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师父大人同修的第一百零八年】(1-10) 作者:红狐芦

送交者: 麻酥 [★★★声望勋衔R14★★★] 于 2025-12-21 2:25 已读5215次 1赞 大字阅读 繁体

#纯爱

【和师父大人同修的第一百零八年】(1-10)

作者:红狐芦

  第1章 一眼一生,我师云辞
  做了很久的心理斗争,我终于决定提笔,写下这个故事。
  不是因为它有多精彩,而是因为,我害怕忘记。
  修仙越久,凡心越淡。
  师父说这是好事,说明道心渐稳。
  可我分明感觉到,那些曾经刻骨铭心的记忆正在一寸寸褪色。
  生命中走过的故人,她们的面容愈发模糊得似镜中水月,曾经那些开怀大笑和失声痛哭的往事,也随着时间流逝愈发的看不真切。
  我今年一百零九岁,筑基大圆满。
  再过些年,若结不成金丹,恐怕连自己姓什么,来自哪里都会忘却。
  所以,我要写下,趁我还记得,趁我还是我。
  趁我心里还住着那个她。
  在此,请容我向您讲述这个故事。
  关于我,和我此生唯一的、无比敬爱的。
  师父大人。
  ……
  我来自地球,原是个土生土长的天津人。
  那年十二,我死于一场地震。
  二零一二年,六月十七日,下午两点三十七分。
  彼时我尚不知何为生离死别,只当那日与往常无异。
  我正坐在教室里昏昏欲睡,窗外的阳光很好,老师的粉笔字写得很慢,黑板上的数学公式像天书一样让人犯困。
  忽的,毫无征兆的,课桌开始摇晃。
  起初只当是谁在桌下晃腿,我还不耐烦地低头去寻。
  下一瞬,山摇地动,天旋地转。
  课桌颠倒,日光灯管砸落,尖叫声、哭喊声、水泥断裂的闷响混作一团。
  我被人流裹挟着往外冲,却在楼梯口被狠狠绊倒。
  有人从我身上踩过去。
  我挣扎着想爬起来,抬头却看见头顶的横梁正在坠落。
  很奇怪,那一刻我的脑海里没有恐惧,没有惆怅,只有一个莫名的念头。
  “我还是个处男,我还没有肏过女孩子,可惜。”
  然后,一片漆黑。
  我以为我会就此长眠。
  或者,按照那些小说里写的,死后的我会看见奈何桥、孟婆汤,看见前世今生走马灯一样在眼前流转。
  可都没有。
  我只是在无尽的黑暗与混沌中沉浮,如一片被抛入汪洋的落叶,无休无止的漂荡着。
  没有时间,没有方向,没有尽头。
  自坠入这虚无的深渊后,我的五感被剥夺殆尽。
  听不见,摸不着,嗅不到,与外界的一切触感皆化为乌有。
  那时,我终于体会到所谓的缸中大脑是何滋味。
  比被剁去四肢、挖眼割舌更残酷的,是连痛苦本身都被夺走,只剩一缕意识在永恒的空白里浮沉,了无终日。
  我不晓得自己死了多久,许是一瞬,许是已有千年。
  直到,一束白光,蓦地刺入了眼缝。
  模糊间,我动不得,看不清,只能听。
  风声,水声。
  还有不远处,一个女孩子甜腻腻而又慌乱乱的惊呼声:
  “天诶!?”
  那声音落下的刹那,被剥离已久的五感霎时窜遍我的四肢百骸。
  冷。
  彻骨的冷。
  寒意如千万根针,密密麻麻地扎进我的皮肤、我的骨髓、我的灵魂。
  我下意识想蜷缩起身子,却发觉四肢软若无骨,使不上半分力气。
  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落在我脸上,一片,又一片,化了,又落下。
  雪。
  是雪。
  “这……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会丢在这江雪边?”
  脚步声由远及近,踩在积雪上,咯吱,咯吱。
  紧接着,一双微凉却柔腻的小手将我从雪地里轻轻捧了起来。
  我吃力撑开眼缝,入目的是一片茫茫白雪,以及一张俯身望着我的俏脸。
  那是张稚嫩的小脸,眉目清秀,英气动人。
  少女穿着一身银狐毛领的素白斗篷,乌黑的发梢沾着几瓣雪花。
  此刻,她正用一种复杂的目光打量着我。
  “还活着……”
  她喃喃道:“这般冷的天,竟还活着。”
  说着,她将我拢进斗篷里,暖融融的体温隔着衣料传来,驱散了些许寒意。
  那是自我死后以来,第一次感受到温暖。
  我本能地往那温软的源头靠去,却听见她轻轻叹了口气。
  “小家伙,若是带你回家……”
  她声音顿了顿。
  我感觉到她抱着我的手臂微微收紧,又很快松开,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又很快动摇。
  “爹爹若是晓得了,定要将你丢出去的。”
  “淮阳城里那些世家大族,最忌讳的便是来历不明的孩子。何况我沈家是仙商,往来的皆是修士,规矩更重……”
  我听不太明白她在说什么。
  什么仙商?什么修士?
  但我听懂了一件事,她在犹豫要不要救我。
  风雪呼啸。
  她就那样抱着我,在漫天风雪里站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终究会把我放回那片冰冷的雪地,让我重新陷入那无边的黑暗与虚无。
  北风再次呼啸而过,吹得她斗篷猎猎作响,鬓边的几缕发丝被乱风吹拂在她白腻如玉的脸颊上。
  纵是这般狼狈,她的眉眼间仍有一股英姿飒爽的气韵,如凌霜傲雪的寒梅,清冷不屈。
  就在这时,我感觉到她低下头来,目光落在我脸上。
  而我恰好在这一刻,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睁开了眼。
  四目相对。
  她愣住了。
  我不晓得自己此刻是什么模样,也不晓得这具婴儿的眼睛里映出了什么。
  我只是看着她,用尽全身的力气,看着她。
  不是乞求,不是哀怜。
  只是看着。
  她好美。
  我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女孩子。
  沉默在风雪中蔓延。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轻轻笑了一声。
  “你这小眼神,倒跟本姑娘一样,倔得很哩。”
  她将我往怀里收了收,声音低了下去。
  “我在沈家活了十六年,从没为自己做过一个决定,嫁谁、学什么、见什么人,皆由不得我。”
  她深吸一口,将我紧紧贴上她柔软温热的胸脯。
  “小家伙,你既是我捡到的,那便是缘分,从今往后,你的命,便由我担着。”
  说罢,转身,迎着盛大风雪,她义无反顾迈开步子,弓着娇小的身躯拥着我一路向前。
  “便当是,本姑娘给自己做一回主。”
  隔天,腊月十七。
  这是师父捡到我的第二天。
  清晨。
  我是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吵醒的。
  睁开眼,入目是一顶绣着祥云纹的床帐,床角炭炉偶有细碎的噼啪声。
  暖。
  和昨日那片冰天雪地截然不同的暖意将我层层包裹着,软绵绵的被褥散发着淡淡的少女麝香,熏得人昏昏沉沉。
  “小家伙,你醒啦?”
  一张小脸凑了过来,正是昨日那位少女。
  她今日换了身家常的鹅黄袄裙,乌发松松挽了个髻,瞧着比昨日多了几分邻家姐姐的亲和。
  “昨儿个抱你回来,我娘吓了一跳,还以为我在外头……咳。”
  说到一半,她耳根微微泛红,清了清嗓子,转移话题道:
  “总之,你暂且就住在我这绣楼里。我与娘亲说了,你是我在城外庙里捡的,那老住持说你命格特殊,需得寻个有缘人寄养,否则活不过周岁。”
  她一边说,一边从丫鬟手里接过一只温热的小瓷碗,用银勺舀了些米糊,鼓腮吹了吹后小心翼翼地凑到我唇边。
  “我娘是信这些的,便没多问,只是爹爹那边……”
  她顿了顿,清眉微蹙:“爹爹还在外头跑商,等他回来再说罢。”
  我张嘴含住那柄银勺,温热的米糊滑入喉中,带着一股淡淡的甘甜。
  这是自我死后以来,第一次感受到满足。
  “对了,得给你取个名字。”
  喂完米糊,少女托着腮,歪头打量着我,眉眼弯弯。
  “昨儿个抱你回来的路上,我心里头就一直在想,也不求你将来大富大贵,只盼着你平平安安就好。”
  她想了想,忽然眼睛一亮。
  “就叫念安吧,念你一世安宁!”
  念安。
  我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前世我叫什么来着?
  恍惚间,那个名字竟有些模糊了。
  “小名就叫安安。”
  少女越想越满意,伸出纤指轻轻点了点我的鼻尖,指腹柔软温热,带着淡淡的脂粉香。
  “安安,安安……嗯,好听!”
  我动了动嘴角。
  这具婴儿的身体太过孱弱,连笑都笑不出来,只能发出一声含糊的咿呀。
  可她似乎懂了。
  “喜欢?那便这么定了!”
  她弯起眉眼,将我从被窝里抱了出来,让我靠在她怀里,指着窗外道:
  “安安,你看,雪停了。”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窗外是一座小巧的庭院,青石板路上覆着薄薄一层残雪,廊檐下挂着几盏红灯笼,一株老梅正开得热烈,点点嫣红映着白雪,美得像一幅画。
  “安安,等来年开春了,我带你去后山。”
  她的声音软软的:“那儿有片桃林,可漂亮了,还有条小溪,夏天可以捉大鱼!”
  “然后嘛,等安安再长大一些,我就教安安画符箓,赚符钱,若是日后我家安安灵根天赋还成,我便替安安去求个机缘,拜入仙门,还有还有……”
  她絮絮叨叨的为我盘算着前途,声音如溪水一样淌进我耳朵里。
  我靠在她温暖柔软的怀中,闻着她身上淡淡的少女馨香,看着窗外的雪景,朦胧间竟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
  前世的记忆像褪色的老照片,被这陌生而温暖的一切渐渐覆盖。
  “安安?怎么不动了?”
  少女低头看我,发现我直愣愣地盯着窗外,神情有些担忧。
  “是冷了吗?”
  她连忙将斗篷紧了紧,把我裹得更严实了些。
  “……”
  见状,我抿了抿唇,将那些纷乱的思绪压下去。
  罢了。
  都过去了。
  既然老天让我重活一回,那前尘往事,便让它随风去吧。
  我仰头看着少女,看着她因担忧而微微蹙起的俏眉,看着她眼底那抹真挚的关切。
  这一刻,我在心里默默许下一个念头。
  不管这一世会走向何方,不管这个世界有多少未知与危险。
  这个救我于风雪之中的小姑娘,我定要护她一世周全。
  “嗒—嗒—嗒——”
  思虑间,门外忽传来一阵脚步声。
  “云儿,娘有些话要与你讲。”
  话音未落,一个美妇人推门而入,约莫三十出头,穿一身藕荷色夹袄,梳一头少妇感发髻,眉目与少女颇有几分相似,却多了一份岁月沉淀的端雅。
  “娘。”
  少女唤了一声。
  美妇人点点头,目光却径直落在我身上,眉头微微蹙起。
  “这便是你昨日捡回来的那个孩子?”
  她走近几步,细细打量了我一番,眉头蹙得更深。
  “云儿,这孩子的事,娘想了一夜,还是觉着不妥。”
  少女抱着我的手臂微微收紧。
  “娘,您不是说……”
  “娘昨儿个是心软,可今早仔细一想,这事当真不好办。”
  美妇人叹了口气,在榻边坐下。
  “你爹爹再过几日便要回来了。他那脾气你是晓得的,若让他知晓你从外头捡了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回来……”
  她顿了顿,压低了声音。
  “云儿,咱们沈家是仙商,不比寻常百姓,府中一草一木都有人盯着。淮阳修士排外甚重,这孩子来路不清,贸然养在家里,往后有修士问起,旁人议论起,你让娘怎么交代?”
  “城东刘家的当家娘子前几日来问过,说她家二媳妇成亲多年无所出,正想抱个孩子养着。”
  美妇人伸手拍了拍少女的手背,语气放软了些。
  “不如就把这孩子送去刘家吧。刘家虽不如咱们沈家阔绰,可也是殷实人家,亏待不了他。”
  “不。”
  少女咬了咬娇嫩的唇瓣。
  她将我往怀里拢了拢:“娘,安安是云儿捡到的,云儿自个儿偷偷养着便是!”
  “你这孩子,怎么就犟上了?”
  美妇人眉头一皱,似是有些不耐:
  “你来养?你拿什么来养?你今年十六,自己还是个孩子呢,哪来的本事来养别人?更何况,再过些年你也是要成亲的!若让别家晓得你带了个孩子,你怎么办!?”
  “云儿自有法子。”
  师父低下头,看着怀里的我。
  美妇人愣了愣,似是没想到女儿会说出这样的话。
  屋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炭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良久,美妇人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你这孩子,倔起来跟你爹爹一个模样。”
  她揉了揉眉心,似是妥协了几分。
  “那你说,这孩子留下,往后该怎么安置?总不能没个名分,若是对外说是你弟弟,这容貌也不像,传出去反倒惹人忌讳。”
  闻言,师父将凤眸眯成一条细长的美缝。
  “这个嘛……”
  她低头,与我四目相对。
  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
  忽然,她俯首在我额头上落下一吻。
  “娘,云儿有主意了。”
  “什么主意?”
  “安安往后就叫云儿师父。”
  “……什么?”
  美妇人以为自己听错了。
  “师父!”
  师父瞧着我,笑靥如花,小脸上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咱们沈家是仙商,与那些散修多有往来。云儿就说是哪位前辈云游路过时托付给咱家照看的孩子,让他唤云儿一声师父,岂不是名正言顺?”
