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潮带雨】(40-47 完) 作者:EOD

送交者: Cslo [☆★★★声望勋衔15★★★☆] 于 2025-12-15 6:21 已读5912次 1赞 大字阅读 繁体
【春潮带雨】(40-47 完)

作者:EO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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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油门

当天晚上,章柳难以入眠,皮肤发烫出汗,手脚却又冷得发抖,肩膀沉甸甸地往下坠,仿佛还被他的手臂死死压住。眼睛闭了又睁,章柳实在受不了,从床上爬起来,摸出了背包里那包红塔山的烟,叼到嘴里才发现,没有打火机。

印象里客厅茶几下有一个,是前天晚餐时他们扔下的,不知道还管不管用。章柳悄悄开了门,刚走没几步,前方突然传来一道声音:“章柳?”

章柳本就偷偷摸摸,差点把胆子吓破,随即反应过来这道声音的主人,是妈妈。

越过客厅隔断,一道黑影坐在沙发上,问她:“起夜?”

章柳“嗯”一声,她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反身去洗手间。洗完手甩着水出来,妈妈还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心里翻来覆去地犹豫几遭,章柳还是问了一句:“妈,你坐在这里干什么?”

黑暗里妈妈的头抬了起来,看向她:“你姥姥吐床上了,你舅妈回家了,打电话让我过去。”

章柳:“哦。”仿佛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拖住,她现在真想回到卧室躺回床上,但脚步就是一动不能动。

妈妈笑道:“如果我到老了吐在床上,不用替我收拾。”

章柳说:“那怎么办?”

妈妈说:“我养你小,你才养我老,我养得不怎么样,也不指望到老了你能怎么伺候我。”

章柳说:“不是还有章杨吗?”

顿了一下,妈妈发出一声冷哼:“我就知道,现在都推来推去,以后不拔我氧气管就谢天谢地了。”

章柳无语,说:“你少刷点抖音吧。”

妈妈拔高了音调:“不是吗?!”

随即,她似乎想起了什么,转而重重叹了口气,说:“我说你干什么。”

她沉默一会儿,拍了拍自己身边:“过来。”

章柳想要离开的欲望更强了,但是拖住脚步的阻力也更大了,她慢慢地走过去,没有坐在她拍打的地方,而是隔开了半米坐下。

妈妈又拍一下:“过来啊。”

章柳没办法,只好坐过去。母女俩几乎紧紧挨在一起,乃至于体温烘暖了彼此身周的空气,一转头,目光能清楚看到对方的脸。章柳能看到妈妈被时间拖垮的皮肤,疲惫下拉的嘴角,黯淡无光的眼睛,眼角的皱纹像鱼尾一般薄薄地散开。

光头说妈妈十八岁就有了章柳,实际上是错的,妈妈怀章柳时已经十九,生下来时二十岁。章柳今年二十,她四十,其实比林其书还小两岁。

虽然小两岁,但老态却更重,仿佛她是每天工作十五六个小时的那一个。也许这场不如意的婚姻比工作过劳更令人筋疲力尽,然而过劳的工作起码拿到了钱,她忙碌到今天,看起来一无所获。

章柳说:“妈,你怎么不离婚?”

妈妈愣怔一下:“什么?”

章柳说:“你为什么不离婚?”

妈妈笑道:“离婚了去干什么?”

章柳说:“去干什么不行?你以前不是当会计吗?”

“那都多少年前了?”妈妈停顿一下,仿佛早就准备好,一连串地说道,“我身体也不行了,这么大年纪,还能找到什么工作?你小舅你姥姥肯定都不愿意,再说了,我离了婚,去干嘛呢?”

章柳被堵得说不出话,倒不是无可反驳,但失去了继续这个话题的兴趣。

妈妈的眼睛仔细地打量着她,语气柔和下来,问道:“你在大学没有交男朋友吗?”

章柳回答道:“没有。”

“怎么没交?”

章柳感觉到可笑,明明都要送给别人了,就算有男朋友又如何呢?

妈妈说:“交了的话,就不应该让你去了。”

章柳说:“那你们让章杨去?”

妈妈没说话,好一会儿才接上下一句,说:“你爸说,他其实比较喜欢你,觉得你比较老实,觉得你妹妹太精了。

惊讶之下,章柳差点被逗笑。她没想到到头来是这么一回事,精明、会来事为章杨赢得了十几年的偏心宠爱,竟然现在又为她避过了一场灾祸。迟钝、木讷为童年时的章柳驱赶走了家人的爱,又在她成年后招惹来了一场危险的“喜欢”。

妈妈的上半身越发地贴近过来,身上的体温仿佛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将章柳整个人都暖烘烘地裹在中间。她说:“章柳,你小时候,我对你不好,妈妈现在跟你道歉……我知道你不愿意回家,觉得家里不待见你,其实你大伯这个人很好,你离开我,离开家里,其实你是去享福去了。”

耳边的声音如同雾气漂浮在空中,缓缓地弥散开来,章柳察觉到了它们,却无法接收到这种奇异的信号。她的大脑漂浮在一片水面上,所有的事情都如同涟漪一样离她远去,包括妈妈的话,她的温度,她的气味,她贴近过拉住她的手。

这只手曾经连续扇过她几下耳光,导致第二天只能请假,曾经拿住一只高跟鞋,把鞋跟砸在她的脊梁骨上,也曾经拉住她的头发,像拖着一头猎物一般拖过旧家的走廊。但如今这只手只是柔和而温暖地摩擦过她的膝盖,就好像它一直如此柔和又温暖一般。

章柳突然想起一个电视剧片段,一个角色出于关心的动机扇了朋友一耳光,那是十分寻常的一个情节,但她将它反复看了又看,每一次都被它引诱、挑逗、刺激,最后将她引入了一个本地sm群。

想到这里,章柳没忍住笑起来,妈妈一怔,显然误会了,苦笑道:“确实,你去是享福的。”

“嗯。”章柳说,拉开茶几抽屉,把前天晚上放进来的打火机拿了出来,起身准备回卧室。

妈妈叫住她:“你拿打火机干什么?”

章柳说:“抽烟。”

“什么?”妈妈的语气很惊讶,张开嘴欲言又止,最终没说出口。

章柳说:“你不是还要去医院吗?”

妈妈看着她,没回答。

章柳回到了自己卧室,点了火,晃了一会儿才将烟头对上,拉开窗户,冰冷的风吹进来,把浑浊的烟气吹了她满脸。

第二天,家里每个人都恢复了正常,光头没有再来,没有任何一个人不识时务地提起那件事,仿佛无事发生,天下太平。

在章柳小时候,过年前十五天就要采购年货了,但最近年节的地位一落千丈,而且县城里的百货超市一直开门到年二十九,采购年货的日子也随之拖后。

在不尴不尬的氛围中磨蹭了一整天,终于到了年二十九,全家吃晚饭时章应石宣布,明天要去买年货,全家一起去。

章柳立刻开口,道:“我就不去了吧。”

章应石说:“怎么不去?你也出门走走吧,在家里窝得都长褥疮了。”

他语气不容置疑,章柳没有再说什么。

年二十九号。

一早起床,章应石已经在客厅看电视,章柳洗漱、吃早餐,始终没看到妈妈和章杨两个人。

“我妈和章杨呢?”她问章应石。

章应石说:“你姥姥出院,她俩去接你姥姥去了。”他往烟灰缸里啐了一口,说道,“多大毛病,恨不得年都在医院过,干脆死在医院得了。”

章柳没接话,默默吃完早餐,又问道:“不是要去买年货吗?”

章应石说:“走,正好先去你姥姥家,接着她俩。”

姥姥家离旧家近,离新家远,需要绕远路。两人在那条穿过破旧山村的路上走到一半,妈妈突然来了电话。

章应石接起来,听完对面说的话后立刻骂道:“又怎么了?!”

“该到死的时候了吧?”

“什么小点声,怕谁听见?”

他骂骂咧咧几句,挂了电话,急刹调头,顺着来时的路往回开。

章柳问:“怎么了?”

章应石说:“你姥又闹妖了,你妈今天不去了。”

闹妖是怎么了?章柳并非不好奇,但实在提不起兴致去问,一想到等会要跟他一起逛街买年货,她简直有股跳车逃走的冲动。

好在章应石也没什么兴致,两人在超市门口分开,各自去买了些东西后迅速打道回府。

家里少了人,空气变得更为冷肃萧杀,明明有灯光从头顶照下,却总是显得阴森森的。

年叁十,章柳从早晨等到晚上,和章应石回了一趟奶奶家,吃完饺子后回自己家,一进门,还是空无一人。

窗外的烟花接连绽放,爆炸声不绝于耳,章柳呆在阳台扶着栏杆往外看,万家灯火,每家每户的窗户都被焰火映得五彩斑斓。街道上行人寥寥,当然并无那熟悉的两个身影。

“等谁呢?”身后突然传来声音,章柳吓一大跳,转过头,看到章应石的脸。
章应石的脸上含着一道莫名其妙、十分暧昧的笑意,他也扶着栏杆往下看了一眼,看着章柳说:“你还以为你妈对你多好呢。”

章柳愣着,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章应石说:“还让你妈跟我离婚?离婚了你跟你妈走,是吗?”

章柳往后退了一步,脚后跟抵住了什么,她低头一看,是一盆死去的梅花。
章应石已经往客厅里走了,走到门口,对她笑道:“你看你妈对你多好,你妈爱你呀。”

大年初二。

章柳起了床,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章应石备了茶,备了水果,备了一包方盒的烟,金黄色包装,中间标着黄鹤楼。他似乎很紧张,自己给自己倒了杯白酒喝,就着一包榨菜下酒。

九点来钟,一个陌生的外地电话打进了章柳的手机,章柳迟疑片刻,铃声响了两下,章应石问她:“谁?”

章柳说:“不知道谁,外地的电话号。”

章应石直接过来拿起手机,汹涌的酒气将她紧密包围住。他辨认了一会儿,说:“估计是你大伯,这神经病,有好几个电话号码,都是外地的。”

说罢已经按下接听,放到章柳耳边,对面果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光头说:“小柳儿啊,我过不去了,今天正好来一个朋友,我在这陪他喝酒呢。”

还没等章柳松一口气,他旋即说:“我就不过去接你了,让你爸把你送过来吧,我把位置发给他。”

说罢就把电话挂了。

父女两个刚要出门,章应石回头看了她一眼,突然发现了不对,骂道:“你这穿的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醉酒,他的脾气更差了。

章柳穿的是家里留下的旧衣服,一件黑色的棉服,皱皱巴巴的不怎么好看,但已经是衣柜里最像样的一个了。章柳说:“就这件了,没别的了。”

章应石说:“放屁,丑成什么样了。”他将章柳推搡两下,自己摇晃着进了章柳的卧室,打开衣柜翻找起来。

翻了一会,他发现章柳说得对,恼怒地盖上柜门,说:“先去给你买件衣服,穿成这样去给你大伯丢脸?”脚步已经往外迈,他回头去关门,似乎发现了什么,又走了回去。

章柳连忙跟上,发现他走到了墙角处,行李箱躺在他脚边,只盖了起来,没拉拉链。章应石一把掀开,最顶上是一件粉色的羽绒服。

他很惊喜地说:“这件挺好看。”边说边拎起来,来回打量一遍,扔给章柳,“穿这个去。”

章柳摇头:“不行,这个不能穿。”

章应石问:“怎么不能穿?”

