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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传》141-160章
送交者: 4584[★★声望品衔10★★] 于 2019-02-14 15:32 已读 4024 次 4 赞  

4584的私房频道

回答: 《平安传》(校对全本+隐藏)作者:西风紧 由 4584 于 2019-02-14 14:58

第一百四十一章 临镜贴花黄



    建文帝要巡幸辟邪教这一天,姚姬睡到临近中午才起来。女子的美丽和气色有不小的关系,所以她多睡了会儿养气,起来洗漱吃了点清淡的食物,这才在梳妆台前坐下,让奴婢小月服侍着静心装扮。

    虽然多年没见过建文帝,但姚姬了解这个人。朱允炆从小身边就有很多文人,受熏陶影响,他本人也是个文人。明朝文人喜欢素和雅、不喜太过张扬热烈。所以姚姬今天选择的衣服也是以白色为底、配浅红色霞披,衣袖和裙边的修饰是很细的金线刺绣,显得素雅明净而又不失高贵。

    小月正在给她梳理头发,她拿起一朵桃花钿轻轻放在额头上,然后仔细地看着镜子里的模样。就在这时,身后的小月小声说道:“春梅护教在门外,可能想见教主。”

    姚姬头也不回地轻轻说道:“有什么事让她进来吧。”

    不一会儿,姚姬便从铜镜里看到一个白色影子从门口进来了。那名叫春梅的年轻女子安静地走进来,在姚姬身后弯腰小声说道:“派出去的人已经接到皇上了,传回来了个消息,‘太子’也同行。”

    姚姬一听,顿时想到让太子跟着朱允炆下来、一定是马皇后的主意。看来今天更要注意礼仪了,若是在细节上失礼,那太子肯定要说坏话,而且会回去告诉马皇后。

    想到这里,姚姬只是回答道:“我知道了,按预先安排,不要出现意外,把人接到总坛。”

    “是。”春梅应了一声,便退出了房间。

    姚姬随即搁下桃花型的花黄,随口道“桃花太艳了”,然后拿起一朵白里透红的小梅花,却不贴在额头中间,而放在左额的发际轻轻一按,发际黑白反差的颜色顿时多了一点彩色点缀,多了几分活泼却不显张扬。

    她又拿起梳妆台上一张调制好的胭脂纸,小心放在嘴里,上下嘴唇轻轻一抿。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这个动作,她忽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似在哪里看过这样的场景,可细思了一会儿却想不起了。不过这样用心的动作,那些将要出嫁的新娘子应该也会做的。

    或许是因为今天要调整情绪,在努力让自己镇定而舒心的过程中,心情反而变得额外敏感起来。姚姬回忆起自己这一生竟然没当过新娘,二十余年前当时还是天子的朱允炆临幸,自己只是个宫女,稀里糊涂就被拉到了寝宫,不过是一件草率的事。她记得设法接近诱惑天子时,想法是很简单的,宫里头得到过天子临幸甚至宠爱的女子,都能获得身份地位财物封赏等无数好处,那样的女人在其它宫女面前好像个个都骄横跋扈,谁也不敢欺负,所以她明白只要得到一个人的宠爱就能拥有一切、就能不被人欺负不受委屈。可是当幸运降临时,她唯一的记忆就是痛苦,因为年龄小还没男女之事的想法,在绝望和恐惧中、无力反抗的心情,是唯一的记忆,后来意外地怀孕生产更是在阴谋诡计和痛楚中度过。

    往事哪里有半点做新娘的记忆?于是此时此刻,她对着镜子贴胭脂纸时,忽然有种做新娘一般的错觉。这样想或许是为了弥补心里的一种遗憾吧。

    这时姚姬独自露出了一丝笑意,心道:都多大的人了,还做着小女儿般的白日梦。她回头看了一眼小月,小月忙怯生生地低下头认真地打理她的一头青丝。这个年轻的小奴婢,虽然相貌和聪慧都远不如姚姬,可是她还有机会做新娘。

    ……及至下午,人报“贵客”已经进山,姚姬没有下山去迎接,只是带着四大护教等待在院子门口。因为辟邪教和建文党羽的联系是高级机密,不能大张旗鼓弄得上下皆知。虽然辟邪教是朱允炆余党的势力范围,但他是失败者已经失去了天子的尊贵,自然在礼仪排场上也无法那么讲究。

    在太阳下等了许久,姚姬脸上出了层细汗,感觉精心打扮的胭脂可能也有点花了,太阳晒得她身上懒懒的头脑有些晕,心情渐渐也浮躁起来。二十多年中的第一次见面,妆却是花的,姚姬心里不是个滋味,可现在又不敢回去修补;一会儿人就上来了,要是发现自己居然不在门口等候迎接,岂不是很不知礼?她遂想着等会儿献舞时,进去换衣服出场,有机会整理容貌。

    那支舞是经过江浙名妓方泠静心排演,自己练习多日的美妙舞蹈,她很有自信,一展示出来定能惊艳四座。也只有朱允炆,够得上资格观赏姚姬亲自上场的舞蹈。

    一队人终于从水雾茫茫的瀑布下出现了,渐渐靠近。姚姬远远地看去,她已经认不出朱允炆的模样,只能从人群中猜测。除开随行上来的辟邪教内两个人,剩下五个男的:其中两个壮汉最多三十余岁,像是侍卫;另一个年纪大点的虎背熊腰,一嘴大胡子,武夫的外貌不可能是朱允炆;还有一个比较年轻精悍,不出三十岁的年纪……

    最后一个两鬓斑白的瘦高文士模样的人引起了姚姬的注意,她仔细观察了一下,果然相貌隐隐和记忆里有点相像。她心下一沉:皇上怎么完全是个老人的样子了?