  师父越说越觉得这主意妙极,声音也扬了起来。
  “这样一来,既不用编什么姐弟的谎话,也不用担心旁人嚼舌根,这世上师徒缘分本就说不清道不明,谁还能去查不成?”
  美妇人被她这番歪理说得一愣一愣的。
  “可你才十六,哪有这么小的师父……”
  “怎么没有?”
  师父诡辩道:“娘您忘啦?城西那个卖符箓的张道士,他那徒弟都四十多了,他自己才六十出头,算起来收徒的时候也才二十不到呢。”
  “那……那也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
  师父打断了她,低头凑近我耳廓,那娇软的气息拂在我耳窍,痒痒的、暖暖的:
  “安安,叫师父。”
  我看着她那张明媚张扬的小脸,愣了愣。
  “来嘛,叫师父。”
  师父将柔腻的小脸贴着我脸左右摇动着,我肉乎乎的小脸被她蹭得微微发红。
  “咿吖吖~”
  我张了张嘴,发出一声含糊的咿呀,随后挥舞着白嫩的小肉手在师父的俏脸上胡乱捏巴着。
  “娘,你看你看!”
  师父见状大喜,一把将我举的高高,转向娘亲,笑得灿烂。
  “他答应了,安安答应了!”
  美妇人看着自家女儿那副得意洋洋的模样,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得额角突突直跳。
  “你这孩子……”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终究还是没再说什么。
  就这样,我在沈家有了一个名分。
  沈念安。
  淮阳仙商,沈家大小姐的亲传弟子。
  从此,那个在风雪中将我捡回来的少女,便正式成了我此生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
  师父。

  第2章 一生一瞬,师父养我的那些日子
  成了师父的徒儿,并不意味着一切就此顺遂。
  因为养孩子这件事,远比师父想象中的要难。
  不,应该说是难上百倍。
  头几日,师父还兴致勃勃的,抱着我在绣楼里转来转去,时不时凑近了端详我的眉眼,亲吻我软嫩的小脸。
  可还没过三日,她便笑不出来了。
  首先是吃。
  婴儿不比大人,吃不得寻常饭食,只能喝些米糊羊奶之类的流食。
  偏生这具身子太过孱弱,肠胃娇气得紧,稍有不慎便要吐奶腹泻。
  头几日,师父喂我喝羊奶,我直吐了她满身。
  师父哪里经历过这个?
  她一个十六岁的姑娘家,从小被人伺候着长大,何曾伺候过别人?
  见状,师父怔了怔,低头看着自己那件被奶水糊了一片的鹅黄袄裙,又看看我,旋即鼓着香腮哼了一声:
  “臭安安,又把师父的新衣裳糟蹋了。”
  说是这么说,但她还是耐着性子一点一点地喂,吐了就擦,擦了再喂,反反复复,从无半句怨言。
  后来她渐渐琢磨出门道,知道要把羊奶温得略凉一些,喂的时候要慢,要等我咽下去了再喂下一口。
  这些事,本该是丫鬟做的。
  可师父不许旁人插手。
  “安安是我徒儿,自然该我这个当师父来照顾。”
  她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
  当然,后来的尿布,也都是师父亲手替我换的。
  这实在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我本不愿写,可既然要记录那段时日的真实,便不能避讳。
  我虽有前世的神智,可这具身子终究只是个婴儿,吃喝拉撒皆凭本能,半点由不得自己做主。
  头一回给我换尿布时,师父咬着牙,颤巍巍地为我将尿布揭开。
  下一瞬,一股浊气扑面而来,她猛地别过头,干呕了两声。
  可她没有撒手。
  她一边强忍着不适,一边笨拙地用温水给我擦洗,手法生疏,却极认真。
  “呼……总算完了。”
  新尿布系好的那一刻,她长长地舒了口气,撸起袖子将那沾满污秽的尿布丢进尿盆。
  我躺在床上,心里满是愧疚。
  我想说一声抱歉,可张嘴只能发出咿呀之声。
  师父见我咧着嘴,还以为我在笑她,洗净手后回身伸指戳了戳我的小肚子。
  “哼,逆徒,还敢笑!”
  我被她戳得咯咯直乐,手脚乱蹬。
  “哼哼,安安还不快快长大,以后天天给为师端茶倒水、捶背揉肩!”
  养孩子最累的,从来不是白天,而是夜里。
  婴儿总是夜啼,半夜三更的,我一哭,师父便得爬起来。
  有时是饿了,有时是尿了,有时什么事都没有,就是单纯的哭闹。
  我控制不住这具身子,它饿了就要吃,不舒服就要哭,这是本能,刻在骨血里,压都压不下去。
  那些日子,师父几乎把所有的心力都耗在了我身上。
  白日里喂我吃饭,哄我入睡。
  夜里我一哭,她便披衣起身,将我抱在怀里来回踱步,一边轻拍着我的后背,一边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
  有时我闹得凶了,她便索性抱着我在屋里走上一整夜,从子时走到卯时,直到我在她怀里沉沉睡去。
  有一回,我半夜醒来,发现自己正被她抱着。
  而她却靠在床柱上睡着了,小脑袋一点一点的,随时都要歪倒。
  我看着她,心口发涩。
  她才十六岁,正是这世上最好的年华,本该无忧无虑地做她的世家小姐,学她的符箓之道。
  却因为我这个从雪地里捡回来的婴孩,熬坏了身子,误了修行。
  她图什么呢?
  我不晓得。
  我只晓得,这份恩情,怕是一辈子都还不清了。
  腊月廿三,小年。
  沈家上下忙着祭灶扫尘,为即将到来的年节做准备。
  厨房里飘出灶糖的甜香,廊下挂起了新的红灯笼,仆役们进进出出,脸上都带着喜气。
  可师父却没有参与这些热闹。
  她抱着我坐在绣楼的窗边,望着院中忙碌的人群,目光有些恍惚。
  “安安,爹爹明日就要回来了。”
  我望着师父微微蹙起的眉,心里明白她在担心什么。
  师父的爹爹,他会允许我的存在吗?
  会允许一个来历不明的婴孩跟着自己的女儿吗?
  “爹爹若是恼了,为师倒不怕挨骂。”
  师父喃喃道:“就是怕他偷偷把你送走……”
  说到最后,她的眼眶微微泛红。
  我伸出小手,想碰碰她的脸,却只够到她的下巴。
  师父愣了愣,随即展颜一笑。
  “好了,不说这些丧气话。”
  她抓住我的小手,在温润的掌心里轻轻摩挲。
  “不管怎样,师父都不会丢下你的,大不了……大不了……”
  腊月廿四,傍晚。
  沈家老爷回来了。
  我是被院中的喧闹声吵醒的。
  车马辚辚,仆役们恭敬的问安声此起彼伏,其间还夹杂着几声灵兽低沉的嘶鸣。
  那是拉车的白鹿,沈家跑北线商路专用的脚力,能在雪原上日行千里。
  师父抱着我立在绣楼窗前,身子绷得紧紧的。
  “爹爹回来了。”
  她深吸一口,说道:“走,咱们去正堂。”
  正堂里,炭炉烧得正旺,一只青铜香兽吐出袅袅轻烟,是安神宁心的檀木香。
  我被师父抱在怀里,立在堂中。
  沈家老爷沈长青坐在上首的紫檀椅上,一身玄色直裰尚未换下,腰间跨剑,面容方正,两鬓染霜。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久久没有说话。
  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趴在师父怀里,能感觉到师父的心跳在加速,咚咚咚,比平日里快了许多。
  美妇人站在一旁,脸上带着几分忐忑,不时偷觑着丈夫的神色。
  “云儿。”
  沈长青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平静。
  “这孩子是怎么回事?”
  师父将事情的经过简单说了一遍,从江边雪地里捡到我,到带回家中,到取名念安,到定下师徒名分。
  沈长青静静听着,面无表情。
  待师父说完,他又沉默了许久。
  “你给他取名念安,又收他为徒?”
  “是。”
  “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师父垂下眼:“女儿知道。”
  “你知道?”
  沈长青冷哼一声,猛地站起身来。
  “你知道什么!”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吓得美妇人打了个哆嗦。
  “你一个十六岁的姑娘家,从外头捡了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回来,还给他安了个师徒的名分,你可想过,这事传出去,沈家的脸面往哪儿搁?你的清誉往哪儿搁?”
  “爹爹……”
  “住口!”
  沈长青一挥袖,打断了师父的辩解。
  “我沈家世代仙商,与淮阳各路修士多有往来。那些人最重来历根脚,甚是排外,一个来路不清的孩子,今日是你的徒弟,明日便是旁人攻讦我沈家的把柄!”
  “更何况……”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一般落在我身上。
  “你可曾想过,这孩子为何会被丢在那风雪之中?”
  “寻常人家,便是再穷苦,也不会将亲生骨肉弃于野外。除非……”
  他冷冷道:“除非这孩子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疾,或命格犯冲,养在家中会带来祸患。”
  师父的身子僵了一瞬。
  这话,她显然没有想过。
  “你还有脸叫我爹爹?”
  沈长青冷笑一声。
  “为父给你的《渊乙练气诀》,这些日子可还有练?静心符又画了几张?”
  师父低下头,咬了咬唇:“女儿……女儿这些时日忙着照顾安安,功课……落下了些……”
  “落下了些?”
  沈长青气极反笑。
  “你娘与我说,你已七日未曾打坐,十日未曾动笔画符,《渊乙练气诀》更是碰都未碰,这叫落下了些?”
  “你自己是什么资质,你心里没数吗?杂灵根,五行俱全,修炼起来事倍功半,你若不比旁人加倍努力,这辈子都别想踏入筑基之境!”
  “可你呢?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婴孩,把自己的前途全耽误了!”
  他越说越怒,声音在正堂里回荡。
  “沈云辞,你是不是觉得自己了不起?觉得自己救人一命,便可以不顾一切?”
  “我告诉你……”
  “爹爹!”
  师父忽然抬起头,打断了他的话。
  “爹爹说得对,是女儿考虑不周。”
  “但女儿不后悔。”
  沈长青的眉头皱得更紧:“你说什么?”
  “女儿说,不后悔。”
  师父将我往上托了托,让沈长青能看清我的脸。
  “爹爹总是教导女儿,行商之人要讲信义,为人处世要对得起良心,勿以善小而不为,女儿这回,只是照着爹爹的话做了。”
  “至于功课……女儿会补回来的,欠下的符纸,女儿日后也会还上。”
  “但安安是女儿的徒儿,女儿绝不会放手。”
  话音落下,堂中一片寂静。
  美妇人惊恐地看着女儿,仿佛不敢相信这番话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
  沈长青站在那里,脸色阴晴不定。
  我躺在师父怀里,能感觉到她的手臂在微微发抖。
  良久。
  沈长青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重新坐回椅上,揉了揉眉心,神情疲惫了许多。
  “云儿,过来。”
  师父愣了愣,抱着我走上前去。
  沈长青看着她,又看了看我,目光复杂。
  “你可知,何为师父?”
  这个问题来得突然,师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师父……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
  “书上的东西,为父不要听。”
  沈长青打断她。
  “我问你,在你心里,师父是什么?”
  师父沉默了。
  她低头看了看我,又抬头看向爹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作答。
  “女儿……女儿不知道。”
  “不知道?”
  沈长青强硬道:
  “为父告诉你。今日你为他换尿布,喂他吃饭,哄他入睡,觉得自己付出了很多。可你想过没有,这样的付出,你能坚持多久?一月?一年?还是十年、二十年?”
  “孩子会长大,会生病,会闯祸,会有自己的脾气和想法。他将来或许不如你意,或许让你失望,或许甚至会伤害你,到那时候,你还愿意做他的师父吗?”
  “一日为师,终生为母,说来轻巧,做来却难。”
  沈长青的目光深沉下去。
  “你今日一时心软将他捡回来,日后若是后悔了,他怎么办?你若中途撒手不管了,他又怎么办?”
  “你既要做人家的师父,便要想清楚这些事。”
  师父低着头。
  “女儿……女儿想清楚了……”
  “不,你没有。”
  沈长青摇头:“你还太小,不懂什么是责任,什么是担当,一时的心软,终会酿成大祸。”
  “师徒一场……那是要用一辈子来还的缘分。”
  沈长青说着,声音却愈发沙哑下来。
  这天晚上,他和师父说了很多,说着说着眼眶居然泛红了。
  不知怎的,他最后竟是同意了师父收留我,不过也和师父约法三章。
  一、我既是师父的徒儿,便由师父全权负责,吃穿用度、教养管束,都是师父的事。
  二、师父养我可以,但不能耽误师父自己的修行,练气之法不可荒废,符箓之道不可偷懒,为人师者,自己先要立得住。
  三、好好待我。
  那一夜之后,我在沈家彻底安顿了下来。
  而沈长青则再未提过将我送走之事。
  他待我虽算不上亲近,却也从无苛责。
  偶尔他会来绣楼,远远地看着师父教我认字、画符,面上不动声色,眼底却有几分我看不懂的情绪。
  后来我才知晓,沈长青原来也是个遗孤,幼时奄奄一息时,被一位云游的女修救下。
  那女修是沈家的仙商,常年在外行走,见他命悬一线,便收他为徒,取名长青。
  谁知数年后,女修在一次押运灵材途中遭几名魔修截杀,她本可以丢下沈长青逃跑,可一日为师,终生为母。
  女修念师徒情分,终究还是带着年少的沈长青杀出去了,临终前为护他周全,女修谎称沈长青是自己亲生骨肉,托付给了沈家本家。
  沈长青感念这份以命相护的师徒恩情,此后便一直留在沈家,一步步修行,带领沈家做大做强,直至执掌家主之位。
  时光如水,悄然流逝。
  我在师父的照料下,一日日长大。
  会爬了,会坐了,会扶着桌沿摇摇晃晃地走路了。
  会叫人了。
  第一声喊的,自然是“师父”。
  那日,师父正抱着我在庭院里晒太阳。
  我忽然张口,含含糊糊地唤了一声。
  “嘶……呼……”
  师父没听清,低头问我:“安安,你说什么?”
