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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卷三十 四极明府
送交者: 小脸猫[☆★声望品衔8★☆] 于 2014-06-20 16:38 已读 14061 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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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 【妖刀记】(1.0-5.40)作者:默默猴 由 小脸猫 于 2013-09-23 20:39


【妖刀记】卷三十 四极明府

发表于 2013-10-17 08:52:01
妖刀记(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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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百四六折 蒺藜长据,如见斯容】

  
  
  胡彦之悚然一惊,才意识到眼下正处于极危险的境地,若白额煞凶性大发,一
意取他性命,以此际伤疲交迸的惨烈状况,怕是有死无生。
  
  肏你祖宗十八代!救人救到连命都搭进去,胡彦之啊胡彦之,世上有没有你这
般蠢才?老胡微露苦笑,横竖已走到这一步,真要反脸也只能认栽了,索性耸了耸
肩,哈哈笑道:
  
  「二师父神算,不知平日在哪儿摆摊?下回沾了霉运,一定请您老开光。在下
行不改名坐不更姓,乃真鹄山观海天门教下,姓胡名彦之,二师父甭客气,叫我小
胡就好。」见白额煞黄睛一眥、竖瞳倏紧,大有不善之意,想想还是别扯破面皮自
讨苦吃,赶紧陪笑:
  
  「……不然叫『之之』也行啊,我不介意的。」
  
  「你,是鹤着衣鹤老儿的徒弟?」
  
  白额煞喉间如滚雷,声音虽不甚大,却透着一股张嘴嘶咆前的强大威压,未闻
虎吼,胆已先寒。
  
  胡彦之心里将牛鼻子师父骂上几百遍,听白额煞的口气,也不知是何年何月结
下的老鼠冤,合着今儿结帐来了,强笑道:「跟他不是太熟,不是太熟!真鹄山忒
大,人多如屎蚵蜋一般,一脚踩下卜卜响,谁认得谁呀!二师父若要寻他,还是亲
往洞灵仙府一趟靠谱,好过在江湖上打听。」
  
  忽闻一声「噗哧」,却是符赤锦掩口道:「胡大爷没存好心,你们一山都屎蚵
蜋,恶心死啦,谁人肯去?却教二师父上山。」
  
  胡彦之哇哇大叫。「耿夫人,都说好要合作,你不拉我一把便罢,至于这般落
井下石么?快同二师父说,老胡先在念阿桥救你,又赶来救你小师父,还是你家相
公的把兄,说起来大伙是一家人。」
  
  符赤锦抿唇笑道:「你自个儿都说全啦,还让我说什么?」见白额煞乜眼投来
相询之色,微微点头,算是认了老胡之言。白额煞哼的一声,收起弯如钩镰的油黄
骨甲,呼噜噜地咕哝:
  
  「你师父鹤着衣……」
  
  「没有很熟,没有很熟!」老胡急忙撇清。
  
  「……昔年是我手下败将。」白额煞不理他插科打诨,沉声道:
  
  「他虽输了一招,却是个好样儿的,我还记得他说:『你的招式极精,却攻不
破我的《灵谷剑法》,只能以力压伏,足见于道理之上,算不得是真胜。待我修为
大成,怕你便非我之敌手了。』如今想来,那时他的眼光便已在我之上,对武学的
体悟,亦非我所能及,这些年来我一直很是佩服。」
  
  胡彦之敛起嘻皮笑脸的神气,整了整破碎狼籍的袍衫,勉力起身,对白额煞抱
拳一揖,肃然开口:「前辈胜而不骄,亦令晚辈万分钦佩。感谢前辈未有一辞稍辱
我师,否则晚辈纵不量力,万不能视若无睹。」说着长揖到地,行了个极其慎重的
大礼。
  
  白额煞冷哼一声,竖睛乜斜。
  
  「好在当年你师父说话,不是这般文诌诌的穷酸德性,直来直往,好不痛快!
如若不然,莫说共饮一罈,恐怕这架还有得打。」口气不似先前森寒,猫似的白毛
裂颚微咧,隐有一丝笑意。
  
  胡彦之心想:「好啊,牛鼻子师父年轻时不仅同邪派中人打架,还与他们一块
饮酒!谅必在青帝观众牛鼻子师祖、师叔祖心中,也不是什么好鸟。」大感欣慰之
余,又不禁替鹤着衣难过起来:怎么牛鼻子师父从前与人比武过招,像是没赢过似
的?
  
  五帝窟的「白帝神君」薛百螣赢过他,游尸门的虎尸白额煞也赢过他;他自承
武功不如爹爹,两人比试的结果不言可喻,就连鬼先生也说,风伯年轻时与牛鼻子
师父大战一场,以『力挫青帝高足』作结,对照日后再战的终局,不可不谓是大大
的逆转……
  
  这人彷彿不知胜利为何物,抱着叠床架屋似的成摞败绩走过了青壮年岁月,最
后居然坐上青帝观主乃至天门掌教的宝座,也算奇事一件了。紫星观的鹿别驾多年
来小动作频频,背地里结党营私,颇有图谋大位的野心,抑或与此有关。
  
  符赤锦不知他心中计较,见二师父的态度大趋和缓,忙打蛇随棍上,将胡彦之
所提说了一遍,却略去他与狐异门之间千丝万缕般的可疑纠葛,只说胡大爷一直跟
踪自己和耿郎,无意间撞破金环谷的人马埋伏四周,进而发现幕后的黑手乃狐异门
的鬼先生,为破奸人毒计,欲假游尸门之手潜入七玄大会云云。
  
  胡彦之越听越是佩服,这毒妇鬼扯的本领比起人称「扯圣」的奇才胡大爷,恐
怕是棋逢敌手、将遇良材,不找个时间堂堂正正以谎话一决胜负,孰高孰下,尚在
未定之天。她不说一句假,只隐去几个枝节关窍不提,或者变个花样换着说,听起
来就是毫不相干的另一套。
  
  耿照只是看上去老实,心思可一点也不蠢,过去胡彦之虽有疑虑,倒不真的担
心拜把兄弟被她拆吃落腹,连骨头也不剩。直到此际才不禁头皮发麻,料想耿兄弟
纵使九死余生、历劫归来,家里也还有一条心机深沈的美艳母蛇等着,是福是祸,
委实难料。
  
  那「玉尸」紫灵眼看似不通世务,心思单纯得很,「虎尸」白额煞则是崇尚武
勇的江湖人,在徒儿的如簧巧舌之下,按说是风行草偃,说服起来毫无困难。岂料
白额煞听完,咧开大嘴一笑,冷冷说道:
  
  「对付狐异门,偏不能与此人合作。」肌肉贲起的毛茸茸双臂环胸,一边以骨
甲轻刮下颔,发出磨砂般的「喀兹」怪响,射向胡彦之的森森目光令人背脊发寒。
  
  符赤锦微微一怔,笑道:「二师父,是胡大爷从狐异门的手底下,救了我和小
师父呀!怎地偏不能与他合作?」声音娇腻,直与小女孩儿撒娇无异。
  
  白额煞重哼一声,冷道:「这事你不懂,毋须多问!哼,方才说是鹤着衣的徒
弟,我就隐约觉得有些不对,这下可对上啦。鹤着衣这几年闭关不出,甚少见人,
与他过往的为人颇有扞格处。难道是他错养了一只噬人的狼崽,反将性命搭了进去
么?」
  
  符赤锦听出口气不对,低而混浊的咕哝声,正是暴起伤人的前兆,却不知何以
至此,闪身拦在二人之间,颤道:「二师父,胡大爷是耿郎的义兄弟,多次舍身相
救,决计不是什么坏人。这其中必有误会,二师父先莫动气,让宝宝锦儿问问他可
好?」说到后来近乎央求,隐带一丝哭音。
  
  胡彦之看不见她的神情,光听声音亦觉动容,听白额煞「哼」的一声,目光越
过她浑圆的香肩,仍是混杂了猜忌不忿,正欲挥开爱徒,簑衣一角却被另一只白皙
玉手拿住,身后传来紫灵眼恬脆的嗓音:
  
  「长老,他毕竟救了我。且听听他怎么说,宝宝锦儿不骗咱们的。」
  
  胡彦之一凛,忽明白符赤锦是演给哪个看、白额煞又最听谁人的话语,果然虎
形大汉编笠一垂,不再进逼,侧首森然道:
  
  「你们要是见过『鸣火玉狐』胤丹书夫妇,便知这小子和胤野、胤丹书何其相
像!他的眉目口鼻像极了胤丹书,而说话那股子挑衅的神气,与『倾天狐』胤野宛
若一模刻就!我不知胤氏一门是否尚有血脉遗世,倘若有,被鹤着衣收养也非是难
以想像之事。」
  
  符赤锦对胡彦之与狐异门的牵连早有疑心,「胡」字与「狐」其音相同,或有
喻含,不想胡彦之竟是狐异门主胤丹书的后人。二师父非是信口开河的性子,其形
如兽,辨人的法子也与野兽相仿,不惟外貌,连声音、气味,行走坐卧的微妙表征
等,亦在他观察觉知的范畴之内;白额煞说是,可比一百个普通人的指称有说服力
多了。
  
  同样骇异莫名的,还有胡彦之自己。
  
  他并不觉自己的身世堪称「污点」,但肯定是一桩必须被严密保守的大秘密,
一旦曝光,不仅麻烦接踵而来,势必还要连累牛鼻子师父——不说别的,刀脉的鹿
老儿恐怕要欢喜得睡不着觉了,还不藉机将天门掌教斗黑斗臭,一把掼下洞府丹墀
来?
  
  向符赤锦提议合作之前,他多方考量过其中的利害,料想游尸门纵使生疑,总
不能不管眼前的危机,一意刨挖助拳之人的来历;就算有哪个白眼狼好窥阴私,真
要追究他的狐异门情报从何而来,胡彦之也准备了一套说词,一股脑儿推给牛鼻子
师父。
  
  以鹤着衣和胤丹书相交至深,能针对狐异门的习性放出眼线,命令弟子预作准
备,防患于未然,似也不无道理。待鬼先生阴谋被破,江湖免于一场腥风血雨的浩
劫,谁还理会这其中的枝枝节节?
  
  只是他万没想到泄漏机密的,居然是自己的长相。
  
  他从不知道自己长得像父亲。无论是风伯或师父,鲜少向他提及父亲的形容;
他和鬼先生见面时,望着那张比女人更美的白皙脸蛋,和镜中的自己找不着多少相
似处——当然,以「捕圣」仇不坏的骨相术仍能找出同胞兄弟的共相——总禁不住
想:
  
  「他应该……比较像母亲罢?那我呢?我这张脸……是不是爹爹的模样?」可
惜明镜无言。
  
  连兄长鬼先生也有意无意地避谈父亲。胡彦之非是初入江湖的雏儿,人情世故
多有历练,隐隐觉得狐异门的覆灭,与父亲决定同正道七大派合作一事,恐怕有直
接的关系,对狐异门人来说,「胤丹书」三字既光荣亦神伤,难以相对,也许他的
母亲亦然。
  
  (或许……这是母亲始终不想见我的原因罢?)
  
  胡彦之忍不住笑起来,笑得咳嗽连连,不见歇止,鼻端、嘴角呼噜噜地冒着鲜
血沫子。符赤锦为之愕然,连紫灵眼亦抬起古潭般幽冷的左眸,静静望着狂态毕露
的虬髯青年,彷彿能看出其中的软弱悲伤。
  
  「……多谢前辈,」断断续续、夹带气声的豪笑持续了好一阵子,胡彦之倚柱
咻喘,勉力朝白额煞一拱手:
  
  「为我解了多年来的一个心结。我平生的憾事之一,就是不知亡父形容,经前
辈点醒,从此我日日见得清水铜镜,即如父亲来到眼前,想看之时便有得看,再毋
须百转千回,引为至憾。」
  
  符赤锦料不到他竟直承其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却听紫灵眼低道:「你想
哭便哭,这般逼着自己笑,徒然伤身而已。」
  
  胡彦之本已收声,听她一说虎目眥圆,仰天咧嘴:「这本是天大的好事,有甚
好哭?自是要笑!」鼓胸欲笑,「呕」的一声喷出血箭,连廊柱都倚之不住,肩膀
一歪,整个人向后仰落!
  
  白额煞簑影微晃,人已入廊,抢在他撞倒前抄住。胡彦之眼冒金星,顿觉天旋
地转,不知身在何处,但觉腰背有托,血性涌起,双臂乱挥,咬牙笑道:「不……
不用……不必来!我……我自己能坐!走……走开!」挣扎着坐回原处,唇面淡如
金纸,说话时却是对着空处,显然目力尚未全复。
  
  「我……我师父在真鹄山,人……人好得很,我……我决计不会害他。谁要害
我师父,我绝不轻饶!」
  
  他咬牙切齿,惨白的面目罕见地狰狞起来,更添几分惊心。「正道邪道,不过
一念;兴衰荣辱,亦是白云苍狗,从上山以来,我师父便是这般教导我,胡某虽然
不才,未敢全忘。
  
  「若非主其事者一意为恶,狐异门与我并无关连。我念着我那老实巴交的耿兄
弟,唯恐魔掌伸到他媳妇儿岳家这厢,才兴起与贵门合作、阻止狐异门混一七玄之
念。
  
  「你信也好,不信便罢,疑来疑去,不觉累甚?滚滚浊世,已然如许惊心,就
当帮自己一个忙,省省心罢。」
  
  他挥开扶持,颤巍巍地拄起,拖着破破烂烂的身子向外跛行,忽然想起什么,
解开包袱巾将藏锋扔给了符赤锦,一瞥鞘上镶的铜件不是扭变形曲便是掉落遗失,
乌檀鞘身龟裂迸碎,惨不忍睹;虽未倒出鞘内之刃,也不是能够任意携行的样态,
须觅巧手匠人重配。至于握柄的部位倒是相对完整,藏锋的损伤又比昆吾厉害些,
暗忖:
  
  「刺伤豺狗……不,刺伤戚凤城的,到底是哪一柄?鞘虽损裂刃却未露,又是
如何自行弹出,以致破了他的护体阴功?」虽疑云重重,却不急于此刻廓清,遥对
符赤锦抱拳道:
  
  「耿夫人,看来咱俩的合作就到这儿啦。此番携手甚是愉快,但愿下回再有机
会,只消执行到『天』字号计画便能成功,用不着一连三套天地玄,搞得要黄不黄
的,累煞人也。行啦别送,我自个儿找门。」
  
  符赤锦正要开口,一旁白额煞忽道:「你向咱们认了桩惊天秘密,足令观海天
门易主、青帝观失势,掉头便走,似也大方了些。还是散播这等谣言,原本就是你
的目的?」
  
  胡彦之哈哈大笑。
  
  「你爱向谁说向谁说去,本大爷懒管!牛鼻子师父有你这种朋友或敌人,那是
他的命,谁教他自个儿不挑?这位毛茸茸的前辈,咱们话不投机,还是少讲几句为
好,我总觉得耳里腻得出油。后会无期,诸位珍重。」信手一拱,便要离去。
  
  符赤锦惊出一背香汗,她素知二师父心高气傲,虽漂泊江湖、簑笠掩容,却最
恨无礼狂悖之徒,这胡彦之分明只剩下了半条命,谁知说翻脸便翻脸,若惹恼了二
师父,动起手来,花园里那一地淒厉的人片肚肠,岂非正是他的榜样?
  
  果然白额煞仰天虎吼,震得雨幕迸碎,整座挂川寺彷彿动了一动,沿屋带墙地
掀落一摞瓦片来。
  
  胡彦之伤疲交煎,哪里禁受得住?「呕」的一声乌血溢出嘴角,被震得双腿一
软,似要仆倒,却仅以单膝着地,硬生生挺住了身子,转过一张桀骜不驯的苍白面
孔,薄而乾硬的嘴唇抿着一抹冷笑;虽未出一声,浓浓的衅蔑讥诮已塞满长廊,直
欲透出雨帘。
  
  符赤锦暗叫不妙,打定主意,要是二师父当真出手,拼着以身受他一击,也要
保住耿郎的结义兄弟。却见白额煞咆声未落,咧开的大嘴兀自合之不拢,继而吐出
一串浓浊的呼噜怪响,居然笑了起来。
  
  「就看你这神情,肯定是胤丹书的儿子,鹤着衣的徒弟。只有这两个家伙,才
能生养出如此顽强愚笨、一点儿都不识时务的蠢小子。」白额煞剔着骨甲,懒洋洋
地笑道:「如你适才所言,滚滚浊世,如许惊心,若非得相信什么人不可,除我门
中之人,我宁可选择胤丹书与鹤着衣。」
  
  老胡错愕的表情硬生生僵在脸上,彷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同样吃惊的还有符赤锦。她还未全然会意,本能向小师父投以询问的目光,却
发现她正瞧着下巴都快掉落地面的胡大爷,不由「咦」了一声。紫灵眼回过神,迳
将雪白的脸庞转向一旁,仍是清清冷冷的,彷彿啥事也没发生。
  
  「你……前辈这话,是……什么意思?」一向机灵的胡大爷兀自云山雾罩,完
全搞不清楚状况。
  
  「你不是想合作么?咱们这便来合作!」白额煞咧嘴一笑,伸出强壮修长的臂
膀往他肩颈一捞,明明是勾肩搭背的亲热举动,衬与胡大爷半死不活的模样,倒像
大猫攫住无毛鸡,转头便要大快朵颐一般。
  
  「记着,一会见到我家老大,你就照样说一遍给他听。他这人说是难打发,却
也容易得紧,总之莫说一句假话便是,骗不了他的。」
  
  
  
    ◇    ◇    ◇
  
  
  
  耿照在蚳狩云藏身的秘窟之中调复生息,转眼又过几日。
  
  姥姥的饮食虽然清淡,供应却十分充足,蔬果清脆结实、个头肥硕,耿照过往
在流影城执敬司伺候过横疏影的膳食,能辨食材的鲜陈优劣,一尝便知是精挑细选
的新采菜蔬;不仅如此,餐桌上亦罕见醢脯渍物,若非置身石室,但看盘飧置办,
委实不像幽居地底的模样。
  
  此间说是「秘窟」,实际规模却宽敞得惊人,整个空间由前后两进所构成,居
中凿出条斜斜的两折廊道连接,俯瞰便如拉长的「吕」字,两处均是方方正正的格
局:
  
  前头的空间供起居之用,是个近十丈见方的挑高广间,四壁各有八间石室,一
列四间、上下错叠,上层的门牖均挖在丈余高的削壁之上,须假悬空的廊道进出,
呈「回」字形布局;后进则略小一些,格局似乎更加曲折,埋锅造饭的灶房与清洗
涤洁的浴房均在此处,不但有经精密计算的烟道及通风口,还引来冷热泉水备用,
十分方便。
  
  耿照在黄缨的服侍之下到过浴房,对精巧的引水排水设计啧啧称奇,就连穷奢
极欲的流影城不觉云上楼,与此间古意苍苍的石造设施一比,都显寒酸落后,若教
独孤天威见着,怕要捶胸顿足,呼天抢地。
  
  这感觉耿照似曾相识。远在三奇谷瀑布的石窟里,他便体验过这种今古倒错的
异样感:明明是年代久远之物,却有着连世之大匠亦望尘莫及的惊人技术,更遑论
其中的奇思妙想,远远超过现今所知,就算绘成了图纸、苦口婆心地解释,也未必
能为时人所接受。
  
  建造这座秘窟的,也是龙皇玄鳞么?还是在世上仍有真龙、天外曾来佛使的久
远年代,人人都有这鬼斧神工般的技艺?
  
  「这里的食物,全都由她们所供应。」蚳狩云见他满面狐疑,淡淡一笑,指着
后进解释。
  
  「她们?」耿照益发迷惑,端着碗筷的双手就这么停在半空,一时竟忘了吃。
姥姥为他添了一匙鲜蘑菜心,调羹轻敲碗缘两下,见他如梦初醒、慌忙送入口中的
模样,不由微抿,摇头道:
  
  「慢着吃,别噎着了。『她们』指的是把守禁道的那群人,她们没有名字,一
辈子待在不见天日的地底,谁也不知道她们怎么过日子、活着又为了什么,都管叫
『黑蜘蛛』或『黑寡妇』,彷彿早已不当是人。
  
  「关于她们生吃活人、施行血祭的种种恐怖事迹,从我还是女娃儿时便听姐姐
嬷嬷们说过,到现在谷里的丫头们还在说;绘声绘影几十年,总是那一套,对那群
人终究是一无所知,一如我做娃娃的时候。」
  
  耿照听黄缨说过「领路使」。在关于冷鑪谷的诸多奇闻中,这群黑寡妇永远是
最神秘诡异的一部份,即使是最糟糕的转述者,都不会错过如此耸动的题材。
  
  况且,禁道与领路使不单单是故事而已,与冷鑪谷的所有人都切身相关。无论
尊卑长幼、武功高低,若无门主或姥姥手谕,擅入禁道者,下场便只是化为一具冰
冷的尸骸,自有冷鑪谷半琴天宫以来,便是如此。
  
  耿照一直以为「领路使」云云,不过是天罗香某个秘密堂口的代称,一如赤炼
堂雷大太保麾下的「指纵鹰」,于外人固是诡秘重重,终归还是上位者的爪牙,面
纱不过是掩护,用来引开旁人的注意力,好让顶上之人伸出黑手,在台面下覆雨翻
云。
  
  如今看来,竟连姥姥也对她们不甚了了。如此,天罗香的进出命脉,岂非掌握
在那帮「黑寡妇」手里,只消她们不再引路,偌大的冷鑪谷便成牢狱,进不来也出
不去,纵有绝顶的武功,如之奈何?
  
  「我教门千百年来,尽皆如此;说是祖宗成法,亦不为过。」蚳狩云淡然道:
  
  「历代门主继位,均须于一卷羊皮古誓上以血字画押,送交禁道;无论何人接
掌教门,禁道皆不拒收血誓,世代如此,从无例外。一旦门主退位,禁道便送回古
誓书,卸任的掌门焚香祝祷,刺血于羊皮,则旧的画押即自行消淡,七日内将完全
褪去,新掌门以鲜血重新画押,完成誓约。」
  
  不拒血誓,那就是不干预天罗香教内事务的意思了。然而,出入门户毕竟掌握
在别人的手里,蚳狩云也好、历代天罗香的掌权者也罢,终不免有「卧榻之外俱是
他人之家」的掣肘之感,如芒刺在背,常欲除之而后快。
  
  如非禁道繁复,外人实难理解,彻底阻绝两拨势力的接触乃至冲突,说不定早
在数百年前,天罗香即对盘据禁道的黑蜘蛛们高举战旗,为永远地混一冷鑪谷而发
动殊死之战,以夺回出入总坛的绝对自由。
  
  「那誓约的内容……」耿照蹙眉环臂,沉吟道:「写的是什么?历代教门与禁
道双方首脑可曾修改增减,对此进行磋商?」
  
  姥姥对他一开口便切中要点十分满意,优雅的面上浮现嘉许之色。
  
  「问得好。可惜羊皮古卷乃上古遗物,与冷鑪禁道同样悠久,甚且老于半琴天
宫的开基础石,乃至本门至高武典《天罗经》;其上的文字,当世不通行久矣!教
门内虽有抄本,古卷译文却散见于历代门主的札记与典籍中,也都传过了几手,未
必便是原本的意思。
  
  「既然看不懂,就没甚好磋商的了,是不是?自我代掌门户以来,持我手谕之
人,禁道一律放行;若遇特殊情况,我派人往禁道口喊一声,自有领路使者出现聆
听,印象中没什么是她们拒绝过的,当然这也是我一向自制,从未提出什么过份要
求。」
  
  耿照略一思索,登时明白了姥姥的言外之意。
  
  「典籍」云云,指的多半便是《天罗经》了。也就是说完整的古卷全译,极可
能是收录在这部珍贵的武典里,一直以来都受到天罗香内部最最严密的保护。
  
  明姑娘盗走经书,对武学上始终深受「形质不符」所扰的天罗香而言,不啻雪
上加霜。更重要的是:失落经中古誓,让天罗香对禁道原本少得可怜的瞭解形同冰
消,打起交道来难免尽落下风。
  
  姥姥之所以倾尽教门之力,处心积虑要夺回天罗经,不惟清理门户,恐怕还有
更实际的目的,使她别无选择。然而,盟约是为了规范双方才得以存在,禁道的黑
蜘蛛们为天罗香诸女提供指引,避免迷失,天罗香又给了什么以为交换?
  
  耿照想起那些送入禁道、从此只能以黑纱裹面的女郎,还有恐怖的吃人或血祭
传说,不由一阵恶寒。姥姥一眼看穿他的心思,忍俊不住,一迳摇头。
  
  「真有这么容易,就好啦。」
  
  老妇人叹了口气,搁下食具。「禁道要靠冷鑪谷送下的罪人叛徒来维系,几百
年前就该死绝了。自有印象以来,含我亲自送入禁道里的,两人四手用不完,数目
还远少于这些年误闯禁道而死的。」
  
  她抬起眼帘,眸里透着深沈的无力。
  
  「她们什么都不要,这才是最头疼处。黑蜘蛛从无要求,绝不主动发声,能不
对话就不对话……无欲无求,令人疑窦丛生。我翻阅前贤留下的文书,于此可说是
无人不疑,却又反覆重申守誓的必要性;『不可窥探』的警语与前述的疑虑往往同
列于一卷,矛盾得令人发笑。」
  
  耿照灵机一动,脑海中浮现一抹窈窕修长、如云如雾的苗条身影,低道:「我
猜苏姑娘被送入禁道,并非犯下什么滔天大罪,是不是?」
  
  蚳狩云淡道:「她是我为探查禁道之秘,精心排布的一着暗棋。培养之初,便
以历来出身禁道的领路使为摹本,刻意育成那种淡漠疏离、彷彿不食人间烟火的特
质。像她这么年轻,便成为领路使者的天宫之人,过去可说是从来不曾出现过。」
  
  耿照暗忖:「为揭禁道之秘,牺牲一名花样年华的青春女郎……相较之下,禁
道的黑蜘蛛不过是无有欲求罢了,执论善恶,姥姥未必站得住脚。」想起苏合薰那
与清冷外表绝不相衬、狠厉异常的搏命拳殴,似透着一股浓烈血性,绝非姥姥所说
的「不食人间烟火」,沉吟之余,淒恻油生。
  
  总能轻易看穿少年所思所想的老妇人,这回倒像浑无所觉似的,轻拂裙膝,自
顾自地续道:
  
  「可惜带回的消息,迄今仍派不上用场。她于地底的居室,据说与此间差堪彷
彿,除此之外,便只有一位教她记忆各处密道及出入口的老妇,一样是黑纱裹脸,
连话都很少说。薰儿只头一回喊过一声『嬷嬷』,旋被那妇人伸手制止,此后授受
全凭手眼指引,不曾交谈。
  
  「我问她底下究竟有多少人、主事者谁,有无昔日见过的天宫旧人,她一条也
答不上,彷彿山腹中便只她一人;时间一到,其余人等俱都散得乾乾净净,连影子
也没见。想来不只我挑人,那帮黑寡妇也挑,挑中这个缺心眼儿的,也不知应了谁
的算计。」
  
  耿照心想:「那便是地下的地下,另有居停了。苏姑娘虽被黑蜘蛛选为领路使
者,怕还不是真正的一员,姥姥让苏姑娘留意盈姑娘几位的日常行止,难保不被其
他黑蜘蛛窥看,用心早已暴露。」正要提醒,不知怎的却不欲姥姥向她施压,所幸
苏合薰每两日便来汇报,届时再想办法示警,改口道:
  
  「此地……也是黑蜘蛛提供的避难所么?」
  
  蚳狩云微露苦笑,当是默认此事。
  
  「教门中人,一直以为门主的居室藏在天宫主殿的某处。其实此地位于环谷北
侧的山腹里,有一条直通天宫的暗道,可以瞒过八部的耳目,无声无息出现在半琴
天宫之内。」
  
  历代天罗香之主与其直传弟子多住在这里,假暗道与天宫的居室相连,坐拥既
广阔又隐密的活动空间。黑蜘蛛每日均于石窟膳房的活门里放置新鲜蔬果,不管有
无食用,翌日便即更新,从来不曾间断,彷彿此事亦详载于羊皮古誓一般,须得恪
遵谨守。
  
  蚳狩云一方面对禁道无比忌惮,甘冒违背祖训之险,苦心孤诣安插暗桩,加以
刺探;另一方面,却又寄身于黑蜘蛛所提供的石窟天险,享用她们经手的鲜蔬食水
而不疑,看在耿照这般外人眼中,自是矛盾已极。然而,考虑到数百年来天罗香与
冷鑪禁道间微妙的依存与牵制,似又非是全然无法理解。
  
  思虑至此,耿照忽想:既然石窟位于环谷群山北巅,有无可能翻越稜脊,毋须
经由禁道,即能出得谷去?
  