章柳说:“这是我……朋友买给我的。”

章应石笑道:“还你朋友买给你的,就算是你对象买给你的也得穿,别他妈想七想八了,走!”他并不管章柳的反应,神色焦急,大概因为怕误了光头的时间。章柳又说了一声“不”,脚步往后退,却被他一把拎住了衣领,另一手拎着那件衣服,连拖带拽地进电梯下楼,一起扔进了后座。

章柳坐在座位上,腿上盖着那件粉色羽绒服,胃里翻江倒海。

县城并不大,年后的道路通畅无阻,然而只走了几分钟,章应石遥遥地看见了什么,嘴里胡乱骂了几句,回头对章柳说:“你来开!”

两人紧急调换了位置,往前出了路口,果然有交警围了围栏,正在一个个地查酒驾。年节期间一直是醉酒驾驶的高发时段,几乎每天都有查酒驾的。

顺利通过后,章应石醉醺醺地指挥着章柳,又行驶了十几分钟,停在一座酒楼跟前。

章应石急匆匆地下了车,往台阶上迈了两步才回头看,对刚下车门的章柳吼道:“把那件粉色的穿上!”

章柳停了一瞬间,向车看了一眼,说:“好。”

她打开后座车门,慢腾腾地脱下黑棉服,穿上那件羽绒服,林其书送她的第一件东西。

她第一次穿上它时,挤在狭窄的换衣间里,上下摸索吊牌想要知道它价值几何,知道后蹲在柜台下面,给林其书打电话,说,太贵了,我的命压不住这么贵的东西。

林其书很生气,骂她道:“胡说什么!”

又说:“别让我再听见你说这种话,章柳,你听见了吗?”

她很无奈,回她道:听见了,听见了。

章应石叫她:“还没好?”

章柳拉起拉链,问他道:“他在哪儿呢?你不打电话问问他?”

章应石作恍然大悟状,连忙拿出手机来拨号。

章柳把帽檐整理一下,白色毛条柔顺细密,带着一丝暖意从她的手指间滑过。

章应石的电话接通了,招手催促章柳赶紧过去。

章柳笑着朝他点点头,然后打开车门钻进去,拧开钥匙,待发动机低低的嗡鸣声响起,她一脚踩在油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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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生死由命

手机被关了声音,在章柳口袋里疯狂震动。

眼前的景色变得陌生,确定自己已经离那座酒楼足够远之后,章柳把车停在路边,扶着胸口把涌到喉管的胃酸气咽回去,心一横,拿出手机。

来电记录已经积累到了二十多个,几乎全是章应石的,最近一个不是,是章杨。

章柳盯着屏幕一动不动,突然一个来电,吓得她差点把手机给扔出去。这回不是章杨了,是妈妈。

她还记得这车有定位功能,章应石完全可能追上来,也许他正在追,时间紧迫,她不能再犹豫不决了。把来电划上去,章柳打开地图,搜索县里的长途汽车站。

家是肯定回不去了,也没有靠谱的亲戚家可以让她投靠,现在唯一的去处只有相隔几百公里的学校。

长途车站离她现在的位置只有两公里,但一天里只有早晨一趟大巴车,现在不知道还能不能赶上,赶得上,可以立刻离开这里,赶不上,只能再过夜等到明天。

如果她开车去车站,章应石必定会猜到她的计划,能立刻走就万事大吉,但如果要等到明天,丢了百万金额,他恐怕会在那里彻夜等待守株待兔,那她不可能走得掉。

还有一个办法,她可以去市里坐火车,火车班次更频繁,今天肯定还有。虽然没带身份证,但可以现场补手续。

章柳瞄了一眼油量表,还剩四十公里续航里程。她的手上满是汗水,几乎握不住手机,抖抖索索去搜和火车站的距离,漫长的网络缓冲过后,一条蜿蜒的道路连接起两个端点,七十公里。

这条道路要么在鸟不拉屎的山旮旯,要么是车流如梭的高速路,如果她停在半路要怎么办?

大脑磕磕绊绊地艰难运转,手足无措地坐了半天,章柳才反应过来不能在停着,随便去那儿都比停在原地的风险低。她扶住方向盘去踩油门,余光颤抖地掠过四周,一瞬间里,她愣住了。

对面停下来一辆车,她很熟悉,甚至还上手开过。车里走出一个人,她也很熟悉……

是林其书。

她们住在不同的镇上,但两镇属于同一个县城。

当然,章柳当然想过,林其书会回家过年,这是一个很小的县城,让两人偶遇,也许不是那么困难的一件事。

按照概率来说,她们在十几年前就相遇过,然后在千百公里之外再次遇见,这并不寻常,不是吗?

也许概率之神就是特别偏爱章柳呢?她倒霉了二十多年,也该轮到她来接受命运的垂怜了吧?

在她的幻想中,这是一个使所有困难迎刃而解的一刻。林其书会解决任何问题的……虽然她们没有那么亲密了,但看在概率之神的份上!她那么仁慈,又那么强大,她会带走她的。

至少,她会解救她。

章柳的眼泪流了下来,流得异常急促,异常汹涌,好像已经攒的二十年的眼泪,今天就要一次哭完。她的鼻子酸得像掉进柠檬汁里,眉间被炙烤一般散发出滚烫的温度。

章柳咧开嘴,呜呜地大哭起来。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可是实在忍耐不住,章柳忙不迭抬手擦泪,死死盯着对面,手指拉住车门。

车门“喀”一声响动,她抬起双腿,准备往外迈。

下一瞬间,对面的车里走出了第二个人,个子极高,转过脸来,是林鲸。第叁个人也从后座下来了,林鲸扶着她,是一个弯腰驼背的老太太。

林其书回身去跟那老太太说话,第一个字的口型很好辨认,是“妈”。

章柳僵在原地。

是的……过年期间,她当然会带着家里人,这是理所应当的。

林其书走在前面,林鲸扶着老太太,叁个人上了两级台阶,走向前面一家饭店。

很快,叁人进了店门,身影消失在旋转门后。

一缕寒风从开门的缝隙间溜进,章柳打了一个寒颤。她缩回腿脚,关上了门,茫然地看着面前的道路,一时间想不起来自己身处何处。

手机震动,她拿起来,发现是一条微信消息,来自章应石,说:“十分钟之内回来,不然永远也别回来。”

第二条消息随即弹出:“别忘了大学学费是谁给你交的。”

是谁交的?

章柳还真反应了一会儿这个问题的答案。与其说是章应石交的,不如说是他给她放出了一笔贷款,伴随着抱怨威胁,还有不确定比率几何的利息。

大学一年学费是六千元,九月秋季学期开始时交。如果没有他,她还真不知道去哪里再去获得一笔六千块钱的贷款。

如果不能上大学,她还能去哪儿呢?

虽然她不知道能去哪儿,但她知道,绝不能回去。

旁边一辆车驶过,一个急刹停在了前面。章柳惊出一阵冷汗,连忙试图倒车,好在前面的车上下来的是一个陌生人,大概只是网约车而已。

不是章应石,但如果继续在这里停留,章应石迟早要追过来。

章柳搜索加油站,开车离开此处。

加油后直接向距离七十公里的火车站出发。经过衰败破旧的城镇,经过荒芜凋零的村庄,山坳里枯树满山,黑色的乌鸦叁两成群,在灰黄的天空下飞过。

手机一直没消停,电话、短信和微信不间断地推到消息栏里,谁的都有。狭窄的山间道路上只有她孤零零一辆车,虽然被消息搞得心烦不已,但恐惧的心情已经消退了大半。

她驾车上了高速,大约开了一个小时就到了火车站。

大年初二,火车站的人出人意料地多,不知是迟来的回家还是早早的返工,没准其中也有许多女孩和她一样,来此启程,逃离家乡。

补办身份证很快,下一趟火车就在半个小时之后。揣着那张补办出来的纸,章柳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还是需要身份证。

坐火车可以补办,但是以后总有事情要用真的身份证吧,那时候该怎么办?

要回去拿吗?刚离开章应石时就应该回去拿的,那时候他肯定猜不到她会回家。但现在一切概率都更加扑朔迷离,赌错一步,满盘皆输。

躲在角落的座位上,章柳已经咬破了第八根手指,嘴上是血,手上是血,活脱脱一个茹毛饮血的野人。

头顶上响起列车检票的提示音,章柳走过去,跟随着人群缓缓移动,检票过了闸机,她回头看了一眼堵住回路的人群,心里一松。

这下真回不去了……没办法,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吧。

火车行驶五个半小时,把她送回了离开仅一周的城市。火车站紧挨海边,路上行人寥寥,干枯的法桐叶子落在坎坷不平的马牙石路上,寒风吹过,大海的咸腥味道充盈着整条街道。

宿舍关着门,必定回不去,住酒店则花销不菲。如果她想在假期结束后继续上学,现在就得开始攒钱,反正章应石是不可能给她生活费的。

曹小溪年后初五回来,但没说什么时候开始补习。她自己肯定不愿意提前开学,但章柳想了一会儿,还是没有直接联系她爸爸,给曹小溪发去消息。

章柳过了好一会儿才收到回复,说初十开始。

章柳斟酌半晌,说:“你有什么同学或者朋友也需要补习吗?”其它大学生能做的工种都给钱太少了,相比起来只有家教来钱最快。

曹小溪问她:“你已经回来了?”

章柳说:“对,跟家里吵架了。”

曹小溪显然来了兴趣,让她细讲讲。章柳也没隐瞒,如实和盘托出。

曹小溪说:“我操,姐,太帅了吧。”她非常捧场,接着说,“别担心姐,我现在就给你去问!”

一条来自章应石的新消息在此时弹出,说:“章柳,别给脸不要脸。”

章柳挺意外,她还以为这句话早就出现,已经埋葬在她划走的几百条消息里了,没想到章应石这次还挺沉得住气。

章应石又说:“你最好永远也别回家,永远也别去学校,别让我抓着。”

“你把整个家都毁了。”

眼睛比脑子更快,还没反应过来,眼睛已经把叁条消息都看完了。

章柳放下手机,坐在马路牙子上,嘴里呼出一口长长的气,把脸埋进胳膊里。

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再抬起头时街上已经亮起了路灯,树上穿的彩灯串也亮了,顺着路看过去,五彩斑斓,幻梦一般。

手机里没有来自家里的消息了,有几条曹小溪的。她说有一个朋友也想补习数学和物理,但是她得十五号才能从老家回来。

章柳要了对面的微信申请好友,对面的小孩叫做李言奇,也是个小姑娘,和曹小溪一个班,两人水平半斤八两。又加上李言奇家长的微信,也许是曹小溪给章柳美言了几句,对面态度很和善,语气里也没有猜疑,跟她约定好开学之后先见一面,商量一下。

虽然没能解决近渴,但好在给以后的生活增加了很多确定性,章柳的心稍稍安定下来,思考到底要不要去订酒店。

搜了一下,哪怕最便宜的酒店都是一百多一晚,不是她能安心消费的价格。

坐了太久,屁股都坐麻了。章柳站起来,顺着街道往下走。

因为紧挨着火车站,这里很多店面都专门服务于游客,所以年节期间也开着门。突然,章柳注意到其中一家饭店门口贴的告示,上面写着招工服务员,每天八个小时,一个月四千块钱。

章柳进去询问,饭店老板是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人,上下扫视她一遍,问:“你是学生吧?”

