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仙门当卧底】(27-28) 作者:鲫鱼豆腐汤

送交者: Cslo [☆★★★声望勋衔R16★★★☆] 于 2025-12-09 8:08 已读13015次 3赞 大字阅读 繁体
【我在仙门当卧底】(27-28)

作者:鲫鱼豆腐汤
2025/12/09发表于:sis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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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七章

  跨过脚边那具尚在抽搐的尸体时,孙伯连眼角的余光都未舍得给。

  他跌撞着扑到墙角,正想伸手去抱儿子,却蓦地瞥见自己满掌的血污,又一
下子缩了回来。跟着发狠地在粗布衣衫上反复擦抹,布料被蹭出沙沙的声响,仿
佛这样抹下去,真能把一身的血债都磨净。

  磨净了,才敢去碰一碰那片干净的衣角。

  末了,他将孙恒软软的身子半搂进怀里,笨拙得像个第一次抱崽的老熊。

  一只手在囊中慌乱摸索,掏出个小瓷瓶,抖抖索索地倒出一丸丹药。他急急
撬开儿子的牙关,将那粒救命的丹丸塞了进去。

  然后他附身贴耳,凝神屏息。

  那颗心起初跳得像断线的珠子,散乱无章。可渐渐地随着药力化开,那跳动
的声响便有了筋,有了骨,一下一下,穿透胸腔,撞入耳中。

  孙伯听着听着,整个人好似一尊被雨淋透的泥塑,慢慢软塌下去。先前撑着
他厮杀的悍戾之气散了个干净,只剩下一副空荡荡的皮囊和一身洗不掉的疲惫。

  呼——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接着转头回望,颈骨传来「喀喀」的轻响。

  那双浑浊的老眼血丝盘结,穿过火光,越过满地碎石残尸,最后落在了角落
里捂着伤口的余幸身上。

  他的眼神中没有半分火气,唯余一片耗尽了心神的麻木。就像屠户忙活了一
夜,宰完了猪猡准备擦刀收工时,才看见墙角还瑟缩着一只漏网的鸡雏。

  懒得吆喝,也懒得追赶,只想走过去随手一拧,了结干净,好回去睡个安稳
觉。

  「本来……是想留你一命的。」孙伯的声音低沉沙哑,「看你是个老实人,
又是新来的生面孔……留个活口,万一将来刑法堂问起来,还能有个见证。」

  「可恒儿伤成了这样……」

  他垂下眼,看了看怀里儿子苍白如纸的脸,那音色便又低了几分。

  「这事儿,不能传出去。哪怕是为了那一丝走漏风声的可能,我也留不得你。」

  他小心地放下孙恒,撑着膝盖,慢慢站起身。

  「只有死人……」他抬起眼,看着仍在喘息余幸,「嘴巴才是最牢的。」

  话音落下,周遭的空气陡然变得凝重,仿佛灌满了铅汞。跃动的火光慢了下
来,不断在余幸眼中拉扯、变长。他只觉得有一座无形的小山当头压下,碾得他
浑身骨头都发出不堪重负的低鸣,连喘息都成了奢望。

  这就是筑基修士的威压。

  孙伯缓缓向前,朝余幸逼近,每一步都似沉沉地踏在他的心口上。

  可余幸一步未退。

  他很清楚,气势一泻,便是粉身碎骨。

  「管事要杀我灭口?」余幸咬着牙,从肺腑中挤出来的话却平稳异常。

  「只怕再算上一个陈望,这点血食,怕是也喂不熟那株贪得无厌的恶物吧?」

  孙伯的脚步微微一顿。

  「与花何干?」他开口说道,「那花,是另一回事。」

  孙伯的眼皮耷拉着,似乎连掀一下的力气都欠奉:「陈望是个自作聪明的蠢
材。我本想等他用人命将花养熟,再摘下他的脑袋,连同这株『罪证』一并交去
刑法堂,足可以换一份稳稳当当的功劳。」

  「可惜啊……」他扫了一眼那株半死不活妖花,发出一声惨笑,「现在……
只能将就了。

  说罢,他话锋陡转,那浑浊的眼珠缓缓定在余幸脸上,倦怠中突地透出一丝
狠意:「只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恒儿牵扯进来。他那副身子,怎经得起这
般折腾?」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余幸四周的压力陡然暴涨。

