多家精髓熔于一炉的内息催发到了顶峰,真气在奇经八脉中如怒涛般奔腾流转,举手投足间亦有隐隐风雷之声相随,同样显露出他那即将破关而入,臻至武道化境的惊人实力。
  杨过独臂迎战,身形如暴风雨中的孤松,虽屡受冲击,飘忽不定,却始终屹立不倒。
  他此刻手无寸铁,一身惊世骇俗的深厚内功便尽数凝聚于拳掌指腿之间,乃至于肩、肘、膝、胯,全身无处不作兵刃。
  他时而以独孤求败的厚重剑意融入掌法,掌缘到处,空气亦发出不堪重负的嘶鸣,其坚实处,竟能硬撼国师轮缘而不损;时而又化掌为指,使出玉女心经迅捷剑理,以真气破体,遥点国师周身百骸各大要穴,指风凌厉尖锐,迫使得国师也不敢轻易让其近身。
  轮掌激烈交击,发出阵阵金铁交鸣般的穿云巨响,每一次碰撞都震得高台微微颤抖,狂暴无匹的气劲如涟漪般四下席卷,吹得高台边缘的烈火都为之摇摆不定,焦黑木屑不断剥落纷飞。
  这座本就摇摇欲坠的高台,此刻已是不堪重负,发出阵阵令人胆寒的“嘎吱”断裂之声,无数深可见骨的裂痕如蛛网般在台面上蔓延,似乎下一刻便要彻底崩解塌陷,将台上一切尽数吞噬于大火之中。
  杨过此刻心中焦灼万分,这般赤手空拳硬撼国师神兵,局势已对自己愈发不利,他那只空荡荡的袖袍在激荡劲风中狂乱飘舞,更显其独臂支撑的艰难。
  数次险象环生之际,他都生出强行催动“黯然销魂掌”来摧败强敌的念头。
  此掌法乃当年万念俱灰之际,融毕生所学与无尽情思所创,一十七式,每一式皆是他对爱侣刻骨铭心之念的极致体现。
  然而,这路惊天地泣鬼神的掌法,其精髓奥义全在于“黯然”、“销魂”四字之上,所谓“身与心合,意与神会”,必须施者内心充斥着悲戚、绝望与刻骨的思念,方能将之转化为无坚不摧的掌劲,发挥出其真正的威力。
  可他自与小龙女在绝情谷底意外重逢之后,十六载的生死煎熬尽数化为重聚喜悦,胸中除了失而复得的柔情蜜意,哪里还有半分当年那种肝肠寸断、黯然神伤的心境?
  他数度强行凝聚心神,试图忆及过往种种不幸,然而一想到小龙女此刻就在不远处守望,那份强行催生的黯然之意便迅速消融。
  因此,掌势总是显得凝滞生涩,徒具其形,却难展其髓。
  偶有一两式歪打正着,勉强施展出来,威力亦是大打折扣,非但不足以对金轮国师造成威胁,反而因心神强行扭转,试图在狂喜中寻找悲痛而导致内息紊乱,好几次险些便被抓住破绽!
  而金轮国师的龙象般若功却似乎永无止境,劲力一波猛过一波,一轮重似一轮,手中神轮舞动得越来越急,力道也越来越沉,轮影交错间,几乎已将杨过完全压制在摇摇欲坠的高台中央方寸之地。
  杨过独臂酸麻难当,内力消耗巨大无比,闪转腾挪的空间也愈发狭小。
  他已然察觉,若是再无奇招出现,今日不仅极有可能要命丧在这位西域高僧的轮下!
  战况愈发酷烈,高台在烈焰炙烤下已是岌岌可危。
  金轮国师只觉脚下传来阵阵的晃动,心头一沉,这高台的梁柱估摸已被大火侵蚀殆尽,随时可能轰然倾塌。
  届时,自己、杨过、还有被缚的徒儿,都将在这片火海中玉石俱焚。
  一念及此,国师眼中凶光毕露,他必须在同归于尽的绝境到来前,了结眼前宿敌!
  生死关头,国师不再有丝毫保留,丹田内力如山洪般爆发。
  他暴喝一声,手中沉重的金轮挟着雷霆万钧之势,朝着杨过右肩猛然砸下,空气中仿佛都响起了刺耳呼啸。
  杨过凝神应对,预判到了这刚猛无匹的攻势,当即沉肩滑步,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这开碑裂石的一击。
  然而,国师的真正杀招却在后手。
  就在杨过旧力刚去、新力未生之际,他左手所持的另一柄金轮,竟迅疾绝伦地脱手飞出,直甩被牢牢绑缚在木桩上动弹不得的郭襄!
  那金轮旋转着,闪烁着冰冷寒光,眼看就要将少女那半边头颅生生削开。
  “秃贼!尔敢!”
  一声怒喝如晴天霹雳炸响!杨过目眦欲裂,他万万没有料到,这金轮国师竟会如此卑劣,选择向毫无反抗之力的郭襄下此毒手。
  千钧一发之际,杨过不及细思,猛地拔地而起,如苍鹰展翅,身形在空中划出一道急促弧线。
  袖袍灌注功力,化作一道刚猛的屏障,在电光火石间,“铛”的一声巨响,险之又险地将那夺命飞轮击落在地!
  高手相搏,胜负往往只在毫厘之间。杨过倾尽全力救下郭襄,自身却因仓促变招,门户大开,露出了致命空当。
  金轮国师何等老辣,岂会放过这转瞬即逝的良机?
  嘴角掠过一丝狞笑,不待身形站稳,便已长臂舒展,右手中那柄一直蓄势待发的金轮,轮缘锋利的刃口,犹如嗜血獠牙,划破空气,径直斩向杨过悬于半空的左腿!
  此刻的杨过,身形尚在空中,面对这阴毒一击,避无可避。
  他情急之下,强行拧转身体,右足奋力踢出,试图点向国师持轮的手腕,以期能阻上一阻。
  但国师早已算准了他的动向,微微一斜一翻,便巧妙地避开。
  “嗤啦!”
  一声闷响传来,伴随着布帛撕裂之声,左足小腿终究未能完全避开这狠厉一击,被金轮利刃深深划过。
  刹那间,一股鲜血喷涌而出,瞬间染红了裤管,触目惊心。
  一股钻心剧痛从小腿处传来,杨过闷哼一声,身形踉跄不止,险些从高台跌落。
  “大哥哥!”
  一旁的郭襄目睹杨过为救自己而身受重创,发出一声凄厉叫喊,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如断线珍珠般夺眶而出。
  一方面,是害怕杨过真的会因此不敌,丧命于这国师之手;另一方面,万万没有想到,杨过竟然为了她,不惜以命相搏!
  “别管我!大哥哥,你只需杀了这恶僧,为我报仇雪恨!”