  我又喊了一遍,这回清楚了些。
  “师……师父……”
  师父愣了一瞬,随即将我紧紧搂进怀里。
  少女那时的笑容让我这一辈子忘不掉。
  “娘,我当师父了——!我有徒儿了——!”
  随着我渐渐长大,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也一点点清晰起来。
  这里不是地球。
  这里是一个有仙人、有妖魔、有各种奇奇怪怪物种的修仙世界。
  我所在的地方叫淮阳城。
  而师父家则是淮阳城有名的仙商,卖符箓、卖丹药、卖法器,也收购各种天材地宝。
  总之,就是专门做修士的买卖。
  我就是在这里,懵懵懂懂地长到了三岁。
  那年开春,师父带我去了城外的桃花林。
  彼时正是三月,桃花开得正盛,漫山遍野皆是粉白相间的花海,花瓣随风飘落,落在溪水里,顺流而下。
  师父牵着我的手,走在山路上,裙摆扫过路边的野花,惊起几只蝴蝶。
  “安安,你知道什么是修仙吗?”
  师父忽然问道。
  我摇了摇头。
  虽然前世看过不少修仙小说,但那都是文人墨客的臆想,真正的修仙是什么模样,我并不清楚。
  “修仙啊……”
  师父蹲下身,与我平视,伸手揪了一片桃花瓣,放在掌心。
  “你看这花瓣,春生夏长,秋枯冬落,一岁一枯荣,便是它的命。”
  她轻轻吹了口气,那花瓣便打着旋儿飘了出去。
  “可若是这花瓣有了灵智,不甘随波逐流,不甘化作春泥,它想永远盛放在枝头,想看尽这世间万般风景,那它就得……”
  师父顿了顿,抬手指向远处的青山。
  “修炼。”
  “汲取天地灵气,洗练己身,一步步褪去凡胎,直至羽化飞升,与天地同寿。”
  “这,便是修仙。”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远山如黛,云雾缭绕,隐约可见几只白鹤振翅飞过,消失在云层深处。
  “师父也在修仙吗?”
  “算是罢。”
  师父苦笑了一声。
  “为师资质平平,只有一缕残次的杂灵根,勉强入了练气五层,这辈子怕是连筑基都无望了。”
  “师父,安安以后会很厉害的。”
  我伸出小手,握住师父的指尖:“等安安长大了,安安保护师父。”
  师父闻言笑了起来,弯弯的眉眼像极了三月的桃花。
  “好,那师父就等着安安来保护。”
  她将我抱起来,放在肩头,指着远处的青山道:
  “安安你看,那座山叫青云山,山上有一座大宗门,叫青云宗,是咱们淮阳最厉害的修仙门派。”
  “等你再长大些,师父就送你去青云宗试试机缘,若是能被哪位前辈看中,收做入室弟子……”
  她没有说下去,但眼里的期许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望着那座云雾缭绕的青山,心里却在想别的事。
  师父说她资质平平,这辈子无望筑基。
  那我呢?
  我会是什么资质?
  四岁那年,师父开始正式教我修行。
  不过,不是教我吐纳练气。
  我年纪太小,经脉尚未长成,贸然修炼只会伤了根基。
  她教的,是最基础的识文断字,以及沈家安身立命的本事,符箓之道。
  “安儿,画符讲究心静。”
  师父握着我的手,在黄纸上一笔一画地勾勒。
  “手要稳,气要沉,落笔时心中须得存想符文的模样,将自己的心意灌注其中,一旦分神,这张符便废了。”
  我照着她的样子,认真地描画。
  朱砂为墨,狼毫为笔,黄纸上渐渐浮现出一道道简单的纹路。
  静心符。
  这是最入门的符箓,没有任何攻伐之力,只能让人心绪平和、驱散杂念,在市面上一张也就值个五枚符钱。
  可即便是这样简单的符,我也画废了无数张。
  手抖了,废。
  墨迹晕开了,废。
  符文歪了一点点,还是废。
  竹篓里的废符越堆越高,师父却从不急躁,只是一遍遍地握着我的手,耐心地纠正。
  “没关系,师父一开始也是这样的,慢慢来,不着急。”
  如此反复,不知练了多少日。
  终于有一天,当我落下最后一笔时,那张黄纸微微发出一道淡淡的光芒。
  刹那间,我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安逸从纸面涌入我的眉心。
  成了。
  “师父,安儿成了!”

  第3章 那年大雪,师父二十八
  成功画出静心符的那天,师父高兴坏了。
  她一把将我抱进怀里,拥着我在屋里转了好几圈,吻得我脸颊通红。
  我被她亲得晕头转向,却也跟着傻乐。
  说来,那张符纸直到现在也一直被师父带在身上。
  “这是安儿的第一张符,为师自要好生收着。”
  师父笑吟吟地说。
  那年,我四岁,师父二十。
  此后,我便正式踏上了制符这条路。
  师父说,九层之台,起于累土,根基不稳,日后便走不长远。
  我深以为然。
  后几年里,我每日卯时起身,跟着师父打坐,虽经脉尚未长成,却也能感应到周遭若有若无的灵气。
  辰时用早膳,之后便是识字读书。
  沈家藏书不少,多是些修仙杂记、符道手札,师父挑了几本入门的给我,让我慢慢研读。
  午后是画符的时间。
  我坐在书案前,研墨、裁纸、存想、落笔,日复一日,寒暑不辍。
  竹篓里的废符换了一筐又一筐,我的笔法却愈发稳健,符文也愈发圆融。
  师父总是坐在我身旁,手里捧着一卷符谱,时不时指点我几句,更多的时候只是静静看着,目光温柔。
  傍晚时分,师父会带我去后山走走,有时采些草药,有时捉几尾溪鱼,有时什么也不做,只是在夕阳下静静地坐着,看云卷云舒。
  那几年,是我这一世最无忧无虑的日子。
  那时的师父,还是那个明媚张扬的少女,眼底永远盛着光,嘴角永远挂着笑。
  那时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
  我以为,师父会永远是那个在风雪中将我捡起的少女,永远鲜活,永远明亮。
  可后来我才明白,这世间最残忍的事,不是苦难本身,而是它来得毫无征兆。
  ……
  四岁那年的冬天,我第一次见到了沈家的其他人。
  那是年关将近的时候,沈家在淮阳城的几房族人齐聚本家,商议来年的生意。
  沈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本家在淮阳城,另有三房分支,分别在青阳县、云溪县和落霞县。
  三房之中,以青阳县的二房势力最盛,当家的沈长河与沈长青是堂兄弟,早年间颇有些龃龉,后来虽表面和解,私下里却一直不大对付。
  这些事,都是后来我慢慢才知道的。
  那时候的我,只是个四岁的孩子,躲在师父身后,怯生生地打量着那些陌生的面孔。
  “云辞,这便是你那徒弟?”
  一个面容刻板的中年男子走上前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邪笑。
  师父将我护在身后,面上带着得体的笑容。
  “二叔,这是我徒儿念安。”
  “哦……”
  中年男子点了点头,目光在我身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师父脸上。
  “听说是从外头捡回来的?”
  这话说得不大好听,师父的面色明显差了些。
  “他是云辞的徒儿。”
  “啧啧,徒儿……”
  中年男子冷笑一声,没再多说什么,转身便走了。
  我攥着师父的衣角,仰头看她。
  师父低下头,对我笑了笑。
  “没事,安儿,他就是那样的人,别放在心上。”
  我点点头,心里却隐约觉得,有些事情,并不像师父说的那么简单。
  那晚的宴席上,我第一次听到了关于沈长青身世的议论。
  说话的是三房的一个妇人,声音不大,却恰好被我听见。
  “……当年那跑商的沈月也不知是怎么想的,非要把那野孩子说成是自己的骨肉,硬塞进沈家来……”
  “可不是,如今倒好,那野孩子摇身一变成了本家家主,咱们这些正经的沈家血脉,反倒要看他的脸色行事……”
  “嘘,小声些,让人听见了不好……”
  我愣在原地,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野孩子?
  她们说的是……师公?
  也就是师父的爹爹,沈长青?
  我悄悄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师公沈长青正坐在主位上,面色如常地与几位族老寒暄,似乎并未听到那些话。
  可我分明看见,他握着酒盏的手指,微微收紧了几分。
  那年的冬天格外漫长。
  年节过后,三房族人各自散去,沈家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可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
  那时四岁的我,已经隐约察觉到了什么。
  沈家,并不像表面上那般平静。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我白日里跟着师父学符箓,夜里便在师父的小床上沉沉睡去。
  四季轮转,寒来暑往,庭院里的老梅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师父从二十岁长到了二十八岁,我也从四岁长到了十二岁。
  是的,我再一次来到了我曾死去的那个年纪。
  我从那个需要师父弯腰搀扶才能站稳的稚童,长成了身形挺拔的英俊少年。
  师父教我的符箓之道,我从未懈怠,静心符早已信手拈来,甚至能画出带着凌厉气息的火球符、御风符等等。
  而我的师父,沈云辞,那个曾经在风雪中抱着我、笑得眉眼弯弯的少女,却在岁月与世事的磋磨下,一点点褪去了娇俏与明媚。
  十六岁的师父,会挑着漂亮的衣裳换着穿,会花很大心思打理自个儿的发鬓、妆容。
  二十八岁的师父,却已习惯了身着素色锦袍,头盘乌发鬓绾,脂粉不施,钗环不戴。
  曾经圆润鹅蛋的脸颊褪去了少女的婴儿肥,下颌线愈发清晰分明,眉宇间总萦着一缕挥之不去的倦意。
  她的指尖常年染着朱砂与墨痕,一手画符,一手拨算盘。灵石进账、丹药出货、各地分铺的盈亏往来,她一笔一笔核得清楚,目光沉静如渊。
  细看之下,师父的眉眼并无太大变化,依稀还是当年那个少女。
  可那份青涩娇俏,却如庭中老梅落尽的花瓣,再也寻不回来了。
  她开始帮着师公沈长青打理沈家的生意,时常要去账房核对货目,或是与来往的客商应酬周旋。
  回来的时候,师父常常带着一身疲惫,但见了我,总还是会挤出笑容。
  “安儿,今日的功课做完了吗?”
  “做完了。”
  “乖。”
  她揉揉我的脑袋,然后便去书房翻看账册,常常一看就是大半夜。
  那时候我还不懂,师父身上的担子,正在一日重过一日。
  十二岁,又是一年冬天。
  腊月初八,大雪封山。
  沈家接到了一笔大单子,押送一批飞剑前往北城。
  这批货价值连城,足以抵得上沈家三年的收成。
  事关重大,师公沈长青决定亲自押镖,娘亲不放心,执意随行。
  出发那天,天色阴沉得似要塌下来。
  师父站在门口,替爹爹整理着大氅的领口,又细细检查了娘亲随身的储物袋。
  “娘亲,北边风硬,这些张暖阳符记着多用。”
  “爹爹,遇事莫要逞强,实在不成咱们就回来……”
  “行了行了,怎么比你娘还啰嗦。”
  师公不耐烦地摆摆手,翻身上了白鹿,但眉眼间却是笑的。
  他低头看了眼站在师父身后的我,目光难得温和:
  “念安,看好你师父。她若偷懒不练功,等老夫回来告状,老夫大大有赏。”
  “好嘞,师公!”
  我大声应道。
  车队启动,辚辚远去。
  师父一直站在雪地里,直到那队人马彻底消失在风雪尽头,才缓缓收回目光。
  “安儿。”
  “嗯?”
  “为师不晓得为什么。”
  她捂着胸口:“心里慌得厉害。”
  我握住师父冰凉的手:“师父不怕,师公是练气九层的大修,淮阳城没几个人打得过他。”
  师父勉强笑了笑:“也是,爹爹最厉害了。”
  那时的我们都以为,这只是一次寻常的离别。
  却不知,这竟是最后的一面。
  半个月的归期到了,人没回来。
  又过了三天,还是没有消息。
  沈家的气氛开始变得压抑,师父每日都会去城门口守着,从清晨守到日暮,守到身上落满了雪。
  我劝不过师父,只好陪着她一起守着。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心中也愈发慌乱,但我不敢说,只能拼命地给师父暖手。
  直到腊月二十。
  那天黄昏,一辆残破不堪、满是刀痕箭孔的马车,撞破了风雪,跌跌撞撞地冲进了淮阳城。
  拉车的白鹿死了一只,剩下一只也瘸了腿,拖着一道长长的血痕。
  当那辆车停在沈家大门口时,师父的身子晃了晃,差点摔倒。
  她疯了一样扑上去,颤抖着手掀开了那染血的车帘。
  车厢里,师公和师婆相拥而逝。
  师公的胸口破开了一个大洞,心脏已不知去向,师婆浑身是血,至死双手还紧紧护着师公的后背。
  “啊——!!!”
  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穿透了漫天风雪。
  师父抱着那两具冰冷的尸体,跪在雪地里,哭声凄厉。
  我站在一旁,浑身僵硬,脑子里一片空白。
  死了?
  那个淮阳城最厉害的师公,那个肯收留我的老爷爷,死了?
  就这么死了?
  “谁……是谁干的?!”