  杀机如潮,瞬间填满了这狭小的空间。

  「若是管事早些清理门户,何至于此?」

  余幸的膝盖一沉,布鞋又向下陷了几分。他却将脊梁逐渐挺起,将出口的话
语狠狠凿向对方:你口口声声都是为了孙师兄好……可你问过他吗?」

  「你可曾问过他愿不愿意踩着这满坑满谷的同门尸骨,去走一条沾满了血的
仙路?」

  这句话如同一柄锋利的飞剑,猝然刺穿了孙伯心底那层最脆弱的硬壳。

  他枯槁的脸庞再不复平静,狰狞的血色涌了上来。双手死死攥紧,连同整条
手臂颤抖不已,青筋如蚯蚓般在皮肤下突突扭动:

  「你懂什么……不知天高地厚的黄口小儿,你懂什么!」

  他猛地踏前一步,一双赤红如血的眼睛死死瞪视着余幸,内里翻涌的悲愤清
楚明了。

  「这世道哪来的公平?这天道又给过谁活路?」孙伯厉声诘问。

  「我没本事,所以我把这张脸皮踩进泥里,我做恶人,我遭千夫所指、万人
唾骂!只要恒儿能好,只要他能干干净净地活下去,我问心无愧!」

  「旁人是死是活,是冤是孽……与我何干?理他作甚!」

  怒吼在狭窄的四壁间冲撞回荡,震得火光狂乱摇晃,更添几分凄厉与绝望。

  「倘若……我问心有愧呢……」

  一道气若游丝的声音忽然切入,让孙伯那只已抬来的右手倏然僵在了半空。

  他忘了余幸,忘了妖花,忘了周围的一切。整个人猛然一震,缓缓扭过头去。

  只见孙恒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他挣扎着想要用双臂撑起身体,可只够让肩
头离开地面半寸,便又无力地跌了回去。

  他不再尝试起身,只是侧过脸望向父亲。那双眼依旧清亮,内里却盛着无尽
的悲凉。

  「爹……」

  「您忘了……娘临走前,是怎么嘱咐您的吗?」孙恒讲出的字句断断续续,
「您以前教孩儿练气时不是常说,修道先修心,立身要先立正吗?」

  「这些……您都忘了吗?」

  孙伯的嘴唇颤了一下,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看着那道枯瘦的身形又矮了一分,孙恒闭上眼,重新积蓄了力气后才再次睁
开,决绝地说道:

  「这染透了同门鲜血的道途,太脏了。」

  「孩儿走不下去,也不想走。」

  此言一出,孙伯的眼眶瞬间烧得通红,却干涩得寻不到一滴泪。

  「不走?那你这身子怎么办?」

  「我在内门争不过那些生下来就含着灵石、贴着符篆的世家子!被人一脚踹
到这破药园里,一守就是几十年!」老人指着自己的鼻子,手指颤抖,唾沫星子
随着激烈的言辞迸溅出来:「我认了!我这辈子烂在这里,我认了!」

  「可恒儿,你不一样!」

  「你是一块玉啊……」

  他的语调陡然拔高,诘问道:「凭什么?凭什么玉要跟着烂泥一起,埋在这
不见天日的鬼地方?凭什么那个靠你挡了灾才捡回一条命的货色能直上青云?而
我的儿子就要在这阴沟里默默无闻地烂掉?」

