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但见丹诚赤如血,销金烁石土中碧
两军阵前,尸横遍野。 因那一战死伤太过惨重,无论是大宸还是磐岳,都暂时失去了再战之力。双方隔着那座废墟和满地的尸体,陷入了死寂的僵持。 江捷让人在帅帐旁搭了一个简易的药棚。她谢绝了徐威派来的军医协助,只留下了顾妙灵。 她喝下了第一碗试毒的汤药。 药入愁肠,寒意瞬间封冻了经络。江捷浑身僵硬,眉毛上结了一层白霜。顾妙灵按照她的吩咐,用烧红的银针刺入她的穴道,用剧痛强行唤醒她的知觉。 一个时辰后,江捷吐出一口黑血,摇了摇头,在纸上划去了一味药材。 第三日。 江捷的脸色已经比榻上的宋还旌还要难看。她连续试了七种配方,每一种都是在鬼门关前走一遭。 她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连笔都握不稳。顾妙灵看着她日渐消瘦的脸颊,那双向来冷漠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歇一歇吧。”顾妙灵端来一碗白粥,“再试下去,你先没命了。” 江捷推开粥碗,声音沙得像吞了炭:“他撑不住了。” “再来。” 第五日午后。 小七钻进药棚,带来了偷听来的最新战报。 “宋还旌派去的鬼影子得手了,毒草田烧了个精光。” 江捷正在捣药的手微微一顿。她没有笑,脸上甚至连一丝轻松的神色都没有,反而浮现哀伤之色。 那是她族人的心血,是磐岳的屏障。如今被毁,虽是战争必然,但身为琅越人,两难之中,只觉痛心。 “还有,”小七继续道,“坏消息是,虽然田烧了,但听说磐岳库房里还有做好的、加上正在制的毒箭,至少还有一万五千支。加上磐岳军队悍勇,这存货也够跟大宸硬拼搏命了。” 江捷沉默不语。 “哦对了,还有一个更大的事。”小七压低声音,“关中韩王反了。” “韩王趁着京畿空虚、边境胶着,突然起兵,已经攻下了两座城池。现在大宸是腹背受敌。” 帐内陷入死寂。 江捷放下药杵,目光看向北方,那是宋还旌昏迷的方向;又看向南方,那是她故国的方向。 夜昙骨之毒,大宸已有破解之法;但这睡尸毒,她试药数日,却始终无法在不伤及性命的情况下彻底解开。 若解不开毒,宋还旌必死;若战争继续,大宸为了应对韩王之乱,必会在此地与磐岳死磕,或者甚至可能为了快速结束战事而采取更极端的手段。 唯有止戈。 江捷站起身,从贴身的衣袋里取出了一个小小的布包。那里装着几粒褐色的种子。 这是寒眠草的种子。几年前她在磐岳深山游历时偶然所得,当时她错过了花期,只采到了种子,原本想带回来研究,却一直未曾种下。 如今,这是她手中唯一的筹码,也是磐岳失去毒草田后,唯一的希望。 “妙灵,小七。”江捷声音平静,“我要去一趟磐岳大营。” —————————— 两军阵前,磐岳大营。 江捷孤身一人,没有带兵器,只穿着一身素净的琅越服饰,站在了辕门外。她只说了一句话:“我要见黑盾。” 半个时辰后,她被带到了中军大帐。 年轻的磐岳新王黑盾,端坐在主座上。他只有十六岁,但身材很高大,眼神阴鸷,透着一股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狠辣与老成。 他看着下面这个传说中的叛徒,冷冷地看着她。 江捷没有行礼,也没有畏惧。她看着黑盾,开门见山:“我有寒眠草的种子。” 此言一出,黑盾原本漫不经心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 “你们的毒田被烧了,若是没有种子,这睡尸毒便成了绝响。有了它,你们可以重新培育。”江捷平静地抛出筹码。 黑盾声音低沉:“种子在哪?” 江捷直视着他,“我要你退兵,与大宸议和。” 黑盾冷笑一声:“议和?如今大宸内乱,宋还旌生死不知,我大军压境,为何要议和?” “就凭韩王反了,现在是磐岳最好的机会。” 她抛出了早已想好的方案:“要求大宸将山雀原东西划境而治。大宸原有的山雀原东境仍归他们,那里有金矿,他们为了国威与财富,绝不会放手。但是,西境必须归还磐岳。” “此外,”江捷指着地图上的一处险要之地,“大宸要用落云峡这块未开发的险地,来换取山雀原金矿的安稳。那地方与磐岳相邻,地势险要且土地肥沃,若开发出来,对磐岳的屯兵和耕种都极为有利。” 黑盾听完,却不屑地嗤笑一声:“我为何要这点蝇头小利?韩王造反,我大可与韩王合作,两面夹击,推翻大宸,到时候整个山雀原都是磐岳的,岂不更有利可图?” “与虎谋皮。” 江捷冷冷打断他:“韩王也是大宸皇室,是陈氏皇族。那是他们自家的内斗,你怎么知道他赢了之后,会愿意让外族来分一杯羹?恐怕他坐稳龙椅的第一件事,就是调转枪头来打你这个趁火打劫的外族。” 她上前一步,语速加快:“何况因山雀原金矿,大宸与磐岳二十年来已经四度兴战,磐岳人死伤无数。你又能确定下一个大宸皇帝不会再因金矿兴战?金矿是个烫手山芋,而我磐岳物产丰饶,根本不缺钱。我们要的是休养生息,是安全的土地。” “将此和约呈上,大宸如今局势,为了抽身去对付韩王,不能不答应。反而磐岳能得到一块真正有利的土地,让族人不再流血。” 大帐内一片死寂。 黑盾死死盯着江捷,手指轻轻敲击着刀柄。 江捷看着这个年轻的王,问出了最后一句:“你的自择名为‘黑盾’。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你要守护的究竟是脚下的土地、无尽的财富,还是你身后的人民?” 黑盾的手指停住了。 他是盾,不是矛。 盾的意义,在于守护。 他沉默了许久,眼中的阴鸷慢慢褪去,脸色沉沉地思考。 江捷明白,他在考虑了。 直到此刻,她才从袖中缓缓取出那个小小的布包,紧紧握在手中。 “这是种子。” 她没有立刻放下,而是看着黑盾,语气郑重:“但在给你之前,我要与你约定:此后寒眠草只可用于防御之战,不可用于主动进攻。” 黑盾看着她手中的布包,又看了看她坚定的眼神。 良久,他点了点头:“我答应你。以磐岳国王黑盾之名起誓。” 江捷松开手,将那包寒眠草的种子放在了案几上。 “话已带到,我走了。” 江捷转身欲走。 “慢着。” 身后传来黑盾的声音。江捷脚步一顿,却感觉喉头一阵腥甜翻涌,她强忍着没咳出声,只是身形微微晃了一下。 黑盾盯着她的背影,目光锐利如鹰,突然开口道:“你在试药。寒毒入骨,你命不久矣。” 江捷转过身,脸色苍白,神色却坦然:“是。” 黑盾的手探入怀中,摸出一个墨玉雕成的小瓶,放在案上。 “这是解药。” 江捷的瞳孔猛地收缩。那正是她梦寐以求、能救宋还旌性命的东西。 “但我有个条件。”黑盾的手按在瓶子上,并没有递给她的意思,他的声音冷酷而精准,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你必须当面服下,并留在此处三天。” 江捷的心瞬间沉入谷底。 此解药服下,一日可解毒性,三日可彻底被身体吸收代谢。 若她现在服下并立刻带回,或者哪怕只是含在口中带回,甚至是以血换血,都有可能将药性过给宋还旌,救他一命。 但若是待足了三天…… 药性早已在她体内化尽。到时候她是一个健康的活人,而七溪城里的宋还旌,早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还有那些身中睡尸毒的将士…… 她不能留在这里。 黑盾是要救她,但他绝不会给那个杀了无数磐岳人的宋还旌留下一丝一毫的生机。 这是一个死结。 要么她独活,宋还旌死;要么她现在走,两人一起死。 大帐内死寂一片。 江捷看着那个墨玉瓶子,那是生的希望,也是断情的毒药。 良久,江捷沉默了很久,终于开口,声音很轻:“我不能留下。” 黑盾目光沉沉地看着她,“你想好了吗?” “想好了。” 江捷回答得干脆利落。 她来此,只为两国止戈,不为乞求独活。 她没有再看那瓶解药一眼,转身就走,决绝地向帐外走去。 “阿姐。”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呼唤,难得露出一点少年的声气。 江捷浑身一震,却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只是背影更加挺直了一些。 黑盾看着那个单薄却坚韧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那是同样流着昊王血脉的琅越族姐,是为了止戈孤身涉险的勇者,也是那个死敌的妻子。 往昔两国王室每年皆有定期会面的三合祭祖大典,他曾在庄严肃穆的祭台上与江捷有过数面之缘,他自然认识这位潦森出类拔萃的医者,也曾叫过她一声“阿姐”。 他顿了一顿,不知道还能对这个年长他几岁的族姐说什么。 劝阻无用,挽留无果。 最后,他只说了琅越人告别时常说的那句话,作为这段血脉亲情最后的结语: “慢走。” 江捷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后掀开厚重的帐帘,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外面的风中。 虽然两手空空,虽然身中剧毒,虽然前路是死局,但她的脚步却前所未有的轻盈。 身后的战鼓,终于要停了。
56、事了拂衣何辞死,岂须执手到白头
夜色如墨,大帐内死寂无声。 江捷屏退了所有人,只留下了顾妙灵。 她坐在榻边,看着面色青灰、呼吸几近停滞的宋还旌。睡尸毒已经封锁了他的经脉气海,让他在沉睡中走向死亡。 “夜昙骨的根是毒,花却是药。”江捷从怀中取出那个装着夜昙骨鲜花的瓷瓶,声音很轻,却很稳,“但如今他体内气血被封,药力送不进去。” 她将花倒出,又拿出一包顾妙灵煎好的、用来催发气血的猛药。 “你想干什么?”顾妙灵盯着她,声音发紧。 “我是医者。我知道怎么让药力进去。” 顾妙灵看着她平静的神色,瞬间明白了一切——她要以身试毒,以血换血。 “你疯了……”顾妙灵浑身颤抖,那层冷漠的外壳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江捷的语气还是很冷静,“这是最后的办法。” 顾妙灵几乎是目眦欲裂地看着江捷,尖叫道:“你还是要为了他去死!他根本就不爱你!更不会领你的情!你就不能看看——”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那个即将脱口而出的“我”字,被她硬生生地咬碎在齿间,吞进了满是苦涩的喉咙里。 你就不能看看我吗? 这句是是痴心妄想,是她这辈子烂在肚子里也绝对说不出来的话。 顾妙灵目中热泪滚滚而下,所有的愤怒和不甘最终化作了一声破碎的哀求:“江捷,求你……” 江捷看着她,目光温柔,带着淡淡的、安抚的微笑。她没有解释,只是上前一步,轻轻抱住了顾妙灵。 顾妙灵的身体瞬间僵硬。 随后,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反手紧紧抱住了江捷,手指死死抓住她的衣服,哀求道:“放弃吧,好吗?我们想别的办法……一定还有别的办法的……” 江捷轻轻摇了摇头,下巴抵在她的肩头:“来不及了。” “怎么会来不及……”顾妙灵哽咽着,拼命寻找着理由,“小七还小,她需要你。” “她有你。”江捷的声音轻柔却笃定,“以后,她也有她哥哥。” 她轻轻地推开顾妙灵,伸出手,指腹抚上顾妙灵满是泪痕的脸颊,小心地、一点点擦去她的眼泪。 “妙灵,这是我的选择,我不后悔。” 江捷看着她的眼睛:“你要带着小七,好好活下去。” “我不同意!” 一声稚嫩却凄厉的喊声突然在寂静的帐中炸响。 小七不知从哪里冲了出来,像只愤怒的小兽一样挡在江捷和药碗中间。她眼睛通红,大声道:“我不同意!宋还旌让我保护你,你要是死了,他一定会杀了我的!” 她是不懂事,但是她知道她不想让江捷死,所以她笨拙地搬出了那个最令人生畏的理由。 顾妙灵闭上眼,眼泪止不住地流淌,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江捷心中酸涩,她伸出手,想要去拉小七的手。 “别碰我!” 小七猛地甩开她的手,退后一步,死死盯着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不可以!我不准你死!” 江捷看着落空的手,轻轻叹了口气,柔声道:“他不会的。小七,这次听我的,好不好?” 小七的嘴唇颤抖着,眼泪终于决堤而出。她想要大喊“不好”,想要把那个药碗砸碎,可是面对江捷那双眼睛,她发现自己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她是个杀手,她杀过很多人,却唯独救不了眼前这一个人。 最终,她呜咽着慢慢地、颓然地垂下了手。 江捷没有再多言,转身端起了那碗猛药。 她将那两朵花放入口中,甚至没有用水送服,就这样生生嚼烂。鲜花苦涩,带着一股奇异的辛辣。她紧接着将那碗猛药一饮而尽。 片刻后,一股诡异的潮红涌上她的脸颊,随即又变得惨白。那是烈毒入体,正在焚烧她的五脏六腑,将她的身体当作一座活着的药炉,强行炼化药性。 江捷强忍着五内如焚的剧痛,挽起衣袖,露出皓白的手腕。 她手起刀落,割开了腕脉。 鲜红的血流淌下来,落在早已备好的碗中。那血色泽奇异,带着一股淡淡的异香和灼热的温度——那是融合了夜昙骨药性和她生命的药血。 顾妙灵帮她扶起宋还旌,江捷捏开他的牙关,将那碗滚烫的药血,一点一点喂入他的喉咙。 热血入喉,仿佛春水破冰。 宋还旌体内那层坚不可摧的寒冰,在这股温热药力的冲击下,终于开始融化。他青灰色的脸色肉眼可见地红润起来,僵硬的四肢开始回暖,微弱的脉搏重新变得有力而强劲。 顾妙灵在一旁看着,浑身颤抖,却不敢出声打扰。 半个时辰后,宋还旌的呼吸变得绵长深沉。 他的命保住了。 江捷松了一口气,身体晃了晃,险些摔倒。顾妙灵连忙扶住她,就要去包扎她的伤口。 “别包。”江捷推开她的手,声音虚弱却急促,“把徐威叫进来。” 徐威冲进帐内,看到宋还旌面色好转,刚要惊喜呼喊,却被江捷打断。 “把那些中了睡尸毒、还没断气的士兵,都抬过来。”江捷命令道,“快!” 徐威震惊地看着她还在滴血的手腕:“夫人,您这是……” “我的血里有药。快点……” 江捷脸色苍白如纸,眼神却清亮得吓人。她不用人搀扶,强撑着站起来。 伤兵被一个个抬入偏帐。 江捷拖着虚弱的身体,走到一个个担架前。她将自己的手腕悬在水碗之上,让鲜血滴入水中稀释。对于这些普通士兵,不需要像救宋还旌那样用精纯的原血,只需这稀释后的药血冲开一点生机,剩下的便能靠他们自己挺过来。 一个,两个,十个…… 随着救的人越来越多,江捷的血流得越来越慢,身体越来越冷。 顾妙灵终于忍不住,冲上去强行按住她的伤口,泪水夺眶而出:“够了!江捷,够了!再流你就干了!” 江捷倒在顾妙灵怀里,看着满帐篷死里逃生、呼吸逐渐平稳的士兵。 黑盾已经答应了议和。 宋还旌醒来后,也会看到那份和约。 这场仗,打不起来了。 这些人活下来,不再是为了杀戮,而是为了回家。 她闭了闭眼,脸上只有纯粹的、完成使命后的安宁。 “带我走吧。” 江捷轻声说,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我想……回家。” ------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浓重。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大宸军营,向着南方疾驰而去。 车厢里,江捷躺在厚厚的软垫上,身上盖着三层棉被,却依然止不住地发抖。她的生命力随着那些血液的流逝而枯竭,体内的寒毒失去了压制,开始全面反扑。 五日后。 她们避开了所有的关卡,回到了平江城。 依旧是那扇侧门,依旧是那盏昏黄的灯笼。 标王和蓝夏似乎早有预感,一直等候在门内。当顾妙灵背着轻得像一片枯叶的江捷走进门时,蓝夏没有哭出声,只是死死咬着手背,不想让女儿听到哭声难过。 江捷还是住在自己的房间里。 这里的一切都没有变。窗台上放着她小时候用树叶编的青鸟,书架上摆着她看过的医书。 她躺在床上,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了。 标王和蓝夏守在床边,握着她冰凉的手。 顾妙灵和小七坐在脚踏上,皆是双眼通红,一言不发。 连青禾也来了,他站在一旁,眼眶发热,目中全是泪水。 “阿爸,阿妈……” 江捷费力地睁开眼,看着头顶熟悉的帐幔,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 “怎么了?”蓝夏凑近她,轻声问。 “我想……看看家里的那棵树。” 那是标王为她取名“森冠”的树,是她幼时最爱攀爬的地方。 标王红着眼眶,一把将女儿抱起,就像她小时候那样,稳稳地抱在怀里,走出了房门。 院子里,春意正浓。那棵大树郁郁葱葱,枝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 江捷靠在父亲的怀里,看着那高高的树冠,透过枝叶的缝隙,她仿佛看到了一只青色的蝴蝶,正扇动着翅膀,飞向湛蓝的天空。 她感觉不到痛了,也感觉不到冷了。 “阿爸阿妈……” “看,起风了……” 她喃喃低语,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化作了一声满足的叹息。 放在标王肩膀上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 风过树梢,叶落无声。 生不负辰,死得其所。 在这个春日的午后,江边那阵迅捷的风,终于停下了脚步,在故土的怀抱里,永远地睡去了。
57、任尔东西南北风,竹影凌光直且瘦上
山雀原,两军阵前。 就在江捷闭眼的同一日,磐岳大营辕门大开。 一队并没有携带武器、手持符节的磐岳使团,穿过那片满是尸骸与焦土的废墟,来到了大宸军阵前。 为首的使者高举一份黑金卷轴,那是代表磐岳王权的国书。 “磐岳国主黑盾,致书大宸皇帝陛下。” 使者声音洪亮,传遍三军,字字清晰,不容误解: “山雀原东境及金矿以落云峡作换,永归大宸,山雀原西境之地,仍归磐岳,自此山雀原划境而治。若大宸允此二事,磐岳愿即刻退兵,两国止戈,永结盟好。” 消息传回大宸中军大帐。 徐威满身血污,手里握着那份沉甸甸的国书。 此时宋还旌尚在昏迷,生死未卜。徐威作为暂代主帅,看着帐外那些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士兵,又看了看这份足以结束战争的合约。 他驻守边关多年,见过太多死人,比谁都渴望和平。 “快马加鞭!”徐威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没有等宋还旌醒来请示,直接盖上了边关加急的大印,“即刻送往京师,呈报御前!” 三日后,大宸京师,宣政殿。 皇帝看着那份来自边境的加急奏章,又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那幅大宸疆域图。 地图之上,关中韩王的叛军势如破竹,已经逼近了京畿腹地。朝廷兵力捉襟见肘,若边境战事再拖下去,大宸危矣。 而磐岳这份此时递上来的合约,虽然索要了西境土地和险地落云峡,但明确承认了东境金矿的归属。这意味着大宸保住了钱袋子,只是丢了一些边陲土地。 这是一份让大宸无法拒绝、也必须抓住的救命稻草。头终于舒展,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准奏。” 皇帝朱笔一挥,定下了两国的未来: “诏告天下,大宸与磐岳,即日议和。大宸确立东境金矿之权,归还西境,割让落云峡。令宋还旌部……”他顿了顿,改口道,“令徐威暂代军务,即刻整顿兵马,班师回朝,驰援京师平叛!” ----- 七溪城,大帐。 当和平的圣旨传到军营时,昏迷了十多天天的宋还旌,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听着徐威禀报战局:磐岳退兵、两国议和、班师平叛。 一切都如此完美,完美得像是一场梦。 宋还旌只剩一手,立于帐中,感受着体内那股陌生而温热的血气在流淌。他看着空荡荡的营帐,目光在每一个角落搜寻。 “是谁治好的我?” 宋还旌问。 这本是个多余的问题,徐威却不得不回答,“是夫人……” “她呢?” 徐威低着头,浑身都在发抖。他不敢看将军的眼睛,转身从身后的案几上,捧来了一个刚刚送到的、还带着湿气的黑木匣子。 “夫人她……为了给将军和士兵们换血解毒,耗尽了心血。回到潦森后……没能熬过去。这是前几日,从潦森标王府……送来的。” 宋还旌看着那个匣子,心跳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滞。 一种巨大的、灭顶的恐慌攫住了他。 他伸出手,指尖有些僵硬地打开了匣盖。 里面只有一封盖着标王府火漆的信,和一个静静躺在丝绒上的、用几片深浅不一的春天树叶拼贴而成的蝴蝶。 那是一只墨玉青鸾蝶。 叶脉清晰,色泽青翠欲滴,那抹介于草绿与湖青之间的颜色,被她用精湛的技艺完美复刻。双翅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飞出这个沉闷的匣子,飞向自由的天空。 徐威哽咽着说:“标王府的人说……夫人临终前留下遗言,不入土,不立碑。她让人将她的骨灰……洒进了平江,随水而去了。” 随水而去。 宋还旌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笑。 然后他猛地抓起那封信,撕开。 信纸展开,上面没有长篇大论,没有凄凄切切的诀别。 只有江捷用她常用的炭笔写下的、力透纸背的七个大字: “任尔东西南北风。” 宋还旌盯着这七个字,瞳孔剧烈收缩,他的嘴角一点点勾起,扯出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充满戾气的冷笑。 “好……好得很。” 宋还旌突然仰天大笑,声音低哑,每句话都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 “好一句‘任尔东西南北风’……” 她竟敢给他下战书! 宋还旌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封信,谁让她自作主张救他?! 她有什么资格救他?!他早已跟她和离,她不是他的妻子,他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她凭什么救他?! 