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汉风云】(12) 作者:xrffduanhu1

送交者: 麻酥 [★★★声望勋衔R14★★★] 于 2025-12-21 10:59 已读766次 大字阅读 繁体
【天汉风云】(12) 

作者:xrffduanhu1

  第12章 赠醋坛智激郡主,庆新春出征送亲
  苏念晚那看似洒脱的自嘲,却被孙廷萧精准地抓住了话里的漏洞。他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久违的、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熟稔与亲昵。
  他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看着苏念晚,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丝蛊惑般的磁性:“晚儿,这些年,你总是躲着我。一会儿说自己是和离过的妇人,配不上我这前途无量的骁骑将军;一会儿又说怕影响我的名声,不愿旁人说三道四。可如今我瞧着,你心里,分明还是在意得很嘛。”
  这话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苏念晚尘封已久的心门。
  她那张总是挂着慵懒与妩媚笑意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个透彻,一如十年前那个在银州军营,为他包扎伤口的医女。
  她想开口反驳,嘴唇动了动,却终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得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别过头去。
  一句话便让成熟妩媚的苏院判破了功,孙廷萧心情大好。
  他又扭过头,看向那个还在挥舞着小拳头、气鼓鼓的赫连明婕,脸上的笑容变得宠溺起来:“你,还有玉澍那个丫头,如今看来,我是两个都甩不掉了。只是丑话说在前头,到时候你可别一天到晚吃飞醋,把我的将军府闹得鸡飞狗跳。”
  赫连明婕听到这话,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眼睛一亮。
  她停止了挥舞拳头的动作,一脸认真地看着他,用力地点了点头:“你放心!你要是真的能把玉澍郡主从安禄山那个大胖子手里救出来,让她不用嫁到北边去,我只会夸你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天天给你做好吃的,才不会吃醋呢!”
  在她单纯的世界里,只要能让那个可怜的郡主脱离苦海,让她留在自己崇拜的萧哥哥身边,就是天大的好事。
  搞定了这个小的,孙廷萧最后将目光转向了那个从头到尾都在看好戏的始作俑者——鹿清彤。
  他走到她面前,带着一丝无奈,又带着一丝欣赏,笑道:“状元娘子,好算计,好口才。既然你都帮我总结得如此精辟了,那就算我这‘梯队建设’,做得还算不错吧……”
  说到这里,他忽然话锋一转,好奇地问道:“对了,‘梯队建设’……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鹿清彤眨了眨眼,脸上露出一副“你竟然忘了”的无辜表情,理直气壮地说道:“你自己写的啊。你呈给兵部和圣人的,那份关于西南之战的总结文书里,不就用了这个词来形容新老兵士的更替与培养么?我当时瞧着,觉得这词儿用得还挺形象生动的……”
  她说到这里,故意拉长了声音,幽幽地瞥了他一眼,补充道:“谁知道您孙大将军,不光是练兵打仗要讲‘梯队’,连……连招惹姑娘,也讲究个梯队建设啊……”
  这最后一句话,说得是又酸又怨,偏偏又带着一丝调侃的俏皮。
  孙廷萧听完,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终于忍不住,爆发出一阵爽朗至极的哈哈大笑。
  这笑声驱散了屋里所有的沉闷与尴尬,只剩下三个女人或羞、或嗔、或无奈的目光,和那依旧在窗外呼啸的、属于骊山冬夜的凛冽寒风。
  笑声过后,孙廷萧脸上的神情重新变得严肃起来。他环视着面前的三位女子,目光沉静而坚定,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玩笑归玩笑,说正事。”他沉声道,“如今,你们若是信我,这次郡主的事,我一定能给她一个妥善的交代。”
  他停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寒芒,继续说道:“至于安禄山……哼,从长安到幽州,一路千里迢迢。这么长的路,足够我们发现很多有意思的东西了。”
  他这话说得云淡风轻,但其中蕴含的杀伐之气,却让在场的女人们都心中一凛。
  她们知道,这位看似玩世不恭的将军,一旦动了真格,将会是何等的可怕。
  孙廷萧没有理会她们各异的神情,径直开始布置任务,那语气,又恢复了他在军中发号施令时的果决与从容。
  “圣人既然把送亲正使这个差事交到了我手上,许多事情,自然就好办了。”他转向鹿清彤,说道:“清彤,明日一早,你就以我这个送亲正使下属的名义,跟着晚儿,名正言顺地去探望郡主。什么法子都好,务必要劝导她重新开始吃饭吃药,先把身子养起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个道理,你比我更会讲。”
  他又看向苏念晚,嘴角勾起一抹得计的笑容:“等郡主的身子稍有好转,我便会立刻上奏圣人,就说你苏念晚医术高明,医治郡主得力,对我接下来护送郡主远嫁幽州一事至关重要。以此为由,请旨将你暂调入我骁骑军中,充任随行医官,跟着我们大队人马,一同北上。”
  苏念晚听完他的计划,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过来。
  她看着孙廷萧那副志在必得的模样,又气又好笑,最后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风情万种地白了他一眼。
  “好你个孙廷萧,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还是让你抓着机会了……”她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认命与妥协,“之前变着法子要我去你军中,都被我躲了过去。没想到这次,倒是躲不掉了……”
  她顿了顿,最终还是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了此事。
  “……好吧。”
  翌日清晨,天光才将将染亮东方的山脊,鹿清彤便已收拾停当。
  她换上了一身湖水绿的衣裙,披上红披风,衬得她本就清丽的容颜愈发温润雅致,又略施薄粉,让自己看起来精神十足。
  临出门前,她拿起孙廷萧昨夜交予她的一个精致的紫檀木盒,盒子上没有锁,却沉甸甸的,不知装了些什么。
  她与苏念晚会合时,赫连明婕也兴冲冲地跟了来,吵着闹着非要一道去。
  孙廷萧竟也爽快地准了,只是临行前,他看着打扮得英姿飒爽的赫连明婕和素雅清丽的鹿清彤,下了一个颇为古怪的命令,让她们务必都回去再拾掇拾掇,要打扮得“顶级漂亮”再出门。
  于是,当三人最终一同出现在玉澍郡主居住的院落前时,便成了骊山行宫清晨里一道最惹眼的风景。
  鹿清彤依旧是那身湖绿长裙,却在发间多簪了一支莹润的珍珠步摇;苏念晚换下了刻板的医官袍服,穿了一件绛紫色的合身长裙,将她成熟丰腴的身段勾勒得淋漓尽致,妩媚动人;而赫连明婕则更是张扬,一身火红色的胡服,腰间系着金丝绦,衬着她青春娇艳的脸庞,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郡主的院落门口,迎接她们的并非寻常的娇弱侍女,而是几个身段挺拔、目光锐利的年轻女子。
  她们虽也面容姣好,但行走之间步履稳健,气息沉凝,一看便是练家子。
  三人走进院中,更是看到一旁的兵器架上,擦拭得锃亮的长剑与骑弓一应俱全。
  赫连明婕忍不住小声惊叹,而鹿清彤与苏念晚则相视一笑。
  这位在理论上算是她们共同“情敌”的玉澍郡主,她的居所,竟好似一座防备森严的龙潭虎穴,这倒是让她们对这位郡主的性情,又多了几分新的认识。
  在侍女的引领下,三人穿过庭院,进入了郡主的卧房。
  与外面那副尚武刚健的气派截然不同,房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而苦涩的药味。
  玉澍郡主正有气无力地斜倚在床榻上,身上只穿着一件素白的寝衣。
  她没有梳妆,一头青丝随意地披散在肩头,那张曾经明艳飞扬的脸庞,此刻却带着一种久病之人才有的灰败与暗沉。
  听到有人进来,她也只是懒懒地抬了抬眼皮,目光空洞,毫无神采,仿佛世间的一切,都再也引不起她半分的兴趣。
  这是鹿清彤第二次见到玉澍郡主。
  上一次,还是两个多月前,在骁骑军招募书吏的现场。
  那时的玉澍郡主,虽然也带着几分怨气,却依旧是鲜活明亮的,还能中气十足地与自己斗嘴,耍着娇蛮的小性子。
  可眼前的这个女子,却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生气,只剩下一具美丽的、却毫无灵魂的空壳。
  鹿清彤在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柔声开口道:“郡主,我们是奉骁骑将军之命,陪同苏院判前来探望您的。”
  听到“骁骑将军”四个字,玉澍那双原本空洞的眼睛里,才终于泛起了一丝波澜。她缓缓地抬起头,目光逐一扫过眼前的三个人。
  苏念晚,那个早有耳闻、与他纠缠了近十年的太医院判,成熟妩媚,风韵十足。
  赫连明婕,那个被他从草原上带回来的小公主,天真娇艳,像一团火。
  还有鹿清彤自己,那个被他从金殿上直接抢走的新科女状元,清丽温婉,才名远播。
  都是他孙廷萧身边,如今最得宠的女人。一个个的,都是千娇百媚的狐狸精。
  一股巨大的、夹杂着屈辱与悲愤的情绪猛地冲上心头。玉澍只觉得喉咙一甜,差点喷出一口血来。
  他孙廷萧,好狠的心!
