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汉风云】(10) 作者:xrffduanhu1

送交者: 丫丫不正 [★★★声望勋衔R13★★★] 于 2025-12-15 21:35 已读2627次 2赞 大字阅读 繁体
【天汉风云】(10) 

作者:xrffduanhu1

  本文至此已经有20w字了,虽然存稿也有用完的一天,但我仍然忍不住想
赶紧发出来以便给自己一些推高潮章节的动力~

  本文细想一下确实不算很标准的h文,加上写夜色皇后养成的用女角色视角
的习惯……

  该出场的要人都出场了,各位不妨猜猜后面的发展

  第十章·沐温泉英雄裸相会,赏胡儿美人赐姻亲

  听到宦官童贯尖细的嗓音,孙廷萧从暖炉边懒洋洋地站起身,却并没有立刻
答应,而是当着童贯的面,极其认真地伸展起四肢,扭了扭脖子,将骨节捏得「
噼啪」作响,一副刚刚睡醒、准备活动筋骨的模样。

  他这一连串的动作,把童贯吓得不轻,脸上的笑容都僵住了,下意识地就往
后退了半步。毕竟,上次在宫门口,孙廷萧当众暴打言官秦桧,上前劝架的王振
被一拳打了个乌眼青,半个月都没消肿的悲惨经历,早已在他们这些宦官群体中
传得沸沸扬扬。谁都知道这位骁骑将军是个混不吝的主,一言不合是真的会动手
打人,而且连他们这些圣人身边的「内臣」也不放在眼里,自己若是哪根筋没顺
对他的,先挨了打,便是事后圣人给做主,还不是和稀泥。

  就在童贯心里七上八下,盘算着该如何应对之时,孙廷萧却忽然停下了动作
,朝着屋里的方向喊了一声:「鹿主簿,取那盒」不皴油「来。」

  鹿清彤闻声,心领神会。她款款从屋里走出,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锦盒,正
是前两日孙廷萧让她从安禄山那些赠礼中分门别类出来,准备用于打点各方人情
的物件之一。

  孙廷萧大步上前,一把接过锦盒,然后亲热地揽住童贯的肩膀,将锦盒塞到
他怀里,脸上露出了他那标志性的、热情得有些过分的笑容。

  「童公公,看你这手,日日为圣人操劳,风吹日晒的,手上这皮子都快赶上
我们这些粗人了。」他一边说,一边拍着童贯的肩膀,那力道拍得童贯一个趔趄
,「这盒是北地特产的」不皴油「,只需每天在手上抹上一点,保管你这手啊,
比小姑娘的还嫩,再不会皲裂。」

  童贯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一愣,低头打开锦盒稍微看了一眼,脸上的
笑容瞬间就变得无比真诚。只见那锦盒内,除了一个装着所谓「不皴油」的精致
白瓷瓶外,旁边还静静地躺着一条色泽艳丽、温润通透的红玛瑙手串。

  「哎哟!这……这如何使得!将军真是太客气了!」童贯脸上的褶子都笑成
了一朵花,连忙将锦盒合上,对着孙廷萧连声道谢,那态度比刚才谦卑了十倍不
止。

  「哎,区区小玩意,不成敬意。」孙廷萧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揽着他的肩
膀,将他送到院门口,又指了指院子里正好奇张望的鹿清彤和赫连明婕,压低了
声音,用一种拉家常的语气说道:「童公公啊,以后得了空,常来我这儿坐坐,
聊聊天。我这两位姑娘,跟着我来这山上休沐,整日里闷得慌,她们最是喜欢听
些宫里的奇闻逸事,女人嘛!」

  童贯得了实惠,又听孙廷萧言语间颇为亲近,那张老脸上的笑意更是无论如
何也掩盖不住了。他将那锦盒小心翼翼地捧在怀里,对着孙廷萧连连点头,声音
也变得热络起来。

  「哎哟,将军您真是说笑了。老奴在宫里待了一辈子,还真就没什么别的乐
子,就是喜欢得空了和人说点闲话儿,热闹热闹。」他那双滴溜溜乱转的眼睛,
在鹿清彤和赫连明婕身上打了个转,语气里充满了艳羡,「将军可真是好福气啊
!身边有状元娘子这等才貌双全的佳人做伴,还有这位……哦,这位定然就是赫
连部的小公主了吧?瞧瞧这模样,这身段,可真是俊俏哇!」

  他对着赫连明婕竖了竖大拇指,满脸都是赞叹。赫连明婕被他夸得有些不好
意思,却也挺起了小胸脯,一脸的骄傲。

  童贯见状,更是笑得合不拢嘴:「老奴一定常来,一定常来!只要将军和两
位姑娘不嫌老奴聒噪就行!」

  「哪里哪里,我们欢迎还来不及呢。」孙廷萧哈哈大笑,又亲热地拍了拍他
的肩膀,这才将他送出了院门。

  打发走了这位传话的宦官,孙廷萧脸上的笑容才渐渐敛去。他转过身,看着
若有所思的鹿清彤,缓缓说道:「别小看这些在皇帝身边伺候的家伙。他们虽然
身份不高,但消息却比谁都灵通。有空的时候,多和他们聊聊闲话,听听宫里的
动静,没坏处。」

  鹿清彤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孙廷萧也不再多说。他伸了个懒腰,对着鹿清
彤和赫连明婕摆了摆手:「行了,你们自己玩儿吧,我去会会老几位。」

  说罢,他便换上了一身宽松的便服,大步流星地朝着那传说中的「九龙汤」
方向去了。一场看似是君王恩赐的温泉共浴,实则是几大军方巨头之间的第一次
非正式会晤,即将开始。

  孙廷萧溜达着来到九龙汤时,发现此地果然名不虚传。整个汤池建在一处半
山腰的平台上,四周皆是苍松翠柏,即便是在这萧瑟的冬日,依旧显得清幽而雅
致。池子本身并不算大,完全由巨大的青石砌成,池水清澈见底,水面上热气蒸
腾,缭绕不散,宛如仙境。池边还建有几座小巧的亭台,供人休息观景,设计得
颇为精巧。

  氤氲的水汽之中,隐约可见几个赤裸的、充满了力量感的男性身躯。老中青
几代军中巨头,此刻都已褪去了那一身象徵着权力和荣耀的盔甲与官服,赤条条
地泡在温暖的泉水中,享受着这难得的闲暇。

  有专门伺候的宦官上前,引着孙廷萧到一旁的更衣间换下衣服。他只在腰间
围了一块蔽体的白布,便光着膀子,赤着脚,大步流星地走到了池边。

  他一眼就看到,在那蒸腾的热气中,身着儒将风范的陈庆之,正卷着袖子,
极为恭敬地为赵充国搓着背。赵充国闭着眼睛,一脸的享受,显然对这位后辈的
殷勤很是受用。而另一边,面容沉静的徐世绩和神情肃穆的岳飞,则各自占据着
池子的一角,默默地靠在池壁上,任由温热的泉水浸泡着他们那饱经沙场磨砺的
身体。

  孙廷萧大大咧咧地跟众人打了个招呼,走到池边,一把扯下腰间的白布,随
手往旁边一扔, 「扑通」一声坐进池子里,溅起一大片水花,惹得离他最近的
徐世绩都忍不住皱了皱眉。

  孙廷萧却毫不在意,他舒服地长叹一声,往身上撩了几捧热水,让身体适应
了水温之后,便伸手抄起放在池边石案上的一瓶御酒,倒满杯子痛饮了一大口。

  殷红的葡萄美酒顺着他的嘴角流下,划过他结实的胸膛和腹肌,最终滴入池
水中,漾开一圈圈淡淡的涟漪。

  「哈——!」他痛快地抹了把嘴,将酒壶重重地放在石案上,发出一声满足
的喟叹,「美酒!美酒啊!在这样的大寒天里,泡着温泉,喝着美酒,这他娘的
才叫享受!」

  孙廷萧那一声粗豪的赞叹,在蒸腾的水汽中回荡,打破了池中的宁静。

  正在享受着陈庆之搓背的赵充国,闻言呵呵一笑,连眼睛都没睁开,只是舒
服地捋了捋自己被水汽打湿的花白胡须,慢悠悠地说道:「酒是不错,就是甜了
些,喝着像果汁,没甚么劲。若论真正的葡萄美酒,还得是西域那边来的,酿法
不同,醇厚绵长,值得细细品味。」

