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裳泪尽沦红尘】(3) 作者:大蠢狗

送交者: 丫丫不正 [★★★声望勋衔R13★★★] 于 2025-12-11 4:32 已读5881次 1赞 大字阅读 繁体
【华裳泪尽沦红尘】(3) 

作者:大蠢狗

      第三回:幽谷兰香隐杀意,寒霜冷剑识新途

  意识,被一缕若有若无的兰香唤醒。

  那香气清冽幽远,不似人间凡品,倒像是仙境偶然遗落的一丝气息,带着一
种空山新雨后的干净与微凉。它温柔地钻入他的鼻腔,仿佛一只无形的手,轻轻
拂去他脑海中噩梦般的血色。

  眼皮沉重如铅。凌云霄挣扎了许久,用尽力气,才勉强掀开一道缝隙。

  模糊的光晕刺入眼中,让他不适地眯了眯眼。待到双瞳终于适应了光亮,眼
前的景象,却让他瞬间以为自己进入了幻境。

  他并非躺在预想中阴冷潮湿的山洞,或是破败漏雨的庙宇,而是在一间雅致
的静室之中。

  身下,是一整块触感温润的「暖玉床」;身上,盖着滑若凝脂的「天蚕丝被」。
他能感受到身下玉床的温热正缓缓渗入四肢百骸,舒缓着全身因剧痛而紧绷的肌
肉。室内的陈设极为考究,一方案几,一尊铜炉,皆是古朴雅致,看起来价值连
城。墙上悬着一幅意境悠远的泼墨山水,笔法空灵,画中云雾缥缈,意境深远,
似有道韵流转。

  而那缕将他唤醒的兰香,便是从角落里一盆开得正盛的「九畹幽兰」中散发
出来的。那兰花花瓣莹白,边缘却带着一抹极淡的紫色,宛如少女含羞的脸颊,
于静室之中,幽幽吐纳着清冽的芬芳。

  这……是哪里?

  他猛然坐起,这个动作牵动了身上的伤口,一阵剧痛自前胸后背传来,让他
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他低头看去,发现自己身上的伤口已被妥善处理,敷上了
清凉的药膏,并用上等的白绢细心包扎。体内那股狂暴冲撞的「河图玉」之力,
也被一股阴柔平和真气暂时压制,虽依旧如暗流汹涌,却不再有随时暴走的危险。

  「吱呀……」

  静室的门被推开,两个身着淡青色长裙的侍女端着水盆和药碗走了进来。她
们的容貌皆是上上之选,身姿窈窕,行走间,裙摆摇曳,竟不带起一丝风声。然
而,她们的脸上却都带着相同的空洞与麻木。那双本该顾盼生辉的美丽眸子里,
看不见半分人类应有的情感,仿佛两具被最顶尖的工匠精心雕琢的精美人偶。

  其中一个侍女为他端来清水,另一个则将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递到他面前。
整个过程,她们的动作精准而优雅,却又冰冷得像一场预先排演好的仪式,毫无
生气。

  「这是哪里?」凌云霄一开口,忽然发现自己嗓音沙哑。

  侍女们仿佛没有听见,只是维持着端送的姿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她们的
眼神没有焦点,仿佛在看他,又仿佛在看他身后的空气。

  凌云霄心中一沉,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令人不安的完
美。他踉跄着起身,不顾侍女的阻拦,一把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门外,是一片宛如仙境的山谷。

  谷中云雾缭绕,奇花异草遍地,飞瀑流泉,叮咚作响。一座座精致的亭台楼
阁,皆以白玉为基,青瓦为顶,依着山势,错落有致地散布在兰芝与修竹之间。

  汉白玉雕琢的栏杆,通往山谷深处的九曲回廊,每一处都巧夺天工,一丝不
苟。

  空气中,那股清冽的兰香愈发浓郁。远处,几只羽毛纯白的仙鹤在水边悠然
踱步,间或发出一两声清越的唳鸣,那声音在空旷的山谷中回荡,非但不显生机,
反而更添了几分孤寂。

  他扶着冰冷的玉石廊柱,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师门被灭的惨状,师父自
爆的悲壮,月婵坠崖的绝望……一幕幕,在他脑海中翻滚。悲愤与冤屈,逐渐在
他胸中积郁成一团即将爆发的火山。

  他想嘶吼,想发泄,想将眼前这精致而虚伪的平静撕得粉碎。

  一个清冷如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山谷中所有的风
声与水声。

  「你醒了。」

  凌云霄猛然回头,只见一个女子正静静地站在他身后不远处。她身着一袭流
光溢彩的云纹白袍,脸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白色面纱,身姿缥缈,仿佛不沾染一丝
尘埃,就那么静静地立于兰花丛中,与这片山谷融为一体。

  正是瑶光。

  她缓步走来,那双深邃的眸子,平静地注视着他,仿佛能洞悉他内心所有的
情感。

  「是你……救了我?」凌云霄的声音里充满了警惕,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是,也不是。」瑶光的声音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
「若非你身怀河图玉,尚有几分价值,此刻你早已是青玄山下的一具枯骨。」

  她的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浇灭了凌云霄心中刚刚升起的那一丝感激。

  「你们究竟是谁?想做什么?」凌云霄咬着牙问道。

  「天机阁。」瑶光淡淡吐出三个字,这三个字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让周围
流动的空气都为之一滞,「至于我们想做什么,你没有资格问。」

