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上元灯花溅血火,一纸离书断旧缘
大军一路向南,行进至第十日。 随着距离京师越来越远,原本干燥凛冽的北风逐渐被南方特有的湿冷所取代。沿途的山势越发险峻,林木即便在冬末也郁郁葱葱,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深绿。 正午时分,队伍正在一处山坳暂歇造饭。 忽然,前方官道上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骑斥候背插红旗,马身已被汗水浸透,口中嘶哑高喊: “边关急报!八百里加急!” 哨兵立刻放行。那斥候滚鞍下马,甚至来不及擦去脸上的泥污,便跪倒在中军大帐前,双手高举一只密封的漆筒。 宋还旌大步走出,接过漆筒,一把捏碎封蜡,取出其中的军报。 一目十行扫过,他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周身的气势冷得骇人。 身旁的副将见状,不敢出声,只屏息等着。 宋还旌合上军报,手背上青筋暴起。 迟了。 就在三日前,大宸京师张灯结彩共度上元佳节之时,千里之外的七溪城边境,已成炼狱。 磐岳新王黑盾,选在上元节深夜,借着夜色与大雾的掩护,骤然兴战。 彼时守军正依例轮换,又因上元佳节,七溪城烟火漫天,守军防备稍松。磐岳军队如鬼魅般从山林中杀出,攻势之猛烈、手段之狠绝,远超预料。仅仅一夜,山雀原西境全线失守。 如今,留守七溪的主将徐威已被迫退守东境,正依仗着地形之利与磐岳大军苦苦对峙。 但军报末尾那几行字,才是让宋还旌最为心惊之处—— “……敌军施毒,诡谲难防。除旧岁之‘夜昙骨’外,更杂以新毒。中夜昙骨者,皮肉溃烂,哀嚎不止,乱我军心;而中新毒者,毫无痛楚,瞬间失去行动之力,昏死如尸,任人宰割。二毒并发,军医束手,伤亡惨重。” 宋还旌握着军报的手微微收紧。 军医和新研制的解毒之法,只针对夜昙骨毒。若是单一毒素,或许还能应对,但如今磐岳将新旧剧毒混合使用,一种让人痛不欲生制造恐慌,一种让人无声无息丧失战力。 宋还旌沉默片刻,转身大步走向队伍后方的那辆马车。 顾妙灵正坐在车辕上,手里拿着干粮,见宋还旌面色凝重地走来,她动作一顿,立刻掀开了车帘。 车厢内,江捷正在闭目养神。听到动静,她睁开眼,看到了站在车外的宋还旌。 “出事了?”她问。声音很轻,却很笃定。 宋还旌没有隐瞒,将那封军报递了进去。 “上元夜,磐岳突袭。山雀原西境已失。”他简短地陈述,“徐威退守东境,死伤惨重。” 江捷接过军报,快速浏览。当看到关于毒素的描述时,她的瞳孔猛地一缩。 “昏死如尸……”她喃喃念着这四个字,眉头紧紧锁起。 “这种新毒,七溪城从未见过,随行的军医也未必识得。”宋还旌看着她,目光深沉而直接,“夜昙骨毒令皮肉溃烂,此毒却令人昏睡。一动一静,一痛一死,毁人意志。” “琅越深山多毒草,能让人昏死的也不在少数。醉魂藤、迷谷烟、甚至是提纯后的曼陀罗……”她语速极快地分析着,“但要做到瞬间起效,且能在大规模战场上投放,绝非寻常草药。” 她抬起头,看向宋还旌,眼底没有了之前的茫然,眼神敏锐又凝重: “我要看伤兵的症状。只看文字,我配不出解药。” 宋还旌没有看她。 “全军听令!”他转身厉声喝道。 “辎重押后,轻骑急行!务必在三日内,赶到七溪!” 三千轻骑每人仅带三日干粮,即刻急行军。 队伍集结之时,江捷换了一身利落的骑装,翻身上马。她在琅越山林长大,骑术不弱,足以跟上行军。 令宋还旌意外的是,顾妙灵也走了过来,要了一匹马。 宋还旌皱眉:“你不会骑马,体力也不支,跟着辎重队随后再来。” 顾妙灵抓着缰绳,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脸色虽然苍白却冷硬,她不跟宋还旌对话,只对旁边的江捷说话:“我能跟上。” 宋还旌没再多言,只吩咐一名亲卫照看她,便一挥马鞭。 “出发!” 三千铁骑卷起漫天烟尘,向着南方疾驰而去。 …… 三日三夜,马不停蹄。 顾妙灵的大腿内侧早已被磨得血肉模糊,每一次颠簸都是钻心的剧痛,但她一声不吭,硬是咬牙跟了下来。 第三日黄昏,大军赶到山雀原东境。 此时残阳如血,空气中弥漫着诡异的甜腥味。磐岳军队正借着毒烟掩护,向摇摇欲坠的东境关隘发起最后的猛攻。 城头上,大宸守军或是因“夜昙骨”毒发溃烂而哀嚎,或是中了新毒昏死如尸,防线已然崩溃。 宋还旌没有休整,甚至没有列阵。他反手抽出腰间那柄玄铁重剑,一马当先,借着急行军的冲势,直接从磐岳大军的侧翼狠狠插了进去。 剑锋森冷,每一击都直奔要害。 三千生力军如同一把尖刀,瞬间撕开了磐岳的阵型。磐岳军没想到援军来得如此之快,后方大乱,不得不鸣金收兵,退回西境山林。 战事暂歇,夜幕笼罩了惨烈的营地。 江捷翻身下马,双腿发软,险些跪倒。她顾不上休息,提着药包就要往伤兵营冲。那里躺满了中毒的士兵,哀嚎声如同炼狱。 一只染血的手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宋还旌一身玄甲被鲜血浸透,满身煞气。