  师父抬起头,满脸是泪,双目赤红地盯着唯一活着的那个护卫统领。
  那统领断了一臂,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是……魔修……”
  灵堂搭起来了。
  这三天,是沈家最黑暗的日子。
  师父跪在灵前,不吃不喝,不哭不闹。
  她就这般,痴痴地烧着纸钱,眼神空洞。
  而灵堂之外,却是群狼环伺。
  那些平日里和蔼可亲的叔伯长辈们,此刻露出了獠牙。
  他们在偏厅争吵,声音大得连灵堂里都能听见。
  “大哥走了,这沈家不能一日无主!”
  “云辞丫头毕竟是女流,又只有练气五层的修为,怎么撑得起这么大的家业?”
  “依我看,还是分了吧。把店铺盘出去,给云辞留点嫁妆,剩下的我们几房分一分……”
  “还有那个捡来的小子,趁早赶出去!看着就晦气!到时别成了第二个沈长青!”
  我跪在师父身后,听着这些话,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鲜血淋漓。
  我想冲出去跟他们拼了。
  可我连练气境都不是,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只能看着师父的背影,看着她一点点被绝望吞噬。
  第三天深夜。
  喧闹声终于停了,叔伯们大概是吵累了,各自去休息,等着明日发丧后再来逼宫。
  灵堂里只剩下我和师父。
  烛火摇曳,映照着两口漆黑的棺材。
  师父忽然开口了。
  “在,师父。”我连忙跪行两步,凑到她身边。
  她转过头,看着我。
  那张脸在烛光下白得透明,眼窝深陷。
  “他们说的那些话,你都听见了?”
  我咬着唇,点了点头。
  “那安儿怕吗?”她问,“怕师父把你赶走吗?”
  我拼命摇头,眼泪甩了出来:“师父不会的,师父说过要安儿给您养老的。”
  师父怔怔地看着我,许久,嘴角扯出一个笑。
  “是啊,师父答应过安儿的。”
  她缓缓抬起手,摸了摸我的脸。那只手很冷,没有一丝温度。
  “安儿,师父的爹娘走了。”
  她喃喃道:“以后,就只剩下我们师徒二人相依为命了。”
  “师父还有安儿,安儿会画符了,安儿能赚符钱养师父,安儿保护师父!”
  我急切地想要证明自己的价值,想要告诉师父我不是累赘。
  “安儿乖。”
  师父打断了我。
  她慢慢站起身,目光越过我,看向那两口棺材。
  那一刻,她眼底最后的一丝柔弱,彻底碎裂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与决绝。
  “安儿,你记住。”
  “这世道吃人,你越是软弱,他们就越是想把你嚼碎了吞下去。”
  说完,她转身走向供桌,不知拿起了一瓶什么,直仰首灌下。
  “师父?”我有些慌了。
  “出去守着。”
  师父背对着我,声音冷得像是换了一个人。
  “把门关上。今夜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许进来。”
  “师父你要做什么……”
  “出去!!!”
  她猛地回头,一声厉喝。
  我被吓住了,踉跄着退出灵堂,关上了沉重的木门。
  那一夜,灵堂里没有传出任何声音。
  我不知道师父在里面做什么。
  我只是抱着膝盖坐在台阶上,看着雪花一片片落下,心里空荡荡的。
  直到第二日天光破晓,灵堂的大门才打开。
  此时,沈家的那些旁支叔伯正带着一群人气势汹汹地赶来,准备今日彻底分了家产。
  可当大门打开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僵在了原地。
  风雪卷入堂内,吹起漫天纸钱。
  门槛内,走出一个身影。
  她一身素缟,白衣抚地。
  而在那清晨的寒光照耀下,最让人触目惊心的,是她的头发。
  那一头曾经让我最喜欢的、如墨般柔顺的青丝,此刻竟然。
  全白了。
  从发根到发梢,寸寸成雪,白得刺目,白得凄凉。
  一夜白头。
  心死成灰。
  我呆呆地看着她,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云辞侄女,节哀顺变。”
  二房的沈长河最先开口,面容虚伪至极。
  “大哥去得突然,想必留下了许多未竟之事。你一个女儿家,年纪又轻,怕是难以独撑门户,不如……”
  师父:“不如?”
  闻言,沈长河面色微变,随即又恢复如常。
  “不如让二叔来替你分担分担。这沈家的生意,牵涉甚广,你一个人……”
  “呵呵。”
  师父笑了。
  沈长河见她笑的瘆人,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云辞丫头,你笑什么?莫非你觉得,凭你一个练气五层的小丫头,能撑起沈家这副担子?”
  “我们这些叔伯可都是练气七、八层的。”
  “再说了……”
  沈长河冷笑一声,目光扫过堂中众人。
  “大哥当年是怎么进的沈家,在座的诸位想必都清楚,他本就是个外人,凭什么……”
  “凭什么?”
  一道清冷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师父缓步走回堂中,满头白发在昏暗的烛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
  她面容平静,可周身的气息却在一瞬间变了。
  那是一种我从未在她身上感受过的气息。
  沉稳,凝重,如同一座巍峨的山岳,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二叔说得对,爹爹确实是外人。”
  “可他却用了一辈子,将沈家从一个二流商号,发展成了淮阳城数一数二的仙商。这份功劳,在座的诸位,可有人能比?”
  沈长河的脸色难看至极:“你……”
  “至于云辞能不能撑起沈家……”
  师父忽然抬起手。
  下一刻,漫天的符纸从她袖中飞出,如同一片金色的云霞,铺满了整个正堂。
  每一张符纸都泛着幽幽的灵光,在空中缓缓旋转,发出细微的嗡鸣声。
  一张,十张,百张,千张……
  数不清的符纸在师父周身盘旋,将她衬得如同画中仙人,遗世而独立。
  而她周身散发出的气息,更是让在场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那是……筑基境的气息!
  “这……这不可能!”
  沈长河失声惊呼,满脸不可置信:“你明明只是练气五层,怎么可能……”
  师父没有理应他,只是朝众人淡淡道:
  “诸位,可还有异议?”
  堂中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呆呆地望着那漫天飞舞的符纸,望着那个满头白发的女子,说不出一个字来。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我的师父,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在雪地里抱起我的少女了。
  她长大了。
  以一种最惨烈的方式。

  第4章 十三岁,入学堂
  师公师婆的头七过后,沈家便再无旁系分支。
  二房沈长河当场被师父用数千张火符逼得跪地求饶,灰头土脸地滚出了淮阳城。
  余下的叔伯们噤若寒蝉,可师父并不待见他们,令他们带着各自家眷一同卷席而去。
  从此,淮阳沈家只剩本家一脉。
  那年师父二十八岁,筑基初成,成了淮阳城内寥寥可数的筑基修士。
  城中酒肆茶楼里,一夜之间多了个传说。
  沈家的云仙子,一夜白头,符道通玄,破入筑基。
  “白发仙子”之名,一时响彻整个淮阳。
  光阴如白驹过隙,转眼已是下一个冬天。
  腊月,又下雪了。
  整整一年,师父不曾睡过一个安稳觉。
  这一年来,关于截杀师公师婆的凶手,师父从未停止过追查。
  师父托人去打听那批飞剑的来历,又联络了几个与沈家有往来的散修,请他们帮忙查探北城一带是否有魔修出没的消息。
  沈家商队也不再只为运货,更成了师父撒向四方的耳目。
  然而一番折腾下来,所有线索皆是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我那时曾暗自揣度,此事怕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截杀,是那批飞剑的买家居心叵测,刻意设下死局。
  还有,肯定是沈家内部有人通风报信,否则那魔修怎会知晓商队行程的路线?
  我将心中所想告诉了师父,而师父只是俯身揉了揉我的小脑袋,淡然一笑便不再言语。
  她不愿让我也陷入这番煎熬之中。
  大雪过后,淮阳城迎来了难得的一个暖春。
  “安儿,你今年十三了。”
  有一日,师父忽然对我说道。
  “你也该到了测灵根,正式踏入修行路的日子了。”
  灵根。
  这是修仙的根本。
  凡人若想修仙,首先便要具备灵根。
  灵根分金、木、水、火、土五种,若只有一种灵根,便称为天灵根,是万中无一的天纵之资。
  若有两种,便是双灵根,资质也算上乘,三种灵根勉强可以入门,四种灵根就有些差了,而五种灵根俱全者……
  便唤作杂灵根。
  杂灵根是最差的资质,五行相生相克,修炼起来事倍功半,纵是穷尽一生,也未必能突破筑基。
  师父便是杂灵根。
  而我,也一样。
  那天师父带我去测过灵根后,我的心便跌倒了谷底。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沉默着。
  杂灵根。
  果然是杂灵根。
  师父说,青云宗只收天灵根和双灵根的弟子,三灵根尚嫌不足,更何况是杂灵根了。
  也就是说,我这辈子,注定与仙门无缘。
  注定只能做一个平庸的散修,注定无法好好保护师父。
  师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抬起头,发现不知何时,师父已停下了脚步,正转身看着我。
  夕阳的余晖落在她脑后,昏黄的光晕将她的根根白发晕染的如丝如缕,恍若仙子那般,不真切。
  她就那样站在光里看着我,眼神温柔得让我想哭。
  “安儿在想什么呢?”
  “师父……”
  鼻子一酸,我忍不住落下泪来。
  十三岁的我,本该已学会敛藏情绪,可在师父面前,我永远像个孩子。
  “对不起……我、我没用……”
  话音未落,师父已经上前一步,将我拥入怀中。
  “男子汉大丈夫,我家安儿何时变得这般爱哭了?”
  师父用指腹抹去我眼角的泪。
  “我家安儿可真是越长越高了呢。”她忽然说,“都快要比师父高了。”
  “师父……我、我……”
  泪一旦落下,便再也无法止住。
  师父见我仍是如此,她忽而弯腰,一手兜住我膝弯,另一从背后环过,竟像我幼时那般,托住我的屁股,将我整个人抱了起来。
  “师父!”
  身体比脑子先反应,我慌忙伸直手臂,下意识地搂住了师父的玉颈。
  此时的我已是个身形颀长的俊俏少年,大庭广众之下被师父忽然抱起,真是又羞又窘。
  师父的臂弯依旧带着熟悉的稳当,她甚至轻轻颠了颠手臂,如小时候哄我那般。
  来往行人投来零星目光,我却不敢抬头,只敢将脸埋在师父颈窝,鼻尖嗅着师父颈边清腻的体香。
  恍惚间,我竟像是回到了当年,哭够了就窝在师父怀里睡觉的小孩。
  “走,咱们回去收拾一下。”
  “收拾一下?”我一愣,“去哪儿?”
  “送我家安儿去念书。”
  “念书?”
  我揽着师父的玉颈,更懵了。
  “师父,去哪儿念书?”
  师父低下头来,看着我莞尔一笑。
  “明德学堂。”
  明德学堂,淮阳城里最有名的世家私塾。
  寻常百姓连一睹其门楣都难,惟有修仙世家子弟,方有资格踏入此门。
  坐镇学堂的先生,皆是些境界深厚、德高望重的老修士。
  他们所授的内容并非凡尘的之乎者也,而是修仙界的常识、功法入门、丹药辨识、阵法基础、以及最重要的。
  引气入体,练气之法。
  在这里求学的,大多是十三到十九岁的少年少女,测过灵根、却未能拜入宗门的世家子弟。
  他们将在这里研习六年,打下修行的根基。
  然后,或回归家族继承家业,或拜入某些对灵根要求不甚严苛的中小宗门,又或索性逍遥天地,做个自在散修。
  而师父此番携我前来,目的却远不止于此。
  我从小便与师父相依为命,住在师父家那座清幽的绣楼里。
  师父授我制符之道,教我识文断字,教我做人的道理。
  那些年里,我的世界只有师父一人,除了偶尔出门采买,我几乎未曾与外人深交。
  除师父以外,我真不大认得几个人。
  因此,师父很怕我无法融入这个世道,怕我日后独自一人时,连个说话的朋友都没有。
  那日,师父是这般对我讲的:
  “明德学堂虽是世家子弟云集之地,但那里的孩子们也都灵根不佳,你们境遇相似,或许更能相互理解。六年时间,结交几个知心好友,学会如何与人打交道,这比什么都重要,待日后师父不在了,你也有几个讲话的人。”
  “安儿,师父只愿你将来,不论走到哪里,都能好好的活着,开开心心的。”
  当然,那时的师父对我百般宠溺,万般信任。
  可她却全然不知,我一旦脱离了她的管束,会变成什么样子。
  酗酒、赌博、奸淫、杀人。
  后来,我开始仗着师父的名声,愈发肆无忌惮……

  第5章 符道考核
  “沈念安!”
  一只柔软的纤手推在我后背,我险些一头栽进面前的砚台里。
  转头,是洛亦君那张白净的小脸凑近过来。
  她压低声音,却难掩焦急,手里捏着一张皱巴巴的符纸,墨迹未干。
  “玄先生要上课了,我那张符还没画好……”
  闻言,我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狼毫。
  这丫头,又来了。
  洛亦君出身仙商之家,灵根驳杂,于符箓一途实在没什么天赋。
  每逢玄先生考校,她便急得像只在热锅上打转的蚂蚁。
  我瞥了一眼窗外,日头已过了竹梢。
  明德学堂的钟声还未响,但廊外已有人影晃动。
  “念安,我的好安安,好同窗,下月的符钱我还分你一半,你就给我救救急嘛~”
  “停停停,你给我好好说话。”
  无奈接过她中符纸,我开始眯眼端详。
  引火符,用以自燃符纸,作寻常的取火用途。
  这符她画了三遍,笔锋虚浮,灵墨凝而不散,勉强能算成符,却称不上合格。
  这丫头其它天资不错,偏偏在符道上毫无进展,甚是可惜。
  我从袖中摸出一张符纸,沾了案上残墨,三息之间落笔成符。
  不过,我却在收尾处故意顿了顿,留下一处微不可察的瑕疵,又在符胆处轻轻抖了下手腕。
  这两处错漏,恰好是这丫头平日里最容易犯的毛病。
  “诺。”
  洛亦君眼睛一亮,接过符纸,细细端详片刻,面上先是疑惑,继而恍然,最后化作一抹羞恼的红晕。
  “这几处……你故意画错的?”