她死了就算了,还要写一封信来嘲讽他,“任尔东西南北风”,她在嘲笑他,不管你做什么都无法改变我。 宋还旌愤怒之极,把信和那只蝴蝶揉成一团扔在一边,胸膛剧烈起伏。 “呜——呜——呜——” 帐外,号角声骤起。 徐威如梦初醒,颤声禀报:“将军!大军集结完毕!依圣上密旨,即刻开拔,全速驰援永州,平定韩王叛乱!” 宋还旌没有看地上的废纸和蝴蝶,也没有看徐威。 他抓起那柄玄铁重剑,大步向外走去。 “出发!” 他厉声下令。 春风卷进大帐,吹动地上那团信纸和破碎的蝴蝶残骸。 徐威终究不忍见那个救人无数的医者最后的遗物被如此对待,他整理好信和蝴蝶,避开宋还旌,极快的找到一棵树,在树下挖了一个洞,将信和蝴蝶放进去,又在树上刻了“江捷衣冠冢”几个字。 然后鞠下一躬,“夫人,多谢你。” 他转身快步离去,赶上开拔的大军。 ———————— 永州城外,大军过境。 并没有预想中的烧杀抢掠。韩王的“叛军”入城后,第一件事竟是张榜安民,严令士兵不得扰民,违令者斩。 徐威站在路边,看着这支军容整肃的队伍,神色复杂。 “将军,”徐威忍不住对马背上那个面无表情的男人说道,“这韩王……倒真有些手段。” 宋还旌没说话,只是冷眼看着。 徐威叹了口气,低声道:“末将听闻,韩王在关中经营十年,名声极好。三年前关中大旱,朝廷的赈灾粮迟迟不到,皇上还在修避暑行宫。是韩王但他散尽家财,甚至变卖了王妃的嫁妆,从外地购粮,在城外连设了三个月的粥棚,硬是没让关中饿死一个人。” “那时候关中流传一句话:只知韩王,不知天子。” “还有,他废除了先帝留下的连坐法,鼓励农桑,甚至亲自下田扶犁。关中的百姓,是真心拥戴他造反的。” 宋还旌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剑柄。 他冷冷道:“这跟你有关吗?” 徐威立刻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些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是卑职失言,请将军降罪!” 宋还旌没有看他一眼,转身离开了。 徐威看着宋还旌的背影,长长叹了口气。 永州城不似北境那般风雪漫天,却有着江南特有的湿冷。雨水细密如针,扎入骨髓。 自七溪城拔营起,至抵达永州平叛前线,整整十日急行军。 在这十日里,徐威提心吊胆,时刻盯着宋还旌,生怕他在下一刻就会崩溃、发狂,或者突然倒下。 毕竟,他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换血,失去了妻子,亲手毁掉了她最后的遗物。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宋还旌表现得太正常了。 他按时吃饭,他按时睡觉,虽然睡得极少,但只要躺下便闭眼,呼吸平稳,并不做梦,也没有辗转反侧。 他行军布阵井井有条,对韩王叛军的动向洞若观火,每一道军令都清晰、精准、冷酷。 只剩一右手的宋还旌就像一把刚刚淬火重铸的刀,锋利、冰冷,剔除了所有的杂质与情感。 只是,他再也没有笑过,也再没有发过一次火。 …… 两军阵前。 韩王的叛军占据了永州城外的险要之地青石坡。 宋还旌策马立于阵前。 他一身玄铁重甲,脸上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血污,神色平静得像是在看一场无关紧要的闹剧。 “将军,”副将请示,“叛军据险而守,是否先派弓弩手试探?” “不必。” 宋还旌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起伏: “传令,中军直接凿穿,两翼包抄。一个时辰内,我要看到韩王的大旗倒下。” “是!” 战鼓擂动。 宋还旌没有像在七溪城那样身先士卒地冲锋陷阵。他坐在马上,冷静地指挥着战局。他的目光扫过战场,看着鲜血喷溅,看着残肢断臂,眼神没有任何波动。 在他眼里,那些死去的不再是活生生的人,而只是路上微不足道的尘埃。 半个时辰后,叛军防线崩溃。 乱军之中,一名韩王麾下的猛将杀红了眼,挥舞着大刀直冲宋还旌而来,口中狂吼:“宋还旌!拿命来!” 亲卫正要上前拦截,宋还旌却抬了抬手,示意退下。 他看着那个冲过来的猛将,脸上依旧没有表情。直到对方的大刀即将砍到头顶,他才缓缓拔剑。 锵—— 玄铁重剑出鞘。 没有人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只见一道黑色的寒光闪过,那名猛将的动作瞬间凝固,喉咙处出现了一道细细的血线。 “太慢了。” 宋还旌低声评价了一句,声音里没有嘲讽,只有陈述事实的乏味。 他收剑回鞘,看都没看那具倒下的尸体一眼,甚至连衣角都没沾上一滴血。 太干净了。 徐威在旁边看着,心里却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 以前的将军,杀人时会有杀气,会有怒意,那是人的情绪。 可现在的将军,杀人就像是在折断一根枯枝,呼吸都不乱一分。他那具身体里,似乎流淌着冰水。 战斗在一个时辰内结束,如宋还旌所料,韩王大败,退守孤城。 夜幕降临,大帐内。 宋还旌坐在案前,擦拭着那把并无血迹的重剑。 徐威端着晚膳进来,看着将军那张平静得有些诡异的脸,忍不住试探着开口: “将军……今日大捷,兄弟们都很高兴。您……要不要喝杯酒?” 宋还旌动作未停,淡淡道:“军中禁酒。” “是……”徐威顿了顿,终于还是没忍住,“将军,您若心里难受,哪怕骂两句,或者……” 宋还旌终于停下了擦剑的手。 他抬起头,那双眼睛黑沉沉的,平静地注视着徐威:“难受?为何要难受?” 徐威语塞:“因为……夫人她……” “徐威。” 宋还旌打断了他,语气冷静得近乎冷酷: “那个女人自作主张,那是她的事。我毒解了,正在建功立业,平定叛乱。我为何要难受?” 他说得理所当然,仿佛真的只是甩掉了一个包袱。 “把饭放下,出去。” 徐威看着他,只觉得背脊发凉。他宁愿看到将军发疯,也不愿看到这样一具没有任何裂痕的、完美的躯壳。 徐威退下了。 帐内只剩下宋还旌一人。 他放下剑,端起碗,一口一口地吃着饭。每一口的咀嚼次数都一样,每一口的吞咽都悄无声息。 他吃完了饭,放下碗筷。 然后,他伸出手,轻轻按了按自己的左胸。那里平稳地跳动着,没有任何多余的悸动。 只有他自己。
58、任尔东西南北风,竹影凌光直且瘦下
永州大捷。 韩王的叛军在青石坡被宋还旌一战击溃,退守孤城。大宸军中一片欢腾,篝火连绵,将士们都在庆祝这场来之不易的胜利。 然而,主帅营帐内却空无一人。 深夜,永州城外,两军对垒的缓冲区。 一道孤骑冲破夜色,直奔韩王叛军的大营而去。马上的骑士未着甲胄,只穿一身墨色常服,手中提着那柄尚未擦净血迹的玄铁重剑。 “将军!前方是叛军大营!危险!” 身后的亲卫徐威等人惊恐地策马追赶,试图拦住自家主帅。 宋还旌勒马,回头冷冷扫了一眼。那眼神中没有杀气,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退下。” 仅仅两个字,声音不高,却透着不容违抗的威压。 徐威等人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宋还旌调转马头,独自一人,缓缓走进了韩王的营地。 …… 叛军大营,中军帐。 韩王陈持中正与心腹谋士袁策相对而坐,愁云惨淡。外面的败局已定,他们正在商议是死守待援,还是突围逃亡。 帐帘突然被掀开。 冷风灌入,宋还旌提着剑,旁若无人地走了进来。帐外的侍卫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竟无人能发出一声示警。 “宋还旌?!” 韩王大惊失色,猛地拔出腰间佩剑。袁策也是面色惨白,以为这位大宸的修罗将军是来取他们首级的。 宋还旌没有动手。 他径直走到一张空椅子前坐下,将那柄重剑“哐”的一声搁在案几上。 “别紧张。”宋还旌的声音平稳,像是来访友的旧识,“我不是来杀你们的。” 韩王握着剑的手在微微颤抖,惊疑不定地看着他:“那你意欲何为?劝降?” 宋还旌抬起眼皮,目光落在韩王那张与当今皇帝有几分相似的脸上。 “皇位上的那个人,我不满意。” 宋还旌开口,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评价一道菜的口味: “你去杀了他。” 大帐内瞬间死寂。 韩王和袁策目瞪口呆,以为自己听错了。刚刚在战场上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的大宸主帅,深夜孤身前来,竟然是让他们去杀皇帝? 韩王毕竟是皇室中人,很快稳住了心神。他收剑入鞘,眯起眼睛打量着宋还旌,试图从这张冷漠的脸上看出什么阴谋。 “哦?”韩王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宋将军此言趣味。你不满意他?本王坐那个位置,你就满意了?” “呵。” 宋还旌发出了一声极其短促的冷笑。 “只要不是他,是谁与我何干?” 他不在乎谁当皇帝。甚至如果这大宸亡了,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分别。 韩王皱起眉头,神色变得凝重。他挥手示意袁策退后,自己走近两步,盯着宋还旌: “宋将军作为宸朝大将,皇帝对你不薄。 你年纪轻轻便掌京畿兵权,又赐你如花美眷。何以深夜入本王这等叛逆的帐中,要推翻皇帝?” 宋还旌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剑鞘。 “不薄?” 宋还旌低声重复了一遍,眼中闪过一丝极深、极暗的戾气。 “是啊,确实不薄。” 他站起身,高大的阴影笼罩了韩王。 “所以我来送他一份大礼。” 宋还旌看着韩王,说出了那个足以让天下震动的计划:“明日,我会下令大军后撤三十里,露出永州防线的缺口。你可长驱直入,直逼京师。” “至于京畿禁军……”宋还旌面无表情,“那是我练出来的兵。我自然知道怎么对付他们。。” “你要什么?”韩王问,“封王?加九锡?还是半壁江山?” 宋还旌已经走到了门口。 听到这话,他脚步微顿。 他要什么? 宋还旌微微侧头,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轻,却空洞得令人心悸的笑。 他没有回答,甚至没有再看韩王一眼,提着那柄玄铁重剑,大步走进了茫茫夜色之中。 …… 宋还旌走后,大帐内的死寂持续了许久。 一直躲在屏风后的谋士袁策,此刻才缓缓走了出来,站在韩王身后。 韩王依旧盯着那晃动的帐帘,眉头紧锁,眼中疑云密布:“袁策,依你看,他是真的想要反叛,还是计策?” 大宸的主帅,深夜孤身来送皇位,这事怎么看怎么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诡异。 袁策躬身,语气谨慎:“此事太过离奇,宋将军行事又全无章法,属下……不敢妄言。” 韩王收回目光,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无妨。真的也好,假的也罢。” 