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事记】(1-14)作者:稳当当的色

送交者: a_yong_cn [★★★声望勋衔14★★★] 于 2025-12-07 16:04 已读11150次 2赞 大字阅读 繁体
永宁事记

作者:稳当当的色


1.卖女


    永宁五年冬,距离北羌南下已经过去半个月。

    短短半个月内,幽州迅速陷落,驻守边疆的将军战死,监军仓皇逃窜,并州、凉州、雍州三地防线岌岌可危,百姓带着家眷南下躲避战火,大地一片哀歌。

    但坐拥十四州之地的大夏朝廷并未陷入惶恐动荡之中。

    高官安居于高枕无忧的京城,夜夜笙歌;乡绅聚集在鱼米富饶的江南,日日奉承。

    永宁七年夏,大夏骁勇之军收复幽州的消息传来,带着家眷奔赴幽州的云麾将军府上人手不足,急需采买一批伺候后宅的丫鬟。

    尚未回复元气的百姓们喜笑颜开,纷纷带着尚存的女儿来打点关系。

    陆贞柔上辈子过得好好的,没事与帅哥们调调情,跟姐妹们逛逛街,哪知道眼睛一睁便来到乱世。

    还好她命不该绝,被一户夫妇从死人堆里救出来——虽然他们原本是想烹了她。

    幸好,大夏及时打退了入侵的北羌人,总算让百姓有了些许喘息之机,前来驻扎的将军家眷们需要一些丫头伺候。

    救了陆贞柔的夫妇便打算先带她去大户人家前碰碰运气。

    农妇怯懦局促地站在院子前,衣不蔽体的两个大人与孩子,站在体面的人家前,竟不由自主生出几分无地自容。

    然而一想到破破烂烂的家,见底的粮罐,还有身边不成器的丈夫,那农妇又鼓足勇气地冲领头妇人问道:“您要这个孩子吗?只需要五两银子。”

    正在挑着丫鬟的妇人心下不喜,她是云麾将军府上夫人的陪嫁婆子,然而北方战事吃紧,云麾将军自然要去戍守边疆,但圣上感念老国公膝下子嗣不丰,额外开恩允诺夫人能够一同前去。

    这可苦了她们下人!

    幽州可是刚被北羌人嚯嚯完。

    虽然临行前,国公府自然是为儿媳备好了万全的体贴,什么绫罗绸缎、金银珠宝,还有丫鬟们过冬的夹袄绸衣,但还是缺人。

    现在可不,还得劳烦她这个婆子来挑丫鬟。

    贫民百姓的女儿个个面黄肌瘦,神情呆滞,也看不出年龄,只能让有经验的婆子估摸着“这个九岁”“这个十二岁”。

    “年纪太大了。”陪嫁婆子淡淡地说了一句,只见眼前的人家瞬间哭了起来。

    女孩仍是呆呆的模样,年纪不大,显然不知道发什么事,想起自个儿的孙女也差不多是这个岁数,陪嫁婆子心下叹了口气,说:“世道艰难,等会儿有女儿的人家,带着女儿去门房前领三个粗糖窝窝再走。”

    旁边的人牙笑道:“还是薛大姥姥心善。”

    在场的人顿时面露喜色,千恩万谢地拉着女儿下跪,有些反应慢的还被自家老子训斥一顿:“臭丫头还不快磕头?小心老子打你!”

    薛姓的陪嫁婆子原有二子一女,丈夫不成器,长子夭折,次子病死,家里只活一个女儿,女儿又生了女儿,自然是百般宠爱地将孙女捧在心尖上,仔细谋划着让孙女留在江南学着绣工,来日当个绣户。

    见眼前的贫民对女儿满是粗鄙之语,还有想扇女儿的蛮横之徒,薛姓妇人心中的怜悯顿时去了大半:“除了刚刚说了留下的那些,别的都带走。”

    几个门子顿时一拥而上,拉着闹哄哄的几个大人:“快走,别留在这儿碍眼。”

    门外的农妇见门子凶恶,心中忍不住生出几分怯意,身边的男人更跟个鹌鹑似的不敢说话。

    然而想起家里空荡荡的粮米罐子,她又壮着胆子叫了一声。

    “夫人,这个六、七岁,只、只要五、不,二两。”

    对于大户人家来说,二两不算什么,但对于贫民百姓来说,二两省下来,可相当于数年的口嚼。

    陪嫁婆子身穿绮罗,一见满身破布的三人,再一听价格,便眉头一皱,心里顿时瞧不起这群异想天开的泥腿子们:“二两银子?她是谁家的千金小姐,怎么卖这么贵?”

    “不贵不贵,您看她的脸。”农妇赔着笑脸,用力擦了擦陆贞柔的脸。

    六岁的陆贞柔年纪尚小,却已经是一个十足的美人胚子。

    那婆子先看得一怔,目光停留在陆贞柔的脸上许久,接着眼底迸出喜意,她强忍着压了下去,狐疑地扫过农妇与其丈夫粗糙的手掌,又看了眼陆贞柔藏污渍下的白皙柔软的肌肤:“这是你们的女儿?”

    见婆子不怪罪,那农妇的丈夫胆子也便大了起来:“是我们从城外死人堆里捡回来的,也不见人来找,兴许是爹妈死了。”

    婆子并不搭话,转而低下头对女孩柔声说道:“囡囡多少岁了?可还记得家人吗?”

    陆贞柔还未摸清楚所处的环境,但她知道再留在农户家中,保不定什么时候就被做成了羊肉羹汤,不如换个环境更好的地方。

    心下有了决断的陆贞柔面上怯怯地说道:“六、六岁,不记得了。”

    薛婆子略一沉吟,伸手喊来陪同的大丫鬟:“红玉,给这家人五两银子,你们过来画个签。”

    农妇与她那丈夫面露喜色,连院里还未散去的人家都露出羡慕之色:早知道这家人要来挑丫鬟,自己也去城外捡几个!

    一个竖着发髻的丫鬟称着银两,冲农妇笑道:“可是让你们捡着便宜了,多少人想找门路都找不到呢!”

    说完,她意有所指地补充道:“保不定别的将军、王爷也要挑丫鬟,我想着,这世上的人总是喜欢带着水葱似的女孩,你们回家把自个儿丫头养好,多吃点好吃的,多补些肉,说不定哪天也被选上当丫鬟了呢?”

    这话说的令众人心中一动,虽说时下处境艰难,但北羌人到底是被打跑了,出去耕田也不算艰难。

    再说了,万一要跟这五两农户一样,养出一个水灵灵的丫头卖个好价钱呢?再万一,万一当上里头的夫人了呢?

    众人心里计较着,薛婆子看在眼里,心中多少有几分不满,她又不能冲这些没见识又没好心的人家发作,只能拉住红玉,冲她一努嘴。

    后者收了签,“嗳”地应了一句:“从今天起,你们就是忠国公府的下人了,我们世子向来善心体恤,还未分家开府,你们先去洗漱干净,然后跟着我进府,等回了大奶奶,再把你们拨去院里干活。”


2.辩解


    薛婆子指挥着大丫鬟们带着小丫头走,红玉给了银子,见陆贞柔还呆在原地,心想“是个可怜的”,便耐心问道:“你有什么话想跟他们说吗?”

    陆贞柔张了张嘴,还没跟农妇说上什么话,后背被人猛地一推,差点跌倒,她转头看去,旁边的农妇掂着银子赔着笑,推她的人是那农妇的男人——那汉子一脸凶狠地说:“瞅甚么!还不快去,再磨叽,老子活扒了你的皮!”

    红玉登时柳眉倒竖,发话呵斥道:“叫什么叫!短命鬼,她已经被李府买下来,从此就是李府的丫鬟,与你不相干。”

    那汉子平日里就是个欺软怕硬的孬种,见红玉气势嚣张,登时软了下去,赔着笑道:“是是是,姑奶奶说得对。”说罢,还打起自己的嘴巴,“给您赔个不是。”

    陆贞柔冷眼看了出闹剧,等对方闹够了,便轻轻拉了拉红玉的衣摆,手指小心翼翼地避开污渍处。

    红玉感觉到有人扯着自己,低下头便看见一张嫩生生、脏兮兮的脸蛋,因为被用力擦拭过显得几分通红可怜。

    她心一软,想到“这孩子真是可怜见的”,又嫌那汉子吵闹,便对农妇说道:“还不快把你男人带走,留在这是想污姑奶奶的眼?”

    等红玉说完,薛婆子便不再理会那对夫妻。

    农妇得了钱,又扔掉一个包袱,自然是千恩万谢地拉着自家男人走了,边走边骂:“杀千刀的东西,吵什么,嫌我不够丢人吗?”

    “你这泼妇!把钱给我,那丫头是我捡回来的。”

    “遭瘟的东西——”

    见那对吵闹的夫妻走远,女孩们也被当作货物似的清点完毕,陆贞柔脆生生地说道:“红玉姐姐,薛大姥姥,我是被捡来的,跟他们不认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姐姐,你好漂亮,跟画里的仙女似的,能不能陪我说说话,我们要去哪儿呀。”

    六岁女童的声音软糯动听,再加上这配上懵懂迷茫的眼睛,实在是粉嫩可爱。

    不过十七八岁的红玉被她哄得心花怒放,又看见她眼巴巴的样子,顿时心软不已,第三次叹道:“好好人家里养的女孩变成这样,真是可怜见的。”

    但红玉素来与年老的婆子一起管着夫人钥匙,心里自然有一番见识,她理了理思绪,也不嫌脏似的拉起陆贞柔的手,俩人边走边说:“买下你的人是忠国公府,咱们的主子姓李,住的地方也叫李府,远在帝京,咱们老夫人心疼世子不易,便带着一些奴婢们来到幽州城定居……”

    等到俩人进了院子,院内似乎是一处民居,年岁差不多的小孩一共有六个,个个瘦小如鸡仔,还有几个穿着体面的少女与薛婆子说着话。

    陆贞柔回头看去,门子已经落守在院外,如门神似的气势凶悍、目露凶光,让她忍不住脖颈一缩。

    红玉似乎未察觉到不妥,用指尖点了点身边女孩的头,唤她回神。

    小女孩污泥似的额头像是掉下一块瓦似的,露出了星子一样的白。

    红玉没在意脏不脏,紧接着冲院里几个婆子一指,半是吩咐半是照顾道:“诺,你先在这院子里住一天,明儿个教养婆子会教你们规矩,等学好了,便挑着规矩好的去伺候咱们夫人世子,从此便不用挨饿受冻了,你可晓得?”

    才从狼窝里出来的陆贞柔暗叹:“真不知道李府是龙潭还是虎穴。”

    叹气归叹气,陆贞柔心中自然是十分感激红玉的体贴,不然这小胳膊小腿早被人填作肚子。

    小女孩乖巧道:“谢谢仙女姐姐,谢谢薛大姥姥。”  声音清脆悦耳,夸得人心里舒坦极了。

    薛婆子尚能严肃地绷紧嘴角,只是红玉噗嗤一声,见院中众人看向自己,她便也收敛容色,故作严肃道:“看什么!还不快去烧水,把这几个泥猴洗干净,明儿一个不落地送到李府来。”

    院里的牙子堆着笑,点头哈腰地送走李府的一群丫鬟婆子,就地架起大锅,一个个女孩像是小鸡仔下锅似的扑腾进去。

    等到日落西山,连晌食都备好,七个干干净净的小女孩挤在一起分着咸菜馒头。

    其中一位年纪稍长的女孩不知道怎得,竟然发了痴似的哭了起来。

    牙婆子今天做成了一笔大生意,正是美滋滋地时候,她一听哇哇乱哭,便扔了筷子,揪起那女孩的头发,呵斥道:“要死啊!号什么丧!”

    陆贞柔跟剩余五个女孩挤作一团,害怕地看向发作的人牙婆子。

    被揪起的女孩先是哭着说痛,又抽噎道:“我想我娘……”

    此话一出,陆贞柔身边的几个女孩都忍不住抽泣起来。

    连陆贞柔也忍不住心头一酸,她虽然前辈子也是不知父母姓甚名谁,但短短二十几年过得极其顺遂,认识好多好姐妹、好闺蜜,也玩过好多帅哥,长辈没有不喜欢她的,除了每一任男友过于黏人的缺点以外,器大活好长得帅,给的钱也十分大方。

    可如今,她陆贞柔沦为案板上的鱼肉——这狗屎的人生连个金手指都没有!

    牙婆子见满室的哭声,心里一软,手劲一松,任由女孩像是跟软面条似的滑落。

    她恨恨地说道:“哭哭哭!哭有什么用?你们不知道修了多少的福气,能够进李府伺候夫人,你们还不如今天多吃婆子我两口饭,等明天好好表现,来日进了李府飞黄腾达,再把你们老子娘接过来享福岂不美?”

    人牙婆子虽然语气凶悍,可里头的道理却十分通透,女孩们渐渐止住了哭声。

    见女孩们安分起来,牙婆子心头恶性一上头,忍不住冷哼道:“说起来你们老子娘要是真疼你们,怎么会把你们卖了?”