    算来朱允炆还不到五十岁,不想却苍老成这般……失败的折磨确实太催人衰老吧。

    与此相反,姚姬因为保养和静养,岁数也不太大,装扮之后看起来非常年轻,连年龄都瞧不出来。两厢一比,本来是一个时代的人,结果现在仿佛差了一辈。想当初在南京紫禁城,朱允炆也是个二十多岁的翩翩儿郎、尊贵的年轻天子,岁月实在让人变化太多了。

    姚姬心下产生出一种沧桑凄凉来,等朱允炆走近,她便带着四大护教跪倒在门前,垂首拜道:“臣妾姚姬恭迎皇上。”

    这时朱允炆的眼睛里果然一亮,露出了惊异的神采,言语间也仿佛高兴起来:“快快请起。”说罢亲自上前扶姚姬。他的手微微接触到姚姬的手肘时,姚姬心里竟然产生了一种抵触,她疑惑自己的合法男人身上为什么会有一种腐朽的味道。

    姚姬有些自责地想,或许是世俗心态作祟,若是建文现在仍是手握生杀大权的天子,自己还会这样抵触吗?她一时间又对朱允炆微微产生了一点同情:因为这个男子还不知道,他连自己的嫔妃的心都抓不住。

    曾经的建文帝已经老了,姚姬意识到自己也是到了失去梦想与希望的时候,现实只有这样了。在精致艳丽的外貌掩饰下,她有一颗渐渐苍白老去的心,暂时留住的红颜、又能留住多久?身为朱允炆的嫔妃的身份也无法改变,更经不起胡闹折腾,一切都老得失去了活力失去了希望。

    为了还能在世上有立足之地、有容身之所,姚姬发现自己竟然不得不为了这个失败的腐朽的老头争宠。她抬起头来,故作嫣然一笑,眼波里暗暗渗透的勉强无人能懂,她说道:“谢皇上恩。”然后软软地站了起来,请朱允炆等人进入厅堂。

    朱允炆坐了上位,就是姚姬平时在教内发号施令的位置,其它人依次在下首入座。

    姚姬款款拜道:“臣妾已准备了山珍薄酒,为皇上接风洗尘。”

    朱允炆点点头,目光不住投向下方那美丽的身影,忍不住说道:“姚姬上来坐,坐我的身边。”

    姚姬轻轻笑道:“臣妾可不敢,皇后知道了怕要说臣妾骄狂呢。”

    朱允炆听罢微微侧目看向座中的太子朱文奎,遂不再坚持,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儿,他才问道:“三皇子在哪里?”

    所谓三皇子应该就是指的张宁,虽然朱允炆早就不是帝王了,但他们一直不承认当前政权的合法合礼,而且他本来就是朱元璋的孙子,所以在某些场合仍然习惯性地用皇字。

    姚姬脸上闪过一丝忧郁,忙跪倒在地,小心翼翼地说:“本来前几天他就来了总坛恭候皇上,可是发现被官府暗哨盯上了,身份可能暴露,十分危急,便赶着回去处理此事,无法如约拜见他的父皇。臣妾代他向皇上请罪。”

    如意料中一般,朱允炆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不悦之色。他当然不会高兴,无论是什么理由,儿子竟敢不来,他多多少少感到自己受到了挑衅,不仅是权威而且是父子尊卑的常纲。

    好在这时教徒们送酒菜上来了,人在堂上晃动,稍稍解了一时僵冷的气氛。酒菜摆上各人的食案,大伙都没动,姚姬没有入座,只是站在上位的一侧。朱允炆回顾四下,便说:“诸位赶路还未用午膳,先用膳吧。”

    众人遂道谢,等朱允炆拿起筷子才纷纷举箸。朱允炆见面前有酒水,感觉有些口干,便说:“赐酒,诸位共饮一盏。”大伙端起酒杯,说了几句吉利话才纷纷饮下。

    不料就在这时,突然听得“咚”地一声,众人循着声音侧目,只见太子朱文奎捂着肚子倒在了座位上。


第一百四十二章 未演的一支舞



    毫无预兆之下朱文奎突然倒在了座位上,众人皆尽失色,看向朱文奎时,只见他脸色纸白,牙关咬紧呈痛苦之色。“酒里有毒!”不知谁喊了一声。

    “哗!”忽然一声巨响,只见跟着朱允炆来的年长大汉跳了起来,那人虎背熊腰一嘴大胡子,这时竟然动如突兔,一脚塌在食案上向上面的朱允炆冲过去。受了巨力一踩的食案顿时就塌了,杯盘碗筷散落,菜肴酒水撒了一地。

    朱允炆见他那阵仗,反倒被吓得往后一缩。大汉用极快的速度冲到他的面前说道:“末将在此,皇上无虑也!”

    “梦熊忠勇可嘉。”朱允炆情急之下赞了一句,随即说道,“快看看太子怎样了。”

    事情发生之后辟邪教的人也惊了,根本没有丝毫要动手对朱允炆等人不利的举动,那莽汉周梦熊的极端举动一时间倒显得过于激烈。

    朱允炆站了起来,周梦熊及两个随从也急忙上前救起文奎,只见他已口吐白沫,周梦熊便道:“殿下中了毒。”旁边一个随从听罢声色俱厉地对下首的辟邪教护教们喝道:“还不快拿解药来!”

    四个护教面面相觑,不能作答。这时姚姬上前了两步,眼睛里露出一丝恨意:“自己唱的一出戏,别人如何能解?”

    她心里想:干脆别理会,不信他把能把自己给毒死?!

    但这时朱允炆恼怒了,大声说道:“还不快救醒太子……你!你怎么不分轻重,想让我绝后吗?”

    见朱允炆气得发颤的手指指着自己,姚姬心里冰凉一片,情知现在和他争执反而会火上浇油,遂装着无辜可怜的样子跪倒在地,强哭道:“皇上明鉴,臣妾怎会当众做出这等事来?分明是个阴谋。”

    周梦熊忙进言道:“太子昏迷不醒,现在不是计较谁是谁非的时候,咱们都不通医术,辟邪教内人多,得赶快找个人来先救人要紧。”

    朱允炆听罢忙道:“姚姬,快传郎中。只要救起文奎,我恕你无罪。”

    姚姬心里纵然有千般委屈万般不情愿,在这种时候也不能任性固执;人口吐白沫性命垂危在面前,如果不积极对待,世人不得指责自己毒蝎心肠?

    她便急忙差人传精通医术的教徒进来,等了一会儿,侍从便带着一个身作土布衣的中年妇人来。那妇人翻开文奎的眼皮瞧了瞧,然后伸手抓他的手腕把脉,一面竟然用手指蘸了一点呕吐之物闻了闻又尝。姚姬见状,胸中一阵翻滚,差点没吐出来。

    那中年妇人拙于言辞,面对一屋子的人什么话都没说,只顾埋头办事,医术当真还是不错的。她就这样瞧瞧尝尝,也不问人怎么回事,果断就叫人抬出去,配药洗腹,然后点了三支特制的香放到文奎的鼻子前熏了一会儿,神了,前后不出一刻时间文奎就悠悠醒转。

    朱允炆大喜,弯腰看着他的脸轻轻唤了两声:“文奎、文奎。”

    文奎无力地伤心说道:“儿臣以为再也见不到父皇了……”

    朱允炆忙好言宽慰,松了一口气,幸好救起了不然他这个年纪再失去唯一在身边的亲儿子,白发人送黑发人,该是多难受的事?他直起腰来深深叹了一口气,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在旁边哑然失色的姚姬。

    姚姬十余岁的时候被朱允炆注意到,她就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小姑娘,她就像一个出众的精灵,带着诱人的灵气。所以朱允炆一直都没忘记这个姑娘,多年过去了,她艳光照人,很招朱允炆的喜欢……如果他不是有过许多阅历的年纪,肯定被这个女人迷惑了;但眼前的事让他忽然醒悟过来,理智起来。

    家里、身边没有完全可以信任的人是件很危险的事,而原配的皇后和长子无疑才是他最值得依赖的人,毕竟在一起这么多年了。现在后宫发生争斗,决不能为了一个姚姬抛弃家人,否则自己真要便成孤家寡人么?