他冷冷道:“能为我所用最好,若不能,杀。” 只要明天大宸军队真的后撤,让他进了京师,那宋还旌是疯是醒,便都由不得他了。 袁策沉默了片刻,忽然压低声音说道:“王上,属下听到一些从七溪城那边传来的流言。” “说。” “属下听说,宋还旌的妻子……那个琅越女子,为了救身重剧毒的他和军中将士,耗尽心血而死。” 袁策抬起头,看向帐外那片漆黑的夜空,心神不定:“此人行事如此悖逆常理,不求名利,只求杀戮……似已疯狂。” 宋还旌走出中军大帐,这处驻地原是一座富户的别院,被韩王征用。院墙边,生着一丛茂密的修竹。 在初夏的夜风中,竹叶沙沙作响,竹干在风中微微弯曲,却始终挺拔不倒。 他脚步停住。 “来人。” 宋还旌开口,声音冷得像冰。 一旁的韩王亲卫愣了一下,不知道这位大宸降将要干什么,但摄于他身上的煞气,还是战战兢兢地上前:“宋将军有何吩咐?” 宋还旌指着那丛在风中摇曳的竹子道:“把它砍了。” 亲卫不知如何动作:“啊?这……这是别院原本的景致,王爷平日里还挺喜欢……” 宋还旌抽出腰间佩剑,他动作极快,即使单手,出剑速度亦丝毫不减。不等亲卫反应过来,利剑已横在他颈上。 宋还旌淡淡地说:“砍了它,或者我砍了你。” 那名亲卫毫无选择。 咔嚓——! 几株翠竹应声而断,断口处露出惨白的纤维。 宋还旌提着剑,站在倒伏的竹子旁,脸上毫无表情:“传令下去,把这驻地里所有的竹子,连根挖起,全部烧成灰。” “一株也不许留。” 亲卫们面面相觑,不远处的帐帘掀开,韩王站在阴影里看着这一幕。袁策正要上前制止,却被韩王拦住。 韩王看着那个对着一丛竹子发疯的修罗将军,眼中闪过一丝深思,随即淡淡道:“随他去。几根竹子而已,只要他能帮孤拿下京师,就算他要烧了这座别院,也由得他。” 驻地内很快响起了斧凿之声,不过多时,已经一棵竹子也不剩了。
59、利剑空击战鼓吼,月寒日暖煎人寿
次日,拂晓。 薄雾笼罩着永州前线。 大宸军营中,号角声并非进击的激昂,而是低沉的撤退令。 徐威跪在中军帐前,额头磕在满是泥水的地上,死也不肯起来:“将军!不能退啊!永州防线是京师的最后一道屏障,一旦后撤三十里,韩王的叛军就能长驱直入!那时候京师危矣,社稷危矣!” 周围的将领们也是面面相觑,不敢置信。明明昨日刚打了胜仗,士气正虹,为何今日要无故后撤? 宋还旌从帐中走出。 他甚至没有穿甲,只披着一件单薄的黑袍,左手处是空荡荡的袖袍,脸色在晨光中显得苍白而阴郁。 “军令如山。” 宋还旌的声音不大,甚至很冷静:“违令者,斩。” 他没有解释,甚至没有看一眼跪在地上的徐威。他只是平静地翻身上马,调转马头,向着后方走去。 徐威看着那个背影,浑身发抖。 “……撤!”徐威咬着牙,含泪吼出了这个字。 大军拔营。 原本如铁桶般的永州防线,在晨雾中缓缓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缺口,如同猛兽张开了嘴,静静等待着猎物的进入。 …… 对面,韩王大营。 “王爷!动了!他们真的动了!” 袁策指着千里镜中的景象,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宋还旌撤了!中军后退三十里,永州官道……空了!” 韩王猛地站起身,冲出营帐,极目远眺。 果然,远处的大宸旌旗正在向后退去,那条通往京师的康庄大道,此刻畅通无阻。 宋还旌——真的是个疯子。 半月之后。 京师,永定门城楼。 火光冲天,喊杀声震耳欲聋。 韩王的大军如潮水般涌来,而守城的禁军却乱作一团。他们引以为傲的换防间隙、城防死角,此刻全成了敌军突破的缺口。 禁军统领秦霄满脸黑灰,挥舞着佩剑,声嘶力竭地吼着:“堵住缺口!谁敢后退杀无赦!给我顶住!” 但他发现,无论他怎么指挥,敌军总能精准地找到他防线的软肋。 那种熟悉的、被看透的感觉,让秦霄背脊发凉。 突然,一道冰冷而沉重的压迫感从侧后方袭来。 周围的亲卫甚至没来得及发出惨叫,就已倒下。 秦霄猛地回头,瞳孔骤缩。 火光下,宋还旌只剩一臂,右手提着那柄玄铁重剑,一步步从阴影中走出。他身上没有穿甲胄,只是一袭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的黑袍,脸上干干净净,神情平静得像是在逛自家的后花园。 “宋还旌?!”秦霄惊恐万状,下意识地退后一步,背靠在了墙垛上,“你……你竟敢……” “阵脚乱了,秦统领。” 宋还旌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仿佛只是在琼林苑校场上指出下属的错误:“左翼换防慢了三息,右翼弓弩手射界被挡。这些时日,你一点长进都没有。” 秦霄握剑的手在发抖。他看着宋还旌,突然想起了什么,咬牙切齿道:“你是来报复的?因为那封信?因为我在御前告发了你?” “信?” 宋还旌的脚步微顿。他微微侧头,眉头极轻地蹙了一下,眼神中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惑与漠然:“什么信?” 秦霄愣住了。 他死死盯着宋还旌的眼睛,想从中找出伪装的痕迹。可是没有。那双眼睛里是一片荒芜的死寂,仿佛那个曾让他忌惮的把柄,那个曾让他大做文章的琅越妻子,从未存在过。 宋还旌看着他,像是在看一只蝼蚁:“我来杀你,只是因为你挡了路。” “你太弱了,守不住这座城。” 话音未落,玄铁重剑已然挥出。 咔嚓。 没有任何花哨的招式。宋还旌直接用蛮力斩断了秦霄格挡的佩剑,宽厚的剑锋挟裹着恐怖的巨力,直接撞碎了秦霄的护心镜,扎进了他的胸膛。 “呃……” 秦霄口吐鲜血,死死抓着宋还旌的剑刃。他到死都无法理解,眼前这个男人究竟是忘了,还是疯了。 宋还旌面无表情,手腕一转,搅碎了他的心脏。 他抽出剑,甚至没有多看一眼那具缓缓滑落的尸体,任由秦霄从高高的城楼上栽落下去,摔入下方攻城的乱军之中,瞬间化为肉泥。 宋还旌走到城墙边,俯瞰着脚下即将陷落的京师。 “开城门。” 宋还旌对着身后已经吓傻了的禁军士兵,淡淡下令。 永业城,午门。 韩王的大军正在外城与残余的守军激战,喊杀声震天。 宋还旌却杀穿了秦霄的防线,但他没有停下来等待韩王的大部队。他提着那柄卷刃的玄铁重剑,身后只跟着寥寥数名浑身浴血的亲卫,直奔皇宫正门而去。 宫门紧闭。 高耸的城楼上,火把通明。数百名身披精甲的弓弩手早已严阵以待,箭头闪烁着寒光,直指下方。 正中央,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将按剑而立。 是韩矩。 秦霄带领的禁军主力在城外防线溃败,皇帝将这最后一道宫门,交给了这位最为可靠、资历最深的老将。 韩矩居高临下,看着城下那个浑身浴血的年轻人。他认得那身玄甲,更认得那柄重剑。 “宋还旌!” 韩矩的声音颤抖,那是极度的愤怒,更是痛心疾首:“你……你竟然真的反了?!” 宋还旌停下脚步,抬头看着城楼。他的脸上没有表情,甚至没有一丝对于这位世叔的敬意。 “让开。”他淡淡道。 “混账!”韩矩气得须发皆张,指着他怒骂,“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是大宸的将军,是宋家的子孙!当年你父亲宋春荣,你兄长宋胜旌,哪一个不是铁骨铮铮、为国尽忠的英雄?!” “他们为了守护这大宸江山,流干了最后一滴血!宋家满门忠烈,牌位就在祠堂里看着你!” 韩矩双目通红,声音嘶哑:“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大逆不道的叛逆!你要引反贼入宫,你要弑君!你做出这等禽兽不如的事,你死后,有何面目去见你的父兄?!” 城楼下,死一般的寂静。初夏闷热的夜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土。 宋还旌静静地听着。 父兄?宋家?忠烈? 宋还旌突然笑了。 那笑容极淡,极冷。 “韩将军。” 宋还旌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夜风:“我二岁亡兄,四岁亡父。” 他抬起头,那双死寂的眼睛里,没有任何对“宋家”这个姓氏的归属感,只有一种彻头彻尾的虚无:“宋家是什么东西,我不知道。” 韩矩愣住了。他没想到,面对列祖列宗的质问,宋还旌给出的竟然是这样一个答案。 “你……你这个疯子……”韩矩喃喃道,眼中最后的希冀破灭了。 “既如此,那老夫便替你父兄,清理门户!” 韩矩猛地挥手,厉声下令:“放箭!射杀叛贼!” 数百张强弓劲弩同时松弦。密集的箭雨如同黑色的蝗群,呼啸着扑向城下。 宋还旌没有躲。 他身后的几名亲卫来不及躲闪的瞬间被射成了刺猬,倒在血泊中。 但他没有倒下。 他挥舞着沉重的玄铁剑,拨开眼前的箭矢,脚下发力,竟是一个人迎着漫天箭雨,向着那扇紧闭的宫门冲了过去。 一支利箭射穿了他的左肩。 又一支射中了他的大腿。 鲜血飞溅。他拖着插满箭矢的身体,一步步逼近宫门。 韩矩看着那个浑身插满羽箭、却依然没有倒下的身影,握剑的手都在发抖。 “射!给我射!” 箭雨更加密集。 宋还旌终于冲到了宫门下。 他挥起重剑,狠狠地劈向那扇朱红的大门。 铛! 火星四溅。门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剑痕,但他已经没有力气再挥出第二剑了。 一支粗大的床弩重箭,带着雷霆万钧之势,轰然射来。 噗嗤——! 那支重箭直接贯穿了宋还旌的胸膛,巨大的冲击力带着他的身体向后飞去,重重地钉在了宫门前的汉白玉台阶上。 鲜血从他口中涌出,黑衣已经浑身被血所染。 周围的禁军士兵围了上来,长枪指着他,却没人敢上前补刀。 宋还旌躺在地上,看着头顶漆黑的夜空。 那双眼睛大大地睁着,瞳孔已经涣散,却依然死死地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 一动不动。 他看到了官道上一株被牵牛花缠上的纤细竹子。 远远望去像是竹子开花。 不知是紫色花朵装饰了竹子的纤细枝叶,又或是竹子决定了牵牛花藤蔓生长的方向。 初夏的夜空,没有星星,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黑。 “任尔东西南北风”——他怎么会不懂,这是一句很温柔的、鼓励的话,江捷说的不只是她自己,更想对他说,不要管外界的风霜雪雨,做你自己就好,做那只曾经在响水山中毫无掩饰、虚伪的灰鸦。 他只是不愿懂,也不承认…… 他其实—— 爱她。 他没有闭眼。 怨恨、不甘、痛苦、憾恨,也不得解脱。 大宸历一百五十七年六月,曾在山雀原一战中被称为厉鬼修罗的将军宋还旌,身中十七箭,战死于午门之外。 死不瞑目。 而在午门的某个角落,墙角的砖石碎裂,露出底下湿润的泥土,几尖嫩绿的竹笋,正顶破压在头顶的碎石,顽强地冒出了头。 不久后,远处的街道上传来了韩王大军入城的欢呼声。 新的王朝即将建立,旧的时代已经落幕。 而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了。
60、孤星仗剑洗旧恨,素手传灯续妙音