    女孩们哭声一窒,接着又大哭了起来。

    陆贞柔有些无措,她看向不知道怎么开心起来的牙婆子,大着胆子说道:“那也不是她们的错,是老天、是北羌人的错,家里都揭不开锅了,把孩子卖了好歹能留个活路。”

    有了人带头,女孩们气势渐足,七嘴八舌的辩解道:“对,我妈是让我活下去。”

    “你个老虔婆懂什么!”

    “才不是你说的这样。”

    牙婆子手一顿,她抬起头冷冷地盯着陆贞柔:“哼,老婆子怎么会不知道这个道理,你们几个还是准备明天好好学。”

    她笑了一下,透着嘲讽:“可别被李府退了货,到时候可是连你们的老子娘都不想要回你们了。”


3.求荣


    牙婆子话一出,众人沉默,任凭两方人如何争辩,总有心虚胆小的女孩忍不住放声大哭。

    陆贞柔心下暗叹,心里跟明镜似的清楚——这老太太的话虽不中听,可实在是没毛病可挑。

    牙婆子见几个小女孩纷纷沉默,冷哼一声,径自吃完收拾碗筷走了。

    夜色渐深,七个小女孩挤两张木板拼凑的“床”上,门外传来嚎哭声,几片纸钱带着黑红的星火从窗外飘过,月光明亮瘆人,不知道是谁嘟囔了一句:“十五了。”

    今儿是七月十五,牙婆子做这行干的是损阴德的事,因此额外诚恳地在院中拜祭祖先。

    几个女孩挤在窗下说着悄悄话,谈到未来当丫鬟,瘦小的手臂开始乱挥,蜡黄的脸色顿时多了几分光彩。

    陆贞柔没打算凑热闹,她窝进最里层闭上眼,心想:明天还有李府的面试呢。

    半梦半醒之见,她恍惚听到有人问:“是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还是荣华富贵。”

    陆贞柔下意识回道:“荣华富贵!”

    声音铿锵有力,毫不拖泥带水。

    那声音一滞,又追问道:“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还是国色天姿。”

    陆贞柔这时已经完全醒来了,想也没想地回道:“国色天姿!”回过神来,缩在床上的陆贞柔有些忐忑,不知道说话的人是何方神圣。

    然而没过多久,那声音又问道:“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还是……”

    陆贞柔揉了揉眼,似乎是在等着那声音继续问,然而迟迟未等来答复,她忍不住催促:“你快说呀,还有什么……”

    那声音磨磨唧唧,最终问道:“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还是儿孙满堂?”

    陆贞柔一滞,显然陷入了两难,忍不住问道:“非得选一个吗?”

    话一说完,那声音似乎不满的嘟囔几声,陆贞柔还未听清楚,便沉入甜蜜酣睡中。

    【“只求荣华富贵,不求一丝真情,《求荣》抽卡系统已经上线!”】

    【“当前知名度:不名一文。”

    “玩家天赋:无”

    “请玩家通过各种行为提高知名度,努力赚取抽卡次数,尽早达成:举世闻名,世人皆惊!”

    “新手期每月赠送1抽,至十五岁结束新手期(当前年龄为六岁整)。”

    “当前可抽奖次数:1。”】

    【“注意:每10抽必出紫色(天赋过人)以上天赋,60抽保底随机金色(绝世天资)。”】

    七月,不过鸡鸣三回,天色已经蒙蒙亮,瘦弱的女孩们已经纷纷醒来。

    在牙婆子一声声的催促下,七个女孩好奇地换上新衣服,忍不住看了又看,想花蝴蝶一样转着圈来展示。

    “新衣服!”

    牙婆子嘟囔一声:“小小年纪臭美什么?等会选不上你们有得哭!”

    闻言,女孩们的情绪低落下去。

    陆贞柔算是看出来了,这牙婆子嘴巴毒得很,看不得别人快快乐乐的,偏偏人家说的又对,实在是多说无益。

    然而,见到小女孩们情绪低落起来,陆贞柔仗义执言道:“就算选不上,我们也能穿着新衣服回家见到娘,横竖都是我们赚,开开心心多好呀。再说了——人家要是喜欢哭丧着脸的,干嘛不选婆婆当丫鬟呢?”

    一番话让小女孩们破涕为笑:“是呀,还有新衣服呢。”“我还洗了个澡!”“又白吃了这牙婆一顿饭。”

    【你的一番话令同伴信服,令牙婆心服口不服,知名度微量上升!】

    “好个牙尖嘴利的丫头片子。”牙婆暗忖,她觑着眼看向陆贞柔,那孩子眉眼额外地出挑标致,最引人注目的是顾盼间的神采,在瘦弱的女孩中像是鹤立鸡群一样,让人忍不住依附。

    牙婆知晓那漂亮丫头嘴巴伶俐得很,一点亏也不肯吃,便按捺下回嘴的冲动,咧开带着豁口的嘴:“好了,李府的红玉姑娘马上来,你们别给我跌份。”

    一行人按住个头站成一排,激动地等待着李府的人到来。

    日头晒得人有些精神恍惚,李府的人还没到。

    陆贞柔咬牙坚持着,身边的几个女孩在家习惯了粗重的活计,个个闷不吭声。

    但陆贞柔在现代社会过的十分惬意,堪称娇生惯养,平日里也没被老师罚站过。

    她想:这样下去,我可坚持不了太长的时间。

    这一想,便不由得越烦燥,心浮气躁间,她抬起头,问牙婆子:“婆婆,李府的人还有多久到来呀?”

    这一声“婆婆”甜得掉牙,偏偏牙婆早知道她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丫头片子。

    躲在树荫下的牙婆闻言便冷笑一声:“我哪知道,贵人事忙,兴许今儿不来,明儿个再来也说不定,受不了就走呗。”

    陆贞柔心头一沉,心想这老太太肯定知道些什么,但面上功夫肯定要给足,于是她露出一个大大的、开心的笑容:“谢谢婆婆。”

    又过了一炷香,日头变得毒辣起来,陆贞柔晃了晃身体,身边的女孩关切地问道:“没事吧?”

    陆贞柔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没事。”

    恍惚之间,作夜种种浮现在心间,陆贞柔心一横,内心无声呐喊:“我要抽卡!”

    下一秒,眼前一道蓝光闪过,接着耳畔边响起提示声。

    【获得天赋:强身健体(蓝色)】

    天赋一到手,陆贞柔瞬间精神百倍,腿也不酸了,身体也不晃了,还能抬起头观察院外的行人。

    “还得是开挂啊。”陆贞柔看向眼前简陋的系统——后者仅有一个抽卡界面,卡池里的天赋分为“白绿蓝紫金”五种品级。

    第一发出蓝色……这运气算是不好不坏。

    【“当前可抽奖次数:0。”】

    【下一轮免费赠送次数:永宁七年八月十五日】

    看来离下一次开挂还得等一个月。

    陆贞柔正琢磨着系统,忽然,门外传来车轮滚动的声音,她下意识看向牙婆,那牙婆不知何时从树荫里走出来,揣着手站在门前,褶子脸堆满阿谀的笑容。

    两辆牛车停在院外,上头坐着红玉连带着一个老婆子,她一见那牙婆,便抬手丢过去一贯大钱,大钱晃啷一声,被牙婆接了准,笑得一张嘴便露出黑黢黢的豁口:“红玉姑娘,人都在呢。”

    红玉坐在牛车上脚不沾地地吩咐道:“让她们快快上车,姑奶奶赶时间!”


4.李府


    红玉来时风风火火,走时气势汹汹。

    牙婆还想攀个情面,哪知红玉没搭理牙婆一眼,等到人上齐车,她数了数,确定一个不落后,这才满意地点点头:“驾车,去往李府!”

    两辆牛车共载着一个婆子,一个少女,七个小女孩,这副奇景引来了不少人观看。

    幽州城属于幽州的中心城池,哪怕被北羌人嚯嚯两年也还有口余气。

    宽阔的街道与平坦的石路彰显着过去的繁华,然而残破的商铺、换下的旧门楹又昭示着几分被蹂躏后的残酷。

    小女孩们噤若寒蝉,像只鸡仔一样两两拥挤在一起,只有陆贞柔在路人目光下镇静自若,毕竟平时跟小姐妹们逛街也是这么一副情景,她早习惯了。

    红玉把众人表现看在眼里,心里暗暗赞赏陆贞柔这副模样。

    她有意考察小女孩们表现,便扯开一个引子:“路妈妈,您来跟她们说说规矩,别一进府就丢了我们薛大姥姥的脸。”

    名叫路妈妈的婆子呵呵一笑,给众人介绍起李府情况。

    原先红玉跟陆贞柔说过一耳朵,只是没有路妈妈说的这么细,眼下有个老员工当师傅,陆贞柔认认真真地听了起来。

    路妈妈道:“咱们府上,总共就四位主子——世子爷,世子夫人,大少爷,二少爷。”

    “世子爷忝为云麾将军,每个月得花上一二十天,驻扎在城外军营里练兵,咱们人本手粗,伺候不到他。”

    “大少爷今年八岁,正是人憎狗嫌的年纪,不仅府里丫鬟不爱搭理他,连乳嬷嬷都受不了他天天折腾的劲。”

    “以至于大少爷身边只有一位同岁乳兄弟折腾,俩人时常被世子爷带在身边,偶尔在府里住上两天便要闹出不少事。你们要是拨在他的院子里,可要当心了远离这两个混账。”

    “二少爷今年四岁,还在不知事的年纪,跟着乳嬷嬷一齐住在夫人院里,咱们李府拢共就只有一位夫人当事儿,虽然不如大少爷院里清闲——毕竟大少爷也不落家,但夫人给的赏银不少,是个美差去处。”

    说完,路妈妈咳了一声,苍老的脸上露出几分笑容:“咱们李府规矩少,国公府里头的老国公常说咱们泥腿子出身,比不得高门大户森严,但有一点你们要记着。”

    众女齐齐道:“路妈妈请说。”

    路妈妈脸色一肃,道:“咱们只需要伺候好主子,分到哪便去哪,夫人给你们取什么名字,以后你们便就叫这个名字,不许犯浑,别想着攀世子爷的高枝儿,也别惦记着你们外头的姥娘兄弟。”

    她说这话时,见众女乖巧,心下大好,然而未曾发现另一辆牛车上,红玉颇为不自然的神情。

    陆贞柔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她跟着众女乖觉地附和路妈妈说的话。

    一行人融洽相处,直到一个女孩忽然朝路边惊叫一声:“娘!”

    路妈妈脸色一沉,呵斥道:“刚刚我说的你忘了么?!”

    那女孩一怔,瘦小的面容上流露几分无措,眼见便要哭出来。

    哪知道原本和善的路妈妈脸色愈发阴沉:“不许哭!”

    女孩抽噎几声,望着路边漫无尽头的商铺,最终吞下了哭声。

    获得强身健体的陆贞柔看着女孩望去的方向,耳边听到母子一番对话:“娘,刚刚我好像看见姐姐了。”

    妇人带着几分惊慌,呵斥道:“胡说什么!今天的鸡汤你还喝不喝了?”

    有了女孩这么一打岔,众人一路沉默,直到了李府门口。

    一行人陆续下了牛车,陆贞柔好奇地打量着高门大户:大门朱漆是新刷的,不仅带着刺鼻的味道,还掺着一丝杂色。

    她们作为奴婢自然是不够格从大门进,门房旁边开了一道侧门,由路妈妈领头,红玉留后,浩浩荡荡进了李府。

    这李府除了大门、名牌是新的,其他的自然是旧的。

    原来府邸的人抛下家产向南方逃难去了,大夏军收复幽州,云麾将军自然在幽州城中心处获得了一份安排家眷的宅子。

    云麾将军带着家眷入了李府,这李府不像帝京老家一样曲通幽径,反而道路通直。

    进了一道门,两侧是小厮侍卫的地方,几人又进了二道门,门内大院闹哄哄的,竖起的几道影壁隔断张望的视线。

    路妈妈简单地介绍一句:“正堂处是世子爷与大少爷住的地方。”

    这里安排着书房、厢房,作为客用招待之所,也是大少爷及私塾先生的栖居之处。

    来往伺候的小厮年岁均不大,能够穿行通答后院的意思,也有陪房婆婆的汉子出入后院替不方便出面的女人们办事,只是别的成年男人到这儿便要止步了。

    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厮一见路妈妈与红玉几人,便笑着迎面走过来,离的近了腰身一弯,说道:“路妈妈好,红玉姐姐好,后天世子爷要回来家住几天,咱们刚刚已经去后院回过夫人了,夫人说,让咱们把几个新进府的丫头调教好,挑几个顺心的去伺候。”

    陆贞柔明显听到红玉的呼吸急促了起来。

    路妈妈淡淡地回道:“知道了,你先准备着。”

    名叫“猴儿”的小厮“哎”了一声,便小跑着离开。

    几人绕过正堂,进了三道门,过了一个小院子,这才来到后院家眷的住处。里头的女人多了起来,偶尔有几个十一二岁的小厮在里面,大家都各自忙乱着。

    李府阖家上下,包括女婢男仆,一共有将近五十人,只是这五十人,相比于浩浩荡荡的忠国公府配置又少了许多。

    因此主家颇有不便,想着再采买一些人手悉心调理。

    世子夫人母家姓薛,下人称她为“大奶奶”或“夫人”,一行人买了新丫鬟,自然是先要去拜见这薛夫人。

    路上遇见了早已经等候多时的薛婆子,红玉快步走到了薛婆子的面前,俩人对视一眼,薛婆子便领着头,带着几人入了内堂。

    内堂里又设有暖阁,其中薛夫人端坐在里头,一张粉面如银盆,是十分和善的面相,她偎在摇椅上半睡着,身边站着四个打扇的、熏香的,个个都是水灵灵的丫头。

    陆贞柔九人先是等门外守着的小丫鬟通报了,再被一个年龄较大一些的婢女迎了进去。

    一入房门,陆贞柔仿佛感受到如有实质的目光,只见椅上的夫人满意地点点头:“都很不错,绿芽你等会儿去账房给薛婆婆、红玉几人支几个赏钱。”

    听见薛夫人的夸奖,红玉与薛婆子长舒一口气,显然,她们挑人也是废了功夫的。

    红玉与薛婆子两人磕头道了谢。

    身后的几个丫头按照路妈妈路上教导的动作,参考着红玉两人的姿势,照猫画虎似的认认真真磕了头。

    下跪之时,陆贞心里头有说不出的别扭,她努力地说服自己:“这里是封建古代,不是人人平等……”

    几人的姿势颇为生疏别扭,但薛夫人没计较这个,毕竟蛮夷之地,哪有钟鸣鼎食之家的诗书礼仪?