他不容分说,一把将江捷拽离了伤兵营,拖进了一处无人的偏帐,反手扣上了帐帘。 帐内光线昏暗。 宋还旌松开手,从怀中掏出一封早已写好的信函,拍在案上。 封皮上只有两个字——和离书。 “拿着它,离开。”宋还旌背对着她,声音冷硬如铁,“小七在外面,让她立刻护送你过境回潦森。” 江捷看着那封信,深吸一口气:“我不走。外面的伤兵中了新毒,军医束手无策,我能试着解毒。” “不需要。”宋还旌转过身,目光阴鸷,“夜昙骨我军已有解法,新的盾牌和甲胄已经在路上,到时自然不惧毒箭,也用不上你。” 江捷咬唇,对上他的眼神:“我是大夫……” “你是琅越人!” 宋还旌突地喝出声,一步跨到她面前。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他抓住她的手腕,强行让她看着他脸上干涸的暗红色血迹,声音低哑而残忍:“你看清楚了。这是你族人的血。” 他死死盯着江捷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我今天在战场上,杀了十一个琅越人。” 江捷的瞳孔剧烈收缩,脸色瞬间苍白。 “十一个。”宋还旌重复着这个数字,“都是一剑封喉。我手下的士兵,今日杀的更多。明日开战,只会杀得比今日更狠。” 他伸出那只杀人无数的手,指着帐外伤兵营的方向,问出了那个最诛心的问题:“你要救他们吗?” 江捷张了张嘴,话堵在喉咙里。 宋还旌俯下身,逼视着她:“江捷,你想清楚了吗?” 江捷浑身开始止不住地颤抖。 之前她能救,是因为那是战后。可现在是战中,是你死我活的修罗场。 她救活的人,明天就会变成杀害她族人的刽子手。 “别说了……”江捷痛苦地闭上眼,声音破碎。 “为什么不说?”宋还旌步步紧逼,“你还要继续自欺欺人下去,觉得自己只是在救人吗?你每救一个,杀的就是另一个、甚至更多的琅越人。” “我不信你不明白。” 她身体顺着帐柱缓缓滑落,双手捂住脸,指缝间渗出难以压抑的哽咽。 宋还旌看着她崩溃的样子,面容依旧冷硬如铁,毫不动摇。 “离开。” 这一次,江捷没有再反驳。 她无法面对那些将要杀她族人的伤兵,也无法面对满身鲜血的宋还旌。 “……好。” 江捷扶着桌案站起身,脚步虚浮。她没有再看宋还旌一眼,掀开帐帘,跌跌撞撞地冲入了外面的夜色中。 帐外寒风凛冽。 顾妙灵和小七早已等候在此。 她看到江捷从帐中走出,眼睛满是红肿,心里大惊,问道:“他跟你说了什么?” 江捷声音沙哑,透着无尽的疲惫:“我要回潦森了。” 顾妙灵怔住:“他赶你走?” 她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营帐,又看了看远处那些因毒发而痛苦挣扎、随时可能死去的士兵。 赶走唯一可能解毒的江捷,置数百中毒的士兵性命于不顾,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让江捷不用在两难中抉择,保全她的心安?还是他狂妄自大到不屑于江捷的帮助? 电光火石间,她突然明白—— 他早就计划好了不顾一切要让江捷走。 他早就想好,带她来七溪城,只是为了赶她走,而不是利用她的医术救治大宸伤兵。 顾妙灵沉默了一会儿,最终死死盯着营帐的方向,从齿缝中挤出一句: “他真是个疯子。” 江捷没有说话,只是勉强平复了一下呼吸,看向顾妙灵:“你可以留在这里,或者回永业城。” 顾妙灵收回目光,看着她淡淡地道:“你说过,在我没有想好要做什么之前,可以跟着你。” 江捷勉强露出一个笑,眼角却有一滴眼泪滑落。 她又转头看向旁边的小七。 “小七,你不必跟我前往潦森。” 小七抱着手臂,把头一扬:“我就要去!” 江捷面上还有泪,却无奈地扯了扯嘴角,试图露出一个笑:“我没有钱给你……” “宋还旌给我钱,可是他从来不给我买东西。”小七扯了扯身上的粉色裙摆,不满地说:“我不喜欢摇光这个名字,他却总叫我摇光!” 顾妙灵已经牵来了马匹,翻身上马,动作虽然因腿伤而有些僵硬,却十分坚决。 “走吧。”顾妙灵说,“跟我们一起走。” 江捷擦去眼角的泪痕,在小七的搀扶下上了马。 三人策马,冲入夜色,向着南方的边境线疾驰而去。
48、故里听风闻战声,旧茶一盏别故友
离开大宸军营,三人一路向南。 这一路行来,并未遇到什么像样的阻碍。 江捷对这片连接两国的大小路径了如指掌。而那些偶尔巡逻至偏僻处的斥候或散兵,往往还未靠近,便已被小七察觉,带着两人轻而易举地避开了所有的盘查。 但在这一路上,没人说话。 江捷骑在马上,大半的时间都在出神,不说话,也不笑。 顾妙灵骑马跟在她身侧半步的位置,脸色比平日里还要冷上三分,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进的气势,连在路边歇脚时,都动作压抑。 小七原本是最喜欢出来玩儿的。离开了那个无聊的将军府高墙,回到了她熟悉的山野,本该是天高任鸟飞。 可是,她开心不起来。 她是迟钝,不懂那些弯弯绕绕,但她是杀手,对“气”最是敏感。 江捷身上的悲伤太浓,顾妙灵也跟着阴沉沉的。夹在中间的小七,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像是被绑住了手脚,连路边的野果子都觉得没滋味。 