  「哦?那好!回头我非得跟老将军去讨几壶尝尝!」孙廷萧说着,便豪气干
云地举起酒壶,作势要给众人都斟满,「来来来,列位诸公,别客气!」

  离他最近的岳飞却摆了摆手,他神色依旧严肃,只是语气中带着一丝客气:
「孙将军上次所赠的眼药确有奇效,眼睛舒服了不少,医官叮嘱,更要忌酒。」

  孙廷萧也不强求,又转向另一边的徐世绩。这位牛鼻子老道般的中年将领倒
是没拒绝,他伸出双手,接过孙廷萧递过来的酒杯,对着众人一拱手,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后,他才缓缓开口,评价道:「多谢孙将军。不过在我看来,这酒…
…入口发苦,回味又涩,倒不如咱们中原自产的米酿,温润顺口。」

  而那边,陈庆之已经细心地为赵充国搓完了背。他用池水冲了冲手,并未举
杯,只是对着众人歉意地笑了笑,然后便在池边的青石上坐下,将半身泡入温热
的泉水中,姿态优雅得像是在临溪赏景,而非与一群粗豪武夫共浴。

  至此,五位天汉王朝顶尖的将军,便算是都到齐了。他们卸下了盔甲,褪去
了官服,在这氤氲的水汽之中,真正地「坦诚相见」了。男人们聚在一起,尤其
是在这种赤身裸体的场合,话题总是会不自觉地滑向某种原始的比较。几人的目
光有意无意地,都在彼此那赤裸的下半身扫过,随即,池边便响起了一阵心照不
宣的、带着几分促狭的笑声。

  还是赵充国这位老将军,最先打破了这微妙的气氛。他像个慈祥的长辈,拍
了拍身边几个后辈的肩膀,洪亮地大笑道:「不错啊,不错!你们这些年轻人,
一个个的,都很是」雄壮「嘛!」

  他这一句半是夸赞半是调侃的话,顿时让池中的笑声更大了。孙廷萧更是毫
无顾忌地放声大笑,他一抹脸上的水珠,对着赵充国挤了挤眼睛,同样大声地回
敬道:

  「老将军雄风不减当年,哈哈,哈哈!」

  这番粗俗的玩笑,瞬间拉近了几个老爷们之间的距离。池中的气氛变得热烈
而融洽,仿佛回到了军营中,弟兄们操练完毕,光着膀子互相泼水打闹的辰光。

  赵充国被孙廷萧那句「雄风不减」逗得哈哈大笑,他摆了摆手,脸上的笑容
却带着一丝英雄迟暮的感慨:「老了得认,不中用了。不似各位将军,正是锐气
方盛的时候。适才在宫门前,见过了岳将军家的虎子,那精气神,那股子悍不畏
死的气势,当真是下一辈中的翘楚!令人羡慕啊!」

  他提到岳云,语气中满是真诚的赞赏。

  一直沉默寡言的岳飞,听到别人夸赞自己的儿子,那张如同岩石般坚毅的脸
上,也难得地露出了一丝柔和的笑意。他对着赵充国拱了拱手,谦逊地说道:「
老将军谬赞了,犬子顽劣,还需多加历练才是。」

  一旁的徐世绩却端着酒杯,笑着插话道:「岳将军谦虚了。要说羡慕,我们
才该羡慕赵老将军您呢。您麾下班超、郭子仪,进可剿,退可抚,都是可以独当
一面的帅才,我等羡慕。」

  他这话立刻得到了众人的附和,赵充国听着这些恭维,脸上不动声色,只是
美滋滋地捋着胡子,一副很是得意的模样。

  于是,话题便极其顺滑地,从男人之间那点原始的攀比,转向了更加高级的
、属于军方巨头之间的商业互吹。

  谁都知道,在座的有一个算一个,都不是善茬。徐世绩手底下,有那位听见
鸡叫就起床练剑的神人祖逖,还有玩花活颇油滑的彭越、李愬;陈庆之麾下,更
有号称「万人敌」的李存孝和勇冠三军的萧摩诃;而孙廷萧这边,光是跟来的秦
琼、程咬金、尉迟恭,就没一个是省油的灯。谁手里还没攒着几张王牌,没藏着
几支精兵强将呢?

  但话说到明面上,大家又都开始了一轮新的谦虚。

  「哪里哪里,」徐世绩笑着摆手,「祖逖不过是不爱睡觉,精力旺盛了些。
其余几个,更是整日里不务正业,就喜欢研究如何搅扰后方,阴人中路,上不得
台面,上不得台面。」

  众人闻言,也都纷纷谦虚起来。

  身着白袍的陈庆之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叹道:「我身处江南,本就缺少良
马,能搜罗到一些」稍微懂点骑术「的汉子,组建起一支骑兵队伍已是万分不易
,与各位将军麾下的铁甲雄师相比,那简直就是个笑话。」

  孙廷萧更是一摊手,满脸无奈地说道:「别提了!我手下这几位老哥,来投
奔我之前,不是贩私盐,就是当捕快,还有个打铁的。跟各位将军麾下那些世代
将门的宿将相比,我这就是个草台班子,一群乌合之众!」

  孙廷萧那番「乌合之众」的自贬之词,引得池中又是一阵心照不宣的大笑。
这些在沙场上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的老狐狸,谁会真的相信他的鬼话?但大家也都
乐得配合他演戏,场面一时间倒也显得其乐融融。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泡着脚的陈庆之,忽然笑着开了口,将话题的矛头对准
了孙廷萧。

  「要说草台班子,孙将军你这个班子,可是把我们整个江南文章锦绣之乡的
头一块牌子都给撬走了啊。」他语带笑意,目光转向孙廷萧,「我要是早知道状
元娘子是这般人物,定要提前奏请圣人,将她截留下来,为我扬州增添几分文气
才是。」

  他这话引得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孙廷萧得意地一摆手,毫不客气地说道:「那可不成!」

  一旁的徐世绩也促狭地开了口,他看着孙廷萧那身精壮彪悍、新旧伤疤层层
叠叠的身体,慢悠悠地说道:「说起来,骁骑将军这几年东征西讨,转战南北,
可比我们这些守着自己驻地、原地练兵的,要痛快多了。」

  这话听似羡慕,实则暗藏机锋,点出了孙廷萧近几年战功彪炳、圣眷正隆的
事实。

  孙廷萧却像是没听出来一般,连忙又摆出一副叫苦不迭的模样:「哎,老徐
别捧杀我!都是圣人的安排,陛下指哪儿我打哪儿。说句心里话,我倒是真盼着
天下太平,能清闲无事,就像现在这样,天天泡泡汤,喝喝酒,多舒坦!」

  他这番话,再次引来了一阵或真或假的附和之声。池水中,酒气混合著水汽
蒸腾而上,气氛显得慵懒而松弛,仿佛这真的是一场无关政事的休假。

  然而,一个沉稳而冷静的声音,却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湖中,瞬间打破了这片
虚假的和谐。

  「但天下,岂能真的无事?」

  说话的,是一直沉默不语的岳飞。

  他缓缓睁开眼睛,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没有丝毫笑意,只有一片凝重的
肃杀。他环视众人,原本还在说笑的孙廷萧、徐世绩等人,脸上的笑容都不约而
同地收敛了起来。

  整个九龙汤,在这一刻,安静得只剩下泉水流动的声音。

  岳飞的声音不带一丝波澜,却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各位将军,北方各部的最新动向,想必你们也都听说了吧。」

  岳飞那句沉重的话语,如同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九龙汤里所有的欢声笑语

  池中的气氛瞬间凝固。

  孙廷萧脸上的嬉皮笑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的严肃。徐世绩放下
了酒杯,眉头紧锁。就连刚刚还在享受后辈搓背的赵充国,也睁开了眼睛,那双
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眸子里,精光一闪而过。

  「不错。」岳飞继续说道,他的声音在缭绕的水汽中显得格外清晰,「匈奴
和突厥几乎在同一时间,停止了对天汉河西走廊和河套一带的压迫,这正是前几
天赵老将军在行宫外就说过的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而根据枢密院和皇城司传来的最新军报,契丹
、女真、鲜卑这几家,也都有了大规模积蓄力量的迹象。要知道,入冬以来,天
气严寒,本该是他们草料断绝,不得不南下袭扰」打草谷「的时间。可今年,他
们却异常地安静。」

  「他们不仅没有南下,甚至连对周边那些小部族的攻击和吞并都停止了,」
岳飞的声音愈发沉重,「反而,有迹象表明,他们正在尝试联合那些新近崛起的
部族,比如东边的建州部,和更北边的乞颜部。」

  此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意味着什么。北方草原上的饿狼们,
破天荒地停止了彼此之间的撕咬,开始尝试联合在一起,那它们共同的目标,除
了南边这片富饶的中原大地,还能是什么?