江捷走后,顾妙灵和小七暂时留在了标王府,一起处理江捷的后事。 顾妙灵开始学琅越话。她学得很快,还拉着小七一起学。但小七这几天一直闹情绪,整日不见人影,到了饭点才肯露个头,吃完饭又匆匆跑掉。 这日午后,天色阴沉,暴雨将至。 顾妙灵正在院中整理药材,忽见一道灰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院门口。 是天枢。 他有长着一张清俊的脸,只是那双眼睛依旧深不见底,难以测度。 顾妙灵看了一眼四周,小七照例不知躲在何处。她没有多言,起身将天枢引至偏厅,给他倒了一杯热茶。 天枢没有喝茶,开门见山地问道:“此间事了,你们打算去哪里?” 顾妙灵看着杯中浮沉的茶叶,语气平淡:“也许留在潦森。大宸……我不想回去了。” 天枢点了点头:“这样也好。让小七继续跟着你吧。” 两人之间沉默了一会儿,只有窗外的风声。 天枢忽然再次开口,声音低沉却坚定:“我要去永州。” 顾妙灵手一抖,茶水溅出几滴。她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你——” 韩王正在永州起兵造反,那里是风暴的中心。 “时隔十三年,我也没想到还会有报仇的机会。”天枢的目光穿过窗棂,望向遥远的北方,“当年的庚申逆案,我李家满门抄斩,你顾家流放千里,皆因奸佞当道。如今韩王起兵清君侧,这是唯一的机会。” 他顿了一顿,看向顾妙灵,“顾氏被冤的仇,我会帮你一起报。还有……” “永业城城东的谢家二公子,我会帮你杀了他。” 顾妙灵的呼吸骤然停滞。 那个人,那个曾经花言巧语欺骗她、夺走她一切、最后为了抵债将她卖入妓院的混蛋。那个她曾日夜诅咒却无力报复的梦魇。 良久,她低下头:“多谢。” “不必言谢。”天枢站起身,“韩王那边,无论事成与否,我都会回来。小七就暂时有劳你了。” 顾妙灵默默点头。她明白他的意思。 他是去报仇,不是去送死。 他有牵挂,自然会惜命。 天枢看了看四周,忽然说道:“你先出去吧,我和小七有话要讲。” 顾妙灵有些惊讶,下意识地看了一圈空荡荡的屋子:“她在?” 天枢点头。 顾妙灵没有多问,起身退出了房间,顺手带上了门。 屋内只剩下天枢一人。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房梁和角落,声音平静:“小七,过来。” 房内毫无动静,只有灰尘在光柱中飞舞。 他的语气依然冷静:“你要让我来找你吗?” 话音刚落,窗户发出一声轻响。 一道粉色的身影翻窗而入。小七贴着墙根站着,缩在离他最远的角落里,全身紧绷。 天枢看着她,慢慢道:“我刚刚和她说的,你听见了。” “没有。”小七立刻反驳,声音尖锐而急促。 天枢向前迈了一步:“你听见了。” 小七尖叫一声,身体死死贴着墙壁,退无可退:“我没有!你别过来!” 天枢在她五步之外止步。他看着她惊恐的眼睛,心中突地一阵刺痛。 “你不用怕我。”他轻声说。 小七只是发抖,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流。天枢下意识地想要上前安抚她,却被她颤抖的声音阻止:“你别过来……求你……” 天枢脚步一顿。他看着妹妹,那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却也是最怕他的人。 他咬了咬牙,最终还是上前,不顾她的挣扎,强行将她搂进了怀里。 怀里的躯体僵硬得像块石头,全身都在剧烈地发抖。 天枢紧紧抱着她,声音沙哑:“你原来的名字是李庆宁,是蓝田李氏的女儿。她……应该还没来得及对你说。” 小七在他怀里拼命摇头,眼泪打湿了他的衣襟:“我不是……我不是……” “你是。我知道你能听明白。” 天枢将她强行按在怀中,不让她逃离,也不让她看到自己眼中的湿意。 “我是李文渊……” 他说出了那个十多年没说过的名字,那个属于阳光下的、干净的名字。 他停顿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继续说道:“是你的……亲哥哥。” 小七用力推他,却没推动。她哭喊着:“你不是……你是天枢贪狼!” 李文渊没有松手,反而将她揽得更紧。他低下头,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嘴角泛起一丝苦涩而温柔的笑:“你记得吗?‘小七’这个名字,也是你小时候我叫你的。” 七星楼里,所有人都叫她摇光,只有天枢,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角落里,偶尔会叫她一声“小七”。 但在她七岁那年,在第一次杀人之后,他就再也没叫过了。 小七的哭声一滞。 那些被恐惧和血腥掩埋的记忆碎片,在这一刻被唤醒。 “我不记得了……”她哭着大喊,声音里却透着无助,“不是这样的……你不要说了……” 李文渊强行捧起她的脸,看着那双和自己极其相似的眼睛。他伸出粗糙的指腹,一点点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动作生疏却无比轻柔。 “我知道你恨我怕我……可是在这之前,你是我抱大的。” 他看着她,认真地许诺:“我们已经离开七星楼了,哥哥会保护你,你不用再害怕我。” 小七看着他,看着那双曾经让她恐惧的眼睛里此刻从未见过的温柔神情。 她的哭泣过了很久才渐渐止住,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 李文渊松开手,替她整理好凌乱的发丝。 “我要走了。”他说。 他往她手心里强行塞了一个小小的、木头雕刻成的小兔子。 那是在小七还是李庆宁的时候、养过一只小小的白兔。 “等我回来。” 他要去大宸,去那个即将天翻地覆的战场,去为他们的家族讨回一个公道。 说完,他再次看了小七一眼,转身大步走出了房间。 小七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背影消失在门口。 良久,她抬起手,摸了摸自己被擦干眼泪的脸颊。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从未有过的温度。 门外,李文渊与守在那里的顾妙灵对视一眼。 他的神色已恢复了往日的冷峻,对顾妙灵点了点头,随即,他转身离开了标王府。 顾妙灵再次推门进屋的时候,小七正抱着膝盖坐在床脚,脸上泪痕未干,眼神空洞地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发呆。 顾妙灵心中一叹,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轻轻牵过她冰凉的手。 “过几天,我们也要离开了。”顾妙灵轻声说道,打破了满室的寂静。 小七转过头看她,眼神迷茫:“她死了,我们去哪里?” 以前,她是跟着宋还旌的命令走;后来,她是跟着江捷走。现在,她茫无方向。 顾妙灵淡淡一笑,手轻轻握在颈上挂着的树叶制成的展翅青鸟上,“天地辽阔,何处不可去?” 听到这话,小七眼里突然毫无征兆地流下一行眼泪,顺着脸颊砸在顾妙灵的手背上。 “我不知道……”她哽咽着,声音细碎。 顾妙灵心中一酸,伸手轻轻抱住她单薄的肩膀:“我知道……我知道你这几天很难过……” 只说了这一句,她自己也哽咽难言,接下去安慰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 小七把头埋在她的怀里,突然闷声说道:“我很想吃她做的花糕……可是她死了。” 顾妙灵抚摸着她的头发,动作轻柔:“只要你想吃,她一定会做给你吃,是不是?” 小七吸了吸鼻子,点了点头。 顾妙灵脸上露出了一个极淡、却极温柔的笑容。 “那就好。”顾妙灵轻声说,“只要你还记着她,记得那个味道,她就没有真正死去。” 她站起身,牵起小七的手,紧紧握住,“走吧,我们一起去做。她教过我。” 小七握紧了那只小兔子,悄悄塞进了怀里。 那里,还有一只树叶做成的山虎。 ———————— 大宸,永州前线。 李文渊没想到会在韩王的中军大帐外,再次见到宋还旌。 那个男人没有穿甲胄,只是披着一件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黑袍,提着剑,像个幽灵一样穿过那些对他既敬畏又恐惧的叛军士兵。 就在白日,青石坡一役,宋还旌率领的大宸军队明明已经击溃了韩王的主力。然而就在当晚,他孤身入营。次日拂晓,那个令天下人瞠目结舌的命令便传遍了三军——永州守军后撤三十里。 那条通往永业城皇宫的官道,就这样毫无遮拦地向韩王敞开了门户。 李文渊站在阴影里,看着宋还旌从他面前经过。 那个响水山中的故人,如今失去一臂,面容却依旧沉着冷静,甚至比那时更加波澜不惊。 他不确定宋还旌没有认出他,或者说,他的眼睛里空荡荡的,映不出任何人影。 李文渊收回目光。 在擦拭剑锋的空闲时刻,在那些充满血腥味的长夜里,李文渊常常会独自走到高处,看着南方的方向。 那里山峦重迭,云雾缭绕。 正是潦森所在。 ———————— 潦森,乡野之间。 顾妙灵没有留在平江城,而是当了个行脚大夫,行走在江捷曾经的故土上。 在潦森,她的医术算不上精湛,但她很认真地在学,学大宸人的医术,也学琅越人的医术。 她有着很长的时间去学。 小七跟在她身边。 她又恢复了那副上蹿下跳、见什么都新奇的性子。她会帮顾妙灵采药,虽然经常采错,更多的是在山野里追着野兔子跑半天。 只是,每当她们路过茶肆,或者遇到从北方逃难来的商旅时,小七总是会凑过去。 她装作在看热闹,或是漫不经心地玩着手里的草编蚂蚱,耳朵却在偷听那些关于韩王和大宸战事的消息。 然后,在晚饭时,她会貌似不经意地跟顾妙灵提起:“哎,听说那个韩王又打胜仗了。” 或者一边啃着果子,一边毫不在意地问:“那个韩王……是不是快赢了呀?” “快了。”顾妙灵总是这样回答,“打完了,人就回来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 从春末到夏至,再到山林染上金黄。 又是一年秋风起,顾妙灵和小七暂住在一处山脚下的茅屋里。 小七已经睡下了,呼吸均匀。顾妙灵还在灯下整理着明日要用的药材。 笃、笃、笃。 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声音不大,很有节奏,不急不缓。 她放下手中的药材,起身,走到门边,拔开了门栓。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门外站着一个风尘仆仆的男人。他的衣衫有些破旧,沾染着北方的尘土和霜露,那张清俊的脸上多了几道细微的伤痕,眼神却比从前更加沉稳、平和。 她只是默默地侧过身,让开了门口的路,然后指了指里屋那扇半掩的房门。 那是小七的房间。 顾妙灵站在门口,看着那扇门重新合上。 她转过身,看向院中晒着的草药。 秋风习习,四下静寂,明月旷照。 【第三卷 完】 作者的话 我心中顾妙灵对江捷的歌,音乐剧人一定明白我为什么选这首,强烈推荐去听,非常契合两人:《Who Lives, Who Dies, Who Tells Your Story》 But when you're gone Who remembers your name? Who keeps your flame? Who tells your story? (当你离去,谁还记得你的名字?谁传承你的薪火?谁来讲述你的故事?) …… I ask myself, What would you do if you had more—TIME The Lord, in his kindness He gives me what you always wanted He gives me more—TIME (我问自己,“若你拥有更多——时间,你会做些什么?”上苍仁慈,祂赐予了我你一直渴望之物。祂给了我更多的——时间。) …… And when my time is up Have I done enough? Will they tell your story? Oh, I can't wait to see you again It's only a matter of—TIME...... (当我也迎来终结的时候,我所做的,是否已足够?世人是否会传颂你的故事?噢,我迫不及待想再见到你。那不过是——时间早晚。)