这一日午后,三人在一处林间空地暂歇。 江捷坐在树根上,手里拿着水囊,却许久没有喝一口,只是垂着眼帘发呆。顾妙灵在一旁冷着脸清理马蹄里的碎石,动作精准干脆。 小七蹲在一旁,用匕首百无聊赖地戳着地上的土。 戳了几下,她终于忍不住了。 “喂。” 小七突然开口,声音脆生生的,打破了林间的死寂。 江捷回过神,茫然地抬头看她:“怎么了?饿了吗?” 小七没看她,依旧盯着地上的土坑,眉头皱得紧紧的,语气里带着一股毫不掩饰的怨气:“你能不能不要伤心了?” 江捷一怔。 小七抬起头,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江捷,里面没有指责,只有一种纯粹的、孩子气的困惑和不满:“你一伤心,她就不高兴,我也不高兴。” 她把匕首插回鞘里,鼓着腮帮子抱怨道:“我跟你们出来,是因为我想出来玩,可现在这样,一点都不好玩。比在将军府里还要闷。” 她只知道,江捷不高兴,这支队伍就变得很难受,她也不高兴。 江捷看着小七那张稚气未脱却满是怨念的脸,又转头看了看动作停顿下来的顾妙灵。 江捷沉默了片刻,随后拧开水囊,仰头喝了一口水。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她放下水囊,对着小七,露出了离营以来的第一个笑容。虽然很浅,虽然勉强,但终究是笑了。 “好。”江捷轻声说,“我不伤心了。你想抓兔子,便去抓吧。” —————— 那一夜,标王府侧门那扇雕刻着繁复藤蔓纹路的深色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开门是披着单衣、提着竹编灯笼的父亲,和跟在身后、步履匆忙的母亲。 江捷站在阴影里,看着那两张熟悉却苍老了许多的脸,眼眶发红。 “阿爸,阿妈。” 母亲蓝夏手中的灯笼晃了晃,险些落地。她冲过来,一把将江捷抱住,没有说话,只是手劲大得像是要嵌进身体里。标王站在一旁,看着相拥的母女二人,原本挺直的脊背微微佝偻,最终只是长叹了一声: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对于父母而言,只要她平安回来,其他的——不论是石壁除名,还是外界的流言,都不重要了。 标王府最偏僻的一处吊脚竹楼亮起了灯。没有盛大的接风宴,只有母亲亲手煮的一碗热气腾腾的酸汤米线。父母已着人将顾妙灵和小七妥善安置在客苑休息,此时屋内,只剩下了一家三口。 屋内很安静。 江捷低头吃着米线,热气熏得眼睛发酸。她一口口吞咽着,试图扯动嘴角给母亲一个安抚的笑,但脸上的肌肉僵硬得如同冻土。 那双曾经清澈灵动的眼睛里,如今满是红血丝,像是一株被抽干了水分的植物,枯萎、易碎。 母亲看着她,手一直在颤抖,终于忍不住问出了那个谁都不敢提的名字:“那个人呢?” 江捷拿着筷子的手猛地一顿。 她低下头,盯着汤里浮动的葱花,声音很轻,却很清晰:“我和宋还旌,分开了。” 她不提和离书,也不提被赶走。只是用了“分开”这两个字,总结这段关系。 父母对视一眼,没有再追问,只是不停地往她碗里夹菜。 接下来的日子,江捷在标王府住了下来。 父母将她保护得很好,对外只字不提女儿回来的消息,只让她在偏院休养。 江捷也很听话。她不再四处奔波,每日只是坐在竹楼的廊下晒太阳,或者帮蓝夏整理一些陈年的医书。 她看起来很平静,甚至有些过于安静了。 顾妙灵常常看到江捷手里拿着一本书,半个时辰都没有翻过一页。她的目光总是越过高高的院墙,望向北方的天空。 有时候,一阵风吹过阔叶树梢的声音,或者府外传来的一声马嘶,都能让江捷瞬间绷紧身体。 她在听。 她在听那遥远的、根本不可能传到这里的战鼓声。 虽然身在平江城,温暖潮湿,但江捷的魂魄,却仿佛留在了那个冰天雪地的七溪城。 这种安逸,对她来说是一种凌迟。 终于,在回家后的第五日。 江捷正在和蓝夏分拣药材。她神色恍惚,竟将一味剧毒的断肠草混入了外观相似的金银花藤蔓之中。 蓝夏眼疾手快地挑了出来,担忧地看着她:“孩儿,你累了吗?” 江捷看着那株断肠草,脸色煞白。 她终于装不下去了。 她慢慢放下手中的药篮,抬起头,看着母亲,眼泪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 “阿妈,”江捷的声音颤抖着,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痛苦,“我待不住。” “我在这里,吃得好,睡得暖。可是……可是那里在死人。每天都在死人。” 她抓着自己的胸口,那里痛得让她喘不上气:“我一闭上眼,就能看到他们。我明明能救的……我明明可以试试的……” 蓝夏愣住,随即红了眼眶,伸手抱住她:“孩儿,那是战场啊。你回去又能如何?那边赶你走,这边也不容你。你去了也是送死。” “我不去大宸军营,也不回磐岳。” 江捷从母亲怀里抬起头,眼神中那原本涣散的光芒,正在一点点重新凝聚,变得明晰而坚定:“我去响水山。” 那是两国交界的深山,是三不管的地带。 “那里有草药,有猎户,也有在战乱中无处可去的流民和逃兵。”