  沉默中,徐世绩接过了话头,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沉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
觉的忧虑:「岳将军所言不虚。但眼下的威胁,又何止北疆一处。百济近来与倭
国眉来眼去,态度暧昧。近十年来,倭寇屡犯边境,如今得了百济的默许甚至暗
中支持,对我东南海防的威胁,已是日益明显。这一点,镇守东南的陈将军,应
该比我们都更清楚。」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那位一直安静泡着脚的白袍儒将。

  陈庆之缓缓抬起头,对着众人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徐世绩的说法:「徐将
军说的是。倭寇之患,确实已成心腹之疾。我虽主管扬州军务,不管海防,但对
其动向,自然也有所耳闻。」

  说到这里,他那素来平静的脸上,却忽然露出了一丝莫测的微笑,他卖了个
关子,悠悠地说道:「而且,说起这倭寇……此次随圣人前来骊山休沐的,倒是
还真有一位新近崛起的将领也入朝来了。要论起对付倭寇,他可是熟得很。」

  陈庆之的话音落下,池中的气氛变得更加微妙。众人都在猜测他口中那位「
熟悉倭寇事宜」的新贵究竟是谁。

  孙廷萧将最后一口酒饮尽,把空了的酒壶往旁边一放,顺势接过了话茬。他
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粗豪,但内容却无比清晰,直指问题的核心。

  「说一千,道一万,异族会有这么多小动作,无非就是看准了一件事。」他
环视众人,目光如电,「无论是北方的匈奴、突厥、契丹、女真、鲜卑,还是那
些什么新兴的建州部、乞颜部,甚至包括西南百夷,他们都看出来,现在要是对
咱们天汉动真格的,是有机会的!」

  他一拳砸在水面上,激起一片浪花:「西南那一仗,朝廷损兵折将,能动的
机动力量,几乎已经消耗殆尽。我去西南救火的时候,手里能用的,只有我那点
直属部队。到了地方,收拢残兵,征调郡县兵。为什么会搞成这样?无非是党争
,左右相互相拆台,朝廷政令难推。」

  他提起这个就来气,声音也拔高了八度:「而后先前十余年的军政,高俅那
踢球的就不说了,司马懿!他为了在朝廷两派党争之外,给他自己的太尉府拉起
一支第三方力量,就极力支持他那个亲信鲜于仲通去西南建功立业,结果呢?功
没建成,几万大军折在里头,把整个西南的防线都给搞砸了!」

  一直沉默的徐世绩忽然轻笑了一声,他那张沉静的脸上,露出一丝讥讽的笑
意:「司马公机关算尽,最后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不但没能搞成他的第三
方势力,反而被两位相公趁机踹出了朝廷。」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抛出了一个更惊人的消息。

  「不过,我倒是听说了一个有意思的事,司马懿那个大儿子,司马师,最近
在幽州出现过。而且,似乎和咱们那位圣眷正隆的安节度,眉来眼去,走得很近
。」

  徐世绩抛出的这个消息,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暗流涌动的池水中,瞬间激
起了千层浪。一个被罢黜的太尉之子,与一个圣眷正隆、手握重兵却野心勃勃的
边疆节度使私下会面,这背后能有的,绝不会是什么好事。

  司马懿年轻时在辽东一代封疆统兵,经营颇久,和安禄山眼下主政的地方倒
是有些重合。

  「安禄山之心,路人皆知!」

  一直闭目养神的老将军赵充国,猛地睁开眼睛,一巴掌重重地拍在池边的青
石上,溅起一大片水花。他气得须发戟张,洪亮的声音里充满了怒火,「幽州那
一片的边防,他安禄山要是真的用心,十几万大军死死把住长城沿线,别说是契
丹,就是天王老子也休想进来一兵一卒!可这个小王八蛋,整日里跟草原上那帮
豺狼眉来眼去,暗通款曲,别以为老子在西边就什么都不知道!早晚有一日,老
子要亲到圣人面前,弹劾他这个国贼!」

  然而,迎接他这番雷霆之怒的,却是徐世绩一声不带什么温度的冷笑。

  「老将军,您怕是想多了。」徐世绩慢悠悠地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洞悉世
事的讥讽,「杨钊身为当朝右相,皇帝陛下的大舅子,朝中一派党争的首脑人物
,他跟安禄山素来不和,明里暗里斗了多少年,可曾动得了那胖子半根毫毛?您
老这折子递上去,怕不是还没送到圣人案头,就先被杨皇后给拦下来了。」

  这盆冷水,浇得赵充国一口气堵在胸口,一张老脸涨得通红,气得吹胡子瞪
眼睛,却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因为他知道,徐世绩说的是实话。

  就在这尴尬而凝重的气氛中,一直沉默的陈庆之,缓缓地开了口。他没有去
附和赵充国的愤怒,也没有去理会徐世绩的讥讽,而是直接抛出了一个所有人都
无法回避的核心问题。

  「各位,」他环视众人,神色前所未有的严肃,「若是真到了天汉四面受敌
,内外勾结的那一天,我们这些人,身为大汉的将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自
然是要精诚团结,共赴国难的。」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

  「不过,眼下西南战败,两任太尉接连倒台,朝中至今无帅。军事上无人主
事,各镇节度又各自为政。真到了那一步,号令不一,各自为战,恐怕不好协调
统一啊。」

  陈庆之这番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虽然说得委婉,但其中蕴
含的深意,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心头一凛。

  太尉之位空悬,军中无帅,若四海狼烟骤起,谁来执掌三军,统帅调度?

  这不仅仅是一个军事问题,更是一个极其敏感的政治问题。

  池中的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起来。刚刚还因共同的敌人而同仇敌忾的几位将
军,此刻的眼神中,都多了几分审视与戒备。

  「哼,协调统一?」赵充国第一个开了口,他倚老卖老,捋着胡须,声音中
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真到了那一步,各镇节度当以
守土安民为第一要务,朝廷只需确保粮草军械供应便可,何须什么统一协调?老
夫镇守凉州数十年,胡人何时能越雷池一步?」

  他这一番话,看似豪迈,实则是在宣扬全军各自为政的老调,众人听了,自
然是心中各有计较,谁也没有附和。

  徐世绩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不紧不慢地说道:「老将军此言差矣。今
时不同往日,北虏有合流之势,若我等依旧各自为战,怕是正中敌人下怀,会被
其逐个击破。依我之见,战时当设大都督一职,总领全国兵马,方能上下一心,
令行禁止。」他手握重兵,麾下猛将如云,说这话时,自然是底气十足。

  「徐将军所言,确有道理。」一直沉默的岳飞,此时却忽然开口了。他先是
赞同了徐世绩的观点,随即话锋一转,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只是,为将者,当
思虑如何治军,如何报国。至于朝堂之上的政治运作,以及与储君过从甚密之举
,恐怕并非我辈军人所当为。」

  他这话一出,徐世绩的脸色顿时微微一变。谁都知道,徐世绩一直与太子赵
桓走得很近,岳飞这番话,无异于当众敲打他,不要将手伸得太长。

  孙廷萧看着这番情景,忍不住笑出声来。他伸手拍了拍岳飞的肩膀,说道:
「岳将军,你这脾气,也忒过耿直了些。圣人春秋正盛,与太子亲近些,也是人
之常情嘛。再者说了,你我都是武人,不说明白些,难道还指望那帮文官替我们
着想吗?」

  他转向众人,收敛了笑容,正色道:「我赞同徐将军的看法,战时必须有统
一指挥。但指望着朝廷那帮相公们下了明旨,再层层传递下来,黄花菜都凉了。
战机稍纵即逝,必须有人能当机立断!」

  岳飞听孙廷萧言语间似乎有非议圣上决策之意,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刚要开
口反驳,孙廷萧却抢先一步说道:「岳将军,我知道你忠勇耿直,容不得半句对
圣人的不敬。但军国大事,人命关天,难道我们还要为这些虚名所累,眼睁睁看
着战机错失吗?」

  一时间,池边唇枪舌剑,气氛颇为紧张。赵充国坚持己见,徐世绩与岳飞、
孙廷萧之间又隐有嫌隙。而远道而来的陈庆之,则始终一言不发,只是安静地坐
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几个执掌着北方军务的宿将们,为了未来的统帅权,
进行着第一轮的交锋。

  眼看一场关于军国大计的密谈,就要演变成一场关于未来统帅权的争斗,池
中的气氛已是剑拔弩张。

  孙廷萧那句「为虚名所累」的质问,更是如同火上浇油,让岳飞那张素来沉
稳的脸,瞬间蒙上了一层寒霜。

  「骁骑将军!」岳飞正色道,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西南
大胜之后,将军的言行,似乎也越发飞扬了。朝廷大政,岂容我等在此私下议论
?有些话,还是不要在这种场合说的好!」

  「岳鹏举!」孙廷萧也来了火气,他猛地一拍水面,激起丈高的水花,劈头
盖脸地浇了岳飞一身,「今年的仗不是你去打,你当然说得轻巧!我深知军令不
一是怎么搞乱西南的,难道连句实话都说不得了?」