【番外】鬼影厉厉恨难消,已去初心万里遥
食用指南:我的设定中江捷和宋还旌是独立人格,他们性格中有拂宜和魔尊的底色,但绝不完全等同于拂宜和魔尊。由于身份特殊,他们死后不会化鬼,也没有轮回转世,他们变回魔尊和拂宜是不可逆的。总而言之这一章的内容是在正文中绝不可能发生的,是假设【两人死后化鬼会发生什么】,所以不按正文章节计数,只是作者本人意难平罢了,哭 ———————— 响水山。 宋还旌一人独行山中。阳光穿过密林,落在他身上,却没有任何温度;山风过林吹在他身上,连衣角都不动。 没有鸟叫,没有虫鸣,亦没有记忆中那泠泠作响的水声。 这是一个寂静的死地。 日月轮换,按他心里的计数,他已在这座山中走了一月有余。不见山顶,不见来路,不见去处,亦没有出路。 这应当就是他的轮回地狱。 他沉默地走着。 又走了不知多久,前方的山道上,忽然多了一个人。 有人拦在前路。 宋还旌的脚步猛地顿住。浑身僵硬,如遭雷击。 那道身影,熟悉到太过熟悉了。 那人身着一袭素净的白衣,静静地立在山道中央。分明是曾经在这响水山中,乱他心曲的那个人。 如今,故地,故人。 那颗分明已死的心,竟在胸腔里产生了一种幻觉般的剧烈跳动。 轮回地狱之中,也有他最想见、却最不敢见的人吗? 宋还旌摒着呼吸,不敢眨眼,生怕这只是厉鬼临消散前的一场幻梦,一步步沉默上前。 面前那人静静地看着他走近,没有惊讶,没有恐惧,竟也不说一句话。待他走到身侧,她便自然地转过身,与他并肩而行,沉默地向前走着。 就像当年他们为了躲避追杀,在这座山里同行时一样。 只是这一次,没有追兵,也没有生路。 夜色渐深,黑暗笼罩死寂的林间。 他们寻了一处避风的山洞歇下。即使早已是鬼魂之身,不惧寒冷,不知饥饱,宋还旌还是习惯性地找来枯枝,生了一堆火。 他们并不能感受到火焰的温暖,只在洞壁上投下两个交迭的影子。 他站在洞口,背对着她,望着外面漆黑的虚空,一动不动。 江捷坐在火堆旁,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 两人都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江捷的声音忽然响起:“过来。” 宋还旌的背影猛地一僵。 他缓缓转过身,隔着明亮的火光,依言迈步,一步一步……最终,在她面前五步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江捷看着他,轻叹了一声。主动上前,伸出双臂,轻轻抱住了他僵硬的身躯,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即使身死化鬼,你也不愿意放松片刻吗?” 怀里的触感是如此真实、柔软,却又让他无比惊怕只是亡魂的一缕幻觉。 宋还旌张口想说些什么,却是无话可说,最终,他只能干涩地吐出两个字:“江捷……” 江捷从他怀抱里退出来,抬起手,微凉的指尖抚上他苍白而冷峻的脸颊。 “你还没有原谅你自己吗?” 宋还旌看着她,眼底是一片破碎的荒芜。 江捷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地说:“你想亲我吗?” 响水山初遇那时,清晨的瘴气林边,她曾经用琅越语问过他:“我可以亲你吗?” 那时他说:“可以。” 如今她说的是另外一句,却是相同的意思。 四下无人,只有两条孤魂。火光把她脸上照得很暖。 这是一双眼里只有他的眼睛,清澈、包容,一如往昔。 宋还旌的手终于抬起,揽住了她的腰。他的另一只手竟颤抖着,抚上她的脸庞。 江捷闭上了双眼。 他低下头,极慢极慢地,吻上了她的唇。 像试探般,轻轻触碰,又轻轻离开。 他将她搂进怀里,却扭偏过头,不去看她:“我不明白……” 他骗她、负她、驱逐她,用她救回来的命去造满身杀孽…… 像他这样一身血腥、恶贯满盈之人,凭什么能得她如此眷顾? 江捷在他怀里轻轻笑了。 “等你哪一日愿意放过自己了,你就明白了。” 宋还旌身体一震,喉头哽咽:“江捷……我……” 话未出口,那简单的四字“我后悔了”,在他的舌尖盘旋,却终究没能说出口。 江捷从他怀里抬起头,伸出手摸着他的脸,轻声问:“你哭了吗?” 宋还旌狼狈地扭过头,声音生硬:“没有。” 江捷安静地看着他,眼里洞悉一切,既温柔,又悲悯。 她没有再逼问,只是抬起手,开始解自己的衣带,露出莹白的锁骨和半个肩头。 宋还旌猛地回头,瞳孔剧烈收缩。他速度极快地握住她正在解衣带的手,也握住了她的衣服:“别……” 他顿住,目光有些狼狈地避开,看向一无所有的山洞:“别在这里。” 江捷另一只手覆上他冰凉的手背,她看着他,目光温柔如水,盈盈生光:“还有比这里更合适的地方吗?” 宋还旌静默了半晌,终于低头将自己的外袍褪下,抖开,仔细铺在冰冷的洞底石上。 他将江捷拥进怀里,缓缓坐倒,让她倚在自己胸前,背靠着他的臂弯。火光在两人之间跳动,映得肌肤一片暖色。 江捷的手探向他的衣襟,指尖刚碰到腰带,宋还旌便捉住了她的手腕,声音低哑:“我来。” 江捷没有坚持,只静静地看着他。 那目光太安静,安静得让宋还旌耳根发烫。他侧过脸,声音更低:“闭眼。” 江捷微微弯了弯唇:“为什么?” 她没有闭眼。 宋还旌便不再开口。他垂下眼,自己解开衣带,中衣、里衣,一层层剥落,动作称不上利落,却极克制。衣料滑下肩头,露出常年习武而紧绷的线条,在火光里泛着古铜色。 他伸手去解江捷的衣带,动作却第一次显出笨拙。江捷穿的是琅越人的衣服,衣领自上而下五颗扣子,扣子极小,他指节粗粝,几次都捏不准位置,甚至在第三颗时微微发抖。江捷没有催他,只抬手覆在他手背上,轻轻带着他,一颗一颗,解开了。 衣襟散开,露出她莹白的肌肤。宋还旌的呼吸有些乱。他低下头,极轻地吻上她的唇,又慢慢移到她颈侧,吻得极慢,极小心。 下身相贴,他能感觉到她,也感觉到自己早已硬到发疼。他试探着往前,寻找那处入口,却只触到一片紧窄的柔软,他尝试着小心用力,却进不去分毫。 他停住动作,额头抵着她的肩,低声道:“……进不去。” 江捷抬手抚过他微微出汗的鬓角,轻声说:“先用手指。” 宋还旌动作僵住,抬头看她,眸色震动:“手指?我怎么能用手指……这样对你。” 江捷看着他,眼底浮出一点极轻的笑,伸出指尖点了点他的唇:“你是不是不懂?” 宋还旌嘴唇紧抿,面上仍维持着最后的镇定:“我懂。” 江捷笑说:“你懂什么?” 宋还旌没有回答,只低头吻住她,这一次吻得极深,良久,他才松开她,道:“我可以学。” 他随即又问:“你为什么懂?” 江捷抬眼看他,火光在她眸子里跳动,眼神平静而坦然,“我是大夫,我当然懂。” 她的指尖落在宋还旌左胸最深的那道旧疤上,轻得像春风拂过,却带起一阵痒意,直窜脊背。他肌肉瞬间绷得死紧,全身发麻。 “痛吗?”她问。 “不痛。”他捉住她的手腕,不让她继续。 江捷却俯身,唇贴上那道疤。柔软的触感先落下来,接着是湿热的舌尖,轻轻一舔。 宋还旌浑身一震,喉间滚出低哑的两个字:“江捷……” 他低头,堵住她的唇,吻得又急又重,吻从唇角落到脸颊,落到耳后,落到颈侧,一路向下,最终停在她左胸那点微颤的茱萸上。他小心翼翼地含住,舌尖轻轻扫过。 江捷一声极轻的呻吟从喉间溢出,指尖几乎掐进他肩头的肌肉。 宋还旌一只手托着她的腰,另一只手顺着滑腻的肌肤探下去,指腹触到一片泥泞。他皱眉,指尖沾了满手的湿热,似是困惑:“怎么……这么湿?” 江捷咬着唇,喘息里带着一点笑意:“因为你在。” 他指尖找到那处小口,极轻地陷进去一个指节。江捷喉间逸出一声极轻的叹息,穴肉立刻裹上来,湿热、紧窄。他低头吻她颈侧,一下一下安抚,缓缓再往里送。指尖终于抵到底,江捷倒在他肩头,急促地喘息,穴口一张一合地吮着他。 他停住,等她缓过气,才慢慢抽出来,又慢慢插回去。 江捷的指尖陷进他背上,越来越深。忽然,她浑身一颤,一股温热的蜜液猛地涌出,浇了他满手。 宋还旌低头看她,声音低哑,不自觉地有些痴迷的意味:“这也是因为我吗?” 他慢慢问道:“夫人。” 江捷莹白的颈项绷成一道紧绷的弧,喉间逸出一声极轻的“啊……” 高潮的余韵仍在,她穴肉轻轻抽搐,宋还旌却没有停。他抽出手指,指腹沾着晶亮的液体,在火光里亮得刺目。他又并拢两指,极慢地再次探进去。 这一回更紧。江捷倒抽一口气,指尖几乎掐出血痕来。宋还旌俯身吻她微张的唇,舌尖喂她自己的气息,手指却固执地、缓慢地往里推进。穴肉被撑开,一寸寸吞没他的手指,湿热、紧窄,像要把他整个人都吸进去。 “别怕……”他的吻落在她的唇上,“我不会弄伤你。” 两根手指终于没入大半。他停住,感受那处穴肉如何痉挛着裹住他,才开始极轻地抽送。先是浅浅的,继而慢慢深入,再抽出,再深入。每一次都带出更多的水声,湿腻、清晰,在死寂的山洞里格外响亮。 一股蜜液再次涌出,温热地浇在他手上。 宋还旌喉结滚动,又并入第三指。 这一次推进得极慢。江捷浑身颤抖,穴口被撑到极致,几乎透明的薄肉紧紧绷在他指根。他停住,吻她颤抖的眼角,等她适应。 良久,她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宋还旌才开始抽动。三根手指被湿热的穴肉死死绞住,每一次抽出都带出大股蜜液,滴落在衣袍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宋还旌抽出手指,指腹上牵着晶亮的银丝,在火光里断开,落在她腿根。 他低头看她,眸色深得发黑,喉结滚动,却终究只是极轻地吻了吻她的额头,江捷抬手,指尖抚过他紧绷的下颌,声音软得几乎听不见:“可以了……进来。” 宋还旌握住自己早已胀得发紫的阳物,指腹沾着她方才流出的蜜液,抹过顶端,动作近乎笨拙。他俯身,额头抵着她的,慢慢抵在那处被撑开的湿软入口。 入口还太小,顶端刚陷进去一点,便被层层穴肉死死绞住。他不敢用力,只停在那儿,汗水顺着鬓角滴在她锁骨上。 “疼吗?” 江捷摇头,抬腿环住他腰,脚跟轻轻抵在他背上。 宋还旌深吸一口气,才极慢、极慢地往前送。每一寸推进,他都清晰感觉到那处嫩肉被一点点撑开,湿热地裹上来,他咬牙忍耐住想要放肆驰骋的欲望,青筋在颈侧暴起,动作却极度克制。 进到一半时,江捷喉间滚出一声极轻的叹息,穴肉猛地收紧,又缓缓松开。宋还旌立刻停住,低声说:“我退出来……” “不。”江捷声音软却坚定,腿环得更紧,“继续。” 他不敢再动,只低头吻她,吻得极深,舌尖喂她喘息。良久,等她穴口不再痉挛,才又缓缓推进。 终于,整根没入。 湿热的穴肉瞬间将他裹得密不透风,像无数张小口在吮他。