  他不仅要亲手将自己送去幽州,嫁给那个又老又丑的肥胖杂胡,还要派他身边这些受尽宠爱的女人,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明艳动人地来自己面前耀武扬威!
  他是想做什么?是想用她们的美丽与幸福,来反衬自己的悲惨与狼狈吗?他是想用这种方式,来彻底气死自己吗?
  玉澍的心中翻江倒海,可那颗早已被绝望浸透的心,却连生气的力气都提不起来了。
  她所能做的,只是剧烈地咳嗽了几声,仿佛要将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
  然而,当她咳嗽过后,重新定睛看去时,那双黯淡的眼眸中,却又不由自主地,亮起了几分。
  她们……是真的好美。
  苏念晚的成熟风韵,赫连明婕的娇艳活泼,鹿清彤的清雅温润,三种截然不同的美,却都同样地光彩照人,令人无法移开视线。
  一丝复杂的、近乎是欣赏的感叹,莫名地浮现在玉澍的心头。
  她的好师父,那个她爱慕了整整八年的男人,眼光倒真是毒辣。
  他身边的这些女子,无论是哪一个,都真是个顶个的棒。
  罢了,罢了……反正自己也争不过,也得不到了。
  这般想着,玉澍心中那股尖锐的恨意,竟也慢慢地平息了下去,只剩下无尽的麻木与灰败。
  “请三位……坐吧。”她用虚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示意身旁的侍女搬来椅子。
  随即,她像是认命了一般,缓缓地从锦被中伸出自己那只纤细手腕,任由苏念晚为她诊脉。
  苏念晚的指尖搭在玉澍手腕上,凝神片刻,随即收回了手。
  她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温和却不容置喙:“郡主,您这脉象,是典型的肝气郁结之症。本不是什么大碍,调理些时日便好。可您若是一直这样不思饮食,再好的汤药也灌不进去,铁打的身子,也迟早要被亏空了。”
  玉澍闻言,只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凄凉的笑意,声音嘶哑地说道:“有劳苏院判费心了。死……是死不了的。我阿娘去得早,父王也英年……圣人待我不薄,这条命,是圣人的,我还不敢自己寻死。”
  她这话说得平静,却听得人心头发酸。
  鹿清彤见状,不再犹豫,将一直捧在手里的紫檀木盒放在了床边的矮几上,轻轻打开。
  “郡主,这是……将军让我带给您的。”
  木盒里没有价值连城的珠宝,也没有什么灵丹妙药,只有一个普普通通的青瓷小瓶。
  玉澍的目光落在上面,心中升起一丝微末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
  他终究,还是念着点旧情的吗?
  她伸出颤抖的手,拔开了瓶塞。然而,预想中的奇珍异香没有传来,一股浓烈刺鼻的、酸溜溜的味道,瞬间弥漫开来。
  是醋。
  玉澍的身体猛地一僵,那点刚刚升起的期待,瞬间被浇得透心凉,随即化作了无边的屈辱与悲凉。
  她看着那瓶醋,忽然就笑了,那笑声干涩而沙哑,比哭还难听。
  “呵呵……呵呵呵……醋……”她喃喃自语,眼泪却不受控制地顺着眼角滑落,“我都已经这样了……他还是不愿亲自来看我一眼……还要……还要让你们送一瓶醋来,是嫌我死得不够快,非要再羞辱我一番,骂我是个善妒的妇人吗?”
  她笑得喘不过气,最后只能无力地歪过头去,将脸埋进了锦被之中,仿佛再也不想看到这个薄情寡义的世界。
  屋内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不是的!不是的!”赫连明婕见状,急得连连摆手。
  她探头往那木盒里看了看,发现瓶子下面还压着一张折叠好的纸条。
  她连忙把纸条拿了出来,展开一看,上面是孙廷萧那龙飞凤舞、力透纸背的字迹。
  “郡主!你快看!这里还有一张纸!是萧哥哥写的‘药方’!”赫连明婕把纸条凑到玉澍面前,大声念道:
  “取一铁锅,烧热,淋油少许。待油热,取鸡子二枚,打散入锅,炒熟盛出。锅中留底油,入葱白、姜末少许,爆香。随后添清水两大碗,猛火煮沸,下新制切面,煮至面条烂熟。最后,将炒好之鸡子倒回锅中,再淋入此醋,以盐调味,搅匀即可。嘱郡主趁热,连汤带面,一并食之。”
  赫连明婕念出的那份详尽而熟悉的“药方”,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玉澍的心上。
  她缓缓地回过头,泪眼婆娑地看着那张纸条。
  这道葱爆鸡蛋酸汤面的做法,她怎么会不记得?
  那些年,她还是个半大的孩子,每日跟着他在演武场上摸爬滚打。
  每当练得精疲力尽、饥肠辘辘之时,他就会像变戏法似的,从行囊里摸出面粉和鸡蛋,在简陋的军灶上,为她做上这么一碗热气腾腾的酸汤面。
  那酸爽开胃的味道,总能让她瞬间食欲大开,将所有的疲惫都一扫而空。
  那是独属于她和她师父之间的、最温暖的秘密。
  可是……可是现在再提起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那些美好的回忆,他难道真的还放在心上吗?
  若他真的在乎,又怎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推入火坑?
  玉澍的心中,刚刚燃起的一丝火苗,又被更深的绝望所浇灭。
  就在这时,一旁的鹿清彤却忽然轻笑出声。
  她看着那张药方,语气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仿佛不经意流露出的酸意:“哦?这道鸡蛋面的食谱,将军可还从未让我们品尝过呢。看来,将军心里还是藏着私的嘛。只是……”
  她话锋一转,目光落在玉澍苍白的脸上,用一种似笑非笑的语气说道:“只是郡主娘娘这般英姿飒爽、能拉弓舞剑的巾帼美人,若是真就这么饿瘦了,连剑都拿不动了,岂不是白白浪费了将军当年的一番教导?到那时,倒也和我们一样,都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流了。”
  她这话,听起来像是在吃醋,抱怨孙廷萧厚此薄彼;可细细品来,又像是在不动声色地嘲讽玉澍,说她如今自暴自弃的模样,辜负了往昔,与她们这些“弱女子”也没什么两样了。
  这番话,如同尖针一般,精准地刺中了玉澍心中最骄傲、也最脆弱的地方。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原本黯淡的杏眼,瞬间瞪大了几分,死死地盯着鹿清彤。
  还没等她开口,一旁的赫连明婕却像是没听懂鹿清彤的言外之意,歪着脑袋,很不服气地反驳道:“非也,非也!状元娘子你手不能提肩不能挑,是弱质女流,我可不是!”
  她说着,还得意洋洋地拍了拍自己结实的小胸脯,炫耀似的说道:“你看我,天天跟着萧哥哥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还能骑着呼雷豹到处跑!我可有劲儿了,还一点儿都不胖!”