    而且朱允炆也很忌讳后宫因为争风吃醋争权夺利用毒、暗害等手段,觉得不仅下作、而且危险,难保哪天自己也要遭殃。

    分清了轻重厉害,朱允炆便狠心对姚姬说:“你好自为之!”

    姚姬站在那里没有祈求饶恕,突然生出一种很犟的心态来;也没有解释什么,现在还能如何解释?说自己无辜,说是没有证据的阴谋,这些道理朱允炆自己还想不到么,他要是不信任你怎么解释也无用,除非拿出有力的真凭实据来,偏偏这种阴谋最难找到实据。

    这时文奎好像恢复了不少体力,摆脱随从自己站了起来,躬身进言道:“父皇,趁天没黑,咱们应离开此地再作计较。”

    朱允炆看向门外,淡淡的水雾中丛山峻岭,在这种封闭的地方,确实没多少安全可言。当即便听从文奎的建议,下令即刻离开辟邪教,吩咐姚姬传令下去放行。

    姚姬生硬地照做了。她意识到此事恐怕比较严重,但一时还没理清会严重到什么地步,头脑里几乎空白,心情也落到了冰点,说不出是伤心还是愤怒。

    待朱允炆走到门口时,她的情绪有些失控,在后面大声说道:“臣妾排演了一支舞,还没让皇上欣赏。”

    朱允炆听罢回头不解地看了她一眼,“哼”了一声继续走出了门槛。

    不知过了多久,山间的院落又渐渐恢复了沉寂,原来的充满了美酒佳肴的盛筵成了狼藉,丝竹管弦轻舞飞扬的场景也没机会出现。姚姬微微叹了一口气,抬起头回顾左右,只见三个护教正默然站在自己的身边,她便随口问道:“冬雪呢?”

    秋叶护教答道:“亲自护送皇上出山去了。”

    三人中最年轻的春梅估摸着才二十出头的年纪,她出道得早,虽然年轻但在辟邪教的资历也算老的了,正是凭借功劳和教主的赏识于下层提拔上来的护教之一。那晚告密说秋叶坏话的人就是这个娘们,春梅和秋叶出身不同,平时不太合得来。这时春梅便小心问道:“皇上会降罪么?”

    有人问起,姚姬才从极度低落的心境中回过神来,思考这个问题。

    姚姬聪慧,很快就明白了许多关系。建文帝应该不会杀自己,性命暂时无忧,主要原因有二:这件事究竟谁是罪魁祸首,建文帝没有实据拿不准;姚姬有个儿子平安,下令处死平安的亲娘不是平白去让儿子记恨?平安虽然不是原配皇后所生,但对建文帝来说也是自己的后人,没有必要完全搞僵父子关系。清楚性命大事,接下来她考虑权势地位,辟邪教的教主地位是否能保住?自己会不会被关起来?这些问题却不好准确判断。

    而对于辟邪教内的护教们来说,教主被罢免和被杀是一样的,她们只关心今后谁来管理。人之常情,谁不是优先考虑与自己关系最紧密的事呢?或许有人会因为相处时间久了报以同情,为之叹息两声,也仅仅只能这样了。

    因此姚姬也没打算说自己性命无忧之类的话,只对春梅说道:“上面要怎么做,只有过段日子才知道。”

    她看了一眼厅堂中的狼藉场面,看着就有点心烦,便说:“我去更衣,叫人进来收拾了。”

    “是。”一旁的护教们一起应了。无论怎样,她们知道姚姬是建文帝的嫔妃,争权斗恶的结果还没搞清楚,现在姚姬一天是教主,她们一天就不敢造次。

    姚姬穿过院落,吩咐自己的近侍小月准备东西,然后就去了石洞中的温泉沐浴。她衣服也没脱,径直就走下了池子,水渐渐打湿裙衣,变得越来越重,她忽然有种落水般的错觉和惶恐。

    万一被人从辟邪教带走,一旦到了建文帝藏身的秘密之地,自己又不是被完全信任的人,恐怕此生就不能在奢望出来了。到时候马皇后新仇旧恨一起算,恐怕想孤独老死都不可能,一定会死得很惨。

    从十余岁瞒着皇后被建文帝临幸开始,她便与马皇后结怨了。其实这么多年来自己大多处于防守的局面,大约是因为地位的差别、很难主动出击过,总之要说谁对不起谁,那一定是马皇后!姚姬怀孕时差点流产,这样恶毒的事马皇后做过,可姚姬回忆起来自己对马皇后做过什么?

    不过这样一来马皇后反而更要置她死地,人的心很奇怪,越是自己错越是觉得自己对不起别人,越害怕别人报复,越不愿意放过对方。所以姚姬一向不愿意居功,更不愿意表现出自己委屈,脸上常常带着浅浅的微笑,但仅仅是这样亦不能让马皇后忘记仇怨。

    谁对谁错,连姚姬自己都觉得毫无意义,哪怕错的是他人。正如建文帝,他在道义有什么什么错?这个世上只有成败最重要。

    这时她就像一只受了惊讶的兔子,回头顾盼,好像害怕随时有人进来把她抓走。而曾经突然闯进来的人是张宁……她想了想,忙对一旁的小月说道:“立刻传春梅过来,我有事要吩咐她去办。”


第一百四十三章 小楼一夜听春雨



    张宁回到常德城,径直去了府前街。所谓府前街就是府衙大门前面的一条街,这种街道的名字在各城非常常见,如县衙前面的街坊一般就叫县前街。

    常德府的官员行馆就在府衙一侧,吴庸住在行馆内,有两个人看着,没有限制吴庸的行动,可是一直前后跟着在监视他的一举一动。现在张宁没办法找到詹烛离,只好把注意力放在了吴庸身上。

    他观察行馆的位置,发现街对面是一家客栈,楼上有窗视线很好,遂派徐文君过去询问正好那间房没客,当即就进客栈花钱要住靠街的房。

    三人上得楼来,肩膀上搭着白巾的小二上来说话,见状好心问道:“这阵子客稀,隔壁还有空屋,客官是否要租两间?”张宁一时以为他是为了生意,片刻后才领悟过来:自己带着两个女的,确实不适合住一间屋,就算俩女子是他的妻妾,妻妾同房也是很少见的。张宁为了让自己人看起来更加正常合理,便依言补钱把隔壁的房间也订了下来。