  「由后进出去,恰是一处断崖,其下深不见底,一旦坠落有死无生。无论你相
信与否,很久以前就有人尝试过了。」
  
  蚳狩云泼了他一头冷水。「至于四面山谷,不是叠嶂层峦难以翻越,便是陡峭
一如此间。关于这点,我们也试了好几百年,只能说不是个想头。」
  
  耿照又气又好笑。是谁挑了这么个死地,又布下错综复杂的禁道机关,如此大
费周章,只是为了坑死人么?「恕晚辈直言,」他小心措辞,以免泄漏心中不忿。
「贵派难道不曾想过,举派迁出冷鑪谷,才是真正的一了百了么?便说祖宗家法,
这禁道的箝制未免太也恼人,委实不是办法。」
  
  这回,蚳狩云的回答倒是令他吃了一惊。
  
  「据说本门二祖任上,便曾经如此施为。」她淡淡一笑。「结果就是:大批的
教门菁英,全成了山腹里的孤魂野鬼,连尸骨都不见,包括二祖她老人家。黑蜘蛛
什么都不用做,光是隐匿地底绝不现身,教人自行走入,便足以除掉本门的众多高
手;她们若要放外人入谷,于睡梦之间即能灭掉天罗香。
  
  「此事对教门戕害至深,乃至数代之后,元气才得渐渐恢复。五祖在编撰《天
罗经》时特别写入序中,殷嘱后人引以为戒,不可重蹈覆辙。你莫以为姥姥派人刺
探,是拿黑蜘蛛当敌人、想要一举消灭她们,只为知己知彼罢了,教门与禁道实互
为唇齿,紧密相依;唇亡齿寒,巢倾卵破,此乃天地不易的道理。」
  
  这就是姥姥轻易将亲信子弟如苏姑娘等,送入地底的动机么?
  
  这不过是场自家人之间的斗智游戏,孰胜孰败,皆无伤大雅?
  
  「一旦黑蜘蛛发现了苏姑娘的目的,」耿照终是忍不住出口。「难道也不会做
出处置么?」
  
  蚳狩云抬望他一眼,像是看着问了傻问题的孙儿,笑意既宽容又宠溺。
  
  「阿缨没告诉你么,那冷鑪谷中人尽皆知的古老传说?地底的黑蜘蛛,听得见
这谷里所有的耳语蜚言,无论你在哪一处发声,只要黑蜘蛛愿意见你,立时便能出
现。」
  
  她对瞠目结舌的少年笑道:「在定字部禁道以外,薰儿得授的第一条密道,便
是通往此间的路,你说黑蜘蛛是知道些什么呢,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打从一开始,苏姑娘……就只是诱饵?
  
  「是试探。」蚳狩云静静说道:
  
  「面对毫无反应的对手,所有的揣测推敲,都注定落空,谁也无法与看不见摸
不着的对象较劲,是不是?我在她们的眼皮子底下训练薰儿,只要不是瞎子,都知
道这丫头是为了打入她们的圈子而量身定做,但她们竟还是接受了她……这个举动
本身就充满意义。」
  
  耿照突然没了胃口,沈默地放落碗筷,甚至须极力按捺心中一股莫名躁动,才
不致在言语间失却礼数,低道:「有什么意义,须冒这等奇险?若有万一,岂不是
白白搭上一条宝贵性命?」
  
  蚳狩云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重新端起碗匙,好整以暇地盛了小半碗的笋尖火
腿凤翅汤,细细呵凉油花匀浅的清澄汤面。「最重要的意义,在于我较过去的教门
诸前贤们,更清楚这并非是黑蜘蛛的底线。我们决计不能对她们做的事,于清册上
又多划去了一条。」
  
  耿照忽然明白,这或许是形同被幽禁在冷鑪谷中的天罗香上下,数百年来所累
积的种种猜忌不安,最后衍出的某种怪异扭曲的心理。
  
  就像身上突然长出一枚怪瘤,初时觉得丑陋恶心,不忍卒睹,避之唯恐不及;
岂料经年累月下来,这种强烈的排斥最后却化成了病态的好奇心,反而更想去碰触
它、观察它,从骤然涌现的恶心反胃中得到快感。
  
  至此,其人或有解脱之快,看在旁人眼中,却觉这人已然发疯,无可救之药。
睿智如蚳狩云、正直如雪艳青,竟也难脱窠臼,只能说当局者迷了。
  
  若数百年来,黑蜘蛛始终甘于引领天罗香之人往来禁道、替北山石窟补充新鲜
蔬食,或许这就是羊皮古誓上记载的盟约内容,她们并没有其他想要的东西,所为
不过守誓而已。
  
  ——如果出入禁道的规矩,从来没有例外的话。盘据冷鑪禁道的黑蜘蛛,便是
世上最理想的看门犬了。
  
  「据教门典籍所载,过去的确无有例外,没有誓约者的通行命令,黑蜘蛛绝不
放行。」他正试图为她开解时,老妇人却明快地打断了他。「唯二的两次,却是出
现在我眼下。」
  
  「两次?」耿照喃喃覆诵,只觉思路一下子全乱了套。
  
  如此一来,意义就完全不同了。
  
  仅只一次,还能推说是意外;光就姥姥亲身所历,便已有过两例,有无可能在
漫长的岁月里,其实发生过无数次私纵,只是教门隐而不宣,刻意粉饰太平?这个
可能性一旦确立,不仅天罗香门户洞开,甚且看门者随时都有窝里反的风险,因此
姥姥急于取回宝典,唯有釐清古誓内容,方知黑蜘蛛是否别有用心。
  
  耿照灵光闪现,忽明白其中一例是何人所为。
  
  「明姑娘……我是说蘅儿姑娘,」蚳狩云没同他说过明栈雪的本名,只知其中
有个「蘅」字。「她盗走了天罗经,私自反出教门,逃亡之际,决计不能持有门主
或姥姥的手谕。我猜她便是那两例的其中之一,是也不是?」
  
  蚳狩云笑起来,将呵凉的笋尖汤放下,端起耿照的空碗为他舀汤。
  
  「你这般聪明,若不能为我教门所用,拼着苍生无救,姥姥都想先除掉你了,
免得将来后悔莫及。」她叹了口气,盛汤的动作优雅动人,而且轻灵晓畅,丝毫不
像上了年纪的模样。耿照不由想起明栈雪,惊觉外表绝无半点相类的两人,竟能予
人宛若母女般一模印就的鲜明印象。
  
  「我一直不敢问,毕竟是贵派的家务。但明姑娘……我是说蘅儿姑娘她究竟犯
了什么事,以致甘冒破门出教的大不讳,也要盗走如此紧要的典籍?」虽说明栈雪
口口声声,不离「我行我素」四字,综观她协助岳宸风取七神绝等行止,也颇能呼
应其自白,但耿照始终感觉她的所作所为,带着一股野火燎原般的狂怒,并非贪得
无厌、一意占夺,更像被什么东西伤害了,欲寻一处出口宣泄;证诸她对天罗香展
开的毁灭性报复,益发支持着耿照的直觉。
  
  蚳狩云停下动作。
  
  虽只一瞬,但她双手不自然地于半空中一僵,省起失态,忙优雅地放落汤碗,
才发现桌前已有一副碗匙,这碗原是耿照的。耿照起身欲接,她却平平推过桌去,
低垂眼帘,抚桌淡笑:
  
  「她杀了自己的师父,本门前代门主,离去前还试图纵火焚烧冷鑪谷,所幸及
时下了场大雨,未能得逞。欺师灭祖之人,无论在黑白两道,都只有一个下场,若
非这些年她避得无影无踪,早已擒捉正法。」
  
  耿照无法想像杀人纵火的明姑娘是什么模样,那与他心目中优雅慧黠、风情万
种的明栈雪直若天地云泥,相差不可以道里计。明姑娘虽非心慈手软的性子,却有
原则、讲道理,会做出如许疯狂的行径,纵说不上「情有可原」,其中必有原因。
  
  「那时候,谷里的情况乱得很,她四处放火、见人就杀,就像发疯似的。」姥
姥低道:
  
  「我急于抢救门主性命,无暇他顾,料她再怎么闹腾,总不能插翅飞出去,只
教艳儿去追她。她武功非是艳儿的敌手,情急下钻入禁道;我听了艳儿的回报,满
以为黑蜘蛛会将尸首连同天罗经送回,一如既往,怎知她们居然将人纵放出谷,更
延误了咱们追回宝典的时机,教那丫头扬长而去,从此不知所踪。」
  
  她抬起头来,定定望着耿照。
  
  「从那时起,我便再也不能如过去一般,全信禁道乃教门之守护。」
  
  「禁道那厢,可曾给过解释?」
  
  「黑蜘蛛从不解释。」老妇人喃喃道:「她们没有名字,个个以黑纱裹头,过
去我们送入地底的那些人,裹上黑纱后便再也辨别不出身份,是不是还活着、过着
何等生活,通通一无所知。在薰儿之前,教门甚至没有过能回报消息的暗桩,但即
使是她,也无法知晓如今掌管黑蜘蛛的,究竟是什么人。」
  
  此事之后,姥姥才真正怀疑起黑蜘蛛的用心,表面看来,是开始着手培养能渗
透禁道的暗桩,实际上是藉此试探黑蜘蛛的底线,看她们对此举的反应,以判断对
教门有无提防、乃至出手之意——
  
  这表示两桩例外里的另一桩,却是发生在明栈雪之前。
  
  否则,黑蜘蛛在明姑娘之后又破一例,敌意昭然若揭,就算姥姥将手下视为弃
子,牺牲得毫不痛怀,也没必要白白饶上一名苏合薰;若例外是在苏合薰跻身领路
使者之后才发生,则代表黑蜘蛛不但识破姥姥的用心,且对此十分不满,苏姑娘绝
不能再自由出入禁道,任意携出消息。
  
  因此,由姥姥的态度以及苏姑娘的安危两点推断,另一桩例外必是发生在明姑
娘破门出教之前,更有甚者,就案发当时的姥姥看来,此事并没有严重到将会危及
教门存续的程度,故多年来未曾积极应对,直到黑蜘蛛私纵明栈雪为止。
  
  蚳狩云对耿照条理分明的思路剖析,算得上是见怪不怪了,当少年说出这番推
论时,她的反应明显是嘉许大过了惊奇,轻叹一声,含笑摇头。
  
  「我怎就一点也不觉得奇怪,正想你什么时候会说出来呢。他也一样,老是做
些教人想不透的事。」她又露出那种悠然神往的怀缅之色,出神片刻,才轻声道:
  
  「另一次例外,是独孤弋。那时我才刚当上护法不久,不能老是在外头逗留,
我俩分开不过数日,一天夜里,我浴罢正擦抹湿发,忽闻有人叩窗,回头一瞧,他
便从窗底冒了出来。」忽然噗哧一声,忍不住失笑,面颊微红,一副又气又好笑的
神气,带着难言的缱绻与温柔。
  
  当时的蚳狩云可半点也笑不出来。独孤弋纵使武艺高强,一旦被人发现,莫说
门主出手,但教谷中半数高手围上来,累也能生生累死了他;活拿人死见尸,哪还
有第三条路可走?吓得女郎魂飞魄散,赶紧一把拽进香闺里,窗门闭得严实,不露
一丝声息。
  
  「看你这么猴急,我都有些不好意思啦。」说归说,手脚可没落下,娃娃脸上
才刚有些害羞的模样,两层裤衩已褪至膝弯。「你一定想念得紧罢?教你尝尝老衲
的棒……哎唷!」
  
  「『哎唷』个头!」女郎狠揍了他一脑袋瓜子,连人带拳,差点都摁进了地板
里。「你怎么进来的?是谁放你进来的?你怎……你怎知我在这里?还有没有其他
人看见你进了冷鑪谷?」
  
  
  
  最终,那一晚是仍以她无法想像的疲累与痠疼作结。
  
  与独孤弋交欢,一向是体力与精力双重极限的挑战,然而在师长同门环伺、随
时可能被发现的惊险环境,须极力咬着枕被亵衣,不让呻吟嘶喊迸出唇缝,意外地
使如潮快感一翻数叠,远较平日来得更凶猛激烈,几欲教人发狂。
  
  她身子瘫软如绵,被男儿抱着四处行走,无法抗拒或阻止他在最危险的地方恣
意挺动,撞得她发散汗飞、臀乳浪摇,搾出身子里的每一分精力,连同她甘美丰沛
的汁液……那绝对是她平生最贴近死亡的一次,伴随着绝无仅有的快美与激昂。
  
  直到平明独孤弋离开为止,她都无法确定他是怎么摸进冷鑪谷里的。
  
  「……一堆黑女人围着我,身材可好了,啧啧……我是说怎么都差了你一截,
但也算是挺好的。哎唷,哎唷。」独孤弋讲话永远是兴之所至、漫无章法,三句不
离床笫淫亵,也算表里如一了。
  
  「然后呢?」她狠狠拧着,不管掐哪儿,有多大劲儿使多大劲儿,横竖弄不死
他。「身材好的黑女人怎么了?」
  
  「也没怎么。那些身材没有你好的黑女人跪了一地,悄静静的没人说话,我站
了一会儿挺尴尬,就直接问:『不好意思啊各位,我找蚳狩云呢,一个脸蛋漂亮奶
子又挺、长腿翘屁股的丫头……哎唷!』」她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仍是勉力板起面
孔,凶霸霸地问:
  
  「你没事儿同人家『哎唷』什么?」
  
  「我没同人家哎唷,是你打我才……哎唷!」
  
  「少废话!」她忍笑搧他一记。「接着说!」
  
  「我说:『我找蚳狩云呢,你们知不知道她住哪儿啊?』」
  
  「然后人家就带你进来了?」女郎只当他闲嗑牙,一迳冷笑。
  
  「然后人家就带我进来了。」他一脸无辜。
  
  她蚳狩云可是堂堂冷鑪谷中最年轻的护法,教你这般呼拢!女郎灵机一动,立
刻逮住漏洞,赤裸的胴体一把翻了过来,两团结实坚挺的湿濡美肉压上他宽厚的胸
膛,长腿跨骑着熊腰。
  
  「她们跪满一地之前,你又干了什么?老实招来!」
  
  独孤弋微微一怔,忽然笑起来。
  
  「……打架呀!」
  
  他摆出一副「这还用说」的懒惫表情,无奈摊手。
  
  「我本想一路杀进来寻你,怎知这帮黑女人忒不济事,三两下便躲起来不肯打
啦,我在地道里转来转去找不着路,气得运功轰向石壁,突然眼前打雷似的一阵烁
亮,再看清时,那些个身材没你好的黑女人已跪了一地,口里不知念得什么,便有
人引来寻你啦。」
  
  
  
  「那是……」耿照心念一动,会过意来。「残拳么?」
  
  姥姥点了点头。「其时他内功已然大成,我虽未细问,但他恼火起来全力往石
壁上一轰,用的肯定是最厉害的武功,我以为是残拳无误。」
  
  「黑蜘蛛又为何要跪太祖?他那时明明还不是皇帝呀!」耿照百思不得其解。
冷鑪禁道传承久远,「残拳」却是横空出世的独孤弋自创,两者之间毫无交集,世
上哪来忒多的巧合?「要是知道她们口里念什么就好了。除此之外,简直是毫无头
绪。」
  
  「这倒容易。」姥姥笑道:「他记心不好,可我手段残厉,拷问半天,总算帮
他找回了失落的记忆。」
  
  想来过程应该不会太愉快。耿照暗暗为太祖掬一把辛酸泪,赶紧追问:
  
  「那黑蜘蛛都说了些什么?」
  
  「她们说:『真龙降临,冷鑪开道。』」姥姥收起戏谑的神态,肃然道:「这
也是我之所以替他保管手札的原因之一,我一直很想知道,本门与『真龙』、黑蜘
蛛、残拳之间,究竟有何等因缘牵系。所以说,你体内那股残劲若不能消除,万不
得已时,姥姥只好将你扔进禁道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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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知后事,下折分解)








发表于 2013-12-10 01:00
妖刀记(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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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百四七折 重波勿返,千年一梦

  
  耿照本以为姥姥在说笑,跟着笑起来,片刻才见得老妇人嘴角微勾,眸中却殊无
笑意,不由得头皮发麻,倒抽一口凉气:「她……她是认真的!」若不能勘破手札秘
密,只怕姥姥真会死马当活马医,将他扔进禁道里赌赌运气。
  
  而独孤弋的亲笔的确不是开玩笑。
  
  以「代天刑典」蚳狩云之识见修为,坐拥罕世珍本近三十年,天罗香迄今仍不能
恃以精进、一统江湖,根本的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没人看得懂太祖武皇帝到底写
了什么。
  
  耿照读书不多,要攀上「粗通文墨」四字还有些勉强,随意扫过几眼,瞥见的错
别字两只手竟数不过来,灾情之惨,可见一斑。
  
  若独孤弋写的是扎扎实实、正正经经的练功法门,以他威加四海的至高武名,无
论这部手札落在谁手里,大概都无法抵挡一探究竟、按图索骥的绝大诱惑,纵有疑义
,也只是怀疑自己多过书——质疑独孤弋的武学见解,那可真要笑掉旁人的大牙了。
凭你也配!
  
  然而观其通篇臭字,将「丹田」写作「母回」、「气海」误为「米每」,亦是信
手拈来,再自然不过,不管谁人照书修练,大抵逃不过走火入魔、七孔流血的下场。
纯以破坏力而言,此书胜却世上无数刀兵,堪称杀器。
  
  还好太祖武皇帝留下的,不是这么缺德的东西。
  
  这些杂乱无章的纸头,更像是独孤弋回首前尘,随手写下的只字片语。书写之人
,未意识到自己正留下一本半生行述,思绪飘到哪儿,便赶在臆想周转前匆匆抹下一
笔残迹,与姥姥的评注意外地相契——
  
  谁要想同独孤弋较真,那是和自己过不去。
  
  他的心思不仅如蓬飘萍转,恐怕方寸之间还长年颳着大风,飘转的力道与幅度早
已超过常人所能估计。追着他洒落的痕迹并不足以还原其貌,只会将自己逼疯。
  
  耿照捧着那摞陈纸,除了吃饭睡觉洗浴出恭之外,几乎手不忍释,看得津津有味
那是决计没有,只盼勤能补拙,得以理出一点头绪。独孤弋少年时的经历自是一大重
点,他与萧老台丞一师所授,分得文武绝传,然劄记中于这段却说得极少,对授业恩
师的出身来历等付之阙如,连名字都未曾提到,仅以「他」呼之。耿照翻着翻着,忽
掠过一个极荒谬的念头:
  
  「有无可能……连太祖和萧老台丞,都不知道那人的身份名讳,因此只能说是『
他』?」益觉神秘莫测,难以廓清。
  
  独孤弋并未留下修习武功的诀窍,却描述了自身的武学观——当然是以他独有的
方式。
  
  「……肉功练个头就好,当暖手,练下去就要曹。你在身里练个小天地,以为了
不起,马你个俊逼,外头天地这么大,要小的干舍。我同小馒头说了,哪知他太聪明
,没留神把肉功练得太万告,就曹了,可借可借。」
  
  耿照皱眉支颐,反覆看得几遍,忍住在珍本上涂抹的冲动,食指沾了沾茶水,于
石桌面上把「曹」字重写作「糟」,「肉功」则改成「内功」,总算弄懂了他的意思
。
  
  「俊逼」云云,自非夸奖他人之意,应是「傻屄」的别字同音;「干舍」的那个
舍,也不是指被猥亵的草庐精舍一类,想是「啥」字少了偏口旁。「万告」比较难猜
,苦思之余灵光一闪,明白是「厉害」缺了几笔所致,兴许打太祖识得这两字起,便
只认了边边角。能辨不代表能写。
  
  至于「可借可借」——
  
  「是『可惜』。」姥姥看他脸都快贴桌上了,不由叹气。似明白读这些纸头实乃
戕害身心的苦差,每回耿照埋首钻研,她总会陪在一旁,翻点卷册之类,示以同苦。
「他不确定怎么写的字,多用人字旁。别问我为什么。」
  
  耿照委实笑不出,苦着一张黑脸。姥姥为提振他低迷的士气,透露「小馒头」乃
「帝陵祀者」独孤寂的小名,据说是太祖亲自取的。
  
  「他说十七爷诞下时,活像一枚沾血的大白馒头,他忍不住与身边人说笑,谁知
那些仆妇稳婆什么的全笑不出,好生扫兴。」姥姥又露出那种几欲摇头的无奈神情,
柳眉一挑,直问耿照:
  
  「你给姥姥评评理,谁听这话笑得出?他竟说我好没趣。」
  
  耿照本读得满腹郁火,听她一说不由微怔,独孤弋其人好像突然来到眼前,见那
股子赖皮又天真的神气,谁还能生得起气来?哈哈一笑,耸肩道:「的确是太祖爷没
理。谁拿这当笑话讲?」
  
  蚳狩云也笑起来,积压数十年的怨气俱都吐尽,一击裙膝,咬牙烈目:
  
  「是不是?是不是?明明就是他好没道理!」
  
  耿照陪她笑了会儿,喃喃摇头:「我知十七爷比太祖爷小得多,却没想到十七爷
出生之时,他居然是在旁边瞧着。」蚳狩云见多识广,要说有什么是姥姥不敢称能的
,便是民家日常的嫁娶迎送了。大半生都花在刀头喋血、武林争霸的大长老女豪杰,
可没经历过这些;冷鑪谷半琴天宫与世隔绝,实也无此必要。
  
  「这姥姥就不知啦。贵族门阀之中,有些奇怪的规矩也不一定。」
  
  在流影城,独孤天威妻妾所居内院,只丫鬟仆妇能进,莫说外人,连独孤峰要见
母亲,也得请人通报,城主夫人允准后于偏厅问候起居,以避嫌疑。故独孤峰与父亲
的宠妾云锦姬私通,须另觅地点幽会,以城中遍布横疏影的耳目,早已牢牢握着证据
,隐而未揭而已。
  
  独孤弋说十七弟出生时「活像沾血的白馒头」,肯定是在产房中见得,否则婴儿
洗去胞衣后才由乳母裹锦抱出,以示亲长,何来沾血一说?「他当时只是少年,不安
分得紧。兴许是攀梁爬树,偷偷见着的罢?」姥姥并未上心,目光落于桌上摊开的纸
页,暗示他以何者为重。
  
  耿照收摄心神,重新将注意力集中于手札。
  
  去除乱七八糟的别字,这段看似浅白,意思却足以颠覆当今东洲武学的础石。耿
照突然明白,初见时姥姥问他「何谓内功」的用意。但凡玄门功法,无不是教人「法
天顺自然」,调和五脏六腑、打通奇经八脉,在体内造就一个具体而微的六合之境,
以模拟出天地造化的力量,藉此克敌延生,超越庸凡。
  
  然而,独孤弋却断然指出:这一处小天地再怎么浑似天生,终究比不上真正的寰
宇六合。因此,姥姥才以「神解」为喻,非是一味模仿自然,而是直接引寰宇六合的
力量为己用,想着风,便轻如鸿毛;想着云,便变幻莫测——
  
  但这如何可能?
  
  关于这点独孤弋什么都没说,甚至没有用他那骇人听闻的文笔别字再多描述一些
,如施展起来是什么模样、如何由造化之中借得大力等,让耿照得以从中稍事揣摩。
他烦躁地翻动纸页,没有……这里也没有……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直到映入眼帘的三个字令他硬生生停手,双目为之一亮。
  
  ——韩破凡。
  
  摧破无双、世之锋镝的「虎帅」韩破凡!惯以攻击粉碎一切,连妖魔般的异族大
军也莫敢直撄的东洲第一名将!
  
  耿照记得太祖武皇帝与韩破凡之间,曾有过人所未见、灿烂非凡的一战。在灞上
秘密进行的那场比武决定了天下归属,仅以一招落败的虎帅率领西军向独孤弋投降,
结束了东洲大地多年来的苦难兵锋。
  
  这场空前绝后的决斗,必定在独孤弋的人生中占有非同小可的份量。他花了整整
三页的篇幅讲述韩破凡,多半是翻来覆去地痛骂韩破凡如何欺骗了他,把皇帝这烂摊
子「砰!」一声扔地上,自己却装死跑去海外逍遥,从此过着冒险刺激的快活人生…
…
  
  看到这里,耿照连杀人的心都有了,假使办得到的话。
  
  你不是一直担心自己死后,苍生将遭受莫可名状的恐怖大劫么?你千里迢迢,亲
自送到东海来的,怎能是这般莫名其妙、全无用处的物事?耿照几乎将整束纸片翻烂
,连用字的习惯都快被太祖污染,开始不自觉地「万告」、「可借」起来,然而休说
残拳,连一丁点能拿出手来的东西也无,徒然浪费时间罢了。
  
  「……去找韩破凡。」纸上写着。「他打输我,其实也不算输。我会的,他能懂
,他还很会打仗。他答应我会回来,万一不成,找生沫港庾氏船行,他打那儿出海。
」其后接着成串描述生沫港所在的混乱叙述。
  
  耿照凝着歪七扭八的字迹,蓦地由「去找韩破凡」几字里,读出了太祖武皇帝的
焦虑。
  
  他并非有意东拉西扯,比起留下讯息,他毋宁更擅于面对强敌、喋血廝杀,然而
由于一连串的阴错阳差,眼下竟是时不我与;他不知该如何表达、怎生记录,他有生
以来从未受过这样的训练,就连早早即为苍生储材的异人,也没想过有朝一日需要阿
旮做这样的事。
  
  因此他无能为力。
  
  即使身负绝世武功,太祖武皇帝写下这乱七八糟的纸束时,心中想必是满满的绝
望罢?我们错得离谱,现下该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去找韩破凡」——去找那
个聪明绝顶、能说会写的教书先生,告诉他我们错了,浩劫其实并未过去,而是还未
到来;此际盖世神功无益于苍生,须将它们流传下去,像我师父那样,为日后一战预
作准备!
  