  这番天真烂漫的炫耀,落在玉澍的耳朵里,却无异于另一重更加赤裸裸的挑衅与嘲讽。
  好啊……好啊!
  一个说自己现在是弱质女流,另一个炫耀自己能跟着他大吃大喝。这两个狐狸精,是合起伙来,变着法子地气自己!
  一股久违的、不服输的怒气,猛地从玉澍的心底升腾而起,瞬间冲散了连日来的颓丧与绝望。她“噌”地一下,竟从病榻上坐了起来!
  看着这一幕,一直沉默不语的苏念晚,嘴角终于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意。她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好整以暇地等着玉澍接下来的发言。
  这出好戏,才刚刚开场呢。
  鹿清彤见状,知道火候已到,便趁热打铁,继续用一种看似陈述事实、实则步步紧逼的语气说道:“将军此次奉旨北上,既是送亲正使,又兼代天巡狩之权。我身为骁骑军主簿,职责所在,自然是要寸步不离,随侍左右的。”
  她这话,明面上是在说自己的公务,暗地里却是在告诉玉澍:你嫁与不嫁,都影响不了我们。这一路北上,我都会陪在他身边。
  赫连明婕还没听出鹿清彤的弦外之音,只听她说要跟着孙廷萧,立刻便不甘示弱地应和道:“对对对!以前每次出去打仗,萧哥哥都嫌我累赘,不肯带我一起去。可这次就不一样了,他说这一路就是游山玩水的小事,可乐意带着我了!我还从没去过河北呢,到时候,我一定要让他带着我,把所有好玩的地方都玩个遍!”
  她这番天真烂漫的畅想,一句接着一句,如同重锤,狠狠地砸在了玉澍的心上。
  一个,要以公事之名,与他朝夕相伴。
  另一个,要以游玩之名,与他耳鬓厮磨。
  而自己呢?自己这个名义上的主角,却只能像个货物一样,被一路押送着,去嫁给一个自己鄙夷痛恨的男人。
  凭什么?!
  凭什么她们都能陪在他身边,享受他的温柔与陪伴,而自己却要落得如此下场?!
  一股强烈到极致的不甘与愤怒,瞬间冲垮了玉澍所有的防线。她死死地咬着下唇,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猛地转头,对着一直在一旁看戏的苏念晚喊道:
  “苏……苏院判!让……让我的侍女,就按这个‘方子’,去做面来!现在,立刻,马上!”
  她的声音依旧虚弱,带着久病之人的沙哑,但那字里行间透出的,却是一种不容置喙的、破釜沉舟般的坚决。
  苏念晚的嘴角,终于抑制不住地,暗暗扬起了一抹胜利的弧度。
  她放下茶杯,站起身来,用一种格外温和的声音应道:“哎,好。郡主稍等,我这就去吩咐厨房。”
  说罢,她便转身,仪态万方地走了出去,将这片“战场”,留给了剩下的三个人。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鹿清彤终于忍不住,悄悄地扭过头去,肩膀一耸一耸地偷笑起来。
  而一旁的赫连明婕,还眨巴着她那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完全没搞明白,为什么刚刚还寻死觅活的郡主,突然就要吃面了。
  玉澍看着鹿清彤那副偷笑的模样,心中更是又气又恨,偏偏又无可奈何。她只能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悲凉与自嘲:
  “状元娘子……果然冰雪聪明,当真是骁骑将军……的好助手啊……”
  鹿清彤却像是完全没听出她话里的刺,瞬间收起了脸上的笑意,换上了一副公事公办的、无比正经严肃的面孔,沉声说道:“郡主谬赞了。将军此去河北,明为送亲,实为巡视,前方多的是艰难险阻,暗处藏着不知多少魑魅魍魉。我身为骁骑军主簿,为将军分忧解难,本就是分内之事,自然要寸步不离,竭尽所能。”
  赫连明婕一听,也连忙跟着凑热闹。
  她将昨晚孙廷萧安抚她时说的那些话,七零八落地学了一遍,用力地点着头说道:“对啊,对啊!萧哥哥也说了,安禄山那头肥猪,肯定不是好人!他说这一路上,肯定能发现安禄山好多……好多谋反的罪证呢!”
  “谋反?”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一般,在玉澍的耳边炸响。她那颗本已心如死灰的,因为儿女情长而纷乱不堪的心,在听到这两个字时,猛地一颤。
  她下意识地追问道:“安禄山……要谋反?”
  赫连明婕被她这严肃的追问弄得一愣,有些不确定地挠了挠头:“我……我也不知道。反正萧哥哥就是这么说的,说安禄山肯定不是好人,让我们离他远一点。”
  鹿清彤对赫连明婕这种“天然呆”式的神助攻,简直满意到了极点。
  她顺着这个话头,用一种看似在解释、实则在引导的、狡黠又不点破的语气,慢悠悠地说道:
  “圣人对安节度,又是加官进爵,又是御赐丹书铁券,如今,甚至不惜让郡主娘娘您亲自去和亲联姻……这般恩宠,看似无以复加,可郡主您想,这真的全都是出于奖励和信任的目的吗?自古以来,对于手握重兵、镇守一方的边关大将,哪一位君王,又能做到真正的、完全的信任呢……”
  鹿清彤的话,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玉澍脑中的一扇窗。
  她不再纠结于那些女儿家的情情爱爱,而是开始从一个她从未想过的、更高的角度,去重新审视这桩婚事。
  “那他……他要亲自送我……是想……是想趁机去亲眼看看,安禄山治下的河北,到底是什么样的真实情况?”
  一个念头,不可遏制地从她心底冒了出来。
  可是……
  即便如此,那又如何呢?
  他终究,还是要亲手,将自己送入那个虎口啊……
  玉澍的心中,瞬间涌起了无数纷乱的念头,有恍然大悟,有不甘,有委屈,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死灰复燃的希望。
  这些念头交织在一起,让她的大脑一片混乱,完全不知该从何理顺。
  就在玉澍脑中天人交战之际,侍女已经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酸汤面走了进来。
  那熟悉的、酸香开胃的味道,瞬间钻入鼻腔,勾起了她沉睡已久的食欲。
  侍女将面碗放在床头,拿起勺子,便要像往常喂药一般喂她。玉澍却摆了摆手,用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说道:“不必了,扶我起来。”
  在侍女的搀扶下,她竟自己下了床,步履虽然还有些虚浮,却已不似方才那般了无生气。
  她坐在桌边,看着那碗黄澄澄的炒蛋、碧绿的葱花、配上乳白色的面汤,默不作声地拿起了筷子。
  于是,房间里便出现了极其滑稽的一幕:三位环肥燕瘦、国色天香的大美人,团团围在桌前,一言不发地,盯着另一位病美人吃面。
  玉澍被她们看得浑身不自在,只觉得尴尬无比。
  她吃了两口,终于还是忍不住,端起郡主的架子,冷着脸问道:“三位……用过早膳了么?若是不嫌弃,不若……也一道用些?”
  她本是没话找话,想打破这诡异的气氛。
  谁知话音刚落,赫连明婕便不假思索地摸了摸肚子,老实回答道:“没吃啊!一大早就被萧哥哥赶出来,就喝了口水。”
  鹿清彤也强忍着笑意,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
  苏念晚更是欣慰地接口道:“要的,要的。正好我也腹中空空,多谢郡主赏饭了。”
  这下,场面就从“三美看一美吃面”,变成了“四美围坐吃面”。侍女们手忙脚乱地又去厨房端来了三碗一模一样的汤面。
  赫连明婕是真饿了,也不管什么仪态,拿起筷子就“稀里呼噜”地吃了起来,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好吃,好吃”。
  她那副狼吞虎咽的香甜模样,竟让一旁的玉澍莫名地升起了一丝不服输的比赛念头,吃面的速度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
  鹿清彤则依旧是那副斯文秀气的模样,小口小口地品尝着。
  她吃了几口,便秀眉微蹙,用一种商榷的语气说道:“这醋……放得似乎有些多了,酸味盖过了鲜味。看来将军这方子,还有待改良啊。”
  玉澍一听这话,心里顿时不乐意了。
  她从小就觉得孙廷萧做的这碗面是天下第一的美味,这状元娘子定是江南人士,吃不惯北方的口味,才会如此挑剔。
  她忍不住开口反驳道:“不会啊,我瞧着……这味道倒是挺合口的。”
  “哦?”鹿清彤抬起头,微笑着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你看,你这不是找到吃饭的感觉了么?