    再说了,穷人卖女大多如牲畜一般随意发卖,而眼前的几个虽然大部分面黄肌瘦,但好歹是干干净净的,可见红玉几人是费了不少心思的。

    薛夫人眼睛越过几个干净的孩子,一见后面的陆贞柔,便有些移不开眼睛,心道:“好个标致的丫头”

    “路妈妈,你是世子爷的奶妈妈,人老眼精,看看这里有你可心的丫头么?”

    路妈妈在忠国公府呆了三十多年,目光自然不是别的人可比的,听见薛夫人问话,她早有准备地一指陆贞柔:“我看这个孩子不错,性格沉稳,模样整齐。”

    “不像是穷人家的女儿,倒像是薛夫人亲自调理过的人儿似的,通身的气派像极了大家小姐。”


5.赐字


    “通身气派像极了大家小姐。”

    这话一出,在场的丫鬟婆子都朝陆贞柔看了过来。

    哪怕陆贞柔还未步入社会,还没遭受办公室政治的毒打,一听这话也忍不住汗流浃背。

    倒是薛夫人轻轻笑了起来,语气温柔道:“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儿?”

    陆贞柔恭恭敬敬地低下头,躲避着上面打量的目光,说道:“回夫人,我叫贞柔。”

    薛夫人喃喃道:“贞柔?贞洁柔顺,是个好名儿。”

    陆贞柔闭上嘴巴,不敢搭话。

    路妈妈笑道:“夫人,这丫头的名儿再好,如今也是咱们李府的人,有您为这几个丫头取名字,自然是她们求之不得的福气。”

    薛夫人颔首:“路妈妈说的是。”

    她看向陆贞柔,眼神带着些许的怜悯,“好孩子,你既然进了李府,自然是另择取一个名字,只是你原先既然有个大名,想来是爹妈精心教养过的,那我不便越过你父母,就为你取个小字好了——就叫‘璧月’。”

    闭月?

    陆贞柔暗自嘀咕:难道还有羞花跟我凑一对吗?

    薛夫人吟诵道:“锦地绣天香雾里,珠星璧月彩云中。”

    原来是这么个璧月。

    陆贞柔忍住古代礼节的不适,毕竟形势比人强,她又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璧月谢过夫人赐字。”

    给陆贞柔取了名字,薛夫人也没忘记剩下的六个,她挑着模样可爱的两个,分别取了“青虹”与“荧光”两个名字。

    又给剩下的四个丫头,各捡了诗花酒茶四个字,再配着一个“安”。

    “谢夫人赐名——”众丫鬟齐道。

    给宠物……不,宠物又不用干活,在给丫鬟取好代号后,接下来就是分配到各处去。

    薛夫人已经困了,懒洋洋地挥挥手,让陪房的薛婆子与世子爷奶娘路妈妈处理。

    薛婆子与路妈妈两个人老成精的东西一见薛夫人的神色,便知道该怎么安排。

    “青虹荧光分去二少爷那儿,璧月留在薛夫人屋里,剩下的诗安、花安,来花园帮忙,酒安、茶安去书房伺候。”

    几个小孩能够做的活不多,加之李府对下人宽厚,不许她们做重活,女孩们主要工作是负责一些书房看炉、喂雀儿,捡花的琐碎杂事,这些杂事不难,只是必须分出人手去伺候。

    对于贫苦人家的女儿来说,这些活比在家时更加轻松惬意。

    等薛婆子、路妈妈分配好活计,当即就有女孩千恩万谢地磕头。

    陆贞柔倒是想跟酒安、茶安换一换,让她去书房做事,毕竟能够趁工作之便看看书,了解下当前的环境背景,有利于更好地生存。

    人算不如天算,她被留在了薛夫人屋里。

    屋子里的事轮不到一个小丫头做主,只不过薛夫人倒疼她年纪小,一团孩子气的样子,便让陆贞柔负责跟四岁的二少爷一起玩。

    四岁的二少爷养在薛夫人屋里,模样玉雪可爱,说话含含糊糊,精力十分充沛,跟狗似的到处撵人。

    青虹与荧光,一个八岁、一个七岁,正好负责看着二少爷别乱跑,而陆贞柔则负责陪二少爷玩一些识字开蒙、跑跑跳跳的游戏。

    “璧月……快起来一起玩啊——”一个约莫四岁的男孩,新衣虎头鞋,全服披挂穿得十分阔气,他伸出双手摇晃着身边的、年岁稍大一些的女孩。

    陆贞柔小脸一垮,迷迷糊糊地从宽大的榻上爬起来,现在李府阖家上下都在午睡,连薛夫人都在内堂歇着。

    只有四岁的李旗之醒着,只因为这小孩的精力充沛得吓人。

    半个时辰前,未时还未过三刻(下午一点半后),他被奶妈妈抱在碧纱橱里的床榻上,让陆贞柔带着他睡在一处。

    小孩睡得床榻宽大,头尾两侧的阶梯下各自摆了一张小榻当作外床。

    屋内陈设简单,一张炕榻、两张竹床布置成凹字形,主榻处有打着珠串的帘子隔开视线。

    陆贞柔迷迷糊糊的揉了揉脸,再伸出一只手挑起帘子,隔着帘子看去,床尾处的青虹荧光两个丫头挤在一张榻上,两人睡得额外香甜。

    二人负责照顾二少爷饮食起居,只不过李旗之饿得快,每隔一个时辰便要嚷嚷着饿,她们睡也睡不安生。

    眼下,李旗之叫醒陆贞柔没过一会儿,又喊饿了。

    他早到了断奶的年纪,因此下人准备的多是温热米糊、煮好的牛乳之类的小东西,还有一些容易消化的糕点。

    但陆贞柔最爱吃的还是牛乳制作而成的酥酪。

    李旗之醒时闹出的动静不小,青虹荧光被他吵醒了,俩丫头一个揉着眼,作势要把李旗之抱下来,一个踩着鞋跑出去喊奶妈妈。

    奶妈妈年纪大了,不喜欢闹哄哄的小孩,便独自睡在屋外的小榻上,见荧光喊她,她愣了一下,很快,小厨房也跟着热闹起来。

    晌午的静谧氛围被小孩的叫声打破。

    陆贞柔先拉着小旗之玩了一会儿花绳与铁连环,等到小厨房的丫鬟带着竹木食盒进来,她停了手,笑道:“旗之,来吃点。”

    荧光眼疾手快地掀开食盒,像献宝一样摆在桌上。

    食盒一共份三层,一小碟香甜的糕点,温热的焖羊羔子糊、海碗装的牛乳,还有底下一盘酥酪。

    因为是二少爷要吃的,所以厨娘做的十分清淡。

    奶妈妈年纪大,口味重,不爱吃这些东西,她先是喂了李旗之一碗焖羊羔子糊,又拿调羹喂了他小半碗酥酪,见后者吃饱便不肯吃了,便跟小丫头们说:“剩下的你们吃了罢。”

    青虹、荧光当即去抢那盘糕点,陆贞柔笑得甜甜的:“谢谢奶妈妈,奶妈妈先吃。”

    奶妈妈立刻把手上的酥酪推到了陆贞柔的面前,还不忘摸了摸她的头:“璧月真是个好孩子。”

    好孩子陆贞柔不仅占了剩下的酥酪,海碗大的牛乳也进了她的肚子,她不觉得这种事情上耍着心眼有什么错,毕竟青虹荧光不爱吃这些,而她自己吃饱了、吃好了,才能身强体健、快快长大。

    陆贞柔向来是不乐意亏待自己的,哪怕形势比人强。


6.世子


    陆贞柔才入李府不过两天,已经在厨房闯下不小的名声——“副小姐”。

    只因她爱喝牛乳、酥酪,厨房必须每日多做一份,好为她这位“副小姐”配上一碗。

    【你的行为令厨房的丫鬟婆子无人不知你的“副小姐”做派,知名度微量上升!】

    副小姐?

    陆贞柔奇道:难道恶名也算知名度?

    想到这儿,醒来的陆贞柔忍不住瞥了一眼身边睡得四仰八叉的小屁孩,这几天全靠这位娇生惯养的二少爷,连带着她的生活水平也提高不少。

    但与躺着的正经二少爷相比,陆贞柔可算是省心多了。

    天光渐晓,帘外传来轻微的响声。

    李旗之嘟囔了一句,翻了个身继续睡。

    帘外的陆贞柔已经换好衣裙——李府给新入府的丫鬟们裁了新衣,用的是轻薄的绸红罗裙,上半身是半长的霞色短衣与窄口的袖臂。

    陆贞柔配合青虹荧光两人,将各自头发挽成形似双环的发髻,像金叶似的赤铜缀着红色流苏,分别悬在双环上。

    三人看起来喜庆又整齐。

    只是给李旗之换衣服就不怎么顺利了。

    动作要轻要快,不能吵醒这位二少爷,也不能拖延到世子爷回府。

    青虹与荧光刚一伸手,李旗之便开始乱蹬脚丫子,俩人面面相觑。

    看来这份幼师工作只能陆贞柔来干。

    等到奶妈妈带着大丫鬟过来抱李旗之的时候,三个丫头安安静静地跟在身后婆子身后。

    被带到薛夫人面前的李旗之仍在半梦半醒,嘴巴一张便要哭闹。

    安坐在正堂里的薛夫人便逗弄他:“今儿你爹爹跟你哥哥回来,再哭试试?等下他们便揍你。”

    她说着这话,脸上带着些戏谑的笑容。

    听见这话,小旗之本就因为早起憋了一肚子气,强忍着眼泪、绷紧的嘴终于齐齐松开,“哇”得一声大哭了起来。

    他哭着喊道:“璧月……”

    路妈妈挤开李旗之的奶妈妈,上前一步说道:“夫人,旗之,前门的小厮来报,世子爷快回来了。”

    薛夫人一听夫君即将回府,顿时心头涌上别样的欢喜,面上也露出恳切的笑容。

    见此,路妈妈又趁热打铁道:“小旗之别哭啦,不哭不哭。”说完,便想伸手去抱薛夫人身旁的李旗之,哪想李旗之哭得更大声了。

    “璧月——”

    路妈妈伸出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中。

    薛夫人被吵得头疼,只得无奈地看向人堆后站着的陆贞柔:“璧月,你来。”

    众人让开一条路,陆贞柔面不改色向前走了几步,小心翼翼探手去碰了碰李旗之的脑袋,见薛夫人没反对,大着胆子轻轻拍了拍李旗之的闹到,耐着性子哄道:“不哭!”

    她的动作有些生涩,看起来也不是经常哄别人的样子,说“不哭”的时候更是胆气十足,让围着的丫鬟婆子都笑了起来。

    奇怪的是,李旗之竟渐渐止住哭声,一边抽噎一边含糊应道:“嗯,不哭。”

    【你的行为令李府仆从惊叹,知名度微量上升!突破不名一文。】

    【当前知名度:无名小卒】

    【奖励抽卡次数:1】

    李旗之虽然抽抽噎噎,却十分给面子地止住哭声。陆贞柔自己又得了好处,便主动退到一边,寻思挑个良辰吉日抽卡,一举脱非入欧。

    见陆贞柔如此乖觉退让,薛夫人眼底满意之色更盛,只是路妈妈眼底有些尴尬一闪而过。

    等怀里孩子安静下来,薛夫人将李旗之交给路妈妈抱着,笑着劝慰道:“璧月这丫头还是太小了些,小旗之还得是路妈妈这种有经验的老人照看着。”

    路妈妈自然称“不敢”,然而手上的功夫却稳当得很。

    一堆人走出三道门,来到正堂大院子里。

    陆贞柔抬起眼,悄悄地打量来往的侍从,今天的奴婢小厮都穿了新衣,看起来精神饱满,脸上都带着盈盈笑意。

    一些粗壮的小厮捧着花盆,按着薛夫人要求布置着造景,还有些角落被洒扫婆子仔细检查过。

    陈旧的李府在短短几天内瞬间焕然一新,想来都是这些仆人的功劳。

    李府坐落在幽州城中心的平坊内,此坊间原来是幽州达官显贵的居所,只是大部分显贵都抛下百姓离开,如今坊间人丁稀落,空旷的大街尽头,一位内丁跑得飞快,细一看,原来是李府的家将。

    那家将边跑边喊:“世子爷回来了——”

    声音洪亮,响彻府邸,大院里头的薛夫人听了,立刻喜形于色:“快、快去让小厮们迎接世子爷。”

    等到小厮们领命打开大门,薛夫人理了理鬓边的头发,忽地懊恼道:“快,帮我看看,是不是脂粉不够艳丽?是不是衣裳太过气了?”