  小龙女在台下守护驱赶蒙古射手,使他们不能向高台上放箭。
  但她全副心神始终放在杨过身上,挥剑杀敌之际,时时抬眼望高台,突然瞥见杨过身染鲜血,心头突的跳,险些儿魂飞天外。
  而这时高台下的木梯早已烧断,无法上台去助战,她心头一片茫然,只是舞剑乱砍,已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金轮国师看出杨过已是强弩之末,他也不管高台是否快要倾倒,双臂再次凝聚龙象之力,双轮直朝着杨过面门挥去,要以这一招定了胜负。
  面对这避无可避的致命双轮,杨过深吸一口气,喉头涌上一股腥甜。
  他知道,今日怕是已然走到了尽头。
  非但未能救下郭襄,连自己这条性命,恐怕也要永远地留在这烈焰焚烧的高台之上了。
  一股悲凉之意涌上心头,他艰难地转过头,目光穿过弥漫硝烟,凄然地望向台下那道依旧在奋力搏杀的素白身影。
  “龙儿,别了,你自己保重。”
  万千话语在心头翻涌,最终却只化作无声诀别。生命的最后一刻,唯有对妻儿的无尽不舍。
  生死之际,挥袖卷出,随意拍出一掌,然而,就是这看似随意的一掌,却不偏不倚地印在了金轮国师因发力而微微前倾的胸膛之上。
  “噗!”
  金轮国师只觉得一股阴柔之力透体而入,如摧枯拉朽般震散了护体神功。
  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位了一般,眼前金星乱冒,耳中嗡鸣不绝。
  魁梧身躯猛地一晃,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咚”的一声,竟直挺挺地伏跪在了摇摇欲坠的台板之上,口中一股鲜血同时也抑制不住,狂喷而出!
  国师满脸不可置信,杨过明明已是强弩之末,怎还能发出如此石破天惊的一掌?
  他哪里知道,杨过在面临生死存亡的最后关头,心中所想并非自身的安危,而是即将与挚爱天人永隔的悲痛。
  正是在这绝境之下,那套唯有在真正“黯然销魂”之时方能发挥出极致威力的“黯然销魂掌”,才于不知不觉间,由心而发,应念而生,爆发出其潜藏的巨大威力!
  这一掌,凝聚了无边悲恸,威力之强,已臻至神鬼莫测之境。
  就在这胜负逆转的紧要关头,三人脚下那饱受烈火摧残的高台,终于再也支撑不住。
  只听得“格格格”一阵令人心悸的断裂巨响,整个台面开始急剧地倾斜,木屑火星四下飞溅,眼看顷刻间便要彻底崩塌,将台上的三人都吞噬于火海之中!
  趴伏在地的金轮国师,听到耳边郭襄因恐惧而发出的细微呜咽,他慈念忽生,不惧重伤,猛地跃起,铁轮划过,割断了捆绑郭襄的绳索,将她身子抱起抛给了杨过。
  杨过见国师将郭襄抛过来,左袖卷出挡住,伸右臂抱住她身体,飞跃下了高台。
  然而,就在二人稳稳落地,脱离险境,异变陡生!只听头顶上方传来一阵骇人的“咔嚓”巨响,伴随着烈焰爆鸣之声。
  杨过心中一凛,急忙抬头望去,只见一根燃烧着熊熊烈火的巨大梁柱,裹挟着滚滚黑烟与灼热火舌,迅猛异常地朝着他们二人当头砸落下来!
  那火柱尚未及体,炙热气浪已扑面而来,几乎要将衣物点燃。
  “不好!”
  杨过大吃一惊,他左腿遭受重创,移动迟缓,又因与国师过了上千招式,功力消耗巨大,此刻还要硬抗这从天而降的一击,绝无半点可能。
  难道,在经历了如此多的生死波折之后,终究还是要葬身于火海之中吗?
  千钧一发,生死一线!
  就在二人几乎要闭目待死,忽听得斜刺里传来一声沉雷般的暴喝,紧接着便是一声惊天动地的“砰然”巨响!
  那根燃烧着熊熊烈焰的巨大火柱,在即将砸中杨过和郭襄的前一刹那,竟被一股无形之力从旁猛力撞开,整个柱体在空中剧烈一震,随即带着更为炽烈的浓烟,如同一条被激怒的火龙,夭矫翻腾着,咆哮着划过长空。
  杨过惊愕地转头望去,只见一道身影踉跄地站在不远处,正是金轮国师!
  原来,国师在将郭襄抛给杨过后,自己也紧随其后从高台边缘一跃而下。
  他一落地,便瞥见了杨过与郭襄头顶那根急坠的火柱。
  眼见自己的好徒儿郭襄再陷险境,他已顾不得已几近破碎的心脉。
  将毕生修炼的龙象巨力尽数凝聚于右掌之上。
  一掌挥出,石破天惊!
  正是这一掌,生生地将那火龙柱击得横飞出去!
  然而,施展出这惊天动地的一击后,金轮国师身躯猛地一晃,他本就因杨过“黯然销魂掌”一击而受伤心脉尽碎,五脏震裂。
  方才救下郭襄,将她抛给杨过,已是强弩之末,此刻为再救二人于危难,全凭一股意志强撑,此刻已是倾尽了最后一丝气力。
  “师父!师父——!”
  哭喊声划破了劫后余生的短暂宁静,郭襄跌跌撞撞地从杨过身旁挣脱,连滚带爬地扑向那倒卧在尘埃的金轮法王。
  眼前这大和尚,虽是心思奸诈狠毒,然而,对自己却视作掌上明珠,倾囊相授毕生所学,如同对待亲生女儿一般情义深厚。
  而就在方才,就在那生死一线之际,更是毫不犹豫地为自己舍弃了性命。
  就在郭襄悲痛欲绝之际,金轮法王的眼皮竟微微颤动了一下,最终艰难地掀开了一线眼缝,那双往常闪烁着凶悍光芒的眸子,此刻已是黯淡无神,只余下一点涣散焦点,勉力凝聚在郭襄那张梨花带雨的小脸上。
  “好……好徒儿……为……为师……终于……救了……你……”
  沙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话音未落,法王猛地张大了嘴,一股鲜红血液抑制不住地从他口中狂涌而出,“噗”的一声,血沫喷溅在郭襄胸膛衣襟之上,
  然而,就在国师生命彻底流逝的最后一刻,嘴角却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凝成了一抹释然微笑。
  随即,眸中光芒彻底消散,眼皮缓缓合拢,手臂无力垂落,再也没有了任何声息。
  郭襄伏在法王那渐渐冰冷的身体上,用尽全身力气摇晃着他,痛哭失声,极度忧惧交加之下,她忽觉喉头一甜,眼前一黑,软软地昏厥了过去,不省人事。
  杨过见金轮法王以命换命救郭襄,心中也不由的生出几分敬意,朝他遗体躬身一礼。
  此时,小龙女已疾奔至杨过身旁,她撕下衣袖为他小腿包扎伤口,双手颤抖,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龙儿,你在台下为我悬心,时刻牵挂,这份煎熬,恐怕比我在台上连番激战还要辛苦几分。”
  杨过语气轻松,那股顶天立地的英雄气概,即便身负伤势,也丝毫未减,反而更添了几分浴血鏖战后的卓绝风采。
  高台之下,原本攻势如潮的蒙古军阵中,陡然爆发出了一阵巨大骚动。那些亲眼看见国师殒命的蒙古兵将,无不骇然失色,战意瞬间瓦解。
  军心一旦动摇,便如雪崩之势,再难遏制。
  高台下这一路宋军精锐在将领的带领下,从不同方向同时发起了反击。
  喊杀声震天动地,宋军将士们士气如虹,来回穿插,分割包围,蒙古军的阵型在这猛烈冲击下顿时七零八落,兵败如山倒,很快便溃散奔逃,再也无法组织起有效抵抗,所谓精锐之师,此刻已是土崩瓦解,不成形状。
  眼见远处战场局势发生惊人逆转,一直坐镇中军之下、浴血指挥的郭靖,虎目中精光暴射,他霍然立于帅旗之下,振臂一呼,声若洪钟。
  “蒙古鞑子已是强弩之末!襄阳的将士们,随我杀敌,保家卫国,就在今日!”