  她走到廊前,凭栏远眺,望着谷中盛开的兰花,看似不经意地说道:「你昏
迷的这个月,天下可不平静。万魔宗主玄天帝刚刚以雷霆之势拿下洛阳,正以酷
刑折辱当地名宿『含章夫人』,闹得是满城风雨,人心惶惶。看来,他是在为下
一步吞并中原造势了。」

  瑶光转过身,背倚着汉白玉栏杆,指尖轻轻划过栏上雕琢的冰冷兰花。她用
平淡的语调,为他将残酷的现实层层剥开:

  「你师门被灭,乃万魔宗为夺河图玉所为。主谋,『铁尸』樊川,『血罗刹』
薛红泪。」

  「你被正道追杀,乃薛红泪所为。你师兄吴勇临死前作出伪证,正是她一手
在背后操纵。如今在整个江湖眼中,你凌云霄,就是勾结魔教、杀师灭门的叛徒。」

  「正道欲除你而后快,魔宗要夺你的河图玉,天下虽大,已无你容身之处。」

  瑶光的每一句话,都毫不留情地刺入他心中的伤口,将他残存的一丝侥幸碾
得粉碎。

  凌云霄身躯剧颤,脸色惨白。他想反驳,想怒吼,却发现自己竟一个字也说
不出来。

  他背靠着冰冷的廊柱,缓缓滑倒在地,双手痛苦地抓着头发,发出一阵压抑
的低吼。

  瑶光静静地俯视着,看到他眼神中逐渐浮现的绝望,嘴角勾起一抹难以察觉
的弧度。她只道,这头困兽的獠牙与利爪,已经被现实磨得差不多了。

  她缓步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伸出一只莹白如玉的手,掌心向上,
仿佛在展示一件商品。

  「你并非一无所有。」她声音依旧清冷,却多了一丝蛊惑的意味,「你还有
这条命,和这条命里,那滔天的仇恨。」

  凌云霄抬猛地起头,眼底一片赤红。

  「想报仇吗?」瑶光的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却似无形的蛛丝,精准地缠住
他最敏感的神经。

  「想亲手拧下樊川的头颅,用他的骨头去祭奠你的师父吗?」

  「想擒住那妖女薛红泪,用世间最酷烈的手段,去告慰你那些惨死的同门吗?」

  「想站在沈剑心面前,当着天下人的面,告诉他,他那自以为是的『正义』,
是何等可笑吗?」

  「想……找回月婵的尸身,让她入土为安吗?」

  最后一句话,如万钧重锤,砸碎了凌云霄最后的心防。他身体猛地一震,赤
红的眼眶中,两行滚烫的泪水终于决堤。

  月婵……

  那个会甜甜地叫他「师兄」的女孩,那个会因为一块烤鱼而眯起眼睛的女孩,
那个用自己柔弱的身躯为他挡下致命一剑的女孩……她坠入了那万丈深渊,连尸
骨都寻不回来。

  「我……」凌云霄的声音沙哑,「我凭什么信你?」

  「你没有选择。」瑶光收回手,语调重归冰冷,「你只有信我,或者,死在
这里。」

  她顿了顿,似乎刻意留给他一丝喘息的时间,才继续道:「入我天机阁,成
为行走于黑暗中的『行者』。听令行事,我们便给你庇护,给你复仇的刀。这是
你唯一的生路。」

  「你的命是天机阁捡回来的。从今往后,这条命,便只属于天机阁。」

  「以你的仇恨为引,以你的冤屈为名,与我们,立下血契。」

  凌云霄沉默了。

  他低着头,双拳紧握。

  他知道,眼前这个女人,这个名为「天机阁」的组织,绝非善类。这看似是
救赎,实则是另一个更深、更黑暗的牢笼。答应了,他将失去自由甚至自我,彻
底沦为这个神秘组织的工具。

  可是……不答应呢?

  死吗?

  他不怕死。可他不能死!

  师父的大仇未报,师门的冤屈未雪,月婵的尸骨未寒……他若是就这么死了,
有何面目去见九泉之下的师父和同门?有何颜面去面对那个为他而死的师妹?

  良久的沉默之后,凌云霄抬起头,眸子里的纯真与良善都已褪去。

  他看着瑶光,一字一句地说道:「好,我答应你。」

  瑶光仿佛早就料到他会答应,脸上没有半分意外。她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便从怀中摸出一枚墨色令牌,递到他眼前。

  令牌入手冰凉,质地非金非玉,正面云纹繁复,似有星轨流转,簇拥着中央
一枚古拙篆字——「天」。背面平滑如镜,空无一物。

  瑶光解释道:「这是『行者令』,是你在天机阁身份的凭证。从今日起,世
间再无青玄观凌云霄,那个人,已经死在了断云崖上。」

  「你将拥有一个新的代号,这个代号,将伴随你行走于黑暗之中,直至身死
道消,或……宿命终结。」

  她凝视着凌云霄,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片刻后,她伸出玉指,以指代笔,在
令牌空白的背面,缓缓刻下两个字。她的指尖蕴含着惊人的力量,所过之处,竟
在坚硬的令牌上留下了深刻的笔画,银钩铁画,锋芒毕露。

  「青锋。」

  瑶光将令牌重新交还给他:「你的代号,青锋。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
意。阁主希望,你能成为她手中,最锋利的那柄剑。」

  青锋……

  凌云霄摩挲着令牌上那两个冰冷的字,心生悲凉。他明白,从这一刻起,那
个在溪边烤鱼、在药圃嬉闹的青玄观弟子,真的已经死了。苟活于世的,只剩一
具被仇恨填充的躯壳,一个代号「青锋」的工具。