    底下的奴仆纷纷安慰着薛夫人国色天香,如天女下凡,路妈妈更是把她夸得跟一朵花一样。

    然而薛夫人并没有多高兴,直到陪房的薛婆子细细看了一会儿,才说道:“夫人气色极好,不需要脂粉点缀。”

    薛夫人面带着几分羞赧,捂住嘴笑骂道:“老滑头!”

    一大家子闹哄哄地来到二道门儿后,往前的婆子伸着脖子翘首以盼,后头矜持一点的丫鬟也都个个盛装,特意戴上了平日里舍不得戴的环钗。

    一道门的正门大开,雕花的白石影壁亮得跟玉似的。

    外头贴面迎来一支队伍,领头的是一个约莫三十岁的男人,面白无须,气质儒雅,骑着高头大马招摇而过,身上披挂似乎有意擦拭过,显得额外地英武。

    在他的身边并骑的,是一位约摸十岁的男孩,模样极好,脸上带着些婴儿肥,努力撑出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看向李府的目光里有忍不住的雀跃,胯下骑着一匹活泼的小马驹,蹄子踩得哒哒响。

    门口候着的小厮老早见了来人,年长的门子顿时呵斥年轻小厮:“猴儿,你还在看什么!还不快去回禀夫人!”

    把猴儿呵斥走后,门子瞬间换了一副笑容,乐呵呵地走过来替领头的儒将牵着马:“世子爷安,旌之少爷安,夫人在里面候着二位呢!”

    一行人热热闹闹地一哄而上,牵马的牵马,引门的引门,有些机灵点儿的小厮早跑到二道门前,冲着院里大喊:“夫人,世子爷带着旌之少爷回来了!”

    满院如花似的女眷一惊,随后喜色涌上脸庞。

    薛夫人登时从长椅上起身:“快、快迎过来。”


7.旌旗


    在领头世子的带领下,一行人浩浩荡荡、气势十足地从大门鱼贯而入。

    早就候着的管家、小厮迅速上前招呼,一群大老粗解了衣甲,洗干净手上尘土,旁边约莫不到十岁的男孩看了,便也有样学样地招呼家仆来洗马。

    等到人仰马翻又闹出一阵,世子这才领着心腹们绕过影壁后头的月亮门,在二道大门前停了下来。

    大夏不忌讳男女相见,但大一群人要进已婚人家的庭院还是委实过分了点,因此进了二道门之后,除了世子爷身边几位交好的客人,旁人均让亲信带下去安顿招待。

    厨房里头灶火冲天,然而薛夫人那边犹嫌不够,屡次催促好酒好菜,厨娘只得让人回了消息:“已经让人去平安客栈买酒菜了。”

    薛夫人打发了心腹丫头去当监工:“红玉,你去看看。”

    “……啊?好嘞!夫人。”红玉先是一怔,接着又迅速反应道,“我这就去。”

    薛婆子看在眼里,见红玉离开后,便忍不住来到薛夫人耳边悄悄说道:“这丫头从昨儿个起就心神不宁。”

    薛夫人叹气:“妈妈有心了,我知道,不然怎么会让她去催菜?”

    在薛婆子担忧的目光中,薛夫人又露出笑容:“夫君快到二道门了没有,妈妈,你去替我瞧瞧,不用留在这儿陪我说话了,我这儿还有旗之呢!”说完,她转头看向一旁的李旗之。

    李旗之先是不明所以地“啊”地一声,疑惑喊了声“娘”,又转头看向四周不见熟悉的人影,当场扯着嗓子嚷道:“璧月——”

    宛如魔音绕梁似的哭声,当即让薛夫人做出决定:“璧月快来哄哄——”

    被顶头上司这么一叫,陆贞柔只得强笑着上班:“旗之不哭……”

    就在下人忙的热火朝天之时,世子终于被薛婆子引到正堂里头,一家人当即其乐融融。

    卸下盔甲换上常服的世子先将身边的大儿子推了出来:“旌之,来,给你娘磕个头。”

    强装冷面的李旌之恭恭敬敬地下跪,在见过母亲之后,便忍不住去伸手逗弄弟弟的脸庞:“旗之,来叫哥哥。”

    李旗之躲闪着哥哥的魔爪,左躲右藏都躲不过,脸被扯得通红一片,疼痛之下,扯着嗓子又要大哭。

    李旌之也不恼,他本想再说几句逗弄的话,哪成想耳边飘来一句“你别逗他哭了”的话。

    这话让他熄了心思,然而备受宠爱李旌之又觉得哪里不对,“这声音真好听……不对,哪有人能忤逆我?”

    ——他恼怒地从声音来处看去看去,展眼一瞧,原来是弟弟身旁的陌生女孩,穿着罗红石榴裙,衬得皮肤柔软白皙,眉宇间神采飞扬。

    他不怎么关心异性,却下意识认为眼前的人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女孩。

    瞬间,李府孙辈的大少爷、连着他那无比好用的大脑,瞬间变成一片空白。

    被薛夫人接连唤了数声才回神。

    “旌之,不许逗弟弟哭了……旌之?旌之!”

    还好李旌之平日里不苟言笑,小小的人儿表情十分冷硬严肃,连薛夫人都不敢随意逗弄他。

    听到薛夫人唤他,李旌之下意识说道:“娘,我看见……”

    薛夫人好奇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正好是李旗之那张要哭不哭的脸蛋,问道:“看见什么了?”

    “没、没什么。”李旌之下意识掐了一把弟弟的脸,见弟弟吃痛出声,他才放下心来:刚刚见到的女孩不是幻觉。

    制止李旌之增加工作量的行为后,陆贞柔已经退到了路妈妈的身后,跟青虹、荧光站在一起。

    众人皆是一脸感动地看向母子和乐融融的场景,躲在人群后的陆贞柔偷偷揉了揉脸,见抽卡器还有次数,顿时心里头十分痒痒:要不先抽卡?

    然而李旌之并未就此停手,反而变本加厉,弟弟李旗之经不起玩笑,被哥哥一逗弄,张开嘴又要大声哭叫起来。

    这回薛夫人倒是有先见之明似的喊道:“璧月——青虹、荧光过来伺候。”

    陆贞柔听后,心里头暗叹照顾小孩真是烦人。

    她嘴上应着“是”,便从人群让出的路中走了出来,又对着哭闹的李旗之递上手去,开启兢兢业业的上班状态。

    三人哄着路妈妈怀中的李旗之,青虹、荧光有心为自己挣个脸面,学着陆贞柔的法子一起哄着。

    “不哭、不哭。”

    陆贞柔哄了几下,见李旗之止住哭声,便退了出去,躲在薛夫人身后的丫鬟堆里,没发觉李旌之一直在盯着她看。

    一家人正乐呵着,世子爷见后宅和睦、兄友弟恭的场景,瞬间心情大好,随手赏了三个小丫鬟一吊大钱,连着路妈妈、二少爷的奶妈妈,还有薛夫人的陪房婆子都分到了一席酒菜。

    沉寂半个月的李府瞬间热闹起来,大半夜里张灯结彩,人声不止。

    后院——

    世子搂着薛夫人,俩人情真意切地说着悄悄话。

    门外跟着青虹一起守门的陆贞柔看着抽卡屏幕跳出绿色的光芒。

    【天赋:耳聪目明(绿色)】。

    “太黑了!”陆贞柔叹气,然而她的脸色一变,猛地抬头朝屋里看去的方向,紧接着瞬间布满红晕与尴尬之色,她下意识看向旁边的青虹,身边小小的丫头已经打起瞌睡。

    陆贞柔面色古怪:“天赋怎么能这么用……”

    屋内,薛夫人枕在世子胸前,忍不住埋怨道:“你怎么能让旌之一个人住在二道门哪儿呢。”

    世子耐心解释道:“旌之年纪大了,不好进后院,虽说是我们的孩儿,但也要注意礼法,等冬天,旗之过了五岁生辰,也是长大了,到时候要跟他哥哥一样,挪到前院儿去。”

    一听小儿子也要搬走,薛夫人顿时难以割舍自己的心头肉:“这里又不是帝京,怕什么御史嚼舌头呢?冬天那么冷,等明年开春了再挪也不迟!”

    说起挪院子的事,薛夫人语气中带着几分醋意道:“你挪你儿子倒是勤快,那我院里的人呢?”

    “谁?”

    “我原先身边的几个丫头,碧绡年纪大了放了出去,翠微配了你的管事留在帝京,绿芽我是舍不得放的,但是红玉也大了……”说起红玉,薛夫人拈醋似的说道,“总共不过二三年,她便到了嫁人的年纪,总不齐你把人收了吧?”

    世子略一沉吟:“也不是不行。”

    薛夫人当即怒目而视:“好你个李鹤年!”

    世子失笑道:“淑仪,你也是簪缨之家出身的,怎得脾气那么大……我是说幽州城中,我那几个至交好友、沙场兄弟里也有好几个未成家的,咱们挑些人品好的、相貌出挑的,你再问问红玉愿不愿意做个将军夫人,咱们就当结个善缘,总比我强纳了你的丫鬟强。”

    听完这话,薛夫人面色稍霁,哪成想世子继续说道:

    “再说了,我刚进门来,便瞧见你身边那丫头,那个叫璧月的——好个标致的丫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画里走出来的一般。帝京之中,我没见过比她模样更好的了,我要是纳妾,纳她好不好?”

    薛夫人原本是打算将璧月留给儿子的,她一听夫君这话,心头顿时有些不痛快,便轻哼道:“那再养她几年,等大一些,便留给你做通房好了。”

    “她才多大年纪?还是留给旌之或者旗之吧。”

    薛夫人这才意识到世子只是在说笑,顿时笑骂:“好你个李鹤年……”

    屋外的陆贞柔面色已经从尴尬变为铁青,心想:“难道我未来就是给少爷陪睡的命?”

    她看向天赋抽卡器,心思又是一变:眼下是没办法,她陆贞柔才不要长久地当一个暖床丫头,不然岂不是白瞎了这外挂?

    灯火渐灭,回到李旗之房间的陆贞柔闭上眼,只是她刚一翻身,便见这四岁小孩跟她抢薄被的样子,冷不丁想起世子两口子的话。

    陆贞柔顿时有些无语凝噎,心思逐渐扑在如何为自己赎身这件事上。


8.摔倒


    第二天一大早,李旌之便由婆子引着,来薛夫人院里问安。

    薛夫人打了个哈欠,连带身边站着睡眼惺忪的陆贞柔都显得有些可怜。

    见儿子端庄持重,薛夫人也不好太过惫懒,问道:“你爹还没起床,你怎么那么早……用过早点了没?”

    李旌之看了陆贞柔一眼,见她仍然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便顿了顿,说道:“还没。”

    “那正好,前院不用另开灶火,你跟我们一起吃好了。”

    薛夫人贴身女婢绿芽见状,立刻跑去小厨房传消息。

    听闻要开饭了,陆贞柔鼓了鼓脸颊,强打精神:她是薛夫人院里的人,不仅要哄着李旗之睡觉,还得比青虹、荧光二人起得更早来院子里当值,眼下肚子还是饿着的。

    别的工作不说,就说这李旌之敬给世子夫妇的茶,还是她一大早守着小火炉泡出来的呢!

    谁让李旌之一大早就冷着一张脸,脊背挺得笔直,小小年纪一副故作老成的样子,指挥着丫鬟给他泡茶。

    这位大少爷继承了父母姣好的面容五官,剑眉笔挺深纵,面部表情强装冷硬却稚嫩呆萌,明明是一副眼巴巴过来给母亲请安的模样,逗得不少丫鬟婆子暗自发笑。

    当然,笑的人里面不包括给他泡茶的陆贞柔。

    小半个时辰前,陆贞柔守着案几上的小火炉,火苗明明灭灭,像是会跳舞催眠似的,以至于她歪着脑袋,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落下。

    “笃笃”两声,不知道是谁在敲击着桌面。

    陆贞柔吓得抬起头,两指宽的红绸系在她的脑后,像是展翅欲飞的凤凰尾羽一样好看,末尾缀着赤金蝴蝶的红绸正落在李旌之的手中。

    一见是李旌之,陆贞柔想起他昨日还算好说话,便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眼睛冒着泪花:“早啊,旌之少爷。”

    兴许是觉得这样太过没有尊卑,她想了想,补充道:“世子与夫人还没起。”

    李旌之松开细长的红绸,捏着缎子留下的余温轻轻拂过女孩的面容,他不动声色地将手收回后背捻了捻,问道:“没起你就犯困?”