  “杀!杀!杀!”
  山呼海啸般的应和声响彻云霄,宋军将士无不热血沸腾,战意高昂。
  郭靖一马当先,调转马头,率领着这股钢铁洪流,直扑向仍在猛攻襄阳城墙的另一支蒙古主力。
  不知何时,黄蓉已移步来到杨过身边,心中充满感激,语速飞快地说道。
  “过儿,你受伤不轻,这便回襄阳城里将息,襄儿也一并拜托你照看了。城下战事依旧吃紧,我需即刻率黑旗军随靖哥哥回援!”
  言罢,她不再迟疑,转身发号施令,迅速集结起一支精锐的黑旗劲旅,紧随郭靖所率大军之后,向着襄阳城墙的方向疾驰而去。
  杨过凝望着郭靖黄蓉夫妇远去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昏迷不醒的郭襄,随即转向小龙女,说道。
  “龙儿,你先护送小妹妹返回城中。她情绪激荡,又受了惊吓,需要好生照料。”
  说话间,他已利落地牵过一匹无主战马,小心翼翼地将郭襄的身子托起,准备交给小龙女。
  “好,待我将小妹妹安置妥当,便立刻前来助你。”
  小龙女也知此刻并非儿女情长之时,郑重地点了点头。
  言罢,她从杨过手中接过郭襄。
  先是将郭襄背负在背上,随即足尖一点,轻盈地翻身上马,而后,双腿一夹马腹,战马长嘶一声,朝着襄阳城墙方向疾驰而去。
  近前战事虽已解决,但当杨过凝目眺望,却眼见远处的蒙古军已如蚁附登城,郭靖黄蓉等所率领的兵马虽在后攻击牵制,但人数太少,动摇不了蒙古攻城大军的阵伍。
  蒙古大汗的九旌大纛也渐渐逼近城垣,城内守军似乎军心已乱,无力将登城的敌军反击而下。
  他思忖片刻,随手捡起一根精钢长矛,跃马径直对着蒙古大汗的九旄大纛而去。
  他一矛一人,挡者立毙,不到数刻,便离那大汉不足百丈,护卫亲兵大惊,挺刀举戟,纷纷上前截拦。
  “此人如此勇猛,可知道他是谁么?”
  蒙哥见一名独臂男子骑了匹高头大马,在战阵中左冲右突,势不可当,羽箭如雨点般向他射去,都让他一一拨开,于是好奇回头问左右道。
  “启禀大汗,这人是杨过,之前便是他偷烧了我军的辎重粮草,还伤了我军数百将士,实在是可恶。”
  蒙哥左首一个白发将军忿说道。
  “原来是杨过,听说南人都尊称他叫神雕大侠,果然勇猛。”
  蒙哥笑道,左右统率亲兵的众将听得大汗夸奖敌人,都心中不忿。四名护卫齐声呼喝,手挺兵刃,冲了上去。
  杨过见冲来四人人高马大,两个带着万夫长的白色头饰,两个带着千夫长的红色头饰,喊声如雷,纵马奔近身来,当即拍马迎上,长矛一起,啪的一声,将一名千夫长手中的大刀刀杆震断,跟着一矛透胸而入。
  两名万夫长双枪齐至,压住他矛头。
  一名千夫长的蛇矛刺向小腹。
  四人使的都是长兵刃,急切间转不过来,杨过长矛撒手,身子右斜,避过那千夫长的一矛,跟着手腕翻转,抓住两名万夫长的铁枪枪头,大喝一声,宛如在半空中起个霹雳,振臂回夺。
  那两位万夫长虽是蒙古军中有名的勇士,但怎禁得杨过这等惊世骇俗的神力!
  登时手臂酸麻,两柄铁枪脱手。
  杨过不及倒转枪头,就势送出,当当两声,两柄铁枪的枪杆撞在两人胸口。
  两名万夫长都披护胸铁甲,枪杆刺不入身,但给他内力一震,立时狂喷鲜血,倒撞下马。
  那千夫长甚是悍勇,虽见同伴三人丧命,仍挺矛来刺。
  杨过横过长矛砰的一声,重重击在他的头盔之上,只打得脑盖碎裂。
  众亲兵见杨过在刹那之间连毙四名勇将,无不胆寒,虽在大汗驾前,亦不敢上前与之争锋,只不住放箭。
  杨过纵马欲径直冲过去,但数百枝长矛密密层层的排在大汗身前,连抢数次,都不能近身,突然间胯下坐骑一声嘶鸣,前腿软倒,竟是胸口中箭。
  众蒙古亲兵见杨过落马,立时大声欢呼,拥了上来,人丛中忽然又见杨过纵跃而起,又挺枪刺死了一名百夫长,跳上了他的坐骑,枪挑掌劈,霎时间打死了十多名蒙古官兵。
  蒙哥见杨过横冲直撞,当者披靡,在百万军中来回冲杀,蒙古兵将虽多,竟一时奈何他不得,不由得皱眉。
  杨过看向蒙哥所在方向,已不足数十丈,他从战马跃下,举矛飞掷,他的神功系从山洪海潮之中练成,这长矛飞掷之势,便岩石也能插入,何况常人血肉之躯?
  他每一枝长矛都对准了顶盔贯甲的将军发出,顷刻间掷出了一十七枝长矛,又杀了一十七名蒙古猛将。
  随后他施展轻功,脚点战马,一口气冲到了蒙哥面前。
  蒙哥见势头不好,一提马缰,纵骑疾驰,胯下骏马四蹄翻飞,径向空旷处疾驰。杨过展开轻功,在后追去,蒙古军数百骑也在杨过身后急赶。
  蒙哥胯下的马唤名飞云骓,乃蒙古万中选一的良驹,龙背鸟颈、骨挺筋健、嘶吼似雷、奔驰若风,委实非同小可,后蹄只在地下微微一撑,便窜出数丈。
  杨过提气急追,反和大汗越来越远了,他心思一转,弯腰在地下拾起一根长矛,奋力往蒙哥背心掷去。
  眼见那长矛犹似流星赶月般飞去,只见那飞云骓似有灵性一般猛地向前冲,长矛距大汗背心约有丈许,力尽而堕。
  蒙哥在马背上回头一望,见将杨过越抛越远,心下放宽,纵马向西首一个万人队驰去。
  那万人队见大汉奔来,齐声发喊,迎了上来。
  只要两下里一凑合,就算杨过本领再高,也伤不着蒙哥分毫了。
  “谁杀得杨过,立赏黄金千两,封万户!”