  “不然呢?”
  我懒洋洋地靠回椅背,“你那水平,突然交出一张上品的引火符,玄先生哪能轻易的让你过。”
  她咬了咬下唇,似乎想说什么,终究只是将符纸小心收入袖中,转身又看了看我桌上那张尚未完成的符箓,眸中闪过一丝好奇。
  “你画的这是什么符吖?怎的这般复杂?”
  “没什么。”
  我将那张符纸收入袖中,“随便画着玩的。”
  听完我的话,她若有所思,也不多问,转身便回了自己座位。
  我望着她的背影,收回目光,心中泛起几分感慨。
  十三岁入明德学堂,如今已是第三个年头。
  旁人只道我沈念安天资平平,符道造诣勉强中游,每逢考核总在三十名上下徘徊,不上不下,不惊不喜。
  却无人知晓,我自幼便同师父修习符道。
  那些学子冥想多时才能感应到的符文灵韵,在我眼中清晰如镜中倒影。
  玄先生教授的符箓之道,在我看来也不过是小儿涂鸦。
  只是我若锋芒太露,便会招来觊觎与祸端。
  不如扮猪吃虎,徐徐图之。
  “锵——”
  钟声骤响,廊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玄先生踏入学堂,一身青袍,鹤发童颜。
  他是明德学堂中少有的七层练气士,也是我等蒙学弟子的授业教师。
  “今日查验符作。”
  玄先生扫过堂中诸人,淡淡开口,“一炷香时间,各自落笔成符,老夫一一验看。”
  话音落下,众人纷纷取出符纸灵墨,埋头书写。
  我也不例外,装模作样地提笔蘸墨,在符纸上慢慢勾画。
  一炷香后,玄先生走到堂中,依次收取符纸。
  就在此时,我余光恰好瞥见洛亦君的纤手正紧张地攥着那张符纸。
  “李元,中品,可用。”
  前排的学子开始依次上前。
  “王昌,下品,勉强能燃。”
  “周敏,废品,回去重练三百遍。”
  玄先生的评语毒辣,被判废品的那人满脸通红地退了下去。
  “洛亦君。”
  洛亦君身子一颤,攥着符纸走上前去。
  玄先生接过符纸,眯眼端详片刻,又将其贴在一根白烛上,口中低喝一声:
  “敕!”
  符纸燃起,烛芯随之亮了。
  “中品,”
  玄先生颔首,“不错,比上月有进步。”
  洛亦君长舒一口气,朝我投来一个感激的眼神。
  我正要垂下眼帘,却听见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
  “哟,洛师妹这符,画得倒是挺有意思。”
  循声望去,只见一名锦衣少年正斜倚在座椅上。
  周承远,淮阳城四大仙家之一,周家的第三子。
  他十五岁便已引气入体,是学堂里公认的天才,也是个公认的……淫贼。
  “这符胆处的走笔,分明是男子的笔力。”
  周承远晃悠悠走上前,盯着洛亦君,嘴角噙着一抹讥讽的笑意,“莫不是,找人代画的?”
  洛亦君的脸色刷地白了。
  “我……”
  “让我猜猜是谁。”
  周承远转过头,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我身上,“沈念安,该不会是你吧?”
  满堂哗然。
  这代人画符之事,玄先生自然晓得,只是玄先生乃是洛家仙商的常客,明了着想要放过。
  周承远这番话,倒是让玄先生有些下不来台面了。
  而此刻,所有人的目光更是朝我聚集过来,或好奇,或幸灾乐祸,或冷漠旁观。
  我心中暗叹。
  这周承远三番五次针对我,绝非偶然。
  去年他曾托人向洛家提亲,被婉拒了。
  想来是将怒气撒到了洛亦君身上,连带着迁怒于我。
  此人心胸狭隘,睚眦必报,日后怕是个麻烦。
  不过,我却并不好与他作对,他家大业大,万一因我之事,影响到了我师父的生意……
  等等。
  这淫贼若是因我,而把手伸向不该伸的地方……
  不行,须尽快找个机会,偷偷绝此后患!
  “周师兄说笑了。”
  我站起身,面色如常,“我的符作什么水准,大家有目共睹,如何能帮得了洛师妹?”
  “也是。”
  周承远咂摸着嘴道,“三年了,沈大公子的符道造诣还在原地踏步。”
  “我若是你,早就自请退学,免得在此丢人现眼。”
  堂中响起几声附和的轻笑。
  “我等愚钝之人,自然比不得周师兄天纵奇才。”
  我赔笑几声,只当让其觉着,我是个废材。
  “哼,算你有自知之明。”
  周承远得意地扬起下巴,将手中符纸往桌上一拍,“看清楚了,这才是真正的引火符!”
  我侧目望去,瞧见他那符纸在桌案上灵光流转,隐隐有青芒浮动,显然品质不俗。
  玄先生沉着脸走上前去,验看片刻,并未引燃,只点了点头:
  “上品。”
  周承远的笑容愈发张扬。
  众人面面相觑,堂中登时激起一阵称赞之声。
  而我只是笑笑。
  ……
  “念安,你为何要装作自己不会画符吖?”
  下学后,洛亦君追上我,一双桃花眼盯着我,满是疑惑。
  我脚步一顿。
  “什么意思?”
  “别装了。”
  洛亦君叉着腰,小脸上写满了不服气,“你给我画的那张符,虽然故意留了瑕疵,可那笔锋、那灵韵……比周承远那张强多了!”
  我轻笑一声,继续往前走。
  “洛师妹眼力不错,可惜看走眼了。”
  “我才没有!”
  她快步跟上来,压低声音,“三年了,你每次考核都是三十名上下,可你帮我画符的时候,三息落笔,一气呵成,连想都不用想!”
  “这叫熟能生巧。”
  “熟能生巧画不出那种灵韵!”
  洛亦君一把拉住我的袖子,“沈念安,你到底是什么来头?”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她的俏鼻上还沾着一点墨痕,大抵是我方才画符时不小心蹭上的。
  我伸出手,替她擦去那点墨迹。
  她愣住了,脸颊倏地染上红晕。
  “洛师妹。”
  我收回手,淡笑道,“有些东西,知晓得太多并非是好事。”
  “你若真把我当朋友,便不要再问了。”
  洛亦君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我转身继续前行。
  身后传来她的声音:“再过几日……我、我再分你三千符钱!”
  “不必。”
  “可是……”
  “你欠我的,日后我自会来拿。”
  我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学堂大门。
  夜色渐深,穿过几条幽暗的巷弄,我来到淮阳城东郊一处荒僻之地。
  这里有座废弃多年的老宅,当初我花了五百符钱从牙行手里买下。
  牙行的掌柜还笑我人傻钱多,谁会买这种破败宅院。
  却不知,我要的就是这份荒僻。
  推开嘎吱作响的木门,我径直走向后院。
  一口枯井立在杂草丛生的角落里,井口覆着一块沉重的青石板。
  我从袖口捏出一道御风符,一声敕令下去使其化作风力将青石板吹开,露出井口幽深的黑暗。
  随后我纵身一跃,身形笔直坠入井中。
  三丈、五丈、七丈……
  期间,我再次捏出一张御风符减缓下坠之势。
  落地时,只双腿微微一震,便稳住身形。
  井底,是一处天然形成的地下空洞。
  去年我请师父为我画了几张摧土符,用以扩建此地,如今方圆已有二十来丈。
  我也便是在此处,养了几只吃人的山妖。

  第6章 御妖修仙,我的胡三太奶奶
  这窝山妖,并非是我养来吃人的。
  而是某一日,我抱着香香软软的师父睡觉时,忽然灵光一闪。
  这修仙世界妖满为患。
  既如此,那我何不抓几只妖魔,充作苦力?
  若能驯服一批妖物,日夜不停地为我绘制符箓,我岂不是坐在家中便可财源滚滚?
  当然,这个念头的产生,皆源自于我那“本命灵符”。
  本命灵符。
  这是符道练气士独有的手段。
  当符修引气入体、踏入练气境后,便可将一道符箓炼入己身,与自身气机相合,化作本命灵符。
  本命灵符因人而异,一旦炼成便终身相随,除非身死道消,否则无法更换。
  它并非寻常符箓那般用过即毁,而是可以反复催动,威力也随修为水涨船高。
  当然,本命灵符也有诸多限制。
  其中最重要的一点,便是本命灵符的种类,将直接决定修士日后的道途走向。
  譬如炼了“火符”为本命者,日后在火系术法上便有极大加成,却也意味着与水系之道渐行渐远。
  又譬如炼了“金刚护体符”为本命者,肉身坚韧,却在攻伐之道上略逊一筹。
  总而言之,本命灵符的选择,往往决定了一个符道修士的一生。
  而我选的,便是这“御妖符”。
  师父说,此符可驯服妖物,令其听命于己。
  妖物品阶越低、灵智越弱,便越容易驯服。
  反之,若遇上那等修炼有成的大妖,此符便如废纸一般。
  此外,御妖符还有一桩限制。
  师父告诫我,在同一时辰内,以我这练气一层的修为,至多只能驯服三只妖物。
  若想驯服第四只,须先解除与前几只的契约。
  “至多只能驯服三只?”
  收回心神,看着眼前忙碌的十二只山妖,我只是淡然一笑。
  师父啊师父,谁说御妖一定要用“御妖符”了?
  难道我就不能将鞭子交与妖怪,令妖管妖?
  踏入地下洞府,足音落在潮湿的石壁间,带起空洞的回响。
  我缓步而行,目光所及皆是我的得意之笔。
  这洞府被我划分成了几个区域。
  最外围的是苦力区,囚着十二只寻常山妖。
  它们灰皮皱褶,獠牙外露,正卖力地凿穿土壁、稳固支柱、拓宽洞府。
  这些山妖皆是我从野外擒来的,灵智低下,只晓得吃和挖,偶尔还会互相撕咬。
  再往里走,是豢养区。
  此处囚着六只品相稍佳的灵妖,正兀自参悟着符箓灵韵,乃是我留作备用的“种子选手”。
  它们之中若有谁能显露出足够的灵性,便会被我提拔到核心区,受正式的画符调教。
  而最里面的核心区,便是我的心血所在。
  三只符妖。
  能够画符的妖,必须具备一定的灵性,至少要能听懂人言、模仿人族的动作。
  这类妖物在野外极为罕见,偶尔遇上一只,还要费尽心思方能将其驯服。
  在驯服第一只灵妖后,我便迫不及待地塞给它一支毛笔,令它照着符纸临摹。
  结果那蠢货握笔的姿势都不对,画出来的东西歪歪扭扭,活像鬼画符。
  我不死心,又寻了几只灵妖,结果一个比一个不堪。
  可我没有放弃。
  我沈念安,好歹也是筑基大仙的亲传弟子,岂能被几只妖物难倒?
  于是我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地教导。
  直到有三只小妖终于能画出画出勉强堪用的引火符。
  那一刻,我险些喜极而泣。
  虽说它们画出的引火符只能算下品,可好歹也是能用了。
  “哼,总算舍得回来啦?”
  一道又娇又糯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带着几分藏不住的嗔怪。
  我循声望去。
  只见一只娇俏的小狐狸蹲踞在一块蒲团之上。
  她昂着毛茸茸的小脑袋,两只尖尖的耳朵微微后压,一双绛红色的眸子斜斜地睨着我,分明是在生气,可那条蓬松的大尾巴却不争气地轻轻摇晃了两下。
  发现我在看她的尾巴,她立刻把尾巴往身后一藏,别过头去。
  “本太奶奶才不是在等你呢!只是……只是刚好路过这里歇歇脚罢了!”
  苏雪棠。
  这是我用御妖符驯服的最具灵性的一只妖物。
  她自称“胡三太奶奶”,张口闭口便是“本太奶奶如何如何”。
  据她自己说,祖上乃妖皇,血脉高贵至极。
  她这一脉传承数万载,见过的大世面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对此我只是笑笑,并不戳穿。
  毕竟我第一次遇见她时,她正被一群野妖追得满山跑,狼狈得连尾巴毛都秃了一块。
  彼时她缩在一个树洞里瑟瑟发抖,饿得皮包骨头,两只眼睛却还倔强地瞪着我,虚张声势地呲着小牙:
  “你、你是何人!?休要靠近本太奶奶!本太奶奶可是上古妖皇的后裔,你若敢动本太奶奶一根毫毛,本太奶奶的族人定不会放过你!”
  我当时险些笑出声来。
  这么点大的小东西,说话奶声奶气的,偏要装什么太奶奶。
  我蹲下身,从怀里掏出一块肉干,在她面前晃了晃。
  她的眼睛瞬间亮了,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动,可嘴上还在逞强:
  “哼,区区凡俗之物,本太奶奶才不稀罕……”
  话没说完,肚子便极其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她整只狐狸都僵住了,耳朵唰地红。
  是的,透过那层薄薄的白毛,我能看见她耳朵内侧泛起的粉红。
  “……”
  “本太奶奶是看你态度还算诚恳,才勉为其难收下的!”
  从那以后,她便赖上了我。
  起初,她死活不肯承认是为了吃的才跟着我。
  非说是“本太奶奶见你资质尚可,念在你孺子可教的份上,勉强收你做个跟班”。
  后来我用御妖符与她订立契约,她更是气鼓鼓地嚷了三天三夜。
  说什么:
  “本太奶奶乃堂堂上古妖皇后裔,岂能郁郁屈居人下?”