章柳坦白道:“对,想给自己攒点生活费。”

老板说:“学生怎么还要自己赚生活费?”

章柳迟疑片刻,最终决定撒个小谎,苦笑道:“家里穷,没钱。”

老板说:“那你开了学就不能干了吧?你不得上学?”

章柳点头。

老板说:“身份证给我看看。”

章柳手足无措,拿出在火车站办的临时身份证明给她,说:“走得太着急了,忘了拿……”

老板的神情更为狐疑,章柳连忙说:“我在饭店里打过工,有服务员经验。”

老板看了一眼身份证明,又把她来来回回打量几遍,最终没有为难她,而是说:“正好,过年人都回去了,员工不够,你先干着吧,我给你日结,十六号开学?到时候走就行。”

章柳感激不已,点头哈腰地道谢。

老板转身要走,突然想起什么,问她:“有地方住吗?”

章柳赧然,摇头。

老板叹口气,说:“我这里有员工宿舍,剩了一个床位,挺脏,你要愿意住,就自己收拾收拾。”

章柳更为感激,老板摇摇手打断了她语无伦次的感谢,领着她上二楼,推开宿舍的门。

空闲的床位在门后面,如她所说,果然很脏,不过都是灰尘和蜘蛛网,打扫起来并不困难。

老板说:“你先收拾收拾吧,被褥在柜子里,明天上班。”说罢关门走了。

章柳拿着热水和抹布将床位擦干净,铺好被褥,简单洗漱后躺进去。

棉被冰凉又沉重,皮肤乍一接触,冷得发抖。

章柳拿出手机,将章应石、妈妈和章杨的联系方式全数拉黑,浑身仅剩的一丝力气也被消耗完了。颤抖逐渐地减缓下来,章柳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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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别担心了

打工的生活忙碌但是平静,除了偶然出现的陌生电话,没有人打扰、威胁、逼迫她,即使身体很累,心理却比在家里时开心。端着盘子在狭窄的走道和客人间穿梭时,章柳也没那么多心思焦虑以后了。

日子一步步逼近正月十号,曹小溪马上就要从老家回来、开始补习了。她们开学之后会有一场考试,这实际上是对章柳补习效果的检验,如果考得不好,恐怕这份兼职就危在旦夕了。

如果章柳想保住这份工作,就得加班加点,但是饭馆必须要工作满8个小时,饭馆老板临危救急,章柳不能半路撂挑子。

思来想去,章柳跟饭馆老板聊了聊,问能不能把自己的班次往前调,下午下班后她再去给曹小溪补习。饭馆老板答应了。

饭店的海鲜、蔬菜都需要当天凌晨进货,拉货师傅到达门口,章柳需要帮忙卸货,一项项清点分类,再把它们都妥善保存。十号清晨干这么一遭,章柳累得够呛,好在早晨客流很少,好容易捱到十二点,章柳简单吃过一点东西,准备启程去图书馆。

到了图书馆,才发现它还没开门,门口的告示上表示元旦过后才会开门。章柳一身疲惫,无奈地坐在门口的台阶上。

曹小溪很快也到了,俩姑娘没一个预料到这件事儿(虽然它很容易预料到),相对无言一会儿,两人被迫决定去曹小溪家里上课。

一天奔波劳顿,加上跟曹小溪声嘶力竭气急败坏的叁个小时补习,回到饭店时已经晚上六点钟。

简单吃过晚饭,章柳坐在饭店对面的喷泉处抽烟,连抽叁根之后,她注意到饭店门口被车堵得满满当当,透过玻璃墙往里看,座位全都坐满了,值班的服务员忙得脚不沾地,饭店老板站在柜台处收银。

默默地抽完第四根,章柳叹了口气,走到柜台处跟老板客套两句,脱了外套戴上围裙,袖子往上一撸,开始帮忙干活。

腿来来回回走得酸软不已,顾客也走了大半,章柳正打算撤退,门口又进了几个人,她的眼皮都快抬不起来了,拿着菜单扔到她们桌上,正要开口介绍招牌菜,一道声音打断了她:“这是什么态度?”

章柳心里一紧,抬眼看去。

桌上一共叁个人,其余两个人脸色也很愕然,坐在最里面的那个人似乎很生气似的,瞪着章柳。

章柳下意识想笑,憋住了,也严肃地开口道:“就这个态度,爱吃不吃。”

那人说:“我要投诉你!”

章柳说:“你有完没完?”

那人一拍桌子:“就没完了怎么地吧!”

周围人全都不明所以,老板赶紧出了柜台赶过来,一手将章柳拦到一边,着急道:“怎么了?有什么事跟我说,这姑娘新来的,不懂事——”

那人瞬间笑了,说:“没事,没事,我认识章柳,跟她开玩笑呢。”

老板困惑不解,转头去看章柳,章柳也连忙说道:“我认识她,没事老板,不好意思。”

等老板走了,雷子,也就是蒋心柔,盯着章柳哼了一声,抄起菜单来开始点菜。

饭店里的人陆陆续续离开了,章柳坐在角落的座位上玩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雷子坐到她身边,问道:“你怎么来这里打工了?”

章柳看她一眼,说:“在哪儿打不是打。”

雷子问:“你老板呢?”

章柳一扬下巴:“那不是在柜台坐着呢吗?”

雷子说:“咋,换了张床爬啊?”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章柳登时脸色发红,做贼心虚地看看四周,骂道:“你跟有病一样。”

雷子问:“林其书呢?你把她甩啦?”

章柳干咳一声:“嗯。”她端起杯子来喝了口水,放回桌上,手指摩挲着温热的杯壁。

雷子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章柳被看得浑身不自在,转移话题道:“你朋友来这里玩,你也不送送人家?”

雷子说:“酒店就在旁边,她们先回去了。”她又问,“你什么时候下班?”

章柳摇头:“早就下班了,我在这里住,一会儿就回去睡觉了。”

雷子的眼神越发怀疑,章柳觉得无奈。其实,她确实有一股冲动,想把过去半个月的事情全部坦白,雷子有钱,也有社会经验,只要章柳开口求助,她应该不会拒绝。

但现在算是和好吗?不管是不是,之前的事情还没有掰扯清楚,那一次可是以章柳的指责结束的。再见面就求助,未免太不要脸了。

何况她能求助些什么呢?大学还有一年半才结束,如果求助金钱,那就算对于雷子来说也是一笔不菲的数额。

章柳又端起杯子抿了口水,放下杯子时,手掌突然被一把抓住了。她吓一跳,愣愣地看过去。

雷子把她的手掌向上翻开,指着她的手心问:“这是什么?”

她的手心一道明显的红色痂痕,虽然是连起来的,但还是能分辨出四道指甲的弧度。这是在跟光头去吃饭的车上,章杨在她手里掐出来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不知道是否因为出汗太多阻碍了皮肤修复,现在还没掉痂恢复原状。

章柳一时哑然,说不出实话也编不出谎言,实在无法回答。

雷子问:“这是你自己掐的?”

章柳点头。

雷子斥道:“放屁!”她顺着倾斜的伤痕划过去,说,“你自己哪能掐成这样?”

章柳对这场完全没必要的套话感到无语。

雷子捏着她手掌侧边的肉拧了一把:“给我实话实说,什么事儿?”

章柳顿感自暴自弃,说:“我跟家里吵架了。”她环顾四周,穿上外套往门口走,示意雷子跟上。

两人停在对面的喷泉处,这里算是避风,不至于让夜晚的风劈头盖脸地扇耳光。章柳掏出烟来点上,收获雷子一个惊讶的眼神。

“厉害了,跟谁学的?”她阴阳怪气地说。

章柳笑道:“那咋了,有本事打我啊。”

雷子抬手往她脸上招呼,章柳惊叫一声捂住头脸,刚要骂回去,屁股上挨了一脚,嘴上的烟也被一把拽走了。

雷子把烟捻灭了,去扔进垃圾桶,走回来后把她胳膊一扯,挥手又给了她一巴掌。

打得还挺重,隔着冬裤也能感觉到疼。

章柳脸色爆红,双手下意识去盖屁股,目瞪口呆地看向她。

雷子表情似笑非笑,说:“就等着一顿打呢,是吧?”

章柳的脸红得快炸了。

雷子靠在干涸的喷泉边上,抬抬下巴道:“说吧,什么事儿。”

挨了两下打,章柳反而没那么多顾虑了,刚开始还说得磕磕巴巴,很快就变得流畅。对面有人在听,这些事突然滑稽可笑起来,好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没有给章柳带来一丁点的心理阴影,说到高潮处,她甚至要绘声绘色、角色扮演一段。

详略得当地听完了,雷子问她:“你什么时候交学费?多少钱?”
从故事中猛然抽离,章柳还没准备好观众提问,愣了一会儿,才说:“秋季开学时交……六千块钱。”

雷子问:“你每个月生活费多少?”

“一千出头吧……”

雷子说:“现在离九月开学还剩六个多月,生活费八千差不多?加上学费,一共一万四。平均下来你每个月需要赚两千叁左右,每周六百块钱。这还没算你其它花销。”

章柳说:“一周六百可以的,周末我去当家教,两个学生,每人四个小时,还能剩下呢。”

雷子说:“你确定她们会一直补习?一个月一千二的花销不低,她们家里不一定一直愿意。”

章柳说:“那……”

雷子说:“你打不打算考研?一般来说大叁下学期就要准备考研了。”

章柳思考片刻,摇摇头:“那还是算了,那个钱我真凑不够。”

雷子说:“就算不考研,说实话,你这个专业真不好找工作。”

雷子罕见地严肃,对话内容越说越消极,章柳不吭声了。她选大学专业时房地产还没崩盘呢,这能怪她吗?

章柳突然蹲到地上,抱着膝盖说:“走一步算一步吧,不然怎样,我现在跳海去死啊?”

雷子又照她屁股踹了一脚,骂道:“你看你没出息的样子!”

章柳真想说别一下一下地踢了,咱俩开个房随便你抽,抽完你帮我想办法,行不行?

好歹没真说出来,章柳闷不作声,看着沥青路面发呆。

雷子说:“而且你身份证怎么办?你驾驶证也在家呢吧?你连补办都补办不了,以后你什么都干不了,知道吗?”

章柳闷闷地说:“我知道。”

雷子突然一伸手,不耐烦道:“给我根烟。”

章柳给她了。雷子磕出一根点火引燃,动作非常娴熟。章柳颇为不忿,很想原模原样给她也来一顿,当然只敢想想。

雷子把她拉起来,顺着海边慢悠悠地走着。银白冰冷的月光下,海浪哗啦啦地涌起涌落,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一根烟抽完,雷子拉住章柳的胳膊让她停下,问:“你家在哪里?”

章柳吃惊,心里隐隐预料到了什么,老老实实说了。

果然,雷子说:“你请一天假,我和你一起回去。”

章柳张张嘴,又合上了,嘴唇一瘪,鼻子一皱,雷子立刻指着她骂:“不准哭!”

章柳不清不楚地嘟囔:“哭也不让哭……”

雷子把烟头在围栏的铁链上捻灭了,拍了她一下,说:“赶紧回去吧,看你累得跟驴一样,我走了。”

章柳停在原地,看她向车走过去。还是那辆贴了粉蓝色珠光膜的宝马,打开车门,雷子回头看了一眼,大叫:“赶紧回去!”

章柳也大声回她:“知道了!”