  蒙哥大声传令说道。
  重赏之下,众官兵顿时蜂拥向前去,见形势严峻,杨过深知战阵中千军万马相斗,若落了单被围,武功再高也必无幸,加之方才一番激斗,他已消耗不小,眼见功败垂成,心中已生出死战之念。
  “此生得与龙儿重会,老天爷实在待我至厚,今日便死了,也已无憾。男儿为国战死沙场,正是最好的归宿”
  杨过心中热血沸腾,怒吼一声再次持矛向前冲去。而这时郭靖、黄药师等已相距均远,只空自焦急,哪里使得出一分力气去助杨过!
  襄阳城,郭府——
  不知多久,郭襄双睫微颤,方才自昏沉中悠悠转醒。
  只觉眼前光影摇曳,恍若隔着一层薄雾,她轻轻呻吟一声,神识渐渐归位,终是费力地睁开双眸。
  朦胧之中,一道素白身影,宛若月华初临,缓缓映入眼底。
  少女怔怔凝望,心神恍惚,恍若尚在梦境,不觉自问:我不是在襄阳城外么……莫非仍在梦里,未曾醒来?
  她揉了揉眼,眼前那道素白人影渐渐清晰,当彻底看清之时,霎时只觉呼吸都停滞了一瞬,这个素来自负美貌的少女,在眼前这位白衣女子前,竟不由自主地生出自惭形秽之感。
  只见她一袭素衣,肌理如凝脂,神情清丽绝俗,最动人处,并非容颜之美,而是那一分不染尘俗的清冷之意,仿佛九天之上遗落凡尘的谪仙。
  “你……便是杨大嫂么?”
  郭襄强自按捺心潮,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这位奇美女子,声线中竟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意。
  自风陵渡口初遇杨过,闻他提及那段十六年不渝的生死之约,郭襄便不知多少次在心中描摹——那位令大哥哥苦候十六载的“龙姑娘”,究竟是何等神仙人物。
  如今目之所及,这白衣若雪的女子,其风姿神韵,举世之内,除却那被江湖传为“终南仙子”的龙姑娘外,郭襄实再想不出第二人可与之并肩。
  只是,愈是凝神,心中愈惊。
  她自幼习习武,爹娘的武学造诣非同凡俗,耳濡目染之下,只一眼便能辨出高手深浅,赫然觉察,眼前这位终南仙子,气息幽若深潭,无波无纹,此刻更是霎时明悟,这位仙子姐姐不仅相貌极美,一身内功精纯无比!
  “是我。小妹妹,多谢你曾为我与过儿祈愿重逢。过儿常提起你,说你心性纯真,若至襄阳,定要带我来见你一面。”
  小龙女微微颔首,绝美的面庞上,难得漾起一抹温柔笑意。
  除却过儿,她素来清冷寡言,对旁人多是疏淡。
  然而从过儿口中得知,郭襄曾为他们团聚而真心祈愿,甚至为劝阻过儿轻生,甘冒跃下万丈深渊,这一份情意,令她也不禁生出几分格外的亲近。
  “果真……也唯有你这般人物,才配得上大哥哥。”
  郭襄低低一叹,语声中似有几分释然。
  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今能亲眼见到大哥哥安然喜乐,又有如此人物伴其左右,厮守相随,已是天大福分。
  至于那些多余的心思,不要也罢,何必为自己平添烦恼?
  “小妹妹,你遭此大故,又悲伤过度,身子尚虚,须得静养,莫要多思。既无大碍,我这便去城外,助过儿一臂之力。”
  小龙女说罢,淡然一笑,衣袂轻扬,翩然而去。
  郭襄倚于床头,目光仍追随着那宛若踏月而行的仙影,直至消失在门廊深处,一双清澈杏眸中,光华流转,不知思量着什么。
  自郭府而出,小龙女未曾片刻迟滞,轻功一提,身形已如一缕流云,翩然无声,掠上高耸的襄阳城头。
  她立于垛口之上,衣袂在猎猎长风中微微飘拂,迅疾扫视城外那片烽烟滚滚的战场,急切搜寻着杨过的身影。
  蓦地,乱军之中,一道熟悉人影子闯入眼帘。那人东窜西跃,身法灵动,却全无杀伐之意,反似在混战间纵情嬉耍。
  小龙女心头微凛,初时讶然,再凝神细辨——那人竟是本该安守城中的周伯通!
  足尖轻点城垛,她已化作一道白光,疾若流星,直掠周伯通所在之处。几个起落之间,便飘然落地。
  “周伯通!清儿呢?可还安然在城中?”
  声未落,七尺芒剑已出鞘,“锵锵”数声清越,剑光如匹练闪烁飞舞,顷刻间将数名围攻周伯通的蒙古兵刺翻在地。
  她连一眼也未去瞧那些倒下的敌人,冷若冰霜的目光紧锁在周伯通身上,已隐隐透出怒意。
  周伯通正玩得兴起,冷不防被当头一喝,顽劣性子立时收敛几分。
  他自知理亏,未守先前之诺,便有些心虚,伸手挠了挠乱蓬白发,避开小龙女凌厉目光,讪讪笑道。
  “哎呀,小女娃,你莫恼。我……我一人在城中守着,闷得骨头都生锈了,这才溜出来活动筋骨。谁想那小家伙不知何时也偷偷跟了出来……我一时玩得高兴,便没顾上他,好似是往那边高台去了……”
  小龙女闻言,面色登时一沉,周身寒意更盛,厉声道。
  “倘若清儿有失,我定饶不了你!”
  话犹未了,白衣已腾空而起,化作一道追魂白练,疾射向那早已化作废墟的高台。
  周伯通望着那焦急如焚的背影,不由缩了缩脖子,低声咕哝。
  “奇也,奇也……不知这小子是何来历,竟能教这冷淡女娃如此牵肠挂肚……”
  他摇了摇头,百思不得其解,却已隐隐觉出,此番怕是真闯下了不小的祸事。
  小龙女足尖轻点,身形飘逸若仙,白衣在硝烟乱舞的战场上拖出一道流光,眨眼之间,已如惊鸿掠影,临近那早成废墟的高台。
  她环目四顾,但见断木横陈,残兵狼藉,触目惊心。
  忽于一块焦黑巨石之后,瞧见了杨清——少年身量尚小,斜倚石侧,素衣尽染尘土,左臂更有数道血痕,显见受些皮肉之苦。
  幸而声息尚稳,脸色虽白,眸光却依旧清亮,无甚大碍。
  小龙女悬而未落的心这才稍松,长长吁出一口气。
  一步踏出,似缓而疾,缩地成寸,转瞬已至杨清身前,纤手轻搭其肩,一股至精至纯的真气无声渡入,替他梳理略显紊乱的内息。
  “清儿,随我回城。”
  她语声清冷,显然不欲在此多留。
  杨清只觉一股精纯真元贯体而入,百骸顿时舒泰,精神为之一振。
  少年心性,总想在人前一展英勇,此刻见娘亲飘然而至,胸中战意更盛,猛然昂首,目光穿过娘亲肩侧的虚空,直指前方煞气最炽之地,急声道。
  “娘亲!快看——爹爹被鞑子兵围住了!”