  那水花四溅,不止岳飞,连带着旁边的徐世绩和陈庆之都被浇了个正着,几
人脸上都挂着水珠,样子颇为狼狈。

  这一下,仿佛点燃了火药桶。

  一直憋着气的赵充国见状,也来了劲头。他堂堂三朝元老,西北首将,刚才
被徐世绩和孙廷萧轮番挤兑,早就憋了一肚子火。此刻见孙廷萧发难,他大喝一
声,反手就扬起一大捧温泉水,恶狠狠地泼了孙廷萧一脸:「小辈无礼!你们这
些常年驻扎在京城享福的,懂得什么边关疾苦!」

  孙廷萧被浇了个落汤鸡,抹了把脸,哪里肯吃这个亏,当即也捧起水,朝着
赵充国泼了回去。

  于是,一场原本严肃凝重的军方最高会议,画风突变。

  唇枪舌剑的斗嘴,瞬间升级成了幼稚无比的水仗。五位执掌着天汉雄师、跺
一跺脚就能让天下震三震的大将军,此刻就像是五个在澡堂子里打闹的半大孩子
,你泼我一捧,我浇你一身,水花四溅,笑骂声不绝于耳,场面一时间变得既紧
张又滑稽。

  就在池中五位大将闹成一团,活像一群顽童的时候,一个身影穿过蒸腾的水
汽,从汤池的入口处走了进来。

  这正是第六位,也是最后一位受邀来到九龙汤的将领。

  这位将领显然没料到一进门会是这般光景,还没来得及看清池中的景象,更
没来得及跟众人打个招呼,就被一捧不知从哪儿飞来的温泉水给结结实实地浇了
一头一脸,招架都来不及。

  虽然大家都是脱得精光,准备下水泡澡的,但这位新来的将领还没进池子,
就被冷不丁地泼了一身水。在这寒冬腊月里,温热的泉水一接触到冰冷的空气,
迅速降温,激得他浑身一个激灵,紧接着,便是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

  「阿嚏——!」

  这声响亮的喷嚏,仿佛一声号令,瞬间让池中混乱的水战戛然而止。

  五位还在互相泼水的大将军,动作齐齐一僵。孙廷萧还保持着扬手的姿势,
赵充国的老脸上挂着水珠,就连一向严肃的岳飞,鬓角也在滴水。众人看着门口
那位被淋成落汤鸡、狼狈不堪的同僚,再看看彼此,都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纷
纷收了手,一时无人言语,场面尴尬到了极点。

  而那位新来的将领,看起来比孙廷萧和陈庆之还要年轻一些。他抹了一把脸
上的水,也顾不上自己的狼狈,便对着池中的几位大佬恭恭敬敬地躬身施礼,朗
声说道:

  「末将戚继光,见过各位将军!」

  话音刚落,他又没忍住,惊天动地地打出了第二个喷嚏。

  「阿嚏——!」

  戚继光!

  听到这个名字,池中几位大将的神情又各自微妙起来。他们当然知道戚继光
是谁——左相严嵩一党近来极力扶植的一位军中新锐,在东南沿海一带专职处理
倭寇事宜,据说颇有成效。

  只是众人没想到,以戚继光的品阶和资历,竟然也能得到圣人恩赐,被邀来
这只有最高阶将领才能进入的九龙汤。看来,严嵩为了在军中安插自己的势力,
着实是下了不少功夫。

  眼看场面一度陷入尴尬,还是赵充国这位老将军脸皮最厚,他干咳一声,率
先打破了沉默,试图为刚才那场荒唐的水仗找补。

  「啊……这个,戚将军莫要见怪。」他一脸正色地说道,「我等方才,是在
活动一下筋骨。」

  「对,对!」孙廷萧也立刻心领神会,跟着胡扯起来,「我们这是在切磋一
下水中的身手,试试膂力!」

  一直作壁上观的陈庆之,见状也连忙起身,对着还在池边瑟瑟发抖的戚继光
温和地笑道:「戚将军,快请入池,水里暖和。」

  只有徐世绩和岳飞,还保持着几分高人的风范,两人对视一眼,各自无语地
摇了摇头,显然是对孙廷萧和赵充国这种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感到颇为无奈

  戚继光也是个聪明人,他哪里看不出这其中的尴尬,但他也不点破,只是顺
着台阶往下走,一边脱下身上湿透的蔽体布,一边笑着说道:「末将惶恐,能见
到各位将军如此……和睦,实乃我天汉之幸事。」

  「和睦」二字,他说得意味深长,让池中几位老脸又是一红。

  九龙汤里这场短暂而滑稽的闹腾,总算随着戚继光的到来而告一段落。众人
重新坐回池中,气氛虽然有些尴尬,但很快便又回到了商业互吹和军务探讨的轨
道上。

  而戚继光,倒是带来了一个比他本人出现更有趣的消息。

  他说,就在刚才,他路过华清宫时,远远看到安禄山正在宫里搞一个惊天动
地的大乐子——他让宫女们用巨大的彩色锦缎将自己肥硕的身躯包裹起来,打扮
成一个巨婴的模样,然后坐在一辆特制的大号婴儿车里,让手下的大将们推着他
在宫里游行,嘴里还咿咿呀呀地叫着「妈妈」,以此来取悦圣人,和他的「干娘
」杨皇后。

  戚继光带来的这个消息,实在是太过震撼,也太过荒诞。

  想象一下那个画面:一个体重三百多斤、胡子拉碴的肥胖大汉,被裹在襁褓
里,坐在婴儿车上,嘴里还咿咿呀呀地学着婴儿叫唤……

  九龙汤池边,瞬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紧接着,便爆发出了一阵压抑不
住的哄堂大笑。

  「我的天……这……这安禄山,当真是个人才!」赵充国老爷子笑得胡子直
抖,眼泪都快出来了。

  「简直是……闻所未闻,闻所未闻啊!」徐世绩也忍俊不禁,连连摇头。

  池中的气氛,瞬间变得玩味而快活起来。刚刚还剑拔弩张的几位大将军,此
刻都被安禄山这惊世骇俗的操作给逗乐了。所有人都心痒难耐,想亲眼去看看这
千古奇观,却又怕真的去看了,那副尊容会恶心得自己三天吃不下饭。

  有人笑得前仰后合,有人则低声咒骂着「无耻之尤」。就连一向天不怕地不
怕的孙廷萧,脸上都露出了一丝尴尬而又哭笑不得的神情。他算是彻底服了,论
起豁得出去、不要脸皮,他孙某人在这位安节度面前,当真是甘拜下风。

  一阵笑闹过后,戚继光才说出了他带来的第二个,也是更有价值的一个信息

  「各位将军,末将此次前来,还得到一个消息。」他神色一肃,沉声说道,
「我手下的人在追查倭寇踪迹时,发现最近有为数不少的倭国浪人,频繁出现在
了幽州一带。」

  此话一出,池中刚刚还快活的气氛,瞬间再次凝固。

  如果说安禄山私通司马师,还只是朝堂内部的权力斗争,那么勾结倭寇,这
性质可就完全变了。

  「什么?」徐世绩第一个惊呼出声,「安禄山也通倭?」

  「安禄山……倭寇……」孙廷萧摸着下巴,眼神中闪烁着玩味的光芒,他忽
然笑了起来,缓缓说道:「真是一对笑面虎,两头乌角鲨啊……」

  最终,在安禄山那惊世骇俗的扮演和通倭疑云带来的双重震撼中,九龙汤的
这场密会,总算是和谐地落下了帷幕。

  众将领在一番心照不宣的交流之后,便各自「尽欢而散」。

  临走前,新来的戚继光十分上道地,为在场的每一位前辈都准备了一份来自
东南沿海的「土特产品」。岳飞依旧是油盐不进,只是心领了这份好意。而赵充
国、徐世绩等人,则是来者不拒,欣然纳之。

  戚继光见状,又凑到岳飞身边,低声说他此次从海路过来,还顺便带了几个
手艺精湛的胡姬,最是擅长侍奉老人,可以送去给岳老夫人解闷。这份礼物送得
不可谓不巧妙,但岳飞依旧是板着脸,婉言谢绝了。

  孙廷萧看着这一幕,笑着拍了拍戚继光的肩膀,说道:「戚将军不必在意,
岳将军为人就是这般过于方正了。」

  他得了戚继光送的好处,心情大好,便热情地拉着戚继光的手,非要请他去
自己的院落里再喝几杯。

  「戚将军,你这份礼物,可真是送到了我的心坎里。」孙廷萧拿起那份礼物
中最为惹眼的一物——一根硕大的海狗鞭,在手里掂了掂,对着戚继光挤了挤眼
睛,意味深长地笑道,「此物,可是大补啊。」

  戚继光见状,立刻露出了心领神会的笑容,他对着孙廷萧一拱手,语气中带
着几分恭维:「骁骑将军果然是识货之人。将军若是喜欢,末将那里还有存货,
随时可以为将军送来。」