回到宿舍躺在床上,章柳打开QQ翻到雷子,去年那个表示被拉黑的红色感叹号还留在她们的对话框里,下面是一条新消息,雷子说:“你什么时候请假?”

章柳翻看一下日历,发现十二十叁号是周末,说:“我跟饭店老板说一说,应该可以早走,十二号十叁号都可以。”

雷子说:“行,到时候我叫个保镖,咱们开车过去。”

章柳犹豫不决,感觉这阵仗太大了,但是如果光头、章应石都在她家里,那只有她们两个过去纯粹是去送人头的。

过了一会儿,雷子说:“找到人了,俩保镖,十二号早晨八点,我去接你。”

发觉到自己耽误了叁个人的事儿,章柳顿时更加紧张,踌躇许久才回复:“你们周末不得休息吗。”

雷子说:“都是我朋友,正好过去玩一趟。”

章柳说:“我请你们吃饭。”

雷子说:“谁要个穷学生请客啊?活不起了。”她倒是很懂章柳,直接说道,“你不用紧张,专门找的欠我人情的。”

她的脾气突然变好了,说:“别担心了,那一天你收拾好乖乖等着就行,知道了没?”

章柳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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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妈妈

两边工作都打好招呼,正月十二号早上七点半,章柳坐在店里等待雷子,思考半天,她走去旁边的便利店,买了一把水果刀,塞在了袖子里,衣服在手腕处有收口,只要不剧烈活动,刀掉不出来。

八点稍过,雷子开车在门口停下,探出个脑袋来朝章柳挥手。

那俩“保镖”一左一右坐在后座,章柳开了车门在副驾驶坐下,没好意思回头,从后视镜偷偷往后看。两人一男一女,虽然穿着外套,但明显能看出两人都肩宽背厚、身强体壮的,感觉就算打输了,也能把章柳夹在腋下健步如飞地逃跑。

两人和雷子非常熟悉,脾气也一样外向,一路上嘴都没停过。章柳插不上话,不言不语,缩在座位上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开上高速之后到家只需叁个多小时,章柳的手指已经咬到破破烂烂,实在难堪缓解焦虑的大任,只好改为抠衣服,抠了一会儿就被雷子发现了,问她:“你干啥呢?”

章柳抬眼看她,“我紧张。”

雷子说:“叁个人陪你一起,紧张个屁。”

道理是这样的,但是她控制不住。汽车行驶到小区门口被拦住了,不让进,
雷子把车停在路边,朝身后俩人一招手,脸色难掩兴奋:“孩子们,抄家伙。”

抄什么?什么家伙?

章柳瞪大了眼睛往后看,发现那俩一人从地上捞起一个网球包,包显得沉甸甸,一看就知道里面装的不是网球拍。雷子已经开门往下迈了,章柳一把捞住她的衣角,磕磕巴巴地说:“那是……那是啥?”

雷子说:“那还能赤手空拳来吗?万一打起来了,告诉你,咱吃不了亏。”

章柳被震撼到了,想起她绑架林照当做生日礼物的事迹,当即非常后悔,她怎么就忘了这姐不进监狱不罢休的行事风格?

见她一直不下车,雷子一把拉开车门:“磨蹭什么呢?”

见那两人已经背着包往小区门口走了,章柳苦着脸说:“别闹出人命来了啊。”

雷子说:“只要他们不动手,我们就不动手,拿东西又不是为了挑事儿,只是为了不吃亏而已。”耐心解释不是她的长项,下半句语速飞快,她皱起眉头开始骂人,“赶紧下来!信不信我先抽你?”

章柳下了车,问她:“拿的什么东西啊?不会是枪吧?”

雷子说:“还迫击炮呢,我上哪儿给你找枪去,就是四个棒球棍。”

棒球棍应该不会致人死地,章柳稍稍放下心来。

雷子走路飞快,为了跟上她,章柳只好加快脚步,走着走着,地上突然“啪”一下,掉了个东西。

两人同时回头,地上躺着一把水果刀。

章柳赶紧回去捡起来,一抬头,果然看见雷子意味莫名的表情。她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对别人叽叽歪歪,结果自己偷偷藏了把刀,算怎么回事儿。

章柳攥着刀把不说话,把它塞回到袖子里,更紧地压住了。

雷子没嘲笑她,说:“章柳,要拼命了?”

沉默片刻,章柳点点头,说:“没办法的话,就拼命了。”

四人在章柳家下一层出了电梯,从步梯上楼,确定门口没人后,那俩“保镖”留在步梯的楼梯间,雷子陪着章柳进家门,如果真有意外发生,那俩人先报警,再立刻进去帮忙。

走出楼梯间,章柳的脚步停住了,思虑再叁,还是回头说道:“如果真打起来了,尽量别对我妈和我妹妹动手。”

雷子问她:“如果她俩对你动手呢?”

章柳摇摇头:“应该不会的。”

雷子翻个白眼,倒也没多说什么,推她一把,示意赶紧走。

两人站在门前,章柳敲了敲门,一阵脚步声传来,把她悬着的心一点点地往上拽,拽出胸腔,堵在咽喉处。“吱呀”一声,门板被打开,妈妈站在门口,惊愕地看向她。

章柳干巴巴地一笑,“妈。”

妈妈的视线久久地停留在她的脸上,好像一时间辨别不出来者何人,转瞬之间,她的目光变了,变得既怜惜又愤怒,既喜爱又嫉恨……

章柳打断了她的沉默,说:“我回来拿行李。”

妈妈恍然,此时才发现陌生人的存在,短暂的困惑之后,她的脸上似乎浮现出冷笑的痕迹,但并没有说什么,退后两步让出进去的道路。

客厅里没有任何人,没有光头,也没有章应石,甚至章杨也不在,客厅上孤零零立着一个被剥去外皮,氧化成棕色的丑陋苹果。

庆幸今天不会发生武力冲突之后,章柳示意雷子跟上,两人一起走到她卧室,打开房门,两人震惊地停在原地。

用“一片狼藉”来形容里面的情况属于过于乐观,不仅床单被褥一片混乱,衣柜里的东西也被全数扔出,椅子被砸烂了,衣柜门也掉了半个,原本躺在地上的行李箱更是四分五裂,里面的东西全都扔到了地上。

章柳巡视一周,觉得好笑,指着衣柜对雷子说:“可惜了,听说这是樱桃木的呢。”

雷子说:“你的东西呢?”

章柳叹口气,说:“找找吧。”

除去行李箱,章柳还背回来了一个书包,她从角落里翻出了这个书包,捡到什么有用的就往里塞,同时,她把那把水果刀悄悄地塞在了侧兜里,可以随手拔出的位置。证件、小衣服都好说,厚衣服就为难了,拿着装不了,不拿又没啥穿的。

见她犹豫,雷子朝她手里一看,立刻明白了,嫌弃道:“赶紧扔了吧这破衣服,我给你买新的。”

章柳说:“这么大方?”

雷子说:“这才几个钱。”

章柳很领情地傻笑,笑了两声,余光瞥到了门口,顿时遍体生凉。

妈妈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

章柳背转过身继续收拾,但仍然能感受到身后那双冰冷的目光,仿佛两支箭矢一般钉进她的肩头,穿过她的肌肉,让她的手臂突然失去了力气,难以继续运转。

大脑思绪混乱,百种念头涌上心头。

她会不会联系光头和章应石,让他俩赶紧回来,捉自己个正着?

她会这么做吗?毕竟,自己还是她亲生的女儿啊。

但章杨也是她亲生的女儿,比自己更亲。

章杨去哪儿了?又被迫去找光头了吗?

她这一走,妈妈和章杨到底会何去何从?

想到这里,章柳完全地停住了。多日以来被压抑的愧疚感像饥饿的魔鬼一般爬上心头,这是她们一家的劫难,她却独自一人逃跑了,这并不公平。

而章杨,章杨到底去哪儿了?会被怎样对待?

越去想象这番未知,愧疚感越被喂养得庞大起来,紧紧包裹住了她的心脏。光头不是善茬,他有可能会做出任何事情。

妈妈说话了,仿佛母女之间有心灵感应,她说道:“章杨被叫出去了。”

章柳站起身,呆滞地看向妈妈。

“章柳!”

身旁传来雷子的叫声,她拉了她一把,催促道:“赶紧收拾!”

章柳被拽得一个踉跄,弯腰继续,捡起了一件旧衣服,又不动了。

大概知道她靠不住,雷子一个人动作飞快,没必要的东西全都扔掉,塞满包后又大致检查一下,拉着章柳往门口走去。

妈妈堵在门口,雷子说:“阿姨,麻烦让一下吧。”

妈妈没动,问道:“你是她谁?”

雷子说:“我是章柳朋友。”她也不客气,伸手将她拦到一边,抬腿往外挤出去了。

两人走到客厅门口,雷子已经开了门,妈妈又叫道:“章柳!”

章柳停下来看她。

妈妈说:“马上就正月十五了,你不在家里过吗?”

章柳迟钝地摇摇头,说:“算了。”

妈妈说:“这个家你不打算回了?连年都不过了。”

章柳确实不打算回了,然而妈妈一瞬间里露出了伤心、悲哀的神色,她哑然了几秒钟,说:“再说吧。”

雷子焦急地把她往外拉,说:“赶紧走,章柳,赶紧的!”

妈妈说:“章柳,你是怎么想的?”

章柳不动,也不说话。

妈妈看着她,倒退两步坐在沙发上,眼睛里流出了两道眼泪,说:“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我要告诉你,无论如何你也是我的女儿。”

雷子的语气接近于气急败坏:“你走不走?”

章柳看一眼雷子,又回头看向妈妈,说道:“妈妈,如果我自己回来了,你会打我吗?”

“我打你干什么?”妈妈苦笑一下,说,“你觉得我会强行把你留下吗?”

不会吗?

会吗?

章柳与她双目对视,一时间无法确定这个问题的答案。

妈妈说:“章柳,我是全世界最希望你好的人。”

章柳说:“我知道。”

妈妈说:“我知道你想要自由,走吧。”

章柳想说,她不仅想要自由,她想要的东西太多了,多到这整个家都装不下。
大脑缓慢地运转着,突然卡了壳,喀、喀,哪里不太对,齿轮错位了,喀、喀——
一瞬间里大脑空白,章柳问道:“章杨去哪里了?”

打开的门外一阵寒风吹进,将整间客厅里所有的温暖席卷而走,露在外面的手指很快冻僵了,章柳逼问一声:“妈妈,她是被他叫走了吗?”

妈妈终于开口了,带着一丝温柔和释然的微笑,说道:“没有,她现在你小姑那里。”

错位的齿轮掉落,有什么庞然大物随之轰然倒塌。

雷子再次催促道:“章柳,赶紧走。”

章柳被她拉走,走向步梯的楼梯间,她回头看去,打开的门后并没有人追出来。

四个人下了楼,走出楼外,真好赶上一点半太阳最烈的时候,哪怕现在寒冬腊月,也被晒得脸颊燥热。

家伙白抄了,那俩人似乎还挺失望,背着包回到车里,临到走也没碰见光头和章应石。

四人开车到市里吃了顿饭,自然是雷子请客,吃完后送那两人到了泰山脚下。此时章柳终于敢确定自己没有白白浪费别人的时间,好歹让人顺路爬了趟山。

剩下雷子和章柳踏上回去的路程,章柳一声都没吭,也没有咬指甲,也没有抠衣服。

气氛让雷子都受不了了,说:“要不你抽根烟?”