    小二又好心提醒道:“房里有水壶,可以叫人打开水泡茶,酉时以后厨房要烧洗脸洗脚的热水,您有事到楼梯口言语一声。”

    “行,咱们知道了。”张宁好言应酬过去。

    进得屋子,桃花仙子便没好气地说:“这小子挺啰嗦。”

    于是张宁便叫文君守着门口,以免有人突然闯进来听见说话,然后走到窗户跟前将那竹帘子拉了下来遮住。他挑开一个缝看出去,行馆门口及半条府前街都在视线内,这个地方还算不错。

    “前阵子不见了詹烛离,我便派了两个人看住吴庸,现在反是碍事,吴庸脱不开身,詹烛离没法和他联系,便无法引蛇出洞。”张宁放下帘子小声说道。

    桃花仙子随着他的话说道:“现在突然撤去人手,可能会让吴庸他们生疑,怕弄巧成拙。”她说罢拿水壶倒开水,很麻利地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将水轻轻滴了几滴进去,好像是在测毒。也许跑江湖的人习惯了,在外面的警惕心很强,不过张宁倒不觉得这衙门前的客栈有什么问题。

    张宁在窗前站了许久,默然琢磨,心道:詹烛离会设法与吴庸联系,也是一种猜测,不能绝对断定,但眼下也只能试试这个法子,不然对暗处的詹烛离实在是束手无策。

    楼下的街道上一半明一半阴,太阳西垂,时间已近黄昏。这时他便转身招呼徐文君过来吩咐道:“文君现在回沅水茶园给你爷爷传个话,让他明日一早布置一件事。”他说罢靠近文君一步,在她旁边悄悄交代了一阵。徐文君应命走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桃花仙子忽然没头没脑地轻轻问道:“文君晚上要回来么?”

    张宁随口答道:“不回来了,我让她今晚先留在茶园子里。”他答完话才觉得桃花仙子问得很奇怪,不由得抬头观察她的脸,只见她低眉垂目,看不出什么来……其实她现在就算笑嘻嘻地说剩下孤男寡女,调笑几句,张宁也觉得是正常的;虽然眼前的事挺烦心,可桃花仙子本来就是那样乐观常常不正经的人,熟悉了张宁也不会和他计较。

    不料她并没有继续说下去,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才一本正经地说道:“我们要换哨盯着行馆?”

    “不必,盯梢没什么用,很难那么巧正好看见詹烛离在府前街活动。”张宁说道。

    太阳渐渐下山,陈旧灰蒙蒙的官府衙门上空,竟然出现了几朵绚丽的云彩,衙门建筑黯淡而显古朽、与云彩的鲜艳形成了色调的极度反差。

    俗话云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意为有晚霞天气会晴,不料事无绝对,天黑后居然下起了小雨。朦胧的灯光,湿润的空气,入夜后气温好像更低了。此时的“旅馆”连电视都没有,无聊又冷飕飕的,张宁便说道:“今晚就在这里歇了……咱们在隔壁还订了间房,你想住哪间?”

    桃花仙子沉默了片刻,轻轻问道:“平安就那么厌恶我?”

    “哪里的话?”张宁愣了愣,随即转身指着床笑道,“一间屋只有一张床,咱们总不能睡一块儿吧,那像什么话?”

    桃花仙子道:“那你睡,我坐着。”

    张宁张了张嘴不知再说什么,他又摸了一下额头,忽然觉得这阵子桃花仙子很奇怪,她不调笑了反而让人很不习惯。也许片刻后她会噗嗤一声笑出来,说句逗你的。可沉默良久也没发生那样的事。

    本来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已经整个旁晚了也没觉得不妥,这时气氛却忽然间变得有些暧昧起来。对于张宁来说,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现代社会一夫一妻制度偷偷情也是常见,现在这个时候除了去招惹那些有名有份注重名节的良家妇人、一般在外面沾花惹草真不算个事儿。

    不过桃花仙子是个例外,因为她算得上是方泠的“闺蜜”,不注意点分寸很容易弄出女人间的矛盾来。张宁心里明白的,所谓三妻四妾没问题,道德法律都是允许的,可自己总不能把后宫弄得窝里斗、没事给自家添乱吧?关键是张宁一开始就对桃花仙子没那方面的想法,不必要捣鼓出麻烦来,特别是这几天更没儿女情长的心思。

    刚刚桃花仙子都说“你睡我坐着”,话说到这个份上,张宁便不好再撵她、也不好丢下她走,只好暂且僵着。

    世间上的事很奇妙,如果两个人在一块儿相处融洽很淡得来,商量事或者聊得兴起,就能自然而然;如果像现在这样在一起默默无言时,反而要平白多出了许多含蓄的难以言传的心思。

    桃花仙子不言语,张宁也不是个能没话找话的人,在屋子里踱了几步,感觉挺无聊,遂转身面对窗户竹帘看长街的夜景。饶是在城市的中心,入夜后也安静起来,因为路上没有汽车的噪音,窗外的细雨“沙沙沙”地响,细细微小的声音在静夜中愈发清晰。

    不知怎地张宁的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一行隽秀的字来,轻声吟道:“小楼一夜听春雨……”

    忽然背上一沉,接着肩胛感觉软软的,他顿时意识到桃花仙子从后面抱住了自己,他忙转身,轻轻抓住她的胳膊,想调笑两句,不料忽然见桃花仙子的脸颊上挂着眼泪。他顿时怔在那里,认识她这么久,还真是第一回见她这个模样。记得初见这个娘们,她是要杀自己,给的印象就是个老江湖,难道不是杀人不过头点地脑袋挂腰带上的强人?为何今夜忽然间隐隐感觉她非常脆弱?

    “你……”张宁的手放在她的胳膊上,开口无言,又不知手是要推她还是要缩回来。

    桃花仙子哽咽道:“让我抱着你好么?”

    张宁微微叹了口气,任她抱着,心道自己一个男的还怕女人抱?他见不得女人的眼泪,心下一软,便好言宽慰道:“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说出来或许好受一些。”

    桃花仙子忍不住抹了一把眼泪,露出一丝笑容道:“我能有什么心事,倒是你不是很担心詹烛离告密么?”