  玉澍被她看得一愣,瞬间明白了她的用意,脸上一热,不知该如何接话。
  一旁的苏念晚见状,连忙出来打圆场:“我也分不大清楚。许是郡主您病着,味觉淡了些,觉得刚刚好。要不,我再给您碗里添些醋试试?”
  “我也要!我也要!”赫连明婕举手道。
  就这么一来二去,拌着嘴,斗着气,一碗面很快就见了底。
  等到玉澍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地,将一大碗面连汤带水地吃了个干干净净,额头上还冒出了一层细密的薄汗,浑身都暖洋洋的,说不出的舒泰。
  那碗酸汤面,仿佛带着某种神奇的魔力。
  酸爽的汤汁刺激着沉睡已久的味蕾,软烂的面条温顺地滑入腹中,毫不费力。
  鸡蛋的鲜香,热汤的温暖,顺着食道一路向下,熨帖着她那早已冰冷空虚的胃。
  不一会儿,一股暖意便从腹中升起,迅速流遍四肢百骸,将连日来积攒的阴寒与郁气,都逼化作一层细密的薄汗,从毛孔中渗出。
  玉澍只觉得浑身都舒泰了,那股一直支撑不住的虚弱感,也消散了不少。
  见她面色重新泛起了血色,鹿清彤知道,是时候说正事了。
  她不再拐弯抹角,放下筷子,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温和而真诚的语气,看着玉澍笑道:
  “郡主,您若是还觉得不甘心,还觉得不愿就这么把将军……白白地让给我们这些‘狐狸精’,那从现在起,您就得像现在这样,好好吃饭,好好喝药,把精神头,一点一点地,重新打起来。”
  她的话音刚落,赫连明婕便指着墙上挂着的那柄华丽的长剑,一脸认真地附和道:“对啊,对啊!你看这剑,我就不怎么会使。可我会骑马,会射箭,箭法还很准呢!你若是再这么没精打采下去,可就真的什么都比不过我了!”
  这两人的话,一个攻心,一个激将,一唱一和,配合得天衣无缝。
  玉澍的小脸“腾”地一下,又红了。
  这一次,却不是气的,而是羞的,是被说中心事后,无地自容的羞赧。
  是啊,自己就这么躺着等死,除了让亲者痛、仇者快之外,又能改变什么呢?
  难道真的要眼睁睁地看着她们,一个个地,都陪在他身边,而自己却只能被送去那个吃人的地方吗?
  她不甘心!
  看着玉澍眼中重新燃起的斗志,苏念晚终于满意地站起身来。她走到床边,重新拿起药箱,从里面取出几包早已备好的药材,柔声说道:
  “郡主娘娘如今能进食,这药,也就好用了。”
  她将药包递给侍女,随即又转过头,深深地看了玉澍一眼,语气里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点拨。
  “不过,说到底,我这千金难求的灵药,或许还不如他送来的那一小瓶醋……”
  “他很懂你,知道什么东西能让你重新打开胃口,也知道用什么法子能把你从牛角尖里逼出来。他或许嘴上不说,但他心里,是绝不会坐视你受苦的。”
  苏念晚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所以,郡主,你也要懂他。”
  “懂他?”
  苏念晚这句意味深长的话,像是一根羽毛,轻轻地、却又精准地,拨动了玉澍心中最敏感的那根弦。
  她缓缓地抬起头,那双刚刚恢复了些许神采的杏眼中,瞬间涌上了一层水雾。
  她看着眼前的三个女人,声音嘶哑,带着一丝自嘲的笑意,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才不要懂他。”
  “我敬他,慕他,爱他……可他呢?他只对我疏远,对我冷漠!我多想……我多想回到还小的时候,回到他还会扶着我的胳膊,纠正我的剑势,回到我还能不加避嫌地,为他捶一捶酸痛的肩膀的时候……”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之中。
  “你们不知道……我阿爹阿娘去得早,是祖父一手将我养大。可他是一朝亲王,军国大事缠身,也无暇多顾及我。后来,连祖父也去了……偌大一个王府,就只剩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
  “只有在他教我武艺的时候,只有在他把我当成一个可堪造就的兵,而不是什么娇滴滴的郡主的时候,我才觉得自己……不是什么金枝玉叶,不是什么皇室的摆设,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里带上了压抑不住的哭腔。那份深埋心底的、长达八年的孺慕与爱恋,在这一刻,终于毫无保留地宣泄了出来。
  然而,宣泄过后,她的眼中却没有了泪水,反而燃烧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倔强的火焰。
  她深吸一口气,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们,用一种近乎是宣誓般的语气,斩钉截铁地说道:
  “既如此,我便好好地,跟他去幽州!去成全他送亲的功劳,去配合他巡狩的大任!”
  “但是我,偏不要懂他!”
  看着她那张重新焕发出神采的、带着决绝之色的脸庞,在场的苏、鹿、赫连三位美人,都不禁相视一笑,那笑容里,有欣慰,有赞许,也有了然。
  “对。”鹿清彤上前一步,迎着玉澍的目光,用一种既是鼓励,又是煽动的语气,缓缓说道,“就让他看看,你玉澍郡主的飒爽英姿。让他明白,亲手把你这样的女子送到别人的手里,将来,会是何等的后悔!”
  这最后一句话,如同一道闪电,瞬间劈中了玉澍的心。
  她愣愣地看着鹿清彤,看着这个被她视为头号情敌的女人。
  她原以为,她们是来示威的,是来看自己笑话的。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从鹿清彤口中说出的,竟是这样一句……近乎是为她张目、替她出气的话。
  这一刻,玉澍看着鹿清彤那双清澈而智慧的眼睛,忽然有些愣住了神。
  玉澍定定地看着鹿清彤,那双刚刚恢复神采的杏眼中,此刻泛起的是一种极为复杂的光芒。有钦佩,有不甘,但更多的,是一种清醒的认知。
  她终于明白了。
  眼前的这个女子,这个被她视为头号情敌的状元娘子,在情爱与权谋的博弈场上,段位实在比自己高出了太多。
  从她踏入这个房间的第一刻起,自己的赌气,自己的凄凉,自己的郁结,甚至自己那点可怜的、用以自我折磨的食欲不振,都被她举重若轻地,一步步化解于无形。
  她用最温柔的刀,精准地剖开了自己最坚硬的壳,又用最巧妙的言语,为自己重燃了斗志的火。
  她输了,输得心服口服。
  玉澍缓缓地点了点头,这个动作,既像是对鹿清彤的认可,也像是在对自己过去那段幼稚的时光告别。
  她不再多言,径直站起身,朝着门口走去。
  门口一直恭候着的侍女见状,连忙上前,为她披上一件厚实的狐皮大氅。
  玉澍迎着门外透进来的、清冷的日光,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凉的空气灌入肺腑,让她的大脑愈发清明。
  “我出去走走,透透气。”她对着屋内依旧坐着的三人说道,声音虽然还有些虚弱,却已恢复了属于郡主的威仪,“你们可以回去了。替我……告诉骁骑将军,他的药方很不错,我会好起来的。”
  鹿清彤闻言,脸上露出一抹发自内心的、温和的微笑。她站起身,对着玉澍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随即转身,再不多言,翩然离去。
  赫连明婕虽然还不太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但也知道郡主这是没事了,便也开开心心地跟着鹿清彤的身后走了出去。
  苏念晚是最后一个离开的。
  她走到侍女身边,又低声交代了几句关于煎药、进食的注意事项,确保一切都安排妥当之后,才对着玉澍微微颔首,然后带着一丝满意的笑容,转身离去。
  看着她们三人离去的背影,玉澍站在门口,久久未动。她知道,从这一刻起,有些事情,已经彻底不一样了。
  天汉宣和三年,十二月。
  随着骊山行宫上空的最后一片落叶被寒风卷走,这场名为“休沐”、实为政治博弈的冬日大戏,也终于落下了帷幕。
  圣人龙心甚悦,起驾返回京城,百官随行。
  各路节度使、大将军也纷纷告辞,各回各的驻地。
  其中,新晋的东平郡王安禄山,更是带着满身的恩宠与赏赐,片刻不停,急匆匆地直奔他的老巢幽州而去,仿佛是要赶回去向部下炫耀自己的无上荣光。
  而骁骑将军孙廷萧返回京郊大营,为玉澍郡主送亲的各项准备工作,也立刻紧锣密鼓地展开了。
  这一次北上,骁骑军的任务异常繁重。
  他们既是护送郡主远嫁的仪仗队,又是孙廷萧这位代天巡狩的钦差大臣的私人卫队,同时,还要承担起整个送亲团队的所有后勤与安保工作。