章柳失笑,说:“呛死人了。”

雷子说:“呛人你还抽。”

章柳说:“就是为了找一顿打呗,找到了就不抽了。”话都说出口了,她又觉得不好意思,尴尬地挠鼻尖。

雷子看她一眼,说:“你不去找林其书?”

章柳说:“我找她干嘛呢?”

雷子说:“你们俩到底怎么了,她玩弄你啦?”

“哈哈哈,”笑了一半章柳都觉得自己在硬笑,说,“我的问题,我嫌她老了。”

雷子说:“怎么,一开始你以为她和你一般大?”

不是,一开始她就知道她四十多岁了,可是那时候她不知道,四十多岁会有更年期,离衰老甚至死去那么近啊?

雷子说:“也挺好的,我一直不赞同你跟她谈,差距太大了,你大学还没毕业,太容易上当受骗了。”

章柳不在乎自己是不是上当受骗,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雷子说:“分就分了,时间一长就忘了,你们认识的时间很短,是吧?”

章柳“嗯”一声,努力回忆自己和林其书到底何时遇见的,她只记得是冬天,却好像是多年前的冬天。

这不可能,当然是刚过完的去年。但总有一股莫名其妙的幻觉过来打扰她,好像她们已经度过了相当漫长的时光,甚至不仅包含一个四季轮回。

十天前的那一瞥鲜明了起来,她那时为什么没有看见自己?如果她看见了她,会发生什么事?

如果她看见了她,那该有多好啊……

此时此刻,突然之间,章柳强烈地想念起了林其书,强烈到心脏发紧,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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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天气回暖,枝头嫩绿点点,春花含苞。

大叁下学期的课程减少,一些同学开始准备考研,开学后不久,班主任发来通知,这个学期要完成实习,需要每个学生找导师,由导师带着去分配好的公司实习,实习时间至少累计叁百小时,实习工资丰厚,大约二百元,表现佼佼者甚至可以拿到二百五。

学期内实习必定会占用周末,而周末是章柳去给曹小溪和李言奇补习的时间,每天四个小时。如果她选择兼职,那她毕不了业,如果她选择实习,那她会饿死。

雷子说过有用钱的地方跟她打招呼,虽然她没有大富大贵,但一个穷学生还是养得起的,记得以后还钱就好。

章柳当时对自己的赚钱能力非常自信,谢绝了好意,如今看来,骨气对于穷人来说真是一件累赘的东西。

好在实习在期中之后才开始,没到火烧眉毛的程度,章柳决定走一天看一天,没见棺材,先别着急,急也没用。

浑浑噩噩,一天天熬过,直到清明。

今年春天的雨水比往年都多,连绵不绝,空气湿哒哒,沉甸甸,能拧出水来,清明当天也是如此。

章柳补习结束回学校,一不小心踩进一个水坑,左脚裤子湿了小半截,脏兮兮地黏在小腿上,污水顺着脚踝流进鞋里。章柳深感崩溃,垂头丧气地坐在椅子上等公交,手机震动,收到了一个电话。

号码是陌生的,之前疑似来自于光头的电话已经很久没有接到了,而且这个号码是这里本地的,章柳一边思考最近有没有买快递,一边接起来。

对面是一个女声,有些熟悉,问道:“你好,请问是章柳吗?”

章柳警惕道:“你是谁?”

对面说:“我是林鲸。”

林鲸,林其书的女儿。

章柳:“啊?”

林鲸言简意赅道:“她现在在医院里,我想让你过来看一下,你过来吗?”

章柳的大脑一片空白:“什么?”

林鲸问:“你要过来吗?”

章柳说:“过去,我过去!在哪里?”

林鲸说:“我加你微信了,你通过一下,把位置分享给我,我现在过去接你。”

章柳问:“她怎么了?!”

电话已经挂了。

一瞬间,无数个呕血、绝症、生离死别的电视剧画面充满了她的脑海,哆哆嗦嗦地把自己地址发过去,章柳双眼茫然,看向对面。

对面是一座矮矮的小山头,山头上有一处红砖金瓦的建筑,距离其实不远,所以章柳之前就逛过去看过,是一座建造不久、围墙崭新的观音庙。

章柳久久地望着那座观音庙,直到一辆车停在她跟前,副驾驶门被打开,里面的林鲸朝她招招手。

章柳拖着又脏又湿的裤腿上了车,问道:“她怎么了?”

林鲸说:“急性胆囊炎,疼晕过去才进医院,进了医院一检查,发现腰椎也快要废了。”她的语气很差,明显压抑着怒气。

章柳偷偷搜索这个疾病,门外汉看不出什么,只能推测应该没有到了要命的地步,应该不会吐血、绝症、生离死别。章柳关了手机,默默等待。

医院是一家私立的,林鲸带章柳上楼,走进一个单人病房,门一推开,林其书打电话的声音传过来。

林鲸走了进去,章柳停在了门外。

林其书把她的时间尺度搅得一团糟,明明并非旷别日久,可声音落在耳朵里又显得很陌生,她在跟下属通话,语气很温柔,内容清晰地传出来:“……现在能联系上张经理吗?这不是第一次延误了,你要跟他说明白,如果他叁番两次地毁约,不仅是合同续不续期的问题,我们是要索赔的。

“先找你张姐,让她问一下哪家店还有剩余,不要耽误营业,再给张经理打电话,如果联系不上,下班之前给我个回复,知道了没?”

林鲸抱着胳膊,很不耐烦似地站在病床前,对门外的章柳问:“站那儿干什么?进来啊。”

电话应该挂了,林其书的语气很不解:“谁?”

章柳走进去,转过卫生间拐角,跟神色惊讶的林其书四目相对。

林鲸看了一眼时间,说:“一点钟护士要来抽血,今天还要去做核磁共振。”

林其书说:“知道,你先回公司吧,不用在这待着。”

林鲸说:“你先别管工作了,下面的员工干什么吃的,两天班都顶不了?”

林其书并没有争辩,摆摆手说:“行。”

林鲸还是不怎么满意的样子,把嘴唇抿成薄薄一道,最终没说什么,离开病房,顺道关了门。

章柳的手都不知道放在哪儿,林其书的左手插着针,右手拍了拍床:“过来,站在那儿干什么。”

章柳走过去,脱掉外套,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离得近了,林其书脸上因疾病导致的疲态更为明显,脸色暗沉,眼下挂着两个明显的黑眼圈。章柳情不自禁地凝视着她,上半身探向前去,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心头酸楚不已,说了一句废话:“怎么生病了呢。”

林其书的手抚摸上她的脸颊,手指在她眼角处蹭了一下,说:“哭什么?”

章柳抽了下鼻子,说:“我以为要生离死别了。”说完,她才反应过来这句话太不吉利了,对于小孩来说无所谓,但对于林其书这个年纪的人来说,应该是个比较严重的忌讳。

林其书没生气,却还是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脸,说:“真是口无遮拦。”

章柳说:“对不起。”眼泪又流了下来。

林其书说:“不是什么大事,我年轻时候生活习惯太差,年纪一到都还回来了。”

章柳问:“能治好吗?”

林其书愣了一下,失笑道:“你以为我得绝症了?”

章柳说:“我不知道……”

林其书说:“医生还没确定要不要把胆囊给切了,就算要切也是个小手术,不会死的。”

章柳嘴一咧,又要哭,自己也臊得慌,捂住脸拿胳膊擦眼泪。她想到那座观音庙和自己许下的愿望,一时间感到恍惚,不知道眼前的景象到底是现实,还是许愿后被改变的某个宇宙,如果是后者,林其书被命运赦免,那么观音要带走章柳二十年的寿命做抵。

她怀疑自己一直在隐隐地期待着这一刻,神仙显灵,魔法生效,林其书不会死在她前面二十年,现在她们俩余下的预期寿命应该差不多了。

林其书对这些全然不知,拿纸巾递给她,待她哭得差不多了,问道:“林鲸联系的你?”

章柳说:“嗯,我刚给曹小溪补习完,突然接到她的电话,带我过来。”

林其书思考片刻,说:“估计是在我睡觉时,偷看的我手机。”

那么她怎么想到的联系章柳?她们两个只见过一面,现在林其书生病了,林鲸为什么要让她过来?

章柳偷看她一眼,没有问出口。

林其书说:“回家怎么样?你爸那个事情搞明白了吗?”

“没搞明白。”章柳摇摇头,把脸转到另一边,“管他干什么。”

“又吵架了?”

章柳说:“没有,没碰见他。”她觉得别扭,在椅子上前后左右地挪,目光避开不肯向前看。

林其书没有再问,也许因为太累,她慢慢躺在床头上,闭上眼睛,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章柳盯着她的吊瓶不敢错眼,等液面快要到底,连忙出门去找护士,护士托起手来拔出针头,嘱咐章柳按着止血棉球,林其书竟然全程都没醒。

一点钟左右,护士推着一辆抽血车进门。章柳连忙推了一下林其书,见她不动,着急地小声叫道:“老板!”

林其书困倦地睁开眼睛,看到是护士之后撑着胳膊调整了一下姿势,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章柳连忙站起来去扶,手忙脚乱帮了个倒忙,林其书拦了她一下,无奈道:“我自己来,躺太久了而已。”

抽完血又有工作电话打进来,林其书的脸色似乎更差了,等处理完,她跟章柳说:“为了抽血一直没吃饭,你去一楼食堂帮我打点饭来,要不加糖的白米粥,加一碗鸡蛋羹。”

等吃完饭,林其书跟章柳说:“好不容易放个假,别在我这里耗着了,不出去玩玩吗?”

虽然知道这不是赶人的意思,但章柳一瞬间里还是感到慌乱,她想了想,说:“我不愿意出去玩。”

林其书问:“缺钱了?”

章柳说:“不是,就是不愿意出去,我想留在这里。”

林其书笑道:“那我给你加个床位?”

章柳点头:“好。”

林其书一怔,眼神温柔又感伤地抚摸过她,好一会,她说:“行,我问问能不能加陪床。”

陪床能加,钱也要加,林其书爽快点了头,病床旁边支起了一架折迭床,附送枕头和一席薄被,基本够用。

做完核磁共振回到病房,好像中午电话里说的事情有了进展,一个电话打到她这里,还发生了争执,漫长的通话过后,林其书明显疲惫极了。

章柳给她倒了杯水,林其书喝了一口,身体靠在床头。

感觉自己没什么忙能帮了,章柳脱去外衣,在洗手间把脏掉的裤脚洗干净。林其书看见了,拿了一个能密封的水杯给她,说:“把水烧开了倒进去,把衣服裹在上面,干得快点。”

等章柳照做完了,回头一看,她又睡着了。

坐在折迭床上,章柳打开微信,点开跟林鲸的聊天框,想了又想,说道:“不是她把我叫过来的吗?”

过了大半个小时,林鲸才回复:“你不愿意?自己走就行。”

章柳连忙说:“不是,我当然愿意,但是你怎么会想到叫我?”