    张宁故作轻松道:“船到桥头自然直,事已至此,担心也无用。”

    桃花仙子此时突然变得温柔起来,柔声道:“平安是个能让人安心的人,抱着你很好受。”

    张宁便道:“心里不安是因为做了亏心事,我没做过亏心事。”桃花仙子道:“你真是一件亏心事都没做过?”他听罢心里想了好一阵,两世为人加起来活了不少年,还真没做过什么特别愧疚严重的坏事,前年杀了个人,但他认为彭天恒这种人死有余辜,杀了人也没心理负担。于是他就坦然地说:“以前偷过别人家柿子算是亏心事么?”

    “噗嗤……”桃花仙子破涕为笑,被逗乐了,脸随即也浮上红晕。

    张宁见状便一面好言说话,一面轻轻拿着她的胳膊弄开,不然桃花仙子那身段再贴一会儿,自己肯定要硬了,到时候顶着她实在就不好办。

    桃花仙子也没继续缠着,她收住笑容,小声说道:“我知道自己不好,不配……我是个抛头露面浪迹天下的妇人,没有身份名节可言,我……也没法改变了,只能这样过下去,不应该再有白日梦……”

    张宁细心地听着,或许是这夜晚太宁静,心情也变得细腻起来,桃花仙子说得很慢,他渐渐地设身处地想着她,一时间仿佛自己变成了桃花仙子,一时间又找到了自我、感觉似曾相识。

    “没有希望。”张宁冷不丁插了一句。

    桃花仙子微微有些诧异地看着他的脸,他的脸很安静,又好像沉迷在某种东西之中。忽然桃花仙子觉得自己的心和他贴得那么近。

    张宁回忆起了自己前世得绝症后面对他人的自卑与绝望,以及除此之外的一些点点滴滴,人生仿佛一眼就能看到结局。他便悄悄说道:“我感同身受。”

    仍是感同身受这个词,叫桃花仙子的眼神迷离。张宁发现她此时的神情,便轻轻捏住她的手心道:“我会好好对你的。”


第一百四十四章 走路不长眼



    “就你一个人?”吴庸从卧房里出来,看着门口的跟班问道。

    那后生答道:“我那兄弟家里有事,今一早告假走了,暂且只有小人侍候吴先生。”

    吴庸笑道:“行馆不缺人手,要不你也别在这儿了。”后生忙道:“那可不成,徐老爷交代小人要贴身保护吴先生,您和他说去,要是让徐老爷叫小人回去,小人便不跟着您了。”

    “你们这是要把老夫看押起来?”吴庸收住笑容,有些不满地说。

    后生弯腰道:“吴先生言重了,哪敢啊,这不怕万一您出事儿么?”

    “说得倒好听。”吴庸不动声色地说,“那我现在要出门,老徐没不准我出去吧?”后生道:“您爱去哪就去哪,可小人得跟着。”

    吴庸真就进屋换了身衣服,叫人备马,收拾停当便出了行馆。后生也骑马跟着,不必担心吴庸会跑,本来就是个文人,再说在城内大街上驰马非得弄得鸡飞狗跳不可。

    果然吴庸便优哉游哉骑马慢行,晚上刚下过雨,石块铺就的路面看起来清爽干净,他的神情也十分轻松。二人路经一家古董店铺,吴庸便随口说:“进去瞧瞧。”

    走到店铺门口,他便将马缰一丢,让后生看着马,自己径直就走了进去。后生只好牵着两匹马在门口候着,一面注意吴庸。吴庸站在一个木架前看上面的东西,并没有乱走,然后见一个老掌柜向他走了过来,说了几句话,外面听不太清楚。

    吴庸指着木架上的一个空位问道:“我那件东西,已经有人买走了?”

    老掌柜上下打量了一番他,恍然道:“哦,老朽正想看着客官眼熟……那瓶子昨晚售出,老朽刚要打烊,就来了个个子高高操京师口音的人,爽快购买了这上头的东西。客官拿上契约,弊店扣取两成佣金,余下的便是您的钱款。”

    吴庸听罢脱口问了句:“契约上不是明明写的一成酬金?”

    老掌柜厚着脸皮好言道:“是这么写的,可前几天老朽甄别了您那‘宝物’,不过是个赝品,一两银子也不值,却卖了一百两……呵呵,客官明鉴,这种事儿弊店要担风险的,故酬金提高一成,不算过分吧?”

    吴庸只得说道:“今日出来闲逛未带契约,改日再来取银。”

    原来这老头自以为“领悟”了这个交易的玄机:眼前这个顾客想收受贿赂,又想做得隐秘,于是从家里随便拿了个赝品到古董店委托代售,贿赂他的人按约定价格将赝品购走,最后钱财大部分便流入了想收钱的人手中。老掌柜断定坐地起价在合理范围内能让吴庸接受,因为这笔钱本身就是不义之财,而且吴庸也不会以违背契约的由头把事儿闹大。

    吴庸从古玩店走出来,接过缰绳小声说道:“小地方的东西,没啥好货,咱们再别处看看。”

    俩人接着又在一家酒楼停下来,这种地方有专门的人看管马匹,人多手杂,吴庸身边的后生交接了马匹也跟着他一块儿进去。走近厅堂,吴庸便交代道:“你在这儿等着,我过去问个事儿。”

    后生见他在视线内,也便没有阻止。只见他走到柜台附近,拉住一个伙计说了阵话,然后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来递过去。那伙计瞧了瞧,急忙揣进了袖子。

    旁边的后生正疑惑,吴庸便走了过去,说道:“订了桌酒席,咱们上去瞧瞧地方,中午再过来。”遂招呼后生一块往木楼梯口走。

    忽然斜地里慌慌张张地走出来个端盘子的伙计,一下子撞到了那后生的胳膊上,一叠盘子顿时“哐”地摔落在地,瓷片溅了一地,伙计一把将那后生拉住,怒道:“走路不长眼睛?”

    “你他娘才没长眼!”后生大怒,“不瞧瞧这是什么地儿,衙门就在前头,你敢用这种下三滥手段讹钱?”

    就在这时,只见吴庸二话不说,疾步就向厅后的门走。后生见状忙推了一把那店伙计:“放开!”不料店伙计立刻嚷嚷了一声,“打人了!”

    随即就有老少几个人过来,问咋回事。店伙计道:“这个青皮无赖走路不长眼,撞着人摔了东西,恶人先告状反诬我要讹他钱,大伙给评评理,这叫啥事!”

    吴庸已经消失在视线内,后生心急,忙从袖袋里摸出一串铜钱:“我陪你,行了么?放开手。”

    “打发叫花子?”店伙计一脸火气,“再说我怎敢收,你不得说咱们讹钱?”

    后生怒道:“你放不放,耽误了正事你们这店别开张了!”