  小龙女心头一沉,急转眸望去,果然在百余丈外,杨过正陷于重围之中。
  但见他手执长矛,招势大开大合,威猛无俦,每一击挥出,皆有风雷之声,当者立毙,尸横数人。
  然而蒙古精卒悍不畏死,前批甫退,后批立至,潮水般攻势将他困锁垓心,半步难移,形势险至。
  小龙女秀眉微蹙,星眸寒光一闪,与亲子四目相接,虽无片语,心意却已相通。二人齐身一纵,化作两道交错闪电,直投杨过激战所在。
  “清儿!你自左路游斗,乱其阵脚;我从右路强攻,务必破开缺口!”
  言语方毕,二人已杀入敌阵。
  小龙女长剑一挥,剑光如练,寒芒纵横,身形飘忽如幻,转瞬间已斩翻数敌。
  杨清紧随其后,虽左臂带伤,仍咬牙挥剑,锋芒破风裂空,与娘亲并肩冲杀,生生在血与火中撕开一条生路。
  蒙哥麾下的扈从亲兵见二人来势汹汹,杀气如潮,立时挥刀列阵,又有两支百人队蜂拥而至,欲截其锋芒,蒙哥遥见战况不利,心中已生退意,暗暗一提马缰,催动坐骑,径向北方疾驰而去。
  杨过瞥见大汗单骑远遁,心急如焚,忽地念头一转——长矛笨重,不利追敌,何不用飞石制之?
  当即俯身拾起两枚卵石,暗运内力,疾掷而出。
  只听“嗤嗤”破空之声,两道寒光电射而去,准确击中蒙哥胯下飞云骓的臀部。
  杨过臂力惊人,飞石势若雷霆,那骏马痛嘶一声,前蹄高抬,昂然而立。
  蒙哥果不亏为蒙古帝国大汗,自幼浸淫骑射,承祖父成吉思汗、父拖雷之遗风,驰骋沙场,战功累累。
  昔年随拔都西征欧陆,更立赫赫之绩。
  数十载南征北战,临敌沉着,此刻即便遭突变,仍神色不乱。
  他疾稳坐骑,旋即抽出鞍侧雕镂精美的强弓,搭上一支金羽长箭,箭镞锋芒毕露,寒光逼人。
  回身锁定杨过,手不曾迟疑,弓弦一响,那一箭裹挟风雷之声,直贯而来,势不可当。
  杨过万料不到蒙哥竟有如此骁勇气概,此时正俯身觅石,全未察觉那一抹流金曳羽,已如流星坠地般破空逼近。
  电光石火间,小龙女目光一闪,恰见那支利箭疾射而至,只觉周身生寒。
  此刻,她顾不得自身安危,素影疾掠,化作横空白虹,施展玉女心经中的那招——愿为铁甲,直欲为他挡下这致命一击。
  “娘亲,让我来!”
  然而——就在她足尖方才点地,衣袂将展未展、身形将起未起之际,杨清双眸骤绽精光,低喝一声,右掌疾拍而出。
  一掌去势凌厉无匹,恰中小龙女腰间。
  小龙女“呀”的轻呼一声,只觉一股猛力推来,身不由己地斜飞丈许,连退数步方才站稳。
  以她的武功,这点掌力自然奈何不得,然而却硬生生打断了她的救援之势。
  清眸中闪过一抹错愕,尚未来得及诘责,便见眼前一幕——令她心如刀绞!
  杨清不退反进,立于方才娘亲欲扑的去路,双臂高举长剑,身形笔直如松,将一身力气尽注六尺青锋,迎向那破空而来的晃眼金芒。
  剑法虽仅入门,但此刻奋力所发,亦快若奔雷,剑光划出一道耀眼弧线,直取箭尖。
  然而,那金羽长箭乃蒙哥亲手所射,凝聚其雄浑内劲,势若霹雳,岂是一个初习武道的少年所能抵挡!
  “铮!”一声脆响,长剑仿佛脆竹般寸寸崩裂,碎铁飞溅如星。而那金羽长箭去势未减,挟着穿云裂石之威,瞬息便洞穿了少年的胸膛!
  “噗——”
  一蓬鲜血迸涌而出,如雪地乍放的红梅,顷刻间染红了他素白衣衫,艳丽而触目惊心。
  “清儿——!”
  一声悲鸣,几乎裂碎了战场的杀伐之声。小龙女身形一晃,恍若失魂,扑至亲子身旁。
  只见少年踉跄两步,终是仰身倒下。胸前那片殷红迅速蔓延,鲜血自唇角溢出,气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微下去。
  那双原本清澈明亮的眼眸,渐渐蒙上死灰般的薄雾。
  他费力转动瞳眸,凝望向扑来的人影,目光中既有无尽眷恋,又似完成某种使命,带着一丝释然的微光。
  小龙女“扑通”一声跪倒在亲子身侧,天地间的色彩似在刹那间尽数褪尽,只余下那一抹殷红,刺目如血。
  她双手颤抖,几乎不敢触及那血肉模糊的伤口,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抚过亲子因失血而渐趋冰冷的面庞。
  指尖所触,尚存一丝余温,却似利刃刺入心底,寒意层层涌上,直入魂魄。
  “娘亲……我……终于……呃……”
  杨清唇角微颤,似欲开口,终只溢出一缕血沫,气息如风中残烛,摇曳欲灭。
  小龙女将他紧紧抱在怀中,泪如决堤,四周厮杀声依旧震耳,而她所见所闻,只剩怀中这具渐冷的身躯。
  杨过回首,赫然见是亲子替自己挡下那致命一箭,胸中如翻惊涛,痛彻心腑。
  然战机转瞬即逝,他强忍悲恸,瞥见蒙古大汗蒙哥策马欲遁,猛提一口真气,以黯然销魂掌的无穷劲力,挥臂掷出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块。
  只听“呼”然破空,疾若奔雷,正中蒙哥后心,霎时筋断骨裂,翻身坠马,这位蒙古帝国的大汗气绝当场!
  自蒙宋交锋以来,从未有过如此惨败——先是金轮法王殒命,如今连大汗亦命丧于城下。远处黄蓉见到此状,立时振臂挥旗,真气催声,喝道。
  “蒙古大汗已死!”