  他收起令牌,对瑶光道:「我的第一个任务,是什么?」

  「不急。」瑶光摇了摇头,「你体内的河图玉之力尚未平复,你现在的状态,
还无法执行任何任务。随我来,先带你熟悉一下这里的规矩。」

  瑶光带着他,穿过曲折的回廊,向山谷深处走去。一路上,但凡遇到二人,
谷中的侍女们都会停下脚步,躬身行礼,神态恭敬至极,却依旧是那副毫无生气
的模样。

  就在他们行至一处种满了寒梅的庭院时,瑶光忽然停下了脚步。

  凌云霄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庭院中央,一株虬结苍劲的古梅竟在这暖谷
中傲然怒放。花树之下,坐着一位白衣女子。

  她背对着他们,一头如瀑的青丝垂至腰际,一身素白的衣裙胜过冬雪,纤尘
不染。在她面前的石桌上,横放着一柄连鞘的古朴长剑,剑鞘素白无饰,却透着
一股无言的锋锐。她手中正拿着一方雪白的丝绢,一下又一下,细细擦拭着剑鞘。
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对待自己最珍贵的爱人,又仿佛这世间万物,只余下她
与这柄剑。

  仅仅是一个背影,便散发着拒人千里的彻骨寒意。那股寒意,并非功法所致
的低温,而是源自灵魂深处的疏离,仿佛她早已将自己放逐至万籁俱寂的冰雪绝
境。连空气中那无处不在的兰香,流淌到她身周三尺,竟也似被这寒意冻结,凝
滞不前。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们的到来,那女子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缓缓地转过身来。

  凌云霄在看清她容貌的瞬间,呼吸不由得为之一滞。

  那是怎样一张惊心动魄的容颜!

  五官精雕细琢,宛如冰雪堆砌而成,毫无瑕疵。肌肤莹白近乎透明,在梅影
映衬下,显出一种易碎的凄美。然而,这张美到令人窒息的脸上,却寻不见一丝
人气。那双清冷如寒星的眸子,淡漠地扫了凌云霄一眼,眼神竟比她手中的剑锋
还要锐利、还要冰冷,宛如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一眼便将被视之人的灵魂冻结。

  那一眼,仿佛穿透了他的皮肉,看到了他心底翻涌的丑陋恨意与复仇欲望。

  凌云霄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更未感受过如此纯粹的「冷」。如果说月婵是未
经雕琢的璞玉,纯净而脆弱,那么眼前这个女子,便是一块历经亿万年冰封的玄
冰,坚硬、剔透,却毫无温度。

  她只是瞥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似是多看一瞬都是浪费。她重新低下头,
旁若无人地继续擦拭着自己的剑,仿佛这世间再无任何事能入她的法眼。

  凌云霄被她那一眼看得心头莫名一震,仿佛内心最阴暗的角落被强光照亮。

  他竟下意识地狼狈避开视线,不敢与之对视。

  「她代号『凝霜』。」瑶光的声音适时响起,打破了这片刻的沉寂,「以后,
你们或许会成为同伴。」

  凝霜……好一个名副其实的代号。

  凌云霄心下暗凛。他不知道,这一次短暂无声的交锋,已经在他和这个名为
苏凝霜的女子之间,结下了一段冰火交织、纠缠至死的宿命。

  在不语谷休养了数日,在瑶光提供的灵药调理下,凌云霄体内的伤势与狂暴
真气,总算是稳定了下来。那灵药入口即化,化作一道清冽的溪流,所过之处,
竟带着一股与这谷中兰香如出一辙的韵味,抚平了他五脏六腑间因仇恨而生的焦
灼。

  清晨,有青衣侍女前来传话,声音空洞如偶人:「瑶光大人,于凝露轩有请。」

  凝露轩,位于不语谷深处,是一座以整块暖玉为基、以透明晶石为顶的巨大
暖房。凌云霄一路行来,只见沿途的白玉小径两侧,栽种的兰花品种愈发珍奇。

  有的花瓣薄如蝉翼,在晨光下泛着七彩流光;有的则通体漆黑,只在花蕊处
吐出一抹妖异的血红。空气中那股清冽的兰香,也变得愈发浓郁醇厚,仿佛要将
人的魂魄都浸透在这份幽静的美丽之中。

  他推开由沉香木雕琢而成的轩门,一股温润而潮湿的暖气便扑面而来,与谷
中清冷的空气截然不同。轩内,更是别有洞天。数以百计的珍奇兰花,在暖玉地
脉的滋养下,于这深秋时节,依旧开得恣意而烂漫。水汽在晶石穹顶上凝结成露,
偶尔滴落,打在碧绿的叶片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在这极致的静谧中,显
得格外清晰。

  瑶光便在这片兰花的海洋中央。

  她今日未着那身拒人千里的流光云袍,而是换上了一袭贴身的淡紫色宫装长
裙,裙摆及地,绣着几支暗金色的兰草纹路,随着她的动作,若隐若现。裙装剪
裁得极为合体,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惊心动魄的身体曲线:胸前的衣料托举出一
道饱满的弧度,而那不盈一握的纤腰之下,臀线被衬得更显丰隆挺翘。她整个人,
就如一株开得最盛的紫色兰花,静静地立在那里,便已是这满室春色中最夺目的
存在。

  她的足上,穿着一双由东海鲛丝织就的软底绣鞋,鞋面点缀着细碎的珍珠,
行走间悄无声息,只在温润的玉石地面上留下一串浅浅的湿痕。此刻,她正背对
着凌云霄,手持一把小巧的玉剪,专注地修剪着面前一盆名为「紫月魂」的奇兰。
那姿态,优雅而从容,仿佛她不是在修剪花枝,而是在雕琢一件绝世的艺术品。