  耿照忽然抬头,望向胡床上翻阅书册的华服老妇。
  
  「所以,你们后来去生沫港找了韩破凡,是不是?」
  
  这推论一点也不难。蚳姥姥从未解破过手札之秘,天罗香按说并未得益于太祖遗
惠,然而玉面蠨祖的武功仍突破了教门历来的框条,攀至前人难企的巅峰,用的还是
外来的武功,只能认为是从手札里得了好处。思前想后,必与生沫港的线索有关。
  
  蚳狩云倒没怎么露出吃惊的模样,信手翻着平放在胡床上的薄册,似读得津津有
味;偶一抬眸,才淡淡接口。
  
  「没人能找着韩破凡,他出海去啦,再没有回来过。庾氏在生沫港一带算是颇具
规模的舶行,东家名唤庾长青,是当地有名望的仕绅,柜上伙计还记得有位随船出海
的韩相公,一身青布棉袍、黑履白袜,用白鑞长杆挑着两箧书,学问很大,为人却谦
冲和悦,教小娃儿识字特别有耐心……」见耿照瞠目结舌,不禁抿嘴微笑,拂了拂裙
膝。
  
  「跟想像中天下无敌的『虎帅』兜不起来,是不是?若非独孤弋同我说过他的模
样,谁也跟不了这条线索。
  
  「韩破凡搭上庾氏的大海舶,先去了海外的高唐国、朝云国等,后来抵达南海的
大岛苏泥渤鲁青,已是东洲通商航路的极限,这就花了两年余。再往西的伊沙陀罗国
虽不是无人到过,航程却是既遥远又危险,除非绝了归乡的念头,打算埋骨异域,否
则没有水手肯再西行。」
  
  耿照一想也是。光到苏泥渤鲁青就花了两年多,就算去伊沙陀罗的航程与之相若
,这一来一回,十年光阴便这么耗费在大洋上。试问人生能有几个十年?水手登船、
舶行出海,图的也就是活口养家,不回家去,一切便毫无意义了。
  
  但韩破凡并没有回来。
  
  「庾氏那艘海舶的伙长(船长)听说韩破凡打算继续西行,便问他:『相公有亲
人在伊沙陀罗或韦罗犍羝么?』大抵在这些个老船头心目中,愿意不辞艰难,冒着被
恶水吞噬的风险也要继续航行的,只能是万里寻亲啦。
  
  「岂料这位韩相公却笑答:『既来了,我想多瞧瞧西方风土,看与东洲有甚不同
。便到了伊沙陀罗,我也还要再往西走,若能这样一路航行到世界的尽头,那就太好
啦。』
  
  「伙长心想这人不仅学问大,本领更是高强,原以为只是读死书的腐儒,担心他
捱不过远洋苛厉,拖累一船人,岂料途中却屡蒙他出手解危;且学习泅泳舟事之快之
能,胜过他这辈子所识的水手,更别提各国土话,光在港口停留数日,便能朗朗上口
,出入市井几无阻碍。明白遇上了异人,当下不再劝解,整襟下拜,就此作别。」
  
  韩破凡写了家书,连同途中获得的宝物,托伙长携回东洲,交与西山韩阀当主韩
嵩,信中说天下既已无事,他便放怀西游,冒险以终。「这样……能算是抛妻弃子么
?」耿照听得蹙眉,喃喃道:
  
  「如此壮游,虽是令人敬佩,只是留在家乡的家人,读到书信,心中该是五味杂
陈罢。或许……这辈子再也见不上一面啦。」
  
  姥姥淡淡一笑。
  
  「韩嵩不是他儿子。」
  
  「嗄?」耿照一怔。「我听人说虎帅薨殁,其子韩嵩袭爵——」
  
  「可韩破凡没死呀。你这『听说』头一句便是假,其后说不定也都是假的。」
  
  姥姥怡然道:「韩阀早在前朝时,便由旁支把持,本家长房早已没落,此事人尽
皆知。后来白玉京燬于异族,天下大乱,当此之际,没落的长房却出了一名惊才绝艳
的韩破凡,挽狂澜于既倒,取回了长房旁落之权。
  
  「不过按独孤弋的说法,此人并不恋栈功名爵禄,性情淡泊,逢乱一肩挑、事了
拂衣去,是他原本便有的打算,走了也不奇怪。在海外不知道,但于东洲时他都在统
兵打仗,未曾娶妻,自也不能有个这么大的儿子。」
  
  「那韩嵩……」
  
  「算起来是他的族弟罢?」蚳狩云又信手垂眸,继续翻书,显对其后的话题失去
了兴趣。「应是韩阀各系商议后,推派出来袭爵的合适人选,当作交换他诈死隐遁的
条件。」
  
  耿照并不知道,数百年来与西北外族杂居通婚的西山韩家,早已被崇尚武勇、民
风剽悍的牧马民族同化,身子里流淌的非是血液,而是足以在险峻的高原卓尔独立、
映日铄然的削岩黄砂。为了确保家族最大利益,传承的顺位向是「兄终弟及」先于「
父死子继」,更早以前,甚至有娶寡嫂或同姓通婚的习俗,常为央土之人取笑。
  
  而平望都对付韩阀的手段,大抵依循前朝「移风易俗」的方针,尤喜在继承问题
上做文章。韩破凡既无子嗣,一朝撒手,这余温未褪的一等侯爵位恰好回收,名正言
顺;「韩相公」若想一走了之,不生个胖大娃儿与韩家,那就得收个现成的便宜儿子
。
  
  韩嵩与他年岁颇有差距,自小却十分亲厚,族中长老推出这人来,于韩破凡毋宁
已是最好的选择,遂收韩嵩为义子,三个月内诈死退位,扬长而去,从此天宽地阔,
不知所之。世皆以「虎帅」暴薨,惋惜不已,宇内同戚;想他正值英年,神功盖世,
怎能轻易便死?央土买凶、族中鸩杀等流言甚嚣尘上,传得沸沸汤汤,直到这时,都
还是坊间说书人最爱的秘闻题材之一。
  
  韩破凡托人转付家书,多半自那时起,便没打算回来了,太祖武皇帝的最后一根
救命稻草亦随之落空。麾下曾聚集了百万雄师与当世英杰、武功绝顶的独孤弋,最后
能留予苍生应劫的,居然仅是一摞别字连篇的破烂故纸。
  
  他那念兹在兹、尚未到来的对头若然有知,定要笑得前仰后俯、满地打滚罢?
  
  雪艳青的武功于天罗香嫡传之外别树一格,必定是从韩破凡捎回的物事中得了好
处。有没有可能,是韩破凡写下毕生武功的秘奥,录成图谱经卷之类?
  
  「韩破凡比你想的,要聪明多了。」姥姥淡道:
  
  「独孤弋死后,我派人在生沫港落脚,暗中监视几年,甚至混进庾氏,终于掌握
海舶归国的线报。庾氏老东家庾长青十分干练,是个谨小慎微的精细人,早疑心起那
位『韩相公』不是普通的教书先生,听了伙长的描述,再与西山之托一参照,断定这
韩相公乃韩阀要人,非同小可,没敢将此事传过六耳,命其子与伙长连夜出发,护送
宝物赶往西山道。」
  
  「那便不是武功秘笈啦。」耿照击掌道:
  
  「不知虎帅托人带回的,却是什么宝物?」
  
  蚳狩云抬起头。「你怎知不是武功秘笈?」
  
  「书信薄薄一封,纵以蝇头小楷也写不了多少字,虎帅武学博大精深,总不能以
一纸载之,所以不会是那封家书。」耿照娓娓分析:「若说另录图谱,当然也不无可
能,但汪洋之上难以弥封,难免惹人觊觎,徒增祸端。我料虎帅必不致如此轻率。」
  
  「就只这样?」姥姥柳眉微挑,眼中掠过一抹异样,似有些失望。这神情令耿照
猝不及防地想起明姑娘。
  
  「我若是庾长青老先生,见受托之物里有武功图谱,考虑到自家不擅武艺,只是
一介平凡百姓,带着如此贵重的书籍上路,未免托大;委托镖行或延家中的护院武师
护送,难保不惹觊觎,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图谱秘密收藏妥适,托人将家书送抵韩阀,
面呈镇西将军,再请将军引兵来取,可免节外生枝。」
  
  「你倒是仔细。」蚳狩云这才淡淡一笑,当是默认了。
  
  耿照犹豫片刻,终是忍不住问:「姥姥派人于央土西山之交劫夺宝物时,可曾伤
人性命?」
  
  「我就不能在东海央土之交动手么?」姥姥笑意益深,眼睛都微瞇了起来。见耿
照双目雪亮,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竟无罢休之意,片刻才放弃似的叹了口气,悠然道
:
  
  「没伤人。如你所说,庾氏少东和伙长都不谙武艺,扮作客商掩人耳目,一路上
平平安安的,没出什么岔子。若非我早在庾氏安排了眼线,决计不能轻易得手。你放
心罢,没人受伤的。」
  
  耿照低声道:「夫妻情意,毕竟是伤到啦。不会没人受伤的。」
  
  蚳狩云笑容一凝,坐起身来。「你说什么?」
  
  耿照迟疑了一下,单掌盖住桌面手札,抬头正色道:
  
  「海舶归国的消息,也得等船到了近海,才能放出信鸽回报,与进港相差不过三
两天,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线报,莫说渔工,村中怕是妇孺尽知,无甚出奇。派人在生
沫港左近逛一逛,略作打听,也就是了。
  
  「庾老先生是精细人,伙长也非是粗鲁无文之辈,会到处宣扬宝物之事,姥姥方
才说了,『此事不过六耳』,除老东家、伙长与少东外,更无其他人知悉,天罗香又
是如何知道的?」
  
  蚳狩云嘴角微扬,喃喃覆诵:「是啊,天罗香又是怎么知道的?」眸中却无笑意
,只牢牢瞅着耿照,彷彿正揭开秘密的不是他而是自己,刹那间竟有一种猎人与猎物
易位的恍惚之感。
  
  耿照强迫自己不能转开视线,以免气势一溃,再难出口;定了定神,续道:
  
  「想来想去,能探知这桩机密的,只有少东家的夫人了。姥姥口口声声说把眼线
『送进庾氏』,而非庾氏船行,想来是安排了一位温柔美貌、气质出众的教使姐姐,
嫁与少东家,以便就近监视。我猜得对不对?」想像当日于两道之交,看见应该远在
东海的爱妻突然出现眼前,以武力强行夺走了重逾生命的他人之托,庾家少东的心情
,该是痛不欲生吧?难道……难道多年来的闺阁缱绻、轻怜密爱,都只是为了此刻,
为了这般强盗行止布下的计策谎言么?
  
  ——你究竟……是怀抱何等心思嫁给我的啊!
  
  他彷彿能听见少东家撕心裂肺般的仰天咆吼,令人不忍再闻。
  
  而奉命嫁入庾家的女郎,以武力夺走「丈夫」赖以立身处事的根本时,心中想的
,又是什么?是终于解脱,得以回归本我呢,还是忍着眼泪和心痛,咬牙冷对良人的
泣血悲鸣,狠心将宝物取走?
  
  姥姥的手法总是这样,如在蚌心里揉入砂砾,由于贴肉无间,蚌便毫无保留地吐
出珠液,将粗糙不堪的砂砾层层包裹,直至光滑无瑕,不再刮疼心房时,姥姥却强要
将珠取走……你和太祖爷不也是真心相爱么?将心比心,怎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
这种事?
  
  「韩破凡给韩嵩的,是一杆大枪。」姥姥彷彿听见他的质问,却无直面之意,冷
不防地开口。耿照虽有不甘,但这毕竟不是光靠只字片语便能推知的珍贵线索,强抑
不豫,蹙眉追问:
  
  「……大枪?」
  
  「嗯。」蚳狩云狡计得逞,面上依旧是一片云淡风清,怡然道:
  
  「韩阀擅使长枪,他送一杆长兵给族弟,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怪的是那枪的形
制:长逾一人多高,宛若巨锥,前细后阔,占了通体七成有余;后半截则是三尺来长
的枪杆,虽能双手分握,却无扭转使动的余裕,简直是莫名之至。」
  
  耿照铸造刀兵经验颇丰,一听描述,即自行于脑海中勾勒出图样。
  
  这把怪枪若于一对一的比武中攻守趋避,的确是力有未逮,光是前长后短、形如
尖锥的笨拙外观,根本施展不开,便有绝顶的枪法,也只能拎着作沙囊箭靶。他沉吟
了片刻,忽道:
  
  「若由骑兵掖在胁下,以身子支持冲锋,或能发挥奇效也说不定。趋避不灵、难
以自守的缺陷,亦可以左手持盾弥补……看来,这该是一口战阵所用的兵器?」西山
韩阀的飞虎骑威震天下,韩破凡从海外给堂弟捎来一口异邦战器,似也说得过去。
  
  岂料姥姥却微笑摇头,慢条斯理道:
  
  「当时我可没想这么多,见婉儿携回一口乱七八糟的鎏金兵器,只气得七窍生烟
,想到数年心血付诸东流,平白在生沫港浪费如许辰光,非但等不到韩破凡,也没能
取得堪用的武经图谱,益发恼怒,斥退了左右,捧起尖锥大枪便往地上摔。
  
  「却听『哗啦』一响,那枪似是撞到了什么机括,竟摔得四分五裂,原来连锥状
的枪身都不是一体铸就,而是由零星部件拼凑而成。
  
  「我那时恼怒已极,胡乱踢着满地黄金甲片出气,本想叫人熔了,随手抓起一条
狭长的半弯甲片欲折,才发现有些不对,仔细一瞧,居然是一片覆于小腿之上的胫甲
,两侧各设有精巧的狭孔,用以穿入皮绳布条系住。」
  
  耿照灵光一闪,蓦地想起雪艳青身上形制殊异、裸露出大片雪肌的黄金战甲,接
口道:「莫非……便是门主所披的奇形金甲?」
  
  「正是。」
  
  蚳狩云点了点头。
  
  「依那伙长之言,此枪乃自海外一名唤索儿莫铁的古代部族所流出。据传索儿莫
铁族中全是能征惯战、剽悍绝伦的女子,毋须依靠男人即可自行繁衍,偏又出落得美
艳至极,以武力纵横古海西,所经处血流成河,令人又爱又怕。
  
  「其时,海外诸邦中有一大国名唤提洛希,提洛希王性喜渔色,听闻索儿莫铁族
长有倾国艳色,又因该族女子可自行衍出后代,毋须与男子交媾;族长芳华正茂并未
有后,必是处女无疑,不由动了色心,遣使乞与索儿莫铁族长缔结合体之缘,言明无
论族长有什么要求,必定尽力满足,以换取一夜良宵。
  
  「族长对使者说:『我平生惟好征战,若能得一攻守兼备之良器,愿至大王阶前
。』提洛希王遂邀集当世之大匠,以天火流铁为材、千镒黄金为饰,打造这具能拆解
成铠甲的巨矛,并以夜空中象征处子的星宿为名,呼曰『虚危之矛』。
  
  「提洛希王倾全国之力才造成这具宝矛,唯恐索儿莫铁族长得矛后不守信约,希
望她亲自来取。族长遂率领索儿莫铁举族来到城下。提洛希王登城一看,果是国色天
香,美艳不似人间应有,色授魂消,赶紧命城将送出虚危之矛。
  
  「族长将金甲披挂齐整,对国王道:『大王赠我以至爱,我必履行诺言,至大王
宝座阶前。』
  
  「提洛希王听得飘飘欲仙脑子发昏,垂涎笑道:『卿爱此矛,我却爱卿。』族长
笑道:『矛甲于我,不过器耳。我平生所好,唯有战争与杀戮。』遂率领麾下女杰攻
城,城破后长驱直入,直至王宫宝座之前,戮提洛希王于阶下,提洛希一邦于焉消亡
。」
  
  耿照没有她的眉飞色舞,面色凝重,片刻才摇头:「提洛希王固是无道,满城百
姓却有何辜?这索儿莫铁的族长自言喜好杀戮,也非为百姓着想,才杀此昏君;要说
『无道』,未必稍逊于好色失国的提洛希王。」
  
  蚳狩云也不生气,笑道:「是么?兴许你非女子,不懂其中的醍醐味。当时我同
艳儿听完这个故事,可是鼓掌叫好,解气得紧。」耿照苦笑不已。
  
  虚危之矛构造极其精巧,组装成巨矛时甲片纹丝不动,谁也没瞧出还有化整为零
的机关。被姥姥误触簧括、失手摔散之后,却难以拼凑复原,仅能以铠甲的外形收容
保存。
  
  所幸雪艳青甚爱此甲,起初只于出谷征战之际披挂,后来渐渐习惯了沈重的份量
,连在冷鑪谷日常起居亦穿金甲;以她修长匀称已极、兼具诱人曲线与矫健肌束的雪
白胴体,可说是这副黄金战甲的绝佳载体,穿戴在她身上,比静置盔架时更加耀眼,
令人不觉涌起敬畏之感,颇有王者威仪。
  
  做为巨矛核心、供甲片紧密嵌合其上的,则是一杆杯口粗细的七尺金枪,形制倒
与东洲惯见的没甚不同。姥姥为防哪天有人找上门来、叫破了巨矛的来历,延巧手匠
人打造一只黄金蛛首,安在枪头上,易枪为杖,即为雪艳青所持的那柄「虚危之杖」
。
  
  而金甲须由雪艳青贴身穿着,以为保护,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韩破凡将他赖以成名、威震天下的绝学《玄嚣八阵字》之诀窍,镌刻在金甲内
侧,只消除去贴肉的棉革内衬,便能看见。」姥姥垂眸轻道:
  
  「《玄嚣八阵字》乃是与残拳败剑齐名的绝顶武功,我偶然发现,欣喜若狂,一
扫获甲时的气愤颓唐;谁知粗略看得几眼,便觉不对。这八门枪法非但不能同时习练
、仅能择其一入手,练到某种境地之后,修为还会逐渐倒退,由巧而拙,终复如初,
方能另挑一门重头再练。
  
  「如此遍历八门皆归虚无,再不受天、地、雷、风、水、火、山、泽等八极所限
,随意刺出一枪,枪上所含之轻重、驰张、刚柔、动静有无等,皆能应敌势而自变,
攻则必中其罅,守则无隙可循,发在意先,无往而不利,称『八极自在』。他就靠这
套武功,与无有不破的残拳纠缠到千招开外,仅以些微的差距落败。
  
  「独孤弋说他这辈子在武学上,从没这般佩服过一个人。韩破凡几乎是每一出手
便有新解,变化纷呈,妙不可言;残拳若是以奇力压胜,玄嚣八阵字便是当世武技之
巅,在难抗敌力的绝对劣势下,靠着源源不绝的机巧创意打平了残拳,差一点便胜过
独孤弋,只能说『枪乃绝艺,人是奇人』了。」
  
  耿照听得心神向往,却未漏了其中关窍。「既然如此,却有哪里不对?」
  
  姥姥摇了摇头,笑容之中带有一丝苦涩。
  
  「韩破凡钻研武道,如治经学,他刻在甲中的秘诀文辞晓畅,字字珠玑,说是『
微言大义』丝毫不过。然学问做到了深处,他觉得言简意赅处,旁人未必解得其真。
我读了『天』字诀开篇几段,毫无头绪,连换几门,终于在『水』字诀的心法上试出
了反应;练得月余,新功未有寸进,本门的武功却急遽消褪,再练将下去,不日便成
废人,只得停下。」
  
  耿照心念一动。「那门主她……」
  
  「那孩子特别。」姥姥叹了口气,淡道:「她自小心思单纯,差一点儿便算是傻
了。我试出《玄嚣八阵字》的艰险,嘱她切莫再练,她却没听,一个人傻傻地钻研『
地』字诀,待我发现时,她一身本门内功俱已散去,我和她师父这十几年来的心血算
白费啦。」
  
  常人至此,不免灰心丧志,自暴自弃,从此一蹶不振,但雪艳青却耐着性子继续
练功,专心一意、持之以恒,竟又将消失的内力一点一滴练回来,「地」字诀终于大
成,战无不胜的黑道魁首「玉面蠨祖」于焉诞生,一手开拓出天罗香教史上前所未见
的巨大版图。
  
  「为了试验这般练法究竟靠不靠谱,我将八诀分交不同的人秘密修习,却得不到
第二个成功的例子。」
  
  姥姥叹息。「事实证明,我的判断是对的,艳儿才是唯一的特例。《玄嚣八阵字
》深奥难解,若无韩破凡亲自点拨,常人难以自行领悟,一味强练,不免止于『功力
全失』的阶段;此后就算按照甲中镌刻,继续往下练,也无法练回功力,遑论大成。
」
  
  耿照只觉不可思议。
  
  韩破凡是拱手让国、扬帆出海的磊落英杰,心怀朗朗,莫说托付族弟的毕生武学
心血不会有假,在经诀故意布置陷阱害人,怎么想都不是虎帅的作风,事实上也全无
必要。
  
  只能说研武如治学,钻研到深处,博学鸿儒目中所见、心中所想,便是相授之意
拳拳,升斗小民也未必能理解;单就「看不懂」一节论,他与独孤弋虽属两个极端,
结果倒是不约而同,难怪姥姥如此无奈。
  
  明明握有太祖与虎帅的绝学却等于没有,这运气是何等骇人的背!都背到姥姥家
了。
  
  耿照一方面同情天罗香的遭遇,却又觉得十分好笑,正憋得辛苦,忽然灵机一动
,不禁跳了起来。「那金甲内的《玄嚣八阵字》经文,姥姥可曾拓得缮本?」
  
  蚳狩云放下薄册,抬起头来,表情难得地严肃起来。「我不禁你看,练武之人谁
不想一睹虎帅绝学?可如今之首要,却是独孤弋遗笔,不能勘破『残拳』之秘,你连
命都保不住,便看了《玄嚣八阵字》,又有什么用?」
  
  耿照强抑兴奋,耐着性子解释。「残拳的余劲在我身子里聚而不散,把一切内外
功力吞吃殆尽。我是想:若以《玄嚣八阵字》心诀,能不能自我体内,将残拳的劲力
逐步化消,终归于无?」
  
  蚳狩云猛然会意,几欲起身,突然神色一黯,旋复如常,又是那副云淡风清的模
样,慵懒翻着胡床上的薄册。「《玄嚣八阵字》纵有缮本,知其练不得后,我已将之
毁去,以免落入哪个贪心丫头手里,平白害了教门中人。世间仅存的玄嚣八阵字心诀
,就只有艳儿那副金甲。」
  
  「我知道埋在哪儿。」耿照当机立断。「我去取——」
  
  「不行!」
  
  姥姥罕见地露出疾厉之色,斥喝甫一出口便即省觉,天罗香实质的主人于此终于
显现出强大的自制力,容色稍霁,和声道:「以你现下的身子,我谷中随便哪个鲁莽
丫头,一剑便能要了你的性命,你谷外的仇家对头呢?他们可是好相与的?」耿照语
塞。
  
  她见稳住了少年,神情益发和悦,怡然续道:「你是怎么受的伤、又是何人所伤
,我从没问过你,那是因为姥姥觉得,待你再多信任姥姥一些,该说时自然便会说。
防人之心不可无,混迹江湖,本该牢记这个道理。」
  
  耿照听得惭愧起来,急忙辩解:「我不是……姥姥自是信得过的……只是……唉
!我嘴笨得很,不太会说话,总之姥姥莫生我的气,我真没有见疑的意思。」
  
  蚳狩云微微一笑,颔首道:「听你这么说,姥姥很欢喜。此际谷中多事,艳儿又
不在身边,平日亲近的也只剩下薰儿啦,偏生她又不得擅离禁道,保护你出谷取甲。
幼玉丫头的剑法是不错的,可惜破了身子,又耗内力结丹,否则亦不失为是选择。」
  
  雪艳青苏合薰云云,尚且不干他的事,最末一人却是拿贼拿赃,活逮的现行,想
赖都赖不掉。破了盈幼玉身子的凶手只得缩颈垂首,乖乖落坐,底气一泄千里,淡淡
泛着忧伤。
  
  蚳狩云也没想太过挤兑他,这种手段须适可而止,才能发挥最好的效果,想了一
想,又道:「你画图拿不拿手?若能简单绘下藏甲处的路观图,姥姥再着人出谷去取
。以你现下的光景,出谷恐有性命之忧,姥姥不许。」
  
  耿照可不敢在她的面前自称能画,然而藉夺舍大法「入虚静」之能,却有一样别
人没有的好处,但凡耿照所见所闻、藏于意识底层者,皆可以此法复取之;进入冥想
状态之后,那些画面就像一幅幅被整理归纳好的图,只消打开正确的屉柜便可见得。
  
  绘制路观指引,靠的是对方位里程的概念,这方面「眼见为凭」的印象帮助不大
,只是当时夜黑风高,沿河的景物甚是荒凉,也没什么明显的地标,耿照粗略地画下
简图,拈着炭枝犹豫了一会儿,闭目垂首,意识沉入虚空。
  
  他记得埋甲处附近有个小水潭。水风吹过扶疏的林叶,伸出水岸的斜枝不住轻轻
摇晃着,还有潭面上被吹皱了的半轮月……
  
  尽管意识深层里的画面无比清晰,但耿照一回神,纸上的涂鸦只能说「惨不忍睹
」,勉强看得出水潭林树、斜月倒影的样子,只是线条歪歪扭扭,像是出自醉猫之手
,所幸标示埋甲处的那枚石头描绘得甚仔细,算是不过不失。
  
  「你倒扶得一手好乩。」
  
  姥姥昂颈微眺,面露微笑,斜椅胡床的姿态仍旧是优雅从容。
  
  耿照只能一迳苦笑:「他日我退出江湖,不定可以改做这行。」
  
  蚳狩云扬扬手里的薄册,悠然道:「那束纸片你研读了几日,看来是瞧不出什么
端倪啦。不如换个法子,从『你是怎么使出残拳的』这点下手,理出头绪来,再与独
孤弋的疯话参照,兴许是条路。」
  
  耿照才发现她手里的册子甚是眼熟,一瞥封面上的「霞照刀法」四字,不由一愣
:「怎么天罗香也有一部同名的武功?」再看得几眼,见字体娟秀工整,分明是染红
霞的手笔,脑子一热,一张黝黑的娃娃脸红如熟柿,要抢要遮已迟了。
  
  姥姥前后翻了大半天,怕都能背啦,遮抢个什么劲?
  