  一时间,许多本不属于野战部队编制的装备与物资,如皇家仪仗、华丽车辇、郡主的丰厚陪嫁等等,都随着礼部备办齐全,源源不断地送入骁骑军大营,由他们清点接收。
  孙廷萧将整个大营一分为二。
  他自己坐镇中军,与秦琼、程咬金、尉迟恭三位心腹副将,一同商议军队开拔、沿途布防、以及如何应对可能出现的各种突发状况。
  行军路线、粮草调度、情报刺探……每一项事务,都被他安排得井井有条。
  而另一边,那些繁琐的、需要与宫中和礼部不断沟通协调的礼仪性事务,则被他大手一挥,全权交给了鹿清彤。
  他还美其名曰,让她带着赫连明婕,一同担任此次送亲的“礼仪女官”,去学习学习皇家规矩。
  一切都进行得有条不紊。
  很快,一道新的圣旨也从宫中传来,正如孙廷萧所料,圣人感念苏念晚医治郡主得力,又考虑到郡主北上路途遥远,身边需要一位信得过的医官随时照料,便特准了太医局院判苏念晚随军同行,甚至还贴心地为她指派了得力的女医官作为助手,一同前往。
  然而,就在整个长安城都沉浸在即将到来的除夕喜庆气氛中时,一些不和谐的消息,也随着北风,陆续从各地传回了京城。
  由于近两年天灾不断,时而大旱,时而洪涝,河北、河南等中原腹地的州郡,粮食收成普遍不佳。
  百姓的日子本就艰难,随着凛冬的到来,许多地方更是出现了流民失所、无以为食的困境。
  这些夹杂在各地节庆表章中的零星奏报,起初并未引起朝堂足够的重视。直到有一天,孙廷萧被圣人单独召入了宫中。
  御书房内,暖炉烧得正旺,圣人赵佶却一反常态地没有把玩他心爱的字画古玩,而是将几份地方奏报丢到了孙廷萧的面前,脸上带着一丝少有的凝重。
  “爱卿啊,你看看这些。”
  孙廷萧拾起奏折,快速地浏览了一遍。上面的内容,与他通过军中渠道得到的情报大致吻合,说的都是北方各州郡的灾情与民生困境。
  “此次你北上,正好可以代朕巡视一下这些地方的真实情况。”圣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烦躁,“据一些地方奏报,除了那些趁火打劫的匪患之外,近来还出现了一些以妖言惑众、煽动流民聚集生事的所谓‘妖人’。”
  圣人的手指,点在了密报上一个被朱笔圈出的名字上。
  “他们自称‘黄天教’,宣扬什么‘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在灾民中颇有煽动性。你此去,也要多加留意。若只是些骗吃骗喝的江湖术士,便交由地方官府处置;可若是聚众反叛,意图不轨,你便可相机行事,不必事事请奏。你带着本部兵马去,解决他们应该够用,用巡狩的身份调动地方兵马也可。”
  圣人这 “相机行事,不必事事请奏”,已然是给予了他临机专断的莫大权力。
  孙廷萧接过密报,看着那三个刺眼的字——“黄天教”,心中不由得一沉,却又多了几分思路。
  从宫中出来,打马返回京郊的大营,孙廷萧边走边思考。
  让自己带着骁骑军这支战力最强的嫡系部队,以送亲之名,浩浩荡荡地开赴河北,就是顺其自然地让自己再帮他解决点麻烦——就像西南一样。
  即便他孙某人不去,圣人也会排得力干将带上精兵去的。
  河北的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得多。
  天灾,人祸,再加上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黄天教”……圣人这是在担心,一旦局势失控,地方州郡的兵马长久以来战备废弛,没有实力可言,根本压不住阵脚。
  而回到朝堂之上,围绕着这些烂摊子,永无休止的党争还在继续。
  孙廷萧奉旨北上,这是解决圣人的一个烦心事,朝堂之上,关于另外几路“匪患”的清剿事宜,又吵成了一锅粥。
  有官员提议,让山东节度使徐世绩出兵,清剿盘踞在淮西一带的乱民;再让岳飞带本部兵马南下,去处理两湖地区日益猖獗的“匪患”。
  事实上,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那些所谓的“匪患”,早已不是小打小闹的流寇,而是已经聚啸山林、初具规模的农民军了。
  出兵,就要钱,要粮。
  兵部尚书哭着喊着要钱拨饷,可户部尚书却两手一摊,表示国库里已经能跑老鼠了。
  然而,即便是到了这种关头,圣人的“花石纲”不能停,东部陪都汴州大兴土木、营建新宫苑的工程,更是不能停。
  国库的钱,就那么多。
  一头是迫在眉睫的军国大事,另一头,是圣人永无止境的奢靡享乐。
  两派官员为了这笔钱的归属,在朝堂上吵得唾沫横飞,却始终没有一个结果。
  在这样一片混乱的背景下,孙廷萧率领骁骑军护送郡主北上这件事,在某些朝臣看来,反倒成了一桩“划算”的买卖。
  毕竟,若是单独再组织一支送亲队伍,从人员到物资,又是一笔不菲的开销。如今由骁骑军一并承担了,反倒是替朝廷省下了一大笔钱。
  关于“黄天教”的事,孙廷萧回到大营后,只是在核心圈子里,与鹿清彤、秦琼等寥寥数人简单提了一下。
  这种涉及到敌方教派聚众谋反的事情,太过敏感,在没有掌握确切情报之前,不宜声张。
  一切,都得等到了河北地界之后,再做计议。
  与此同时,送亲副使戚继光,也已正式来到骁骑军大营报到。
  名义上,他作为副使,是整个送亲队伍的二号人物,负责总理各项事务。
  但实际上,等他到了之后才发现,自己也没什么可做的事情。
  所有与礼部、宫中、的对接工作,事无巨细,鹿清彤都已经安排得妥妥当当,每日只需将结果汇总了报给他知晓即可。
  而孙廷萧,则压根不让他碰那些繁琐的文书工作。
  他每天就拉着戚继光,在军营里到处乱窜。
  今天带他去熟悉骁骑军的各个营头,把他麾下的各级军官一个个介绍给戚继光认识;明天又带他去士兵的伙房,教大家做他的“光饼”。
  戚继光作为一员外将,被这么一个“自己人”的姿态推到台前,起初还觉得颇为不便,总想着要避嫌,不要插手太多骁骑军的内部事务。
  可孙廷萧却大大咧咧地拍着他的肩膀,浑不在意地说道:“戚将军,你怕什么!从咱们出征那天起,一直到幽州,我这骁骑军,就是送亲护卫队。我是正使,你是副使,这支队伍,就归咱俩共同指挥。让你熟悉熟悉部队,不是应该的么?”让戚继光不好再推辞什么。
  就这么混了没几天,等戚继光和骁骑军的将士们都混熟了之后,孙廷萧便又提出了一个新的要求。
  他干脆将骁骑军中所有校尉以上的军官都召集起来,让戚继光把他赖以成名的“鸳鸯阵”,原原本本地教授给大家。
  不仅如此,他还拉着戚继光,以及秦琼、尉迟恭等一干猛将,天天凑在一起,对着沙盘推演,研究起了诸如“如何将鸳鸯阵放大,由重装步兵组成大型阵列,在开阔平原上,正面硬扛重骑兵冲锋的可行性”之类,在当世之人看来,简直是异想天开的战术问题。
  这番毫无保留的信任与坦诚,让戚继光在感激之余,也彻底放下了最后一丝戒心,将自己的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一时间,整个骁骑军大营,都沉浸在一种紧张而又兴奋的“备战”氛围之中。
  骁骑军,是孙廷萧一手打造的王牌。
  全军编制三千人,没有严格意义上的辅兵。
  无论是火头军还是马夫,平日里干着杂活,但只要战鼓一响,便能立刻上马持枪,投入战斗。
  这是一支纯粹到极致的精锐重骑兵部队,其机动力和战术执行力,甚至超过了传说中陈庆之的白袍军;而论单兵战力与悍不畏死的精神,也绝不逊色于岳飞麾下最精锐的“背嵬军”。
  在向戚继光介绍自己的这支心血之作时,孙廷萧毫不讳言。
  他坦诚地告诉戚继光,这支部队,是从他当年一个小小的队正开始,一点点积攒起来的亲卫。
  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跟着他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百战余生的老兵油子。
  西南之战后,部队虽然补充了不少新血,但也都是从关中良家子中精挑细选出来的,身体、胆气、家世,都无可挑剔。
  再加上鹿清彤建立起来的那套全新的书吏体系,如今的骁骑军,早已不是一支只懂冲锋陷阵的莽夫部队。
  “按理说,我这支兵,从建立之初,就没怎么考虑过下马步战。”孙廷萧指着沙盘,对戚继光说道,“可如今看来,我们接下来要考虑的,恐怕不只是步战迎敌的问题,甚至……还要考虑如何守城。”
  听到“守城”二字,戚继光这位一向沉稳的儒将,脸色也瞬间变了。
  守城,意味着被动,意味着被围困,意味着要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
  骁骑军是野战精锐,是用来冲锋陷阵的利刃,而不是用来消耗在城头上的砖石。
  他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凝重地问道:“将军……您这番安排,到底是在计划着什么?莫非……您真的在准备,等我们一进入河北地界,就要面临一场大战?”