    这话听在耳里,是有些兴师问罪的意思。

    眼下是卯时三刻(早上五点半至六点),陆贞柔眼巴巴地露出委屈的神色,她以前哪起过这么早,就算是上学也要到八点呀。

    李旌之这话的意思是想问她昨晚干什么去了,怎么不好好休息,哪成想眼前的女孩眼睛里堆起水似的氤氲雾气。

    不到十岁的他先是一愣,平日里强装冷静的面容有些破功,不知道自己怎么惹到她哭了,顿时心里头也不自觉带上几分委屈:“跟你才说一句话,你怎么就哭了?”

    李旌之狼狈地别过脸,尴尬道:“别哭,等会儿母亲就起床了。”

    “嗯……”陆贞柔鼻音沉重地应了一声,抬起袖子擦干泪花,见眼前的少爷不打算追究这事,便顺势跟这位小领导汇报着工作,以表示自己没有偷懒,“旌之少爷,水要开了,想喝点什么呀?”

    李府里有两口井,平日里喝的、用的,便是从井水处得来的,只是井水喝了容易闹肚子,她们便用泥巴接在炕案弄了个小火灶,里面一日不停地煨着木炭,面上罩着小壶,胖嘟嘟的壶里滚着水。

    陆贞柔小心翼翼地用湿巾裹住手指,两根指头捏紧盖帽上的小顶,用力一掀,滚烫的水蒸气冒了出来,扑面而来的热气顿时冲开了盖。

    多亏有【天赋:身强体壮(蓝色)】,陆贞柔毫不费劲地提起数斤重的水壶,又重新煨了一壶井水上去。

    做完这一切,她又问道:“旌之想喝些什么?这里有龙凤团、双井,还有世子爷爱喝的罗岕、松萝。”

    李旌之因她唤一声“旌之”而感到欢喜,然而习惯了面无表情的小小少年努力强撑着冷脸,压下几乎要雀跃而出的欢喜,极力学着世子素日的做派,站在热气后淡淡说道:“松萝……”

    陆贞柔“啊”的一声,又开始爬上爬下地找茶盏。

    只是专门用来烹煮松萝的瓷地冰盏放得太高,她勾不到。

    陆贞柔左看右看,见炕下落脚处有张专门搭脚休息的宽凳,灵机一动,便哒哒跑过来,气汹汹地拖过矮凳踮在脚下。

    李旌之看了半天忙上忙下的陆贞柔,又见她提起裙子踩了上去,踮着脚努力伸手却还是够不到的样子。

    他想也没想,腿一迈也踩在那矮凳上,两人身体紧紧贴着。

    太亲密了……几乎是亲密无间的两人,男孩跟女孩的脸色同时有些不太自然起来。

    陆贞柔深觉丢脸,这么点事情居然要一个八岁小男孩来做……实在是太丢人了。

    百般煎熬下,她仰头看向李旌之:“拿到了吗?”

    李旌之轻轻地“嗯”了一句,不知道是不是挨得太近了,近到身体似乎能捕捉她说话的气息,耳尖顿时泛起细密酥麻的红。

    太近了……简直是于礼不合。

    陆贞柔没注意李旌之的神色,她只顾低头看了看腰间的手,又看向李旌之,问道:“能松开了吗?”

    这下李旌之像是爆竹一样被一句话点燃,一簇滚烫的通红从耳尖瞬间布满整个脑袋,仿佛听见水开的“嗡嗡”声从脑袋上冒出来。

    他松开手,下意识往后退一步,然而李旌之此刻竟忘了自己处在矮凳上,顿时重心一滑,身体往后倒去,眼见脑袋就要碰到滚烫的开水。

    就在惊心动魄之时,一只手稳稳当当地抓住了李旌之,再借力往旁一扯,李旌之重心一偏,顿时摔在案旁。

    “咚”的一声,李旗之闷哼一声,紧接着整个人滚落在一旁,手指紧抓着瓷盏,胸膛起伏不定,惊魂未定地看向案几上烧开的滚水。

    陆贞柔不知何时松开抓着他的手腕,她从矮凳上跳下来,快步跑到李旌之的身边,迅速把他扶起来,问道:“你没事吧?”说完,似乎还想去看他的伤口。

    李旌之的脸不争气地红了又红,见陆贞柔的手要伸进衣服里,他立刻死死捂着衣襟,强装镇定道:“我没事。”

    他飞快地看了一眼陆贞柔,眼神擦过她的睫毛,复而低下头说道:“男女授受不亲。”

    陆贞柔后知后觉地收回手,把李旌之扶起来后,这位大少爷又把茶盏塞进陆贞柔的手中,说:“松萝。”

    都这个时候了,还不忘喝茶?


9.早点


    陆贞柔疑惑地看了眼面不改色的李旌之——这个年纪的小孩闹腾得很,他都没说什么,想来应该是没什么事。

    而后者在陆贞柔的目光中更加用力地挺直脊背,哪怕衣襟下摔出一大片青紫,也要强撑着贵族风范。

    陆贞柔很快泡好了茶。

    其实她不太会烹煮这些茶团,干脆掰了一小点茶叶扔进茶盏里,再用滚烫的开水一冲,茶叶像是浮沫一样散开,把水染成了浅浅的、又透着碧的颜色。

    当她把茶盏推到李旌之面前时,坐在案几后的李旌之沉默地看了漂浮的沫子许久,最终闭了闭眼,正想一口气“品”出个名头。

    哪知道陆贞柔阻止了他:“很烫,我替你吹吹。”说完,她便鼓起脸颊,低头凑到他的眼底,认真地吹去茶盏上冒腾的热气。

    一边吹,一边想:这是大少爷啊,竟然不知道让茶水晾一晾再喝。

    陆贞柔坐在他的对面,腮帮子鼓鼓的,显然吹的十分认真,被吹拂的热气扑面而来,李旌之一张脸腾腾冒着热气。

    他端坐得笔直,酷肖其父母风姿,虽然小小年纪但不难看,出以后必定是皎如玉树临风般的人物,只是眼下强撑着冷脸,直到陆贞柔抬起头再看他的时候,竟然诡异地觉得这位大少爷有些直愣愣的呆气、傻气。

    陆贞柔不太放心李旌之,便用手指沾了沾茶水,又拿唇舔了舔指尖,觉得温度合适了,才把茶水推了到了小领导面前:“可以喝了。”

    李旌之盯着她看了许久,陆贞柔心虚极了。

    在对方仿佛充满质问的目光下,她迟疑地尝了尝,反复确定温度合适,才说道:“真的可以喝了!”

    他盯着茶盏上留下的水色痕迹,讷讷地“嗯”了一声,红着脸将茶盏调换了个口,扬起手一饮而尽,陆贞柔又给他续了一杯热茶。

    两人在暖阁里磨蹭了不少时间,李旌之呆呆地坐在炕榻上,看着陆贞柔跑来跑去把矮凳收拾好,又换了一壶井水。

    陆贞柔精力充沛,但是忙活这么久也有些饿了,她估摸着小厨房的时间,略一想了想,兴冲冲地问道:“旌之今天吃早饭了吗?”

    李旌之诚实地点点头,他一大早还没吃上东西呢,就来给母亲请安了。

    既然大少爷也饿了,那这下就好办。

    陆贞柔“噔噔”跑了出去,对着帘外整理房间的丫鬟说道:“姐姐,大少爷说他饿了,有没有什么剩下的糕点让他垫一垫的?”

    那丫鬟一愣,先是看了眼暖阁间的人影,见大少爷好好地坐在里头,便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说道:“有的,昨日里红玉姐从客栈订了许多酒菜回来,你在这陪着他,我马上来。”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丫鬟从小厨房提来一份食盒,立刻在炕上摆起一道道精致的菜品。

    细嫩的乳鸽、豆花烤鱼、炸过的面点,还有陆贞柔一眼就能看出是李家厨娘做的牛乳、酥酪。

    等到丫鬟收拾了食盒,陆贞柔跳下炕,跑到那丫鬟面前,说道:“谢谢姐姐,姐姐叫什么名字?也一起吃点吗?”

    丫鬟戳了戳陆贞柔的脸蛋,温柔地笑道:“我呀,叫香晴,是夫人身边伺候的,你前几天入府的时候,我还在边上看着,你忘了?再说了,李府每日都有丫鬟婆子们有份例,璧月要是饿了,就去大少爷面前卖个乖,让你跟他一块儿呀。”

    见香晴戳破了自己的打算,陆贞柔脸不红气不喘,道过谢后,便来到李旌之的面前,眼巴巴地看着豆花烤鱼与乳酪,磨磨蹭蹭问道:“大少爷等会儿要跟夫人一起用膳吗?”

    李旌之不是愚笨之人,他见陆贞柔这副样子,忽地意识到什么,偏圆的凤眼在一瞬间微微眯起,冷脸涌现几分狡黠的神气:“你想吃?”

    “嗯嗯嗯!”

    木炭轻声“咔嚓”,烧得通红的炭爆开一丝似雪似尘的银白,壶里滚开了水,陆贞柔也不关心冒气的壶,只顾盯着案桌上的豆花烤鱼连连点头。

    陆贞柔这才意识到对方在问些什么,又连连摇头:“少爷吃!”

    说起这句话,陆贞柔心里头涌上几分心酸,想当年在现代社会,都是她先吃了,才轮到男朋友吃剩下的,哪里跟今天似的……

    一想到现代的奶茶、蛋糕、叉烧、炖牛肉、焖饭、香锅等等,陆贞柔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李旌之吃惯了好东西,他一见早点如此油腻就有些咽不下,可偏偏见陆贞柔这副样子,他心中一动,莫名地来了不少食欲。

    这位大少爷磨磨蹭蹭的,故意拿起筷子挑了一小块鱼肉,在陆贞柔的目光下做出十分满足的样子:“嗯……嘶——咳咳,香!”

    其实有点辣了。

    李旌之的嘴唇微微肿胀,面上故意做出满足状来逗弄陆贞柔,实则内心恼怒:幽州怎么吃得如此咸辣。

    差点就把他呛出眼泪了!

    李旌之忍不住又灌了一大口茶水,直到水过杯底才放下来。

    眼下这情景陆贞柔哪能不明白,她忍着笑拿起帕子,小心翼翼地替他擦着肿胀的嘴角,心想这小领导可别折腾了。

    见陆贞柔眼底眉梢都挂上笑意,偏偏一副想笑又强忍的模样,李旌之心知她见到了自己的狼狈之处。

    年岁不大、气性不小的他当场撂了筷子。

    心中一股无名怒气,虽然不敢冲陆贞柔使,但一想到这里,大少爷心头莫名多了几分委屈。

    他用全部的自尊强撑着冷脸说道:“这没什么好吃的,你随意尝尝。”

    陆贞柔眼睛一亮,笑意盈盈地冲李旌之行了一个万福:“谢谢大少爷,旌之对我最好了。”

    行完礼,她迫不及待地蹬开布鞋,赤足上了榻,从李旌之面前拿过另一双干净的筷子,先是用调羹把酥酪吃完,又海饮一大口牛乳,最后一边喝着牛乳,一边用筷子挑着豆花烤鱼、乳鸽吃。

    虽然辣子放得有些多,呛得陆贞柔眼冒泪花,但还好牛乳解辣,她吃一口烤鱼,便喝一小口牛乳,偶尔吃的急了,流出眼泪,陆贞柔便想拿帕子擦一擦,哪知道李旌之拦住了她。

    其实李旌之见到她吃的兴起,忍不住也尝了几口,被辣子呛得滚下几颗豆大的泪珠。他眨了眨眼,见她要拿帕子擦眼睛,吓得这位大少爷赶忙拦下:“会辣到眼睛的。”

    说完,他想了想,便忍着疼与狼狈,主动把自己的胳膊递了过来,再轻轻用手指抹去陆贞柔脸上的眼泪。

    “这样就好了。”他轻轻地说。

    陆贞柔有样学样,也伸出一只手替他擦去眼泪,还夹了一口细嫩的乳鸽肉喂进李旌之的嘴里。

    擦过皮肤的指尖带着些微凉的触感,嘴边又被递过来一口香气扑鼻的东西,大少爷下意识张嘴就接了。

    他嚼了嚼,发现油腻的烤乳鸽其实也是皮脆肉嫩,令人口齿生津留香。

    只见对面的女孩歪着脑袋,两指宽的红绸绕在乌黑的发间,笑吟吟地说道:“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李旌之的脸蛋不争气地烧了起来,低低地回了一句:“……嗯,永以为好。”


10.伤势


    陆贞柔喜欢香嫩的乳鸽腿,她不爱肉少的鸽子翅,也不喜欢肥腻的鱼边肉。

    因此,在吃饭的时候,陆贞柔是十分细致地照顾自己的口味——先把自己不爱吃的挑拣出来,放在李旌之的面前,自己先吃两口,再时不时喂一口给对面乖乖坐着的小领导。

    无论多辣,李旌之尽数咽下,不挑食也不叫唤。

    只是小小少年端坐的笔直,浑身冷硬着一张脸,眼睛却不自觉地滚出泪花。

    见李旌之默默地流着泪,刚舔干净酥酪碗的陆贞柔忽地一愣,好像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了自己的工作与为数不多的良心。

    她抬起胳膊,用袖子替小领导擦着眼泪,又给他喂了一口剩下的牛乳。

    被两人喝的牛乳剩得没两口,案桌上还摆着半只乳鸽与一条鱼,陆贞柔还想哄一哄李旌之,就在这时,门外的帘子忽地被人打起。

    原是把陆贞柔买进来薛婆子,外人称“薛大姥姥”的妇人笑着喊道:“旌之,你母亲醒了。”

    在世子李鹤年的治理下,李府极重礼仪,尊老、崇古之礼仪,府中众人身份不可逾过礼。

    因而府中老人称呼晚辈的名字是理所应当的事情,连带同辈之间互相叫名字也是常见的事情。

    薛婆子是薛夫人心腹,自然是比别人更加亲密体面,她一见李旌之眼睛红红的,像是臭着脸的小兔子似的,忍不住打趣道:“哎呀呀,旌之怎么刚回家一天就哭了?”