  歇斯底里的嘶吼响彻在地窖之中,随后像被一刀斩断,戛然而止。

  所有的暴怒与不甘顷刻间退去,转而变成了一声声压抑的呜咽。

  孙伯膝盖一软,直挺挺跪倒在地。这个硬抗了半辈子的老人深深弯下了腰,
肩膀无法自抑地耸动起来。

  如同一个被夺走最后一块糖的孩童,在满地的血污里,哭得撕心裂肺。

  孙恒望着父亲脸上深刻的皱纹,眼中的决绝终是逐渐消融,只留下一汪酸楚。

  他费力地伸出手,轻轻覆在那只筋骨毕露的手背上。

  两种温度,两代人生,就在这泥地里交汇到了一处。

  「爹,会有办法的。」

  温润的语气好似水流渗进干涸的土里,他又笃定地重复了一遍,仿佛不是说
给父亲,而是说给那漆黑无望的夜。

  「一定会有办法的。」

  听见儿子的话,孙伯身子一震,仿佛从一场漫长的噩梦里醒了过来。他缓缓
抬头,看向对面那双眼睛。里面没有怨恨,只有一片澄澈的哀悯。

  一瞬间,支撑了他许久的冷硬与偏执便漏了个干净。

  他瘫坐在冰冷泥泞的地上,脊背佝偻,成了一截被雷劈火烧过的老树残桩。

  「恒儿……是爹没用……是爹……无能啊……」

  叹息飘散,只余满地狼藉,一室昏光。

  而余幸总算把一直屏住的那口气吐了出来。

  他看向那对父子,眸光微闪。

  是时候了。

  手探入怀中,指尖触到那贴身藏着的物件,他定了定神,迈步朝孙恒走去。

  「站住!」

  孙伯虽已颓坐在地,可在听见脚步声后他又猛地抬头,眼里爆出凶光,仿若
一头被踩了巢穴的老狼。

  余幸在三步之外站定。

  身前筑基修士的杀意如渊似岳,他却浑若未觉,只将平静的目光掠过老人,
直抵孙恒。

  「孙师兄。」

  余幸摊开手掌,内里托着一只玉瓶。一层柔光如水流转,恰好沁亮了瓶身的
细纹。

  「法子当然会有,不如试试这个。」

  孙恒的瞳孔动了动,慢慢聚焦在瓶上。

  「这是……」

  「——月华流觞。」

  这四个字刚一落地,地窖里便陡然一静。

  孙伯张着嘴,他死死盯着那只瓶子,眼珠子都要瞪出血来:

  「你……你说的……可是真的?」

  「是不是真的,管事眼力过人,一验便知。」

  余幸神色坦然,将手往前又送了半寸。

  玉瓶悬在昏暗里,像一掬凝固的月色。

  孙伯劈手夺过,却抖得厉害,几次都没能捏住瓶塞。

  终于,「啵」一声。

  一股银白色的雾气从瓶口溢流而出,清冷,甘冽,宛如萃取太阴凝结出的精
华。

  他只闻了一口便怔住了。

  错不了。

  虽未见过实物,但这股灵韵做不得假!

  「真……真的……」他喃喃道,随后扭过头看向余幸,脸上肌肉扭曲,像哭
又像笑,「你……你区区一个外门弟子,怎么会有这等……这等珍物?」

  「机缘巧合罢了。」余幸搓了搓手指,只淡淡回道。

  孙恒看着父亲手中那瓶灵液,转而将视线移到余幸脸上,声音虚弱却直指人
心:「余师弟……这等重宝……能续我的命,也足以要你的命。」

  「你就没想过……」他顿了顿,目光灼灼,「我们父子大可杀你夺宝,永绝
后患?」

  后八个字他说的极慢,唇齿之间,寒气森森。

  空气再度冷了下去。

  可立在这片寒意当中的余幸反而笑了出来。

  「方才在上面,师兄将那瓶」还灵丹「推给我时,可曾想过我会不会是拿了
好处就翻脸的小人?」

  他反问之后没等回复,继续说道,语气平淡,却字字千钧:「我这个人,贪
生,怕死。但有些东西比命重。」

  「师兄肯信我一次,我就敢信师兄这一次。」

  「这药是我拿命换来的。但今日送与师兄,不为别的……」他没有说那些冠
冕堂皇的大道理,而是抬手对着孙恒认认真真地拱了拱,「就为偿还师兄的『信
义』。」

  话音掷地,铿锵有力。

  孙恒挣扎着想要站起,却被自己的父亲死命按住肩膀。他只好仰头看去,眼
中满是感激:

  「师弟此恩,如同再造。恒……没齿不忘。」

  孙伯则掏出块素布将玉瓶擦拭了一遍,然后才像碰触初生的婴孩一般轻手轻
脚地放入囊中,生怕磕了碰了。

  地窖内紧绷了许久的气氛有了些许回暖的迹象,火光摇曳,在几人脸上投下
温吞的影。

  然而就在这片刻的温情之中,余幸忽然退后一步。他低头弹了弹衣袖上已然
干涩的血渍,暗褐色的碎末落下,挂在脸上的那份诚恳瞬间收敛得干干净净。眉
眼沉静,嘴角平直,一副公事公办的漠然,仿佛方才那个赠药的少年只是个错觉。

  他转向孙伯,语气倏忽一变:

  「私情已了。孙管事,如今我们也该谈谈公事了。」

  孙伯正在收药的手顿在半空,他慢慢抬起头,脸上的皱纹收得更紧:「……
什么公事?」

  余幸没答,只将手背到身后,身形在昏暗里站得笔直。

  「孙管事在这药园几十年,难道真觉得我一个普普通通的新晋弟子能平白活
到现在?」

  他往前半步。

  「手中又为何会有『月华流觞』这等灵药?」

  紧跟着,又是半步。

  「又为何……我早不来晚不来,偏要在此时被安排在这儿呢?」

  一连串的质问有如重锤一般砸在孙伯的心头,这半真半假的话术让他刚刚才
松弛下来的神经再次绷紧。

  「你……你是……」

  一个可怕的猜想蓦然浮现,可这个答案在舌尖滚了又滚,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余幸面不改色,他看着对方的喉结上下滚动却发不出声,看着那双手无意识
地攥紧又松开。

  「这药园里的一草一木、一举一动……皆在他人耳目之中。」

  「孙管事是宗门老人儿了,」他稍等了片刻,语气平淡地补上最后一击,
「应该知道刑法堂,去不得。」

  听得这番敲打,孙伯那张老脸变了几变,青一阵,白一阵。

  一层冷汗无声无息地从他后背渗了出来。

  若真动了手……那自己和恒儿,怕是也……

  卧在旁边的孙恒似乎也明白了过来,脸色一急,连忙道:「余师弟,你……」

  「管事宽心。」

  余幸的言语缓了下来,甚至还带上了点宽慰:

  「师兄也不必惊惶。我们这些人只奉命看,负责记。」

  「所以今夜之事究竟是如何发生的……全看我怎么写。」

  他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全然没有看见孙伯在听见这话
后阴晴不定的眼神。接着,便不紧不慢地开始陈述那份「供词」:

  「外门弟子陈望,心性扭曲,私习禁术,意图以同门血肉浇灌邪花。此为大
罪。」

  「药园管事孙伯,忠于职守,明察秋毫,临危不惧,不惜以身犯险清理门户,
力挽狂澜。此为大功。」

  「其子孙恒,亦在其中协助破局,不幸身受重伤。此为大义。」

  说罢,余幸微微一笑,对着孙伯轻声问道:

  「这份功劳,孙管事是接,还是不接?」

  孙伯深深地望着对方,没有接茬。

  直到现在,他才真正看清了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老实巴交的少年。

  这哪里是什么待宰的羔羊,分明是一头披着羊皮的幼狼!

  他缓缓闭上眼,过了良久,再睁开时,眼底那点凶光熄了,疲惫转而漫涌上
来。

  「便依你所言吧。」

  余幸紧绷的肩脊松了一线。

  「既如此。」他趁热打铁,顺势讲道:「便请孙管事撤了这药园内外『绝音
锁灵』的禁制。我好立刻传讯刑法堂,免得拖久了,横生枝节。」

  「禁制?」

  孙伯一愣,皱纹堆叠的额头拧了起来,「什么禁制?」

  看着老人不似作伪的困惑,余幸的心沉了一下。

  他所有的算计、铺垫、言语,都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落在了预设的位置。

  除了这一次。

  如果不是孙伯,那又会是谁呢?难不成竟真的会是陈望吗?可他……

  就在这微妙的空白里,另一道声音从旁插了进来,语调细弱,却恰好切断了
所有思绪的去路。

  「是我。」

  孙恒靠着墙,勉强撑起半个身子,苍白的脸上浮起几分苦涩。

  「这两日,我见您……心神不宁,行踪有些回避。」他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
「我怕您一时糊涂,铸成大错,更怕外人察觉了这里的端倪。」

  「所以我私自动了这园子的阵法。」

  「想着……无论发生什么,都让它烂在这里,总好过……闹到无法收场的地
步。」

  「这是孩儿的私心。」他喘了口气,视线转向余幸,「也是我的错处,余师
弟,家父实不知情。」

  孙伯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看着这个自己一心想用命去铺路的孩子,看着他白惨惨的面色,看着他眼中
的痛苦和愧色。

  原来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他已然在用孱弱的肩膀,试图扛起这片即将塌下
来的天。