  孙廷萧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将目光从沙盘上移开,缓缓地扫过在场的戚继光、秦琼、程咬金和尉迟恭。这四人,是他此刻最信任的左膀右臂。
  他点了点头,语气平静,却带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沉重。
  “确实如此。”
  “甚至……可能不是一场大战那么简单。从我们踏入河北的那一刻起,很有可能,就要直接进入连番大战的恶劣状态。”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
  秦琼、程咬金、尉迟恭三人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程咬金更是忍不住开口问道:“领头的,你的意思是……安禄山他真的敢反?!”
  孙廷萧缓缓地摇了摇头。
  “问题,不只是一个安禄山那么简单。”
  他伸出手,越过沙盘上代表着河北各州郡的区域,甚至越过了代表着幽州的模型。
  他的手指,最终重重地落在了沙盘的最北端,那片代表着无尽草原与山林的、黑暗而未知的区域。
  “我们的敌人,甚至也不光要算上那个什么黄天教。”
  “真正的威胁,在更北边的地方。”
  孙廷萧的手指,如同一柄重锤,敲在了沙盘的最北端,也敲在了在场所有将领的心上。
  众人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一片广袤的区域,在地图上被标注着一个个既熟悉又充满威胁的名字。所有人都明白,孙廷萧意指的,是什么。
  幽州正北,是契丹与鲜卑的牧场。
  云州之外,是突厥人的牙帐。
  河套以北,是匈奴呼啸来去的草原。
  而在更东北的白山黑水之间,女真正在集结。
  更可怕的是,在这些传统强敌的背后,两个更加野蛮、更具侵略性的新生力量,也正在悄然积蓄着实力——乞颜部与建州部。
  这是一个群狼环伺的时代。
  契丹的太后萧绰,虽是女流,却手段狠辣,治国有方。
  女真首领完颜阿骨打,手下号称满万不可敌。
  西边的突厥,在阿史那咄苾的带领下,重新统一了本部,兵锋多次直指长城。
  鲜卑慕容俊、匈奴冒顿,也都是一代枭雄,不可小觑。
  至于那两个刚刚冒头的部落,乞颜部的首领,名叫铁木真;而建州部的首领,则称努尔哈赤。
  这两个名字,如今在中原还鲜为人知,但在北方的谍报网络中,却已是如雷贯耳。
  这些部族,名义上都奉天汉为宗主,年年朝贡,岁岁来朝。可实际上,早就各怀鬼胎,对中原的繁华富庶,垂涎三尺。
  “虽然我手上还没有确凿的证据,”孙廷萧收回手指,声音冰冷地说道,“但我可以肯定,安禄山,与这些部族之间,一定有着非常深入的‘交流’。”
  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如刀,扫过众人。
  “你们想一想,幽州地处边塞节度之首,是抵御北方各部南下的第一道屏障。往年,哪一年不是大小冲突不断?契丹人来打草谷,鲜卑人来抢掠人口,哪一次,不足够他安禄山焦头烂额,瘦上十圈?”
  “可近两年来呢?幽州边境,可以说是‘太平无事’。奏报上来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摩擦。这正常吗?”
  “只有一个解释,”孙廷萧一字一顿地说道,“他无休无止地向朝廷请军饷,要金银,用从中原搜刮的民脂民膏,去收买了那些豺狼。他将本该向敌人的刀枪,对准了我们自己!”