  「好说,好说!」

  两人虽然只是初次见面,却仿佛一见如故的老相识,一路嘻嘻哈哈,勾肩搭
背地便来到了孙廷萧下榻的汤池院落。

  刚一进院门,孙廷萧便高声喊道:「鹿主簿,快,备上好的酒菜!另外,去
把秦琼、程咬金、尉迟恭三位将军请来,就说我请他们与戚将军一同畅饮!」

  鹿清彤闻声,连忙从屋里迎了出来,福了一礼,便转身去指挥下人准备酒宴
。孙廷萧扫了一眼院子,却没看到赫连明婕的身影,便随口问了一句。

  鹿清彤一边忙碌,一边忍着笑回答道:「回将军,明婕听说安节度正在某个
露天池子里表演」洗儿「的戏码,早就按捺不住,跑去看热闹去了。」

  孙廷萧的笑声让鹿清彤忍俊不禁,她摇了摇头,心想这位小公主真是看热闹
不嫌事大。

  很快,小院里便热闹了起来。

  鹿清彤亲自指挥着下人,在院中的石桌上支起了一只光亮的铜锅子。锅子底
下是烧得通红的炭火炉,锅中的汤底已经开始「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散发出
浓郁的骨汤香气。

  桌上,已经排开了若干精致的佐料碗碟。翠绿的葱段和韭菜花,被霜打过显
得格外清甜的青菜,以及用大片薄刃旋切而下,码得整整齐齐的鲜红羊肉卷。这
种围炉涮肉的吃法,在如今的天汉朝虽然不算罕见,但那些琳琅满目的调料,尤
其是一些盛在小碟中,呈现出黑色、棕色,散发著浓郁香气的粘稠酱料,却是戚
继光从未见过的。

  鹿清彤看出了他的好奇,她保持着端庄的仪态,款款上前,柔声介绍道:「
戚将军有所不知,这是我们将军的特别制法,用上好的芝麻研磨而成的酱料。等
一下可以依照个人口味,与腐乳、韭花等调料配在一起,用来蘸烫熟的羊肉,最
是理想不过。」

  「状元娘子说的是,」孙廷萧笑着走了过来,他亲热地揽住戚继光的肩膀,
指着那盘羊肉道,「赫连部那些家伙,每到入冬,就总要送些肥羊给我。这些可
都是在草原上吃百草长大的,是顶好的货色,肉质细嫩,就算什么都不蘸,白口
吃也是清甜鲜嫩,没有半点膻味。」

  正说着,院门口传来了几声豪爽的大笑。秦琼、程咬金和尉迟恭三人,已经
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他们一进院子,便哈哈大笑,半点没有在官场上那套装模
作样的虚伪客套,气氛瞬间变得热烈而随意。

  「好哇!我就知道有好吃的!闻着这味儿就过来了!」程咬金嚷嚷着,毫不
客气地就在桌边坐下。

  「见过戚将军!」秦琼和尉迟恭则是先对着戚继光抱了抱拳,算是打了招呼

  孙廷萧看着自己这几位爱将,脸上也露出了真正放松的笑容。他大手一挥,
高声招呼道:「都别站着了,快坐!今天咱们不谈军务,只管吃好喝好,吃好喝
好!」

  戚继光依着鹿清彤的指点,调了一碗浓香的芝麻酱,又配上些许腐乳和韭花
,学着众人的样子,夹起一片在滚汤中七上八下地涮了涮,待羊肉变色,便立刻
捞出,在酱料里滚了一圈送入口中。

  羊肉的鲜嫩、芝麻酱的醇厚、腐乳的咸香,几种味道在他口中完美地融合在
一起,让他不由得眼前一亮。

  「好!好一个神仙吃法!」他由衷地赞叹道,随即又有些遗憾地咂了咂嘴,
「末将此次前来,行囊中倒是带了几块自己研制的」光饼「,此物若是配着这涮
肉同吃,滋味必然更佳。」

  「哦?光饼?」孙廷萧顿时来了兴趣,「倒是头一次听说。快,取来让我们
开开眼界。」

  戚继光略带歉意地笑了笑,从随身的包裹里取出了几块干硬的圆饼。那饼子
看起来毫不起眼,只是用面粉烤制而成,中间还有一个小孔。

  孙廷萧毫不客气地拿过一块,掰了一小角放进嘴里,只觉得口感坚硬,但细
细咀嚼,却别有一番麦香。他又掰了一块,抹上些鹿清彤特调的酱料,再送入口
中,那滋味顿时变得丰富起来,饼的干香与肉的鲜嫩、酱的醇厚交织在一起,颇
为不错。

  戚继光见他喜欢,便笑着介绍起来:「此饼以面粉加少许盐巴烤制,做法简
单,最要紧的是耐放。我在东南沿海追剿倭寇,战事不休,将士们连生火做饭的
功夫都没有。我便想出了这个法子,让军中伙夫提前烤制好这种饼,中间开孔,
可以用绳子串起来挂在身上,行军作战之时,饿了便取下一块充饥,极为方便。

  众人听着,都点了点头,心中对这位年轻将领的实用之才又多了几分佩服。

  就在这时,一旁的程咬金却挠了挠头,瓮声瓮气地问了一句:「戚将军,你
这来骊山休沐,是来享福的,怎么还随身带着行军打仗的干粮?」

  这句无心之言,却一下子问到了点子上。

  戚继光闻言,只是笑了笑,说道:「程将军说笑了,末将身无长物,唯有这
饼子,是自掏腰包置办的,吃惯了,离不得。」

  此话一出,立刻就明白过来。这位戚将军,对外极尽拉拢,出手阔绰,无论
是送给孙廷萧的海狗鞭,还是想送给岳飞老母的胡姬,都是价值不菲的重礼,为
的就是在朝中铺路搭桥。而他自己,却过着这般简朴的生活,连休沐享乐之时,
吃的都是军中的干粮。那些花出去的钱,恐怕一分一厘都是算计好了,要用在刀
刃上的。

  想通了这一层,众人不禁莞尔,心中对戚继光这位八面玲珑却又严于律己的
同僚,都生出了几分异样的观感。

  孙廷萧看着戚继光,脸上的笑容变得真诚了许多。他缓缓举起酒杯,对着戚
继光,沉声说道:「戚将军,孙某,敬你一杯!」

  孙廷萧的这一杯酒,带着不容置喙的真诚。戚继光连忙举杯,与他一饮而尽
,随即才略带拘谨地开口,算是解释自己方才的「憨直」。

  「不瞒各位将军,」他对着众人一抱拳,言辞恳切,「末将此次奉调北上,
乃是严相从中设法。只是具体去向,尚未得圣人明旨。严相嘱咐末将,先与朝中
名臣、各位将军打好关系,日后在朝中行事,也方便一些。」

  他这番大实话一出口,孙廷萧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好!说得好!」

  他一笑,秦琼、程咬金、尉迟恭三人也像是得了号令一般,跟着一齐哄堂大
笑起来。四位悍将的笑声在小院中回荡,震得屋檐下的冰凌都仿佛在颤抖。这突
如其来的阵仗,倒是笑得戚继光心中一阵发毛,他端着酒杯,愣在当场,完全闹
不明白这几位究竟是在搞什么名堂。

  就在这尴尬的时刻,鹿清彤嫣然一笑,她端起自己的酒杯,缓缓起身,对着
戚继光遥遥一敬:「骁骑军素来只敬英雄。戚将军在东南沿海,为国镇守海疆,
护佑一方百姓,此乃大功。如今又能不计身份,屈身待人,是为真英雄。清彤敬
将军一杯。」

  她的话语如春风拂面,瞬间化解了场中的尴尬。那几位还在大笑的将军也渐
渐收了声,纷纷点头称是。原本有些诡异的画面,顿时显得温馨了许多。

  「将军远道而来,不知家眷如何,是否也一同跟来了?」鹿清彤放下酒杯,
柔声问道,尽显女主人的体贴周到。

  「多谢状元娘子挂怀,家中妻儿随后便到。」戚继光感激地答道。

  鹿清彤又道:「想必将军尚未在长安觅得合适的居所,若有需要,清彤可代
为协助一二。」

  「别客气!都是哥们儿,都是哥们儿!」孙廷萧方才在温泉里就喝了不少,
这会儿又是几杯烈酒下肚,整个人显得颇为放得开。他一边大声嚷嚷着,一边伸
手抹了抹刚刚笑出来的眼泪,可随即,却又毫无征兆地长长叹了一口气,脸上的
笑意,竟化作了一丝难言的落寞。