  「不愧『红颜冷剑』杜妆怜的高足啊,这字写得真好看,叙述也是条理明晰,一
丝不苟。单就这份录谱的手眼,当今东海武林怕没有几人。」蚳狩云啧啧称奇,明明
声音口吻一如平常,语气也甚有诚意,不知怎的耿照只想掘个坑钻进石缝里,羞得无
地自容。
  
  这部《霞照刀法》原本与其他随身之物以油布细细裹起,卷于带中系在腰间,出
得三奇谷后,虽经一番恶战、湍溪漂流,身上衣衫早已破烂不堪,裤腰却是好好未曾
损伤;及至天宫刷洗貂猪时,才被解了下来。取走的不是别人,正是负责洗貂猪的黄
缨。
  
  她为耿照妥善保管贴身之物,不让落入天罗香之手,可惜仍逃不出苏合薰的法眼
。两人被移至避难石窟后,苏合薰便自黄缨藏物的夹层起出油布包,呈交姥姥处置。
  
  蚳狩云逗他玩够了,轻咳两声阖上封面,正色道:「在我看来,这路『霞照刀法
』虽有些生涩,称得是周折细腻,已具上乘刀法架势,只一式莫名其妙,使力之法简
直毫无道理,我反覆研究半天,就算是我,也万万达不到要求。
  
  「依染家丫头的录谱手段,断不致犯下自相矛盾之谬。你在溪畔受残拳劲力反噬
时,使的是不是这招『落羽天式』?」
  
  姥姥娓娓道来,宛若亲见,耿照心中一沉:「看来……此怪劲之生成,真不是外
力所致,居然是我自行造就?」以蚳狩云之识见,一眼即辨出落羽天式,恐非空穴来
风。耿照纵使不愿轻信,也只能沈默点头。
  
  蚳狩云锦袖轻扬,将刀谱掷还了给他,低首沉吟再三。
  
  「……你这『落羽天式』的问题显而易见,在于无端。」
  
  「无端?」
  
  「就是全无必要的意思。」蚳狩云回过神来,见少年露出一丝受伤的神情,不由
失笑。「姥姥不是笑话你。试想:你这招先是直跃而上,至力竭再反覆借力,攀至极
高,而后一劈落地,刀威不仅挟带下坠之势,刀上还要持续发出沾羽不落的黏劲……
一连串的动作,你要于几息间完成?」
  
  「……一息。」耿照出口都觉得荒谬,不禁微露苦笑。
  
  「也就是在一次提气间,要使完这一连串的繁复动作。」姥姥正色道:
  
  「且不论世上有无这般兼具雄浑悠长、似无止尽的内功,你能在一息内做实这些
,无一丝马虎勉强,其实也用不着苦练什么刀法了,就算信手一轮砍劈,江湖上亦少
有一合之敌。
  
  「人力有穷,内息亦有其极限。你把几度提运之间才能完成的动作,硬生生压缩
在一息内完成,结果就是办不到;若当真办到了,靠的必然不是内功。东洲没有一门
一派的内功,能做到这般境地。」
  
  这个道理其实异常简单。
  
  如摒息潜水,有人憋气甚长,能在水底待上盏茶工夫,也有天生惧水的,一没顶
便要起身;擅与不擅,其中相差悬殊。但,若说有人能在水底待上几昼夜,便与擅不
擅泳无关,该问他「还是不是人」。鲤鱼精毋宁是更合理的答案。
  
  「落羽天式」的招数套路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即使身负碧火功、化骊珠、鼎天
剑脉等,这式刀法所要求的内息质量,仍超过内功负担的合理范畴,以「神功」二字
亦难以解释,只能认为在反覆借力跃上半空、达人力至极的当儿,内功——提运一息
之间——的效用耗尽,若不及再运一息,该连人带刀失速坠地,如掼麻布袋般摔他个
四脚朝天才是。
  
  然而,在继续挥刀、刃上黏鹰的耿照身上,另有一物接替了内功,源源提供驱力
,使「落羽天式」一气呵成,展现惊人之威。
  
  耿照比对两度施展的经验,黏鹰那一回虽然成功施展了「落羽天式」,却非卯尽
全力,落地之前已察觉不对,念起力散,回归原状,故未酿成更大灾害。而面对灰袍
客压倒性的强大,为救染红霞的性命,再无保留,那接替内功施为的异物全力谷出,
宛若毒蛇破壳,终于撕去外在伪装,显露出与已知一切内息毫无相类的狰狞面目——
  
  (那个……就是「残拳」。)
  
  太祖武皇帝掌握了那种东西,故无敌于东洲,除非遇上韩破凡这种罕世的武学奇
才,方能凭藉惊人的创意与实力斗得旗鼓相当,否则其他惯于倚仗内力的武人,一遇
这种以「吞噬」为质的异象,无不败得奇惨。
  
  耿照忽想起一事。
  
  「姥姥!」他蓦然抬头,恰迎着蚳狩云陡被惊动的眸光凝锐。
  
  「您曾以『神解』为喻,为我说明太祖爷的残拳是怎生练法,但我在太祖爷的遗
书中并没有看到神解二字,是不是我看漏了,抑或是遗书有缺?」
  
  蚳狩云还以为他有什么重大发现,原来是这等末节,小心不露一丝失望之色,耐
着性子和颜道:「『神解』非用于武学之中。就算是,以他不学无术的程度,恐怕也
没听过,遑论写入书里。此乃修道人所用,讲的是修仙解脱的过程,如此肉身虽死,
意念却可超越凡俗,存于天地之间。姥姥怕说得太玄你听不明白,才借用了修道之说
。」
  
  这就是了。耿照在心中一击掌,强抑着跃起欢呼的冲动,急急追问:「姥姥可曾
听过『思见身中』这种练功法门?」
  
  蚳狩云面上掠过些许诧异,点了点头。「你是听蘅儿说的罢?不错,姥姥是同她
们说过这种法门,但须练至『返照空明』之境,才能以方寸间的臆想,作用于四肢百
骸、经脉脏腑,这是修习内功的至高境界之一,寻常不能轻易做到。」她并不知道明
姑娘得到碧火神功后,已练成了真正的「思见身中」法门,修为因此一日千里,远远
超过同龄。
  
  明姑娘说过,内功练到了极处,与道门修真的道理是互通的,从手、眼、身练到
精、气、神,乃至「思见身中」,正是以意御形、由内而外的进程。由此观之,太祖
爷要人「练想像不练肉功」的说法,似也不是那般荒谬难解——
  
  若修练手眼身,是为了练至精气神,而后「思见身中」……那为何不从一开始直
接修练意念就好?遍数东洲武学,亦不乏以意御形、意念伤敌的实例,除了明姑娘传
授的「思见身中」外,琴魔前辈的夺舍大法、游尸门的赤血神针等,似乎都是一条路
子。
  
  意念,是能影响身体的。
  
  耿照很确定自己没有学过残拳,或实际接触任何关乎残拳源流的人、事、物。这
种足以吞噬一切内外功力的异种残劲来得如此突兀,毫无道理可依循,就是最好的证
明。
  
  影响他的,也只能是无形无质、无迹可循的意念。有什么东西,曾在他毫无防备
下占据心版?或是一场梦,一段似幻似真、偏又几可乱真的杂臆;他在其中接触到某
种前所未有的力量形式,震撼之至、影响之深,透过意念烙进身体,以致在清醒之后
,于无意间激发潜能,身子自然而然便使了出来——
  
  三奇谷。瀑布圆宫、烟丝水精、陵女,还有那场千年之梦。
  
  他终于明白「残拳」来自何处。它的强大不仅无庸置疑,甚且是理所当然,再自
然不过的。其主曾以此统治大地,长据王座数百年,一手建立起版图超越历朝历代疆
域、国祚长逾千年的一统帝国……
  
  ——「龙皇」玄鳞。
  
  残拳,毫无疑问,只能是得自玄鳞的绝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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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知后事,下折分解)








发表于 2013-12-19 18:32:39
妖刀记(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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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百四八折 旧游安在,雾雨凝峰】

  
  他蓦地想起魂寄于玄鳞之身时,那玄极妙极的重心变换之感。玄鳞使用身体肌肉
的方式,与他所知的东洲武学大相迳庭,无法以直觉心领神会,遑论驾驭。说不定…
…这便是「残拳」的理论根据!
  
  耿照兴奋已极,不及向姥姥解释——三奇谷内无事不奇,真要解释几天也说不完
——就地盘膝,放松四肢百骸,令神识坠入虚静,不住向下,直到心海深处……
  
  蚳狩云知他根基极佳,年纪轻轻,内功修为可比江湖上一流高手,见状仍不由一
凛,暗忖:
  
  「能于片刻间放松至此,神游物外,不仅内功造诣极强,心境上的修为更是非同
小可。以他这般年岁,却又如何能够?」益发肯定自己识人之明,他果然是最佳的人
选,绝顶聪明如蘅儿、心志专一如艳儿,俱都比不上眼前这名少年。
  
  她悄悄自胡床上起身,猫儿般优雅地踱到石桌畔,步履轻盈,竟未发出一丝声响
,全然看不出已逾耳顺,敏捷胜似少女;低头打量了路观图与那水潭的炭枝素描几眼
,信手折成数折,收入怀中,抬头见一抹窈窕黑影俏立于通道口,来得亦是无声无息
,正是苏合薰。
  
  蚳狩云以食指触唇,略摇了摇头,目光一瞥耿照,示意她暂勿行动,以免惊扰了
他。苏合薰会过意来,一动也不动,似与墙边投影融为一体,若未刻意多瞧上几眼,
几不能察觉有人。
  
  虚空中时间的流逝并不与外界相称,耿照在虚境中不知待了多久,外界却不过盏
茶工夫。蚳、苏正摒息静待,突然间,耿照「啊」的一声睁开眼睛,一挣起身却没能
成功,整个人仰天栽到,所幸姥姥就在一旁,堪堪伸手扶助,这才发现他满身大汗,
像从水里捞起似的,面容亦有些白惨,彷彿刚刚大战一场,气虚力竭,未及复原,不
禁蹙眉:
  
  「怎么了?才一会儿工夫,却弄成这样?身子有什么不适么?」
  
  「没有……什么也没看见……什么……都看不见………」耿照努力调息,灰败的
面上带着挥不去的挫折沮丧。
  
  他找遍了意识之境,却完全没有一丁点关于水精幻境里的完整记忆,仅余表层记
忆的浮光掠影,连说是「记忆」都有些勉强,至多是「印象」的程度,就彷彿在记录
这件事上头,他的「入虚静」之能硬生生被移去了似的,只残留着寻常人所能记得的
零星片段。
  
  他还记得初次感受到玄鳞使用重心之法的那股惊喜震撼,却想不起实际上是怎么
运作的;他记得玄鳞使出「龙息」时的炫目骇人,却无法想起身体是如何发出那般灼
人的异能……他连对陵女的倾城容貌诱人胴体,印象都相当模糊,只依稀记得她的苍
白与纤细。
  
  就像……就像烟丝水精里有什么东西,阻挡完整的画面流进他的深层意识,以致
不管怎么翻箱倒柜,也翻不出图像来。
  
  (见鬼了。)
  
  仔细一想,此事也非是毫无道理。那烟丝水精若是龙皇所遗,能将他的意识、记
忆贮于水精之中,除了可以任意开启水精、阅其心识的「钥匙」外,当然还要设下其
他的保护机关,以免阅听之人将龙皇心中的秘密一并带走。天佛使者若给了玄鳞保存
心识的技术,要做到干预外来者的神识,谅必不会太难。
  
  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扇门,岂料门后竟是实墙一堵,也难怪耿照沮丧不已。他在意
识底层待得太久,耗费大量的体力,勉强定了定神,抬眸见姥姥投来关切,心知三奇
谷的际遇一时三刻也难说得清楚,挣扎坐了起来,低声道:
  
  「没……没什么,我先回房歇息啦。」便欲离开。
  
  蚳狩云见他面色有异,其中必有蹊跷,断不能轻易放过,举袖挽住,微笑道:「
也不忙,陪姥姥坐会儿,听听合薰丫头捎来什么新鲜事儿。」见苏合薰仍旧站立不动
,略提高了音调,道:「不妨,你直说便了。照儿他也不是外人,没什么不能听的。
」
  
  苏合薰迟疑片刻,才道:「与他一同入谷的那名女子,我已知人在何处。」
  
  耿照一听来了精神,霍然起身。「在哪里?」
  
  苏合薰正要回答,却被姥姥伸手制止。她转过头来,严肃地望着耿照。「这事儿
姥姥也不怕你知晓,但你若知道了,会怎生处置?」耿照想也不想便道:「自是将她
救回——」想起冷鑪谷毕竟是他人的地盘,不禁放软口气,恳切相求:
  
  「我与她同生共死,在阎王门口转了几转,好不容易捱到这里,断不能轻易见弃
。请姥姥成全。」
  
  蚳狩云「嗯」的一声,微笑道:「你倒是有情有义。」微皱着眉思量片刻,迳问
苏合薰:「人现下在何处?」苏合薰回答:「在定字部郁小娥手里。」见姥姥目光凝
锐,定定地瞧着自己,心念微动,便不再继续说下去。
  
  「既然如此,那还有的是时间。」
  
  蚳狩云点点头,再望向耿照时,又恢复原先的一派从容和悦。
  
  「你那麻烦的残拳劲力还未解决,此际身子又虚弱,怎生救人?你再休养个三天
……不,两天就好,长了料你也坐不住。这段期间,我教薰儿帮你盯着,总不致丢了
你的相……姥姥是说『好朋友』。待你精神好了,再同薰儿将人救回,你瞧如何?」
  
  耿照再不识好歹,也知姥姥做了极大的让步,待己已非「和善」,简直是「宠溺
」了,虽忧心如焚,亦不敢坚持,只得点头,一股难言的疲惫忽然涌起,低道:「多
谢姥姥。我去冲冲凉,换过衣服。」迳至后进。
  
  蚳狩云并不待见黄缨,若非看在耿照之面,多半不会留她在石窟里。平日姥姥与
他在广间钻研太祖遗书,不让黄缨随侍在旁,以免泄漏机密——当然谁都知道是藉口
。泄漏独孤弋的遗书,至多是毁灭他高大伟岸的英雄形象罢了,与耿照乃至天罗香何
干?
  
  来到石窟后,耿、黄二人相处的时间反倒少了许多,小黄缨多半待在后进洗衣煮
饭,要等姥姥回房歇息,或耿照不再研读太祖遗书时,才有说说话的机会;其中黄缨
最喜欢的便是伺候他洗浴。
  
  天罗香虽不若外面那些个名门正派,有严密的男女之防,但毕竟在姥姥的眼皮子
底下,不能太没规矩;若问耿照自己,如非迫不得已,像前些时日在半琴天宫重逢之
时,打死他都不想在黄缨面前赤身裸体,遑论同浸一池。「侍浴」云云,不过就是两
人隔着一片帘子聊聊天,往往这时才能不受外界打扰,聊得格外放松,浑如谷外时。
  
  黄缨见他到来,十分开心,打开温泉水喉为他注满一池热水,又收了他汗湿的旧
衣浸着皂碱,打算一会儿再帮他擣洗。说实话黄缨从不爱做这些,只是为耿照而做,
不知怎的却心甘情愿,这几日忙活下来,只觉自己当真做得不错,颇有天份似的。
  
  耿照双手攀在池缘,隔着吊帘听她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少女夹杂着笑声的絮语倒
比温泉更能令他放松,身子一滑,整个人没入池底,「哗啦!」再破水而出时,帘外
却没了黄缨的声音,一抹窈窕衣影俏立池畔,乌纱裹头、肤白胜雪,竟是苏合薰。
  
  「苏……苏姑娘!你——」
  
  他早知领路使神出鬼没,但从没想过须在浴房里面对她,手边连条能遮挡的布巾
也无,坐在池里没敢起身,一边担心帘外的黄缨怎地突然间没了声息,忍着尴尬涩声
道:
  
  「有什么事,咱们出去说可好?这儿……似乎不大方便。还有,你把黄姑娘怎么
了?」
  
  苏合薰没搭理他,俏立片刻,才冷道:「郁小娥两日之内,便会将她送出冷鑪谷
。」耿照微微一怔,忽明白她指的是染红霞,几欲起身,急道:「你同姥姥说了么?
既然如此,事不宜迟,咱们得赶紧——」苏合薰冷冷打断他:「郁小娥不是头一次送
了。我同姥姥说过。」
  
  虽在温泉之中,耿照仍是背脊发凉。郁小娥为何送女子出谷、送去什么地方尚未
可知,然而在此之前,显然她已送过了几回;当中若有什么惯性或征兆,姥姥是知道
的,如同苏合薰也知道。
  
  ——姥姥从一开始,就没想让我救红儿。
  
  拖延,是蚳狩云擅长的手法,靠本能便能使出,也经常使得漂亮。耿照回想天宫
相识之初,姥姥便摆布过他一回。按这形势看来,她是打算拖到染红霞出谷,反正不
知郁小娥送往何处,两手一摊,这事谁也没辄。
  
  (可恶!)
  
  耿照撮拳痛搥池缘,激得水花四溅,见苏合薰转身要走,忽想起一事。
  
  「苏姑娘,我是谷外之人,本不该说这些。你与姥姥间千丝万缕的关连,禁道之
人非是不知,难说她们不在意;为你的安全,自好——」
  
  「我知道。」苏合薰再度打断他,虽未转身,却也没继续走。「我听见……那天
你同姥姥说。」
  
  耿照一怔,微露苦笑。
  
  「我忘了。这谷里原没什么能瞒过领路使的耳目……」
  
  「我不怕死。」苏合薰截断了他的话头,冷冷道:
  
  「就算死,也不干你的事。」
  
  耿照正色道:「若你知此事之险,我至多是劝你,你年纪尚轻芳华正茂,不应把
宝贵的性命浪费在暗无天日的地方,但那的确不干我事。然而,若你不知自己正处于
极危险的境地,我就非告诉你不可,因为你还有得选……」
  
  苏合薰总不肯听他说完。
  
  「我选了。姥姥要的,便是我要。」
  
  耿照忍不住微笑。之前,怎会觉得她清冷呢?分明是个热心肠的姑娘啊!连一句
冷话都不肯多听的,多妙的人啊!长叹了口气,点头道:「那你自个儿小心。谢谢你
瞒着姥姥,特意告诉我这件事。」
  
  「你……要救她?」苏合薰忽然问。
  
  「这件事你尽可以向姥姥报告。」耿照笑道:「因为无论是谁,都没法阻止我这
么做。说与不说,其实并无区别。」
  
  苏合薰冷笑。
  
  「你连这儿都出不去,别提越过大半座天宫,摸进定字部——」冷不防被耿照截
断,抢白道:「起码现在我知道,从这里要去定字部分坛,须越过大半座半琴天宫了
。按照方位推算……该是在东南边罢?」
  
  苏合薰霍然转身。即使隔着若隐若现的蒙面黑纱,耿照仍能感觉她的眸光清澈而
冷,视线却不怎么刺人,甚至能想像她微微蹙眉,轻啐着「怎会有你这种人」的模样
。
  
  「走对路,」她低道:「越过天宫,也不会有人看见。今夜子时……」忽以引路
杖轻叩地面,「铛!」发出清脆响声,几乎掩去紧接而来的一句。
  
  「什么?」
  
  耿照不顾身无寸缕,自池中跃起,苏合薰却已穿出吊帘,如流云化散不见。耿照
急急追出,恰撞上抱衣而回的黄缨,她「呀」的一声以新衣遮眼:「你干什么?色狼
、变态!」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耿照没工夫分辨她是不是在偷看,连人带帘往旁边一拨,目光追着微砾的石凿地
板四面投落,未见明显的湿足印,显然苏合薰连这点也考量到了,在浴房内小心避开
湿滑,鞋底居然并未踏着水渍。
  
  「喂!你不穿衣服也罢了,还要出去乱晃么?」连黄缨都有些看不落了,单手叉
着凹陷幅度惊人的小腴腰,忍不住叨念。耿照苦于运不得先天胎息猎捕踪迹,懊恼地
一搥墙壁,掉头又回到浴房中,脑海里不住回荡着苏合薰撂下的最后一句:
  
  「……今夜子时,我在这里等你!」
  
  
  
    ◇    ◇    ◇
  
  
  
  长榆夹道,羊肠弯绕,这条平坦的乡间小径,一路从阳光普照走到云遮雾罩,居
然还不到半个时辰。
  
  也不是突然变天,更非日薄崦嵫夜幕将至,算来没正午呢!就是走着走着,雾气
毫无来由厚重起来;笔直的榆树间所渗,慢慢由雾丝成雾幔,终至雾障迷离,回首不
见行处。
  
  随手一捋,白条条的雾团都能翻搅如浪,滴墨似的轨迹居然清晰可辨。耙梳过云
雾的指掌间残留着湿漉漉的痕迹,每一口吸入鼻腔的空气,彷彿都汲饱了湿濡凉意,
沁人心脾。
  
  阴气逼人——这是谈剑笏掠过脑海的第一个念头。明明适才的田园风光甚是宜人
,怎地短短十里,天地彷彿变了个样?
  
  「噫」的一声,牛车又停下来,驱车的老农回头哀告,皱巴巴的老脸上甚是白惨
,彷彿强忍惊惧,已是魂不附体。
  
  「老大人真不能啊,再往前走,便回不去啦。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儿,老汉家世代
都住在山脚下,村中走进这雾里、没再回来的,光两只手都数不来啦。真不能再走啦
!往前有妖怪的啊!」
  
  饶是谈剑笏好脾气,也不禁蹙眉。这话打二十里前他就听了,近十里内大雾骤起
,那老农胜似念经,每进一里便要饶上一段,谈大人莫可奈何,只好解囊往老汉手里
添点儿;此际打开再瞧,只余三两枚制钱,碎银还有小半块,不觉有些火气,掏与老
农道:
  
  「知道您哪营生不容易,我家大人亦无榨取民富之意,都尽给了。可您不能这样
啊,这些钱好生斟酌,够一家老小子吃上月余了。我等为官也只靠一份薄俸,禁不起
这般要。」
  
  岂料老农将先前收的钱,一股脑儿塞回他手里。「大人!老汉真不是为财,再往
前与阴曹无异,有去无回,要老汉舍了诸位独回,又恐伤阴德。请几位回头罢,老汉
载诸位一程,分文不取。」
  
  这下连谈大人都懵了。敢情真不是为钱!可世上,哪有什么妖怪?
  
  灵官殿中「幽凝」妖刀大杀四方的情景,倏地涌上心头,谈大人犹豫了一下,决
定收回前言。正与他推搪着,老汉突然杀猪般一叫,颤道:「来啦!妖……妖怪来啦
!你、你们听……你们听!」
  
  谈剑笏内功深湛,若有人掩至,绝不能毫无所觉:听得片刻,才发现是鸟鸣有异
。这一路榆荫甚深,虫鸟不绝,此际鸟叫声中却有刺耳的擦刮声响,音调呆板单调,
宛若蜂鸣。谈剑笏一凛,长身穿出帘幔,将辕座上的老农遮于臂后。
  
  不及开口,一抹乌影已自林梢掠下,直冲牛车,体型与鹰鹫一般无二;到得眼前
,赫见是只周身布满铆钉合胶的木鸟!
  
  谈剑笏在利器署见过火器「寒鸦抄水」的试作,即于木鸟上装满火药,以弩射出
,有例在先,故吃惊的程度远低于抱头念佛的老农民;待那木雀「泼喇!」在眼前昂
起,俐落地拍了几下翅膀,踅半圈又没入雾中,谈剑笏才瞠目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
。
  
  (简直……跟活的一样!)
  
  难怪附近的百姓要说是「妖怪」了。见得这般栩栩如生的造物,谁能不信世上有
神魔?
  
  没等谈剑笏回神,又一头木雀「泼喇!」穿出乳雾,迳朝牛车俯冲而来!谈剑笏
想起「寒鸦抄水」的作用,哪敢让它飞近?饱提真元,隔空一掌,那木雀被劈得翻转
弹开,落地前「轰!」燃起烈焰,哔剥作响,鸟身的铆丁与其他金具无不熔烂变形,
竟还先于熊熊燃烧的木制胴体。
  
  老农目瞪口呆,仰望谈剑笏的目光陡地充满敬畏。
  
  难怪大人不怕妖怪!这是……降魔辟邪的神术啊!
  
  谈剑笏不敢大意,林间充斥单调呆板的鸟鸣与扑翼声,这木雀的数量还不知有多
少,若藉浓雾掩来,又或腹中藏有火器毒药一类,委实教人头疼。正自凝神,忽听篷
车内一人峻声道:「辅国,让我下来。主人家便要现身,咱们登门是客,不能瞎坐着
。」正是埋皇剑塚的老台丞萧谏纸。
  
  谈剑笏头都大了。台丞双腿不便,若离牛车,必成标靶,届时群雀齐至,「熔兵
手」纵有惊天之能,也没有悉数挡下的把握,赶紧劝解:「台丞,敌人的数目不明,
待属下清出场来,您再下车罢?」
  
  萧谏纸冷道:「不如放火烧山,也好清仔细些?」
  
  谈剑笏不是没考虑过,只是满山生灵俱付一炬,委实不忍,心想台丞这杀性也太
雷厉了些,虽说台丞总是对的,但少伤性命也没错,回禀道:「台丞,咱们快些走也
就是了,山中草木禽兽甚多,一把火烧了,未免有伤清明。」萧谏纸疏眉冷哼道:
  
  「你还认真考虑啊!不准再打了,造这头木鸟的花费,你我五年的俸禄加起来都
不够赔!你要想告老长居这覆笥山,我给你写奏摺,犯不着这般痛下决心,断了回头
之路。」
  
  谈剑笏讷讷收招,心想老台丞目光如炬,他的话多半是不会错的,赶紧唤随车的
两名院生抬下轮椅,亲自将老台丞抱上去,给了碎银打发老农回去。「也让他们走。
」萧谏纸的目光仅在院生身上停留一霎,淡淡移开。「两个时辰之后,此地候我。」
院生们不敢违拗,俯身应和。
  
  谈剑笏还待相劝,老台丞却彷彿预知他的反应,冷道:「接下去的路,有你帮推
轮椅便是,用不着别人。」谈大人一听,顿时心花怒放,面上却不好显露,轻咳两声
,对院生挥手:「你们先陪老人家回去。两个时辰后来此候着,沿途小心。」院生四
目相觑,心想:
  
  「台丞不是才说过么?莫非话中有话?」琢磨着扶老农上车。便在言谈间,木雀
仍不时穿高掠低地出入白雾,谈剑笏想每一具可都是十年俸银,他为官清廉,实无闲
钱,苦苦抑着出手的冲动,偏有头不长眼的——他也不知木雀有无眼睛——削过林叶
,划着俐落如水的曲线,朝老台丞敛翅飙来!
  