  “本太奶奶这是看在你日后必成大器的份上,暂且委屈自己”云云。
  可每到饭点,她又会准时蹲在我脚边,仰着毛茸茸的小脸,眼巴巴地望着我手里的肉。
  后来,我便把管理洞府的差事交给了她,她更是来了精神。
  平日里她最爱做的事,便是蹲在高处,居高临下地俯视那些干活的山妖,时不时发出几声威严的“哼”。
  若有山妖偷懒,她便会跳下去,绕着那山妖转圈圈,一边转一边数落:
  “懒货!废物!蠢笨如猪!本太奶奶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都已经会画符!你们呢?竟知道偷懒!丢人!给本太奶奶丢人!”
  山妖们被她骂得抬不起头,却又不敢还嘴。
  当然,为了我这小狐妖的安全,我特意为她画了几张用以保命的符箓。
  这也是我敢把此处全全交予她打理的原因。
  “阿念,你这几日怎的这么晚才回来!那些蠢货笨得要死,本太奶奶一个人管得好辛苦的!”
  地上,小狐妖正仰着个小脑袋瞅着我。
  “幸苦了。”
  我面带笑意的问道:“雪棠,今日的产量如何?”
  一说到正事,她立刻来了精神,蹦到我肩膀上,趴在我耳边汇报起来:
  “小蛇那丫头今日画了七十二张静心符,成符五十一张,废符二十一张,比昨日强了一点点。”
  “小黄那小子画了六十三张,成符四十二张,中规中矩。”
  “至于本太奶奶……”
  说到自己,她挺起小小的胸膛,毛茸茸的尾巴扫过我的面颊。
  “自然是成符了一百二十二张!”
  “不错。”
  我从袖中摸出一只荷叶鸡,递到她嘴边。
  她一口叼走,毛绒绒的小脑袋兴奋的拱在我的颈侧,蹭了蹭。
  “拢共二百五十七张成符,下品静心符一张二枚符钱,也就是,五百一十四枚符钱。”
  “除去废符及符纸的成本,算下来一日也能赚个两百余符钱。”
  寻常练气符师一日画两百张符箓便算勤勉。
  而我这三只符妖加起来,一日画的符竟比一个练气符师还多。
  虽说品质差了些,可也在逐步精进。
  就是这符妖养成的成本着实高昂了些。
  一只符妖,前前后后能耗去我至少五万符钱,而这三只,便是十五万符钱。
  这十五万自然不是我凭空变出来的。
  师父每月拨给我一万符钱,用作日常修行所需。
  我不愿主动向师父要钱,故而前期这些钱,自是不够的。
  真正出钱的大头,是另一人。
  洛亦君。
  两年前我机缘巧合下救了她一命,她出身洛家仙商,手头颇有些积蓄。
  知晓我缺钱后,便三天两头往我这儿塞符钱,说是“报恩”。
  一来二去,也有数万符钱。
  “待我将来修为再往上走走,总有一天能养个百万只妖。”
  “皆时,便再无人敢欺负我和师父了。”
  脚步一顿,我行至洞府深处,目光落在另两只符妖身上。
  小蛇盘在蒲团上,蛇信轻吐,细长的尾尖握笔,姿态已十分娴熟。
  小黄蹲在一旁磨墨,呆头呆脑的,瞧着憨厚。
  妖物若要化形,须引气入体,凝聚妖丹。
  如今我这三只符妖虽有灵智,却仍是兽身,离化形还差得远。
  可待日后她们修为渐深,凝成人形……
  我收回视线,舔了舔唇。
  如今我还是个处男。
  这女妖的滋味,我倒真想尝尝看。
  “早些长大罢。”
  回过身,我看向另一群山妖。
  养这群毫无灵智的妖物还有另一桩用处。
  唤妖符。
  此符可在百里之内唤来契约妖物,令其奔赴身侧。
  平日里我独自行走,若遇上什么凶险,便可用此符唤来这群山妖。
  它们冲在前头厮杀,我在后头捡漏。
  就算打不过,好歹也能替我挡上几息。
  几息光景,足够我脱身了。
  周承远那厮,不知其身上藏有何种护身法器。
  届时若有一战,我还得仰仗着这群山妖。
  夜深。
  我自袖口捏出一张御风符,沿洞府扶摇而上,跃出井口。
  月明星稀,院中梧桐萧萧,落叶堆了半尺厚,无人清扫。
  拂了拂衣袍上沾染的泥土,我大步走出老宅,锁上木门,继而离去。
  长街,两侧檐角的灯笼早已熄了大半。
  一路行来,脑中思绪纷杂。
  符钱、符妖、周承远、洛亦君……
  这除师父之外的人情世故,到真真是麻烦得紧。
  思虑间,不觉已穿过数条巷口,待回过神来,眼前便是师父的绣楼。
  绣楼二层。
  屋门虚掩,一线灯火自门缝透出,暖融融的。
  我抬手,轻推开门。
  软榻之上,师父正倚着引枕,纤手支腮,翻阅一卷竹简。
  烛火跳动,将她的侧影投在素白的帐幔上,明明灭灭。
  喉头微滚,我不自觉地咽下一口唾沫。
  只见师父银发未束,锁骨微露,衣领半敞,隐约可窥见其胸前一抹圆润的白腻。
  “师父……累了吧。”
  “徒儿给您揉揉脚。”

  第7章 我见师父多妩媚,料师父见我应如是
  “安儿回来了。”
  帘内烛火昏昏,熏着一缕檀香。
  师父侧倚在榻上,闻声抬眼,见是我,美眸中便漾开一丝笑意。
  “过来。”
  我乖乖走上前去,在榻边坐下,顺手将师父脱在榻沿的绣鞋摆正。
  师父见状,便将一只白腻的足丫从薄被下伸出,搁在我膝上。
  足弓纤巧,五颗足趾圆润饱满,微微攒着,足心是嫩嫩的肉粉色。
  我低下头,双手托住师父的足踝。
  入手是烫的,大抵是师父方才沐浴过的缘故。
  “安儿在想什么呢?”
  师父可爱的足趾忽然动了动,往我掌心里蹭了蹭。
  我没应声,拇指抵上师父的足心,缓缓按下去。
  那一小块皮肉,软得似要陷进去。
  “唔……”
  一声酣畅的鼻哼从师父那边传来,听得我耳根一热。
  感受着师父娇嫩足心的那一片温热腻滑的触感,我不知为何蓦感口干舌燥。
  给师父揉脚,这其实是我长大后便做惯了的事。
  师父日日操劳,符箓生意、灵材买卖、人情往来,每一桩都要她亲自过目。
  到了夜里,她常常腰酸背痛,足底发胀。
  我便养成了习惯,每晚归来,必先替师父揉脚。
  “安儿的手艺,倒是愈发好了。”
  “都是师父调教得好。”
  “贫嘴。”
  师父嗔了一声,嘴角却带着笑。
  她微微阖上眼帘,长睫轻颤,享受着我的服侍。
  我低着头,专心替她按揉。
  以拇指轻轻按压,打着圈儿,一点一点揉开那处的酸涩。
  揉到足心时,师父那五颗圆润饱满的小肉趾便会微微蜷缩起来,瞧着着实可爱。
  “轻些……那里痒……”
  师父微启的唇齿间溢出几声娇嗔。
  “是,师父。”
  我放轻了力道,改用指腹轻轻揉按。
  “安儿,今日学堂里可有什么事?”
  “没什么大事。”
  我一边揉着,一边答道:“玄先生考校了一回符作。”
  “哦?”
  师父饶有兴致。
  我抬起头,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正歪着头打量着我。
  “洛家那丫头,又请我家安儿代笔了?”
  “师父怎知道的?”
  “为师还不了解你?”
  师父轻哼一声,坐起身来。
  她伸出那只玉手,纤细的指尖捏住我的下巴,迫我抬起头来,与她对视。
  “我家安儿,也到了会替小姑娘画符的年纪了?”
  我讪讪一笑,看着师父的脸,继续揉着,不敢接话。
  师父见我这副模样,倒也没再追问,只是将另一只脚也递了过来。
  “换这只。”
  “好。”
  我依言换了只脚,继续按揉。
  烛火摇曳,室内静谧。
  “安儿今年多大了?”
  “回师父,徒儿十六了。”
  “十六……”
  师父喃喃重复了一遍这个数字,目光有些恍惚。
  “当年捡到安儿时,为师也才十六岁。”
  “一转眼,十六年过去了。为师都三十二了,安儿也长成大人了。”
  一边说着,师父的拇指一边轻轻摩挲着我的下颌。
  “安儿长得真快,再过几年,怕是要比为师还高了。”
  “那还早呢。”
  我看着师父,嘿嘿一笑。
  烛光下,师父的面容依旧年轻,岁月似乎格外眷顾修仙之人。
  可那一头白发,却时刻提醒着我,她曾经历过怎样的伤痛。
  “师父。”
  我忽然开口。
  “嗯?”
  “徒儿今日有件事要禀告师父。”
  师父收回手,正襟危坐,神情也认真了几分。
  “何事?”
  “明德学堂那边,玄先生今日宣布了一件事。”
  我顿了顿,组织着语言。
  “学堂大多数学子已引气入体,玄先生说,明日要带我们去一个小县,除妖。”
  “除妖?”
  师父的俏眉微微蹙起。
  “是。”
  我点点头说:“玄先生说,那小县名唤三石县,离淮阳城约莫三十里,近来闹了妖患,县中百姓苦不堪言,县令请了明德学堂的先生前去相助。”
  “玄先生的意思是,此番除妖正好可作为我等学子的历练,让我们见识见识真正的修士与妖物交手是何模样。”
  师父沉默了片刻。
  “三石县……”
  她喃喃道:“那地方为师晓得,确实偏僻,灵气稀薄,寻常修士不愿去,妖物倒是时有出没。”
  “是何种妖物?”
  “玄先生说是一群山鬼,约莫十来只,为首的那只已经开了灵智,是练气一层的修为。”
  “山鬼……”
  师父点点头,面色稍霁。
  山鬼是最寻常不过的妖物,灵智低下,不善变化,纵是开了灵智的,也不过如此。
  以玄先生练气七层的修为,对付一群山鬼绰绰有余。
  “玄先生亲自带队?”
  “是。另有两位练气五层的教习随行。”
  师父思忖片刻,终是点了点头。
  “也好。你在学堂里待了三年,整日里只知道画符,从未与妖物真正交过手。此番正好历练一番,也让为师看看,我家安儿的本事如何。”
  说到这里,她的语气忽然一转,变得严厉起来。
  “不过,安儿你记住。”
  “此番除妖,你只许在后面看着,不许冲到前头去逞能,若遇上危险,第一要务是保住自己,旁的事都不要管。”
  “可是师父……”
  “没有可是。”
  师父打断我的话,凤眸微眯。
  她朝我招了招手。
  我依言凑上前去,师父伸手,将我的脑袋按在她怀中。
  “安儿。”
  “为师这些年,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
  “可这世道险恶,为师不可能护你一辈子。”
  “总有一天,你要学会自己去面对那些风刀霜剑。”
  “可为师又怕……怕你受伤,怕你吃亏,怕你……”
  她没有说下去,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我趴在师父怀中,听着师父的耳语,嗅着师父的体香,心中竟莫名萌生出了一种禁忌的想法。
  师父待我,从来不像寻常师父对待徒弟那般。
  她更像是……
  我的母亲。
  不,比母亲还要亲近。
  从小到大,我便是在师父的怀抱里长大的。
  她喂我吃饭,替我换衣,教我识字,哄我入睡。
  她的体温、她的气息、她的声音,早已刻进了我的骨血里。
  而如今,我十六岁了。
  我已经不再是那个需要师父抱着才能入睡的小孩。
  我开始注意到师父的美,开始会在替师父揉脚时想入非非。
  这些念头,我从不敢让师父知晓。
  因为我知道,这是大逆不道的。
  师父于我,亦师亦母,恩重如山。
  我怎能对她生出这般龌龊的心思?
  “安儿?”
  “徒儿在。”
  “在想什么?”
  “没、没什么。”
  我慌忙坐直身子,不敢与师父对视。
  师父似乎并未察觉我的异样,只是将一只手覆在我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早些歇息吧。明日还要早起呢。”
  说着,她掀开被角,朝里挪了挪。
  我磨磨蹭蹭地脱了外袍,钻进被窝。
  被窝里暖融融的,带着师父身上特有的女子体香。
  师父伸手,将我揽进怀里,就像小时候那样。
  我的脸贴着她柔软的胸口,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平稳有力的心跳。
  “明日去了三石县,一定要小心。”
  “徒儿知道。”
  “遇上危险,第一时间撤退,不要逞强。”
  “徒儿记住了。”
  “还有……罢了,睡吧。”
  “嗯。”
  烛火渐暗,室内陷入一片朦胧。
  我躺在师父怀里,听着她平稳的呼吸声,渐渐有了睡意,但始终睡不着。
  不知过了多久,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那上面还残留着师父足丫的温热,以及那一抹若有若无的淡淡麝香。
  鬼使神差地,我将手指凑到唇边,轻轻嗅了嗅。
  是师父的味道。
  我忍不住伸出舌尖,轻轻舔了舔自己的指腹。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师父足心的触感,滑腻,温软,让人沉溺。
  “唔……安安……”
  师父在睡梦中轻轻呢喃了一声。
  我浑身一颤,连忙收回手。
  可心跳却像擂鼓一般,砰砰砰地响个不停。
  她在梦里……唤我的名字。
  黑暗中,我抬头看着师父,看着她微微蠕动的红唇。
  忽然,我很想拥上去,在那微启的红唇上落下一吻。
  可我终究没敢那样做。
  ……
  翌日清晨。
  睁开眼,入目的是师父那张近在咫尺的睡颜。
  她的眉眼舒展,唇角微微翘起,睡得很沉。
  一缕白发垂落在她脸颊旁,随着她的呼吸轻轻起伏。
  我轻轻抬起手,想替她拂开那缕垂落的发丝。
  可手刚伸到一半,师父便睁开了眼。
  “醒了?”