    陆贞柔厚着脸皮放下筷子,端起品相还算完好的豆花烤鱼,小心翼翼地跑到薛婆子面前,献好似地说:“薛大姥姥吃——”

    跟老同事相处,无非讲究个人情世故,千万不能仗着小领导耍威风。

    薛婆子盯着陆贞柔嘴角的油渍,右手握拳往左手摊开的掌心一拍,恍然大悟道:“我当是什么呢,原来是两只耗儿在偷吃大人家的江湖菜。”

    她忍不住笑着催促道:“你快带旌之少爷擦擦脸去,这儿我替你们收拾了。”

    陆贞柔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她放下烤鱼,拉起还在强撑的李旌之离开暖间。

    两人来到后院井边,早上有不少丫鬟来这里取水洗漱。

    陆贞柔重新打了盆水,又掺了丫鬟们烧开的热水,陆贞柔试了试水温,觉得温度合适,便用水打湿了帕子,细细地替自己、李旌之擦着脸。

    烧水的丫鬟见她这副德行,便笑着闹她:“好一个副小姐,竟比我们还讲究!”

    陆贞柔擦着柔软的脸颊,厚着一张脸皮一一受了:哪管别人怎么说,自己过得舒服最重要。

    丫鬟们见她笑嘻嘻不搭话的样子,又顾及到李旌之在一旁,不好再说些什么过分的话,她们深觉得:揶揄璧月起来十分没趣儿。

    几个丫鬟主动止住话头,三三两两走了出去。

    到薛婆子又来喊李旌之,两人终于在薛夫人起来前收拾干净。

    “母亲,儿给您请安了。”

    李旌之恭恭敬敬给薛夫人行了个礼,坐在上首的薛夫人以袖掩面,秀美的面孔十分不雅打了个哈欠。

    等到李旌之抬头,薛夫人让陆贞柔赶紧扶他起来,冲儿子埋怨道:“倒也不用一大早就来,你爹还没起呢。”

    接着,她又开始关心孩子吃过饭没有。

    李旌之先是看了一眼迷糊糊的陆贞柔:“还没。”

    站在薛夫人下首的陆贞柔慢了一拍,看见李旌之的眼神,才意识到要把他扶起来。

    陆贞柔顿时有些心虚:刚刚她不过吃的半饱,又忙碌这么久,眼下有些想回去睡个回笼觉,忘事也正常。

    顺着李旌之的目光,薛夫人又看向揉着眼的陆贞柔,又好气又好笑,伸出手轻轻拍了拍陆贞柔的脑袋,先一步去扶自己的孩子。

    陆贞柔才当了几天丫鬟?当然还没习惯身份的转变,她愣了一下,急急忙忙地伸出手。

    这一伸手,自然就落后了薛夫人的动作,只见薛夫人刚拉起李旌之,后者立刻痛呼出声。

    薛夫人心里自然是怜惜儿子的,但她哪知道李旌之今早摔伤了?她这一伸手,李旌之又不是铁人,当下便忍不住呼疼。

    情急之下,陆贞柔竟生出几分急智,跑过去搀扶的步子拐个弯,从后面把李旌之推起来。

    “怎么回事?”薛夫人当即精神起来,她惊疑不定地看向脸色苍白的儿子,爱子心切之下脱口而出,“璧月,快把旌之的衣服解开!”

    在满院丫鬟婆子的注视下,李旌之死死捂住衣服:“母亲……这里……不合适。”

    “哎呀,有什么合不合适的!”

    李旌之不答话,只是捂着自己的腰带、衣襟,一副死不松手的贞洁烈男样。

    薛夫人还是犟不过这个儿子,情急之下,执掌中馈的世子夫人倒找回几分理智,她转头吩咐道:“绿芽,去把世子叫起来,都什么时候,他竟然还在床榻上安睡?薛妈妈,你去外头找个机灵的的小厮,让他驾着车,去给我找个大夫过来!”

    “璧月你……”她看向明显慢半拍的陆贞柔,后者还呆愣愣地扶着李旌之,薛夫人脸上露出犹豫之色,“你陪着旌之,把少爷扶到旗之的房里去。”

    陆贞柔怔然,倒不是因为薛夫人突然吩咐砸晕了脑袋,而是想起今早刚刚发生过的事。

    她忍下心中的疑虑,先将李旌之搀到李旗之的房间里,让奶妈妈把李旗之抱出去。

    再等支开青虹、荧光两人打水。

    见床上李旌之忍不住地抽气。

    陆贞柔心下顿时有了计较,她上了床,趴在李旌之的枕边,眼睛红红的,金豆子啪嗒一下跌在李旌之的怀中,黏黏糊糊地说着:“……对不起。”

    先不管是不是她的错。

    陆贞柔心想:总之把态度摆出来,让领导知道她虽然没能力,但她有态度啊!

    这招果然奏效,李旌之素日摆着的冷脸,几乎是肉眼可见的柔和下来,他费劲地翻动身子,与陆贞柔脸贴着脸,说道:“不是你的错,是我要谢谢你及时拉住了我。”

    陆贞柔心中苦涩,没有因李旌之的话有半分宽慰:这哪是她对不对的问题,明明是薛夫人怎么想的问题。

    要是薛夫人觉得她照看不力,说不定要把她给卖了、打一顿,或者打一顿再卖了。

    古代丫鬟就是没什么人权,还容易被主子迁怒。

    陆贞柔心中悲观,满怀着对未来的一片灰暗,但眼下小领导如此表态,那她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多少得捧个场。

    于是她努力吸了吸鼻子,抬起红彤彤的眼睛,嘴上轻轻地“嗯”了声,问道:“你饿不饿?渴不渴?困不困?”

    这话似乎问到了痒处。

    年纪小小的李旌之飞快地瞧了一眼外面,小声说道:“昨儿个睡得太晚,今儿又起的太早,所以早上才犯迷糊,你把帘子放下来,我们偷偷歇一会儿,等人来了,我喊你起来。”

    说完这话,李旌之带着几分赧然,然而他抬眼  一瞧,发现陆贞柔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于是他迟疑问道:“……怎么了?我脸上有花?”

    陆贞柔眨眨眼:“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说这么多的话。”

    李旌之耳尖浮现红晕,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后知后觉了一会儿,再接着恶声恶气地“哼”了一声。

    他吃力地翻着身子,拿背对着陆贞柔。

    ——显然是被气到了。

    陆贞柔一手支撑起身子,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处,指尖轻轻戳戳李旌之的肩膀与背部:“你别生气嘛——”

    “理理我好不好——”

    “旌之理理我嘛——”

    李旌之又转了回来,眼底压着几分羞意,嘴巴紧紧抿起,一副“我倒要听听你说什么”的样子。


11.相熟


    李旌之掀起薄被的一角,又把枕头往外推了推,示意陆贞柔躺下来。

    陆贞柔主动钻了进去,同李旌之枕着同一方枕头,她侧躺着,与同样侧躺的李旌之对视:“我给你讲一个笑话,算是赔罪好不好?”

    李旌之还记恨她刚刚说他话多的事,便咬紧嘴巴不说话,但看见陆贞柔亮晶晶的眼睛,他还是点了点头。

    “从前有一处池塘,池水清澈见底,芦苇缭绕成荫。”

    李旌之渐渐被吸引住了,仿佛真有那么一处水草丰美之处。

    陆贞柔想着后头的故事,用力憋着气音,忍住了笑:“里头有个鸭大王,凡是有太阳的时候,他就躺在池塘的水面上,做两脚朝天样子。”

    “他有个毛病,躺在水面上,一会儿翻过来,一会儿又翻过去,就跟王八一样。旁的小妖问他‘大王,您怎么老翻身呢?’”

    渐渐,李旌之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恼怒地想要去捂住女孩的嘴。

    陆贞柔一边往后退,一边忍不住缺德地笑出声:“那大王说,‘老鸭话少,怎么遇见你个没眼色的东西,我哪里是翻身’,那小妖定睛一看,原来是这大王的背跟嘴一样硬,膈得他翻过不身来了!哈哈哈哈——”

    李旌之脸上青红交加,像是被打翻的果盘一样,又是红彤彤的羞,又是气得发青的恼,他见陆贞柔笑个不停,恼道:“你嘲笑我!”

    他指责陆贞柔,又伸出手去掐她的脸:“你不许笑!我不跟你好了。”玩闹的动作扯到伤口,又疼得李旌之龇牙咧嘴。

    “好嘛,不笑了。”

    李旌之的气性是真的大,陆贞柔也怕他把身体气伤了。

    她见好就收,借着薄被的遮掩,用手偷偷勾着李旌之的手,轻轻拉了拉:“不生气了好不好。”

    李旌之反手攥紧陆贞柔的手,他抿着嘴,闷闷地说道:“我没生气。”

    果然还是死鸭子嘴硬!

    现在已经是清晨,柔和明亮的阳光透着窗户照在两人身上,陆贞柔的眼睛像是蜜一样,她说:“那我们一起睡觉好不好?等大夫过来,我再喊醒你?”

    李旌之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喊你。”

    见状,陆贞柔也不再勉强,七点不到的太阳又温柔又明亮,让她渐渐沉入梦乡。

    阳光从窗户升起,透过细碎的珠帘,依稀可见床上两个小孩枕在一起酣睡,屋外的李府却是一片人仰马翻。

    得了令的小厮立刻驾着车直奔幽州城医馆。

    回春堂的宁掌柜年过六十,正是人老觉少的年纪,这才刚刚打完一遍五禽戏,就被李府小厮揪着家当连拖带拉到二道门里头。

    宁掌柜养气功夫十足,忍不住扯着嗓子喊道:“老夫还有个孙儿住在店里,我不放心啊!”

    小厮伸手往后一指,中气十足地回道:“大夫您放心,我一并带来了!”

    宁大夫转头一瞧,好孙儿正干干净净地站在后头,手里还抱着未处理的草药,此时正一脸懵地看向自己。

    “老夫不是这个意思!唉……算了,病人在哪,让老夫过去,早早看了早早了事。”

    见宁大夫配合,小厮欣喜不已,立刻拔腿飞奔向三道门外。

    路妈妈的汉子早已经在这等候多时,见小厮回禀,便传话给家里女人,路妈妈又传给薛夫人、李世子。

    三道门内,  路妈妈、薛婆子还有奶妈妈们还好说,都是嫁人或年事已大的女人,来往不算不便。

    可丫鬟里头多的是妙龄女眷,再过几年就该放出去嫁人的年纪。

    薛夫人心疼儿子,不想把李旌之抬出去,又想到宁大夫年纪大了,他的孙儿也才十岁出头、虚岁十二的样子,便事急从权,让绿芽开了三道门,请宁大夫过来瞧瞧。

    丫鬟婆子们忙碌极了,甚至有人因为外男入内而十分羞愧、闭门不出的。

    薛夫人为安抚女眷,把人喊来,说道:“你们暂且先忙过这一阵,回头也让宁大夫替你们把把平安脉,听说宁家悬丝诊脉的功夫一绝,你们都到了待字闺中的年纪,眼下看看,对你们身体总有助益。”

    “妈妈几个年纪大了,更该注意调养。”

    此话一出,丫鬟婆子们心悦诚服,无不应是。

    陆贞柔是被外头的声音吵醒的,她揉了揉眼睛,抬眼是李旌之酣眠的睡颜。

    李旌之的睡颜沉静温柔,失去平日里的冷硬与强撑的傲气,头发丝像是一缕缕金黄色微光一样,迎着在风中徐徐的飘荡。

    两人的脸挨得很近,陆贞柔能够感受到李旌之吐息间的热气,这热气吹拂在脸上,带着些痒,让陆贞柔忍不住蹭了蹭。

    李旌之茫然地睁开眼,发现自己下巴正被一个毛茸茸的脑袋蹭着,鼻尖嗅着陆贞柔的味道,还未细想,身体先下意识抱住了她,等他反应过来,脸色瞬间爆红。

    恰巧这时,屋外传来凌乱的脚步声,丫鬟婆子们喊着“大夫来了”。

    李旌之红着脸,心想这也太于礼不合了,然而身体诚实地抱紧了陆贞柔,嘴上轻轻说道:“醒醒!来人了。”

    陆贞柔茫然地睁开眼,像是蜂蜜一样令人感到粘稠甜蜜的眼睛渐渐变得明亮起来——看来这会儿她是彻底醒了。

    惊醒后的陆贞柔迅速推开李旌之,在李旌之微微失落的目光下,整理好压出褶皱的罗裙。

    陆贞柔正想跳下炕,哪知头皮忽然一疼,耳边又想起李旌之的吃痛声——原来是两人的头发在睡觉的时候,结成了一捋。

    此刻丫鬟婆子带着大夫来到外头,情急之下,陆贞柔忍不住去找剪子。

    李旌之忍着疼,一点一滴地将两人纠缠的长发分开,俩人落下的几根头发粘成了一个小小的结,被他紧紧攥在手心里。

    陆贞柔理好头发,见帘外站在一个人影,便主动掀开帘子——

    清晨的雾气还没散,沾湿了宁回素白衣裳的衬角,他是宁大夫的孙儿,被小厮强拉硬拽而来的。

    眼下四处都是女眷,宁回虽然年岁不大,但也应该避嫌。

    正好,听说病人是一个比他小上几岁的孩童,宁回便主动请缨,来到这屋里,先看一看这病人的情况,以免祖父过于费心。

    屋内的阳光透着珠帘,里面雾蒙蒙又光华万丈,“哗啦”一声,宁回掀开帘子,细碎的阳光并着一张脸闯入眼帘。

    那样貌竟然让他心中涌出几分欣喜与熟悉,宁回的目光落在陆贞柔的脸上,彼此心中都吃了一惊。

    “我们……是不是见过?”