  「也罢,再报效国家二十年!」
  
  谈剑笏咬牙提掌,轮椅上的老人却抄起手杖,抢先朝雀颈一标,仅发出鞭梢似的
「嗤!」声轻响,翼展足有三尺来长、通体滑亮的木鸟陡地晃摇,先前犀利的俯冲、
回翔等动作俱都消失,彷彿吃醉了酒,连自身的重量都承不住,颤巍巍地落下来。
  
  萧谏纸手臂暴长,稳稳将木雀摘下,快得连椅谈剑笏都来不及警示。这种玩意儿
都作院从前就搞过啦,除了埋管塞药、投毒藏锐外,能有什么好用途?飞得再好再肖
真,一般的是杀器,不比刀剑乾净。
  
  「你要想说『寒鸦抄水』,那就不必了。」
  
  老台丞彷彿脑后生眼,毋须扭头,便知他心中所想。
  
  谈剑笏总安慰自己,这是他与台丞格外投契的明证。
  
  「眼没瞎的都能看出,这具木雀中要装纳多少机关、又须减重若何,才能宛若真
雀般飞翔。你们器作监拿小孩骑的木马画上羽毛,便好意思说是鸟了,那丢人现眼的
玩意儿,有成功射出去过么?」
  
  起码内藏的硝药挺不错——谈剑笏想起当年试射,连「寒鸦」带弩机炸得了个热
火朝天的盛况,还是尽量公允地帮老同事说了几句。监造就是个烧钱的活儿,朝廷让
他们研发又不肯花费公帑,能这样已经很不错啦。
  
  耿直如谈大人,亦知这话不过加倍招来老台丞的毒舌罢了,识趣地未曾出口,免
捱一顿好骂。
  
  正自闲扯,一头大牯牛踏着雾丝踱出林影,背上牧童横笛就口,吹几个尖亢的滑
音便即放落,虽不成调,却略窥其指法佳妙,不同一般。那牧童就着牛背欠身,权作
施礼,朗道:
  
  「使君远来辛苦。本山的规矩,但凡有托,当于柜上联系,若有承惠,使君必知
。来此覆笥山,乃是舍近求远,欲速则不达。在使君离山前,还请归还那只『木鸢』
,小可无那感激。」
  
  老人抚着膝上木鸟,峭冷的面部线条稍见和缓,喃喃道:「这叫『木鸢』么?有
趣。请小哥替我向府主通传一声,说白城山萧谏纸求见,愿亲自将这只木鸢交还府主
。」
  
  牧童浑身一震,滚下牛背,整襟长揖到地。「小可无礼,台丞见谅。烦请台丞稍
候,小可去去就回。」不敢再跨骑而行,短笛往腰后一插,拉着大牯牛又钻进了雾里
。
  
  「山野顽童,倒知教化,可见台丞大名。」谈剑笏颇感欣慰,对这白雾罩顶的覆
笥山又多了几分好感。萧谏纸斜睨他一眼,没好气道:
  
  「你得意个什么劲儿?」
  
  「也……也不是。」谈剑笏悚然一惊,嚅嗫道:「乡野小儿,亦知台丞名声远播
,震动天下,可见世间还是敬重读书人的。我为国家前途欢喜,故有此叹。」见台丞
神色虽淡,却无恚怒之色,稍松了口气。
  
  萧谏纸只是忧心罢了。
  
  他对虚名素不在意,虽知自己名动天下,倒也不曾自衿;只有今日,普天之下也
只这一处,他无法仗恃武功智谋任意出入,能靠的,也只有传遍海内、五道景仰的好
名声了。
  
  不知四极明府的主人,买不买虚名的帐?
  
  牧童往返的时间,短得远超过他的预期。不到盏茶光景,矮小的身影再度穿出白
雾,对二人恭敬道:「府主已备好茗茶细点,以款待台丞。台丞这边请。」荡开雾丝
,林中赫然露出一条遍铺青砖、弯弯绕绕的迆逦步道来,尽头不知伸往何处,如变戏
法般,令人目眩神驰。
  
  连未在心头计其步幅与往返时间,以推定四极明府方位的谈大人,都觉牧童回得
忒快,可能性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压根没上山。否则走到视线极处,差不多就这光景
了,小娃儿额上连汗都没渗一滴,是去什么地方通报府主?
  
  不可思议的,还不止这一处。
  
  那青砖道虽是依山铺设,路面却异常平整,轮椅推送其上,竟无一丝颠簸,进退
如夷。监造出身的谈剑笏一眼即知这不是什么仙法,而是在筑路时,底下的奠基近乎
完美;且不论匠艺,光是计算上吹毛求疵的程度,就远非常人所能想像,就连深宫内
院、帝王起居处,亦无这等不厌其精的讲究。
  
  ——「数圣逄宫」四字,堪称当世大匠的代表。
  
  他受王公巨贾之托,制造形形色色的奇淫机巧之器,小至虫蚁蜗角,大至宫室船
舰,没有做不出的。世人慑于逄宫超凡入圣的匠艺,经常忘了他也富可敌国。
  
  沿山铺设这条严丝合缝、每寸都精巧如艺品般的青石板路,最能彰显逄宫的技术
与财富,胜过修筑金碧辉煌的殿宇,或陈满他设计制造的弩机石礟、战甲兵械。
  
  「不,这条车行铺道确有必要。」牧童解释道:「府中要运送许多精密器械,或
硝药等危险材料,为防颠簸生害,才特别修了这条车行道,务求将运送途中的震动与
晃摇减至最低。若只供人行走,不用这么麻烦的。」
  
  谈剑笏一思量,果然所有转弯都依山势尽量取直,如若不能,亦将弧度减至最缓
,宁可拉长距离,也要尽力消弭弯险坡危,不由佩服起来。
  
  「四极明府」并非是山顶的一座宅邸,而是盘据了大半个山头的广衾建筑群,书
有府名的横匾,是大门附近唯一的装饰,两侧楹柱连副门联也无,清一色的黑瓦白墙
,说不上素净典雅,只觉单调。
  
  牧童说了声「请」,率先走入院中。所有阶梯前,都预先置好了供轮椅推上的架
板,谈剑笏一路畅行,没见什么仆从护院,各门无不大敞,在他们通过后又自行闭起
,宛如闹鬼;但要说气氛阴森、诡谲可怖什么的,又远远谈不上,就是间宽敞明亮、
打扫乾净的大院罢了。
  
  少年引他们入偏厅,躬身道:「台丞稍候,我请府主来。」礼数周到,行止从容
,也看不出什么古怪。
  
  谈大人不得不承认:对方似无装神弄鬼之意,否则一路行来,能玩的花样委实不
少,偏偏什么也没发生,倒显得自己紧张兮兮,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此外他还留
意到一件奇事——
  
  入府之后,便再没有看到雾了。
  
  覆笥山并不算高,不是那种穿云而出的险峻山峰,此间与平地不过相距数里,岂
能有两样光景?
  
  「不仅如此,」他忍不住叨念:「方才行经之处,前路也都没有雾,但身后的青
石道如没雾中,影都不见,彷彿……那大雾是跟着我们走似的。」
  
  「那是术法。」萧谏纸淡淡回答。「逄宫号称『千机阵主』,排布奇门阵式才是
他独步天下的绝活。术法设下禁制,连地气亦为之束缚,才形成我们看见的那些『雾
』,雾开即阵开,阵闭则又雾封。方才那老人家说走入雾中,便再也回不去,即是受
术法影响,被困于阵式中所致。」
  
  谈剑笏恍然,正想赞一句「台丞博闻」,却听萧谏纸低声道:
  
  「此处险极,兴许超过我之估计,乃来得去不得的地方。我自诩对术法亦有涉猎
,如今才知是以管窥天,自上山来,竟无一处阵式能辨。要硬闯下山,那是万万不能
了。」
  
  谈剑笏罕听老人如此认低,不由一怔:「这……这该如何是好?」奇门术数本非
谈大人所长,不能凭一双铁掌杀出生天,一时也有些着慌。
  
  萧谏纸意识到下属的无措,回过神来,冷冷一哼。
  
  「忙什么?不能破阵,自有不破阵之法。下山难道便只一条路?」谈剑笏一听也
是,只消台丞一声令下,挥掌上阵便了,跟在「龙蟠」身畔,有什么好担心的?
  
  等待的时间出乎意料地漫长。
  
  正嘀咕着,忽听一阵吵杂声,彷彿从另一个世界放出似的,一股脑儿地涌进门廊
。
  
  萧谏纸睁开眼睛,谈剑笏站起身来,遮护在轮椅前。谁知那人马杂沓的异响忽又
消失,廊间只闻「叩叩叩」的脆击一路风风火火飙来,一名身着葛衫木屐、两胁各掖
几卷图纸的男子闷着头闯进,没留神屐齿撞着高槛,「哎唷」一声差点跌跤,忽露喜
色,抬头见谈剑笏要开口,单臂一立,硬生生挡下:
  
  「慢点,我先忙!灵感来了,一会儿就好,一会儿就好!」
  
  手一举起,掖于右胁的卷轴自是掉了满地,他却不在意,乾脆连左胁的也一并扔
下,翻出几张摊开,从耳后摸出炭枝飞快涂抹,时字时图,不亦乐乎;末了扔去炭枝
,翻起几上的一只瑞脑销金兽,凑近嘴畔:
  
  「给我叫上方禾、李阬!还有,教『六中』、『五下』派俩听得懂人话的滚过来
,快些!」砰的一声摔回金兽小炉,动作粗鲁,神情却是逸兴遄飞,黝亮的皮肤衬与
一口齐整白牙,分外精神。相貌虽平凡得很,端详后甚至略嫌丑陋,不知为何却像焕
发着光彩,精神奕奕,令人难生恶感。
  
  谈剑笏留意到他眼角满布皱纹,说不定要比自己老得多,却未蓄胡,下巴渗着疏
落的青渣子,顶上更是全然不理退得老高的灰白发线,一刀削去发尾,在脑后挽成一
团,束以青帕,便是现成的逍遥巾。
  
  但身上的葛衫宽松肥大,袒出胸膛,以及黝黑油亮、隆起如蛙的肚皮,活像山林
里的道门高隐,就没点读书人的气质了。那人放下金兽,廊间又冒出杂乱熙攘的吵闹
声,五六名士子模样、围着白兜皮裙,狼狈不堪的男子蜂拥而至,一名较年轻的当先
作揖:
  
  「大工正……」
  
  「工你妈!」
  
  葛衫男子没好气地打断,挑起半边眉毛,面上挂着似张狂似炫耀的表情,把改过
的其中一张图纸扔给青年。
  
  「李阬你闭上嘴听好了,轴心改连心铜,修短两分,记得要用天瑛砂研磨,务求
精准。」那名唤李阬的青年立即会意,喜道:「这样……这应该能行!我怎么却没想
到!」
  
  男子嘿嘿一笑。
  
  「要你想到,大工正让你做!少拍马屁,快滚!」抬起木屐作势欲踢。李阬一双
眼不舍得离开图纸,游魂般飘了出去,过槛时果然也「哎唷」一声矮了半截,低头起
身,仍是边走边看。
  
  葛衫男子继续分派,连说带比划,余人却无李阬的悟性,足足花去一刻余,谈剑
笏却不觉无聊。以他匠造出身,竖耳片刻,大抵便知说得什么,顿觉男子的点拨精妙
纷呈,听得谈大人有滋有味,几乎想跳下去同他聊聊铸冶一道,听听他有什么高明见
解。
  
  好不容易送走所有人,男子长吁了口气。
  
  「是不是?我说了就一会儿,不很久的。」
  
  关于这点,谈大人与他的见解极不相同,然而胸中佩服之情未去,半点儿没想力
争。男子忽一拍额头,大叫:
  
  「茶……怎没记得先点茶!」欲拿兽炉,见两人目光直勾勾投来都不作声,想起
还未自介,赶紧顺过:「啊,你们……都不知道我是谁罢?我逄宫啊,两位定是久仰
久仰了。我呢,也颇久仰二位,大伙儿都久仰久仰。」这才抓起销金兽大声咆哮:
  
  「茶呢?谁他妈拿点什么喝的来?」
  
  谈剑笏不想「数圣」说起话来同地痞没两样,然逄宫口出粗言,却无流氓那般恫
吓威胁,总带着「妈的受不了你们」似的笑意,小眼里晶亮亮的,像等着什么趣事发
生的孩童,实教人讨厌不起来。
  
  轮椅上的萧谏纸始终一言不发,锋锐的眸光若能化实,怕逄宫身上的葛衫已是千
疮百孔。极少人能够抵挡萧老台丞的目光,若他确有凌人之意的话;但逄宫似不介怀
,始终挂着似笑非笑、促狭般的戏谑表情,嘴角的弯弧渐渐勾起。
  
  料不到先开口的,竟是台丞。
  
  「你是……」老人疏眉一扬,脱口道:
  
  「曾功亮?管州郔台的曾错,曾功亮?」
  
  逄宫抚掌大笑:「萧用臣,你他妈还记得我啊!生沫港一别,咱们三十快四十几
年没见啦!适才僮儿禀报『埋皇剑塚萧老台丞求见』,他妈的我都吓尿了,说什么也
要见一见你啊!」
  
  萧谏纸一拍轮椅,手指逄宫,竟也笑起来。
  
  「居然真是你!」
  
  谈剑笏都弄糊涂了。
  
  他到白城山这些年,见最多的是台丞冷笑,偶尔老人心情好,也会淡淡一抿,权
作欣慰、首肯,或其他未必便有,但旁人衷心希望他有的意思。他一直以为老台丞是
不笑的,奇人有异相,以「萧谏纸」三字之名垂宇宙,天生有点咧不开嘴笑不出声的
缺陷,怎么说也是入情入理。
  
  只见两人亲热把臂,连连摇晃,状若少年,差点吓脱了谈大人的下颚。萧谏纸察
觉到下属骇异的眼光,乾咳两声,收敛形容,若无其事迳问逄宫:「曾功亮,学府一
别,不想还有再见之日。你怎么会在这儿?」
  
  谈剑笏这才想起:台丞少年时曾游学鲲鹏学府,曾功亮唤的,也非台丞行于世的
字号;「用臣」云云,更像入塾所用的学名……这么说来,两人该是鲲鹏学府的同窗
了。
  
  鲲鹏学府雄踞东海之滨,以沧海儒宗正统自居,声势、地位莫不远远凌驾于国学
,千百年来都是天下五道间首屈一指的庠序重镇。
  
  历朝历代为标榜尊儒,屡加封赏,至碧蟾朝时已有百里封地,堪比王侯,庠生数
千,府院不逊皇城御宇;正门外所悬之「天下明宗」四字牌匾,不仅是世间读书人神
魂之所向,也是武儒诸宗脉深造子弟的首选。
  
  但远在谈剑笏求宦之前,东海已无鲲鹏学府。
  
  前朝的一场动乱,将这座千年学镇卷入风暴,教授与庠生死的死、逃的逃,偌大
府院一夕风流云散,过往的繁华盛景止于口耳欷嘘。其后虽屡有试图兴复者,却始终
无法成功。
  
  及至「制圣」萧破败献典有功,向朝廷讨了「鲲鹏学府」的赐匾,于西山另起炉
灶,复得镇西将军韩嵩大力支持,无论园林擘划或学制称谓,无不极力仿效,世人只
管叫「西鲲」,连「学府」二字都吝添,并不以为萧破败确实继承了道统。
  
  因为正统的鲲鹏学府,门上悬的只能是「天下明宗」。
  
  纵使萧破败野心昭昭,手段出尽,背后靠山又是硬极,也没有自称「明宗」的胆
子。逾越此限,他所做的一切将得到全然相反的结果,乃至身败名裂,永世不得翻身
,可见鲲鹏于世的影响力。
  
  萧谏纸不仅是辅佐武烈帝平定天下的三杰之一,更是当今士子的仰望,逄宫亦执
东洲术数机关之牛耳。能于一时一地同育两位英杰,似也非鲲鹏学府莫属了。
  
  「逄宫」——或说曾功亮——听萧谏纸问,笑道:
  
  「都说我逄宫了,不在这儿还能在哪儿?你在外头追随独孤弋,驱逐异族、混一
五道,以『龙蟠』之名立下不世勋业时,我就把年月耗在这儿啦!从氏徒匠人、下大
夫、中大夫、上大夫,一路干到司空,最后一回头,妈的!司空里就属我最老啦,咋
办?只好做大工正了。」
  
  世人皆以逄宫乃一奇人,四极明府则是其邸,事实却正好相反。
  
  「四极明府」一如鲲鹏,本是学庠,鲲鹏学府研究经世济民、阴阳纵横等诸学问
,四极明府则是潜心匠艺,两者可说互为表里。
  
  而逄宫则是头衔。
  
  凡接掌「大工正」一位者即为府主,舍弃原本姓字,皆称「逄宫」。曾功亮离开
鲲鹏学府后,因缘际会为四极明府所网罗,如他所说,在覆笥山一待就是三十几年,
以出神入化的手艺头脑坐上大工正宝座,成为当代「数圣」。
  
  「人力有穷,样样通那就是样样松,没点屁用。」曾功亮努努嘴,露出一丝冷蔑
。「技术这玩意是一直在进步的,须集众人之力,才能于现有的基础之上再行突破。
老关起门来自己玩,那就是撸管了,反正不跟旁人比永远我最大,想着都觉可怜。」
  
  谈剑笏目瞪口呆。这人是台丞同窗、儒门九通圣之一,天下名人啊!说起不文之
事何其自然,这教世间士子如何仰望、如何自处啊!
  
  曾功亮见他的神情,「噗」的一声,四指掩口:「你口里要有茶,他妈都喷我一
脸了,科科……茶!妈的,他们是正摘叶子去菁么?」抄起销金兽,见门外两人各捧
茶点连滚带爬而来,劈头夹脑扔过去,骂道:
  
  「我肏,骂才来!犯贱!」一瞧不对:怎么却是中大夫端茶点来?
  
  那两名中大夫都是一室一部的主持人,底下徒匠成群,手里往往都有复数以上的
委托在研究处置,堪称四极明府的中坚,莫说端茶奉点,平日饮食也都有人服侍的。
  
  两人臂间各掖图纸,闪过香炉,「砰!」把托盘一放,一人摊开图纸,指着适才
曾功亮批注修改之处,直脖子道:
  
  「大工正,你知我是佩服你的,但这我就万万不能同意了。这当口你要改变敷土
的成分比例,咱们司金部不负这个责任——」另一人没等他说完,立马抢白,头几句
是反驳那人的意见,后面说的却是风马牛不相及之事;谈剑笏听了半天,终于明白他
是为另一事而来,与前头司金部的中大夫本不相干。
  
  就这样,逄宫同时与两人争辩两件事,但俩中大夫又交错着对相干与不相干的事
发表意见,有党有伐,三国混战,立场不停在句与句之间转换,居然完全没人搞混。
  
  天书般的连珠炮对话僵持了一刻有余,监造出身、技术靠谱的谈大人,终于从有
点理解听到理解不能,三人却戛然而止,交换眼色,曾功亮忽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
两位中大夫则是连连点头,一副瞭然于心的模样,心满意足地卷起图纸,拱手道:
  
  「就按大工正的意思办,我等告退。」
  
  哪有什么意思啊!明明毫无交集啊!谈剑笏抱着滚水茶壶般的脑袋,忍不住在心
中呐喊,初次觉得四极明府真是可怕的地方,比台丞所说要危险得多。
  
  「谈大人,你喝茶。我们这儿茶叶不错的,还有我最爱吃的山楂糕。」曾功亮亲
切招呼,接手推过轮椅,在厅里晃悠了两圈。谈剑笏本欲制止,萧谏纸却以眼神示意
,他只好放下手掌,讷讷拿了片山楂糕。
  
  「这椅子做得不坏。」曾功亮前后左右都试了试。
  
  「谁的标准?」没想萧谏纸毫不买帐,一迳冷笑。
  
  「当然是凡人的标准。」
  
  曾功亮大笑。
  
  「萧用臣,以你的手艺,这样已经很不坏了。走,我带你瞧瞧什么才是逄宫的标
准。」说着将轮椅往外推。
  
  谈剑笏霍然起身。
  
  「不忙,你且待着。」萧谏纸淡淡挥手。「我少时便回。」
  
  「请台丞示下,属下该等到几时?」谈剑笏恭恭敬敬问。
  
  不带一丝情绪、公事公办的声音和语调,令一向予人温和之感的谈大人彷彿变了
个人,不算高大的身影,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威压。一霎前才日照明媚、凉风习习的
偏厅里陡地暗了几分,不再流动的空气隐隐凝结。
  
  萧谏纸伸出两根指头。
  
  「两刻内必回。」
  
  超过两刻,我便拆了此间——谈剑笏没说出来,以他的性格,也说不出这样的话
,只恭恭敬敬地一欠身,让出门道。然而,绝对不会有人怀疑:若两刻后,老台丞未
毫发无伤地回到这里,明府内将会发生什么事。
  
  「……你有好部下啊!」
  
  曾功亮推着轮椅走过长廊,来到一堵灰墙前。长廊尽处居然是条死路。
  
  「尽职守分罢了。」萧谏纸见他伸手在楹柱上掀几下,灰墙「唰」的一声横向滑
开,轻盈滑顺之至,完全看不出这堵墙厚一尺有余,起码由五层以上的复合材料构成
,对隔绝声音有着难以想像的奇效。
  
  墙一滑开,吵杂声立时涌出,萧谏纸本以为会看到很多人在另一头忙活,岂料映
入眼帘的仍是长长的廊道,彷彿整条走廊被这扇门墙拦腰铡断。噪音的源头来自走廊
两边数不清的独立院落,即使院前照墙砌得老高,可能也用上隔音之术,仍无法隔绝
喧嚣。
  
  刹那间,萧谏纸彷彿坠入了玄奥的时光甬道,无法自制地想起鲲鹏学府。
  
  「像罢?咱们当年那个样。」
  
  曾功亮的笑声由身后传来。「在走廊上、讲堂里,随时都有人在争吵激辩,要不
闹上教授处求个公断,要不就地打它一架,拳头上分出个道理来。」
  
  「我记得你常打输。」萧谏纸忍住笑意,轻轻抚着轮椅的扶手。
  
  曾功亮少时肥胖,成绩平平、毫不起眼,唯于学报撰文掐架,堪称一员干将,从
诗文细节到(假想中的)闺房礼节,无所不战,嘴毒笔贱,仇家遍布学府;自从投稿
笔名被心怀怨恨的学报社友揭露,走在路上经常被几人冲过来一阵毒打,故得了「曾
沙包」的浑名。
  
  曾功亮不以为意,尽管被揍得鼻青脸肿,却甚是自豪,索性以本名撰文,署曰「
郔台曾错」,骂得更毒更贱,闻腥即至、逢人便咬,已至无我无敌的境界。直到此人
离开学府前,无一期学报不是腥风血雨,堪称鲲鹏开府之最。
  
  「你来找『逄宫』,定有紧要之事。你那位谈大人耿直得很,我猜谈开未必妥适
。」曾功亮罕见地未吹嘘昔日的丰功伟业,笑道:「有屁快放,没事的话我还想继续
瞎聊。」
  
  「大跋难陀寺,九转莲台。」
  
  「难陀……那案子我记得。」
  
  曾功亮努努嘴,挑眉坏笑:
  
  「怎么,你想买一座玩玩?」
  
  「毗卢遮那院的首座湛光和尚,以三千两银同四极明府买的蓝图,花费十年才将
近完成,却被东海臬台司衙门强征到了莲觉寺,以供三乘论法使用。」萧谏纸并无笑
意,淡然道:
  
  「之后的事,想必你也略有耳闻。有人启动了莲台机关,镇东将军府一名典卫与
镇北将军的独生爱女双双掩于台底,该是有死无生。」
  
  「那是个好设计。」
  
  曾功亮耸了耸肩。「只消抽起一根不到一尺的石梁,就能让整座石台于极短的时
间内崩毁,连崩塌时的震动都经精密计算,台顶绝难逃生——这部分我个人也贡献了
相当程度的创意。
  
  「不仅如此,还设有严密的防破解机制,只消抽掉核心部位的蓝图,修筑石台的
匠人,决计看不出有这个致毁的秘密机关。」
  
  「你的意思是说,即使是修筑莲台的工匠,也无法得知莲台可能崩毁,或如何操
作这个崩毁的机关?」
  
  曾功亮笑了起来。
  
  「做不到这一节,四极明府就亏大了,咱们不做蠢生意的。核心部位的蓝图,一
直保存在覆笥山,除我之外,只有经手此案的上大夫看过核心蓝图并负责制造,他几
年前过世啦,是个老好人。」他单手比划着:
  
  「核心包含石梁,差不多一尊石狮那么大,像个石楔砌起的长方箱子,五面各伸
出长长短短的铁轴。我们直接将那玩意,连同石台的蓝图给了湛光和尚,说只消破坏
那只石箱子,他的三千两算打了水漂。从之后台子塌得如此顺利来看,我料他是乖乖
听进了的。」
  
  「湛光和尚的说法与你相合,应非作伪。」萧谏纸的眉头皱起,看起来并不高兴
。
  
  「那倒也未必。」曾功亮笑得不怀好意。「我们接了委托不久,大跋难陀寺的濂
光长老也往三江号打了银子,显然不知从哪儿探得消息,知道湛光和尚要害他。四极
明府接了案子没有反悔的,所以濂光长老的四千两银,只能买湛光和尚害他不成。」
  
  萧谏纸眉头一轩。
  
  「你们改了设计?」
  
  「抽横的没用,得抽直的那条。但普通人只会看见显眼处的,哪想得到还有另一
条?」曾功亮的口气听来满不在乎。「我本来打算等湛光和尚抗议时,再派人抽石梁
,当场塌给那死秃驴看,光想那个画面我就好开心,『哎呀!谁教你抽错啦』之类。
你想,我们最后总算救了濂光长老一命,也堪称功德一件。」
  
  「……所以,九转莲台的秘密,决计不能是湛光和尚所泄漏?」
  
  「没坑到他实在可惜。」曾功亮笑得可欢了:
  
  「妈的,我整整期待了十年耶!」
  
  萧谏纸冷不防握住轮侧,轮椅再也不动,孤伶伶地伫立于廊间。
  
  他回过头来,目光宛如实剑,就这么贯穿了曾功亮得意的笑脸。
  
  「如此说来,世上唯一能让莲台崩塌的,就只有你了。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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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知后事,下折分解)







发表于 2013-12-25 18:27:22
妖刀记(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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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百四九折 倾墨入海,歧生孤龙】
  
  
  曾功亮搔搔青髭刮人的腮帮骨,俯视萧谏纸的眸里晶亮亮的,说是夷然无惧,更
像在打量什么异物。「我本想说你变了,后来想想,才觉问题恰恰在你没变,萧用臣
。你花了多少年,才终于能面对鲲鹏学府的惨剧?仲夫子舍身殉道,你已释怀了么?
」
  
  萧谏纸冷冷迎视。
  
  「顾左右而言他,是心虚的表现。」
  
  「你也太急躁了,萧用臣。」曾功亮怡然道: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人。我没看着学府付之一炬,但仲夫子死在我眼前……那段
迄今仍影响我,所以我把四极明府变成了这样。
  
  「我们从氏徒起就拿高饷,多到让你一辈子不用回家,也毋须担忧父母家人的生
活。我当上大工正后说服所有司空,将数字往上再涨一倍,府里所有器材、工具都用
最好的;只消说得出名堂,不管什么试验我一律批准,一切的花费,拿份详实的结案
报告来没有不能核销的。」
  
  他一瞥左右,压低声音道:
  
  「我还设立了一份『磨枪奋进奖助基金』,凡匠人三级以上,每年三节皆可申请
,由府中负责安排越浦风月场中最美、最骚、最厉害的红牌,让大伙好生抒发精力!
破童子身的我们还发红包。自我上任之后,本府童身的比例屡创新低,被仙人跳、什
么回乡相亲骗走身家的案例已连续七年维持在零,不连续的话都超过十二年了,这才
叫德政!
  