    “老子吓大的?”店伙计紧拽着不放。

    后生忽然想起刚才吴庸在柜台旁边找的一个伙计,还给了银票,顿时恍然大悟,这厮肯定收了钱办事……给的银票,定然是一笔不小的钱财,对于一个店伙计来说完全值得干这么点事。后生想罢咬牙切齿,指着他的鼻子冷冷说道:“你娘的收了银子,不知死活的东西,给老子等着!”

    ……吴庸已从后门溜出了酒楼,马也不取,混进人群便走。不过戏弄了个跟班,他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连张宁都不敢把自己怎样,别说老徐和他的跟班了。

    走了两条街,进了个巷子,路面上渐渐清静起来,他抬头看了看天,太阳快到中间了。巷子里人很少,走了好长一段路,才见一个妇人埋着头在屋檐下,旁边放着一木盆水晒在太阳底下,好像要洗头。

    吴庸一声不吭,又转了两道路口,在一扇陈旧的木门前停下,轻轻敲了敲门,片刻后门打开他便侧身走了进去。里面光线暗淡,站着一个人正是詹烛离。吴庸左右看了看说道:“幸好派你出去之前准备周全,不然真不好见面。张平安应该知道你没有去京师,起了疑心,派了俩跟班盯着我。”

    詹烛离正色道:“张宁和辟邪教徒勾结,进了辟邪教在山里的老巢。”

    “什么?”吴庸有点吃惊。詹烛离忙道:“我亲眼所见,绝没有看错!我从荆州折道去了永顺司地界后,依吴先生之言,暗中查探那古寺周围的动静,发现有粮草补给进山,遂顺藤摸瓜发现了另一个入口。于是我隐在山中欲探个究竟,一日深夜发现张宁、桃花仙子、徐文君三人和辟邪教徒一道从那口子进山,后来正想离开,不料被辟邪教的暗哨发现,所幸最后脱身,便尽快回城设法将实情禀报吴先生。”

    “你被辟邪教的人发现了?”吴庸眉头紧皱,忙走到门口从门缝里往外看。

    詹烛离忙道:“现在咱们该如何是好?以前我也没料到会发现如此大事,那张平安为何与辟邪教有勾结?”

    吴庸头也不回地说:“还能有什么别的缘故,那张平安本来就是建文余党,混了个官身;辟邪教也是乱党,两相勾连图谋不轨!我们得不计代价把消息告诉胡大人。”

    詹烛离听罢说道:“属下要的就是吴大人这句话,若是您在此前交代清楚,这回我也用不着再冒险与您见面,径直就可以北上京师了。既然如此,吴大人可修书一封,让我送回京师。”

    “稍安勿躁,容我安排周全,以备万无一失。”吴庸忙道。

    如果让詹烛离送信走了、等于断了吴庸的后路,他一介文人很难从张宁的人马眼皮下逃走,会不会被报复?吴庸心里寻思:自己家里还有妻儿老小,一家子都靠自己,而詹烛离光棍一条……自己为他打掩护逃生,是不是有点不值?

    吴庸遂皱眉道:“你去送信,胡大人可能信不过你,还有可能把你……”说罢伸出手掌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詹烛离疑惑道:“胡大人为何要如此?”

    “官场上面的事你不懂,这件事如果能抹干净痕迹,胡大人也不愿意捅破。”吴庸一脸正色道,“张平安以前当官,胡大人也推荐过,此中干系复杂。”

    詹烛离沉吟道:“那唯有吴大人也和我一起回去,才好处理其中关节。只是吴大人不辞而别,会不会马上惊动张平安,派人追上咱们?”他也清楚吴庸这样的文人跑起路来很不利索。

    吴庸点点头:“是这么个理,所以我们得在常德府弄出点动静困住张宁。我有个安排,你拿着我的亲笔信去府衙找知府,告张平安勾结乱党谋逆,让知府找张平安的麻烦,咱们办完了这事再走,也不必马上去京师、可以先找个地方藏起来,知府不敢隐瞒自会帮咱们把事情报上去。”

    詹烛离揉了揉太阳穴:“知府会把此事报上去?”

    吴庸用肯定的语气说道:“谋逆大案,地方官谁敢隐瞒不报?知府吃了豹子胆么,何况张宁在常德府官场并无根基,知府为何要冒险帮他?”

    詹烛离沉吟片刻,微微点了点头。

    吴庸又道:“咱们分头行事,我去买两匹快马在北门外等你,你去送了信就尽快过来找我,咱们一起走。到时张宁被知府找上门,或许还会被兵马看住动弹不得,定然无暇追击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绑得像粽子



    “那不是詹烛离么?!”张宁在客栈的窗户前正好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府衙门口,不禁愕然。

    他安排了那么多事,目的只有一个就是逮住詹烛离。对付吴庸不是困难,但只要詹烛离跑掉了,捉了吴庸也无用;所以张宁才想方设计地收放、给他们空间,引詹烛离出洞。不料这人不知怎地出现在了眼皮底下,老徐的人搞些什么?

    正待想叫桃花仙子去问老徐,老徐没一会儿就上客栈来了。他解释道:“咱们的人一直小心盯梢,吴庸和詹烛离见面的地方应该在染布坊东边那一片,于是我就叫人将几个口子盯住,等着詹烛离出现。不料等到吴庸出来了,却不见詹烛离,他不是从房顶跑了就是钻了哪家的狗洞!刚刚才见到他在衙门门口,咱们来不及捉他,他进衙门去了……我便赶紧上来找东家,这事儿现在怎么办?”

    “詹烛离进衙门作甚……狗急跳墙想揭发我?”张宁踱了几步,又问,“吴庸呢?”

    詹烛离道:“出城了,我让文君跟着,吴庸很好对付,跑不掉。只要东家下令,临时派人快马追上文君,就能将吴庸抓回来。”

    “暂时先不管吴庸,咱们直接下去,到衙门行馆等着。”张宁想了一会儿说道。

    桃花仙子好心提醒:“如果詹烛离向官府告发了大人,您再到衙门旁边的行馆里,不是自投罗网么?”

    “我知道你怕官府。”张宁道,“但我不怕,因为我本来就是官员,而且地方府衙根本没权力制约巡按御史;不然只要有人无凭无据‘诬告’,地方官就要扣押御史?我猜知府等会儿就要来告诉这件事,要与我商量。”

    桃花仙子将信将疑,几个人遂大摇大摆地来到府衙旁边的行馆呆着。

    果然不出所料,不到半个时辰,就有人来问张大人在哪里。接着知府就亲自到行馆来了,张宁装出一副热情的笑脸迎接进来。

    知府是个中年人,仪表礼节的规矩表现得娴熟而自然,官场经验比较丰富的样子。客套寒暄罢,知府便微微侧目看了一眼张宁的随从,张宁意会,便伸手做了个动作,桃花仙子和老徐退出房间。

    这时知府才不紧不慢地问道:“张使君有个随从叫詹烛离的?”