  孙廷萧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叹息,让桌上的气氛为之一滞。

  戚继光见状,小心翼翼地放下筷子,试探着问道:「不知孙将军为何事叹息
?可是末将方才有何言语不当之处?」

  「不关你的事。」孙廷萧摆了摆手,他仰头又灌了一口酒,酒液顺着他粗犷
的脸颊流下,眼神中却带着一丝与他形象不符的复杂情绪,「我只是觉得,如今
天汉,似戚将军这般有将才、肯任事之人,却还要如此曲意逢迎,靠着钻营之道
才能在朝中立足,实在是……可惜了。」

  他这话,说得极为真诚,也说得极为大胆。

  戚继光闻言,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他摇了摇头,自嘲道:「让孙将军见笑了
。末将在东南平倭之时,若非上下打点得当,莫说粮草军械,便是调动县里衙兵
,都要看地方官的脸色。若非如此,练兵作战,处处掣肘,又如何能有所建树?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身处地方、受制于人的无奈与辛酸。

  孙廷萧点了点头,对此深有同感:「你说的这些,我懂。西南局势糜烂,圣
人给了我临机专断之权,行事自然比你方便许多。可即便如此,一路上那些地方
官僚,阳奉阴违、推诿扯皮者,也比比皆是,没个让人省心。」

  他这番话,也算是间接解释了,为何他平日里行事总是那般飞扬跋扈,不留
情面。在这样一个盘根错节、积弊丛生的官僚体系中,若非以雷霆手段行霹雳之
事,根本无法推动任何事情。

  桌上的气氛,因这番推心置腹的交谈,而变得沉重了几分。秦琼、程咬金和
尉迟恭三人,也都默默地喝着酒,不再言语。他们都是从底层一路拼杀上来的,
对于官场上的这些龌龊事,自然是再清楚不过。

  只有鹿清彤,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这几个男人,心中却是百感交集。她第
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在这些平日里看似风光无限的将军们身上,所背负的沉
重压力与不为人知的辛酸。

  眼看气氛就要朝着牢骚大会的方向一去不复返,孙廷萧及时打住了话头。他
不想在第一次见面时,就给这位新结交的同僚留下一个只知道抱怨的印象。

  「不说那些扫兴的事了!」孙廷萧摆了摆手,将话题引回了戚继光最擅长的
领域,「我听说,戚将军在东南对敌倭寇之时,独创了一种极为有效的阵法?」

  戚继光一听,精神顿时为之一振。谈起练兵打仗,他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自
信的光彩,与方才那个小心翼翼、曲意逢迎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放下酒杯,站起身来,用桌上的杯盘碗筷,简单地为众人演示起了他那套
名震海疆的「鸳鸯阵」。

  「……此阵一队不需多少兵丁,队长居中,前后各有长牌手、狼筅手、以及
长枪手、弓弩手。长短兵器结合,攻防一体……」戚继光一边摆着阵型,一边详
细地讲解着,「此阵法,最是克制那些来去轻灵、队形分散的倭寇。」

  讲解完毕,他又补充道:「不过,此阵专为小股接战设计。若是对上敌方的
大军阵,末将也有一些衍生的战法,只是苦于没有机会,尚未能在实战中检验。

  孙廷萧听得连连点头,眼神中满是赞许。他能看得出,这套阵法看似简单,
实则蕴含着极为高明的战术思想,是真正从血与火的实战中总结出来的精粹。

  「我还有一事不明,」孙廷萧继续问道,这个问题,才是他最好奇的,「倭
寇凶悍,杀人如麻,而将军麾下士卒,多是新近招募的矿工、农夫。将军是如何
编练他们,才能让他们在以少敌多之时,有足够的胆气,去对抗那些亡命之徒组
成的倭寇呢?」

  这问题,问到了戚继光治军思想的核心。

  戚继光闻言,脸上露出一丝自豪的笑容。他重新坐下,将自己那套独特的练
兵韬略,向在座的几位军中大佬,娓娓道来。从如何通过严明的军纪来约束士卒
,到如何通过逃兵惩罚和厚赏来激发他们的血性与荣誉感,再到如何通过反复的
操练将阵法刻入每一个士兵的骨髓,形成肌肉记忆……

  他讲得深入浅出,条理分明,让在座的几位沙场宿将,都听得入了迷。就连
一向自视甚高的程咬金和尉迟恭,脸上都露出了钦佩的神色。他们意识到,眼前
这个看似油滑的年轻将领,在治军练兵一道上,确实有着自己独到而深刻的见解
,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帅才。

  戚继光一番关于练兵治军的真知灼见,让孙廷萧麾下这几位骄兵悍将都听得
心悦诚服。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也愈发热烈。

  这时,戚继光也终于将话题引到了他此次前来,最想请教的事情上。

  「孙将军,」他放下酒杯,对着孙廷萧一抱拳,语气中充满了求知若渴的真
诚,「您在骁骑军中编练」书吏「一事,末将也早有耳闻。只是不知这书吏,究
竟有何妙用?还请将军不吝指教。」

  孙廷萧闻言,却只是笑了笑,并没有直接回答。他转过头,看向正坐在一旁
,小口小口斯文地吃着青菜的鹿清彤,对着她点了点头。

  鹿清彤立刻会意。她放下筷子,用餐巾轻轻拭了拭嘴角,然后才不卑不亢地
开了口。

  她并没有长篇大论地去讲书吏们如何处理繁杂的军中文书,而是将重点放在
了这些案头工作之外,书吏在军中所能起到的关键作用上。

  「……书吏之用,不止于文牍。」她的声音清亮而沉稳,在座的每一位都听
得清清楚楚,「更在于,他们是将军与士卒之间,最重要的一道桥梁。他们识文
断字,能将将军的意图、朝廷的恩旨,最准确地传达到每一位士卒耳中。平日里
,他们可以教导士卒读书写字,记录军功,代写家书,从思想上,将原本一盘散
沙的兵源,凝聚成一个有共同信念的整体。」

  「……而到了战时,」鹿清彤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当部队伤亡惨重,建
制被打乱之时,书吏的存在,更能确保部队的组织度不至于崩溃。他们可以迅速
统计伤亡,收拢残兵,重编队伍,将作战命令第一时间传达到每一个战斗单元。
可以说,一支有书吏的军队,与一支没有书吏的军队,在战场上的韧性与持续作
战能力,是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的。」

  她将自己这段时间在骁骑军中的实践与思考,毫无保留地讲了出来。

  戚继光听得是连连点头,如痴如醉,只觉得眼前仿佛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
。他之前只想着如何练兵、如何布阵,却从未想过,原来在这些硬实力之外,还
有如此重要的「软实力」可以提升军队的战力。

  孙廷萧在一旁看着,脸上满是满意的神色。他不住地给戚继光夹菜添酒,提
醒他道:「戚将军,光听了,快,吃菜,吃肉!这羊肉凉了就不好吃了。」

  戚继光这才如梦初醒,他连忙端起酒杯,站起身来,激动地对孙廷萧说道:
「末将今日,不光得了将军的酒肉款待,更得了将军这番金玉良言般的韬略教诲
!此番收获,胜读十年兵书!末将敬将军一杯!」

  孙廷萧也笑着举起了杯,与他重重一碰,说道:「不敢说什么教诲!你我都
是为国效力的同道中人,日后还希望戚将军能常来常往,多多交流才是。来,都
在这酒里了!」

  一顿酒宴,宾主尽欢。

  孙廷萧成功地向戚继光展示了自己的实力与胸襟,也初步赢得了这位军中新
贵的认可。而戚继光,也通过这次宴饮,摸清了孙廷萧这伙人的脾性,为自己未
来的仕途,铺下了一块重要的基石。

  就在众人推杯换盏,气氛正酣之时,院门口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赫连明婕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她那张俏丽的小脸上,写满了焦急与不安。

  原来,她兴冲冲地跑去看热闹,可圣人所在的华清宫内殿,又岂是她这么一
个名不正言不顺、只算骁骑将军「理论上」家属的小姑娘能随便进去的。她在门
口被拦下,急得团团转,便想去找先前收了好处的童贯公公帮忙。可等她好不容
易找到童贯时,童贯却一脸爱莫能助地告诉她,晚了,圣人此刻非但没有怪罪安
禄山的荒唐行径,反而正在兴头上,要大大地奖赏这位「忠心耿耿」的安节度呢

  「呼……呼……」赫连明婕跑到桌边,一手撑着膝盖,大口地喘着气,一张
脸涨得通红。

  「怎么了这是?」孙廷萧见她这副模样,连忙放下酒杯,拉着她坐下,「慢
慢说,不着急。来,先坐下吃饭。这位是戚继光戚将军……」

  他想为赫连明婕介绍一下新来的客人,可赫连明婕此刻哪里还顾得上这些。
她一把抓住孙廷萧的胳膊,连气都还没喘匀,就急切地说道:

  「圣人……圣人他……他赏了那个安禄山郡王的头衔!还……还要赐婚给他
……」

  孙廷萧闻言,倒是没觉得有多意外。安禄山下了这么大的本钱来讨好圣人,
捞个郡王当当,也算是「等价交换」。至于赐婚,他想了想,安禄山那老小子,
貌似确实是丧妻多年,圣人赐婚给他,也算是笼络人心的常规操作。

  可赫连明婕接下来的话,却让在场所有人的脸色,都瞬间变了。

  小公主因为跑得太急,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但每一个字,都如同惊雷一般
,在众人耳边炸响。

  「圣人要……要赐安禄山……和……和玉澍郡主成亲!」

  玉澍郡主!