  孙廷萧的这番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了千层巨浪,却又迅速被一种沉重的默契所吸收。
  在场的都是身经百战的将领,没有人对孙廷萧的推断提出任何异议。
  这不仅仅是因为这个推断合情合理,更因为一种来自于沙场老兵的直觉——一种冥冥之中的确信,告诉他们,这次看似平常的“送亲”之旅,必将成为揭开惊天阴谋的序幕。
  他们此行,一定能找到安禄山阴谋的证据。
  在这样一种凝重而又充满决心的气氛中,宣和三年的最后几天,悄然流逝。
  京郊大营内,各项准备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而在京城里,苏念晚则定期前往玉澍郡主的府邸,为她诊脉调理。
  在精心调养与心结解开的双重作用下,玉澍的身体恢复得很快。
  毕竟,她本就只是心病,一旦心气顺了,那年轻鲜活的身体,便迅速地找回了往日的活力。
  除夕前两日,所有送亲的准备工作宣告完成。孙廷萧亲自上奏圣人,表示送亲队伍已整装待发,将于年后,按照钦天监选定的吉日,准时开拔。
  随后,他大手一挥,给全军放了一个短暂的年假,让这些终日紧绷着神经的将士们,也能回家与亲人团聚,过一个安稳的新年。
  而他自己,也终于在时隔三个多月后,第一次返回了位于长安城内的骁骑将军府。
  许久未曾归来的将军府,此刻早已被打理得焕然一新。
  府中上下张灯结彩,到处都洋溢着新年的喜庆气氛。
  鹿清彤、赫连明婕、苏念晚,三个身份各异却都与他关系匪浅的女人,都以骁骑将军下属的身份住进府里。
  更让孙廷萧感到欣慰的是,戚继光的家人,也已从东南沿海千里迢迢地赶到了京城。
  孙廷萧没有让他们去住驿馆,而是直接将他们一家老小,都请进了骁骑将军府,与自己一同过年。
  这个除夕,注定将是一个热闹非凡、也暗流涌动的除夕。
  除夕这日下午,骁骑将军府里便热闹了起来。
  前厅里,几张巨大的八仙桌一早就支了起来,铺上了崭新的桌布。
  秦琼、尉迟恭、程咬金这三位与孙廷萧过命交情的兄弟,也都早早地携家带口赶了过来。
  他们带来的半大孩子们,一进府就撒了欢,很快便被同样孩子心性的赫连明婕“收编”,组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射箭大队”,在后院里呼啸来去,不时传来阵阵清脆的笑声和靶子被射中的闷响。
  前厅里,大人们则围坐在一起,享受着这难得的清闲。
  孙廷萧一反常态地没有去和兄弟们拼酒吹牛,而是将一个精致的小泥炉支在了厅中,炉上温着一壶水,旁边摆着十几个装着各色干花的小碟子。
  这些都是天气暖和时,仆人们精心收集并保存下来的。
  他饶有兴致地当起了茶博士,一会儿取些桂花,一会儿又加点茉莉,甚至还从厨房找来了牛乳和冰糖,信手调配着各种口味的“花草奶茶”,分给在座的众人品尝。
  这新奇的喝法,竟意外地颇受好评。
  尤其是戚继光的夫人更是对这种甜香的饮品赞不绝口,看得戚将军直挠头。
  鹿清彤和苏念晚便借着这个话头,热情地招呼着初来乍到的戚夫人,聊着家常,气氛一时间好不热闹。
  待到饭点一到,厨房便流水般地将一道道早已备好的佳肴端了上来。
  这些菜,都是孙廷萧亲手列出的菜单,有北方的豪爽硬菜,也有南方的精致小炒,兼顾了所有人的口味。
  最后,几大盘热气腾腾、皮薄馅大的饺子端上桌,更是将这年夜饭的气氛,推向了高潮。
  席间,众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男人们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聊着沙场旧事,吹着不着边际的牛皮。
  女人们则坐在一旁,小声地说着体己话,不时被男人们的豪言壮语逗得掩嘴轻笑。
  孙廷萧喝得有些多了,他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看着眼前这幅热闹团圆的景象,脸上不自觉地,就挂上了一抹满足的、近乎是傻气的笑容。
  鹿清彤一直默默地坐在他的身边。
  她看着他那副醺醺然的模样,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又浮现出那夜在军营演武场上,他于月下吟诵春江花月的诗后,那副萧索而孤寂的背影。
  她忽然很想走过去,对他说些什么。想问他,此刻的他,是否真的快乐?想告诉他,以后每年的除夕,她都会陪在他的身边。
  可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她只是端起酒壶,默默地,为他那只已经空了的酒杯,又重新斟满了酒。
  千言万语,或许,都不及这无声的陪伴。
  席间的气氛越来越热烈。
  戚继光虽是出了名的“惧内”,他那位温婉的夫人也确实不许他多喝,但他终究是武将出身,在这样豪迈的氛围下,又怎能不心潮澎湃。
  他瞅准一个空档,趁着自家夫人正与秦、程、尉迟三家的夫人以及苏念晚凑在一起,兴致勃勃地聊着什么体己话的时候,端起酒杯,悄悄地凑到了孙廷萧这一桌。
  “将军,”戚继光带着几分酒意,举起杯,“戚某,敬您一杯。”
  孙廷萧看着他,也笑着举起了杯。
  “铛”的一声,两只酒杯在空中轻轻一碰。
  男人之间,有时并不需要太多言语。
  他们相视一笑,仿佛在这一刻,都读懂了对方眼中的欣赏、信任,以及那份即将并肩作战的默契。
  天汉宣和四年,就在这样一场夹杂着家国情怀与儿女情长的热闹家宴中,悄然而至。
  长安城又下了一场大雪,将整个世界都装点得一片银白。
  正月初五,宜出行。
  送亲的队伍,在长安城外集结完毕。三千骁骑军甲胄鲜明,军旗猎猎,如同一片沉默的钢铁森林,肃立在雪地之中。
  皇宫之内,皇帝与皇后亲自为即将远嫁的玉澍郡主举行了盛大的送行仪式。
  赏赐、叮嘱,一番皇家礼仪做足之后,一身戎装的正副使孙廷萧与戚继光,率领着一队亲兵,在宫门外,迎接着郡主的车驾。
  郡主的仪仗缓缓驶出宫门。她的那些武艺不凡的侍女们,依旧如众星捧月般护卫在车驾周围,马上还驮着她那些心爱的、擦拭得锃亮的兵器。
  车驾行至孙廷萧面前时,微微停顿了一下。
  车帘被一只素手轻轻掀开,露出了玉澍郡主那张略施粉黛却依旧难掩英气的脸。
  她身披一袭火红色的滚云边大氅,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愈发显得明艳动人。
  她的目光,与马背上的孙廷萧,在空中短暂地交汇了一瞬。那眼神,复杂难明,有怨,有恨,有不甘,却唯独没有了之前的绝望与死寂。
  仅仅一瞬,她便收回了目光,放下了车帘,仿佛多看他一眼,都是一种示弱。
  车驾再次启动,与城外的大部队汇合,然后头也不回地,朝着那漫漫的、未知的北方,缓缓行去。
  三千人的精锐骑兵,听起来似乎不算太多。
  但当这三千名身披玄甲、手持长枪的骑士,护卫着上百辆华丽车驾,一同行进在长安向东的官道上时,那场面,便足以用“旌旗蔽日,浩浩荡荡”来形容。
  马蹄踏起的积雪,汇聚成一片白色的烟尘,在队伍后方久久不散。
  孙廷萧刻意放慢了行军的速度,每日只走五十里,不疾不徐。
  他就是要用这种看似悠闲的姿态,将“郡主北嫁、钦差巡狩”的消息,如同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一圈一圈地,荡漾出整个关中平原。
  没过几日,队伍便抵达了西岳华山脚下。
  或许是连日的车马劳顿让她感到烦闷,又或许是那奇绝险峻的西岳雄姿勾起了她骨子里的好动天性,自此之后,玉澍郡主便再也不愿窝在那辆华丽却憋闷的马车里。
  她向侍卫要来了一匹神骏的白马,换上了一身利落的骑装,与骁骑军的将士们一同,策马前行。
  作为亲王的孙女,她自小便被养在深宫大院,长这么大,还从未有机会真正地离开过长安,去亲眼看看这壮丽的河山。
  此刻,那被皑皑白雪覆盖的、如同刀劈斧凿般的巍峨山峦,让她看得颇为出神,连日来的阴郁心情,似乎也跟着开阔了不少。
  赫连明婕见她骑马出来,立刻便像只欢快的小鸟,催马来到她的身边,与她并辔而行。
  她指着远处那在云雾中若隐若现的山峰,用一种带着几分炫耀的语气说道:“郡主,你是没去过我老家。你要是见过我们那儿,在茫茫大草原的尽头,突然就拔地而起的那座阴山,那才叫真正的壮观呢!听萧哥哥说,再过几天,我们还要渡过黄河,听说黄河到了河南境内,河面会变得特别特别宽!”
  她叽叽喳喳地说着,眼中闪烁着对未知旅途的兴奋与期待。
  玉澍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直到赫连明婕说完,她才缓缓地转过头,看着这个天真烂漫的草原少女,忽然开口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他……带你去过很多地方了,对么?”
  “他?哦,你说萧哥哥啊?”赫连明婕愣了一下,随即用力地点了点头,理所当然地说道,“当然啦!我刚被他从中原带回来的时候,就跟着他从长安一路南下,穿过蜀中,一直打到了西南边陲呢。不过,中原这片地方,我倒还真是第一次来。”
  她的话,像一根看不见的针,轻轻地,却又准确地,刺在了玉澍的心上。
  去过蜀中,去过西南……而自己,却连长安城都很少离开。原来,在她不知道的那些年里,他已经带着别的女子,走过了那么多的山山水水。
  赫连明婕并没有察觉到玉澍心中那一闪而过的失落。
  她见玉澍不说话,便又兴致勃勃地发出了邀请:“郡主,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队伍最前面?我准备去找萧哥哥啦!让他跟我们讲讲这华山的故事!”