  老人的眼圈一下子红了,不自觉地伸出右手探向孙恒的脸。

  可刚到半途便停住了。

  因为那只手上沾着泥,沾着血,沾着擦不净的腌臜。

  随即猛然一缩,无力地垂了下去。

  地窖内再无人说话。

  只有火光跳动,将两个佝偻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

  孙伯架着孙恒,两人挨着,一步一步往出口挪。

  一个脊背弯得厉害,一个半边身子都靠在父亲肩上,两道身影叠在一起,歪
歪斜斜,慢慢没进尽头的黑暗里。

  直至最后一点动静也消失,地窖里只剩下余幸一个人。

  除了心跳,他还能听见另外两种声音。

  一种来自于那株妖花,它的花瓣萎靡地耷拉着,断了大半的主茎还在往外渗
着汁液,滴在泥土上,发出「滋滋」的细响。

  而另一种则是重物在地上缓慢拖行的刮擦声。

  余幸缓缓转过身,看向那片被血浸透的泥地。

  一道人影正在做着最后的挣扎,五指曲张,抠进土里,拖着身体往前爬了一
寸。

  陈望居然还没死。

  胸口的窟窿透亮,能看见后面模糊的血肉和碎骨。心脉想来早就断了,可他
硬是吊着最后一口气,不肯咽下去。

  妖花受创,急需血食补给,它的根须从土里钻出来,死死缠住了他的脚踝,
正如拖死狗一样,一点点往花茎的根部拖去。

  「……嗬……嗬……余……」

  血沫不断从陈望的嘴里往外涌,堵住了后面的话。他的指头死死抠进泥地里,
在潮湿的泥土上犁出了十道深深的血痕。

  他费力地昂起头,看着那个唯一还在的人,眼睛瞪得极大。

  「救……救我……」

  「灵石……我藏了……很多……功法……都给你……都给你……」

  余幸的脚步很轻,走到陈望面前时,他蹲了下来。

  既没有嘲讽,也没有怜悯,他只是用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静静观瞧。

  这张脸曾经总是带着三分笑,说话斯斯文文,如今却全面扭曲得不成样子,
沾满了泥浆与血污,狰狞得像是一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画皮底下,原来是这副模样。

  「……同……同进会……」陈望那只血肉模糊的手在空中虚抓,「拉我一把……
师弟……拉我一把……」

  余幸没回话,而是微微侧头,目光落在了不远处。

  那里静静躺着一把药镰。

  他起身走过去,把它拾了起来。

  然后将连泥带血的刃口向下,对准那只血肉模糊的手狠狠地掼了下去。

  「噗!」

  刃尖穿透掌心,钉进泥土。

  「啊——!」

  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轰然爆开,陈望仿若一条离了水的活鱼,背脊弓起,又
重重摔回泥地。他拼命扭动,可镰刀钉得太死,每一次挣动都只是让刃口在骨肉
间搅得更深。

  身后,妖花的根须已然缠到了他腰上,欢快地收紧,勒进皮肉。

  余幸慢慢站起,居高临下,看着那张面孔在剧痛下变形,看着血液从裂口周
围汩汩往外涌,看着那双眼睛里最后浮上来绝望。

  「既是同进,师兄为何要独退?」

  「你的仙途。」他抬手指了指那株妖花,「不就在那儿吗?」

  「那些师兄弟们都在等你。」

  「师兄……好走。」

  说罢,他转身离开。

  身后,惨叫声陡然拔高,又一下子噎住,变成了含糊的呜咽。接着是湿重的
拖拽,泥土翻搅的闷响,以及「窸窸窣窣」的吸吮声。

  余幸再没回头,而是绕开碎石,一步一步走上台阶。

  背后的声音渐渐远了,唯有他自己的脚步在狭小的通道里回响。

  当他的脚迈出黑暗,踏上地窖外的第一寸土地时。

  天亮了。

  东方既白,熹微的晨光割开了铅灰色的夜幕,切入这片血迹斑斑的药园里。

  余幸站在乱石坡上,贪婪地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

  这股鲜活的气息涌入肺腑,冲淡了积攒一夜的血锈。

  他转身看向那个黑沉沉的窟窿。

  光到了那里就断了,照不进去,像是一张永远吃不饱的饕餮巨口,吞没了所
有的罪恶、野心与妄想。

  晨风拂过,吹得他额前散落的头发动了动。

  终于,从那吃人的地方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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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八章