  「这儿根本没人想成亲。工作时专心工作,玩的时候尽兴玩,晚年的生计不用愁
。所有想做的事我们鼓励你做到尽、做到透,做到再没有遗憾,就算失败也心甘情愿
为止!这是匠艺的天堂,唯一不容许的就是『不可能』三字——」
  
  萧谏纸不耐挥手,曾功亮接下来的话却令他瞠目无言。
  
  「……我把这儿,变成了我理想中的鲲鹏学府的模样。若非如此,我的人生无法
继续,我将一直被困在恚怒、懊悔、无力,以及愤世嫉俗中,无论做着多么杰出的事
,不过是对这去他妈该死的人世间发泄怒气罢了,就像你一样。」
  
  「你老了,曾功亮。」半晌,老台丞才微露一丝冷笑,淡然道:
  
  「开始无法克制地想教训人,以突显自己超然的高度。是覆笥山的雾凉坏了你的
脑子,竟害你以为此间如凌云顶一般高么?」
  
  曾功亮哈哈大笑。
  
  「教训『千里仗剑』萧谏纸?我哪敢啊,『数圣』逄宫也不敢。只是你这人、你
做的每件事,都不停散发怒气;若非如此,你要能比现在更伟大。」敲了敲轮椅如墨
斗般的乌漆覆壳,耸肩笑道:
  
  「就说这个。」
  
  萧谏纸外出时所乘轮椅,是由他亲自设计,特聘巧匠打造而成。与日常起居的竹
制轮椅不同,这乘乌漆轮椅更是像一辆小车,除两侧大轮外,前后均设有单足小轮,
动静十分平稳。
  
  他坐入轮椅时,下身乃隐于墨斗状的车身内,自是为了遮掩瘫痪后,日渐萎缩的
双腿肌肉,以免对外人显露出尴尬的「肢残」之相——以老台丞一贯的高傲,这是他
决计不能忍受的。
  
  「你还没取笑够?」萧谏纸冷哼。
  
  「我是指『八表游龙剑』。」
  
  曾功亮收起嘻笑的神气,正色道:「仲夫子交代过,这套武学是明宗的代表,过
犹不及、心重于艺,让你练到『时御六龙』的境界就要罢手,否则再练将下去,不免
孤龙歧出,经脉逆行,重则暴毙,至轻也要你个半身不遂,两腿俱废——若仲夫子今
日在此,看他抽不抽你耳刮子!」
  
  「八表游龙剑」从来就是一套充满缺陷的强大武学。要发挥其威能,需要绝大的
心性修持,只有智性立于人世之巅的至上明宗,才能完美驾驭;招式的不完美,正是
为了要寻找完美的人,与之匹配。
  
  也因此,萧谏纸婉拒了异人增益修补「八表游龙剑」的好意,他需要这个关隘来
提醒自己,要成为更完美的人,方不负仲夫子临死之前,将学府明宗的道统传给了他
。
  
  而那一夜曾功亮也在。他没捱过仲夫子之死,更无法眼看着锺爱的鲲鹏学府继续
沈沦隳坏,天未大亮他便离开了生沫港,从此与萧谏纸分道扬镳,独个儿踏上了寻道
的旅途。
  
  当他一见老同学的模样,便知萧谏纸最终还是违逆了仲骧玉的殷嘱,强练八表游
龙剑至「孤龙歧生」之境,下身经脉堵塞,乃至瘫痈;嬉笑怒骂之下,藏的其实是疾
首痛心。
  
  萧谏纸却比他看得淡。「瘫就瘫了,毋须再言。你说的话我并不同意,我这人一
向都往后瞧,不拘泥于前尘旧事——」
  
  「我以前也不承认自己是胖子啊!」曾功亮坏坏一笑,眸中掠过一抹光。「你喜
欢往后瞧,就该亲眼看看我的工作室。那儿的工艺水准,领先此世最少五十年以上。
」
  
  曾功亮并未夸大其词。长廊的尽头,过了一片精致的人工湖泊与跨湖飞桥后,两
人来到一座独立的四合大院,光是四周布置的遁甲奇阵就超过六座以上,萧谏纸注意
到连飞鸟不由自主地都让过这片小小的天空,彷彿硬生生从它们眼底被移了开去。
  
  「数圣」逄宫专用的工作间里,放置着各式各样只能说是「光怪陆离」的奇妙器
械,有跟萧谏纸膝上的「木鸢」外型相若、体积却大上十数倍的巨型木鸟,据曾功亮
说它已成功试飞过几次,能出数里之遥,下一步除了增加续航力,也考虑要进行载人
的试验。
  
  会自行迈步、遇墙转弯的木制走兽,于此间是毫不稀奇,奇的是一具半人高的木
制童子像,它不但能执壶沏茶,还会端过来分送二人,丝毫无错,饶是萧谏纸见多识
广,亦想不通如何能够。
  
  工作室最里面的台子上,放置着一头灰粉色的奇异动物——之所以一眼就能看出
是死去的动物,而非曾功亮巧手所制,是因为尸体上已经传出淡淡的异味,非是筋肉
腐坏的恶臭,而是经过精细的防腐工序,混合了药气香料与肉身衰败的独特气味。
  
  ——死气。
  
  萧谏纸心想,辨出兽尸乃一头剔了毛的獐子。獐身未与台面相接的右半边前后腿
上,插着粗细、大小皆不尽相同的金针,有的径逾四分,已不能说是「针」了,说是
金锥还差不多;针与针之间,连着形形色色的铁片丝线之类,像是极其复杂的皮影戏
偶。
  
  「我研究这个十年了,是我最喜欢的项目。」
  
  曾功亮说这话时,双目烁亮前所未见,甚至忍不住搓起手来,兴奋溢于言表。
  
  「我管它叫『还神甲』——别被骗了,这与歧黄无关,我不同阎王抢生意,只捡
祂不要的玩。」取一水精棒与小块毛皮摩擦,往獐上某根金针一触,那死獐右边的前
后脚突然动起来,且非是痉挛似的一搐便罢,而是奔跑一般两足交错,宛若苏生!
  
  这画面简直怪异之至:獐子左半身动也不动,右半却迳于台上「奔跑」,牵动颈
尾肌肉,分明死去多时、靠香料维持不腐的獐尸踢腿摆头,直到曾功亮收手,才「砰
!」倒落不动,激烈伸缩拉扯后的肌肉发出淡淡衰腐气,十分难闻。
  
  「这是我从『金针度气』上得到的灵感。」曾功亮不以为意,可能早已习惯这种
气味,兴奋地解释。「以导气的材质为媒——就是这些金针——于体外另行构筑一副
经脉的代用品……喏,就是这些连接的铜铁延索,导入内气,就能使肢体动起来。
  
  「理论上来说,透过适当的延索框架,我能让这头獐子使套完整的『游龙步』给
你看,它生前甚至不用学过。」与身为明宗的萧谏纸不同,曾功亮并未得授完整的「
八表游龙剑」,仲骧玉仲夫子只教了他游龙剑的身法,以为逃命避险之用。
  
  萧谏纸不禁陷入沈思。此法若可行,刀尸的炮制就不用像现在这么麻烦了,任何
人只消安上合于刀尸之用的一组、乃至若干「还神甲」,便能发挥妖刀之能……至此
,澎湃如潮的思绪与先前的质疑,终于又合到了一处。
  
  ——曾功亮为何研制「还神甲」?何人授意他做研究?
  
  这奇械与妖刀刀尸之间如此相契,难道只是巧合而已?
  
  旧日的友朋似不知他心中所想,兀自沈溺于怀缅之间,一时难以自拔。
  
  「我一直在想,若那晚之前,我便做出了这样的东西,仲夫子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曾功亮惨然一笑,抚着工作台低声喃喃道:
  
  「就算他为救我们一命,强鼓内力使出超越『时御六龙』的一剑,以致半身瘫痪
,『还神甲』也能再给他一搏之力,起码能使『游龙步』逃命……才这么想着,回神
已研究二十几年啦。」说着霍然抬头,露出爽朗的笑容,正色道:
  
  「若我们终不能挣脱回忆,不能不受那些痛苦经历影响,至少要将它用于有益之
处。你可以继续责怪自己四十年,但那只是为难自己罢了,仲骧玉不会因此活转过来
,你我也不能再有一回青春年少。我是这样告诉自己的,你也该试试。」
  
  萧谏纸望着昔日同窗的眼眸,里头清澈得不带一丝阴霾,容不下诡计滋生,甚至
比他当年在那个执拗孤僻、好发议论的肥胖少年眼中所见,还要洞彻得多。岁月会毁
坏一些东西,也可能使之磨砺发光。也许曾功亮是后者。
  
  他叹了口气。「无论如何,能再见到你,今儿就不算白来啦。我相信九转莲台之
崩毁,非是你所为。然覆笥山奇门阵图如此严密,外人绝难出入,除非……此间有内
贼?」
  
  曾功亮又笑起来。
  
  「你看看你,又来了。太聪明又太愤怒,以致往往忽略了显而易见的事实。没有
人可以从覆笥山带走蓝图,不代表没有人能来四极明府看。你今儿问我难陀寺的事,
我不就说了么?要是你要求看一看蓝图,虽于规定不合,但我他妈怎么说也是大工正
,便给你看了,谁又敢说什么?」
  
  萧谏纸眸光一凛。
  
  「有人来看过九转莲台的蓝图么?」
  
  「有。」曾功亮装出一张苦瓜脸。「还不能不给看,这才麻烦。他跟我师傅那一
辈的有交情,讲辈份、讲情份都无法拒绝;况且以他的身份地位,强要看我也不能说
不,你知道……上头的人嘛!很麻烦的。」
  
  「数圣」逄宫贵为诸圣之一,沧海儒宗内,只三槐六艺儒门之主的地位高过了九
通圣。然此三者绝迹江湖多年,思来想去,也只一人符合「上头的人」一说。
  
  萧谏纸又恢复了从容宁定,低垂眼帘,淡淡一笑。
  
  「你跟萧破败、南宫损,怎么说也是平辈罢?」
  
  「平辈?我呸他们两条街!」
  
  曾功亮一直都笑笑咧咧的,难得见他发火。「我们搞原创的,最看不起的就是抄
袭!萧破败抄鲲鹏学府,南宫损抄《秋水名鑑》,忒有本事不会自己搞一个来瞧瞧么
?你妈让你抄!败类!」
  
  「你这样就太愤怒了。」萧谏纸安慰他。「幸好不是太聪明。」
  
  「信不信我呸你一脸?」这会儿曾功亮倒是笑瞇瞇的。
  
  「说来说去,便只剩下一个人了。」萧谏纸忍着笑意,不经意地说:
  
  「莫非是儒门九通圣之首,人称『隐圣』的『地隐』殷横野?」
  
  「正是。」曾功亮点点头。「你说他干嘛要搞垮九转莲台呢?吃饱了撑着?」
  
  「好问题。我也想知道。」萧谏纸淡然抬眸:
  
  「不若,我去见见他罢?」
  
  
  
    ◇    ◇    ◇
  
  
  
  石窟内无有计时用的晷仪等器具——至少耿照手边没有——他估不准子时到底
是什么时候,唯恐错过与苏合薰之约,用过晚膳后藉口身疲,躲回房间,拉长耳朵留
心广间里的动静;待黄缨次第掩熄灯烛、姥姥也回房安歇,才悄悄溜下了石阶,钻过
长长的甬道,返回后进的浴房里等候。
  
  偌大的石造浴房内静谧无声,接通温冷泉的水喉不知有着什么奇妙构造,稍用力
些便能旋开扭紧,连黄缨那样身娇力弱的少女也能轻易操作,居然还不漏水,如非不
欲揽上「毁人祖产」的罪名,每回洗浴耿照都想拆开研究一番,长长见识。
  
  (七叔若见这般妙构,不知有多欢喜!)
  
  说也奇怪,在不见日升月落、时间流逝彷彿失去意义的地底,反而经常想起谷外
的人。七叔、木鸡叔叔,横疏影、霁儿,寄居流影城的父亲姐姐……还有目睹莲台塌
陷、不知自己仍活在世上的宝宝锦儿。他们都还好吗?是不是伤心欲绝?虽然不是真
的,但对她们来说,「耿照」这人已不在世上了,她们有没有好好地继续过日子,是
否仍能开心欢笑?
  
  想到这些,令他无法自抑地焦躁起来。
  
  然而此刻什么也不能做。若欲与重要的亲人爱侣重逢,眼下还有更紧要的事,需
要他集中心神,戮力以专。
  
  为应付不知伊于胡底的漫长等待,也为把杂臆驱出脑海,耿照挑了个壁夹坚实的
角落盘膝坐下,凝神坠入虚空之境,提运碧火功搬运周天,心无旁骛地练起内功来。
  
  自得授碧火功以来,耿照无一日将功课撇下,身兼「入虚静」与「思见身中」两
门奇术,使他得以不受时空之限,在心识内尽情练功,而耿照也不负这些奇遇,将一
个「勤」字做到极处,方于短期内突飞猛进。
  
  换成是别人,纵有碧火功、化骊珠加身,缺乏这份日日勤勉、宽紧不辍的死工夫
,断无法在数月间精进如斯,在莲觉寺遭遇李寒阳时,便无足以重铸剑脉的扎实根底
;在邵咸尊的「道器离合剑」之前,也决计不能熟练地耙梳招式,去芜存菁。
  
  「奇遇」之所以成就非凡,令他百尺竿头,盖因耿照付出了超乎常人的努力,当
异变猝然降临时,方能突破逆境,转危为安,实非倖致。
  
  他在虚空完成周天搬运,练得几路「薜荔鬼手」热身,一动念间场景变换,又回
到朱城山后的长生园,木鸡叔叔瘫在檐下的竹制胡床里,怔怔望着蔓草丛生的庭院。
耿照同他闲聊几句——当然木鸡叔叔从没应答过——便擎起木桩上的柴刀,玩起削柴
如筷的游戏来。
  
  差不多劈完千刀,过往到了这儿,即于虚境里幻出老胡的身影,两人对拆几轮「
无双快斩」,再叫出岳宸风,重现鬼子镇的搏命死斗。三乘论法之后,他明白高手对
战不只是比内外功,亦注重精神境界、心性修持,那怕只稍逊一筹,便是生与死的差
别,对手又换成李寒阳,以期能够重现贯穿鼎天钧剑的会心一击。
  
  而现在,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演练着「落羽天式」。
  
  在虚境中练功与现实并无不同,现实里无法做到的,于虚境一般的办不到。耿照
数百次的练习,莫不止于提气上跃、直至巅顶的一霎,随着时间流逝,适才周天搬运
而生的内力,又渐渐被体内的深渊所吞噬,到后来,连跃起都颇有些吃力,一身功力
复归于无,成了丹田空空如也的普通人。
  
  深渊「吃」掉碧火功的内力之后,便由化骊珠接上供应,若非骊珠奇力源源不绝
,照这般吸法,耿照早已枯竭而亡。按他所想:这无底深渊既因「落羽天式」而开,
或能以同样的方式闭起,如今看来,兴许是一厢情愿了。
  
  但有件事,耿照始终无法释怀。
  
  ——被「吞噬」的内力与骊珠奇力,究竟到哪儿去了呢?
  
  力量不会凭空消失。信手一劈,无论用的是内功或蛮劲,力量就是力量,这一记
定然留下痕迹,要拮抗还须多费气力,或赖巧劲腾挪,才能化于无形。
  
  以耿照被吞噬的内力,指不定都能再造出另一名耿照来了,更遑论源源而出的骊
珠奇力……这些力量不能凭空消失,耿照能清楚感觉它们自体内飞快逸去,却无法解
释去了哪里。若能解开这个谜,距揭露「残拳」之真貌,便仅一步之遥。
  
  耿照「笃!」一刀劈在树墩上,余震隐隐,自刀柄反餽而回,无论手感劲道,皆
来自深层意识的精细模拟,真实一如先前无数次落刀墩上;就连拔起刀来,留在墩上
的刀痕、透出斫裂处的鲜烈木气等,俱与现实一模一样。
  
  他心头一凛,旋腕舞了个刀花,蓦地反手一掠刀头斜出,乌沉沉的柴刀于极小的
范围内突然加速,直欲剖开空气,竟自锋缘逼出一抹锐光,灿亮如灼,正是《霞照刀
法》中的一式「分辉照雪崖」。
  
  这刀乍出倏停,位移幅度小得出奇,光芒消失后,才听「飒!」一声低咆,风压
现于三尺外,压着地面青草笔直扫去,七步后方没,竟是一记隔空劲。
  
  耿照望着刀痕尽处,忽然会过意来。
  
  内功并未消失,而是散入天地之后,再无法感觉其存在罢了!
  
  「力量不会凭空消失」既对,也不对。
  
  作用于有形之物上的内劲蛮力,固会留下相应的痕迹,但隔空掌力便「消失」了
么?自非如此。只是相较于无尽宽广的寰宇六合,便是开山碎石的掌力、分金削玉的
剑劲,也显得微不足道,微小的力量散于宽广的天地间,如倾墨入海,难以尽污,由
是不觉。
  
  太祖遗书上说,「残拳」是从天地间借来力量,耿照本以为是比拟形容,如今想
来,或许太祖只是直白说出自身的武功原理罢了。他在施展「落羽天式」、力有未逮
的刹那间,身体自行启动了某种得自龙皇水精的借力法,得以一气呵成,破开灰袍客
的护身气劲——
  
  若遗书上说「向天地借力」为真,那么,「以想像御之」极有可能也是一句平铺
直叙的白描,毋须比附什么道家修真的「神解」,就是要你将这股力量想像成某种具
体的物事,贯通其质,便能驾驭操控,任意使之。
  
  耿照渐渐抓住独孤弋的思考模式。太祖本是个简单已极的人,是所有人把他想复
杂了——残拳该怎么练?一直挨打、往死里打,当冲击超过肉体所能承受,连结天地
外力的「门」就开了。对姥姥他始终据实已告,是闻听之人忽视事实,无法接受而已
。
  
  在龙皇玄鳞的想像里,这股力量是什么?是风,是云,还是星辰日月?能够破解
此一关窍,或许……或许便能掌握这不知名的力量,停止它的疯狂吞噬。
  
  一股玄妙的异样感掠过耿照的心版,他立时从虚境中层层浮起,回到现实。睁开
眼缝,已惯黑暗的视线里多了条窈窕身影,苏合薰一言不发,轻轻转动尖细巧致的下
颔,示意他「跟我来」。
  
  离开石窟的通道远比耿照想像中更短,他们在仅容一人低头的石凿甬道走没多久
,苏合薰便领他钻出地面,冷鑪谷中夜风沁凉,令人心旷神怡,耿照贪婪地深呼吸几
口,精神大振。
  
  此间似是谷地边缘,没见屋宇,举目皆是茂林;若非有着细心整理过的蜿蜒林径
,几与荒郊无异。两人顶着皎洁的月色穿过树林,来到飞檐凌空、雕梁画栋的章字部
分坛。
  
  黑蜘蛛的密道四通八达,自有无声无息穿过地表的法子,但耿照身为外人,苏合
薰肯带他去定字部已是天大的人情,岂有泄漏机密的道理?耿照心中感激不尽,毫无
怨怼,跟着苏合薰贴墙行走,时不时停下脚步匿于影中,以避开各坛的巡守夜值。
  
  郁小娥虽言行放荡,御下却似乎颇有手腕,定字部未如想像中灯火通明、笙歌达
旦,黑暗中一片静谧,巡逻的频次与动线却较章字部、乃至半琴天宫都要严密,苏合
薰带着他兜转片刻,由一处暗门钻入地底。
  
  「走这儿,才不会被发现。」苏合薰淡道。
  
  以她那流云化雾般的身法、几与黑夜融为一体的奇异气质,就算大摇大摆穿门过
院,料想也未必能惊动夜值,耿照清楚是因为自己内力不济、呼吸浓重,只怕再深入
些个,不免要露出形迹,不禁又是惭愧,又复感激。
  
  此间密道较石窟联外的更宽广,可容两人并行,甬道中十分乾燥通风,虽无灯烛
,壁上却有石英矿脉似的晶亮殊质,能反射光线。耿照不由得想起三奇谷瀑布圆宫的
设置,两地似有什么隐而未现的牵连,若非成于一时,便出自相同体系的能匠之手,
方能予人「似曾相识」的感觉。
  
  苏合薰忽停下脚步,指了指头顶。
  
  耿照凝神细辨,这才听见一缕如泣如诉、荡人心魄的断续呜咽,发出声音的人似
乎咬着枕被一类,未敢放怀喊叫出来;也可能是被布巾塞住檀口,把哭声和哀鸣都堵
在喉间,难以尽吐。
  
  他心念电转,明白这是什么声音,不由得寒毛直竖,捏紧拳头,指甲差点戳进掌
心里——
  
  (红……红儿!)
  
  苏合薰以指抵唇,示意他噤声,随手转开壁上一块圆铸铁片,顿时一缕昏黄的烛
光射入甬道,原来铁片下所覆,却是一枚觇孔。
  
  耿照心急如焚,凑近瞧去,见觇孔中映出一扇镂空花櫺,应是拨步床的花围;两
条白生生的美腿伸出床架,脚掌用力压平,不住轻搐着,其中一只还套着罗袜,另一
只却是光裸细腻的赤脚,足趾平敛、蹠骨浑圆,说不出的晶莹可爱,细小如玛瑙般的
趾甲上涂着红艳艳的蔻丹,踝上还有一条细小的掐金炼子,将原本清纯可人的小脚衬
出一丝淫冶气息,令人想入非非,难以遏抑。
  
  耿照一见美足,都悬到了喉间的一颗心重又落地,一抹额汗涔涔,背衫竟已湿透
。
  
  这双腿虽然胫长趾敛,美不胜收,却非是染红霞所有。染红霞的腿更加修长健美
,肌肉线条结实而滑顺,兼具美丽与力道不说,恐怕身量远非床上的女郎可比,足趾
的形状出入亦大;染红霞五趾收拢,尖如玉笋,呼应她修长的身形,而女郎的却是浑
圆小巧,莹润如珠,透着一股难言的娇柔斯文,直令人想捧在掌里,细细呵护。
  
  这样温文巧致的小脚儿,与彤艳的蔻丹、耀目的金炼并不相称,却加倍地凸显出
肌肤的白皙水嫩。
  
  而大大分开女郎双腿,捧着她柔嫩雪股悍然进出的,则是一名衣衫不整的黑衣人
,解开鱼皮密扣的夜行衣敞开,裤衩褪至腿间,隐约露出的一身雪肉竟不逊于女郎,
堪称「清瘦」的身子结实有力。
  
  不住进出女郎腿心的那话儿虽不甚粗,却是又弯又长,每回往前一送,女郎总不
由自主地弓腰抬臀,颤如轻波,发出闷湿黏糯的呜呜哀鸣,彷彿再无法承受。而黑衣
人留在她体外的,还足有三寸来长,通体光滑,毫无难看的瘢痕绉褶,色如渍缨,沾
着晶晶亮亮的淫水,明明尺寸甚是昂藏,炮制得女郎挣扎欲死,不知为何竟有些穠艳
之感,只觉阴柔。
  
  黑衣人自知长度异于常人,彷彿刻意示威似的,刨刮女郎的动作既慢且实,每一
下都徐徐刺入,直抵最深处,不容女郎闪躲逃避。耿照透过觇孔望去,只觉深入女郎
下体的不是什么血肉之躯,而是一柄樱红色的狰狞弯刀,那种穿肠剖腹的激烈痛楚毋
须过人的想像,端看女郎的绷紧呜咽便足以感同身受,不忍卒睹。
  
  「你这么喜欢么?」
  
  黑衣人一边动作,一边抓紧女郎纤细的足踝,令她的奋力挣扎化作徒劳,剧颤的
雪股像是被串上弯镰也似,钩爪似的刀锋仍持续剜入,直至腹肠。「主人的肉棒大不
大,是不是弄得你欲死欲仙?你这头下贱的小母狗!」
  
  也不知是不堪受辱,抑或黑衣人又刺得更深,女郎纤细的楚腰弯如蛇弓,连呜咽
都再发不出,紧绷着剧颤一阵,被镂空花围与帘幔遮去的上半身才颓然摔下,透出垂
死般的浓重吐息。耿照看着她雪白的肌肤上一瞬间沁出大颗大颗的汗珠,可以想像那
绝非温濡烘热,而是痛苦已极的冷汗。
  
  (可恶……可恶!)
  
  他涌起一股进房救人的冲动,还未贸然行事,另一股异样蓦地袭上心头。
  
  他认得这个声音。那宛若耳畔呢喃、催人欲眠似的动听嗓音,还有那轻佻可憎的
语气……狭隘的觇孔视界之内,黑衣人一抹颈颔间的溢汗,松了松交襟衣领;他的燠
热并非全无理由,戴着一张闷湿的糊纸面具与女子交媾,本就不是轻松活儿。
  
  ——鬼先生!
  
  耿照的心一霎沉落,然而那股难言的异样仍旧盘绕不去,似提醒着他蹊跷不仅于
此。他与鬼先生两度会面,对鬼先生的喉音语气甚是熟悉,但近距离听他说话,这还
是头一遭,心版上似有什么浮光掠影隐隐祟动,「鬼先生」这个答案并不能满足那异
样的熟悉感……不仅如此,还不只是这样……这个声音……这声音……我在哪里听过
……
  
  耿照闭上眼睛,刹那间沈入心识的最底层。在那里,所有经历过的感官印象如一
帧帧图画般,被妥善分类保存,只消打开正确的屉柜,便能原原本本取出,于虚境中
重历。
  
  那种温柔的、抚慰人心似的呢喃语气,去除轻佻与冷酷之后——
  
  耿照倏地睁眼,额际青筋暴凸,心头「轰」的一声巨响,才又陷入一片死寂。
  
  他知道这个声音是谁了。除了「鬼先生」这个身份,他还在阿兰山听过这人说话
。难怪这般耳熟。
  
  ——原来是你,琉璃佛子!
  
  
  
  虽未表现出来,但苏合薰的骇异,怕不在身畔少年之下。
  
  她从未见过这名黑衣人。按理说,只要苏合薰没见过的,决计不能出现在定字部
。没有她负责领路,连郁小娥都无法自由进出,怎么可能有一个素昧平生的臭男子,
能将冷鑪谷当作自家内院,任意侵门踏户,在天罗香的地盘上狎戏天罗香的门人?
  