  声如霹雳,震彻八方,蒙古军闻之胆裂,阵线顿时崩溃,溃兵四散。
  正当郭靖率兵追杀之间,忽见西方杀来一支整肃之师,旗下赫然是蒙古四王子忽必烈。
  然兵败如山倒,纵其治军严整,亦被潮水般涌来的败兵冲得队伍大乱。
  忽必烈见势不济,只好率亲兵殿后,缓缓北遁而去。
  此时,小龙女垂首望着亲子,见其生机一点点流逝,眼神中满是无助绝望。
  忽觉体内骨节发出阵阵令人心悸的“咯咯”轻响,苦修十六载的“玉女素心”精纯内力,如决堤之水,汹涌流散,无法收束。
  “龙儿!你怎么了?”
  杨过忽感小龙女气息骤降,奔袭过来,连忙俯身握住她冰凉如雪的皓腕,探得脉息,不由大骇——经脉一时炙热如焚,一时又寒彻骨髓,正是阴阳逆乱、走火入魔的之兆!
  “莫管我,先……看看清儿……”
  小龙女面色惨白如纸,唇无血色,喃喃低声。
  杨过俯首,望见杨清胸口那深可见骨的创口,金羽箭几没至羽翎,周遭血肉翻卷,心肺必遭洞穿。
  胸中悲恨交织——皆因自己轻敌托大,方致如此惨祸!
  “箭透心肺……怕是不成了!”
  “不……不!过儿,你一定……救他……你一定要救活他!”
  小龙女双眸涣散,五内俱焚,身子摇摇欲坠,却仍强自忍住颤抖,伸出素手死死攥住杨过那空荡的袖袍。
  杨过心如刀割,欲宽言抚慰,忽觉丹田真气狂涌,经脉剧烈抽搐,喉头一甜,一缕乌黑血线悄然自唇角溢出,在战场的血与火之下,显得森冷诡异。
  “过儿……你……你怎么了!”
  小龙女此刻本就心神欲碎,又见杨过蓦然吐血,顿时只觉天旋地转,金星乱迸。
  最后一丝希望,如风中残烛剧烈摇曳,终至熄灭。
  她“噗”地喷出一口殷红,纤腰一软,便即昏厥倒地。
  杨过见状,疾伸右臂,将小龙女柔弱身躯揽入怀中。
  霍然转首,目光如电扫视四野——只见数里之外,襄阳城下杀声虽渐歇,蒙古兵马因大汗蒙哥殒命而军心土崩瓦解。
  溃兵丢盔弃甲,惊马四窜,践踏碰撞,乱作一团。奔逃之势汹涌如决堤潮水,顷刻便向他们这边蜂拥而来。
  “此地已成乱军撤退之地,断不可久留。”
  杨过喉结微动,低声自语。丹田真气猛提,欲压下经脉间那股灼烈如焚的燥热,奈何气血翻腾如潮,那燥热竟似附骨之疽,亦难平复。
  他行走江湖多年,历经百战,生平未遭此等诡异内伤。
  多半是先前与金轮法王相搏之际,被暗中注入了一股内劲,当时激战之中不曾察觉,此刻悲愤攻心,方才迸发。
  “清儿……今日怕是带不走你了……”
  杨过回首,凄然望向于尘埃中仰卧的杨清。只见他胸前血窟犹在喷涌鲜血,面色苍白如纸,气息若有若无,随时会魂归九泉。
  此刻他自身内伤不明,龙儿又已昏迷,全凭他独臂支撑,怀抱一人之余,岂又再能负亲子尸身?
  况蒙古溃兵已如惊弓之鸟般逼近,马蹄与嘶喊之声杂作一片,生死关头,纵有万般不舍,也只能割断心肠。
  顷刻间,杨过咬紧牙关,抱紧小龙女,单足一点,身形拔起如烟,贴地飞掠,避开溃逃乱兵,朝着襄阳城疾驰而去。
  城头之下,黄蓉望见杨过怀抱小龙女进得城中,忙派人引路,接入郭府,进的一间素雅静室,用作安置养伤。
  杨过轻轻将小龙女放于榻上,替她掖好锦被,凝视那失了血色的绝美玉容,心底沉重如坠深渊。
  杨过深知,龙儿修炼的“玉女心经”虽精妙无双,却有一大隐患——此功需心境澄明,一念不起。
  一旦情志大动,情绪翻涌,便有内力反噬之险。
  轻则功散,重则经脉俱断,性命难保。
  方才亲子殒命,龙儿悲恸至极,内息逆乱,真力狂泄,果真是九死一生。
  念及于此,杨过更不敢离榻半步,双指轻搭她腕脉,凝神探察气息流转。
  不知过了多久,紧锁眉心终稍缓几分——龙儿脉象虽乱弱,却不似先前狂泄不止,呼吸亦渐由游丝断续而趋于匀稳。
  显是她求生之意坚韧非常,一时三刻之间,性命可保无虞。
  杨过轻吐一口气,然而清儿殒落之痛、龙儿伤重之忧、自身暗疾之患,及襄阳危局未解——桩桩件件,仍如乌云压顶。
  他勉力支起身躯,凝望沉睡中的小龙女,目中万千不舍交织。
  大丈夫行走于世,当有所为,有所不为。
  此刻首要为襄阳大义,纵情深似海,也须暂且按下。
  片刻犹豫,终是转身离开。
  城外,郭靖正麾军布阵,预备清剿溃散的蒙古残部。
  杨过赶至,与群雄并辔立马,只听郭靖一声令下,众人宛如猛虎下山,兵刃映日,马蹄如雷,合力冲杀,将残敌尽数逐退,直杀得长空澄明,烽烟俱息!
  直至月沉星隐,夜色沉沉,蒙古溃兵方才被尽数清剿。襄阳城重归久违的宁谧,宋军凯旋而归,鼓角齐鸣,战旗猎猎,满城欢声雷动。
  郭靖亲率诸将返抵城外。城门洞开,襄阳安抚使吕文德早已得报,亲带亲兵将校,列阵城前,又备下喧天锣鼓,以迎这支大捷之师。
  郭靖翻身下马,健步如飞,来到杨过身前,一把握住他手臂,力道无比沉雄,见之可知胸中激荡之情。
  恰有百姓捧来两碗香醇土碗酒,郭靖接过一碗,转身双手奉至杨过面前,目光炯炯,朗声道。
  “过儿!你今日独力会战金轮法王,又力毙蒙哥,复助我军荡平鞑虏,立下不世奇功,威名当传天下!襄阳军民,莫不感佩你的大恩大德。况且你又于万军之中救回襄儿,这番天大恩情,我与你郭伯母真是千言万语也说不尽!”
  杨过闻言,胸臆百感,热流翻涌。他接过酒碗,却未先饮,反是深深一揖,朗声道。
  “郭伯伯言重了!小侄自幼孤苦,若非当年郭伯伯、郭伯母不弃,将我收留于桃花岛,倾心教诲;后来诸般磨砺,才得侥幸习得这点微末武艺,又何来今日立足于天地之间之时?”