林鲸说:“因为她一直没什么精神,我猜的。”

章柳盯着手机一时失神,难以想象林其书“没什么精神”,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自己的离开会给林其书带来影响。

日头西沉,林其书吃过晚饭,跟章柳说:“下去转转吧,躺了两天人都长毛了。”

楼下就是一座公园,下午下过雨,空气凉丝丝的,两人随口闲聊,谁都没提起年前的不告而别。

两人的胳膊碰在一起,章柳年轻柔软的皮肤擦过她,明显感觉到对方身上长远时间留下的粗糙质感,这不是她第一次感知到,但确实是第一次敢于真正面对,并因此感受到一丝庆幸。

如果她们今天没有见面,也许以后再也不会相遇,林其书仍然会在漫长的时间中遭受病痛,经历衰老,然后在某一天终于消失。而她将会全然不知,她会自顾自地过着年轻、生机勃勃、天真无知的生活,这是懦弱送给她的礼物,使她免于心碎。

章柳抬起头,恰好林其书也在看她。潮湿的春风吹过,把她的头发吹乱了,带着水汽粘在脖颈处。章柳伸手帮她挑回原位,手指一碰上去,身体突然就软了,顺势伸开胳膊抱住她。

林其书有些吃惊,笑着拍她后背:“怎么了?”

章柳没说话,没回答,在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温暖中闭上眼,默默想道。

让我心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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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怎么回事

切除手术定在第二天,如林其书所说,这是个平常的小手术,从推进手术室到结束手术转移到恢复室,整个过程不到一个小时,但因为做了全麻,所以一个多小时后她才略微清醒过来,不久之后回到了病房。

章柳和林鲸都全程跟着,手术时两人一起坐在楼层中间大厅的沙发上,章柳如坐针毡,林鲸倒是没什么所谓,看起来很忙,一直在看手机,偶尔接打电话。

章柳无事可做,漫无目的地刷了刷社交媒体,然后打开了消消乐,结果忘记关音效,一声“unbelievable”传出来,她登时脸就红了。

林鲸也注意到了,视线朝她瞥过来,上下打量了几眼却没有移走,开口问道:“你还在上学?在哪儿?”

章柳点头:“上大叁。”然后说了学校名字。

林鲸问:“你多大了?”

章柳说:“二十一。”

林鲸若有所思,没有继续问下去。

章柳更加不自在了,想起一个问题:自己对于林鲸来说其实是个威胁。如果没有章柳,林其书的遗产是全部属于林鲸的,现在有了章柳,事情就不好说了。林鲸肯定会想到这一点。

过了一会儿,又有一个电话打到林鲸那里,她眉头紧皱,回头看了一眼手术室,显然陷入了纠结,挂掉电话之后,她对章柳说:“我有急事要走,你自己在这里,能不能行?”

章柳一愣,说:“可以。”

林鲸深深看她一眼,说:“好,有事儿给我打电话,我先走了。”说罢便真离开了。

接下来几天她每天都来,每天都呆不久,不套近乎,也始终没有对章柳表现出敌意,看起来只是不在意她而已,章柳倒是很感谢这样的态度。

手术后在医院住了两天,林其书实在待不住了,决定提前一天出院,收拾好东西之后,章柳开着车送她回公司。

到了公司楼下,林其书问章柳:“要回学校?”

章柳点点头,清明假期放完了,她得回去上课。

林其书的视线停留得久了一些,说:“这周末过去吧。”

章柳的手指不自觉地抠方向盘的皮,抠了两下被林其书拍了一巴掌,骂她说:“手能不能消停点。”

章柳把手放进嘴里,含糊道:“那我咬指甲行了吧。”

林其书说:“放下。”

“哦。”章柳老老实实放下了,想了想还是不甘心,慢慢叫道,“老板……”

林其书问:“怎么了?”

章柳说:“那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林其书一下笑了,反问道:“你觉得呢?”

章柳觉得挺没意思,说:“我觉得有用吗?我觉得我们是可以上床的关系。”话是顺着以前的习惯说的,说出口了,突然觉得自己也没那么渴望上床这件事了。当然,她还是希望它发生的,但没到以前那种撒泼打滚的程度。

林其书这次没有教训她,也没反驳,只是看着她,半晌,才说道:“有用,当然有用。”

章柳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个回答的意思,什么有用?

等她猛然想明白,林其书已经推开车门往下走了,站在车门前说:“赶紧回学校吧。”

章柳坐在驾驶座上,呆呆看着远去的身影,脑内画面精彩纷呈,感觉身体里正在进行什么散热的生化反应,热量从里到外渗出来,她装模作样咳了一声,眼神四处扫了扫,也不知道装给谁看。

周六中午。

章柳紧锣密鼓地赶去补习,接了李言奇之后,补习位置换到了她家开的自习室,距离章柳所在的市中心较远,公交得坐一个来小时。

一个学生俩小时,都对付完之后,章柳急匆匆地要走,却被一把拉住了,曹小溪跟在她身后,凑过来悄悄问道:“姐,你跟我出去逛街呗?”

章柳一口回绝:“不行,今天有事儿。”

曹小溪问:“什么事儿?”

这事儿当然不能跟高中生交流,章柳说:“管那么多?你怎么不跟李言奇约?她现在都走了。”

曹小溪说:“她今天要去走亲戚。”

章柳仍旧回绝,曹小溪见她心意已决,只好说了实话。其实是因为自从她升入高中,成绩又那么差,她家里就不同意她周末出去玩了,曹小溪最近实在憋不住了,中午出门时就跟家里打好招呼,下午要晚些回家,今天要跟章老师加钟,准备再次进步。

至于为什么拉着章柳,一是因为有可能要打掩护,二是自己一人逛街确实无聊。

解释完,曹小溪死皮赖脸缠在章柳身上,一副她不答应誓不罢休的模样。

章柳看看表,此时下午整四点,无奈道:“到七点钟就回家,我晚上真有事儿。”

曹小溪忙不迭点头:“好好好,就到七点钟。”

这里离曹小溪家也不近,所以两人都不熟悉,开导航去了最近的商场。

章柳上次跟林其书在银座逛了一圈,今天再进还是觉得眼花缭乱,逛得倒是挺开心的。曹小溪在礼品店里买了一只墨镜,走到柜台处才发现手机没电了,连忙向章柳求助,说明天就还钱。

章柳帮忙付了钱,发现自己手机的电量也快见底了,时间已经六点半,如果现在坐上地铁,半个小时正好到林其书公司那里。

她赶忙催着曹小溪往外走,两人出了商场,夕阳已经西沉,而她们停放电动车的地方,面朝东边。

绕着商场急匆匆往东走,林其书的电话打了过来,让她去学校门口,她马上就到,接着她一起回去。

章柳说:“我不在学校呢,我一会自己过去吧。”

林其书说:“不在学校?你在哪儿?”

章柳说:“我跟曹小溪在外面玩呢,马上就回去。”

挂了电话,章柳心急如焚,加紧奔向电动车。跨上车,她猛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两人都不认识路。

来时开的导航,现在一个手机没电,一个电量岌岌可危,恐怕撑不到打开导航软件就没电关机了。两人骑着车按照记忆往回走,来时走的路南,现在要走路北,隔着道路中间的绿化隔离带,一切很陌生,但又似曾相识。

茫然无措地骑到一个大十字路口,曹小溪大叫道:“姐,我想起来了!就是这里,我们在这里拐的弯。”

章柳没啥印象,狐疑地问:“我怎么不记得?我们是不是走过了?”

曹小溪笃定道:“绝对是,听我的就行了,向右拐。”

章柳一脑袋问号,向右拐去,这是一条流量很大的路,车辆行驶的速度极快,飞过身旁时能明显感觉到它带起的风,让人毫不怀疑如果撞上会瞬间一命呜呼。章柳用力把着车把,骑得冷汗都下来了,越走越觉得不对劲,停下来回头问道:“你确定是这里吗?”

曹小溪四处望了望,说:“应该就是这里,我之前来找李言奇玩时走过这里,你看,从这里能看见那座大厦。”

她用手指向远处的一座高楼,章柳听她语气,心头一凉,说:“能看见那座大厦的路可多了去了,我怎么不记得我们走过这条路。”她思考片刻,又想到一个问题,“不对吧,我们是要回自习室,和你来找她玩的路是反方向的吧?”

曹小溪愣了愣,“啊”了一声。

章柳顿时拉下脸,曹小溪瞧她脸色,小心翼翼地说:“没事,我们回去就好了。”

回不去,路中间有绿化隔离带,要么往前,不知要走多远,直到能掉头的地方,要么往后,冒着生命危险逆行,大概一公里。

一辆庞大笨重的公交车冲撞过去,紧贴着两人和电动车,等吹起的灰尘落下,章柳回头看了一眼,果断取消掉第二个想法,晚上还有事儿呢,她不想死在今天。

拿出手机来一看,时间已经到了七点钟,电量只剩下了2%。夕阳几近消失,天色暗下去了,前方的道路隐藏在朦胧之中。

两人毫无办法地向前走,走着走着,身旁车辆不断,章柳再次发觉不对,难以置信地自言自语道:“我怎么觉得这是高架桥?”

这句纯废话,这就是高架桥,往路边的栏杆往下看,离地已经二十米了。

坏消息是,这高架桥是环形的,而且两人都不认识路,完全不知道怎么走。好消息是,反正已经迷路了,其实走到哪儿都无所谓。

曹小溪很不好意思,说:“姐,你让你那老板,过来接咱俩呗。”

章柳叹口气,这是最后的选择。早知如此,干脆在打电话时就让她过来接,现在她回了家,离这里更远了。

章柳说:“她家里离这里很远,她又做了手术,刚出了院。”

曹小溪沉吟片刻,下定决心、壮士断腕一般道:“我让我妈过来接吧!”

章柳说:“算了,我们先下了高架桥找个参照物,现在打电话有什么用,又不知道在哪儿,她也找不着我们。”

两人在高架桥上绕来绕去,终于找到出口,这附近已经算是郊区,周围黑灯瞎火,除了施工工地就是杂草丛生的荒地,好容易找到一个小区,虽然楼房都黑洞洞的像是烂尾楼,但门口有名字,章柳赶紧把小区名字用短信发给林其书,然后打电话给她,还没等电话接通,手机屏幕变成了一片漆黑,关机了。

章柳没忍住,瞪着曹小溪说:“非要拉我过来,我都说不愿意了!”

曹小溪很羞愧地跟她赔笑。章柳又骂了两句,也觉得没劲,垂头丧气地坐在路边,心里猜测林其书会不会过来接她们。

电动车停在路边,车灯亮着,照着野地里的小虫盈盈飞舞,路边水沟里,有青蛙蟋蟀咕咕作响。

大约过了半辈子那么久,一辆车停在两人跟前,林其书下了车,似笑非笑地看着两人一车,问道:“章柳,这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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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 快乐的眼泪

章柳拉着个脸,斜着眼睛瞅向曹小溪,不高不兴地回答说:“迷路了。”

曹小溪很不好意思,补充说:“我让她跟我一起逛街来着,结果手机没电了,我俩也都不记得路怎么走了。”

林其书倒没有不高兴的意思,对曹小溪微笑点头,问:“你家在哪里?我先把你送回家去。”说罢伸手,向她示意上车。

曹小溪局促地打开车门钻进去,林其书拉住要一起进去的章柳,指着电动车问:“那车不是你们的?”

章柳说:“是她的!”