  青铜盆里,兽金炭烧得正旺。

  偶尔「噼啪」一声,炸开几点火星,转瞬便暗了下去。

  宗铭冷硬的面容被闪动的红光镀上暖色,反让那双眸子显得愈发深沉。

  那个外门弟子的消息来得太快了,快得让他有些意外。

  上一回在这间屋子里,那小子还是个为了活命竭尽心力的蝼蚁,是他随手抛
出去的一颗冷子。原想着丢进药园那潭死水,只当是悄无声息地沉底了。

  可谁能料到,才短短十数日,这颗冷子竟成了一柄剔骨的尖刀,狠狠地掀开
了那里的烂疮。

  正想着,盆里的火苗倏地一矮。

  「执事。」

  孟青挟着一身夜寒从门外进来,他神色肃穆……躬身将一卷厚厚的文书双手
递上。

  「药园妖花案的一应细节俱已查实,全录在此处。」

  宗铭接了过来,手指在边缘轻轻一捻,目光扫过几行。

  孟青垂手立在一旁,低声言道:「孙伯认下了监管不力察人不明的罪过。他
愿献出这些年积累的灵药灵石,自请前往炎铁矿镇守。所求只为一桩,给孙恒换
一次阅览《蕴灵真诀》的机会。」

  宗铭的嘴角动了动,眼里掠过一丝淡淡的冷意。

  「老狐狸,这是要以退为进。」

  他抽出卷宗里附的那页死亡名录,两指拈着,手腕一抖,轻飘飘地送进了面
前的火盆。

  火舌猛地窜起,舔舐着纸面。那些墨写的人名在高温下扭曲挣扎,最后散作
一片无声翻飞的灰烬。

  「准了。」

  眼看着纸灰腾起,宗铭才淡淡开口。

  「那小子呢?」

  「在外头候着。」孟青应道,随即眉头微皱,言语间多了一丝迟疑,「执事,
此子供词虽与孙家父子严丝合缝,可是……」

  他顿了顿,似是在斟酌措辞。

  「现场痕迹实在太过蹊跷。碎肉、断骨、灵力残留搅成一团。他区区练气的
修为,凭什么能在那种乱局中全身而退?还……」

  「孟青。」

  宗铭截断了还未说尽的话,他盯着铜盆里渐次暗淡下去的炭火,过了好一会
儿才开口,声音平平:

  「跟了我三年,该有点长进了。」

  「毒瘤剜了,隐患除了,首恶伏诛。这结果,够干净了。」

  他抬起眼皮,火光在眸底跳动,映出的却是一缕凉意。

  「有些事,只有死的糊涂鬼,没有活的明白人。」

  「叫他进来。」

  吱呀——

  伴着门轴转动的轻响,余幸跨过门槛。

  背上的伤已经上了药,可新生的皮肉又薄又脆,衣料轻轻一蹭,还是扯得既
痒又疼。

  可他面色未变,只在离铜盆五步远的地方站定,垂目拱手。

  姿态恭敬,脊背却挺得直。

  宗铭坐在案后。

  他慢条斯理地翻着卷宗,没有吩咐起身,却也没有赐座。

  「沙……沙……」

  纸张的摩擦声很轻,却在这幽静的屋内磨得人耳根子发紧。

  不知道过了多久,宗铭才抬起眼帘。

  「孙恒的性子,我清楚。」

  他忽然开口,声音被炭火燃烧的响动盖得有些模糊。

  「那是出了名的守身持正。让他保持沉默,已是极限;要他自圆其说,更是
要命。」宗铭身体微微前倾,赤红的光亮在他背后照出庞大的阴影,「把谎撒得
滴水不漏?他做不到。」

  阴影笼罩下来,压得余幸呼吸微微一窒。

  「是你教的?」

  听到这话,余幸稳了稳气息,抬头迎向对面的视线,神色坦然。

  「执事曾点拨过弟子,破绽不在故事,而在说故事的人。」

  「孙师兄不是学会了撒谎。」他顿了一下,语调平稳,「他只是明白了,想
要攥住些东西,就得把拿在手里的先放下来。」

  「死人已经死了,但活人还得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更好。」

  「一份完美的卷宗,能保全孙管事的体面,能替孙师兄挣个前程程,也能让
刑法堂的大人们省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余幸看着宗铭那张冷硬的脸,轻声道:

  「执事要的是结果,这,就是最干净的结果。」

  宗铭听完这些话后,脸上紧绷的线条似乎松动了些许,眼里透出一丝极淡的
赞许。

  「不错。」他的声音里总算有了点温度,「像个样子了。」

  紧跟着手腕一翻,两样东西轻轻搁在桌案上。

  一枚木牌,色泽温润;一枚铁令,幽黑沉冷,表面一个「刑」字,笔画如刀。

  「此次药园之事,你办得利落,按刑法堂的规矩,有功当赏。」

  他指尖点了点左边那枚木牌:

  「这是一百贡献点,外加两瓶养气丹。凭这个,你可以去灵兽苑领份闲差。
每日喂鹤扫洒,虽无大道可期,但胜在清净安稳,未必不能安生过完这辈子。」

  说罢,他将手指移向右边那枚玄铁令上。

  「又或者,你接下这个。」

  「上次的窃丹案,有线头指向丹霞峰。」宗铭的眼神变得锐利,声音沉了下
去,「那里是内门大脉,关系盘根错节,刑法堂能做的事太少。」

  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压在余幸肩上:「所以我需要一个『生面孔』扎进去。
够机警,够决断,底子还得干净。」

  「左边是保命的安稳,右边是搏命的前程。」

  跃动的火光在宗铭的脸上切出清晰的界限,将他的面容分得半是明,半是暗:

  「要走的路,你自己选。」

  余幸盯着那两枚牌子。

  其实没什么可犹豫的。

  他的手直接探出,五指一合,牢牢扣住了那枚冰凉的玄铁令。

  「弟子愿为执事分忧。」

  话音方落,手腕正要收回,一股浑厚的灵力蓦地降下,封住了他的动作。

  余幸只觉手背一沉,恍如千钧山意透体,直压筋骨。他下意识挣动,却如蚍
蜉撼树。

  腕骨轻响,竟不能动弹分毫。

  宗铭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底像结着霜。

  「进丹霞峰,须是内门弟子。而入内门,必先筑基,这是宗门规制。」

  他静了一息,似乎要把每个字都说得明白:「你现在的修为,不够。」

  「外门小比七日后开始,历三日。你满打满算,只有十天。」宗铭语气沉凝,
「这十天,我名下的丹药、灵石、静室,任你取用。」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寒意陡生。

  「但丑话说在前面。」

  空气忽然沉了下去。无形的灵压缓缓加重,渗进肺腑,连呼吸都跟着费力。

  「倘若十日之后,你依旧是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

  那压力又重了三分。

  「……外门,你就不必回了。」

  「煞风洞底,阵法枢机之处,尚缺几根『人桩』。那儿的罡风日夜不休。皮
肉沾着,三日便如朽絮;筋骨硬扛,半月即成齑粉。」

  宗铭顿了一下,任由让那风啸骨销的幻音在对方识海里自行吹刮。

  「耗费的资粮,知晓的隐秘,总需有个清偿的去处。」他的目光钉死在余幸
的脸上,「这笔债,你得在里面慢慢地还。」

  「这一步,或是直上青云,登临旁人毕生难及的崖岸;或是自此坠下,身魂
尽付呼啸,永世不得超生。」

  「你,接得住吗?」

  余幸以沉默相对,只是收紧五指,铁令粗糙的棱角顿时深深吃进掌心。

  「去吧。」

  宗铭不再看他,屋内弥漫的灵力猝然消散。他重新向后靠去,眼皮半阖,方
才那通身的锋芒与压迫不着痕迹:

  「那是你的命。」最后的声音荡过火光,「自己拿好。」

  余幸将紧攥的铁拳收进袖中,躬身,一揖及地。礼毕,方倒退三步,转身离
去。

  大门开了又合。

  室内重归寂静,唯有铜盆中的炭块发出一声轻轻的毕剥。

  孟青盯着那扇合拢的门,眉头紧锁。

  「执事,这又是何必。」

  他不解地问道:「这小子的来历我查过,根骨就算放在外门也只能算是中下
之资。十天,从练气四层硬冲到筑基……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就算把丹药当糖豆磕,他那身经脉也扛不住。您给的越多,他崩得越快,
死得越惨。」