    他问出这句话,下一秒又深觉唐突,接着像是什么东西轰然倒塌一样,废墟之下涌上心头的是愧疚、遗憾,欣喜。

    宁回盯着那张脸,他好像在哪见过相同的脸,又带着些遗憾——像是无比遗憾自己从未见过她如此生动童稚的模样。

    此刻,宁回再一次看向陆贞柔,只觉得又遗憾又满足,像是空白的角落恰好被她填补了。

    “我们是不是见过?”

    听到这话的陆贞柔一惊,细细地打量这眼前白衣少年,越看越觉得眼熟。

    她忍不住抬起手,指尖划过少年的眉毛,只见少年反应不出预料:随着她的指尖落下,少年几乎是挑眉,又像是在笑吟吟地看着她。

    这反应——这不是她的男友吗?!

    宁回迟疑地抚上那只手,问道:“你是不是……姓陆?”

    “咳咳咳——”

    陆贞柔还未回答,只见身后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她一转头,见李旌之气得浑身发抖,先是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她,眼眶强忍着眼泪似的,对着眼前的白衣少年,倔强道:“客人想必是幽州城的小宁大夫吧?正好我身体不适,有劳了。”


12.看病


    李旌之脸颊涨红,脸蛋像河豚一样鼓鼓的,眼神更是像刀子似的朝小宁大夫身上剐去。

    那样子活脱脱像极了受天大委屈的丈夫。

    薛婆子带着宁掌柜进来的时候,还没发现三人之间的眉眼官司,只当李旌之是伤口复发,当即惊慌道:“大夫,快来看看我们家的旌之。”

    宁回也知道事情轻重缓急,他让开了身子,方便祖父就诊。

    宁掌柜苍老的指尖搭上李旌之的手腕,闭目凝神片刻,又轻轻拨开他的眼皮,看了看眼白,说道:“观公子脉象弦数,是肝火旺盛之兆,疏泄失常,易心烦易怒、急躁冲动。”

    薛婆子叹气:“还有呢,我听夫人说旌之身上带伤,兴许是世子练得狠了、累了。”说完,便想过来解开李旌之的衣服。

    哪知李旌之死死捂着袍子不配合,薛婆子拗不过他,只得退到外头,喊道:“璧月,你留着照顾旌之。”

    “嗳!”

    李旌之倒没让陆贞柔出去,只当没这个人似的,硬着嘴巴一声不吭,解开的衣襟下是大片的淤青。

    陆贞柔没想到他的伤这么重,心中涌上愧疚与自责:“怎么伤得这么重呀……”

    “她心里头还有我。”李旌之暗道。

    他看着陆贞柔关切的神色,拧紧的眉也松开,连伤口都不怎么疼了,心道:“算你这个人还有几分良心。”

    哪成想旁边的宁回安抚说道:“不碍事,是皮肉伤,每日化瘀擦药便好了。”

    要你多嘴!

    李旌之暗恼不已,深恨宁回多嘴多舌。

    陆贞柔当即反驳:“就算皮肉伤不严重,也是很疼的呀,不然怎么叫皮肉之苦?”

    宁回抿了抿嘴,不再说话。

    李旌之的心情却莫名好了起来,大为感动之下,他情不自禁握住陆贞柔的手,说道:“我没事。”

    人老成精的宁掌柜忍不住看了看自个儿的孙儿,又瞧了瞧陆贞柔,见榻上的小孩又在逞英雄似的昂起头,暗道:“加起来毛都没长齐的小孩,怎个个跟戏本子里的才子佳人似的。”

    宁掌柜叹了口气,实在看不懂小孩子之间的爱恨情仇,他在这么大的岁数的时候,屁股上还挨着父母的板子哩!

    听见外头的薛夫人并着薛婆子关切地出声,宁掌柜只得回道:“公子没有大碍,等取了药膏擦上几天便好了。”

    薛夫人的眼泪快掉下来,念道:“真是祖宗保佑。”见孩子没事,她又怒视一旁的世子,骂道:“你个没心肝的东西,他是你儿子还是你李家的仇人?竟然下这么狠的手。”

    被扯过来的世子还未领会状况:怎么他儿子就受伤了呢?怎么就要闹着请大夫了呢?

    但一想到行伍确实辛苦,这个儿子的表现也的确没什么说的,李世子不由得讪讪一笑:“你一介妇人懂什么,男儿自当多磨练……”

    见薛夫人神色危险,李世子改口道:“但也得好好歇歇,我去送送大夫。”

    幸好李旗之住的橱间占地面积大,房间内多了个李世子也不觉得拥挤。

    李世子像是向宁掌柜行了个半礼,又过来看了看李旌之。

    身为云麾将军,大夏朝少有的智勇双全之儒将,李世子眼明心亮,见李旌之的手与旁边一个女孩交握,忽地笑了笑:“旌之你先好好休息,为父去送一送大夫。”

    把宁掌柜祖孙二人送出去后,又转身嘱咐陆贞柔道:“好好陪着旌之。”

    陆贞柔自然是把世子的嘱托当成了紧要的任务,然而李旌之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白皙的脸不争气地红了起来。

    一路闹腾到晚上,李旌之要回二道门的大院里头住着,薛夫人心疼他的伤势,便点了薛婆子、红玉带着几个丫鬟去伺候。

    陆贞柔也在此内。

    结果李旗之当晚嗷嗷大哭,不得已又加上李旗之、奶妈妈、青虹荧光几个,连夜收拾了二道门大院的另外几间房,好让大一批人住了进去。

    三道门内的正房中,李世子搂着薛夫人说着私房话:“自从来到幽州,旌之身边也没什么同龄的玩伴,旗之又太小,不禁逗弄,我瞧那叫璧月的丫鬟长得极好,既然她跟旌之玩的好,那便放在一处养在二道门院里。若是哪天旌之通晓人事了,便让那丫头过个明路。想来是自己家挑的,不比外头的人更放心?”

    薛夫人埋怨道:“我又不是瞎子,哪不知道旌之一回来就盯着人家姑娘看。本来我是这么个打算,不然挑年龄相近的女孩干嘛?”

    “只是出了点差池——璧月的年纪原本是打算给旗之做准备的,既然旌之是长兄,那自然是先紧着哥哥,等旗之长大了,我再给他挑些相貌不错的女孩。”

    二道门正房内——

    李旌之换过伤药后躺在床上休息,他与陆贞柔枕着同一方枕头,直直地盯着陆贞柔,悄悄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儿。”

    陆贞柔眨眨眼,不明白地看向他:“璧月呀?”

    李旌之几乎是要蹦起来似的,面上无比烦躁,又强忍着气性,说:“我不是问这个,那个姓宁的为什么说你姓陆?我听母亲说,你、你进来前有名字。”

    陆贞柔“哦”的一声,了然地说道:“陆贞柔,我是陆贞柔。”

    贞柔。

    李旌之兴奋地翻来翻去,将名字往心里念叨几遍,又猛地转过头看向陆贞柔:“我叫李旌之,你要记住了!”

    陆贞柔被逗笑了,她说:“我又不是傻的,一入府就知道你叫什么了呀。”

    月光透着纱窗照在两人共枕的床榻上,李旌之替陆贞柔捻好被角,再紧紧握住她的手,凑过去用额头抵着她的额间,说道:“睡吧。”

    第二天,李旌之一睁眼发现床边空荡荡的,他几乎是下意识喊道:“贞柔?”

    听见李旌之的叫声,睡在房门外床的乳兄弟星载跑了进来,问道:“旌之哥是在问璧月吗?”

    李旌之冷静下来:“是,我找……璧月,她在哪?”

    “璧月一大早便跟着红玉姐上医馆,给您取药去了。”

    知道陆贞柔的去向,李旌之放下心来,然而他刚一躺下,又想起医馆里头还有个小宁大夫,李旌之又立马坐了起来,开始手忙脚乱穿衣服。

    星载见李旌之的动作,纳闷道:“旌之哥你知道了?”

    李旌之穿靴子的动作一顿,问道:“什么?”

    “世子爷连夜给您请了一个私塾先生,说是您养伤也应该不忘读书,门房当值的猴儿刚刚还跟我说,等会儿人就接到府里来了。”

    李旌之:……


13.像吗


    陆贞柔一大早便收拾的干干净净,高高兴兴地跟着红玉后头出门。

    她有些话想向红玉打探清楚,也知道这几天世子一回家,红玉便魂不守舍,因而大家有什么往外跑的活计,都支给红玉。

    看来大家都心知肚明。

    平坊内的街道干净整齐,大部分住所修缮完毕,路上的行人从里到外焕发出蓬勃的朝气。

    坐在车上的陆贞柔左顾右盼,眼睛都快看不过来了,她见红玉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主动打开话匣子:“红玉姐姐,世子爷回来了,你不高兴吗?”

    红玉倒没想陆贞柔居然问这个,她略一思索,想着糊弄小孩也没什么趣味,更何况红玉本身就是直爽之人,因此痛快说道:“是,连你也看出来了?”

    陆贞柔心里还压着赎身的事,便把话引到另一处,问道:“听说府里的丫鬟到了年纪便会放出去,姐姐过几年就会自由了,自由不好吗?”

    “自由啊……”她叹了口气,语气幽幽地飘荡在空中,“我老子娘十五年前就把我给卖了,那会儿我太小,记不清她是什么样,又被人牙子卖进李府。”

    “我记事那年,不过八九岁,那年我因为担心婆子责骂,便躲在花园里,世子爷他……帮了我许多。”说到这,她苦笑了一下。

    红玉继续道:“那时候我还太小,而他到了二十有二的年纪,老国公便为世子爷张罗着迎娶新妇……其实我也晓得‘痴人说梦’四个字。只是离开了李府,我也不知道该去哪,该回哪,像个孤魂野鬼一样透着没劲。”

    陆贞柔心一跳,没心思计较那些情情爱爱,只觉得未来充满希望:“姐姐这话的意思是——你随时可以走?”

    “当然,”红玉想也不想地便答道,“虽说你们这些小丫鬟没有月钱,只有打赏,可这是因为你们年纪小,一来容易被狠兄毒弟们吸干净血,二来是怕你们手上有钱被有心之人拉去赌博带坏了,可账房里头还记着你们该领多少钱呢。”

    “等你到了十五岁,账房便会偷偷支给你一笔银子,算是你之前的工钱,你用它来赎身、花销,都是可以的。”

    “只是我等入了奴籍,去哪儿都是受人差遣,除非主人家肯为你花心思销去奴籍,从此改籍为良。”

    陆贞柔一听能够赎身,心思立刻活泛起来,只是又听一耳朵“奴籍”,升起的心思又跌了下去,不过她很快振作精神——天无绝人之路。

    更何况她还有一个抽卡器呢!

    红玉似乎是看破了陆贞柔的心思,劝导:“璧月,你我既然投缘,你关心我,我便要擅作主张,就当是你姐姐,为你操心一回——”

    “你得夫人、旌之的眼缘,将来或是有场造化,能够享一场荣华富贵,何必指望着赎身呢?”

    “再说,虽眼下太平盛世,圣人把北羌人都赶走了,可也说不定人家又会不会卷土重来,以你的样貌,与其白白受这个世道磋磨,为何不托庇在李府的羽翼之下?”