江捷站起身,擦干眼泪,“我已被琅越除名,也不是大宸人,那我就做个纯粹的大夫。” “我要去那里。只要我在,我就能救一个算一个。” 决定既下,便无回转。 江捷将自己的决定告诉了顾妙灵和小七。 顾妙灵正在擦拭自己的一把匕首——那是小七给她防身用的。听闻要去响水山,她动作未停,只是淡淡道:“响水山在两国交界,乱是乱了点,但正如你所说,不管是谁的兵,哪怕是逃进山的土匪,也是肉体凡胎,也要治病。那里……适合你。” 小七则更是无所谓,她正趴在窗台上看一只翠绿的树蛙,闻言头也不回:“那我也跟你去,谁敢欺负你,我就让他出不去那座山。” 决定既下,便是准备行囊。 标王府虽大,但为了防备江捷,府中早已没有了夜昙骨花朵的存货。夜昙骨根茎剧毒,花朵却是疗伤治病的圣药,对琅越人有奇效,更是江捷心中以防万一的救命稻草。 江捷在离开前,必须拿到它。 “我要去一趟青禾那里。”江捷一边整理药箱,一边说道,“他是三合长老会重点培养的医官,也是潦森医会的人,他那里或许会有夜昙骨花。” 顾妙灵正坐在窗边擦拭小七给她的匕首,听闻此言,冷冷道:“你们琅越人这么固执,他绝不会把夜昙骨花给你。” 江捷淡淡笑了,眼神清澈如水:“总要一试。” 顾妙灵沉默了一会儿,收起匕首,站起身:“我跟小七和你一起去。” 青禾的居所位于城南,是一座清幽雅致的小院。 当江捷踏入院门时,正在院中晾晒草药的青禾抬起头。看到江捷的那一瞬间,他脸上是难以掩饰的惊喜,但随即想到江捷做过什么,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冷淡道: “你来干什么?我这里不欢迎你。” 江捷没有在意他的态度,带着顾妙灵走到石桌旁坐下。此时,一直跟在她们身后的小七,身影一闪,已不知去向。 “我来看看你,”江捷开门见山,“也是来……求药。你这里应当有夜昙骨花。” “啪”地一声,青禾手中的药筛重重摔在地上,草药撒了一地。他大怒道:“江捷,你当真把自己当大宸人了不成?!” “青禾,”江捷声音平静,双目闭起,眼睫微微颤抖,“你已见过,中此毒者,生不如死……” “那又如何?!”青禾猛地转身,负手背对她,肩膀微微颤抖,“你以为我会像你一样动摇吗?我是琅越的医官,我只救我的族人!” 江捷看着他决绝的背影,知道多说无益。 她不再劝说,只是站起身,语气慢慢温和下来:“青禾,我要离开了。” 青禾一怔,猛地回头:“你又要去哪里?” “去响水山。”江捷看着远方的天空,“去治病救人。琅越人、大宸人,谁需要治病,我就去治谁。哪怕是逃进山的野兽,我也救。” 青禾死死盯着她,眼中满是不解与不忍的挣扎。最终,他长叹了一口气,声音里满是无力:“江捷,你为何如此固执。” 江捷对他淡淡一笑:“青禾,对不起。” 青禾脸色僵硬,别过头去:“你不需要对我道歉。” 江捷眼眶微红,慢慢道:“希望以后,你我还能有对坐饮茶的一日。” 这句告别太过沉重,青禾终究还是心软了,他看着眼前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挚友,下意识追上前一步,唤出了那个久违的名字:“森冠……” 那是他们年少时最亲密的称呼,在十四岁江捷取自择名之前,他对她的称呼就是“森冠”。 这是他对她最后的挽留。 但江捷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转身向外走去。 “我走了。”
49、孑影林间诉旧事,长风雾里送爱女
另一厢,青禾的药房内。 一道粉色的身影轻巧地翻过窗棂,手中紧紧抓着一个白瓷药瓶。这是顾妙灵的主意——做两手准备,若是青禾不愿赠药,小七便同步去偷。 得手后,小七身形一闪,粉色的衣裙在院墙上一掠而过,如同一只灵巧的蝴蝶。 然而,她并未察觉,在小院回廊的阴影深处,一个一身灰衣、长身而立的年轻男子正看着她。 他看到那抹粉色身影的一瞬间,双眼猛地眯起,随即身形一晃,如同鬼魅般跟了上去。 …… 江捷和顾妙灵出了青禾的门,回到标王府,却不见小七的踪影。 两人四处寻找,一直寻到标王府的后山。直到深夜,月上中天,她们才在一棵巨大的榕树后,看到了缩成一团的小七。 哪里还有她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 她浑身都在剧烈地发抖,脸色惨白如纸,手中死死握着那瓷瓶,嘴里不停地喃喃念着:“他来找我了……他要杀我……” 江捷和顾妙灵大惊,赶紧跑过去抱住她:“小七!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小七仿佛失去了神智,只是不断地重复着:“他要来杀我……他会杀了我……” 顾妙灵见她这副失了神智的模样,眼神一厉,抬手狠狠给了她一巴掌。 “啪!” 清脆的响声让小七浑身一震,眼神终于恢复了一丝清醒。她死死抓住江捷的手,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声音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他来杀我了……他真的来了……我要回去找宋还旌!