  她试图辨出床上女子身份,然而女郎若非死死颤抖绝不出声,便是发出扭曲苦闷
的哀鸣,看不见头脸相貌,光凭赤裸的下身实是毫无头绪。
  
  姥姥说得没错,八部教使中确有叛徒。苏合薰并未为黑衣人领路,等于间接洗刷
了郁小娥的嫌疑——无论这人是怎么进来的,决计不能是郁小娥提供的协助。还有另
七名织罗代使,可以利用她们手里的领路使者达成此一目的。
  
  床上的女郎肯定是重要的线索之一,若此姝非是郁小娥用来「款待」黑衣人的礼
物,必与放他入谷的叛徒脱不了干系;跟踪她,便能循线逮着那个不忠于姥姥的代使
!
  
  「郁小娥不是我要找的人。」最初,她将郁小娥的所作所为回报姥姥时,姥姥如
是说。「她的一举一动看似背离教门,然而,只消稍稍刺激她一下,即能为教门所用
。有野心的人看的是利益,背叛天罗香于她毫无益处。」
  
  苏合薰垂手静听。她并非总是赞同姥姥,只是没有反驳的习惯。
  
  姥姥定定望着她。「我要找的,是一个极蠢笨的人。此人目光短浅,却自以为聪
明;胸无定见,却渴望受人瞩目;不思进取,却妄想依靠强援,浑不知在外敌眼中,
自己不过是块腴肉罢了。
  
  「你再继续观察郁小娥,看看她是不是这样,同时别忘了留心其他人。咱们趁这
个机会,把这根腐肉里的毒刺一举拔出,永绝后患!」
  
  苏合薰从杂臆中回神,听耿照喃喃道:「是他……居然是他!我怎么到现在才发
现?糟糕……栖凤馆!」见他起身欲动,伸手拦住,低声道:「你做什么?」耿照心
念一动,指着觇孔:「苏姑娘,你有没办法,将此人留在谷中?」
  
  苏合薰摇了摇头。
  
  「不是我带他来的。」
  
  耿照心思飞快,早已想过这个可能,顿时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八部中,除掌管定
字部的郁小娥外,至少还有一名代使私通外敌,而且不同于郁小娥把绿林好汉带进谷
里当貂猪使用,此人引入的是鬼先生这般级数的阴谋家,稍有不慎,天罗香便是全谷
覆灭的下场。
  
  既有其他的入谷门道,寄望苏合薰以领路使者之能,困鬼先生于禁道中,未免不
切实际。以鬼先生之智,若无十足的把握,决计不会孤身犯险,闯进冷鑪谷这样的死
地来。看来他对掌握另一名叛徒甚有信心,不但能全身而退,于谷内现状亦有充分瞭
解,深知此际正是天罗香最脆弱的时候。
  
  「我去引开那人。」耿照想了想,沉声道:「你把握时间,将那名姑娘救出。这
儿的地形通道你熟,能越快带得人走,我越不容易被他缠上。」
  
  「不行。」苏合薰料不到他身无内力,竟还想逞这个英雄,咬牙道:「我须同姥
姥交代。」耿照并不生气,只是定定望着她的眼睛,似乎就这么望穿了她,直至眸底
心内。「苏姑娘,这事你比谁都看不过眼,是不是?你我早一刻伸出援手,那位姑娘
也少受些委屈。」
  
  苏合薰动也不动。
  
  「你的染姑娘呢?」
  
  耿照浑身一震,却未停步,迳往甬道出口行去。「救完这位,我们就去救她。红
儿……染姑娘若知我没有这样做,她会恼我一辈子的。」
  
  「要没带上你,我现在就去救。」苏合薰淡道:「你要记住,坏事只须热血一冲
,要把事情办好,却得耗费偌大心神。你要乱来,我便带你回石窟去。」
  
  耿照正欲辩驳,忽听叩叩几声,从觇孔中传来。两人交换眼色,心念一同,齐齐
凑近,见鬼先生也已到了紧要处,低吼一声,从女郎股间拔出怒龙,那弯翘滑润的樱
红肉柱长逾七寸,相较于惊人的长度,杵径稍嫌细了些,却丝毫不影响视觉上的震撼
。
  
  只见那沾满薄浆的弯翘红镰跳动几下,喷出大把大把的浓精,一注接一注地喷在
女郎雪白平坦的小腹之上,混着她丰沛的汗汨滑下起伏有致的胴体,状极淫靡,令人
眼酣耳热。
  
  房外再度响起叩门声,鬼先生哈哈一笑,「啪!」一掴女郎沾满精秽的雪股,连
声啧啧:「喂,小母狗!人家催得急啦,还不快来把鸡巴舔乾净!」拨步床间一阵窸
窣,女郎似起身跪坐,以一条莲红缎面的肚兜掩胸,握着一跳一跳的弯长玉柱啾啾吸
吮,汗湿的长发散出床榻。
  
  可惜鬼先生的物事太过颀长,站在床沿往里头一伸七寸,连女郎的鼻尖都瞧不见
,遑论相貌。她小心吸着含着,黏腻的浆濡声在厢房内回荡着,连叩门之人都停下了
手,鬼先生却不肯安分享受,忽伸手一揪,似抓她脑后浓发,胯下弯镰向前一顶,但
听「呕呕」几声,女郎微露青筋的白皙小手死死揪着他,浑身颤抖,鬼先生却极享受
这般逼人近死的快感,终于肯拔出时,已呛得女郎剧咳不止,几欲晕厥。
  
  房门「砰」的一声猛被撞开,进门之人身形娇小,步履间却带着一股火气,正是
定字部的当家郁小娥。床上女郎见有人来,抱着衣物从床的另一头翻了开去,身形没
入屏风,随即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响。
  
  这座独院厢房本是定字部迎宾之用,房里摆置的金丝楠拨步床极是奢华,镂空的
花围扇架层层叠叠,再加上帘幔掩映,直与小屋无异。那女郎虽一丝不挂,手脚却甚
俐落,藉掩护遁至屏风后,连郁小娥也没能瞧清。
  
  正欲探首,鬼先生却大喇喇坐起,双臂一揽,「唰!」一声降下垂幔,敞开的两
片衣襟散于体侧,还未消软的绯红弯镰冲天昂起,与娇小如女童的郁小娥一衬,更显
狰狞,尽占上风。
  
  「代使好大火气!」他怡然笑道:「要不吃点甜的,宽宽心?这串糖葫芦滋味不
坏,代使品过必不后悔。」
  
  郁小娥心知他有意示威,今日是断然找不出携他入谷之人了,眉眼一挑,烈目笑
道:「您要入谷,怎不通知小娥一声?我好派人去接您。」眸底殊无笑意,毫无掩饰
不忿的意思。鬼先生饶富兴致地乜着她,耸肩笑道:
  
  「知道代使日理万机,未敢打扰,便自来了。怎么,代使不欢迎么?」低头望着
箕张的左手五指,似瞧什么有趣的新鲜玩意儿。
  
  郁小娥玲珑心窍,明白他是在提醒自己:「你恃以宰制一部的武功,是谁传授给
你的?」想起这廝武功深不可测,此际还不到翻脸时,不敢太过无礼,唰地换过一副
媚人甜笑,瞇眼道:
  
  「主人说得哪里话来?小娥欢迎都来不及。只是谷中忒多闲人,却不知哪个与小
娥一般,愿受主人驱策,要是不小心误伤了,岂非自家人难看?主人如信得过小娥,
小娥也好与姐姐相认,共效犬马。」
  
  她心思极快,一见鬼先生在此,便知冷鑪谷已非密不透风,如非苏合薰早与金环
谷那厢挂勾,私自带人入谷,即是其他七位代使之中,另有金环谷安插的细作。唯今
之计,须得尽快弄清这名奸细的身份,否则天罗香失去最大的屏障,与谁都没有谈判
的筹码。
  
  鬼先生哈哈大笑。
  
  「代使这话忒不由衷。我垂涎代使艳色已久,代使若有依乔之意,何不褪了衣衫
,与我共度良宵?到得那时,也才好与她姐妹相称。」屏风后的着衣细响顿止,随即
「咿呀」一声,显是女郎推窗而出,无论想再追赶或窥探,此际亦都不能了。
  
  郁小娥心中顿足不止,面上却不显山露水,噗哧掩口:「您真爱说笑。莫说小娥
姿色平庸,又是残花败柳之身,难入主人法眼;便数金环谷中佳丽无数,个个都是国
色天香,怎么也轮不到我呀。小娥于主人,只有一样好处,却是旁人万万不能及。」
  
  「哦?」
  
  「小娥办事,」她低垂眼帘,福了半幅,周身再无一丝轻佻假媚,正色道:
  
  「主人大可放心。为人下属,这是唯一、也是最紧要的事。」
  
  鬼先生戏耍够了,掩起衣襟,点头道:「你是明白人。一直以来,你能从金环谷
拿到『益功丹』以及四式爪谱,只因我对你的办事能力相当满意,别无其他。既然如
此,你我废话少说,你同十九娘说有急事见我,这回又要什么?」
  
  「本门《玉露截蝉指》。」郁小娥道:「若无全本,缺得一式,可以一枚益功丹
相补。」
  
  「你倒会喊价。」鬼先生淡淡一笑。「拿什么交换?若非有价之物,我可要生气
啦。漫天要价,坐地还钱,委实可恼。」
  
  「小娥岂敢?」郁小娥心头一凛,硬着头皮恭恭敬敬道:「我近日得一女子,千
金难易,或可入得主人法眼。」说了染红霞的身长、体重,胸腰臀的尺码,以及双腿
之长。鬼先生于数字极是精细,闭着眼睛一思量,女子的胴体于脑海中自然浮现,果
是迄今未见之美材,无论健美结实,抑或浮凸诱人处,均不逊正牌的玉面蠨祖,睁眼
笑道:
  
  「人在何处?」
  
  「尚未送至。」郁小娥撒了个小谎。「小娥欲与主人约期,便在我定字部禁道之
外,一手交人,一手交谱。主人以为如何?」
  
  鬼先生眉头一挑。「为何不像过去那样,直接送到金环谷来?」
  
  「我听说金环谷近日来了对头,武功厉害,过去送入谷中的女子,已有泰半被劫
。小娥武功低微,恐押送有失,令主人失望;本部禁道内外,小娥有十二万分把握,
纵使主人的对头寻来,也决计抢人不走。」
  
  她这份盘算,在今夜之后自须大打折扣,但只要确定苏合薰不是细作,则定字部
禁道仍是铜墙铁壁,主人便能由他部出入,难不成以他一人之力,能挑了天罗香不成
?郁小娥在金环谷亦有秘密的消息来源,算准他非要这名女子不可,藉机狠咬一口,
便是自此再无合作,也是稳赚不赔。
  
  鬼先生呵呵笑道:「代使,做买卖没有『非要不可』这种事,你开得这般臭价钱
,是成心不想做了,是不是?」
  
  郁小娥不为所动,悠然道:「我只能说她是第二个雪艳青,主人便走遍天下,再
寻不到比她更像的。」
  
  鬼先生眸光一锐,倏然沈默。这条「李代桃僵」的计策,说穿了不值几文,但以
郁小娥涉入之浅,竟一眼看穿,不能不令他对这名不见经传的小花娘另眼相看。他在
谷中的另一条内线,并没有如此亮眼的表现,鬼先生决定冒险一回,赌一赌自己的运
气。
  
  「就算是雪艳青本人,也换不到全本的《玉露截蝉指》,更别提西贝货啦。」他
信手从锦幄之下摸出一只金灿灿的物事,递到郁小娥鼻下。「但是这个可以。代使曾
于谷中,见过其他的部分么?」
  
  觇孔之后的耿照悚然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而郁小娥已代他将满腹的错愕一股脑儿吐出,惊呼道:
  
  「这是……这是门主的金甲!怎会……怎会在你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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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知后事,下折分解)









发表于2013-12-31 00:28
妖刀记(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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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百五十折 弥恨洗冤,孰轻孰重】

  
  那是片鎏金胫甲,甲侧微凹的曲线滑润如水,教人想起雪艳青那双浑圆结实的长
腿来。
  
  耿照对这套形制殊异的异邦战甲印象深刻,只是不曾留意过细节。若成套披在女
子身上,或可略辨真伪;孤伶伶拿出一只部件,反令人沉吟未决,不敢确定是否为雪
艳青所持。
  
  若然是真,便只两种可能:其一,逃离血河荡当夜,鬼先生始终尾随在两人之后
,是以知晓埋甲的地点。但这解释也产生另一个疑点——无论耿照或雪艳青,皆是鬼
先生亟欲取之的对象,岂容他俩逃离?既取金甲,后又纵虎归山,未免说不过去。
  
  第二种可能,即是雪艳青伤愈离开栖凤馆,沿河回到埋甲处,取甲后为鬼先生所
执。这么一来,鬼先生能自由出入冷鑪禁道,也有了合理的解释——天罗香之主是与
禁道黑蜘蛛交换血誓的人,或知出入之法,或有促使黑蜘蛛履约的权力,连姥姥的一
纸手书都能当作通行证,由雪艳青签署的谱牒,效力或还在姥姥之上。
  
  「雪艳青落入鬼先生手里」的假设令他寒毛直竖,寻思之间,见鬼先生持甲询问
郁小娥,胫甲反转过来,内里并无革垫棉衬,光滑一片,莫说是镌刻,连污渍都没见
一块,蓦地省觉:
  
  「这甲……是赝品!」
  
  按姥姥所说,雪艳青的金甲内侧刻着虎帅绝学《玄嚣八阵字》,内置的棉革衬垫
除了保护身体、避免摩擦,亦有掩去镌刻之意。鬼先生出示的胫甲虽仿制得维妙维肖
,内侧却无虎帅之刻文,绝非由货真价实的「虚危之矛」所出。
  
  退一万步想,鬼先生要找人冒充雪艳青,自须准备一套几可乱真的金甲,否则冷
鑪谷中众目睽睽,断不能轻易过关。耿照并不知道鬼先生拥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任何
东西只消看过一眼,便能深深印在心识深处,分门别类贮存起来,与他的虚境异能颇
有异曲同工之妙;连看过的武功都能模仿个六七成,靠印象重新绘制、打造出雪艳青
所披挂的金甲,不过反掌间耳。
  
  却听鬼先生怡然道:「你家门主若于谷内,还有备用的甲衣,拿来与我交换截蝉
指,一块甲片换一招。至于那名女子,我愿意以三招交换,便是现下传了给你也无妨
,当是前订。」
  
  「六招。」郁小娥弯弯的柳眉一挑,笑得又腻又甜:「您先传我三招,连剩下的
三招共六式图谱,咱们届时在禁道外,一手交人,一手交谱。」
  
  「代使做买卖的习惯,我实不喜。」鬼先生哼笑。「不考虑直接用抢的么?意思
也差不多了。喊价若无根据、爱喊多少喊多少,结果就是浪费时间。你当抒发心情,
我可气闷得紧。」
  
  郁小娥道:「您先传我三招,小娥立时奉上一个极有价值的线报,包管主人满意
。主人听了若觉不值,尽可以取小娥性命。」
  
  「喔?」鬼先生来了兴趣。「什么线报?」
  
  「主人手中的金甲虽是维妙维肖,与门主所持几无区别,但仍是赝品。」娇小冶
丽的女郎眼波盈盈,瞬着弯睫轻道:「此间关窍,于主人可说价值连城。」
  
  「有意思!」鬼先生抚掌大笑,蓦地右手拇指屈起,余四指张如箕爪,翻腕急旋
,似挥排扇,既非爪功也不像指力,却是变幻莫测,影若摇花。
  
  他并未运使内力,接连变过几式,漫天爪影中忽穿出一指,指劲倏凝,贴着郁小
娥的鬓边削过,带下一绺柔丝,「嗤!」一声锐响,桌上瓷灯已遭洞穿,圆鼓鼓的青
花腹间留下前后两枚钱眼大的圆孔,不住汩溢着灯油,室里盈满豆香。
  
  穿瓷不碎,可见指力精纯;而在瓷胎上穿出两枚圆孔的力道,竟未使瓷灯稍稍位
移,亦足以显示力量之集中。郁小娥目眩神驰,忍不住也屈起拇指,依样画葫芦起来
,尽管不能说是毫釐不差,但凭一眼的印象,竟能使了个七八成,悟性不可谓不高。
  
  只见她袖底幻出连片残影,正欲戟出,才发现劲力俱扣在拇指上,决计不能如鬼
先生所使,凝力洞穿瓷盅。「『玉露截蝉指』共分五层,」鬼先生悠然道:「每层屈
起一指,真正的劲力扣于屈指间,欲出不出,难以捉摸。我演给你看的招式不过是第
一层,以食指发劲却是第四层的功夫;据说练到第五层时,劲不由指出,屈伸自如,
能伤敌于无形间,堪称是一等一的绝学。」
  
  郁小娥明白他的意思。略去了当中二、三层的招式心诀,便无隔空破瓷的惊人威
力。她若想一窥教门无上绝艺,须得拿出够份量的情报来。
  
  「门主之甲,其后镌得有字。」她老老实实交代,模样无比乖巧。「据说每片都
有,须除去甲衬方可见得。」
  
  觇孔后的耿照闻言一凛:「她怎么知道?莫非《玄嚣八阵字》的秘密,天罗香的
教使俱都知晓?」心想以姥姥之谨慎,不致如此轻率,转头望向苏合薰。苏合薰低声
道:「她有个同期入门的姐妹,叫连云静,被选入天宫伺候门主。」
  
  耿照想起姥姥说过,曾秘密选拔若干女子,让她们一人习练八阵字中的一门,却
无人成功,心念微动:「那位连姑娘……现在何处?」苏合薰没应声,专注望向觇孔
,恍若未闻。
  
  耿照开始痛恨起这种随意翻阅天罗香的日常、都能不经意掉出一地牺牲者的情况
。可以确定的是:连云静此际人已不在,她修习过某片金甲上的八阵字武学,郁小娥
知道甲后镌刻,多半也是她漏的口风。
  
  鬼先生不关心她如何得知,他更想知道那是什么。
  
  「你见过上头的刻文?」
  
  郁小娥摇头。
  
  「没亲见过。是一……是一个朋友告诉我的。」
  
  ——那便是连云静了。
  
  耿照看不清郁小娥的神情,只觉她口气木然,无悲无喜,不禁为那位素未谋面的
连姑娘感到悲凉。郁小娥是为枉死的同期姐妹,才下定决心背叛教门,与鬼先生暗通
款曲——这么想的话,似也能稍稍谅解她了,耿照却知郁小娥不是这种人。她的所作
所为只为了她自己。
  
  鬼先生对这个情报异常满意。透过秘阁的乌衣学士,他对天罗香做过极深入的研
究,甚至溯及百年前的古老文献,从武功到教门源流,瞭解之透彻,自觉就算向「代
天刑典」蚳狩云登门叫板,也有绝不会输的把握,才敢伸出黑手,在冷鑪谷中搅风搅
雨。而雪艳青和她那出类拔萃的武功,彷彿是天外飞来,与他熟知的天罗香格格不入
,对照古木鸢与郁小娥之言,答案已呼之欲出。
  
  (那副甲上所刻的,便是《玄嚣八阵字》!)
  
  自血河荡的联心会后,雪艳青便不知所踪,重伤的蚳狩云也隐匿起来,使他的暗
桩一直苦无下手的机会。鬼先生确信直到雪艳青离开冷鑪谷,蚳狩云该是未能视事的
,否则以这位大长老的城府,非但不会教她做出伏击将军、自招死路的莽撞之举,怕
也不让前往血河荡,以免雪艳青又中他人算计。
  
  天罗香的武力与头脑,由此被隔绝在人力难越的禁道两头。实力号称「七玄第一
」的天罗香,从那时起便埋下了灭亡的种子,只消把握机会,击杀两人中的任一个,
天罗香即为囊中物,再无可忌惮处。
  
  鬼先生思考着雪艳青潜回冷鑪谷的可能性。她是一名武痴,不通世务,从小在半
琴天宫内长成,身边没了蚳狩云,说不定连吃饭穿衣也不会,绝不能在谷外孤身盘桓
,而不露丝毫形迹。
  
  与她一同坠河的耿照好端端现身三乘论法,鬼先生第一个念头便是耿照将她藏了
起来;然而莲台崩塌后,监视符赤锦、横疏影,乃至镇东将军那厢的报告无不显示,
并没有如雪艳青这般女子,在耿照的生活里隐匿休养的痕迹,这人似乎就此消失,彷
彿不曾存在过似的。
  
  而鬼先生安插于谷中的细作,始终未能提出有力的证据或反证,釐清雪艳青的行
踪。现在他则有了另一个选择。
  
  「代使此说,确值六招《玉露截蝉指》。」鬼先生又恢复了敬称,当然是刻意为
之。他知道在受制于人的前提下,「代使」二字对郁小娥来说异常刺耳,但她若太过
得意,就轮到他心里不舒坦了。「我们的约定依然有效,一片甲,一招谱。你若能为
我找出整副金甲,我便让你练成这一招。」指指了桌上的瓷灯。
  
  「金甲不在谷内。」郁小娥面无喜色,波澜不惊,垂眸道:
  
  「此甲仅只一副,门主从不离身,谷内亦无备品。您开出这般条件,是成心不教
小娥啦。」
  
  练成《玉露截蝉指》第四层固是绝大诱惑,但吃不到嘴的糕,不比一片树叶来得
香甜。郁小娥尽量委婉地表达不满,点出这份提议的不切实际。
  
  「你家门主是真不在呢,还是假装不在?」鬼先生耸耸肩,一派满不在乎的模样
。「莫忘了她能出入禁道,或已悄悄回谷也未可知。你只能说,若她真回了冷鑪谷,
必不是走定字部这条路。」
  
  「对您来说,有嫌疑的就只剩六条禁道,六名代使了。谅必不难猜罢?」
  
  鬼先生不理会她露骨的讽刺,取出一张数折陈纸,纸质粗劣,像是泡过水再晒乾
似的皱巴巴,边缘起毛,彷彿稍一搓便要碎裂开来。「你家门主失踪之前,与这人走
在一块儿。你见过么?」
  
  郁小娥摊开粗纸,眉目一动,半晌才低垂眼帘,轻道:「没见过。」
  
  「他现在的头发,应比图上短得多。数月前此人曾扮作僧侣,匿于莲觉寺。」
  
  鬼先生笑道:「他与镇北将军的千金在三乘论法上比武,双双埋在莲台下,如今
想见,也已迟了。你持此图在冷鑪谷周围打听,你家门主若曾悄悄潜回谷中,多半是
这廝打的掩护。」
  
  「小娥明儿便着人去办,您尽管放心。」她嬝嬝娜娜施礼,模样乖巧极了。
  
  鬼先生可没忒容易打发。
  
  「你需多久的时间,才能确认金甲在不在谷里?」
  
  郁小娥本想说「三天」,樱唇一歙,见糊纸面具的眼洞中迸出狞光,那是如野兽
般饥渴的目光,全无道理可讲,若不能满足嗜血的欲望,它会毫不犹豫把同行者当作
饵食。少女定了定神,从容道:
  
  「后日寅时一刻,小娥在本部禁道外恭候大驾,除了将那名女子交付主人,亦将
报告寻甲的结果。」
  
  鬼先生笑起来。「那便是明儿夜里了,我很期待。」着好衣裤,从锦幄下摸出一
只三尺来长的包袱,缚在背上,看似兵器一类。郁小娥暗忖:「原来他是使刀剑的。
」依宽度推断,该是刀而不是剑,心思飞转,福了半幅道:
  
  「小娥送您出去罢。」
  
  鬼先生啧啧两声,挥手道:「代使,咱们都不是小孩儿啦,省了高来高去,岂不
甚好?」身影一晃,消失在拨步床幔后,想来是与先前的女郎同循一径而出,速度却
快上了几倍不止。
  
  郁小娥面色倏沉,小手探入腰间,再扬起时迸出「叮铃铃铃」的脆响,取了枚小
巧晶莹的水精铃铛。
  
  那水精纯净透明,在灯晕下闪着黄金般的光华,耿照目力未失,拜她掌心白腻所
赐,清楚看见铃铛的水精肌理内,夹着缕缕金丝,印象中无一种矿物符合这样的特征
,仔细一想,又觉与三奇谷瀑布圆宫内的烟丝水精有几分神似,暗暗纳罕。
  
  奇的是:铃声一动,地道里的石英矿脉也跟着发出共鸣,「叮铃铃铃」一路传响
,自头顶掠过,颳向甬道彼方。耿照注意到随着铃声递嬗,石英矿脉隐隐发出淡金光
华,兴许铃铛也是以相同的材质制作,才有一样的振频。
  
  「她叫我了。染姑娘若不在此间,即在她房内。」一指耿照背后。他想起来时路
上有扇暗门,再回头苏合薰已不见,霎眼之间,觇孔内多了条窈窕匀称的漆黑衣影,
但听苏合薰躬身道:
  
  「代使,我见外头有人——」
  
  郁小娥一跺脚:「怎么才来?快追,瞧他走得哪条禁道!」苏合薰微一欠身,倏
又无踪。郁小娥绕着拨步床连转几圈,俯首移足,像是在找什么东西,耿照会过意来
:「她是在找那名女子有无遗落的首饰或衣物,以查明身份。」心知良机稍纵即逝,
循密门回到地面,果有座独院还亮着灯。
  
  院里左右两厢加前后进,少说有七八间房,耿照不知郁小娥的闺房在哪儿,本想
挟持一名天罗香弟子逼问,谁知堂堂定字部代使院内,竟无使女于廊间走动,右厢三
房内断续传出销魂的女子呻吟。
  
  耿照戳破窗纸,见房内一具汗湿的赤裸女体跨于男子腰上,由起伏的背影动作推
断,所施展的「天罗采心诀」正到紧要关头,摊在床榻上的精壮大汉无不是青筋浮露
、瞠目流涎,离死也不过就三两步的距离。
  
  不明就里之人,眼见为凭,此间活脱脱一淫窟,养的全是些不知廉耻的下贱女子
;看在耿照眼中,这座小院却是郁小娥的练兵场,是她提升定字部诸女的武功根底,
以期能赶上内四部的依凭。耿照丝毫不觉场面香艳,只看到定字部上下秣马厉兵,满
满地透着郁小娥的野心。
  
  左厢则全是演武场地,陈列各式长短器械,推开门缝,就着月光见墙上地上布满
斫痕,处处是打斗痕迹。天罗香的武功多于拳脚之上,罕使兵器,遑论鞭锏铜锤等重
兵,此地必是郁小娥着下属与绿林各寨好手比武切磋,以偷师精进,补本部武艺之疏
。
  
  在鬼先生闯入前,郁小娥便于此间亲自押阵,督促底下人提升内功罢?姥姥若见
得,说不定要感动得流泪。比之腐败糜烂的内四部,这才是天罗香真正的中兴基地啊
!
  