    向来柔和温顺的陆贞柔此刻却并不答应,只是摇摇头,道:“红玉姐姐,人各有志。”

    听到陆贞柔的拒绝,红玉怔然,内心反复咀嚼“人各有志”四个字,最终幽幽一叹,又强撑起笑脸,说道:“姑奶奶还用得着你这个小丫头片子来点我?前面的回春堂到了,我们去拿药,再请宁掌柜过来给姐妹们号个脉。”

    回春堂是两年前搬来的,原本宁掌柜一家人是并州人士。

    因并州沦陷,夏军驻扎在幽州境内,宁掌柜便带着女儿、孙儿逃到这幽州城里来谋生。

    在整个幽州城里,回春堂名号响亮。

    宁掌柜传统古板,虽只有一个女儿,但由衷地期盼着女儿能够担任起传宗接代的责任,好让回春堂传承下去,万不能让祖宗基业毁在他的手里。

    想到祖宗基业、香火传承,宁掌柜在十五年前便做主替女儿招赘上门,选了一个相貌好、性格温和的良家子上门,恩爱三年后,小两口才怀上了孙儿。

    宁掌柜心思简单,他想着:女婿是外姓人,焉知不会学了手艺,便偷偷自立起来,让自己女儿跟着受累?

    由他做主,将孙儿宁回带在身边悉心教导,等孙儿成材,回春堂有了指望,女儿女婿与有荣焉,岂不是皆大欢喜?

    因种种缘故,宁回便留在了宁掌柜的身边学艺。

    陆贞柔进了回春堂,来往的伙计、病人,都忍不住看着陆贞柔,感叹道:“好俊俏的丫头!”

    宁掌柜见她人小鬼大,眼珠子滴溜溜转个不停,小小的一个丫头偏偏这里看看,那边也要摸摸,完全是一副既不安分、也不柔顺的样子,便打发她去后院找宁回玩。

    陆贞柔被打发进了后院,宁回正在切着木荆小条。

    少年人的侧脸柔和,眼如桃花,唇色浅淡上挑,像是生来带着微笑一样。

    俩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陆贞柔一见故人,便有些娇痴地盯着他认真的侧脸,感叹道:“几乎是一模一样呀。”

    她的男友也是中医药大学出身的,刚刚认识的时候,他已经在读研,而她才大二。

    可陆贞柔从未见过他小时候的模样,如今穿越一场,算是稍稍弥补了一下为数不多的遗憾。

    宁回手一顿,手指不由自主地攥紧了小刀,白玉似的皮肤下青筋如腾龙绷起,内心升起对熟悉的、几乎是似曾相识的嫉妒与怒火:“我跟他很像吗?”

    他是谁?

    两人此刻竟心有灵犀般的想起同一个人。

    陆贞柔认真地看了看,老老实实地说道:“完全是一个人嘛。”

    连生气的时候,也是这么喜欢冷笑。

    宁回烦躁地包着药,听见陆贞柔这话,他面上冷不丁地“呵”笑起来:“姑娘记错了,我姓宁,并州人士。”

    他几乎是负气地说道:“我与姑娘在此之前,并不相熟。”

    药包几乎快被他勒成四段。

    不明所以的陆贞柔懵懂地点点头,也不知是明白了什么,笑着回道:“那就当故交新知、重新认识,好不好?我是陆贞柔。”

    宁回的怒火噌地一下被她浇灭了,心中又酸又喜:酸的是自己在陆贞柔眼中似乎还是活成那人的模样,喜的是陆贞柔的确是想与他认识。

    白衣少年心情五味陈杂,轻叹一声,像是认命似的说道:“……我叫宁回。”

    陆贞柔咬着字道:“宁回?”

    两个字像是黏稠的糕点一样,令人语哽又甜蜜,像是以前被她轻轻唤过许多次一样。

    宁回喜上心头,又模模糊糊觉得是因为那人,欢喜涌到嘴边,化为咬碎了一口银牙的酸意:“是‘宁知数片云,不是旧山回(来)’的宁回。”

    “这句诗是这么念的吗?”陆贞柔下意识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宁回气得转过身去,他用力地切着药材,下刀又急又狠,弄得药草碎屑乱飞,竟是不肯再理她了。

    陆贞柔自讨没趣,只得接了药材,灰溜溜地去找红玉。

    等到宁掌柜看着满地鸡飞狗跳的场景,顿时暴跳如雷道:“你小子——有气就说,别闷头糟蹋药啊!”

    宁回只是转过身去,没有丝毫沟通的意图。

    宁掌柜不知孙儿又发什么疯,只当他是少年心性,喜欢跟长辈唱反调,说道:“快收拾一趟,跟我进李府看病。”


14.六年


    李府——

    丫鬟小厮均以崇拜地目光看向宁家祖孙:“小宁大夫家传的悬丝诊脉的确神乎其神。”

    宁回收了金丝,脸上难以自持地流露出几分傲色。

    悬丝诊脉是宁家祖传的诊治方法,比一些年轻大夫的切脉更加准确。

    只是,他身边围了一圈的李府下人,人群里头少个熟悉的影子。

    宁掌柜已经开始收拾写脉案,他招呼着宁回写下丫鬟小厮们的姓名与对应的药方子。

    “李府的人都看过了吗?”

    一个岁数不大的小厮忽然想起什么,一拍脑袋,急道:“还剩下璧月那丫头,眼下正陪着少爷写课业呢。”

    旁边的人笑话他:“你替她急什么,人家是副小姐,想看大夫还不是轻轻松松的?”

    副小姐?

    这个称呼令宁回有些啼笑皆非,但不知怎得,他又打心眼里觉得陆姑娘的确是那种人。

    见宁回的神色动容,旁边的丫鬟继续嘲道:“哎哟哟,小宁大夫真真不知道她的做派,才入府几天就跟个千金小姐似的,既要每日沐浴,又要早起晚睡各一盅牛乳,你说对不对呀,星载?”

    被称呼为“星载”的小厮恼道:“香雨!”

    香雨抬头看了眼天色,又冲星载吐了吐舌头:“好啦,我不说了,眼下少爷快下课了,我要去厨房给副小姐温一盅牛乳。”

    天色完全灰暗下来,宁掌柜终于写完脉案,他吹干了墨迹,对神色冷清的孙儿说道:“走了,明天再让人来送药。”

    离开李府的时候,宁回不知怎得,忽然回头望向身后的宅子,宅邸影影绰绰,门一道接着一道,所谓高门深户不过如此,下人们悉悉索索的交谈声又让他想起那位“副小姐”。

    她会过的好么?  她觉得自己是陆贞柔,还是李璧月?

    宁回回望着点燃的灯火,簇簇的火苗在眼底跳动,他忽然觉得答案很明显:陆贞柔在哪都会过的很好。

    一想到这个可能,宁回便忍不住带上真心实意的微笑。

    可下一个念头,宁回心底又开始泛酸:怎得不是呆在他的身边呢?

    ……

    李旌之的西席先生是一位从翰林院退下来的老编修。

    老编修见多识广,天南地北、古今中外,没有他从书里找不出的话。

    早年的他也是个文曲星转世,是两朝先帝年间的两榜进士,只是后来官场斗争,不得不弃官保命。

    索性老编修干脆舍了名利场,一把年纪既不娶妻也不生子,而是周游各地,去富贵人家给孩童开蒙,据说曾经给李府的世子爷开过蒙。

    李府的人敬重他年纪,便称呼一句:老先生。

    老先生今年七十六岁,自认为看淡生死,不然也不会跑到幽州城来瞅一瞅书中描写的羌笛。

    只是看淡生死的老先生也有被顽童气哭的一天。

    李旌之实在是可恶极了,加之还有个小女孩帮腔助阵,老先生抹着眼泪颤巍巍地走了出去。

    “女子怎得能识字写文呢?”

    下人劝他:“随她去呀,你也不用悉心教导她,只需让她旁听几个字,通晓些天地君亲师的道理便可。”

    老先生忍了,一忍便是许多年。

    ……

    又是李府多年的一日早晨。

    李旌之昨天才从军伍里回来,他有半个月未见陆贞柔,昨晚俩人便窝在床上,偷偷说了许多悄悄话。

    清晨,一位少女穿着单薄,跪坐在床榻上,轻轻推着李旌之,喊他起来:“老先生前年才办完八十大寿,如今八十有二了,世子爷勒令全府上下不许气他。”

    李旌之一翻身,露出一张少年意气十足的俊美面容,他用力一拉,将少女拉进怀里,凑到少女面前,两张脸只隔着一指宽的距离,只见李旌之如锋的剑眉一挑,含笑道:“他不见我,心情不是更好?”

    说完,行伍历练多年的粗茧手掌还不自觉摩挲着陆贞柔的腰。

    想起行伍里头的粗野荤话,不知怎么,李旌之忽然想压在陆贞柔的身上,强迫她听完,只是到时候,贞柔一定会跟自己翻脸。

    陆贞柔叫了声“痒”,烫人的温度透过纱衣贴在腰肢上,令她不由自主地软在李旌之的胸前。

    再加上,眼下她还在月事,被李旌之一揉,顿时下面有些受不住地流下许多。

    她恼怒地嗔了一眼,如春水含睇:“你要是不去,受罚抄书的人可是我!”

    “你别生气,”李旌之咬着她的耳朵,悄声道,“今天我去,晚上你让我摸摸……那儿好不好?”

    陆贞柔脸一红,明明浑身是未脱的稚气,偏偏带着柔媚的作态,暗想:要不是你也才十四岁,光凭你这句话,我就要报警把你抓起来!

    因为这几年的“副小姐”做派,李府从未短过她吃穿,尤其是每日两盅牛乳供应从不断绝,反而让她因为营养充足,发育十分快,上个月才过十二岁的生日不久,便来了月经,同时胸前开始鼓起,如嫩笋冻子一样破开胸腔而起,令她着实有些难受。

    昨天李旌之一回来,当晚便兴奋地抱着她乱蹭,她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孩,便任由他摸了、亲了。

    陆贞柔跟李旌之睡在一起六年,起初是为了多听几句西席先生的教导,识字、懂这个世道,方便以后独立脱身。

    后来李旌之一个月有半个月在跟着世子历练,从不亏待自己的陆贞柔干脆就睡在李旌之的房间,或是跟李旗之睡在一起。

    高床软枕,十分舒适,住在二道门后,也便于跟红玉出门玩。

    见少女眼睛如春水,眸中似有星光流转,低头垂眸的时候又带着几分羞怯,白皙如玉的肌肤透着比桃花樱花更加香甜的薄红。

    李旌之心痒难耐,又悄悄说:“让我摸一摸你那儿,以后你说什么我都听。”他的脸凑过来,热气喷在少女玉脂似的脸庞上,令陆贞柔躲闪不及。

    陆贞柔早知道有这么一天,她并不在意贞洁,也不在意别人如何看待她。

    就像李府的人背后称呼她为“副小姐”一样,陆贞柔吃得好、穿的好,让别人说几句,也不会掉一块肉。

    她心中自有计较,便红着脸,微微地点了点头,声音柔媚又天真,说:“你不许咬,也不许掐,更不许弄疼我……”

    一连说了三个不许,但陆贞柔的意思是答应的,李旌之大喜过望,他又忍不住亲了亲陆贞柔的脸庞,保证道:“不会跟昨晚一样弄疼你了。”

    听到李旌之提起昨晚,陆贞柔脸庞浮上几分薄怒,连眼睛都像是被煅烧的琉璃一样明亮起来。

    她直直地瞪着李旌之,那意思是说:哪有人直接拱在人家怀里,咬着奶的?

    李旌之心虚:“等会儿我给你擦擦,昨晚好像留下了特别深的一个牙印。”说着说着,见陆贞柔这副似怒还嗔的模样,又想起白嫩鼓起的乳肉缀着两处的樱点,李旌之心中一荡,忍不住又抱紧了些。

    陆贞柔推了推他,纤长柔软的手指点着李旌之的胸膛,粉嫩的指尖延伸出一道月牙似的圆弧白皙,光凭一双手便美不胜收。

    李旌之含笑地握住她的手,手掌的温度透着指尖,令陆贞柔不自觉放软声音:“那你快起来呀,星载还在外面等你呢,世子爷说了,你今儿不许惹先生发脾气。”

    与李旌之风吹雨晒出来的暖白皮肤相比,趴在李旌之怀中的少女整个人如玉做的一样,细腻鲜活,娇生惯养,透着莹光的白与健康的粉。

    李旌之忍不住亲亲她的指尖,又趁机偷了亲一口少女饱满的檀唇,在陆贞柔发作之前,李旌之迅速跳下床,喊道:“快上课了!贞柔、星载快来!”

    星载早在门外侯了半天,见里间的房门移开,李旌之、陆贞柔一前一后地走出来,前者春风得意,脚下虎虎生风,后者却是一副面如桃花、含情蜜意的模样。

    星载眼皮一跳,心里隐隐知晓了些什么,他落后几步,对着陆贞柔比划口型:“璧月姐姐,小宁大夫今天送药,要见他吗?”

    李旌之与宁回这六年来,势如水火,两人平时必定王不见王,只是哪成想,这个月世子带着李旌之早回了几天,如今正好撞上宁回来李府切脉送药的日子。

    陆贞柔心如冰雪般玲珑,悄悄地回道:“让他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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