他说过可以保护我的!我要去找他!” 江捷心中不忍,紧紧抱住她安抚:“别怕,别怕。告诉我,谁要杀你?” 小七的身体瞬间僵住,像是一块冰冷的石头。过了很久,她才从牙齿缝里,咬牙切齿、极其艰难地挤出了两个字:“天枢……” 江捷大惊失色:“什么?你看见他了?!” 天枢,七星楼最顶尖的杀手,那个曾在响水山中追杀她、最后被她劝说退隐的男人。 小七已经瘫软在她身上,紧紧抓着她的衣服,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我要回去找宋还旌……他说过会保护我……” 顾妙灵和江捷迅速对视了一眼。 江捷当机立断,快速对顾妙灵说:“看着她,别让她乱跑,我去解决。” 顾妙灵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厉声道:“你怎么解决?” 江捷不欲惊动正在崩溃边缘的小七,只用口型无声地说道:“我认识他。别担心。” 顾妙灵眉头紧锁,满眼怀疑:“你确定?” 江捷拍了拍她的手背,眼神坚定:“你别担心。” 顾妙灵不再多问,和江捷一起半拖半抱着惊魂未定的小七回了标王府。一路上,小七还在哭闹着要立刻去找宋还旌,江捷只能不断安抚她,答应明天一早就带她去找。 安顿好小七后,夜色已深。 江捷换了一身深色的衣服,独自一人,悄无声息地出了门,向着城南的方向走去。 她并没有走出很远。 后山的竹林边缘,月影斑驳。有一个人负手而立,身姿挺拔如松,似乎已经在那儿等了很久了。 他没有那张白脸面具,露出一张苍白而清俊的脸,眉眼间依稀有着几分熟悉的轮廓。 “你来找我?”天枢转过身,声音平静,听不出丝毫杀气。 江捷点了点头。 “江捷姑娘,请跟我来。” 天枢没有多言,转身引路。他带她去的是山林间一间极隐蔽的茅屋,那是他暂时栖身之所。 屋内陈设简陋,唯有一壶刚煮好的热茶。天枢给她倒了一杯,茶香袅袅,驱散了夜里的寒意。 江捷捧着茶杯,还没开口询问他为何在此,天枢却先一步开口,抛出了一句令她震惊的话:“小七,是我亲妹妹。” 江捷大惊,猛地站起身来,茶水溅出几滴:“什么?” 天枢看了她一眼,示意她坐下,神色依旧淡然:“如果你是大宸人,便应该听过十三年前的庚申逆案。” 可惜江捷不是,她对此一无所知。 天枢自然知道,于是简单解释道:“十三年前,大宸朝堂之上,王丞相与晋王党争。晋王被污蔑谋逆,皇帝震怒,下令诛杀晋王,其余逆党,一概诛杀九族,以儆效尤。” 他的目光落在跳动的烛火上,讲到旧事的时候,声音有些飘忽:“我父李仲宣,时任户部右曹侍郎,晋王正是我父恩师。此案之后,李家被诛九族,只剩我带着年仅三岁的小七,逃了出去。”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会儿,突然看向江捷:“你那位顾姑娘,顾氏一族,也正是受此案牵累,才家道中落,流落红尘。” 一个下午的时间,足够他把江捷身边人的底细打探得清清楚楚。 天枢停顿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我们的身份,是大宸钦犯,无人敢收留。为了活命,我们最终进了七星楼。” “那是个人吃人的地方。为了让她活下去,我求楼主让我亲自训练她。小七的一招一式,都是我亲手教的。” 天枢慢慢道:“但我从未告诉她我是她哥哥。七星楼是以恐惧构筑的地方,而不是亲缘。若有了软肋,我们都活不长。” “两年前,小七在一次任务中失踪。七星楼给每个人都喂了牵机毒,若不按时服用解药必死无疑。我一直以为……她已经死了。” 听他此言,江捷也终于明白了他为何会出现在青禾的家中——他定是为了解身上的毒,或是寻找解毒之法。 “她没死。”江捷突然插口道,“宋还旌让人换了小七全身的血液。” 天枢一怔,随即淡淡一笑:“原来如此。宋还旌……倒是好手段。” 两人之间陷入沉默。 天枢转过头,透过窗棂看向标王府的方向。 “你们把她养得很好。” 他闭上眼,似在回忆过去,声音里温柔又酸涩:“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她笑过了。” “我今天看到她穿粉色的裙子,很好看。” 江捷看着他,心中不忍:“你跟我回去吧,跟她说清楚。她若是知道还有亲人在世……” “她还不敢见我。”天枢打断了她,“我是她在七星楼的噩梦,而不是哥哥。”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特制的信号弹,放在桌上推给江捷:“先不必对她说这些,让她跟着你们吧。” “你回去对她说……我已经离开七星楼了,我是为了躲避追杀才藏在这里。希望她保密,不必对别人说见过我,更不必怕我。” 江捷拿起那个尚有余温的信号弹,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她转身欲走。 “江捷姑娘。” 天枢在她身后轻轻开口。 江捷停步。 “她原来的名字,叫做李庆宁。” 普天同庆,福寿康宁。那是父母对她最美好的期许,却在七星楼的血腥里被埋葬了十几年。 江捷心中一颤,没有回头,只是郑重地应了一声,走进了夜色中。 …… 回到标王府,江捷费了好一番口舌。 她对惊魂未定的小七解释,天枢已经背叛了七星楼,不再是杀手了,他出现在这里只是为了躲避追捕,绝对不是来杀她的。 顾妙灵在一旁帮腔,冷冷地分析利弊,好说歹说许久,小七才终于止住了颤抖。 “真的吗?”小七红着眼睛,死死抓着江捷的袖子,“他真的……不是来抓我的?” “真的。”江捷摸了摸她的头,“他为了自由,也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小七,从今往后,你可以不用怕他了。” 小七吸了吸鼻子,终于慢慢松开了手,缩回了被子里。 第二天,行囊已经收拾妥当。为了对付从未见过的“睡尸毒”,江捷带上了能带的一切药品。 当晚,江捷来到堂前,向父母辞行。 琅越人只拜天地与祖灵,对父母尊长,行的是立身抚胸礼,从不下跪。 江捷站在堂下,脊背挺得笔直,右手按在左胸口,向父母深深低头行礼,随后说出了去向。 标王听闻女儿要去那兵荒马乱的响水山,眉头紧锁,手中的茶盏重重搁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简直胡闹!”标王声音低沉,压抑着怒气与担忧,“你才回来几天?那响水山如今全是流民和溃兵,杀人不眨眼!你已经不是潦森王室,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如今又要去送死吗?” 江捷抬起头,目光平静而坚定:“阿爸,我若留在这里,看着远方战火而无动于衷,我的心就死了。” “活着总比心死强!”标王站起身,想要以此生从未有过的严厉命令她留下,“我是你阿爸,我不许你去!” “你忘了吗?是你给她取名‘森冠’的。” 一直沉默坐在一旁的蓝夏,忽然开口。 标王一怔,转头看向妻子。 蓝夏没有看丈夫,而是看着站在堂下的女儿。她的目光细细描摹着女儿的眉眼,那里有着和年轻时的标王一模一样的倔强。 “你当初给她取这个父名,不就是因为她幼时总爱攀上最高的树冠吗?”蓝夏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敲在标王的心上,“那时候你就说过,这孩子心气高,也野,关不住的。” 她站起身,走到江捷面前,伸手理了理女儿耳边的碎发,眼眶虽然红了,嘴角却带着作为母亲的包容笑意:“如今她大了,‘江边迅捷的风’,风也是关不住的。你若把风关在屋子里,风也就停了,死了。” 标王看着妻子,又看了看站在那里不卑不亢的女儿——那个名为“森冠”的孩子,确实从未甘心只待在树下。 他张了张嘴,最终颓然地坐回椅子上,长叹了一口气。 他也明白。他们的女儿,从来都不是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她是属于山林和旷野的。 标王沉默良久,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股沧桑的妥协:“琅越古训,生不负辰,各行其志。” 他看着江捷,一字一顿地认真说道:“既然这是你的志向,是你选的道,做父母的,便不拦你。去吧,别让你的名字蒙尘。” 江捷眼眶微热,右手抚胸,再次深深弯腰行礼:“多谢阿爸,多谢阿妈。” 次日凌晨,天还未亮。 平江城笼罩在一片湿润的晨雾中。侧门再次悄无声息地打开。 顾妙灵和小七早已牵着马在巷口等候。她们身上背着行囊,神色肃然。 江捷一身布衣,背着那只从不离身的药箱,站在门口。 蓝夏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裹,里面装满了干粮,还有几件缝制得密密实实的防雨披风。她将包裹系在江捷的马鞍上,手一遍遍地抚平上面的褶皱。 “山里湿气重,别睡在地上。”蓝夏忍着哽咽叮嘱,事无巨细,“遇到危险就跑,别逞强。药没了就想办法让人带信回来……” “我知道。”江捷轻轻抱住母亲。 蓝夏拍着她的后背,在她耳边低唤道:“孩儿,保重。” 标王站在台阶上,没有走下来。他负手而立,目光深沉地看着这三个即将远行的女子。 “去吧。” 他声音沉稳,没有一丝颤抖:“不必挂念家里。” 江捷翻身上马。 她勒住缰绳,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站在雾气中的父母,看了一眼那座生活了十几年的府邸。 此去响水山,前路未卜,归期无望。 “阿爸,阿妈,我走了。” 她一挥马鞭,不敢再回头。 三匹马蹄声踏碎了清晨的宁静,穿过缭绕的雾气,向着北方那座巍峨隐约的山脉疾驰而去。 标王和蓝夏站在门口,直到那马蹄声彻底消失在长巷尽头,直到晨雾将那三个背影完全吞没。 蓝夏终于忍不住,靠在门框上,泪水无声滑落。标王伸出手,揽住妻子的肩膀,目光依旧望着北方,眼角在那一刻,悄然湿润。
50、断壁封关绝死地,孤军诱敌送战机