  耿照无有赞叹的余裕,急忙掠至后进,见一间宽敞舒适的大房还亮着烛照,悄悄
掩入。房里略有些凌乱,几上摊着簿册,研好的墨尚未全乾;换下的外衫披在屏风顶
上,由尺码看应是郁小娥的闺房无误,却没有肚兜罗袜之类的贴身衣物,显然主人并
非不爱精洁,仓促间还是有分寸的,只是过于忙碌,或起居无人照应,难以面面俱到
。
  
  这般光景耿照甚是熟稔,横疏影的书斋、卧室长年都是这样,忙于政务的女子同
时还要维持外表光鲜亮丽,箇中辛苦外人实难想像。况且比起夏星陈的闺房,这儿非
常好了,她那才真箇叫惨不忍睹,谁看了都不好意思说郁小娥。
  
  房里什么都有,就是不见染红霞。耿照强抑焦躁,翻着屉柜几凳找暗门,可惜从
外观看来,这宅院本无设置密室的裕度,至多布置些镜觇之类,将房内动静传回黑蜘
蛛的密道中。
  
  他不肯放弃,正要掀开床板,心头忽生异样。随着内力枯竭,碧火功凌驾寻常内
功的五感优势,只剩以内息改变眼瞳构造、日积月累而得的目力未失,听觉受的影响
则最为严重,不能运使功力之时,双耳所能觉察的范围、程度等,几与过去未练碧火
功时无异。
  
  而先天胎息的感应却是若有似无——并未完全消失,也无法如过往般,将感应的
触突铺天盖地撒出去,纤毫毕现,滴水不漏。他在半琴天宫能察觉到苏合薰的存在,
却无法确切指出「藏在何处」,即为一例。
  
  但即使如此,耿照的耳力目力本就远超常人,往断肠湖送剑之时,于雨中察觉妖
刀万劫的存在,甚至还在武功远胜过他的染红霞之先。此际佐以一丝淡淡灵觉,仍是
抢在来人前头,感觉到对方已至;由极细极微的跫音衣响、呼吸温泽推断,他甚至知
道来的是谁。
  
  (糟糕!)
  
  耿照不及逃跑,心念微动,抢在来人之前起身,一撢袍襟,转过头来,面无表情
地注视着推门而入的郁小娥。
  
  郁小娥正低头寻思,岂料抬眸便见思虑里的那人,还以为眼花了,眨着一眸盈盈
秋水,居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看来人走运时,当真挡也挡不住。我正可惜着,怎就走脱了你这么个宝贝,没
想又送上门来啦。」
  
  这话有戏谑有揶揄,既轻佻又隐带一丝威吓,似是游刃有余,耿照却留意到她本
要跨过高槛的绣鞋闪电一缩,将娇小的身子留在门牖外,明显是有几分忌惮的。
  
  当日在莲觉寺,耿照接连斩杀冥浑尸老、大头鬼与五名鬼卒,从集恶道的刑台上
将她救出的画面,郁小娥迄今未忘,说不上感恩戴德,而是余威犹烈,牢牢印在心版
上。在她看来,内功惊人、手持异刀大杀四方的「恩公」,不啻是鬼先生级数的人物
,她早绝了报吸功之仇的念头,在瓠子溪畔见他身受重伤不省人事,才会喜出望外,
以为是天意使然。
  
  依郁小娥原本的盘算,挑了他的手脚筋,再慢慢研究怎么吸乾他一身浑厚的内力
、拷掠出刀法武功的秘诀来,固是妙绝;诱使盈幼玉那蠢丫将人提进天宫,不管最终
是谁撂倒谁,于她只有好处,没什么坏处,指不定还能逼出姥姥,亦是一着好棋。
  
  但她并不想在四面无援的情况下,独对神智清醒、行动自如的这个人,尤其是她
刚刚才知晓他最近干下的丰功伟迹。郁小娥捏紧掌心里的水精召铃,若有什么万一,
还能唤苏合薰代挡一刀,争取时间逃出小院,叫醒定字部众人齐上。
  
  只有「恩公」心里清楚,此际莫说郁小娥,随便哪个毛孩拿根筷子,不定都能将
自己摆平,所幸郁小娥一来不知,二来似还留有莲觉寺之余悸,能否安然脱身,就看
唬不唬得住她了,面色一沉,虎声质问:
  
  「人呢?你藏到哪儿去了?」
  
  郁小娥忍俊不住。「你这样会害我以为,是我闯进了你的地盘,周围全是你的人
,只消你发一声喊,我便跑不掉了呀。」耿照从没这么恨过她不是漱琼飞之流的脑残
,只好更加卖力演出,眉心揪如包子一般,吊起两眼,冷哼道:
  
  「……不知你的人比起集恶道众鬼来,哪个要厉害些?」
  
  今日不比昏迷间被抬入谷,郁小娥忌惮他的刀法内功,没想过硬碰硬,咯咯几声
,故作娇态:
  
  「可惜你武功再厉害,总不能将冷鑪谷掀翻过来。找不着二掌院不打紧,要惊动
了八部分坛,天罗香倾巢而出,便是蚁群也能咬死狮象,何况是蜘蛛?你说是不是,
典卫大人?」
  
  耿照陡被叫破身份,面色丕变,这下倒不是作伪。却见郁小娥从袖里摸出那张陈
纸,小心翼翼打开,怡然道:
  
  「我说呢,区区莲觉寺的小和尚,怎有这般武艺!典卫大人既能接连杀败鼎天剑
主和文武钧天,怕对集恶道还留了一手,未显实力。」纸上绘着耿照的图像,却是赤
炼堂大太保雷奋开当日传遍水陆各大码头的悬红。
  
  那图虽是仓促印就,却描得维妙维肖,未知是出自何方能工大匠手笔。只是耿照
在流影城时并未削发,图中仍是挽髻束巾的模样;下山数月间屡经风波,心性早已不
同既往,此际面相也无画里的那股子朴拙稚气。
  
  郁小娥蜗居冷鑪谷,对谷外事漠不关心,瓠子溪初遇耿、染时,未将二人与轰传
武林的论法擂台想作一处,只道老天有眼,将吸走大半内力的仇家送了回来,教她清
清这笔烂帐。
  
  直到鬼先生出示悬红,又提及三乘论法一事,郁小娥才惊觉自己拾获的这双男女
简直奇货可居,把染红霞当作门主的替身送出,等若以金代铜,完全抹煞了染二掌院
自身的价值。
  
  她并不打算这么做。交易的条件须得重议,非是一记《玉露截蝉指》第四层便能
揭过。但比起染红霞,被她兜入内四部欲害盈幼玉的耿照,毋宁是此际更为紧要的关
键。
  
  鬼先生仿制的金甲尽善尽美,若非云静曾偷偷告诉过她镌刻一事,再给郁小娥十
只眼睛,也看不出胫甲的真伪。况且着甲不能不加里衬,塞入棉革,谁还看得出有无
字刻?
  
  鬼先生自以为从她口里得到线报,殊不知真正套了话的,是郁小娥。
  
  伪甲已臻完美,破绽有等于无,鬼先生的目的非是除弊,而是真甲——或说甲内
的镌刻——自身。这也能解释何以门主甲不离身,平日绝少出现在众人面前。
  
  这一切,都是为了保护字刻。
  
  云静没告诉她那些字代表什么意义,直到她莫名走入禁道、自此消失踪影前,她
们都没再谈论过这事;为她点出一条明路的,仍旧是鬼先生。鬼先生总以糊纸面具示
人,代表其身份广为世人所知,不得不以假面示人;通常这样的人,都很有权势,虽
然追求至高的权位永无极限,但郁小娥不以为金甲所藏与权势有关。
  
  其次是财富。金环谷金碧辉煌,坐拥银钱钜万,同样求利无有餍足之日,然而押
富贵于一副铠甲,就算甲中有宝藏图,未免舍近求远。以利滚利,更有效、更保险的
门道比比皆是,鬼先生绝非是这种幼稚无聊的浑人。
  
  更何况,坐拥金甲十数年的天罗香,从没在这两件事上得过益处,教门的财富与
版图,是靠蠨祖率众护法教使一刀一枪打回来的。金甲中若有权势财宝的秘密,何须
如此艰辛?
  
  剩下的,也只有武功了。
  
  鬼先生武功高绝,连他都觊觎的,必是足以纵横天下、绝无敌手的盖世武功!
  
  郁小娥几乎能想像自己披挂金甲、手持蛛杖,立于阶上接受群姝俯首欢呼的模样
,连一向高高在上的盈幼玉孟庭殊,乃至姥姥,都必须恭恭敬敬跪在她的脚下,受她
郁小娥的驱策——
  
  眼前这名男子,正是梦想的开端。
  
  「你想要你的染二掌院,有比杀进杀出更好的法子。」她露出一抹谄笑,眼角眉
梢俱是春情,说不出的诱人。耿照知道她要说什么,决定进一步施加压力,将她逼至
绝境,猛然踏前一步,恶狠狠道:
  
  「口胡————拖延时间,也救不了你!说出二掌院的下落,我留你全尸!不然
我就杀爆你呀!」
  
  郁小娥面色丕变,「唰!」翻出指爪,摆出接敌态势,却见耿照动也不动,一张
黑脸绷得眼歪嘴斜,果然就是一副杀人太多、杀坏了脑子的模样,当日在莲觉寺的恐
怖记忆浮上心版,心尖儿一吊,紧张竟不逊于直面鬼先生,强自收束心神,慢慢松开
爪势,和声道:
  
  「典卫大人,你若要用强,小娥兴许奈何不了你。但我派在二掌院身边看守之人
,却会在第一时间内切断她的喉管,大伙儿一翻两瞪眼,谁也得不了好处。」
  
  耿照心底失笑:「除非你早料到我会来,否则谁下这种既危险又毫无意义的命令
?吹牛不打草稿!」使劲撑大鼻孔气虎虎道:
  
  「翻你娘亲!」
  
  怒极则心乱,果然郁小娥一见他挤眉瞪眼,又多几分把握,怡然笑道:「我是不
愿,非是不敢。但比起二掌院,有一样东西我更想要,典卫大人若为我取来,美人自
当双手奉上。」
  
  「你要什么?」他凶霸霸地问,忍着面部肌肉的痠疼,只盼郁小娥莫看穿是虚张
声势。那些成天喊打喊杀的人也不容易,若无扎实训练,怎能维持这种凶神恶煞的表
情?
  
  「门主的金甲。」郁小娥见他双眼瞪如铜铃,只道自己一针见血,戳中他不可告
人处,惊骇太甚,才露出这般夸张的扭曲表情,赶紧乘胜追击。
  
  「我不问你是如何取得,要换你的二掌院,拿这套甲来便能如愿。典卫大人要快
,明儿月至中天时,你的美人儿便不在此间,便拿十套金甲来,也再没半点用处啦。
」
  
  耿照扩张至极的面糰脸忽然一缩,皱眉扁嘴,深深绷出老猴儿般的法令纹,极慢
、极慢地挑起一边眉毛,阴恻恻道:
  
  「你说得倒是轻巧。我听说姥姥门主皆不在,冷鑪谷难以进出,你不过是想变个
法子将我送走,我有这么蠢么?口桀口桀,我还要再听多十句鬼扯呀!」末两句瞠目
低咆,鼻孔大张,宛若踩了捕兽夹、疯犬伤症发作的松狮犬,只差没摇头吐舌,甩出
几十两白沫子。
  
  「……这人到底说什么?」郁小娥都听懵了,心头一凛:
  
  「看来他不当和尚之后,性子越发暴戾,不仅面目狰狞,连话都不大会说了,肯
定是逢人便踩、踩完便杀,杀了太多人,脑子都坏啦。我得赶快安抚,免得他杀性暴
起,反而难办。」劝道:
  
  「典卫大人多心啦,我不要你的美人,只要金甲。我请人送大人出谷,明儿子时
,我带美人在禁道出口处恭候大驾,咱们一手交人,一手交甲。你看这样……好是不
好?」摇了摇水精铃铛,要不多时苏合薰即至,郁小娥端起架子吩咐道:
  
  「你带这位大人出禁道,不得有误。典卫大人,明儿子时,切莫耽误时辰。晚了
,小娥也帮不了你。」耿照歪着脸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大踏步随苏合薰离去。郁小
娥望着他的背影,不由松了口气,一抹额汗,喃喃道:
  
  「果然是换得位子,便换了脑袋。他以前说话做事还挺正常的,成名之后,居然
成了这副德性……那牛皮脸也太厉害了!」心想为官果然大不易,要她牺牲美貌钻研
这功夫,那是万万不能了,日后执掌大权,恐怕得挑几个有天分的丫头练上一练,用
以应付官场,打成一片。
  
  
  
  耿照偕苏合薰重回密道,忙不迭以手揉脸,活络血路,连嘴都歪了。「……再不
离开,怕要中风了。这坏人怎么这么难当啊?」重掴几掌,好不容易才把嘴巴眼睛复
位。
  
  苏合薰停下脚步。耿照注意到密道再往前便岔成了两路,明白她的意思,正色道
:「苏姑娘,我心意已决,姥姥那厢烦你代我说一声。我取了金甲便回来,绝不逗留
。」
  
  苏合薰犹豫了一下,低道:「我能找出染姑娘藏在哪儿。」
  
  耿照摇头。「明天子时以前么?太难了,我不冒这个险。记不记得我劝你别卧底
时,你是怎么说的?我现下想的,与你一般无二。我需要你帮我安排一条退路,把人
换回来之后能安然退走的,这事只有你能帮忙。先谢谢你了,苏姑娘。」忽想起一事
,凛然道:
  
  「是了,你有瞧见鬼先生是从哪个方向离开的么?」
  
  苏合薰沈默以对。耿照略感失望,却不意外:鬼先生身法超卓,苏合薰便是紧接
着追上去,都未必能跟牢;先后出发,断无后发先至的道理。正这么想,低头却对上
她透出面纱的清冷眸光,苏合薰接下来所说,直令他不敢置信。
  
  「……但我知道她是谁。」女郎轻声道:
  
  「我认出脚上的炼子了。」
  
  
  
    ◇    ◇    ◇
  
  
  
  江湖人常说,「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因此,当翠十九娘率领
大队人马赶到挂川寺后、隔着几条老旧巷弄的大杂院之时,距擒捉紫灵眼的任务惨遭
失败已整整过了五天。
  
  经此一役,咸信符赤锦已将游尸门的根据地,转移到朱雀航的大宅子里,五日来
她连一步也未踏出大门,之前耗费心血蒐集的路线情报算是打了水漂。饶是乌衣学士
数算极精,眼下已派不上用场。
  
  朱雀大宅里有支帝窟黑岛的密哨「潜行都」驻扎,论武力这些少女兴许比不上豺
狗,但匿踪、监视、潜行追索的本领却远远凌驾金环谷的探子,十九娘的人只能在外
围不痛不痒地瞎混赖着,逾越某条界线后的则通通失去下落,连尸体都没再出现过。
  
  不仅如此,第二天将军夫人来了不打紧,要命的是她不走了。当天傍晚越浦衙差
、穀城铁骑接连进驻朱雀航,慕容柔身边高手三不五时来晃晃,喝茶吃糕饼什么的。
  
  符赤锦做得这般绝,十九娘想死的心都有了,少主对此雷霆震怒,狠狠地折腾了
她一晚,到现在她身子里都还隐隐痛着,半点都不开玩笑。
  
  胡彦之亲手擂响了对金环谷……不,是对狐异门的战鼓,不管他是什么身份,都
必须为此付出代价。少主并没有真的说出口,但十九娘懂他的意思。他答应了主人绝
对不会伤害弟弟,这条命令无论如何都不能由他来下达。
  
  二公子总要受点教训的。今晚,便是施行家法的时候了。
  
  金环谷的探子天没大亮,便于大杂院四周布下耳目,严密监控进出人等;入夜后
,第一拨数十人悄悄掩入,迅速压制了院里各户,并未掀起什么骚动。而后翠十九娘
领着亲信来到还掩着门的一户前,左右「砰!」踹飞门板一拥而入,四条大汉七手八
脚,将炕上之人拖下来,只见那人鬚发蓬乱,赤着双脚,浑身包满的绷带透着清冽药
气,不是胡彦之是谁?
  
  「胡大爷怎如此屈就?这儿不是养伤的好地方呀。」
  
  大局底定,十九娘好整以暇地迈着莲步,嬝娜进门,勾过屋里唯一的一张木墩落
座,慢条斯理地将匀长的左小腿叠上右膝,层层叠叠的纱裙上浮露出丰腴水润的紧致
曲线,无论是腰臀踝胫,俱都美不胜收。
  
  胡彦之双臂被两名豺狗反折,狼狈跪地,身上仅着单衣,光这样按着不动,就疼
得他脸色苍白,额际汗汩如豆,而他居然还笑得出来。
  
  「我都不知道金环谷服务忒好,居然还能外送到府。」胡大爷连声赞叹,却不免
有一丝惋惜。「就是不该送只老母鸡来。下回直接来盅鸡汤罢?不然还得洗剥下锅,
熬他妈几个时辰,心意都打折扣了。」
  
  十九娘不欲与他斗口,怡然道:「二公子与妾身回谷中静养,要吃什么山珍海味
没有?胜过在这等肮脏地方窝着。」胡彦之咂嘴道:「你考虑清楚啊,胡大爷说出的
话,一百头紫龙宝驹都拉不回。待老子养好了伤,照样闹你个天翻地覆,连门都甭出
,你当心气出一只鸡屁股啊!」
  
  十九娘面色沉落,把手一挥,除那两名刺聋耳朵的豺狗之外,余人通通退了出去
,掩上门扉。胡彦之正要开口,冷不防十九娘「啪!」反手一掴,搧他一记扎实清亮
,胡彦之「呸」的唾去血沫,嘿嘿笑道:
  
  「这才像话嘛!带了忒多打手,难不成是来看老子插屄的?你别这么敬业啊,人
太多我不举的。」翠十九娘俏脸倏寒,素手拽起他单衣交襟,悬空提起,咬牙切齿:
  
  「你兄长哪对不起你了?教你这般撒泼!你知不知道是他让着你、护着你,每件
事情都是这样!你爱倒向鹤老杂毛,他也由得你了不是?莫非你们所谓正道,眼里没
有母亲兄长,不讲血脉亲疏的么?咱们狐异门到底是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了,胡大爷!
」
  
  「狐异门没有对不起我。」胡彦之出奇冷静,目光炯炯,丝毫不让。「是你们对
不起狐异门。你、豺狗、我哥,乃至我娘……你们没个对得住狐异门,更别提对得住
我爹。」
  
  十九娘瞠目结舌,一股狂怒涌上心头,眥目道:「你敢……你这没当过一天狐异
门人、没为你冤死的父亲报过一桩血仇,连麻孝都不曾戴过的不肖子,居然敢说这种
话!」
  
  「我爹死的时候……」胡彦之冷冷接口:
  
  「你不过是个女娃罢?我爹是何等样人,你亲眼见过,亲身相处过么?如若不然
,同人讲什么报仇雪恨!」
  
  翠十九娘怒极反笑,用力将他往地上一掼,眥目道:
  
  「若非先主,我一家早已不存,就算化成飞灰,今生都不会忘记他的恩惠!你若
非这般冷血,愿意坐下来听少主、听主人说你父亲当年的事,你就会知道他是多么伟
大、多么善良的人,七大派那帮狗贼加诸在他身上的罪名,是何等不公不义,泯灭天
良!」忽觉脸庞上有异物滑落,信手一抹,才发现是泪。
  
  胡彦之冷冷望着她。
  
  「而你们,不断在坐实那些莫须有的罪名,让沉冤永无昭雪之日,只会越来越肮
脏,越来越黑暗……到最后,知情的人死去,你们所犯下的罪恶被人有意无意地加诸
在我父亲身上,『胤丹书』三字终有一日会成为魔头、恶棍,甚至更为不堪的同义词
,再无一人能为他辩驳——」
  
  「你……满口胡言!」
  
  「我说的句句属实!」胡彦之咬牙沉声道:「我父亲是怎么死的?」
  
  「含冤自尽,以一己之死,换取本门上下周全!」十九娘美眸中燃起悲愤的怒火
:「可恨七大派的狗贼,没有一个遵守信诺、堪称为『人』的东西,不仅不守誓约,
更变本加厉追剿门人,连老弱妇孺都不放过!你认之为父为师的,便是这般货色!」
  
  胡彦之不理会她的愤怒,抬眸道:「以我父亲的武功,大可杀出重围,扬长而去
,没人留得住他。他却选择横刀自尽……你不觉得这其中充满了蹊跷么?我哥哥说及
此事时,从来没有怀疑过?你们所谓的『报仇雪恨』,就是把名字编成簿册逐页杀去
,却让真正的罪人逍遥法外,真相永沦,再无人知?」
  
  十九娘为之一愕,激昂的情绪忽冷却下来。
  
  「真……真正的罪人?」
  
  「七大门派即使到现在,里头还是一堆混蛋,坏的比好的多。」胡彦之续道:
  
  「但在三十多年前,事发之际,我父亲早已获得天下人认同,不仅跻身名流,亦
能参赞武林事务,甚且为『六合名剑』候选,地位不在今日的『文武钧天』邵咸尊之
下,犹有过之。
  
  「试问你今日如何消灭青锋照?要罗织什么样的罪名、打通什么样的关系,才能
教花石津邵家庄一夕间由白转黑,大家好杀得心安理得,毫不犹豫?这背后若无阴谋
,没有手段厉害的阴谋家步步为营,精细操作,却又如何能够!
  
  「你连在挂川寺绑走个紫灵眼都做不好,逼死胤丹书、消灭狐异门的,难道就只
是七大门派那帮无能的东西?是怎么样的仇恨蒙蔽了你的眼,才能让你接受这般愚蠢
薄弱的说辞,拒绝查清真相,只能靠血腥来麻痺自己!」
  
  「你……托辞狡辩!我们……没有……不是……」
  
  「这还没完。」
  
  胡彦之锐利的眼神牢牢盯着她的慌乱吞吐,咬牙沉声:
  
  「你们拿报仇当藉口,干出如许肮脏龌龊的事来,还有脸提先父?孙自贞关狐异
门之仇什么事?天罗香、游尸门,关狐异门什么事?死在阿兰山的那些个无辜流民,
又关狐异门的清白名声什么事?」
  
  翠十九娘神为之夺,兀自不肯示弱,矫词强辩:「一统七玄,正为昭雪冤情,不
得不取得力量!我等——」
  
  「你们不但没有报仇雪恨的资格,连提『狐异门』三字,都算辱没了我父亲,更
别提还他清白。」
  
  胡彦之平静地打断她。「只要你们继续打着狐异门的招牌干这些下作,永远过不
了我这关。你给我记住了。」
  
  十九娘忽想起此行目的,被他一阵抢白,胸中的气馁未散,打是不能打了,又不
甘就此放过,咬牙对豺狗打了个手势:「带他回去!」正欲起身,却见胡彦之一转右
臂抽回手掌,迅捷无伦地封了那名豺狗的胁下穴道,反足将人踹得穿壁而出;左首另
一名豺狗低吼一声,双掌齐出,胡彦之回臂一扫,抡得那人踉跄几步,嘴角溢红,明
显不敌。
  
  「你——」十九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胡彦之随手解开绷带,无论双手瘀肿或
身上金创,竟好了七八成,只余淡淡痕痂;从垫褥中抽出一对新铸的长剑,摇头叹道
:
  
  「十九娘,你连五帝窟『蛇蓝封冻霜』的药气都嗅不出,怎么在江湖上混哪!你
胡大爷就算四肢俱废,真要想躲起来的话,你手下这些灰孙子八百年也找不着,花五
天便拿出手的报告,你也敢信?」
  
  翠十九娘的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这明显是个局。然而,就像胡彦之瞭解他哥哥、并总是倚仗这点一样,她第一眼
见到这位二公子,便知他狠不下心辣不了手,一辈子都做不了狐异门人。他把江湖当
作是一场游戏,要被逼到绝境才知旁人未必如此;至于做为他的对手,则完全没好什
么担心的。
  
  一如他在挂川寺,未对任一个金环谷的人下重手。
  
  况且,她在人数上还占了优势。十九娘定了定神,尽量不显出狼狈的模样,慢条
斯理道:「二公子专程诱我来此,就为了说这番话么?我会为你转达少主,但不保证
他会听。」这很符合他一贯的天真幼稚,像个哭闹不休脆弱易感的孩子,令人厌烦。
  
  胡彦之笑起来。
  
  「那倒不是。」他摸着胡髭刮人的方正下巴,一本正经道:「你可能觉得自己在
他面前说得上话,但在我哥眼里你就是个暖床的。有话我会自个儿同他说,就不麻烦
你啦。」
  
  「你————!」十九娘胀红粉脸,眸中却无羞意,满满的迸出受辱的愤怒与挫
折。但胡彦之并非有意耍嘴皮子,只是实话实说罢了,此际也不忙廓清,续道:「我
思前想后,要阻止你们搞风搞雨,又要尽量少伤人命,唯一的办法,就是拔掉你们的
摇钱术。男人没钱就安分啦,想来女人也一样。」
  
  十九娘闻言一凛,不由得头皮发麻。
  
  ——金环谷!
  
  (这是……调虎离山!)
  
  「在我们叙旧的同时,镇东将军已派出大批铁骑,去抄你的销金窝啦!当然,靠
的是孙自贞的证词。你等若不去干那拐子的勾当,今日也不致引火上身,要学到教训
啊。」胡彦之悠然道:
  
  「你呢,也别太操心,我在谷外埋伏有人,铁骑到了三里开外,就会想法子通知
你的人跑路。练武之人,这点时间够疏散了,只是带不走金银财宝,还有劫来的少女
……我是不是很贴心?」
  
  明端还在谷里。她的宝贝女儿,即将要面对镇东将军的精锐铁骑!
  
  翠十九娘脸色丕变,门外手下被破墙摔出的豺狗惊动,纷纷聚拢。正要扬声喊「
撤」,蓦地两声锵啷龙吟,胡彦之双剑已分擎在手。「你别弄错啦,大爷在这儿就是
搞牵制,你要肯安安分份陪我,咱们就喝茶闲聊;要不,你那些倒楣的手下又要伤筋
折骨,岂不是很可怜?」
  
  十九娘心急如焚,美眸一烈,厉声斥道:「胡彦之!我虽是女流,你也未免太小
瞧人啦。拼着主人怪罪——」
  
  哗啦一响,两名金环谷门人跌入房中,双双晕死过去。门外惊呼吆喝声此起彼落
,似有一大群不速之客自院外包围上来,炬焰照亮了杂院,人数怕还在金环谷之上。
  
  一条矮小佝偻的身影自邻室推门而出,慢慢踱来,怪眼一翻,嘶哑的嗓音透着一
股烈火气,冷道:「方才有人说什么『一统七玄』的鬼话,老夫听得刺耳,这觉是睡
不了啦。你个妇人口气甚大,不怕闪了舌头?」
  
  十九娘布置在门外的两名亲随,武功在谷内仅比南浦云稍逊,她担心制不住胡彦
之,专程带在身边以防万一。岂料被这名貌不惊人的小老头一手一个,捏得死活不知
,一时想不起三川武林有这么一号人物,喝道:
  
  「尊驾是哪条道上的,也好插手别派的家务事?」
  
  老人仰头哈哈几声,眸中殊无笑意,身姿嚣戾,两条深黝如铁、鹰爪般的瘦臂「
唰!」自葛衫袖底翻出,十指箕张,怵目生疼,沈重的威压扑面而来,直是迫人欲窒
。
  
  「老夫白岛薛百螣!你连我都不识,谈什么『一统七玄』!」
  
—————————————————————————————————————
(欲知后事,下折分解)



版主:小脸猫于2014_06_20 16:48:44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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