  听到凌云霄的脚步声,她并未回头,只是用清冷悦耳嗓音淡淡开口。

  「新人,都有入门的试炼。」她的声音在温热潮湿的空气中,仿佛也带上了
一丝迷离,「你的第一个任务,在城里。」

  她将剪下的一片多余叶子随手丢弃,然后才缓缓转过身来,那双隔着面纱依
旧摄人心魄的眸子,平静地注视着凌云霄。她从身旁的案几上,拿起一卷以金丝
捆扎的卷宗,朝着凌云霄轻轻一递。

  那卷宗并未脱手,她只伸直皓腕,姿态优雅地停在半空中,示意他自行来取。

  凌云霄走上前,咫尺之间,那股比满室兰香更为幽深动人的体香清晰可闻。

  这香气,不似少女的清甜,而像一杯陈年的佳酿,只是闻着,便让人有些微
醺。

  他接过卷宗,躬身时,视线不经意地扫过她那被宫装紧紧包裹的腰身,竟没
来由地一阵口干舌燥,连忙低下头,掩饰住自己的失态。

  他展开卷宗,只见上面用娟秀而锋利的小楷,记录着一个人的生平。

  「周万贯,号『善财童子』,淮安府巨富。乐善好施,年捐万贯,修桥铺路,
设善堂济灾民,城中有口皆碑。官府赐『乐善好施』匾,悬于府门。」

  凌云霄眉头微蹙,不解道:「天机阁……也要管这等善人?」

  瑶光闻言,那被面纱遮住的唇角,似乎微微向上勾了一下,发出了一声几不
可闻的嗤笑。她踱步至一盆盛开的「血玉珊瑚」兰前,伸出纤细的玉指,轻轻抚
弄着那娇艳欲滴的花瓣。

  「善人?」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嘲弄,仿佛听了个极好笑的笑话。

  凌云霄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抚弄花瓣的玉指吸引。那手指修长白皙,指甲
圆润粉嫩。她抚摸花瓣的动作,轻柔而缓慢,韵味无穷,竟让他心跳莫名地加速,
仿佛被抚弄的不是花瓣,而是自己的心。

  「你看这花,」她指尖轻点着那血红的花瓣,语声轻柔,目光未离花朵,
「开得越是娇艳,根茎处的毒性,往往越是猛烈。他捐出的每一文钱,都来自他
暗中经营的『九出十三归』。他名下的十几家米行、布庄,都是以此手段巧取豪
夺而来。据天机阁查证,死在他手上的,有名有姓的,就有三十七户人家。他手
上沾的血,比城东的屠夫还多。你告诉我,这叫善人?」

  凌云霄心头一凛,他从未想过,一个人竟可以伪善到如此地步。他抬起头,
看向瑶光,却发现她不知何时,已转过身来,正用那双深邃的眸子静静地看着他。

  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他的皮肉,直视他灵魂深处那份属于少年的、天真的正
义感。凌云霄竟有些狼狈地避开了她的视线,仿佛自己那点未经世事的青涩想法,
在她面前是何等的可笑与幼稚。

  「阁主有令,」瑶光声音重归冰冷,带着上位者的威压,令暖房空气仿佛为
之一滞,「七日之内,让他身败名裂,『心甘情愿』散尽家财。最后,让他自行
了断。」

  「为何不直接杀了他?」凌云霄不解。在他看来,对付恶人,一剑杀了,岂
不干净利落?

  「杀人,是下下策。」瑶光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好似在看一个稚童。

  她缓步走到他面前,那股成熟的幽香再次将他包裹。

  「少年人,」她语气中带着一股不容置疑威严,仿佛在传授某种至理,「记
住,真正的杀戮,是诛心。让他死在自己最珍视的名誉和财富上,这才是惩罚。

  让他亲手毁掉一生经营,让他被曾经救济过的人唾骂、撕咬……那种从云端
坠入泥淖的绝望,那种被全世界背弃的滋味,远比一剑穿心,更能摧毁一个人的
灵魂。」

  她的话,像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一种她早已习以为常的「规则」。凌
云霄听着,只觉一股寒意自尾椎升起,直冲天灵盖。他第一次意识到,眼前的女
人,与他之前遇到的所有人,都截然不同。她的强大,不在于刀剑,而在于对人
心的精准洞察与无情玩弄。

  「这是投名状,也是第一课。」她后退一步,拉开距离,语气也恢复了惯常
的清冷,「让你明白,何为天机阁的『道』。」

  凌云霄沉默了。他看着手中的卷宗,只觉得那薄薄的纸张,重若千钧。他第
一次感受到,天机阁的手段,比魔宗那血淋淋的刀锋更加可怖。

     ***    ***    ***    ***

  淮安府,聚仙楼。

  这是城中最大、最热闹的茶馆,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是各种消息流言的集
散地。

  凌云霄换上了一身寻常的布衣,坐在二楼临窗的角落里。窗外是繁华的街景,
耳边是说书先生抑扬顿挫的唱段和满堂的嘈杂。他手中攥着一卷来自天机阁的情
报。情报上详尽地罗列了周万贯所有见不得光的勾当——从暗中放贷的账目,到
官商勾结的证据,乃至几个商业死敌的特点,都记录得一清二楚。

  卷宗的末尾,附着一张素笺,上面瑶光那娟秀而锋利的字迹,清晰地写着此
次「诛心」计划的每一个步骤,周密而狠毒,仿佛早已预见了一切。

  凌云霄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不适与挣扎。他知道,自己此刻只是对方
手中的一把刀。