山雀原。 战后的隔日清晨,大雾弥漫。 磐岳新王黑盾显然不想给宋还旌喘息的机会。趁着大宸后续辎重未到、立足未稳,磐岳大军倾巢而出,向着摇摇欲坠的山雀原东境关隘发起了总攻。 漫天的毒箭如雨点般落下,不仅仅是让人皮肉溃烂的夜昙骨毒,更多的是那种让人瞬间昏死的无味新毒。城头之上的大宸守军成片倒下,三千轻骑虽勇,但在这种不对称的毒攻下,只能用血肉之躯去填补防线的缺口。 午时三刻,东境主城门告破。 随着一声巨响,磐岳的攻城锤撞开了厚重的木门。黑色的旗帜伴随着震天的喊杀声,即将涌入瓮城。 徐威浑身是血,提着断刀冲到宋还旌面前,嘶吼道:“将军!城门破了!守不住了!快撤往七溪城吧!” 宋还旌站在内城的城墙上,看着下方即将涌入的磐岳大军,目光冷冽。 “不能撤。”他冷静道,“此时若撤,磐岳军队必趁势再攻,大军未到,若七溪城抵挡不住,中原腹地门户洞开矣。” 他转过身,对身后的亲卫喝道:“把东西抬上来!” 几十名亲卫立刻将早已准备好的黑漆木箱搬到了瓮城上方的关键节点。 徐威一愣,随即认出这是急行军时,将军不顾众人反对,特意指派五十名身手最好的亲卫,冒死背负而来的“累赘”。 这是震天雷——工部新研制的火器,威力巨大。 宋还旌早在出发前就预料到了这步田地:轻骑守不住城,唯有断路。 “所有人,撤出瓮城!退守二道防线!”宋还旌厉声下令。 守军如潮水般闻令退去,宋还旌亲自抓起一只火把,他要的是这道关隘变成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他将火把扔进了长长的引信丛中,看着火花滋滋作响,随即转身,身形如电,几个起落便撤回了安全的内城墙后。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仿佛天塌地陷。 这座一年前才依山势紧急修筑的坚固关隘,在巨大的爆炸声中轰然解体。两侧悬崖上的巨石瞬间失衡,伴随着城门的坍塌,引发了一场恐怖的人为滑坡。 无数千斤巨石、横梁、砖瓦如暴雨般落下,烟尘遮天蔽日。 冲在最前面的磐岳先锋瞬间被活埋。而后续的磐岳大军,则被这突如其来的人造天堑硬生生止住了脚步——原本通畅的入关通道,此刻已被一座由碎石、巨木和尸体堆成的小山彻底堵死。 路,断了。 烟尘散去。 宋还旌立于二道防线之上,衣甲虽染尘埃,身形却依旧挺拔如松。他看着那堆巨大的废墟,神色平静。 只要这堆废墟堵在这里一天,磐岳大军就无法通过战车和骑兵。想要攻进来,要么爬山,要么花费数日清理废墟。 而这数日的时间,足够大宸后方的大军和辎重赶到了。 …… 废墟的另一侧。 磐岳大军阵中,一辆巨大的战车之上,端坐着一位身披黑金战甲的年轻王者——黑盾。 他看着前方那座还在冒着烟尘的废墟小山,原本挥下的令旗停在了半空。 身旁的磐岳将领急道:“王上!宋还旌自毁城门,这是绝路!我们立刻派工兵清理废墟,不出三日便可打通道路,直取他的人头!” 黑盾冷冷地看了那将领一眼,声音年轻却透着一股沉稳的狠劲:“愚蠢。” 他指着那堆废墟:“宋还旌这是在等援军。我们若去挖这废墟,不仅费时费力,更是帮他清理好了反攻的道路。等我们挖通了,大宸的主力也到了。” 将领一惊,冷汗淋漓:“那……我们撤?” “不撤。”黑盾眯起眼睛,目光仿佛穿透了废墟,与对面的宋还旌遥遥对视,“传令下去,就在此处安营扎寨。” —————— 两军隔着一座坍塌的城门废墟,两方都按兵不动,更没人去碰那片废墟。 双方陷入了死寂般的僵持。这一对峙,便是半个多月。 山雀原东境。 宋还旌虽然炸断了入关之路,但他并未只守不攻。 早在他收到磐岳出现令人昏死的新毒那封战报时,他便已做出了决定——他从来没想过再依靠江捷解毒,既然如此,那便想办法以绝后患。 行军途中,数道加急密令已通过大宸最隐秘的渠道发往江湖各处。宋还旌以千金封赏、甚至军中实权校尉之职为饵,召集天下精通龟息、隐匿、追踪之术的奇人异士。 半个月来,这些身怀绝技的江湖客陆续赶到七溪城。 宋还旌亲自遴选。他的考核简单而残酷:能在他的亲卫营布下的天罗地网中潜行一炷香而不被发现者,留;其余人,赏银遣返。 最终,他留下了十二人。 夜深,中军大帐。 宋还旌看着面前这十二名黑衣人,在沙盘上重重画了一道红线,指向磐岳大军后方的茫茫深山。 “这就是你们的任务。”宋还旌声音低沉,他指着那些标红的区域:“我要你们潜入磐岳腹地,哪怕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他们种植、提炼新毒草药的所在。” 这不仅是釜底抽薪,更是绝户计。 “可是将军,”为首的一名江湖客皱眉,“磐岳山林广袤,毒草生长隐秘,我们如何寻找?” 宋还旌抬起头:“我会给你们创造机会。” 他站起身,走到挂着地图的架子前,手指准确点在两军对峙的废墟前沿。 “明日,我会发动全线反击,出动所有主力,逼得黑盾不得不动用他所有的库存毒箭来压制我们。” 宋还旌转过身,看着那十二人,语气平静得令人心惊:“当他们手中毒箭射光了,就必须从后方运送新的补给。你们就盯着那条补给线,跟着运毒的车,顺藤摸瓜,找到源头。” “找到它,烧了它。” 这便是一个疯子的战术。 为了给这十二个人创造追踪的契机,他要用成千上万士兵的血肉之躯,甚至是他自己的命,去硬生生耗空磐岳的毒箭库存。 这代价惨烈至极。 但他不在乎。只要能毁了毒源,从此以后,战场上便只剩刀剑,再无毒药。 “明日卯时,造饭。辰时,拔营列阵。” 宋还旌抽出玄铁重剑,剑锋映照着他毫无表情的脸:“随我出关,杀!”