  这个名字一出口,小院中原本热烈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鹿清彤「腾」地一下站起身来,手中的筷子都掉在了地上。她想起了书吏招
募那天,那位骄傲而又痴情的郡主,是如何当着所有人的面,对孙廷萧表露心意
的。那样一个正当妙龄、金枝玉叶的姑娘,非但得不到自己的心上人,反而要被
当成一个政治筹码,赐婚给安禄山那样一个年纪比她父亲还大、荒淫无耻的肥胖
胡人!

  鹿清彤几乎不敢想象,此刻的玉澍郡主,会是何等的绝望与无助!

  程咬金看了一眼身边表情瞬间凝固的孙廷萧,又转头看了看秦琼。秦琼对着
他,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多言。老程便闭上了嘴,只是端起酒碗,
一口气将碗中的烈酒喝了个精光。尉迟恭则是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新来的戚继光不了解其中的内情,但看着这骤然紧张的气氛,也只好眼观鼻
,鼻观心,沉默不语。

  一时间,桌上只剩下铜锅里「咕嘟咕嘟」的沸腾声。

  过了半晌,孙廷萧脸上的表情才重新松弛下来。他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一样,继续招呼着大家吃喝,甚至还起身,准备去屋角给炉子添些新炭火。

  他走到赫连明婕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平淡地说道:「行了,天
大的事也得先吃饭。坐下,吃肉。」

  然而,赫连明婕看着他那走向炭火堆的、显得异常平静的背影,却再也忍不
住了。她那双清澈的眸子里蓄满了泪水,带着哭腔,对着孙廷萧的背影急切地喊
道:

  「萧哥哥!郡主,玉澍……她就要被送给那种不要脸的东西了!你……你怎
么一点都不着急啊!」

  赫连明婕的质问,带着哭腔,回荡在寂静的小院里。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孙廷萧的背影上。

  然而,孙廷萧却像是没有听见一般。他只是不紧不慢地,用铁钳夹起一块块
的木炭,小心地装进一个小竹篓里。然后,他拎着竹篓走回桌边,将新炭续进炉
中,看着那炉火重新烧得旺了起来。

  他拿起筷子,又夹了几片鲜红的羊肉下到滚沸的锅中,这才抬起头,看向兀
自站在那里,满脸泪痕的赫连明婕。他甚至还伸手,拿起赫连明婕的料碗,细心
地为她又添了一勺芝麻酱,调了一碗她最喜欢的口味。

  「好了,莫要在客人面前哭鼻子,让人笑话。」他将调好的料碗推到赫连明
婕面前,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安抚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来,吃一口,乖。」

  平时里,赫连明婕总是那个吃飞醋的小姑娘。她不喜欢玉澍郡主痴缠着孙廷
萧,更不喜欢孙廷萧与苏念晚那剪不断理还乱的旧情。她巴不得所有围在孙廷萧
身边的女人都消失才好。

  可此时此刻,当她亲耳听到玉澍郡主那悲惨的命运时,心中却只剩下同为女
人的同情与愤慨。更让她无法理解和接受的是,自己心中那个无所不能、顶天立
地的大将军,在听到这个消息后,竟然会是这般无动于衷的反应。

  这不对!这不应该是他!

  在赫连明婕的心里,她的萧哥哥,既不该没有胆量去插手这件事,更不该没
有办法去插手这件事!他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一个爱慕他的女子,被推进火坑而无
动于衷呢?

  她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倔强地站在那里,就是不肯坐下。

  孙廷萧看着她那副又委屈又气愤的模样,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夹起一片刚
刚烫熟的羊肉,蘸了蘸料,亲自送到了她的嘴边。

  「听话,」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温柔,「先吃饭。」

  赫连明婕最终还是没能拧过孙廷萧,她带着泪,赌气似的张开嘴,将那片羊
肉吃了下去。孙廷萧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将她按在座位上。

  小院里的气氛,却再也回不到方才的热烈。

  戚继光是个极有眼色的人,他见此情景,知道自己再待下去已是不合时宜,
便立刻起身,准备告辞。

  「孙将军,天色已晚,末将……便不久留了。」

  鹿清彤连忙起身,她简单地挽留了两句,见戚继光去意已决,便也不再强留
,只是温言说道:「今日招待不周,还望戚将军海涵。」

  说着,她便亲自将戚继光送出了院门。

  程咬金他们三个,自然也看懂了这气氛。见外人走了,他们也觉得再待下去
不合适,便纷纷擦了擦嘴,各自找了个理由,溜回了自己的屋子,将这方小院,
留给了孙廷萧和还在生闷气的赫连明婕,以及一旁心事重重的鹿清彤。

  待到院中只剩下他们三人,孙廷萧才缓缓放下筷子,看着兀自抹着眼泪的赫
连明婕,语气平淡地开口了。

  「这是圣人赐婚,金口玉言,我一个做臣子的,当然无权干涉。」他顿了顿
,又补充了一句,语气中听不出是自嘲还是认真,「况且,我本就对郡主无意,
几次三番地拒绝她,你也看在眼里。如今她既有了归宿,日后便也不会再来纠缠
于我,你不是一直盼着如此吗?怎么,现在又不高兴了?」

  「我怎么可能高兴得起来!」赫连明婕猛地抬起头,她那双哭得通红的眼睛
里,满是愤怒与失望,「我又不是没人性!我只是……我只是不喜欢她总缠着你
,可我也没想过要她去嫁给安禄山那种人啊!」

  面对赫连明婕那充满人情味的诘问,孙廷萧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但他
的眼神中,却闪过了一丝玩味的深意。

  圣人选择了赐婚,用一个皇室宗女去拉拢安禄山,而不是直接赏赐兵马、扩
大他节度使的权力。这本身,就说明了很多问题。

  这说明,圣人虽然表面上对安禄山恩宠备至,但内心深处,对他终究还是存
有忌惮的。用联姻这种方式,既能安抚住安禄山,又不会实质性地增加他的军事
实力。

  那么,安禄山又会如何应对呢?他会满意于这样一个年轻貌美的皇室少妻,
还是会觉得圣人只是在用一个女人来敷衍他?

  孙廷萧眯起眼睛,盯着炉膛里跳动的火焰,陷入了深思。他甚至没有去管还
在一旁抽抽噎噎、为玉澍郡主打抱不平的赫连明婕。

  鹿清彤走过来,轻轻地将赫连明婕揽入怀中,柔声安抚着她,同时对孙廷萧
说道:「将军,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你先……好好想想。」

  「不用想了。」孙廷萧却忽然开口,打断了她的话。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
冷静与果决,「既然是圣人金口玉言的决定,我总不可能公然抗旨,去把玉澍郡
主抢回来。那不叫英雄救美,那叫谋反。」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但这种婚事,为了彰显皇恩浩荡,一定会
大张旗鼓,搞得人尽皆知。朝廷要派隆重的送亲队伍,安禄山也必然要在幽州大
摆宴席,举办迎亲之礼,绝不会草草了事。这中间,就有许多事情可以看了。」

  「我要看看,安禄山接到圣旨后,究竟是什么反应;我要看看,圣人会派谁
去护送郡主,这送亲的队伍,又是如何安排;我还要看看……」

  他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目光幽深,不再言语。

  鹿清彤一手轻轻抚摸着赫连明婕的后背,另一只手,却不自觉地握紧了。她
看着孙廷萧的侧脸,轻声地,替他说完了那句未尽的话:

  「……还要看看,玉澍郡主她自己,究竟是何心思。」

  鹿清彤的分析,让赫连明婕那炸起的毛总算是顺了下来。她虽然依旧为玉澍
郡主感到不平,嘀嘀咕咕地抱怨着,但终究没有再继续闹下去。

  翌日,华清宫内再次大排筵宴。这一次,是由杨皇后亲自在她的宫中主持,
名为家宴,实则是在场的都是心腹重臣与得力大将,气氛比昨日的接风宴更为私
密,也更为微妙。

  酒过三巡,杨皇后笑盈盈地拉起安禄山肥硕的大手,当众正式宣布了圣人赐
婚的决定。

  安禄山立刻离席,肥硕的身躯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灵活姿态跪倒在地,对着圣
人的方向山呼万岁,声泪俱下地感谢皇恩浩荡。