  她的声音还带着几分慵懒,却已然清醒。
  筑基修士的警觉,远非寻常人可比。
  “嗯……”
  我讪讪收回手。
  “徒儿吵醒师父了。”
  “无妨。”
  师父坐起身来,伸了个懒腰。
  那一瞬间,她胸前的衣襟微微滑落,露出一抹雪白。
  我慌忙移开视线。
  师父似乎并未察觉,只是朝我摆了摆手。
  “先去洗漱,用过早膳便出发,为师待会儿去送你。”
  “不用了师父,学堂离这儿不远,徒儿自己去便是。”

  第8章 三石县
  明德学堂,前院。
  九辆乌篷马车候在院门口,车身上均贴满了镇妖符。
  我到时,已有不少学子聚在车前。
  他们三五成群,窃窃私语,面上皆带着些许兴奋。
  毕竟对于这些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而言,亲眼见识真正的除妖斗法,还是头一遭。
  “念安!”
  洛亦君最先瞧见我。
  我循声望去,只见人群里挤出一道纤细的身影,正朝这边奔来。
  月白劲装裹着纤韧的腰身,乌发高高绾起,露出一截白皙的鹅颈。
  少女腰悬长剑,剑鞘随步履轻摆,银光明灭间,惊得旁人纷纷侧身避让。
  分明是闺阁里娇养出的千金,偏生这一身打扮,瞧着倒颇有几分江湖女侠的飒爽。
  “你怎么才来?”
  她跑到我跟前,俏脸微微泛红,葱白的玉手搭上我肩头,微微喘着气,“我等你好久了!”
  自两年前救过她一命后,洛亦君便时常来寻我。
  或是讨教符箓之道,或是请我代笔画符,又或是单纯地找我说话。
  一来二去,这感情便愈发熟络了。
  “有事耽搁了。”
  我拨开她的手,看向她腰间的那柄剑,心中微动。
  洛亦君是剑修。
  这在淮阳城里并不多见。
  此地修士大多走的是符箓一道,只需勤勉画符,积攒灵材,一步一个脚印便能往上爬。
  而剑修却不同。
  剑道一途,讲究心与剑合,以剑入道。
  修剑之人须得日日与剑相伴,时时以神念温养剑胎,待剑胎圆满,方能孕出剑婴,引气入体。
  这是一条极其艰难的路。
  万名修士里,也未必能出一个真正的剑修。
  而洛亦君,便是那万中之一。
  “周公子来了!”
  人群倏然静了一瞬。
  我侧身瞧去,便见人潮匆匆地向一处聚集而去。
  果然,在人群中,周承远负手而立,一袭翠绿长衫,身姿挺拔,面如冠玉。
  学子们将他簇拥在侧,正谄媚地与他攀谈,他却只是淡淡地应着,神色倨傲。
  仿佛察觉到我的目光,他忽然转过头来,穿过层层人群,与我四目相对。
  “沈念安,听闻你也要去三石县?”
  周承远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自然,这是玄先生的安排,周公子有事?”
  我回了他一个笑容。
  “无他。”
  周承远收回视线,漫不经心道:
  “只是提醒你一句,三石县可不比学堂,届时若遇上危险,可别躲在玄先生屁股后面哭鼻子。”
  他身旁的几个学子闻言,皆是一阵窃笑。
  “……”
  我面色不改,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与他争这口舌之利并不明智。
  此人心机深沉,我若与他起了口角,正中他下怀。
  不过,此番三石县之行,倒要看看他藏着什么底牌。
  “念安,勿要冲动。”
  洛亦君这时悄然凑近,玉容微侧,在我耳畔呵气如兰:“周家在淮阳的势力盘根错节,待至无人之地,再做打算。”
  “我晓得。”
  我朝她点点头,转而问道:“玄先生呢?”
  “还在里头,说是要再备些符箓。”
  话音未落,前院大门吱呀一声打开。
  “诸位。”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一个鹤发童颜的身影自门内走出,身后跟着两个中年男子。
  正是玄先生,以及学堂里的两位教习。
  “此番去三石县除妖,并非儿戏。”
  玄先生环顾众人,目光威严。
  “妖物凶残,不比你们平日里在学堂演练的木桩,若有谁自觉承受不住,现在便可离去,老夫不会怪罪。”
  没有人动。
  玄先生点了点头,继续道:
  “好。既然诸位学子都有胆色,那老夫便将此行的规矩说清楚。”
  “一切行动听从号令,不得轻敌冒进。山鬼虽是低等妖物,可也不是你们这些雏儿能轻易对付的。”
  “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
  众人齐声应道。
  “好,出发。”
  玄先生大袖一挥,转身便上了马车。
  两位教习紧随其后,众学子鱼贯跟上。
  我混在人群中,默默盘算着此行的收获。
  练气一层的山鬼,其妖丹虽然品相不佳,可若能弄到几颗,拿回去喂我的符妖,倒也不亏。
  三石县。
  距离淮阳城三十里,地处东荒腹地,四周皆是连绵的山峦。
  这里土地贫瘠,灵气稀薄,寻常修士不愿踏足,故而妖物横行。
  我们一行人赶了半个时辰,方才抵达三石县的县城。
  说是县城,其实不过是个大些的镇子。
  夯土的城墙,低矮的房屋,街道上冷冷清清,看不见几个行人。
  偶尔有一两个凡人从门缝里探出头来,见是一群修士,又飞快地缩了回去,仿佛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这些凡人,怎的如此怕我们?”
  洛亦君偏过螓首,低声问我。
  我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修士在凡人眼中,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存在。
  他们能呼风唤雨,能移山填海,能杀人于无形。
  对于这些大字不识一个的凡人来说,修士与神仙无异。
  而神仙……是用来敬畏的,不是用来亲近的。
  “玄先生。”
  县城的城门口,一个身穿官服的中年男子正候在那里,见我们到来,连忙迎了上去,满脸堆笑。
  “您可算来了!小县等您等得好苦啊!”
  这便是三石县的县令了。
  他是个白白胖胖的男子,留着两撇八字胡,一看便知是养尊处优惯了的。
  可他在玄先生面前,却卑躬屈膝,连头都不敢抬。
  “下官乃三石县县令,恭迎诸位仙师大驾。”
  胖县令躬身行礼。
  “妖物可曾再犯?”玄先生淡淡问道。
  “是是是,回仙师的话,昨夜又有一户人家遭了难。”
  胖县令的脸上露出一丝愁苦之色。
  “那山鬼不知怎的,起初只是夜里出来偷些鸡鸭牛羊,县里的‘镇妖司’去围剿过几次,皆是铩羽而归,后来……后来那些畜生竟开始掳人了。”
  “昨夜死了几人?”
  “一家五口,无一幸免。”
  胖县令说到这里,声音微微发颤。
  人群中,传来几声抽气的声音,有几个学子的脸色明显变得难看起来。
  对此,我的心情没有任何变化。
  这种事,我早已经历过。
  “带我去看看。”
  玄先生说道。
  胖县令连忙应是,在前面引路。
  我跟着人群,穿过几条狭窄的巷道,最终在一座破败的院落前停下。
  院门敞开着,门板上有几道触目惊心的爪痕。
  血腥气扑面而来,浓烈得几乎让人窒息。
  “呕——”
  有人没忍住,蹲在路边干呕起来。
  我皱了皱眉,用衣袖掩住口鼻,往院子里走去。
  院子里是一片狼藉。
  桌椅板凳被掀翻在地,碎成一地的木屑。
  墙角有一口水缸,缸里的水已经变成了暗红色,地上到处都是凝固的血迹,还有一些……
  不知是什么的碎肉。
  “这是……”
  洛亦君跟在我身后,待看清那一地狼藉,她俏脸瞬间变得惨白,原本红润的樱唇失了血色。
  “内脏。”
  我淡淡道。
  “山鬼吃人只吃血肉,内脏它们嫌腥,会丢掉。”
  洛亦君玉手紧紧捂住嘴,柳眉紧蹙,飞快地别过脸去。
  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蹲下身,仔细观察着地上的痕迹。
  爪印。
  很乱,至少有十只。
  个头不一,最大的那只,爪印有巴掌大小,应当便是那只开了灵智的领头山鬼。
  “这群山鬼如今多半在巢穴中休息,距此不会太远。”
  玄先生说着,转向身旁的两位教习。
  “传令下去,让学子们休整一个时辰,我们便进山。”
  两位教习领命而去。
  我站在原地,目光落在院墙上的那几道爪痕上。
  十只山鬼。
  一只开了灵智,练气一层。
  其余九只,顶多也就是引气入体的程度。
  以玄先生的修为,收拾它们绰绰有余。
  可我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县城通常会配有三名至少练气三层的镇妖官作护卫。
  而山鬼其实是一种极其胆小的妖物,他们修为孱弱,通常只敢在深山老林里出没,躲着县城走。
  可它们今儿个怎会突然变得如此大胆,敢跑到县城里来杀人?
  而且是一连杀了好几户人家,仿佛……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驱使着它们。
  “念安。”
  洛亦君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她不知何时已经缓过劲来,正一脸担忧地看着我。
  “你还好吗?”
  “没什么。”
  我收回目光,朝她笑了笑。
  “走吧,先去休息。”

  第9章 斗法
  一个时辰后。
  “此番进山,尔等切记,只许观摩,不许动手。”
  待一一交代完毕,玄先生这才领着我们踏出三石县,沿一条野径往北边的山里头走。
  山路难行。
  荆棘藤蔓缠绕,枯枝败叶没足,脚下不时有虫蚁惊起,在朽叶间窸窣作响。
  每走一步,都要费上好大力气。
  那些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哪里吃过这种苦?不过走了半炷香,便有人开始叫苦连天。
  我走在队伍中段,不紧不慢。
  洛亦君跟在我身侧,时不时用手为我拨开挡在面前的枝条,倒是不曾抱怨半句。
  “念安。”
  她忽然顿步回首,俏脸上神色微凝,玉手已按在了剑柄上。
  “周承远一直在看你。”
  我闻言,不动声色地往后瞥了一眼。
  果然,周承远正落在队伍后方,与几个学子低声交谈着什么。
  山林间光影斑驳,他半张脸隐在树影里,神色晦暗不明,时不时往我这边瞅来。
  “随他去。”
  我收回视线,淡淡道。
  “可是……”洛亦君柳眉微蹙,欲言又止。
  “听我的。”
  ……
  又行了约莫半个时辰,队伍在一处断崖前停了下来。
  崖下是一片密林,林中隐隐有黑气缭绕,腥臭之气顺风飘来,熏得人直皱眉。
  “看来,山鬼的巢穴便在下方。”
  玄先生指着崖下的密林,有意无意瞅了周承远几眼。
  “此地阴气汇聚,正适合山鬼栖息。尔等在此等候,老夫先下去探探虚实。”
  说罢,他周身灵力涌动,衣袖无风自鼓。
  下一瞬,一道金光自他眉心飞出。
  那是一张三寸见方的符箓,通体金黄,符文流转间隐隐有雷霆之威若隐若现。
  本命灵符!
  我心中一凛。
  传闻玄先生的本命灵符名为“九天雷纹”,乃是以九道天雷淬炼而成,一旦祭出,可召雷霆万钧,摧山裂石。
  此刻,那张金色符箓化作一道流光,托着玄先生的身形,如一片落叶飘然落下断崖。
  两位教习见状,各自催动法器,散至周遭隐秘处护法。
  一时间,崖上只剩下我们这些学子。
  等待的过程总是漫长的。
  约莫过了半炷香的工夫,崖下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嘶吼声、惨叫声、术法轰鸣声交织在一起,震得树叶簌簌而落。
  “是玄先生动手了!”
  有人惊呼。
  众人纷纷涌到崖边,探头往下张望。
  我也凑上前去。
  但见崖下的密林中,雷光冲天。
  玄先生一身玄袍猎猎作响,周身环绕着数十张符箓。
  那些符箓如游鱼一般在他身侧穿梭,随他口令化作只只雷蛇,将前处龇牙的山鬼一一劈得焦黑。
  这便是符修的战斗方式。
  以符为媒,以灵力为引,驱使符箓攻伐。
  修为越高,能同时操控的符箓便越多,威力也越大。
  玄先生是练气七层的修士,同时操控数十张符箓已是极限。
  只见他双手掐诀,口中念念有词。
  那张本命灵符忽然大放光明,雷纹流转间,一道道紫色雷弧从符中涌出,在他周身织成一张雷网。
  有山鬼不知死活地扑入雷网,顿时被电得浑身抽搐,黑毛焦卷,惨叫着倒飞出去。
  “那便是山鬼?”
  洛亦君看着崖下那些黑影,面露好奇。
  我点点头。
  山鬼是一种低等妖物,形似猿猴,却生着一张无眼无鼻的鬼脸。
  它们浑身覆盖着黑色的短毛,四肢粗壮有力,指间生着锋利的爪子,最善于攀爬跳跃。
  寻常山鬼只有引气入体的修为,十只二十只聚在一起,也不是修气士的对手。
  可眼下这群山鬼的数量,似乎比我想的要多上不少。
  “一、二、三……”
  我默默数着崖下的黑影。
  整整十七只。
  “怎么这么多?”