宋还旌浑身一抖,差点失控。他僵在那儿,汗水滴在她胸口。 江捷喘息着抬手,抚过他汗湿的背脊,指尖在他脊椎上轻轻划过,她微微动了动腰,穴肉随之绞紧,又松开。 宋还旌倒抽一口气,阳物在她体内硬生生又胀大一圈,顶得她一声轻吟。 “动吧……”她贴着他耳廓,声音极轻,“我想要你。” 宋还旌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血丝密布,却仍是极轻地退出来一点,又极慢地顶回去。动作浅而缓,像在水面上试探深浅的船桨,每一次都停在最深处,轻轻研磨片刻,才退开。 江捷的呻吟终于碎得不成调,指尖在他背上抓出一道道红痕。蜜液被带出,沿着股缝滴落,在衣袍上洇开大片深色。 他始终不敢真正驰骋,只一下一下,极轻极缓地抽送。 江捷咬住他的肩,声音喘息,却又软得惊人:“再深一点……就这样……别停……” 宋还旌这才敢稍稍加重力道,仍旧克制到极致,每一次深入都停住,让她适应,再退开,再深入。火光里,他紧绷的背脊泛着薄汗,肌肉线条绷紧,却固执地不肯真正释放。 即使身下那处湿热已经紧得让他眼前发黑,即使欲望像烈火烧过四肢百骸,他也只是吻着她的唇,低声、哑声、一次又一次地唤她:“江捷……” 宋还旌的动作仍旧极轻、极缓,却在江捷一次比一次急促的喘息里,渐渐寻到了她最受用的深度与角度。每一次顶入,他都停在最深处,极轻地研磨。 江捷的指甲早已在他背上留下纵横交错的血痕,腿根绷得发颤,脚趾蜷紧,脚背绷成一道苍白的弧。穴口被撑得极薄,嫩肉翻出,沾着晶亮的蜜液,在火光里泛着湿红的光。 她忽然仰起头,颈项拉出一道脆弱而绷紧的柔美线条,喉间发出一声极长的、破碎的呜咽,那声音太软、太碎,带着哭腔,却又带着极致的欢愉。 宋还旌被那声音震得脊背发麻,阳物在她体内被猛地绞紧,层层穴肉痉挛着卷过来,几乎要把他吸断。他死死咬住牙,青筋在太阳穴暴起,仍不敢放纵,只极轻地顶进去,再极轻地退出来。 江捷浑身剧颤,腿根死死夹住他的腰,脚跟抵在他背上,指节泛白。忽然,一股滚烫的蜜液猛地涌出,浇在他顶端,热得他眼前发黑。 那液体又多又急,顺着他仍埋在她体内的阳物往下淌,滴在衣袍上,发出极轻的“嗒嗒”声,在死寂的山洞里清晰得近乎刺耳。 她高潮了。 宋还旌低头吻她颤抖的眼角,尝到一点咸涩的汗。他仍不敢动,只停在最深处,感受她穴肉如何一波波地绞紧、松开,再绞紧,像要把他整个人都吸进去。她的喘息贴着他耳廓,湿热、凌乱又细碎。 “夫君……”她第一次这样唤他,声音虚软,“我……我好了……” 宋还旌喉结滚动,与她额头相抵,汗水滴在她锁骨上,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我还没……” 他仍旧不敢放纵,只极轻地抽送两下,江捷却忽然收紧穴肉,猛地绞了他一下。 那一瞬,宋还旌眼前炸开一片白光。 他低喘一声,终于溃堤。滚烫的精液一股股射在她最深处,热得江捷又是一颤,穴口痉挛着吮他。 高潮的余韵里,两人紧紧相贴,汗水交融,呼吸交缠。火光在他们交迭的影子上跳动,映出两具赤裸的身体,像是两株缠在一起的藤蔓,枝桠叶交融,死死不肯分开。 宋还旌低头吻她汗湿的鬓角,一下,又一下,轻声问她:“疼吗?” 江捷摇头,指尖抚过他湿透的背脊,唇角微微勾起,轻声道:“不会……很舒服。” 宋还旌将她搂在怀中,轻轻地吻上她的唇,“江捷,我……” 他只说了一个“我”字就打住。 江捷静静看着他,既不催促,看起来也不好奇他将要说什么。 宋还旌看着她的眼神就知道,她总是比他懂他。 在这样的眼神下,最终宋还旌与她交颈相拥,说出了那三个字—— “我爱你。” 江捷极温柔地笑了,“我知道,我比你早知道。” 她抚着他的脸,说:“琅越人有句俗谚,‘山风已有信,偏要顶雨行’。” 宋还旌的头埋在她肩上,声音闷闷的:“你在讽刺我吗?” 江捷低笑出声,“我难得说笑话,你却不笑。” 宋还旌将她搂得更紧。 第二次来得毫无预兆。 江捷只是极轻地在他怀里动了动,腿根还残留着方才高潮的湿意,滑腻地擦过他半软未褪的阳物。那一点温热的触碰像火星落进干柴,宋还旌的呼吸猛地一沉,掌心扣住她腰窝的力道骤然收紧。 他低头看她,眼底残留的高潮余韵尚未散尽,却已烧起更深的暗火。 江捷没说话,只抬手环住他的颈项,指尖插进他汗湿的发根,轻轻往自己怀里带。那动作太轻,是无声的许可。 宋还旌的最后一根弦断了。 他翻身将她压进衣袍,膝盖分开她尚在轻颤的双腿,阳物早已重新硬挺,青筋盘绕,顶端沾着方才射在她体内的白浊,在火光里泛着湿亮的光。他握住自己,抵在那处尚未来得及合拢的小穴口,腰身猛地一沉。 这一回,没有试探,没有停顿。 整根尽没。 江捷被骤然的撑满撞得一声尖吟,尾音破碎,腿根猛地绷紧。穴肉被撑到极致,嫩红的软肉翻出,紧紧裹住他粗硬的阳物,像一张贪婪的小口死死咬住。 宋还旌低喘一声,额头抵着她的,汗水滴在她锁骨上。他没有给她太多适应的时间,腰身后撤,又慢慢顶进去。 “啪”的一声,肉体相撞的声音在山洞里炸开,清脆、湿腻,带着水声。 江捷被顶得往上滑了半寸,指尖死死掐进他肩头的肌肉,喉间泻出一声呜咽:“夫君……可以重一些……” 他低头咬住她的唇,舌尖缠绵地卷住她的,腰下动作依言越来越重、越来越快。每一次抽出都带出大股晶亮的蜜液,沿着股缝滴落;每一次顶入都撞得她胸前双乳剧烈晃动,乳尖在冷空气里挺得通红。 “受不住就咬我。”他哑声喘息,声音里带着一点失控的狠劲,“我忍不了了……” 江捷真的低头咬住他肩头,牙齿陷进皮肉,带来酥麻的痒意。 宋还旌被这一咬彻底点燃,动作猛地又重了几分。他掐住她的腰,将她双腿架到自己肩上,这个姿势让入口变得更紧、更深。他几乎整个人压下去,阳物狠狠顶进最深处,撞在那处最软的肉上。 江捷被撞得声音破碎,不成声调,穴肉痉挛着绞紧他,每一次顶撞都带出更多的水,湿得衣袍大片深色,几乎能拧出水来。 火光渐弱,山洞里只剩两人急促的喘息,和衣袍上那片洇开的、深色的痕迹。 “太深了……唔……灰鸦……好涨啊……”她呻吟着喘息,即像欢愉,又像是痛苦。 宋还旌低头吻她泪湿的脸,双唇吻去她眼角的泪,声音沙哑:“这样可以吗?” 他偏偏要问,而江捷已无力回答。 于是他抽送得越来越快,肉体撞击的声音连成一片,湿腻、响亮,在山洞里回荡。江捷被撞得浑身发抖,腿根绷到发白,脚趾蜷紧,穴口被撑得几乎透明,嫩肉外翻,随着他进出泛着水光。 快感堆迭到顶点时,宋还旌猛地掐住她的腰,狠狠顶进去,停在最深处。滚烫的精液再次射出,一股股,热得江捷尖叫出声,穴肉剧烈痉挛着吮他,像要把他融进骨血。 高潮的余波里,他仍埋在她体内,阳物一跳一跳地射着,射得极深、极满。 宋还旌低头吻她,吻得又凶又狠,火光将熄未熄,映着两人交迭的影子。 温存过后,宋还旌把江捷翻了个身,让她伏在铺开的衣袍上,自己从后面覆上去。 没有言语,没有停顿,他握住仍硬挺得发紫的阳物,抵在那处湿红的入口,腰身猛地一沉。 “啊——”江捷被突如其来的撑满撞得一声尖叫,指尖死死抠进衣袍,指节泛白。 宋还旌没有给她喘息的机会,双手掐住她腰窝,狠狠抽送了数下,极重、极快,每一下都撞得她臀肉泛起红浪,肉体相撞的“啪啪”声连成一片,急促得像骤雨袭林。 第九下顶到最深处,他忽然停住,整根埋在里面不动,只低头吻住她后颈的皮肉。 江捷被憋得浑身发抖,穴肉疯狂痉挛,绞得他低喘一声,额头抵着她汗湿的肩胛:“别夹……再夹我真要疯了。” 停顿不过两息,他猛地抽出大半,又狠狠撞回去,撞得江捷往前一冲,胸口几乎贴到冰冷的石地。 接着节奏骤变。 他慢下来,慢得近乎折磨。 抽出时极慢,慢到能看见那根青筋暴起的阳物如何一寸寸拖出湿亮的穴肉,带出大股晶莹的蜜液;顶入时又极重,腰身一沉到底,撞得江捷一声呜咽,尾音拖得极长。 慢而狠,一下一下,像要把她钉进地里。 他一下一下地吻她的肩,十指紧扣住她的,“这样好吗?” 江捷被弄得喘不过气,声音破碎:“灰鸦……别这样……我受不了……” 宋还旌在她身后低低笑了,硬热的欲望依旧埋在她体内,他顺从地将她翻过来,与她面对面相拥,吻上她柔软的唇,低声道:“我知道了。” “夫人。” 夜还很长。 火光照耀下两人的影子在山壁上不断晃动,洞内只余两人急促的呼吸和黏腻的水声,在死寂的山洞里不住回响。
61、神仙难解兵燹灾,血云尽染
江捷闭上眼的那一刻,平江城的春风正好吹过树梢。 而在凡人肉眼无法窥见的虚空之中,点点灵蕴如萤火般重新汇聚。属于江捷的意识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清醒的拂宜。 她静静地看着江捷被父母安葬,看着骨灰洒入平江,随波逐流。 她轻叹一声,身形化作一道流光,并未往南归去,反而逆着风,重新回到了那个充满血腥的山雀原。 她化身成一名面容普通的游方郎中。白日里,她潜入刚刚撤军、伤兵满营的磐岳后方,以琅越医术医治那些被大宸重弩射穿身体的琅越族人;夜深时,她又隐去身形,穿过两军对垒的废墟,来到大宸的伤兵营,以大宸大夫的身份救治伤兵。 她也去那座死气沉沉的中军大帐。 那是宋还旌苏醒的那一日。 她隐身立在帐角的阴影里,看着徐威捧来了那个装着江捷遗物的黑木匣子。 她看着宋还旌颤抖着手打开匣子,看着他拿出了那只她亲手拼贴的墨玉青鸾蝶,又看着他展开了那封信。 “任尔东西南北风。” 那是江捷留给他的宽慰,也是江捷对他的期许。 可她没想到,这七个字在他眼里,竟成了最残忍的嘲讽。 “好……好得很。” 宋还旌笑了,笑声嘶哑,带着撕心裂肺的恨意。 拂宜看着他猛地将信纸和那只脆弱的树叶蝴蝶揉成一团,狠狠地掷在地上。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去接住那只蝴蝶,想要去触碰他颤抖的肩膀,可是,她那双莹白如玉的手,径直穿过了他的身体,穿过了一片虚无。 阴阳两隔,仙凡殊途。 她只能收回手,静静地看着他发疯,看着他双目赤红地下令拔营,看着他提着重剑大步离去,只留下一个决绝而孤独的背影。 大军开拔,一路向北驰援永州。 拂宜依旧不远不近地跟着。她看着他在马背上沉默如铁,看着他在战场上指挥若定。 韩王的叛军在青石坡一触即溃。 宋还旌赢了。 拂宜立在云端,正欲化身下界救治伤兵,但原本漆黑的夜空深处,竟隐隐透出一股不祥的血红,云层翻涌如血骸沸腾。 拂宜脸色骤变。 那是成千上万生灵同时消逝才会汇聚的血煞之气。天界、妖界、魔界,三方混战已至癫狂,此役天界、妖魔联军必定倾巢而出,才会如此血云弥漫,天地同悲。 她低下头,看了一眼凡间的永州城。 下方,韩王叛军已溃,大宸的旌旗在夜风中猎猎作响。宋还旌赢了,凡间的战火已歇,伤亡暂止。 拂宜不敢再犹豫,转身,化作一道流光,冲向了那天边的血色红云。 —————————— 天界与妖魔联军二十年间战事,因魔尊,杜异双双失踪,联军中枢由此断绝。 妖魔两界嫌隙顿生,调度混乱。天界捕捉战机,倾力攻破天一河防线。妖帅刑虒坐视魔族赤蛇部孤军奋战,致使防线崩盘,天军长驱直入魔界腹地。 赤蛇在绝境之下引爆地脉,以玉石俱焚之势死磕天军;饕餮凶性爆发,敌我不分肆意吞噬。 待天界主力深陷泥潭、魔族几近灭种,等待时机已久的刑虒方率妖军截断天界后路。 这场混战持续经年,最终演变成了一场三方俱伤的浩劫。天界残部拼死突围,撤回天一河北岸,精锐折损过半,无力再进;妖魔联军虽守住了腹地,但魔军损伤过半,妖族元气大伤,亦无力追击。 硝烟散尽,星陨谷至乱祸峡谷的万里疆域化为死域。 天界与妖魔联军隔着天一河遥遥对峙,再无一方拥有发起战事的能力。 