林其书拍了她一下,说:“过去骑着,送回她家去。”

车里的曹小溪也发觉不妥,连忙探出半边身子要下车,说:“我自己骑,我自己来吧。”

林其书半威胁半哄劝地看了章柳一眼,朝电动车抬了抬下巴,低声说:“快去。”

她俩坐车里,让曹小溪这个半大孩子骑着电动车跟在后面,确实不合适,章柳不情愿地应了一声:“知道了。”拖着步子走过去。

神奇的是,这里离曹小溪家里并不遥远,只是天色太黑,认不出路。把一人一车送回家中,章柳躺上副驾驶,扣好安全带。

林其书坐在驾驶座上,探过身来摸摸她的脸,手指尖贴着她的鼻梁滑过去,“逛街买了什么?”她问。

章柳说:“啥也没买。”

“怎么没买,没有钱?”

章柳的头歪过去,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要说钱,牵扯的东西可太多了,一时半会说不完,但今晚有事儿呢。“走吧,老板,我想回去了。”她坐起来系好安全带,催促道。

林其书没再问,转头发动汽车。

两人回到那间熟悉的房屋,进了门,章柳发现阳台的那两列花盆竟然还在,数量比之前的少,大概是扔了几盆,只剩下了发出芽来的,其中生长速度最快的已经长出了侧枝,叶子大且舒展,看起来很有要开花结果的野心。

林其书走到她身边,章柳抬头问她:“老板,我看网上说现在市场上的水果都不适合留种,结不出果来。”

林其书“嗯”了一声,看起来并不意外。

章柳说:“这些种了也没用,浪费了。”

林其书笑道:“浪费什么?想种就种,又不指望着它们结果吃,难道我连水果也买不起了?”

章柳说:“也是。”

时间已经很晚,两人简单吃过一些,洗漱完,章柳穿着睡衣,一手抓着浴室门框,探头探脑地看向卧室。

林其书回头看她,章柳登时脸就红了。虽然张口上床闭口做爱,但她毕竟对此毫无经验,幻想很多,但认知为零,如今真要做了,还挺害怕。

林其书说:“去把工具包拿过来吧。”

打,也多时没挨了。章柳提着工具包站在床头柜跟前,遥遥地往地毯上一扔,连忙退了半步,两手交握,似乎很不好意思。

林其书弯下腰,一边将拉链打开,一边问:“寒假时没有找人去约吗?”

章柳思考许久,决定今晚还是不要胡扯八道节外生枝,实话实说道:“没有……”

林其书取出了一支什么,藏在昏暗的阴影中,看不清楚。章柳探身去瞧,林其书直起身子,抓住她的肩膀往前一带,顺势压在床边,说:“手。”

章柳脑子蒙蒙的还没反应过来,听见她说话,回答道:“啊?”

林其书很有耐心地解释:“两手放到后腰。”

章柳乖乖地背过手去,两只手腕迭在一起被压住了,接着屁股一凉,睡衣短裤被一把拉下去。她哼哼唧唧地扭了两下,啪一声挨了一板子,臀上燃起一片痛感,倒也不重,浮于表面,估摸着是一把薄木尺。

林其书抽得很随意,主打一个随心所欲,左一下右一下,轻一下重一下,不躲也疼,躲又没必要。章柳心里觉得痒,嘴里叽歪几声,手指不老实地来回摸索,摸到林其书的手指头,章柳一把抓住它,屁股上立刻挨了一下狠的。

林其书没忍住笑了一声,丢开尺子给了她一巴掌,斥道:“老实点。”

章柳拉住她的另一只手,反驳:“不要。”

“不要?”语气带着威胁,巴掌接二连叁抽下去,把木尺子没碰着的地方补上,整个屁股浮现出均匀的红色。

这个程度再往下,就没那么好玩了,新挨的巴掌带着明显的刺痛感,林其书却有越打越重的意思,章柳强忍了几下,可怜巴巴地叫她:“老板!”

老板并不理会,章柳痛得小腿扬起来,嘴里“哎哎”地叫唤,身子越躲越歪,小腿再落下去,碰到了林其书的双腿。

屁股上颜色加深一层,章柳已经将两人的小腿打成了结,差不多将整个身子都搬迁到了林其书怀里,发出几声很不体面的大叫之后,她呜呜地叫:“别打了,我招,我都招!”

巴掌还真停了,林其书问:“是吗?”

章柳察觉到不祥,抬起脸来泪眼汪汪地看她:“什么啊?”

林其书说:“我还真有事要问你。”

章柳说:“是的,我是妈妈的小狗。”

林其书一愣,兜头给了她后脑勺一巴掌,像是气笑了一样骂她:“我让你胡说八道!”说罢,按着她的腰噼里啪啦揍了她屁股一顿,一下一下,异常结实响亮。

章柳乱叫一通,来回蛄蛹,很委屈地叫道:“你不是要问我是你的什么吗?”

林其书从善如流地问她:“你是我的什么?”

章柳说:“我说了嘛,我是妈妈的小狗啊。”话说得一点磕绊都没打,但脸埋在下面,耳朵根子明显红了。

“啪!”林其书又给她一巴掌,问道:“怎么着,今晚上非得当狗不可。”

章柳抬起眼睛来小心翼翼地看她脸色,腹诽道狗和小狗能一样吗?嘴上只小声说:“小狗怎么啦?小狗很好啊……”一只手伸出来,有一搭没一搭地摸她睡袍上的扣子。

林其书笑道:“那好。”

章柳低下头,为这个简短的回答忍过一阵酥麻感,头发垂下来挡住脸,林其书替她拂到耳后,章柳看着眼前的手,忽然恶向胆边生,张口咬住了。

接着,脸上就挨了一耳光。

不疼,章柳只是臊得脸颊发红,越发咬紧了牙关不松口。林其书抽了一口冷气,语气很无奈地说:“还真是狗。”

章柳不咬了,用舌尖舔。她经验为零,也没过看做爱的片子,前戏内容只能靠臆测,很羞耻地舔了两下就被叫停了。

林其书掂着她下巴让她抬起头来,说:“别舔了,小狗不是那么当的。”

章柳问:“那要怎么当?”

林其书拍了一下床单:“上来。”

章柳爬上床,很自觉地把掉到小腿的短裤踢走了,不知道要就地趴下还是如何,被掐住腰翻了个身,半裸着躺在床上。虽然还穿着层睡衣,但这姿势令人本能地感到不安,非常想蜷缩起来。

似乎早有预料,林其书对她说:“不要动。”

章柳通红着脸别到一边,感到双腿间有湿滑的液体流过。上半身的睡衣扣子也被解开了,灯光忽然变暗,温和的黑暗包拢下来,林其书的温度也靠近了,周身温暖如春,章柳的身体松懈下来,忽然想到,现在确实是春天。

那股酥痒的感觉被轻巧地勾起来,绷住的弓弦一般将她的全身拉紧,章柳的眼睛难为情地闭上了,身体却顺从极了地跟随着指引。体液越来越多地从双腿间流出,她模模糊糊地想到,床单要湿透了。

正待情欲高涨、即将满溢出来时,章柳听到一声命令:“叫出来。”

她睁开眼,林其书含着微笑说道:“不是说要当小狗吗?叫一声我听听。”

章柳瞬间脸红到要爆炸,勉勉强强张开嘴,小声叫:“汪。”

林其书说:“声音太小。”

章柳又叫一声:“汪!”

林其书说:“还是太小。”

章柳快要哭了,她哪知道连当狗都要考核。见林其书没有放水的意思,她一咬牙,毫无羞耻地连叫了几声,立刻挡住脸蜷缩到了一边,几乎浑身都变成了红色

随后,一只手抚摸在她后背上,带着满溢笑意的声音从她背后响起来:“很听话,好小狗。”

章柳蜷缩得更加紧了,被压着侧腰摆回床中间躺下,手臂立刻搂住她脖子,双腿也想要挂上去,却软绵绵地使不上劲。“林其书——”她求饶地小声叫道,因为从未亲口说出这个名字过而感到深深的陌生,快感随之将全身淹没过去。

她看着林其书,流下一滴快乐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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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 完结

章柳实习被分到的导师是她的su课老师,她su课的期末考试成绩不错,因此这位老师看她很顺眼,坐车去公司的路上还与她说了几句安慰的好话。同行的是另外九位同学,公司在市中心附近的一栋写字楼里,装修朴素,这一点让章柳很失望。虽然未来几月的工资聊胜于无,但相比于其它学校的实习要自己找工作的艰辛,这也不是不能接受。

何况,章柳已经回归被包养状态,区区生活费,只需卖身一晚而已——这是开玩笑的,林其书还不许她开这种玩笑,实际上,至今为止,第一次还是唯一的一次。

章柳对此大为不满,问她:你难不成是年纪到了?没有欲望了?

林其书对此的回应是:人到中年,也许是的。

章柳说:我要出去找野女人!被看了一眼又蔫了,表示算了算了。

虽然床上欲求不满,但银行卡心满意足,章柳并未坦言家中已经断了她生活费的事情,但不知为何,林其书还是每周给她打钱,数目不仅够她吃喝拉撒,还可以小小挥霍一下。章柳受之有愧,剩余的全部攒下来了。

大叁的课程安排算是宽松,家教的活儿也辞掉了,但公司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场域,实习比她想得要难,日常生活变得辛苦许多,唯一的好消息是端午假连上了周末,学生们不必调休,从周六到下周叁,可以满打满算休息五天。

周五下午的课程一结束,章柳换好衣服,立刻坐上公交车去林其书的办公室。天上飘着细细的雨滴,天色因此有些阴沉,虽然春天已经过了,但湿润的空气还是让人感觉凉丝丝的。

下班点的公交行驶得极为缓慢,窗玻璃上洒着点点雨滴,窗外的车灯被晕染得仿若星光一般。就这么一步一停,半小时的路生生拖成一个小时,终于到达终点站点。

下了车,章柳才想起来林其书不一定在办公室,于是赶忙打电话去问。

电话很快通了,林其书的声音从那一头传过来:“怎么了,章柳?”

章柳完全压抑不住自己的兴奋:“我们放假了!我过来找你了,你在办公室吗?”

林其书说:“来找我干什么?”

章柳对这个回答很不满意,说:“不干什么,不能来吗?”

林其书似乎停顿了一下,说:“你过来吧,我就在办公室里。”

好在电梯的高峰期已经过了,下了电梯走到门口,章柳扒着门往里一瞧,里面空无一人,但再往前有一个小房间,应该是会议室,隔着玻璃墙和栏杆能看到里面坐着两个人。

章柳往房间门走去,离得近了,发现面对着门的人正是林其书,林其书也看见她了,朝她招了招手。背对着门的人随之回头,和章柳四目相对。

也是一位中年女人,带一个金红色边框的眼镜,及肩的头发烫着卷,上半身穿一件白色针织衫,圆形领口,垂下一条细银链,底部坠着一颗蓝色宝石。这人看起来极有气势,以至于章柳不敢细看她的脸,脚步也止住了,站在门口看向林其书,连声音都变怯了:“老板……”

不留神,目光又悄悄往旁边溜了一圈,这是个糟糕的决定,因为那女人还看着她,一瞬间尴尬的对视之后,章柳连忙低下头,听见前方传来一阵轻笑声。
她的内心升起一阵疑惑,感觉这人的脸,似乎很熟悉,在哪儿见过。

那女人对林其书说道:“这是你那位大学生?”