    张宁点点头:“是有这么个人,怎么,他又给知府大人惹了麻烦?此人是我的属下,但绝非我的随从,有点不懂规矩,请知府大人别和他计较;上回在京师,他连杨大人也得罪了……”

    知府听到杨大人这三字,眼皮轻轻一跳。在此之前知府问过师爷,了解到张宁是朝中红人杨士奇的人。

    他便立刻从袖带里拿出一份未扯封的书信来:“那詹烛离这回是给张使君惹了麻烦,他称信封内装着你的罪状,东西递到衙门里可把我给难住了,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后来李幕宾进了两言,才让我变明白了。詹烛离是张使君的人,有什么事儿不归咱们管,还得把东西交给张使君处置才合适。”

    张宁自然不推辞,忙接了信封,拜道:“知府大人这份人情在下没齿难忘。”

    “言重言重,这是应该的。”知府好言道。

    张宁道:“您真是帮了大忙,这东西要是捅上去被杨大人知道了,我又得挨一顿好骂。詹烛离对您说了些什么?”

    知府张了张嘴,又一本正经道:“没说,什么也没说。他不是把事儿写在书信上了,我连信封也没坼,更不知道他意欲何为。这种属下告上官的事,又不是常德府官府该管辖的范围,本官管不着啊!”

    张宁露出一个笑容,问道:“詹烛离在何处?”

    知府道:“我叫人看起来了,他是张使君的人,自然要交给您处置。”

    于是张宁便直接叫知府把人交给自己。一行人进了衙门,詹烛离见到张宁的一瞬间,脸都变黑了,转头盯住知府,情绪激动之下口齿不清:“你……你这昏官,欲与乱党同流合污?”

    知府拉下脸,好像在说:本官不与同僚们同流合污,难道要自绝于同僚一枝独秀?

    张宁喝道:“不懂规矩的小人,竟敢辱骂一府长官,来人,给我掌嘴!”

    桃花仙子走上前去,二话不说一掌打在詹烛离的颈窝,将他一招打晕过去。张宁见状心下直夸桃花仙子是个机灵人,这下晕了不会乱说话了,而且方便抓走。

    张宁下令派一辆毡车到衙门里来,将昏迷的詹烛离抬上马车,赶车刚出衙门,他便立刻和老徐等人一起将詹烛离给五花大绑、堵了嘴。然后派桃花仙子出城,快马去追徐文君,让她们将吴庸一起逮住。

    吩咐停当,老徐看着被绑得像粽子的詹烛离问道:“东家要怎么处置他?”

    怎么处置?张宁的脑海中闪出一个词来:杀人灭口。

    他在对吴庸等二人动手的过程中,就已经考虑到了这样的结果。想方设计把人抓住,就是为了避免他们把消息捅到京师;为了消除这种后果,除了灭口还能怎么办?

    可是事到临头,他却不禁彷徨。毕竟这回杀人和杀桃花山庄的彭天恒完全不同。彭天恒是朝廷通缉的要犯,杀他不会受到律法的制裁;而吴庸和詹烛离是有合法身份的人,杀他们就是犯罪,是人命大罪,只要追究是要偿命的。彭天恒不是什么好人、作恶多端,本来就该死;吴庸和詹烛离却没什么大恶,大不了贪点钱为朝廷办了些不光彩的事,可本身不是无恶不作的恶人。两厢对比,完全不同。

    张宁杀过人,当时除了心情紧张手法生疏之外,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刺激。可是这次还没开杀,就紧张起来……其实怒而杀人最简单,杀人不是那么难办的事,难以下手的主要原因只是担心后果。正常的人,一旦手上犯了人命案很难安心,因为不知道哪天会事发,被清算;人命关天,很难说算了就算了。

    当然也有犯人命案没有被制裁的人,同时也有躲藏了很多年有一天运气不好被清算的;更多的是,提心吊胆地活着,听到警车的警报心里都会怕得发抖。

    “人不要带回沅水茶园。”张宁沉声说道,并没有直接回答徐光诌的问题。

    他的思绪虽然乱,却还能有条不紊地布置事情,心里盘算着眼下应该尽量消除痕迹,丝毫没有慌手慌脚的表现。忽然之间,他觉得自己是不是本来就很冷血,虽然两世都做着善良的普通人。

    徐光诌又问:“那我们现在赶车去哪里?”

    张宁想了想道:“出城。叫马夫先回去,我来赶车,你看好詹烛离,别让他出状况。”

    就在这时,马车停了下来。前面的马夫敲了敲木板,说道:“大人,茶园里派人来了。”过了一会儿外面又有人说话,一番言语后,张宁弄清楚了状况。方泠派人来找张宁,说有事要见,让他先回去一趟。

    他心里琢磨,对于整个事情,方泠和桃花仙子都是知情者。既然方泠知道自己在办要紧的事,这时候还派人来,说明她那里也不是小事。

    张宁便对徐光诌说:“还是先让马夫赶车出城,出去后将马夫打发了,你看好人,如果出了什么事,你就……算了,不会出什么事,常德府现在没人和咱们作对。”

    说罢他和来的人一起回沅水茶园,径直回园子后院的别院见方泠。

    只见方泠的房里还有一个戴着帏帽的妇人,在屋子里还戴宽帽子,应该是不想让别人看见她的脸。张宁看了一眼那妇人,方泠便说:“总坛派来的信使。”

    信使遂弯腰作礼:“见过张大人,属下奉教主之命,专程送书信而来。因是教主亲笔书信,属下只能亲自交到张大人手里,以图万无一失。”

    张宁接了书信,见漆封未开,便拿了小刀开封,拿出书信来。信使见状也不多话,退出去等候。

    一行行隽秀的好看字体映入眼帘,可是张宁此时心情沉重,对于一直想看的东西也高兴不起来。他快速地浏览了一遍,字是汉字都认识,可内容竟然看不太明白,遂转头对方泠说道:“辟邪教有暗语?”

    方泠点点头:“我和桃花仙子都能解。既然是暗语写成的信,可否赐我一阅?”