  洛亦君也察觉到了不对。
  我没有回答,只是皱眉望着崖下的战局。
  玄先生的符箓虽然凌厉,可那些山鬼却仿佛不知疼痛一般,前仆后继地往上扑。
  有几只山鬼被雷符炸得皮焦肉烂,露出森森白骨,却依然嘶吼着往前冲,直到被彻底烧成灰烬才肯罢休。
  这不对劲。
  山鬼是种极为惜命的妖物。
  它们狡猾多疑,见势不妙便会遁走,宁可舍弃同伴也要保全自身。
  寻常情况下,见到这等阵仗,早就四散奔逃了。
  可这群山鬼却像是被什么东西驱使着,完全不顾生死。
  “看那边。”
  我指着密林深处。
  洛亦君顺着我的目光望去,便见一棵老树下,蹲着一只体型格外壮硕的山鬼。
  那山鬼比旁的同类大了足足一圈,肌肉虬结,眼中泛着幽幽的绿光,正盯着战场中央的玄先生。
  “那便是开了灵智的那只?”
  “应该是。”
  我盯着那只山鬼,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它太沉得住气了。
  按理说,身为首领,见到同伴被屠戮,它该第一时间冲上去、或是逃跑才对。
  可它却蹲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砰——”
  就在这时,崖下传来一声巨响。
  玄先生一掌拍出,一张雷符化作一道碗口粗的雷蛇,将三只山鬼同时劈成焦炭。
  紫金雷霆轰然炸开,激起漫天尘土,声势惊人。
  那只壮硕的山鬼见状,忽然仰天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
  下一瞬,剩余的山鬼如潮水一般退去,眨眼间便消失在了密林深处。
  战斗结束了。
  “今日斩杀山鬼十一只,余者遁入深山,暂且不追。”
  玄先生从崖下飞身而上,面色如常,只是袍角沾了些许血渍。
  他落在崖边,目光扫过众人,期间在周承远的身上似乎多停留了一瞬。
  “此番除妖,算是让尔等开了开眼界。回去之后,各自写一篇心得,三日后交与老夫。”
  众人齐声应是。
  我却没有急着离开,而是望着崖下那片狼藉的密林,若有所思。
  那只开了灵智的山鬼,始终没有出手。
  它在等什么?
  又或者……它在试探什么?
  “沈大公子。”
  一个聒噪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回头,便见周承远正笑吟吟地看着我。
  “方才见你一直在观察那只领头的山鬼,可是瞧出了什么门道?”
  “没什么。”
  我淡淡道:“只是觉得那山鬼有些古怪。”
  “哦?”
  周承远笑道:
  “说来也巧,在下方才也觉得有些不对。那山鬼分明有出手的机会,却偏偏按兵不动,倒像是在……等着什么人的命令。”
  说到这里,他忽然话锋一转,换上一副关切的小人嘴脸。
  “对了,听闻沈兄的师父是沈家大小姐,沈云辞?”
  我眉头微微一皱。
  “周公子想说什么?”
  周承远笑了笑,前进一步。
  “只是忽然想起,家父前些日子与淮阳城的几位长辈喝酒,席间曾提起过沈云辞,说她年过三十,却至今未嫁,着实可惜了那般花容月貌。”
  “……”
  我面色一沉。
  周承远却仿佛没有看到我的脸色,自顾自地叹了口气。
  “家父还说,那沈云辞当年若非为了养一个来历不明的野孩子,如今怕是早已嫁入我周家为妾了。”
  他说完,将手搭在我肩上,笑容愈发温和。
  “沈兄,在下并无恶意,只是替你那位师父感到惋惜罢了。”
  我斜过头,看着他那只令人作呕的手。
  杀意在胸口翻涌。
  只需一张符,一张火符,我便能让这只手从他身上消失。
  可我忍住了。
  周承远收回手,理了理袖口,转身离去。
  我站在原地,双拳缓缓握紧。
  洛亦君不知何时走到了我身旁,剑眸厉蹙,望着那道远去的身影,咬牙道:
  “这个周承远……到底想干什么!?”
  “我不过是拒了他周家的提亲罢了,他怎能屡次三番的这般对咱们!”
  话音未落,一只冰腻的纤手复上了我的拳头,白嫩的五指轻轻嵌入我的指缝,与我十指相扣。
  她侧过脸,在我耳边压低声音:
  “念安,咱们不能再等了,错过今日,便再没有机会了。”
  闻言,我闭了闭眼,将胸口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下去。
  “不急。”
  “毕竟,某人已经按耐不住了。”

  第10章 洛亦君
  回三石县的路上,洛亦君始终没有松开我的手。
  她走在我身侧,柔荑紧握,掌心传来的紧腻感让我渐渐平复方才的冲动。
  “念安,你刚刚说,某人按耐不住了……”
  洛亦君忽而侧过螓首,一双剑眸盈盈望来:
  “是指周承远?”
  “嗯。”
  我微微颔首,看向队伍前方那道翠绿的身影。
  周承远提起我师父,绝非无的放矢。
  师父当年为了我拒婚一事,让周家颜面尽失,成了淮阳城里的笑柄。
  而去年,洛亦君又为我拒了一次。
  几番下来,周家若是知晓我才是那个罪魁祸首,恐怕不会那么轻易的放过我。
  周承远今日来此除妖,多半和我与洛亦君一样,另有图谋。
  而他方才既然敢当众挑衅于我,便说明他已有了倚仗,我还需再多试探一下他的虚实。
  “不过念安,你刚才是不是真想动手了?”洛亦君的另一只玉手始终虚按在剑柄上。
  闻言,我笑了笑,并没有否认。
  方才那一瞬,我确实动了杀念。
  可那也只是一瞬。
  冲动是修士的大忌。
  尤其是对上周家这等庞然大物,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人多眼杂,待回去再说。”
  说着,我想要抽回手。
  可洛亦君却攥得更紧了些。
  无奈,我只好抬头,尴尬的望了一眼天色。
  举目所至,暮霭沉沉,乌云压顶,似有风雨欲来。
  今夜,怕是不太平。
  队伍回到三石县时,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
  玄先生原本打算连夜赶回淮阳,可那胖县令却执意要留我们住上一宿,说是要设宴款待。
  玄先生本欲推辞,却架不住那胖县令一番声泪俱下的恳求,只得勉强应下。
  “也罢,今日斩妖耗费不少灵力,便在此休整一夜。”
  玄先生如是说道,目光却不经意地扫过周承远。
  周承远的嘴角微微勾起,随即又恢复如常。
  这一切,被我尽收眼底。
  宴席设在县衙后堂。
  说是宴席,其实不过是几张拼在一起的八仙桌,摆满了大盘小碗的乡野菜肴。
  胖县令亲自张罗,忙前忙后。
  “诸位仙师,此乃本县特产的清蒸山笋,还有这红烧野猪肉,虽比不得淮阳的珍馐,却也是小县最好的招待了。”
  他一边说,一边殷勤地给玄先生布菜。
  玄先生端坐主位,象征性地动了几筷子,便放下了碗箸。
  两位教习陪坐在侧,亦是如此。
  学子们则分坐在下首的几张桌上,三三两两地低声交谈。
  周承远坐在离我最远的那一桌,身旁围着几个谄媚的同窗,不知在说些什么,引得那几人频频侧目往我这边瞧来。
  我不予理会,只伸手夹上一筷子山笋,送入口中。
  嗯。清脆爽口,带着一股山野的清香。
  “好吃吗?”
  洛亦君坐在我身侧,见我动了筷子,便也凑过来尝了一口。
  “还行。”
  我又夹了一筷子笋尖,放入她碗中。
  “多吃些,今夜怕是要熬一熬。”
  洛亦君怔了怔,随即明白了我的意思,点头应下。
  她吃东西的样子很好看。
  不似那些闺阁女子的小口小口,她吃得干脆利落,三两口便将那笋尖随米饭咽下,末了还舔了舔唇角。
  察觉到我的目光,她侧过脸来。
  “看什么?”
  “……没什么。”
  我移开视线,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茶水是粗茶,入口涩而无香,远不及师父泡的灵茶,可我此刻却没心思计较这些。
  洛亦君忽然放下筷子,玉指在桌沿轻叩了两下:“话说,那只山鬼的事,你怎么看?”
  我放下茶盏,沉吟片刻。
  “开了灵智的山鬼,按理说应当会第一个逃跑,或者冲上来搏命。可它却藏在树后,一动不动。”
  “你是说……有人在控制它?”她微蹙清眉。
  “不好说,但无论如何,咱们今夜都得小心行事。”
  说罢,我将一块红烧肉夹入她碗中。
  “唔……”
  洛亦君忽然低头,看了看碗里的肉,又抬头看了看我,嘴角莫名微微翘起。
  “念安今日,倒像是我相公了。”
  我闻言一时语塞,手里的筷子悬在半空:
  “吃你的去。”
  洛亦君掩嘴轻笑,那笑声如银铃一般,引得旁边几个学子纷纷侧目。
  “笑什么笑。”
  我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耳根却不自觉地烫了起来。
  她只是看着我,剑眸弯成两道好看的月牙,笑意愈发浓了。
  “本小姐就爱笑,怎么啦?”
  我索性不再理她,低头专心对付碗里的饭菜。
  洛亦君见状,也收了笑,安静地吃起饭来。
  堂中觥筹交错,人声嘈杂,可我耳边却只听得见她偶尔咀嚼的细碎声响。
  不知为何,心绪渐渐安定下来。
  宴席过半,天色已彻底暗了下来。
  堂外雷声隐隐,闷沉沉地滚过夜空,偶尔一道闪电撕裂云层,将窗棂映得雪白。
  “看来今夜有大雨。”
  胖县令抹了把额上的汗,肥脸上堆着谄笑。
  “诸位仙师,小县已命人备好了厢房,待会儿便请诸位移步歇息。”
  玄先生点点头,站起身来。
  “老夫先去看看。”
  说罢,他与两位教习一同离席而去。
  堂中顿时热闹了几分,学子们放开了手脚,划拳的划拳,喝酒的喝酒,一时间杯盘狼藉。
  我借着众人喧闹的掩护,悄然起身,朝堂外走去。
  洛亦君紧随其后,与我一前一后出了后堂。
  “去哪?”
  她快步跟上来,与我并肩而行。
  “透透气。”
  我没有回头,径直朝县衙后院的方向走去。
  县衙不大,后院便是一片空地,堆着些杂物柴禾,墙角种着几株老槐,叶子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我在槐树下站定,仰头望着那片被乌云遮蔽的夜空。
  闪电再次亮起,照亮了她的侧脸。
  洛亦君站在我身旁,鬓发被夜风吹得微乱。
  “念安……”
  她忽然开口:“我有件事,一直想问你。”
  “问。”
  “你对我……”
  她欲言又止,贝齿轻咬下唇。
  “呃,你应该是喜欢我的,对吧,念安。”
  我闻言默然许久,反问道:“你怎知我是喜欢你的?”
  洛亦君抬起头,看着我,目光坦然。
  “因为只有你,只有你那时不顾生死救了我!”
  我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是的,两年前的那件事里,我确实救了她。
  但我并不是因为是她而救的。
  可我没想到,她会因此而喜欢上我。
  洛亦君往前迈了一步,与我之间的距离忽然拉近了许多。
  夜风送来她身上淡淡的体香,不是脂粉的甜腻,而是一种干净的、犹如雨后青草般的气息。
  “我……”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脸颊在夜色中也隐隐泛起红晕。
  “我不是那种为了救命之恩,就要以身相许的女孩子。”
  “我知道。”
  “可是……”
  她咬了咬唇,似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气。
  “可是,若是你的话……我不介意。”
  话音落下,夜风忽然大了起来,吹得树叶哗哗作响。
  “洛亦君。”
  我开口。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我不知道。”
  她垂下眼,睫毛轻轻颤动。
  “我只知道,这些话,我憋了很久了。”
  我沉默了片刻,然后抬起手。
  她的身子微微一僵,却没有躲开。
  我轻轻拂过她的鬓角,将那几缕被风吹乱的发丝别到她耳后。
  她的耳廓很薄,此刻泛着淡淡的粉色。
  “等此间事了,我们再痛痛快快的聊。”
  我给她画了一个大饼。
  洛亦君抬起小脑袋:“当真?”
  我收回手,往后退了半步,拉开了与她之间的距离。
  她站在原地,望着我,唇角慢慢漾开一抹笑意。
  “……走吧。”
  我清了清嗓子,转身往回走。
  “先回去歇着,今夜我若下定了决心,便教你一起动手。”
  “好!”
  回到厢房时,雨终于落了下来。
  起初只是淅淅沥沥的细雨,打在瓦片上沙沙作响。
  不多时,雨势便大了起来,密密匝匝地倾泻而下,将整座县衙笼罩在一片水雾之中。
  我原是打算与洛亦君分开住的。
  毕竟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传出去对洛亦君的名声总归是不大好的。
  可她却不肯。
  “我不放心你一个人。”
  她抱着剑站在门口。
  “周承远就住在隔壁,今夜若是出了什么事,我剑快。”
  我看着她那副认真的模样,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罢了。
  女孩子是永远都拗不过的。
  “那便依你。”
  我推开房门,率先走了进去。
  厢房不大,一张木床,一方矮几,再添一盏油灯,便将屋子填得满满当当。
  我在矮几旁坐下,洛亦君则抱剑走到了床前,打量着四周简陋的陈设。
  “这三石县,当真是穷。”
  她蹙着眉,用随身布锦拂去床板上的浮灰。
  “连张像样的被褥都没有。”
  “你若嫌弃,大可去与旁的女修挤一挤。”
  “谁说我嫌弃了?”
  洛亦君瞪了我一眼,将剑横放在膝上。
  “我只是……担心你一个人睡不好。”
  说完,她似乎觉得这话有些不妥,连忙别过脸去。
  “咳,总之,今夜你睡床,我在地上打坐便是。”
  我闻言,失笑摇头。
  “好,我不与你争,我先睡。”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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