  郭靖闻言,虎目微动,重重拍了拍他肩膀,大笑道。
  “好!说得好!你我叔侄,无需多礼!来,随我同入城,共贺此番大捷!今夜不醉不归!”
  言罢,他仰首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杨过见状,也亦接过酒来,一饮而尽,二人并肩阔步入城。
  沿途百姓与守军早已夹道而立,呼喊“杨大侠”、“郭大侠”之声如雷贯耳,直震人心。
  入得城来,喧嚣稍歇。杨过凑至郭靖身侧,拱手道。
  “郭伯伯,此番虽捷,小侄心中喜慰。只是……内子为救襄阳重伤,此刻歇息于郭府。小侄心切,欲先去探望陪伴,望郭伯伯见谅。”
  郭靖闻言,立时摆手笑道。
  “过儿,此事何须多言!岳父与一灯大师皆在近左,蓉儿亦在此地,他们于医理之术皆有精深造诣。若有需要,我即刻请他们为她诊治。”
  郭靖深知杨过、小龙女半生多舛,方得重聚,何其不易。
  况且小龙女为救襄阳身负伤势,他既感激,亦怀愧疚。
  故此一切依杨过之意,毫不阻拦。
  杨过略一点首,便急步向郭府而去。身后,鼓乐与欢呼声依旧震耳,但心思早已不在此地,已飞到小龙女榻前。
  岂料,轻推房门,锦榻之上竟空空如也,伊人踪影全无!
  杨过心头一惊,登时便料定——龙儿她纵然重伤在身,内力大损,亦无安卧心思,此去必是为寻亲子遗尸!
  念及于此,再不迟疑,也顾不上自身伤势,身形一闪,破门而出,施展轻功,宛若电掣流光,直奔方才的血战之地而去。
  城外寒风呼啸,卷携着血腥与焦土的气息。杨过目光如炬,四下搜寻,心中焦灼如焚。
  数里之外,终于望见一袭素白身影,孤立于尸横遍野的焦土之间,清冷月色映照下,竟似一抹孤魂。
  杨过心头一痛,疾掠上前。只见小龙女发髻微乱,玉容清冷如昔,却覆着无尽哀婉凄怆。步履踉跄,眼神空洞,只在残尸断戟间无目游移。
  她立足之处,正是方才蒙古溃兵北遁的必经之路。那苦命孩儿的遗骸,纵存于此,恐早已被万马铁蹄碾作血泥,化作无迹。
  清冷的月华如霜,倾洒在荒凉肃杀的战场上,寒风穿行焦土,卷起零星灰烬,呜咽不绝。
  “我……我找不到清儿了……”
  嗓音低弱得叫人心碎,抬眸望去,前方那如山岳般伫立的身影,夜风中,那空荡的左袖猎猎翻舞,更添几分悲凉。
  小龙女缓缓走近,终至眼前,忽地双臂伸出,紧紧抱住杨过腰身——这是无边苦海中唯一可以依靠的孤岛,再不容有失。
  杨过此刻心如刀绞,却只得强自按捺,伸独臂环住她颤抖肩膀,柔声道。
  “龙儿,莫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战场混乱,也不排除是清儿被败退的鞑子掳去。”
  此话连他自己也知不过是渺茫安慰,但此刻,却是唯一可将龙儿从崩溃边缘拉回的希冀。
  “真……真的么?过儿,你说的……是真的?”
  怀中人身躯一颤,抬起那张苍白绝美的面庞,怔怔望向杨过双眼。在那双空寂清眸中,竟因他的一句善意谎言,重燃起了一丝微茫的光。
  杨过见状,心酸如绞,却终不忍将这抹光芒熄灭,咬牙说道。
  “确是如此。无论结果如何,总当一探。先回城向郭伯父,郭伯母辞行,再循蒙古兵马败退踪迹追寻,或可寻得清儿下落。”
  说罢,小心将她扶起。
  小龙女身子绵软,大半倚于他怀,杨过亦身负内伤,丹田燥热虽被强行压下,仍在隐隐作痛,但他此刻岂肯顾及自身异样,咬牙运力,托住小龙女,提气纵步,化作一缕疾风,直奔襄阳城而去。
  襄阳一战后,城内一扫连日阴霾,灯火辉煌,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百姓们奔走相告,街头巷尾皆洋溢着重获安宁的喜悦。
  上首席中,一灯大师合十微笑,眉宇间尽是慈悲;周伯通抓耳挠腮,正与瑛姑抢一碟糖霜核桃;东邪黄药师青衫微扬,与郭靖低声论兵,说到妙处,两人相视而笑。
  郭靖身侧,黄蓉一袭淡紫罗衫,手执银壶,替众人斟酒,眼波一转,风姿绰约,满堂生辉。
  其身后两侧,侍立着大武、小武兄弟。
  二人身形魁梧,身披甲胄,按剑侍立,神色恭敬,丝毫不敢打扰师长谈兴。
  次席里,点苍渔隐与武三通斗酒,朱子柳摇扇评点战局,郭襄与郭芙合坐一处,各路豪杰高谈阔论,笑声此起彼伏。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众人兴致正浓之际,忽见的帐幔一挑,一对丰神俊朗璧人联袂并肩,缓步踏入帐中。
  霎时间,原本喧哗鼎沸的帅帐,竟齐齐静了下来。
  帐中众人目光皆不由自主地投向帐口这两道身影,他们正是于败危局面力挽狂澜的“神雕大侠”杨过,与那位传说中的终南仙子小龙女。
  杨过连番烈战,眉宇虽染风霜,身形却依旧挺拔如崖上青松。
  他独臂负手,静立帐前,一双眸子精光湛然,环视之下,自有股睥睨群伦的雄浑气概。
  然而众人的目光更多却是落在他身旁的那位极美女子身上。
  “终南仙子”之名世人久仰,今日得见真容,方知传言未虚。
  只见小龙女一袭素白衣衫,纤尘不染,似素衣映衬下,她肌肤愈发显得晶莹胜雪,一头青丝如墨色流瀑垂落,黑白之间,衬得那份清丽脱俗,直不似凡尘中人。
  只是细观之下,方能察觉她玉也似的面庞少了几分血色,透出一种冰雪初融般的病态苍白,显是元气大损之象。
  其容颜之绝色,眉目之清秀,固然令人心颤,但真正摄人心魄的,却是那股超然物外的冷清气韵。
  静立不语,无嗔无喜,宛若雪峰顶巅万年不化的寒玉天雕,清冽绝尘,圣洁无双。
  一股无形清寒之意弥漫开来,一众人只觉心头俗念尽消,唯余仰望之意。
  帅帐之内,列坐群雄哪一个不是在江湖上叱咤风云的豪迈人物?