语气轻佻熟稔,章柳脑中灵光一闪,浮现出一张照片,背面写着“林其书和陈渡,于浙江舟山群岛,2016年8月16日”,照片里挽着林其书胳膊的女人,正是跟前的这一位。虽然时过境迁,长相的变化并不大。

怪不得,电话里林其书好像并不想她来的感觉。

陈渡问出那句话以后,林其书发出了一声干笑,没有作出正面回应,只是对章柳说:“你先坐着等一等,马上回家了。”

陈渡说:“哎哟,不是要一起吃饭吗?我都订好了。”语气的调笑意味更浓。

林其书说:“退了。”

陈渡说:“退什么,让小朋友一起去呗,我请她一顿。”

林其书说:“退了,改天再说。”

陈渡骂了她一句。

章柳咬着嘴后退几步,坐在电脑椅上,拿脚杵着地面,来来回回地转圈。会议室里没避着她,商量的竟然是正事儿,是年前被楼上水淹那件事,从对话里听起来,陈渡好像是律师,林其书正在咨询她一些问题。

律师,很有意思的一个职业,社会地位高,最得长辈认可,经常被电视剧取材,这些不是没有原因的。没见过哪个长辈说“去干景观设计挺不错”,也没见过哪部电视剧拍一拍景观设计是怎么干活的。总裁和律师,似乎很有发生一些浪漫故事的余地,而总裁和景观设计,给人的感觉就只有甲方乙方。

不过章柳拿不准林其书到底算不算得上是一个“总裁”。

虽然林其书说“马上回家了”,但谈话比预想中的久,章柳等得百无聊赖,站起来走出了门,下电梯到了一楼。外面夜色将至,在雨丝的遮掩之下呈现出一种朦胧的墨蓝色,这里挨着商场,假期前一晚的街道上车水马龙,远远望去,车灯汇聚成一条蜿蜒的河流。

章柳顺着灯河向前走,身上很快就湿了,兜里的手机一个劲震动。

她心里憋着一股气,拿准了主意就是不接,手机响了很久,终于没声了。离远了商场,人潮渐渐消退,章柳脚上的鞋子也被湿透,只好停在一个车站牌,坐在下面的座椅上。

身后的广告牌将路边映照出模糊的亮色,时间渐晚,路上行人寥寥,雨水淅沥,好像骤然离人间远去,海上孤岛一般。

手机再次响起,章柳接起来,林其书问她:“在哪儿?”

章柳抬头去看站牌名字,告诉她。

挂掉电话没多久,林其书的车就到了,车窗滑下去,她先是上下打量了章柳一遍,发现她全身都湿了之后,脸色明显变差了,说:“上车。”

章柳冷哼了一声,说:“不是说要跟陈渡一起去吃饭吗?”

林其书说:“我不是让她退了吗?”

章柳并不满意:“我就知道你跟前任还不清不楚的!”

林其书的眉头弯了弯,很无奈地说:“只是跟她问点事情。”

要说吃醋嫉妒,这种情绪虽然有,却也不是十分地真,她并不觉得两人间真有些“不清不楚”的事情在。心里这么想,章柳嘴上却说:“我不信。”

林其书表情稍有不悦,加重了语气说:“上来,衣服都湿透了,不知道找个地方避雨吗?赶紧回家换下来。”她推开车门,手往副驾驶座椅上一拍,很有她再不听话就要下来捉人的意思。

章柳不敢再演,赶紧上车坐下。

林其书一边开车回家,一边认真解释了一遍与前女友的见面。她们两个当时本就和平分手,一是因为工作太忙,年纪也大了,没时间搞这些情情爱爱,另一方面两人性格都很强势,其实不算合得来,纠缠了八九年时间,终于狠下心,借着工作忙碌的由头彻底断了个干净。陈渡的事业发展得不比林其书差,现在是一家律所的合伙人,主要代理民事诉讼的案子。林其书这里只是一个小官司,只是约她咨询一下,顺便叙旧。

合情合理的解释,章柳勉强满意,寻思一番后撇着嘴说:“这太不公平了,你有前女友叙旧,我都没有。”

林其书笑着说:“那该怎么办,放你先去谈一个?”

章柳抬眼看她,林其书的表情不像以前那般平静淡漠,倒像是被气笑了。章柳咂咂嘴,说:“算啦,老板不常有,大学生却常有,谁知道你会不会趁我不在,又搞来一个女大学生呢?”

林其书摇摇头,说:“一个就够折腾的了,再来一个实在承受不了。”

女大学生表示今晚已经折腾够了,宽宏大量地原谅了这句冒犯。

车子像艘小船一般划过浅浅的水面,水面上映照着路灯,折射出大片的星辉。这里离家较远,章柳靠着椅背歪着头,半梦半醒之间,突然听到林其书的声音,说:“明天我回老家,你去不去?”

章柳困得睁不开眼,勉强张开嘴回答她:“去。”

林其书此行回去是要探亲,她家里有小辈出了些事情,拜托她过去帮忙处理一下。这是一个烫手山芋,但她的母亲已经应下了,林其书无奈,只好将原本的计划推后,趁着章柳放假回去一趟。

出了市区上高速,需要行驶五六个小时才能到家。章柳想要开车却被拒绝了,只能坐在副驾驶上打游戏,她的晕车反应一直很明显,玩了一会儿,没忍住,捂住嘴“哇”地一声。

林其书吓一跳,问:“吐了?”

早上被逼着吃了顿早饭,现在感觉那些食物正在胃里翻滚,似乎想要聚众寻衅滋事。章柳抹抹嘴巴,摇头说:“还没……”

林其书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伸出来:“手机给我。”

章柳给了,很不情愿地嘟囔:“好无聊。”扒着车窗往外看,沿途乡村的景色实在乏善可陈,又缠着林其书闲聊,左一句右一句,林其书不堪其扰,说:“你去后座上睡觉,好不好?”

章柳不愿意,大叫道:“我想玩手机!”

林其书说:“你不是晕车吗?”

章柳很不屑,说:“我看网上说真正的豪车是不会晕车的,这是什么车啊?”她探出脑袋来想看前面的车标,之前当然也看见过,不过不认识,也记不住。

林其书说:“雷克萨斯都伺候不了你。”

章柳问:“多少钱啊?”

林其书说:“怎么,你要给我卖二手?”

章柳狮子大开口:“我也要一辆。”

林其书点点头:“毕业工作之后给你配一辆。”

章柳想想又说:“还是算咯,开着豪车去上班,人家还以为我是富二代,对我区别对待怎么办呀?”她立刻沉浸到了美丽的幻想之中,被包养着上班,那样的生活岂不是要爽死了?被客户刁难,被老板挑刺儿,施工队不配合……挑子一撩转身就走,工资也不要了,谁也别拦着我辞职。

可惜林其书见不得人在家闲着,上班的爽到这地步就到头了,辞了职也还得找新的。

纠缠半晌,她倚着靠背昏昏沉沉睡过去,感到上半身一倒,睁开眼,发现正在过高速出入口的收费站。快到家了,这是市里的出入口,她在大年初二开着章应石的车逃向火车站,曾经过这里。

再往前的景色都很熟悉,荒芜的村庄,衰败的城镇,不过树木都长出了树叶,灰黄色的山坳里覆盖着稀稀拉拉的绿色,多少有一些生机。

章柳静静地看着窗外,肩头忽然被拍了一下,她回过头,林其书问她:“怎么了?”

章柳说:“什么怎么了?”

林其书问:“怎么不说话?”

章柳小声说:“不是你嫌我烦的嘛?”心里突然发紧,又发酸,低下头干咳一声,不由得生出一分后悔。只要她胡乱搪塞一句,林其书就不会再往下追问了,但其实她没那么不想说。

没想到林其书这一次没有停下,追问道:“真没事儿?”

章柳叫她:“老板——”尾音拖长了,拖得干干巴巴才接上下一句,“你能帮我付大四学费不?”

林其书说:“能。”

章柳说:“生活费……”

林其书说:“行。”

章柳说:“你不问问我为什么吗,万一我其实是骗你的钱,其实背地里偷偷赌博呢。”

林其书摇摇头,笑道:“那不行,那你真要挨打了。”

章柳说:“那我……”贫穷限制了她的想象力,她一时还真想不出有什么挥霍钱财的活动。

没等她想起来,林其书打断了她,问:“和家里吵架了?”

“嗯,”章柳一咬牙,说,“其实是断绝关系了。”

“断绝关系?为什么?”

事情已经过去很久,没有那么多情绪留到现在,但不知为何,还是很难说出口。章柳说:“哎呀,你知道吗,其实我值一百万呢。”

这是一条山村里的水泥路,林其书直接靠边停下车,转过身来看着章柳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说。”

章柳一怔,老老实实作出直接回答:“家里想卖了我。”开头说出口,接下来的话就轻松多了,章柳说了一会儿,没忍住,哭了。

这些事情她跟曹小溪说过,跟雷子说过,这是第叁次说,伤口却好像是第一次完整地袒露出来,还没结痂,还冒着新鲜的血气。

说到在逃离父亲时偶遇林其书,却根本没能打招呼时,章柳直接哇哇大哭。

林其书抽纸给她擦眼泪,语气很无奈地说:“怎么不叫住我,我还能不管你?”

章柳说:“可是你跟你家里人在一块……”

林其书说:“不管我是跟我妈,跟林鲸,还是跟客户在一块,就算我接待美国总统呢,有事你就叫我,知道了没?”

章柳说:“那美国总统咋办呀?因为我耽误公务会不会不太好。”

林其书没理这句话,掐着她的脸说:“没觉得你是天才,怎么还那么笨呢?这事儿也要嘱咐,如果你爸真把你抓回去了呢?”

章柳说:“那你就用你的雷克萨斯去赎我嘛。”她又很骄傲地说,“何况我自己跑出来了,给你省钱了。”

林其书说:“厉害,确实厉害,他们后来没来找你?”

章柳说:“不知道,给我打了许多电话,好像没找到学校来。”

林其书说:“你半路跑出来,身份证、驾驶证之类的证件还都留在家里?”

章柳说:“后来蒋心柔陪我去拿回来了。”

她讲述后来的故事,林其书很惊奇地扬起眉头,说:“是之前那位蒋心柔?”

章柳点头。林其书说:“回去后要请客感谢一下她。”

很有道理,之前章柳是一个穷学生,不用搞这些,但现在有了金主资助,请客感谢还是很有必要的。

全部的事情都讲完了,林其书看着她,手掌抚摸过脸颊,问她道:“是不是很辛苦,一直担惊受怕?”

章柳不好意思地说:“还好啦,反正现在又被包养了。”

林其书笑了一声,又加重语气强调道:“一旦发生什么事情,第一时间联系我,知道了吗?”

章柳乖乖点头:“知道了。”

两人到达县城时已经将近中午,把章柳放在饭店,林其书自己开车去处理事情。

章柳吃过饭,在周边的街道里晃晃悠悠,这城里有一座人工湖,湖边就是她的高中。章柳对高中没什么好印象,绕着校门口走过去。

校门口一连排都是樱花树,也许是晚樱品种,此时才迟迟地开了,随风飘散,满地都是被揉碎的粉色花瓣。章柳蹲下,将还算完好的一朵朵地捡起来,很快就积满了一捧。

林其书回来得比想象中早,停在路旁示意她上车,章柳背着手站在车边,说:“老板,你下来一下。”

林其书不解,但还是下来了,迈出车门刚一抬头,章柳的手换到前面,迎风一扬。

花瓣落下去,沾到林其书的头发上。她笑起来,把花拿在手里端详片刻,收到自己的口袋里。

两人一起上了车,穿过重重花雨,向前驶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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