  杨皇后满意地看着自己这位「好儿子」,慈爱地说道:「痴儿,快起来。圣
人待玉澍,可是如同亲生女儿一般,日后你定要好生待她,不可有半点怠慢。」

  「干娘放心!」安禄山立刻抹了把眼泪,胸脯拍得震天响,「儿子得蒙圣恩
,已是粉身碎骨无以为报!儿子这就上表,立刻返回幽州准备婚事。迎接郡主的
大驾光临,儿臣要将喜庆的帷幔,从幽州城一直铺到黄河边上!」

  这番豪迈而又充满奉承的表态,让在座的圣人龙颜大悦,他抚掌大笑,当即
表示准了,并让随行的礼部官员,立刻着手安排送亲的相关事宜。

  礼部侍郎连忙出列,躬身奏道:「启奏陛下,幽州路途遥远,今年是灾年,
河北一带盗匪流窜,不甚安宁。再加上郡主乃金枝玉叶,此次远嫁,礼制典仪绝
不可废。依臣之见,当派一位得力重臣作为正使,再遣一员大将率领精锐军士全
程护送,方能确保万无一失,彰显我天朝威仪。」

  此言一出,一直不动声色的右相杨钊,眼中精光一闪,他看似不经意地站了
出来,接过了话头:「礼部所言极是。臣以为,既然要派人护送,不若顺势派出
钦差,持节沿途巡视,安抚州郡,处理地方积弊。如此,既全了皇恩,又可整肃
地方,一举两得。」

  杨钊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但在场的哪一个不是人精?谁都听得出来,这
所谓的「巡视安抚」,不过是借着送亲的名义,往安禄山的地盘里掺沙子,敲山
震虎罢了。

  杨钊厌恶武将入朝掌权,早就看安禄山不顺眼,也曾多次在圣人面前进言,
说安禄山名为镇边,实有反心。如今有这么个名正言顺的机会,他自然不会放过

  这一安排,让原本一场单纯的政治联姻,瞬间变得更加充满了火药味。郡主
嫁过去,不仅仅是嫁给安禄山这个人,更是代表着朝廷的势力,要亲自踏入安禄
山经营多年的地界。

  安禄山节度幽州,但从黄河到幽州以南的广大河北地区,他又怎么可能不渗
透经营?现在杨钊提出,要让朝廷的钦差,将幽州以南的河北各郡县都视察一遍
,那言下之意,幽州本地呢?是不是也该让钦差进去瞧瞧?

  安禄山的眉毛不易察觉地动了一下,他那张堆满笑容的脸上,闪过一丝阴霾
。但他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憨厚忠诚的模样,抢在圣人开口前说道:「杨相所言极
是!河北地面上的匪患,确实该好好清理一下了!不劳朝廷费心,儿臣麾下节度
的兵马,即刻便可出动,沿途清剿,保证将道路梳理得干干净净,绝不让宵小之
辈惊扰了郡主的大驾!」

  他这番话,看似主动请缨,实则是想将钦差巡视的权力,牢牢掌握在自己手
中。

  「安节度此言差矣。」杨钊立刻冷笑着反驳道,「清剿匪患,本是地方州府
之责。您节度的兵马,乃是国之重器,专为防御外敌而设。若无圣人兵符调令,
便擅自大规模调动,深入腹地清剿内匪,莫非是想要僭越不成?」

  「僭越」二字一出,殿内的气氛顿时紧张到了极点。

  杨皇后夹在中间,看着一边是自己的亲哥哥,一边是自己的好干儿,脸上第
一次露出了左右为难的神色。

  就在这时,一直含笑不语的圣人,终于缓缓开了口。他轻轻敲了敲面前的玉
杯,制止了二人的争执。

  「好了,好了,」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此事,就依照
礼部的典仪来办。既要彰显皇家威仪,也要确保郡主安全。只是……这护送郡主
、巡视河北的正副使,该由谁来担任呢?」

  圣人这个问题一抛出,殿内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这送亲使臣的人选,绝不仅仅是护送一位郡主那么简单,更是代表了朝廷未
来一段时间内,对安禄山、对河北局势的态度。谁能拿下这个差事,谁就能在这
场政治博弈中,占据主动。

  然而,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身影,站了出来。

  「启奏陛下!」

  出列的,竟是骁骑将军孙廷萧。

  他那洪亮的声音,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臣,保举一人。」孙廷萧对着圣人躬身一拜,朗声说道,「东南抗倭名将
,戚继光将军!」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这一下,局面顿时变得更加热闹了。原本只是右相杨钊与安禄山之间的暗中
较劲,可戚继光,却是左相严嵩一党的人。孙廷萧这一手,直接将严嵩也拖下了
水。

  严嵩自己都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孙廷萧会突然来这么一出。他眯着老眼,
看着孙廷萧,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端倪。

  孙廷萧却像是没看到众人的惊愕一般,继续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他先是大
赞戚继光在东南抗倭的赫赫战功,又夸他治军严明,熟悉地方事务,是巡视河北
的不二人选。随即,他又话锋一转,给杨钊和严嵩两派都戴上了高帽,说什么「
杨相国举贤不避亲仇,严阁老为国甘让贤才」,一番话说得是滴水不漏,正气凛
然,让严嵩一时间竟也不好再反对什么。

  圣人和杨皇后听了,都觉得孙廷萧言之有理。戚继光既是有处理匪徒经验的
新锐,又不是杨钊一党的人,由他去,似乎正好可以平衡各方势力,确实是个不
错的人选。

  就在圣人点头,刚要赞同之时,被推到风口浪尖的戚继光,却自己站了起来

  他躬身一拜,言辞恳切地说道:「启奏陛下!蒙骁骑将军推举,感激不尽。
只是臣初从东南调任北上,于河北地理民情,一无所知,恐难当此重任。臣斗胆
,请为此次送亲副使,辅佐正使行事。至于正使人选……臣以为,骁骑将军智勇
双全,刚正不阿,由他担任,方能镇得住河北的局面!」

  戚继光这番话,更是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湖中。他不仅把自己摘了出去,反而
还将孙廷萧给推了上去!

  场面顿时变得更加热闹起来。

  一直沉默的左相严嵩,在短暂的错愕之后,立刻抚掌笑道:「戚将军谦虚了
!不过,由骁骑将军为正,戚将军为副,一主一辅,一猛一智,如此安排,甚为
允当,甚为允当啊!」

  严嵩这一表态,让安禄山顿时一阵无语。

  他算是看明白了,在这件事上,往日里斗得你死我活的杨钊和严嵩,竟然罕
见地达成了默契。一个出主意,一个出人,配合得天衣无缝。至于孙廷萧在这中
间究竟搞了什么鬼,他一时半会儿也想不清楚。

  眼看大势已去,再反对也无济于事,安禄山索性就坡下驴,再次跪倒在地,
大声说道:「圣上英明!由骁骑将军护送,儿臣一百个放心!儿臣,遵旨!」

  御座之上的赵佶,此刻已是龙心大悦。

  这个安排,简直是太完美了!

  孙廷萧这个人,自从被他提拔起来以后,干什么事都是成本低、效率高。西
南那一仗,不光打赢了,还顺带把地方上的烂摊子都收拾得干干净净,能力是绝
对没问题的。由他去巡视河北,肯定能镇住场子。

  再加上戚继光做副手,这人是严嵩提拔上来的,等于国舅杨钊提的要求,让
党争的另一派出了人,而真正去办事的,又是两边都不站的少壮派武将孙廷萧。
既敲打了安禄山,又平衡了朝中两派的势力。联姻顺利完成后,还能进一步巩固
和安禄山这种手握重兵的边疆节度使的关系。

  简直是一箭数雕,完美无缺!

  想到这里,圣人立刻端起了架子,一锤定音:「好!既然众卿都无异议,此
事,就这么定了!送亲队伍的一应事宜,着礼部协同办理,务必办得风光体面。

  孙廷萧见状,却还假惺惺地推辞了一番,他捂着胸口,咳嗽了两声,一脸病
容地说道:「启奏陛下,臣……臣最近偶感风寒,头晕体乏,怕是……难于远行
啊。」

  一旁的礼部尚书杨玄感立刻出列,躬身说道:「孙将军不必过虑。郡主大婚
,乃是国之盛典,按典仪筹备,尚需一段时日。待到一切准备就绪,将军的风寒
,想必也早就痊愈了。」

  「哈哈哈哈!」圣人被孙廷萧那装模作样的姿态逗得开怀大笑,他指着孙廷
萧,笑道,「孙卿,你就在这骊山,安心泡你的温泉,好好休养!此事,就全权
交给你去办了!护卫郡主的送亲队伍,就由你骁骑军的本部精锐担任,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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