  方才二人刚一入帐,众人目光虽齐齐汇聚,但在打量这位传说中的“终南仙子”时,也只是带着几分敬意,略一端详其风姿,便都各自收敛了目光,不敢过久凝视,以免唐突佳人。
  唯独那襄阳安抚使吕文德,此刻却是另一番光景。
  此刻他双目圆瞪,目光便似被精铁磁石牢牢吸住,死死钉在小龙女那清丽绝俗的身影之上,上上下下逡巡不止,竟似痴了般,半分也挪移不开,眼神里满是惊异震撼。
  吕文德并非未闻这“终南仙子”的赫赫声名。
  然他久在欢场堆里打滚,自诩阅尽人间女色,对于江湖中什么“仙子”、“侠女”的赞誉,向来心存三分轻蔑。
  在他想来,世上哪有什么女子真当得起“仙子”二字?
  不过是些草莽之辈见识鄙陋,以讹传讹,抑或好事之徒刻意吹捧出来的虚妄名头罢了,当不得真。
  十六载光阴流转,纵是天香国色,亦难免朱颜凋零,风华消减。
  岂料今夜灯火之下,得见这位传说中的终南仙子,竟是名不虚传,一如传闻中那般卓绝!
  但见她玉容绝艳,肌肤莹洁如初雪,竟无半分岁月痕迹,竟与那豆蔻韶华的少女一般无二!
  任凭他先前在心底如何嗤笑不屑,将这终南仙子之名贬得一文不值,此刻真人当面,只是一瞥,顿觉得胸中猛震,气息一滞,小腹灼热,胯下那腌臜屌物赫然挺立起来!
  吕文德目光不由得转向侍立一旁的黄蓉——这位素有“江湖第一美人”之称的郭夫人黄蓉亦是珠翠华服,容光照人,眉宇间娇美难言,更蕴着一股久居人上的英气威严,端的同样是人间绝色。
  若是与这位清冷若九天寒月般的终南仙子并肩而立,两人姿容气韵各擅胜场,也仅堪平分秋色!!
  他这边厢想入非非,却不知这副色授魂与的丑态,早已尽数落入旁座心细如发的黄蓉眼中。
  这位女诸葛素来机敏过人,目力何等厉害,只消在吕文德那张肥胖丑脸上微微一扫,便已洞穿了他心底那肮脏不堪的邪思淫念。
  黄蓉心中不由得暗自冷笑一声:哼,这头蠢笨如猪的肥物,平日里对我便是眉来眼去,尽动些歪心思,我不与他一般见识,也就罢了。
  如今他吃了虎心豹子胆,竟将这等龌龊主意打到了龙姊姊的身上,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德性!
  当真是痴心妄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她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依旧浅笑盈盈,与周遭豪杰谈笑风生。
  心底却已暗忖:此獠色胆包天,竟敢生出这等龌龊心思!
  非得寻个时机,设下妙计,好生整治他一番不可,也叫这腌臜东西知晓,龙姊姊岂是他可以妄自觊觎的!
  一时间,千百条戏弄惩戒的妙计已在她胸中悄然成形。
  而黄蓉身旁端坐的郭靖,素来心胸磊落,不惯揣度旁人私念,此刻满心都是襄阳大捷、故旧重逢的欢悦,当下斟满两杯美酒,亲自捧着迎向二人,朗声道。
  “过儿,龙姑娘!你们来得正好!今日襄阳大捷,全赖诸位英雄鼎力相助,尤其是你们二位,更是居功至伟!来来来,这首席之位,早已为你二人备下,无论如何,今夜定要与我等共饮此杯,同庆胜果!”
  杨过见郭靖如此盛情,只是微微一笑,从郭靖手中接过酒盏,目光在席间缓缓一扫,越过那些熟悉的面孔,而后朗声说道,其声清越,传遍全帐。
  “郭伯伯盛情,小侄心领。今夜月朗星稀,帐内佳酿溢香,高朋满座,确是人生一大快事。只可惜,我夫妇二人尘缘羁绊,尚有未了私事,却是无缘与诸位同享此番盛宴了。江湖路远,聚散匆匆,他日若有缘再逢,杨过定当与诸位前辈、好友开怀畅饮,一醉方休,共话昔日江湖情谊,如何?”
  他这番话说得辞意坚决,却又不失分毫礼数。一旁黄蓉闻听此言,秀眉一蹙,满心疑惑。
  她深知杨过性情,虽狂傲不羁,却也并非不通人情世故之人。
  今日襄阳大捷,他夫妇二人力挽狂澜,当属头功,何故却要在这等群雄毕集的庆功宴上匆匆离去?
  莫非是龙姊姊伤势复发,或是……黄蓉心中一紧,忙快步上前,轻轻拉住杨过的衣袖,压低了声音,急切问道。
  “过儿,可是龙姊姊身子不适?有何难处,不妨与郭伯母说,千万莫要独自承担。”
  杨过闻言,心中一暖,却并未回答黄蓉的问话,只是伸出那只独臂,揽住身旁佳人,二人紧紧相依。
  郭靖见此情景,心中亦是明了。他叹了口气,暗道,这一对苦命鸳鸯,半生坎坷,历经多少生离死别,方得厮守。
  如今襄阳之围既解,强敌已退,他们想必是已倦于这尘世纷扰,不愿再受这虚名俗礼所累,这便要立即要携手归隐,重回那与世隔绝的山林之中,过他们神仙眷侣般的日子去了罢。
  而帐中群雄听其话中之意,已知二人去意已决,绝非寻常客套。
  众人一想到神雕侠侣此番离去,江湖路远,再见无期,日后恐难再睹其惊世风采,胸中皆不免涌起怅然若失的离愁别绪。
  武林前辈如一灯大师、黄药师等,亦是微微摇头,目光中带着几分惋惜。
  人群之中,尤以郭二姑娘反应最为强烈。
  这位素来跳脱活泼的明慧少女,此刻却是眼圈儿微微泛红,晶莹的泪光在明亮的杏眸之中泫然欲滴。
  她从人群中挤身上前,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哽咽,哀声唤道。
  “大哥哥!你……你这就要走了么?爹爹娘亲,还有我……我们都盼着你能多留些时日呢!”
  杨过闻声,转过头来,目光落在郭襄那张梨花带雨的娇美俏脸上。
  他知这郭二姑娘对自己一片赤诚,情深义重,脸上勉力浮起一抹淡淡笑意,温言说道。
  “小妹妹,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你生性聪慧,豁达开朗,日后定能有一番大作为。好生珍重,听你爹娘的话,莫要再任性。日后倘若真遇上什么难以排解的困厄危难,纵然手中再无金针,只要我杨过尚在人世,必会为你尽力去办到一二。”
  他这番话说得平和冲淡,目光看向郭襄,平淡如水,心中亦无半分男女私情的涟漪,无论过去如何,他此刻确是将郭襄视作可亲可爱的小妹妹一般,并无私念。
  言罢,杨过抱拳环揖,朗声向帐中郭靖、黄蓉、黄药师、一灯大师、周伯通等一众前辈及江湖好友逐一拱手作别。
  “郭伯伯,郭伯母,黄岛主,一灯大师,老顽童前辈,以及诸位英雄好汉,杨过夫妇就此别过!后会有期,善自珍重!”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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