魔尊昔日之谋,此刻已见终局。天界孤注一掷,联军离心背德,三界数十年来的种种动向,竟与他当年推演分毫不差。 拂宜正身处天一河南岸的一处缓坡之上。脚下的土地已被鲜血浸透,呈现出一种黏稠的暗褐色。放眼望去,视野之内尽是层层迭迭的尸骸。只有天一河浑浊的浪涛声,拍打着堆满尸首的河岸。 她立于尸山血海之间,浑身僵硬,身躯冰冷,望着眼前景象,几乎窒息。 昔日沧水不忍见众生战乱不休,遂解形散魄。此刻面对这人间炼狱,那份宁愿归于无形亦不忍目睹的绝望,她与她感同身受。 簌簌风声吹来浓重的血腥气,拂宜僵立河边许久,才挪动发麻的躯体,往天界而去。 她顶着魔尊所造的躯体,周身魔气缭绕,本欲去找丹凰,但刚一靠近天界,便引来了守门天将毫不留情的雷霆攻击。她无法辩解,亦无法硬闯,只能狼狈退去。 她转过身,看向下方的妖魔联军后方。那里同样是炼狱,断肢残臂随处可见,哀嚎声此起彼伏。 拂宜隐匿了气息,穿梭在肮脏腥臭的营帐间,用蕴火之力,一个个救治那些濒死的妖魔士兵。在她眼中,流淌着黑血的魔与流淌着金血的神,并没有什么不同,都只是在战火中挣扎求存的生灵。 直到数日后,估摸着丹凰已经清醒,她才冒险靠近丹凰宫殿,在殿前百丈处停下,对着戒备森严的侍卫朗声道:“烦请通报,蕴火拂宜,求见丹凰神君。” 片刻后,殿门大开。 丹凰一身素衣早已被血浸透,他扶着门框走出,每一步都走得极其沉重,仿佛身上背负着千钧枷锁。 见到拂宜,他那双总是含笑的凤眼中,此刻布满了血丝与死灰般的疲惫。 拂宜见他伤势沉重,眉头一皱,快步上前扶住他,掌心蕴火流转,正欲贴上他的后心为他疗伤。 丹凰却抬手挡开了她的动作,“我无碍,别费力气了。” 拂宜一怔:“怎么了?” “我在战场上……看见她了。” 丹凰抬起头,目光越过拂宜,看向那片漫无边际的硝烟与尸骸:“肃戚转世了。她在妖魔的前锋营里,在一群小妖中间,与天兵厮杀。” 说到这里,他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压抑着极大的痛苦。 “她一定受了伤,我要去找她。” 他猛地转过头,死死盯着拂宜:“我的身份去不了那里。但你现在是魔躯,只有你能带我进去。” 他紧紧抓着拂宜的手臂,指节泛白,一字一顿:“带我入魔营。我要把她带回来。” 拂宜看着好友这般模样,心中悲恸。 “好。”她轻声道,“我们去带她回家。” …… 两人潜入妖魔大营,在混乱不堪的前锋死士营里,找到了那个名为夜黛的小夜妖。 她刚经历了一场厮杀,浑身是血,腿上受了伤,正缩在角落里,看着丹凰和拂宜联袂而来,手里紧紧抓着一把卷刃的破刀,眼神警惕。 拂宜没有多言,上前一步,指尖蕴火流转,点在她的伤口上。 温暖的灵力瞬间止住了血,痛楚消散。 夜黛愣了一下,紧接着猛地缩回腿,整个人弹跳起来,背靠着营帐木桩,刀尖直指两人,眼中没有感激,只有更深的恐惧和恶毒的揣测。 “你们想干什么?” 她死死盯着拂宜,喉咙里发出野兽般威胁的低吼:“费灵力给我治伤?是想把我养好了送去前线当肉盾?还是要把我炼成丹药?我告诉你们,我这身肉是酸的,不好吃!” “跟我走。”丹凰看着她,向她伸出手,声音微颤。 “滚开!我不走!”夜黛呲起牙,像看疯子一样看着他们,“我有军功了!我刚才杀了一个天兵,马上就能换肉吃!我为什么要跟你们走?” 她不认识他们两个,更不愿离开这个她赖以生存、虽然残酷却熟悉的战场。此刻对她来说,未知的善意比明晃晃的刀剑更可怕。 丹凰想要上前,却被她挥刀逼退。 “夜黛。” 拂宜按住了丹凰的手,她看着那双充满野性与杀戮欲望的眼睛,没有任何迂回,平静而直接地开口:“你不是夜妖,你是天界神将,肃戚。” 空气凝固了一瞬。 随后,夜黛爆发出一阵刺耳的、荒谬的大笑。 “神将?我?”她指着自己满是泥污的脸,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眼神里全是嘲讽,“你们神仙是不是脑子都被打坏了?我是烂泥里长出来的妖,生来就是要杀神仙的!你们想骗我走,也编个像样的理由!” “你杀神仙,是因为你恨他们,还是因为你只会杀戮?” 丹凰突然开口。他没有反驳她的嘲笑,目光落在她那双紧紧抓着破刀、还在微微颤抖的手上:“别的夜妖杀人是用爪子和牙齿,他们杀完人会兴奋地嘶吼,会舔舐鲜血。只有你……每次杀完人,都会躲到这里发抖。” 夜黛的笑声戛然而止。她下意识地把那只沾满血污的手往身后藏了藏。 丹凰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剖开她掩藏在凶狠下的脆弱:“你在战场上确实很凶,可你那是被吓坏了。你受不了那些混乱的嘶吼,受不了那些残忍的厮杀。你拼命挥刀,只是想让周围安静下来,对不对?” “跟你有什么关系!”夜黛心中莫名烦躁,“你给我闭嘴!” “你并不属于这里。” 拂宜接过了话头,她的声音温和轻柔:“你的灵魂记得秩序,记得守护,你在这里挣扎得越久,你就越痛苦。” “你看清楚他。” 拂宜指向身旁的丹凰:“他是丹凰。是你前生好友……” “我不叫肃戚!我不认识他!” 夜黛大吼着,像是被戳中了痛处,挥刀狠狠砍向丹凰。 丹凰不躲不闪。 噗嗤。 卷刃的破刀砍在丹凰的肩膀上,鲜血瞬间染红了素衣。 夜黛愣住了。她杀过很多仙力低微的仙将,但他们都懂得躲。 “为什么不躲……”她手在发抖,声音也开始发抖。 丹凰看着她,眼眶通红,却还是露出一个安抚的笑:“你是我之好友,受你一刀,又有何妨?” 夜黛尖叫着退后:”我说过我不认识你!!” 丹凰的伤口还在流血,拂宜想要上前,却被他止住,“你知道我的身份,我是天界主将,你若有恨,尽可发泄在我身上。” 一种毫无来由的、巨大的酸楚突然从夜黛的心口炸开,瞬间淹没了她的理智。 她不记得什么肃戚,不记得什么天界。 可是看着眼前这个流着血还要对她笑的男人,她握刀的手突然失去了力气。那种熟悉感,就像是漂泊了万年的孤魂,突然在荒原上听到了故乡的风声。 哐当。 破刀掉落在地上。 夜黛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息着,那种没来由的悲恸让她想要落泪,却又不知为何而哭。 “我……我不信你们……”她咬着牙,眼泪却在眼眶里打转,声音从凶狠变成了无助的哽咽,“但我……我……不想待在这里了。” 她抬起头,用一种近乎凶狠的眼神掩饰脆弱,盯着丹凰:“带我走。如果你们敢骗我,我就咬断你的脖子。” 丹凰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满是泥污的手掌。 “好。” 话音落下的瞬间,丹凰紧绷的脊背骤然一松。一直被他强行压制的、甚至足以致命的重伤,终于再次爆发。 他身形猛地一晃,一口黑红的淤血喷出,几乎站不稳。 “丹凰!”拂宜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 三人不敢在魔营久留。强撑着不倒的丹凰带着和满眼惊惶的夜黛和拂宜,避开魔兵的巡查,又绕过天界眼线,一路潜行,终于回到了丹凰位于天河畔的行宫。 宫殿冷清,结界重重,暂时隔绝了外面的战火。 拂宜将丹凰安置在榻上,掌心蕴火流转,源源不断地渡入他体内,为他修补断裂的经脉,驱逐深入骨髓的魔气。 然而,才过片刻,拂宜的心便猛地向下一沉。 她惊愕地发现,自己原本生生不息、浩瀚如海的本源蕴火,此刻竟变得晦暗不明,流转之间甚至有了干涩枯竭之感。 拂宜看着指尖那簇比以往微弱许多的火苗,心中惊疑不定。但她看了一眼榻上气息奄奄的丹凰,又看了一眼缩在殿角瑟瑟发抖的夜黛,最终什么也没说。 这一治,便耗去了不知多少时日。 殿内寂静,只有灵力流转的微光。 夜黛还是没有想起任何关于肃戚的记忆。 她缩在离他们最远的角落里,手里依然死死抓着她的那把刀。 这里太干净、太安静了,没有血腥味,没有厮杀声,这反而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和不安,反而更让她时刻紧绷着神经,眼神在拂宜和丹凰身上不断游移。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来,也不相信自己是什么神将。她只是在那个男人倒下的一瞬间,心里慌得厉害,本能地跟了过来。 这种无法掌控的陌生感让她心神不宁,她在殿内焦躁地走来走去,却始终没有离开那扇大门半步。 直到数日之后。 丹凰终于咳出一口浊气,缓缓睁开了眼睛,虽然虚弱,但性命已无大碍。 拂宜收回手,脸色苍白如纸,额角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她甚至来不及调息,站起身的瞬间身形微晃了一下。 “你……”丹凰察觉到她状态不对,想要开口。 “我没事。”拂宜打断了他,声音有些急促,“既然你醒了,夜黛也安然无恙,我该走了。” 她心中那股不安已经发酵到了顶点。这次疗伤花费的时间远超她的预计。 拂宜没有片刻停歇,转身冲向了下界。 穿过云层,永业城的轮廓出现在眼前。 此时正是深夜,皇宫的方向火光冲天,喊杀声震耳欲聋。 拂宜落在午门高耸的城楼之上,隐去了身形。 她来得不算晚,却也不算早。 下方的广场上,那个熟悉的身影正提着剑,一步步走向紧闭的宫门。 他浑身浴血,单薄的黑衣在夜风中猎猎作响。他只有一只手,另一只袖管空荡荡地垂着,随着步伐在风中晃荡。 拂宜站在高处,静静地看着他。 她没有出手。仙凡有别,命数已定。大宸的气数、宋还旌的命数,此刻都已成了定局,非神力可改。 更重要的是,她看懂了宋还旌眼底的死志。 那是他自己的选择。 她听到了那个老将韩矩的怒骂,骂他大逆不道,骂他对不起宋家列祖列宗。 然后,她听到了宋还旌的声音。 那声音穿过夜风,清晰地落入她的耳中,平静,荒芜,没有一丝生气。 “我二岁亡兄,四岁亡父。” 宋还旌抬起头,那双死寂的眼睛里是一片彻底的虚无:“宋家是什么东西,我不知道。” 拂宜的手指死死抠进城墙冰冷的青砖缝隙里,指尖泛白。 她看着那个男人,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与无力。 任尔东西南北风。 江捷盼他只做他自己,可他却把自己变成了一把只求折断的剑。 拂宜闭了闭眼,心中一片苍凉。 医术再高,能续断骨,能解剧毒,能换血肉,却唯独治不了人心深处的死志。 这世间情爱,当真是一场难解的劫。 箭雨落下了。 拂宜眼睁睁看着那些利箭穿透他的身体,看着鲜血飞溅,看着他踉跄却不肯倒下,直到最后一支重弩贯穿他的胸膛。 他被钉在了汉白玉的台阶上。 拂宜站在城楼上,看着他圆睁的双眼死死盯着虚空。 那里什么都没有。 他在看什么?他在想什么? 他不会说,自然也无人知道。 就在宋还旌气息断绝的那一瞬间。 午门广场的上空,虚空骤然扭曲。 一股庞大恐怖、令人战栗的黑色魔气,并非从那具残破的尸体中爆发,而是凭空降临,瞬间笼罩了整个皇城。漫天的乌云被这股气息瞬间冲散,露出了惨白的月光。 魔气翻涌凝聚,化作一道修长冷峻的身影,悬浮于半空之中。 他黑袍猎猎,神情漠然,深渊般的眸子缓缓睁开,低头看了一眼脚下那具满身血污的宋还旌的残破皮囊。 魔尊,归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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