  他按照计划的第一步,在聚仙楼下,寻了一个说书的场子,将几枚碎银子悄
悄塞给那个说书先生,又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那说书先生得了钱,又听闻这等
辛秘,眼中精光大盛,当即心领神会。

  次日,聚仙楼的书场,便多了一段新评话,说的正是《伪善员外巧取豪夺,
痴情少女含冤投缳》。故事的主角虽改了名姓,但明眼人一听便知,影射的正是
周大善人发家史上的一桩血案。故事讲得是声情并茂,催人泪下,引得满堂喝彩,
也引得流言如蛛网般,开始在淮安府的大街小巷悄然蔓延。

  第二步,借刀杀人。他将一本记录着周万贯种种血泪控诉的账册,在深夜里,
悄无声息地放在了周万贯最大的死敌——「聚宝斋」钱老板的家门口。钱老板觊
觎周万贯的产业已久,得了这份「铁证」,如获至宝,当即暗中联络城中数十户
苦主,一张针对周家的大网悄然张开。

  做完这一切,凌云霄退居幕后,静观其变。他看着昔日对周大善人交口称赞
的百姓,如今变得疑神疑鬼;看着那些受害者家属,在有心人的挑拨下,从最初
的畏缩变得群情激奋。

  此时的他,心中尚存一丝侥幸,只觉自己是在执行正义,惩治恶徒。

  然而,他没有料到,这把被他亲手点燃的火,一旦失控,便会毫不留情地吞
噬无辜。

  变故,首先发生在了周万贯的掌上明珠——周如玉身上。

  周如玉生得娇俏可人,娇俏温婉,自幼饱读诗书。第三日午后,她如往常般
带着丫鬟前往「百花绣坊」,怎料一踏入坊门,却发现周围的气氛已然不同。往
日里对她笑脸相迎的掌柜和绣娘,此刻目光躲闪,眼神中混杂着鄙夷与怜悯。更
有几个好事之徒,在门口对着她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瞧,那就是周扒皮的女儿。」

  「穿得倒是光鲜,也不知是多少冤魂的血汗染成的。」

  周如玉一个养在深闺的少女,何曾受过这等指点,当即便红了眼眶,拉着丫
鬟匆匆离去。她们刚转入一条僻静的小巷,便被几个早已在此等候的泼皮给拦住
了去路。

  这伙人正是受了钱老板的挑唆,专来寻衅滋事。他们将主仆二人围在中间,
言语间极尽污秽之能事,将周万贯的「恶行」添油加醋,说得不堪入耳,更将这
些罪孽都算在周如玉身上。

  「你爹逼死我哥,今天我就让你这小骚蹄子父债女偿!」

  「扒了她的衣服!让大伙儿都看看,这周扒皮养出的女儿,里面是不是也跟
她爹一样黑了心肝!」

  丫鬟吓得尖叫,周如玉更是花容失色,泪如雨下。

  凌云霄就立在不远处的茶楼之上,冷漠地看着这一切。这是计划的一部分,
旨在通过打击周万贯的家人,来动摇他的内心。他本以为自己会感到快意,可看
着那少女无助哭泣的模样,他的心竟泛起一阵刺痛。

  他看到那为首的泼皮伸出脏手,一把扯掉了周如玉头上的珠花,更要撕扯她
的衣衫,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剑柄,一股出手的冲动涌上心头。

  然而,他终究还是按捺住了。

  天机阁的纪律,不容许他暴露。

  巷子里,周如玉的哭喊声与丫鬟的尖叫声,混杂着泼皮们猖狂的淫笑,扎进
凌云霄的耳朵里。

  他眼睁睁地看着周如玉被几个壮汉按倒在地,水绿罗裙被粗暴地撕碎,露出
了雪白滑腻的双乳。少女的挣扎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显得那么无力,她的哭声渐渐
嘶哑,最终化为绝望的呜咽。

  为首的那个泼皮,狞笑着解开了自己的裤带,当着众人的面,掰开少女瑟瑟
发抖的双腿,以最残忍的方式,刺穿了她稚嫩的处子贞洁。

  那一刻,凌云霄仿佛听到了崩塌的巨响。是少女尊严的破碎,也是他心底名
为「良知」的堤坝在决堤。他亲手点燃了这把火,如今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将
一个无辜女孩烧成灰烬。

  直到巡街的衙役闻声赶来,那伙泼皮才心满意足地作鸟兽散,只留下一地狼
藉,和一个衣衫褴褛、目光呆滞的周如玉,以及早已吓傻的丫鬟。

  如果说如玉受辱只是序曲,那么随后而来的惨剧,则将凌云霄心中那道名为
「道义」的防线,轰得粉碎。

  第四日,丑时。凌云霄被一阵急促的锣声惊醒。他推开窗,只见城南的方向
火光冲天。他心中一紧,施展轻功赶了过去。映入眼帘的,是周万贯名下最大的
一家米行,正燃着熊熊大火。

  火海之前,一位妇人撕心裂肺的哭嚎声盖过了烈焰的噼啪声。那是周万贯的
原配夫人。她如疯魔般一次次扑向火场,又一次次被家丁死命拖回。

  「我的儿啊!我的儿啊——!」每一声哭喊,都似杜鹃啼血,肝肠寸断。

  凌云霄拨开人群,从一个逃出来的伙计口中,拼凑出了事情的经过。原来,
自周如玉受辱之后,周万贯的大儿子周文彬,那个血气方刚的青年,为了替妹妹
出气,带着家丁去寻那伙泼皮算账。