  「那是常理。」

  宗铭的目光落在火盆里。炭火已尽,只剩一点将熄未熄的暗红在白灰里苟延
残喘。

  「按常理,他该死在药园出事那晚。按常理,进了刑法堂,他该吓尿裤子。」

  「张虎在哪儿?矿坑底下背石头。可他呢?」

  他伸出两指,轻轻拨开面上那层死灰。底下的火星突地一窜,如同回光返照
般亮了一瞬,旋即彻底暗灭。

  「这世上从不缺懂规矩信常理的人。」宗铭淡淡说道,「可这样的人往往也
如这层死灰,看不见的时候,也就熄了。」

  他站起身,袖袍垂下,遮住了手上的灰。

  「既然前两次,他都能从死地里爬出来。」

  「那我便等着看,他还能不能再爬一次。」

  ……

  出了静室,是一条幽深的长廊。

  两旁的长明灯燃得半死不活,在青灰石壁上拖出一团团昏黄模糊的影子,跟
着脚步微微晃动。

  余幸辨了辨方向,正要迈步,前头暗影里忽地转出一人。

  来人一身执事袍服,几乎融于石壁阴影。面容陌生,眉眼光秃,面无表情,
周身却透着股洗不净的煞气。

  余幸心头一凛,立刻躬身:「见过执事。」

  对方不答,只手腕一抖,一道黑影瞬间劈开昏黄灯火,直射而来。

  余幸下意识抬手接住,入手冰凉,是个巴掌大小的乌木匣子。

  「宗铭做事,太讲究,也太小气。」那人声音干涩,在空旷的长廊里荡开,
却没什么人气儿,「这是景执事赏你的。」

  景执事?

  问心殿上那个杀伐果断的女人?

  余幸手指微颤,慢慢推开了盒盖。

  嗡——

  霎时间,一股诡谲的气息钻入鼻腔。浓烈药气里掺着一丝腐甜,甜得人后脑
发麻。

  定睛看去,黑绒衬底上托着三枚丹丸。那丹色红得邪异,表面一层湿淋淋的
光泽,仿若尚未凝结的血。

  余幸的瞳孔猛然收缩,他知道这是什么。

  「这是……」

  「血煞丹。」那人言道,语气没半点起伏,「昨夜新炼的,主材就是药园里
的那株花。」

  此话一出,一股寒意顺着余幸的脊椎骨直窜天灵盖,激得他浑身汗毛倒竖,
指间木匣都为之一颤。

  不可能。

  他离开时看得清楚,那果子明明还差着火候,更不要说那花的本体已是元气
大伤,就算吞了陈望,也绝无可能成熟到足以入药。

  除非……

  余幸的眼光死死凝在丹丸那抹不祥的猩红上。

  除非,是有人给那株饿疯了的花加了餐。

  看着余幸脸上那点来不及掩饰的惊色,那人嘴角咧开,露出白森森的牙。

  「花是差点。」他的嗓音里充斥着愉悦的寒意,「可满地都是现成的花肥,
不是吗?」

  他往前踏了半步,声音压成一线,像是来自地狱的鬼语,在静谧的廊道中嘶
嘶作响:

  「左右是些要清理的秽物。既然以精血饲了花,那就是勾结魔修的余孽,死
便死了。能炼成这三颗丹,助你破关,也算是他们这辈子……唯一有用的造化。」

  余幸只觉得手中的乌木匣子陡然坠了下去,好似捧着的不是丹药,而是刚刚
热气未散的人心。

  他原以为药园那一夜的尸山血海已经盖棺定论。

  却没想到,在那位高高在上的景执事眼中,那些死去的、乃至活下来的同门
连「人」都算不上。

  他们终究成了用来给这道邪火催到最旺的薪柴。

  「好好收着。」

  一只大手重重拍在余幸肩头,力道压得他身形一沉。

  「别辜负了景执事。」阴冷潮湿的话语贴着耳廓,「这世道,要么做弑人的
刀俎,要么做被吃的鱼肉。」

  「莫要让自己成了后者。」

  说完,那人已径直擦肩而过,衣袍下摆沙沙扫过地砖,如蛇行过草,很快便
融进长廊尽头的黑暗里。

  脚步声渐行渐远,终至不闻。

  余幸在原地站了许久,久到盒子里渗出的那股血腥气仿佛要染透他掌心的纹
路。

  他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眼底那点残存的波动已平复下去。

  然后他踏步向前,走出刑法堂那扇森严如山的大门。

  门外夜色正浓。

  山风扑面而来,干冷、粗粝,刮在脸上宛若一把散了刃的锈刀在反复地锉。

  风卷走了身上的热气,却带不走鼻尖里那缕发腥的腻。

  余幸抬起头,望向极远处。

  那里,丹霞峰的轮廓隐在云霭与稀薄的星光里,巍然如山,隔世如崖。

  路只有一条。

  哪怕脚下是尸骨铺就,手中是人血凝丹。

  他也得爬上去。

  一直爬上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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