51、万骨成灰无胜负,一朝血战两凋零上
第二日。 宋还旌没有选择清理废墟。在磐岳大军的眼皮底下清理乱石,无异于给对方的神射手当活靶子。 他选择了强攻。 “传令工兵营,”宋还旌立于阵前,玄铁重剑直指那座乱石小山,“架云梯,铺栈道。半个时辰内,我要在废墟上看到三条能走马的路!” 一声令下,数百名大宸工兵扛着特制的倒钩云梯和厚木板冲了上去。 废墟的另一侧。 半个月来,黑盾命人在大营前沿搭建了数十座三丈高的木制箭楼,居高临下,对面冲过来的士兵都会成为活靶子。 磐岳大军阵列整齐,肃杀之气直冲云霄。黑盾王坐在战车之上,身后是磐岳引以为傲的七千黑鳞铁骑。人马皆披重甲,手持刀剑,宛如一道黑色的钢铁长城。 “王上,宋还旌动了。”副将指着废墟对面。 黑盾冷笑一声:“他心急了。此处地形狭窄,废墟崎岖。他的兵翻过来一个就死一个” 只要大宸军队敢冒头,等待他们的不仅是毒箭,还有磐岳重骑兵居高临下的冲锋。这本是必死之局。 然而,下一刻,黑盾的笑容凝固了。 对面没有派出轻骑兵,也没有派出散兵线。 宋还旌派出的是重盾死士。 整整三千名大宸士兵,扔掉了长枪和佩刀,每个人只扛着一面半人高的厚重铁盾,甚至还背着沉重的沙袋。他们排成密集的方阵,不喊杀,不冲锋,只是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向着废墟那乱石嶙峋的斜坡踏了上来。 “他疯了吗?”磐岳副将惊愕道,“这哪里是打仗,这是来填坑的!” 是的,就是填坑。 宋还旌站在后方高台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士兵走上那条死亡之路。 “传令,前队不许停。倒下一个,后队立刻补上,继续推进。” 废墟之上,瞬间变成了血肉磨盘。 “放箭。” 黑盾冷冷下令。 磐岳的弓弩手开始放箭。毒箭如雨点般落下。大宸的士兵举盾格挡,但毒粉无孔不入,箭矢力道千钧。前排的士兵不断倒下,在乱石中挣扎、昏死、溃烂。 但恐怖的是,后排的士兵仿佛没有看到同袍的惨状,他们面无表情地跨过尸体,将尸体当作垫脚石,将沙袋填入缝隙,继续麻木地向上推进。 宋还旌一身玄铁重甲,手中提着那柄沉重的阔剑,甚至没有举盾,直接踏上了那条刚刚铺好、还在摇晃的木板路。 “那是大将军!大将军上去了!” 后方的大宸士兵见主帅亲临死地,原本因毒箭而畏缩的士气瞬间被点燃。 宋还旌身法极快,但他再快也快不过密集的箭雨。 叮!叮! 两支毒箭撞在他厚重的护心镜上,火星四溅,虽未射穿,巨大的冲击力却让他身形微晃。 他面无表情,甚至连脚步都未停顿,手中重剑一挥,将一支直奔面门的毒箭凌空斩断。 一尺,两尺,一丈。 那道由铁盾和血肉组成的黑线,竟然真的在箭雨中,缓慢而坚定地向着废墟顶端蠕动。 他看出了宋还旌的意图——这个疯子根本没想赢这场遭遇战,他是想用人命把这条路硬生生铺平!一旦让这群重盾手翻过废墟顶端,在另一侧形成盾墙,大宸后续的军队就能源源不断地涌入。 “来吧,宋还旌,”黑盾冷冷笑道,“我倒要看看你能做到什么地步。” 一时间,箭雨如注。 磐岳射手占据高点,居高临下。嗖——嗖——嗖—— 毒箭如雨点般落下。一名大宸校尉刚踏上木板,一支黑羽毒箭便瞬间贯穿了他的咽喉,他连哼都没哼一声,瞬间昏死,滚落废墟。 “弓弩手!上!把那些木楼射烂!”徐威在后方红着眼指挥。 盾墙之后,早已列阵待发的数千名大宸弓弩手同时扣动了机括。 崩——! 大宸的弓弩以强劲着称,虽无剧毒,却力大砖飞。无数支破甲重箭呼啸而起,越过宋还旌的头顶,狠狠扎向对面的箭楼。 木屑横飞。不少磐岳射手被强劲的弩箭连人带木板一同射穿,惨叫着从高处跌落。 磐岳射人,大宸射楼。 磐岳士兵虽有毒箭之利,却并非刀枪不入。大宸的箭矢虽未淬毒,却胜在弓强力劲,箭头皆是工部新制的破甲锥。 惨叫声在废墟对面响起。不少磐岳射手被利箭贯穿胸腹,翻滚着跌下高墙。 双方箭来往复,空中尽是飞矢交错的寒光。 大宸的箭矢是干干净净的精铁色,没有一丝蓝汪汪的毒光。 并非大宸不知变通。早在二十年前,宋还旌的父亲宋春荣与兄长宋胜旌镇守此地时,也曾想过以毒攻毒,令工匠在箭镞上淬炼剧毒,意图反制磐岳。 然而一战下来,收效甚微。 琅越人常年居于深山海滨,识百草,善医术。寻常剧毒对他们而言,或是由于体质耐受而无效,或是随身便有解药可解。大宸费尽心机淬的毒,在琅越军医面前不过是小儿科,反而因为淬火工艺影响了箭头的锋利度,得不偿失。 既然毒不过他们,那便不再用毒。 宋还旌看着前方,眼神冷硬。大宸信奉的是更直接的力量——更重的弓,更利的箭,更密集的箭雨。 只要射穿了喉咙,射爆了心脏,任你医术通天,也是死路一条。 “中军压上!”宋还旌厉声下令,“顶着箭雨,推上去!” 这是一场纯粹的消耗战。 磐岳靠毒,大宸靠量。 大宸的重步兵踩着滑腻的木板和同袍的尸体,一步步向上硬推。而磐岳为了压制这如潮水般的攻势,不得不疯狂倾泻箭矢。 一刻钟,两刻钟…… 宋还旌敏锐地发现,对面那原本密不透风的黑色箭雨,终于出现了一丝断档。 起初是十箭齐发,如今变成了三箭、五箭的点射。 磐岳的毒箭库存,快空了。 宋还旌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手中重剑猛地向前一指:“没箭了!杀上去!” 宋还旌一声令下,大宸重步兵踏着沙袋与同袍的尸体,终于翻过了废墟的最高点,往平原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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