  这正中钱老板下怀。他早已布下埋伏,将周文彬和一众家丁团团围住。双方
一场恶斗,周文彬年轻气盛,哪里是那些亡命徒的对手,被当场打断了双腿。钱
老板更是狠毒,竟命人将周文彬锁死在米行的粮仓之内,随即一把火,将整个米
行烧了个干干净净。

  凌云霄站在火场之外,看着那冲天的火光,他脑海中,回荡着瑶光那冰冷的
声音:「天机阁要的,是诛心。」

  针对周万贯的「诛心」之计尚未完成,而他那无辜的儿子,却已经被活活烧
死;他那纯洁的女儿,也已被玷污了清白。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条盘踞在阴暗角落的毒蛇,吐着信子,将致命的毒液一点
点注入这座城市的血脉。而当毒液失控,伤害到那些计划之外的人时,他却只能
冷漠地看着,无能为力。

  每当夜深人静,他都会想起师父玄清子的教诲:「我辈修道之人,当心怀光
明,行磊落事,无愧天地,无愧本心。」

  可如今,他在做什么?

  散布谎言,伪造证据,挑动人心,借刀杀人……

  他的手,虽然没有沾染一丝血迹,却比任何一个刽子手,都要肮脏。

  这,就是他为了复仇,所付出的第一个代价。

  米行的大火烧了整整一夜,也烧尽了周万贯心底的最后一丝侥幸。

  当清晨的第一缕微光刺破烟尘,家丁们从那片焦黑的废墟中,扒出大公子周
文彬那具面目全非的尸骸时,这位在淮安府叱咤风云了半辈子的「善财童子」,
终于发出了第一声哀嚎。

  他踉跄着扑上前,抱住那具尚有余温的焦炭,浑浊的老泪决堤而出。

  周围的家丁与赶来的家人,望着这位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二十岁的家主,都
默默垂泪,却无一人敢上前劝慰。

  凌云霄伫立于远处街角的阴影里,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他知道,这只是开
始,天机阁那张无形的巨网,才刚刚收紧。

  周文彬的灵堂,设在了周府的正厅。白幡招展,哀乐低回。

  周万贯仿佛被抽去了三魂七魄,呆滞地跪在灵前,双目空洞,形如枯木。他
尚未从丧子之痛中喘过气来,一场更为猛烈的风暴,已挟雷霆之势席卷而来。

  风暴的起点,源自城中那些无孔不入的流言。它们如瘟疫般,一夜之间传遍
了淮安府的大街小巷。这些流言,精准地击中了周家最大的命脉——钱庄。

  辰时刚过,城东「通源钱庄」门前已排起长龙。储户们听信了「周家米行被
烧,资金断裂」的谣言,一个个神色惊惶,争先恐后地要挤兑出现银。不过一个
时辰,钱庄的储备金便告罄,闻讯赶来的储户们见取不出钱,更是群情激奋,当
场便将钱庄的大门砸得粉碎。

  聚宝斋的钱老板,就站在街对面,摇着折扇,一脸快意地欣赏着这出好戏。

  一个不起眼的布衣少年悄然递上一本账册,旋即隐入人群,不知所踪。

  钱庄被挤兑的消息传回灵堂,周万贯面如死灰。他明白,这是有人在暗中操
刀,要断他的根基!

  还未等他想出对策,灵堂外便传来一阵喧哗。只见钱老板领着一群披麻戴孝、
手捧灵位的人,大摇大摆地闯了进来。他们不烧香,不叩拜,竟将十几个灵位,
「哐哐哐」地一字排开,摆在了周文彬的灵位旁边。

  钱老板皮笑肉不笑:「周大善人,令郎不幸,我等也深感悲痛。只是这些乡
邻,家中也都有亲人被你逼死,连口薄棺都置办不起。今日借宝地一用,让他们
也受些香火,好早日投胎。想必周大善人慈悲为怀,定不会拒绝吧?」

  这哪里是吊唁,分明是逼宫!是将一桩桩血债,赤裸裸地摊在灵堂之上!

  正当周万贯被气得浑身颤抖,家丁欲上前驱赶之际,府衙的王捕头带着几名
衙役,不请自来。他一脚将一个哭闹的「冤主」踹开,官靴踏在青砖上,响声清
脆刺耳。

  他看也不看灵堂上的牌位,只冷冷盯着周万贯:「周员外,你涉嫌放印子钱,
逼死人命,如今又添了纵子行凶、烧毁商铺之罪。总督大人有令,即刻查封周家
所有产业,听候发落!」

  王捕头身后一名衙役,将一纸盖着府衙大印的封条,「啪」的一声,贴在了
周府的朱漆大门上。那红纸黑字,在惨白灵堂的映衬下,触目惊心。

  官府的查封,成了压垮众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一手创办的「周氏善堂」管事,那个他最信任的远房侄子,率先反水。他
领着一群被善堂收留的孤儿寡母,冲进灵堂,跪在王捕头面前,哭诉自己是如何
被周万贯「假意收留,实为家奴」,又是如何「被逼」着为他打理那些见不得光
的账目。

  他一边哭,一边从怀里掏出一本账册,高举过头:「大人,这是他巧取豪夺
的铁证!」

  就在周万贯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周氏的族长,他的亲叔叔,拄着拐杖来到灵
堂上。他当着王捕头和所有人的面,提起朱砂笔,将周万贯的名字,从族谱上重
重地划去。