  去队伍前面……去他身边……
  玉澍的心,不受控制地动了一下。她几乎就要点头答应,可话到嘴边,却又变成了坚决的摇头。
  “不用了,”她淡淡地说道,目光重新投向远处的雪山,“我在这里就好。”
  “哦,那好吧!我先走啦!”赫连明婕也不强求,她欢快地挥了挥马鞭,白马发出一声清脆的嘶鸣,便化作一道白色的影子,朝着队伍前方那面醒目的“孙”字将旗追了过去。
  赫连明婕刚走没多久,又一匹骏马缓缓地来到了玉澍的身边。这一次,是鹿清彤。
  玉澍侧头看去,只见鹿清彤也换上了一身骑装,虽然身形清瘦,但骑在马上,腰背挺直,姿态优雅,竟也颇有几分英气。
  “状元娘子的骑术,瞧着倒也娴熟,”玉澍开口,语气里听不出是赞扬还是试探,“是在入了骁骑军之后,才学的么?”
  “以前在家时,也曾学过一些皮毛,”鹿清彤微笑着回答,坦然地迎着她的目光,“不过,确实是最近这段时日,才重新捡起来,日日操练,好歹算是没有荒废了。”
  两人正说着,一阵夹杂着雪粒的寒风吹来,玉澍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她看了看鹿清彤那清瘦的身板,想来也禁不住这般风寒,便开口说道:“天冷,你身子瞧着单薄,还是回马车里去吧。这里风大。”
  鹿清彤闻言,却是摇了摇头,唇边泛起一抹温暖的笑意:“将军让我出来陪陪您,怕您一个人骑马,会觉得寂寞。”
  “你们……不用特意顾着我,”玉澍的心,莫名地被她这句话触动了一下,语气也不自觉地软了下来,“我现在身体好多了。倒是你,快回车里去暖着吧。”
  “郡主人真好。”鹿清彤由衷地说道。
  “哪有……你别说这些好听的。”玉澍有些不自然地别过头去,脸上微微发烫。
  鹿清彤看着她这副口是心非的模样,也不再坚持,只是转而说起了晚上的安排:“看今日这天色,怕是赶不到下一座城池了。等会儿队伍应该就要在附近扎营过夜,野外宿营,条件可能要清苦些。郡主若是不嫌弃,可以和我们几个,一道住么?”
  鹿清彤的这个提议,让玉澍的心头一暖。
  虽然她嘴上依旧维持着那份属于郡主的矜持,只是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但当天色渐暗,队伍开始在华山脚下的一处平地上扎营时,她的行动却很诚实。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让侍女们为自己单独准备那顶奢华的郡主营帐,而是直接吩咐侍女们去安置她们自己的住处,她自己则径直朝着鹿清彤她们那几顶已经支起来的、较为普通的军帐走去。
  隆冬时节,反复冻融的土地,早已变得如钢铁般坚硬。
  但在骁骑军将士们的手中,这些都不是问题。
  他们训练有素,分工明确,只听“嘿呦、嘿呦”的号子声此起彼伏,一根根粗大的木桩便被巨锤砸入冻土,不一会儿,一顶顶营帐便如同雨后春笋般,在雪地上拔地而起。
  玉澍注意到,在那些体格壮硕、皮肤黝黑的老兵中间,还夹杂着一些身形相对瘦削、面容白净、看起来颇有几分书生气的年轻兵丁。
  他们也跟着大家一起喊号子,一起砸桩子,干起活来虽然不如老兵那般熟练,却也毫不惜力。
  玉澍心念一动,猜到他们大概就是鹿清彤招募来的那些书吏。
  她走到一个正在擦拭汗水的年轻书吏面前,开口问道:“看你的样子,以前可是读书人?”
  那年轻书吏乍一见是郡主和自己说话,先是一愣,随即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回郡主的话,是读过几年书,这一科的恩科也曾去考过。哈哈,只是时运不济,第三次乡试还是没过。后来听说骁骑军招募书吏,便来试试运气。说来也巧,我来应招那天,还曾远远地见过郡主您一面呢!”
  听到这话,玉澍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她如何能不记得,那天,她分明就是去给鹿清彤找麻烦的,没想到竟还被这人看见了。
  她有些尴尬地轻咳了一声,强行转移话题道:“既然是读书人,甘愿在这军营之中,与这些粗鄙武夫为伍,难道不觉得埋没了自己一身的才学么?”
  那书吏闻言,却是挺直了腰板,脸上非但没有丝毫的颓丧,反而洋溢着一种发自内心的自豪。
  他不卑不亢地答道:“回郡主,一开始,我也确实是这么想的。觉得自己这辈子怕是与功名无缘了,便想着投笔从戎,好歹混口饭吃。”
  “可等真的进了这骁骑军大营,才发现自己是坐井观天了!咱们的鹿主簿,那位状元娘子,她的学问,那才叫真正的渊博!她只给我们这些新来的书吏上了几次课,讲了讲这书吏体系的用处,讲了讲何为‘家国天下’,我们就全都想通了!”
  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声音也因为激动而提高了几分。
  “现在,我们这些人,想的都不是什么功名利禄了,就想着能跟着将军,跟着鹿主簿,为国为民,立一番真正的功业!而且,您别看这些大哥们平日里说话粗声粗气的,可跟他们在一起,那叫一个豪爽,一个淳朴!我给他们讲读书写字的道理,讲忠君报国的故事,他们听了,就嗷嗷叫着要去杀敌!看得我自个儿,也是一腔的热血沸腾啊!”
  年轻书吏那番发自肺腑的、充满了激情与理想主义的话语,让玉澍郡主听得有些怔忪。
  她看着眼前这个曾经失意的读书人,看着他那张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看着他眼中闪烁着的、名为“希望”与“信仰”的光芒,心中忽然泛起了一丝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触动。
  原来,在这支看似粗犷的军队里,在那个看似玩世不恭的将军和那个看似温婉柔弱的状元娘子手下,竟然还藏着这样一股蓬勃向上的、令人动容的力量。
  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没有再多问什么,只是轻声道了句“辛苦了”,便转身,朝着那几顶亮着灯火的营帐走去。
  她到的时候,鹿清彤、赫连明婕和苏念晚三人的营帐里,已经升起了一股暖融融的热气。
  大军的伙食还没做好,她们三个已经提前支起了一个小小的铜锅,煮起了属于她们自己的“小灶”。
  说是小灶,其实也简单得很。
  不过是些腌渍好的咸菜下锅,加水煮出浓郁的汤底,再切几块嫩豆腐进去,煮得咕嘟咕嘟翻滚冒泡。
  桌上摆着的,便是戚继光教大家做的、便于携带的光饼。
  在这寒冷的雪夜里,能有这么一锅热气腾腾的汤食,已是难得的享受。
  见到玉澍进来,赫连明婕立刻热情地站了起来,要去自己的行囊里取些冻羊肉来,说是要切成薄片,涮给郡主吃。
  玉澍却摆了摆手,制止了她:“不用这么客气,我就和你们一样,吃些清淡的就好。”
  苏念晚却不赞同,她柔声劝道:“郡主的身体刚好些,正是需要好生将养的时候,还是得吃些补身子的东西才行。”
  赫连明婕也跟着说道:“没关系呀郡主!我们只是想自己煮点东西,尝尝行军打仗时简单吃饭的感觉。骁骑军的粮饷可不短缺,平日里肉食管够,更不会少了您的一份嘛!”
  就在几人推让之间,营帐的帘子忽然被人从外面“哗啦”一声掀开,一个高大的身影探了半个身子进来,同时传来的,还有孙廷萧的鼓噪声:
  “什么玩意儿这么香?闻着味儿我就过来了,给我也……”
  话说到一半,他却卡住了。因为他一眼就看到了,正端端正正地坐在桌边的玉澍郡主。
  热闹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尴尬。
  玉澍也没想到他会突然闯进来,下意识地便低下了头,默默地盯着自己面前的空碗,一言不发。
  孙廷萧挠了挠头,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了一丝不自然。
  他干咳了两声,把伸进来的半个身子又收了回去,只留一个脑袋在外面,瓮声瓮气地说道:“那……那个,你们先吃,我……我就路过,随便看一眼。”
  说完,他便像做了亏心事一般,飞快地放下了帘子,落荒而逃。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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