  「万贯,」老族长声音沉痛,「你所为之事,天理难容,已令我周氏百年清
誉蒙羞。自今日起,你这一脉,便不再是我周氏族人。你好自为之吧。」

  那一抹朱砂红,比鲜血更刺眼。

  商业、官府、名誉、亲信、家族……他赖以为生的五根支柱,在短短半日之
内,当着满城人的面,尽数崩塌。

  而在这一切背后,凌云霄只是在不同的时间,将不同的「证据」,递到了不
同的人手中。

  这,就是瑶光口中,杀人不见血的「诛心」之术。

  第六日,夜。周府后堂,一盏孤灯如豆。

  周万贯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了。他身着那件沾染了儿子骨灰的麻衣,形容
枯槁,双眼深陷,布满了血丝,嘴唇干裂起皮,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精气神,只
剩下一具行将就木的空壳。他麻木地跪在地上,听着门外风声,仿佛在等待着最
终的审判。

  堂门被猛地推开,一股寒风卷了进来。

  当先闯入的,是他的亲弟弟周万福,和他那位一向精明厉害的弟媳。周万福
一进门,便将一本账册狠狠地摔在桌上。

  「大哥!」周万福怒火中烧,声音都在颤抖,「你看看!这都是你干的好事!

  如今周家钱庄倒了,铺子封了,连祖宅都要被官府收了去!我们这一房老小,
日后喝西北风去吗?!」

  弟媳更是尖酸刻薄地指着周万贯的鼻子骂道:「当初就跟你说,做生意要留
条后路,你偏不听!现在好了,你儿子死了,你女儿疯了,就想拉着我们全家给
你陪葬不成?我告诉你,门儿都没有!今天!这祖产必须分!我们不能被你这个
丧门星拖下水!」

  她身后,周万福的两个儿子也跟着起哄:「大伯,您可不能这么自私啊!」

  「就是,我们总得有条活路吧!」

  周万贯被这阵仗逼得抬不起头,只是嘴唇哆嗦,却吐不出半个字。

  就在此时,一声沉重的拐杖顿地声响起。年过八旬的老母亲由丫鬟搀扶着,
缓缓走了进来。她看着跪在地上的长子,老泪纵横,举起手中的藤条,用尽全身
的力气,狠狠抽了下去。

  「畜生!我周家世代书香,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丧尽天良的东西!你对得起
列祖列宗吗!」老太太边打边哭,终是泣不成声。

  周万贯任由藤条落在身上,仿佛早已失去了痛觉。

  正当堂中乱作一团时,周夫人,那个与他同床共枕了二十多年的女人,从屏
风后走了出来。她脸上没有泪,也没有恨,只有平静。她手中提着一个小小的包
袱,里面是她的几件贴身衣物。

  她走到周万贯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不像是在看自己的丈夫,倒像
是在看一个素不相识的、肮脏的仇人。

  「周万贯,」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嫁给你二十三年,我
图什么?我图你每天回来,身上那股子洗不掉的铜臭味吗?还是图你一年到头,
有三百天都在外面为了你那点『善名』奔波,连家都不回?」

  她猛地上前一步,用力揪住周万贯的衣领,嘶吼道:

  「我说,我想回娘家看看,你说忙,没空!我说,我想给玉儿扯块新料子做
衣裳,你说要省钱,要积德行善!我说,文彬想去学堂念书,你说那是旁门左道,
不如跟你学做生意!好啊,现在生意做大了,善名也传出去了!你满意了?!」

  她松开手,踉跄地后退两步,指着自己的心口,泪水终于决堤而出,声音变
得凄厉无比:

  「你把钱都拿出去给外人看了,那你把什么留给了我们?啊?你把什么留给
了这个家?!你只顾着在外面当你的活菩萨,那你有没有回头看看,你的儿子,
你的女儿,你的老婆,过的是什么日子!我二十年没添过一件像样的首饰,玉儿
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这就是你给我们的?!」

  「我恨!我恨你那张假惺惺的脸!我恨透了你这副道貌岸然的嘴脸!」

  她喘息着,胸口剧烈地起伏,最终,滔天的恨意化作了冰冷的决绝。

  「周万贯,你我夫妻,恩断义绝。明早天亮,我便带玉儿回娘家去,从此
……死生不复相见!」

  她话音未落,屏风后忽然传来一阵痴痴的笑声,和一阵环佩叮当的声响。

  两个丫鬟一左一右,架着一个披头散发、神情痴傻的少女走了出来,正是周
如玉。

  她穿着一身不合时宜的、被撕破的嫁衣,脸上涂着乱七八糟的胭脂,口中哼
着不成调的喜庆小曲。她看到堂中众人,竟咯咯地笑了起来,抓起桌上的供果便
往嘴里塞,又胡乱地向众人身上扔。

  「吃果果……吃果果……成亲啦……新郎官在哪里呀……」

  她笑着、跳着,将手中的供果扔向自己的父亲。那曾经纯洁无瑕的少女,如
今却像一块被摔得粉碎、又被人用污泥胡乱粘合起来的美玉。

  「玉儿……我的玉儿……」周夫人再也支撑不住,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扑
上前去想抱住女儿。可周如玉却像受惊的小鹿,尖叫着躲开,双手乱舞:「别碰
我!脏!你们都脏!」

  老母亲手中的藤条「啪」的一声掉在地上,瘫倒在丫鬟怀中。周万福和他那
刻薄的妻子也看得目瞪口呆,再也说不出半句分家的话来。

  整个后堂,只剩下周如玉痴傻的笑声,和周夫人撕心裂肺的哭声。

  周万贯跪在地上,看着女儿疯癫的模样,听着妻子绝望的哭嚎,他伸出手,
似乎想抓住什么,却握住了一片冰冷的空气。

  他看着女儿,那个他曾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掌上明珠。她笑
着,向他递过来一颗咬过一口的供果,娇声喊道:

  「新郎官,吃果果……」

  「新郎官」三个字,像一柄铁锤狠狠地砸在他的心上。

  「啊——」

  周万贯发出一声介于呜咽与咆哮之间的怪叫。他双目圆睁,瞳孔中所有的神
采,在这一瞬间尽数熄灭。

  而这一切,都被隐在周府对面屋顶上的凌云霄看在眼里。他看着堂中那具仍
在微微抽搐的躯体,他知道,这个人的「心」,已经死了。

  接下来,只剩下最后一步。

  第七日,雨停了,天将明未明。

  偌大的周府,死一般的寂静,昔日里门庭若市、迎来送往,此时只剩下一片
空旷寂寥。家眷已散,仆役尽逃,连那只看门的老黄狗都不知去向。

  周万贯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正堂里。他浑身是伤,衣衫褴褛,头发散乱,
脸上、身上满是污渍。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四周,目光所及之处——桌案、花瓶、乃至正堂的立柱上,
都已被衙役贴上了刺眼的「封」字。

  天就要大亮了。他知道,再过半个时辰,府衙的人就会来正式收宅,到时候
他便会像一条丧家之犬般驱赶出去。

  他一生汲汲营营,不择手段,追求的无非是两样东西:名和利。

  如今,利,已被官府充公;名,已随风败裂。

  第一缕晨曦透过残破的窗棂,照在他呆滞的脸上。

  他缓缓站起身,解下腰间的丝绦,那是他身上最后一件稍微值钱的东西。他
踉跄着将丝绦甩过正堂顶上的房梁,打了一个死结。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他曾拥有过一切、如今却一无所有的家,眼中流下两行
浊泪。随即,他闭上眼,猛地踢开了脚下的红木方凳。

  「哐当」一声,凳子翻倒。

  悬在半空的身体剧烈抽搐了几下,随即便在晨风中微微晃荡,再无声息。

     ***    ***    ***    ***

  任务完成后的归途,淮安府外,一处官道驿站。

  凌云霄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他身旁,两名天机阁的「接引」正低声交谈,
似乎在交接任务。

  凌云霄没有听他们说什么,他的耳朵里,此刻正充斥着邻桌几个走南闯北的
客商的议论声。

  「听说了吗?洛阳那章台楼,真是人间地狱啊!那含章夫人,啧啧,听说已
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了。」

  「何止啊!我听说更惨的是她那个书生儿子,叫什么白景离的。为救他娘,
反被魔头阉了,还弄成了哑巴,每天就在楼里爬来爬去,专门给他娘收拾那些承
欢后的腌臜物……」

  「造孽啊!这玄天帝,当真是个剥皮拆骨不吐渣的魔头!」

  「咔嚓」一声轻响,凌云霄手中的粗瓷茶杯竟被捏出了裂纹。

  此刻,两幅画面在他脑海中疯狂交织、冲撞。

  左边,是周万贯悬在房梁上那张绝望的脸。右边,是流言中那个在地上爬行、
无声清理着母亲受辱秽物的哑奴。

  一股前所未有的荒谬感与彻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

  玄天帝的「恶」,是燎原的烈火,血淋淋、赤裸裸,它是摆在明面上人神共
愤的暴行。

  而天机阁的「恶」,却是幽谷的兰香,阴测测、静悄悄,它披着「替天行道」

  的华裳,藏在精密的算计之后,杀人不见血,甚至让受害者至死都以为是天
理循环、罪有应得。

  这两种恶,究竟哪一种更可怕?

  心神激荡之际,他仿佛穿越了千山万水,来到了千里之外的洛阳,章台楼。

  秋雨已经停了,但天空依旧铅灰,湿冷的风卷着残叶,在大街上打着旋儿,
平添了几分萧瑟。

  一个瘦弱的身影,正裹着一件破烂棉衣,用一块发黑的抹布,麻木地擦拭着。

  那是昨夜客人狂欢留下的痕迹——干涸的酒渍、黏腻的精液。

  他爬得很吃力,似乎每移动一寸,都要耗尽全身的力气。

  一个满身酒气的魔宗徒摇摇晃晃地从楼上下来,见他挡路,毫不客气地一脚
踹在他背上,骂道:「滚开,别挡大爷的路!」

  那身影在地上滚了几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仿佛早已习惯了这般的对待。

  他只是默默地又重新爬了回去,继续擦拭着那片永远也擦不干净的污秽。

  忽然,那个身影抬起头,透过肮脏的窗户,望着窗外铅灰色的天空。那双曾
经写满诗书才情的眸子里,此刻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片死灰。

  驿站内,凌云霄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的天空。

  那一刻,两颗同样破碎、同样身不由己的灵魂,仿佛隔着千山万水,完成了
一次无声的对望。

  他想起了不语谷中那柄素白的剑,想起了那个代号「凝霜」的女子,以及她
眼中那玄冰般的寒意。

  原来,这便是天机阁的「冷剑」。

  不仅是手中的兵刃冰冷,更是握剑之人的心,早已被这世道的寒霜冻结。

  而他,如今也已握住了这把剑,踏上了一条未知的新途。

  「我们该走了。」

  两个天机阁的「接引」已经交接完毕,凌云霄跟着其中一人,翻身上马,两
人两骑消失在灰色的背景里。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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