    张宁遂大方地递了过去,方泠取来纸笔,重新在纸上写起字来。张宁只好看方泠的字,对照暗语内容。

    本来他的心情就沉重和忧虑,看完信件之后更是心情复杂。姚姬在信中说了接待建文帝那天发生的事,太子文奎应是被马皇后教唆,使苦肉计自己中毒,然后栽赃到姚姬的身上,导致建文帝怒而离去。后果可能会对姚姬十分不利,建文帝回去后,或许会下令收回教主之权,将她隔离辟邪教关起来。

    这时张宁心里除了担忧,竟然产生了一丝高兴:既然发生了那件事,姚姬当天就不可能去侍寝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仗义



    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木窗照射进来,将张宁那雪白颜色的内衬衣领上的一条淡淡污迹暴露;昨晚他在客栈里歇的,一天没换内衬,白色衣领稍微有点脏就会非常明显。其实平时这样的穿着有点装比,因为明代没有洗衣机,天天换洗内衣其实是一件很麻烦的事,幸好以他目前的身份地位有奴婢侍候着,装不装比就是他的自由了;如果没有这种条件,他这样的习惯肯定要被人说闲话。正所谓一切抽象的品味都是以现实条件为基础的,若没钱没地位很多东西就是个狗屁,还不如俗点,自然。

    他在屋子里坐了一会儿,一脸淡定地想着事儿,同样有装酷的嫌疑,只不过他自己没发觉。

    “我得尽快去辟邪教总坛。”张宁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

    纷繁的思绪中,他恍若回到了从前某一个时间点,面对的是一道比较麻烦的数学题。其实此时的状况和数学题真有几分共同点,每一个步骤并不难,只是步骤比较多就显得有点复杂;另外需要一个切入点,需要创造性的思维找准关键……当然如果只是一道数学题就好了,便不用考虑人命。

    他此时心里琢磨着,既然马皇后用那种不择手段的仿佛陷害姚姬,那么她有机会时还不得尽力将姚姬往死里整?建文帝如果撤掉姚姬的权力,将她隔离辟邪教众,到时候对于马皇后来说不就是个板上切肉的机会?

    这时一旁的方泠问道:“张大人要去辟邪教,绑出城的詹烛离和在逃的吴庸如何处置?”

    “已经派桃花仙子去追文君和吴庸了。”张宁道,“我得先出城处理此事,然后再赶去辟邪教,方姑娘一会儿让信使暂留在茶园,等我回来后,让信使带我去辟邪教。”

    方泠不禁轻轻问:“你要杀掉他们?”

    张宁沉默了片刻,点点头,立刻站了起来,说道:“我现在出城。”

    一时间方泠突然觉得张宁仿佛变得渐渐陌生。她了解张宁的底细,本来只是个二十年埋头苦读的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沉迷典籍被洗脑得心底善良;接着他在扬州做采访使时生擒了郑洽、杀了彭天恒,让方泠对他的影响有些改观,觉得他不是一个书呆子;但这次要杀人灭口,就算方泠是站在朝廷对立面的,她也懂得黑白对错,于是忽然觉得张宁隐隐变得疯狂起来。

    张宁离开了沅水茶园,他已经决定杀人灭口,亲自处理,是要亲眼看见尸体以图万无一失。

    出城见到徐光诌,马车停靠在道路一旁,马夫不见了,徐光诌正在车厢里。张宁上了毡车,见詹烛离已经从昏迷中醒过来,一张骨骼宽大的枯脸上的眼睛此时仿佛格外明亮,大约是因为嘴被堵着说不了话、只能用眼神交流,所以眼睛瞪得很大。

    “马夫走了?”张宁随口问了一句,无需等回答又说,“现在参与这边事的人,只有四个,除了咱们俩,还有追赶吴庸的徐文君和桃花仙子,不要被第五个人知道了。”

    老徐从容道:“东家放心,在扬州答应追随东家那时,我已经考虑过这些问题了。”

    张宁听罢心里一宽,带着几分赞许地点点头,说道:“咱们现在沿路一面东北方向走,一面等着文君的消息。”

    于是老徐到前面去赶车,张宁在车厢内看着詹烛离。詹烛离被五花八绑动弹不得,恐怕是没有挣脱的可能。

    及至旁晚,果然见到返回的徐文君,她说吴庸已经抓住了,一行人遂合为一路,继续往北走。路过一个市集,张宁又叫人去买了锄头和铲子等工具丢到马车上。

    老徐、文君见状都沉默不语,估计在猜测这些工具的用处。张宁本来想着用柴禾焚烧尸体最干净,但是意识到一个问题,要火化两具尸体可能需要好几百斤柴才可以,柴禾哪里来?上山现砍的话需要劳动力和时间,一行两个女人一个老头、张宁自己又是个文官,去砍几百柴有点困难;去购买的话又会多出目击者和线索。而且到时候大火冲天,很容易吸引周围人的注意。所以他决定放弃这种毁尸灭迹的办法。

    桃花仙子带路,老徐赶着车进了路边的一个树林,只见徐文君拿着短剑正站在一棵树旁边,吴庸被绑在那棵树上,两匹马的缰绳也拴在附近。

    张宁下令将吴庸从树上解下来重新捆绑在马背上。他们将马车暂时弃在树林里,带着马匹驼人,沿着树林往山里走尽量远离驿道。

    走了一两个时辰,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众人都没吃晚饭,折腾了半天早已是饥肠辘辘,走到一间土地庙旁时,张宁见附近都没有灯光,山林之处人烟稀少的样子,遂叫大伙停了下来。

    徐文君在土地庙里升了堆火取暖,张宁便叫人把两个俘虏托进了土地庙。几个人都很沉默,桃花仙子神色镇定,也没说话估计不知道说什么好。桃花仙子在武装贩运私盐的过程中与官府及同行产生矛盾,难免没有做过人命案,她的表情给了张宁鼓励,或许杀人不过如此?

    于是张宁便说道:“就在这里把他们勒死,免得出血,然后在山上找个僻静的地方挖坑埋了吧。”

    这句话让吴庸和詹烛离都挣扎了一阵,只见吴庸瞪圆双目不住地摇头,嘴里“呜呜”地想说什么。张宁心道:和吴庸也有几年交情,现在他要死了,不给机会说两句遗言,没必要让他憋着一肚子话进坟墓。

    张宁便下令道:“把他们嘴里的东西拿掉吧,这荒郊野岭的,嚷嚷也没用。”

    詹烛离嘴里的布团被拔掉后,立刻说道:“要被斩首示众的罪犯临死还有顿好的吃,连口酒也没?”

    张宁愕然,无奈道:“没想起这茬,要不之前在集市上买东西,顺便给你买壶酒。”

    这时吴庸刚能说话,呼吸了一大口气,就急忙说道:“张平安,你杀了咱们以为就没事了?咱们两个人同时出事,你当胡大人是三岁孩子那么好蒙!这事儿迟早要与你算账……不如咱们好说好商量,何必要弄到这般田地?只要你放了我,我指天发誓,绝不说出那事来。”

    张宁不言语,心道如果凡事都有得商量,那整个人类历史怎么会活生生变成一部战争史?他想了想,没有正面回答,只问道:“既然咱们说上话了,我倒是有一事不解。为何会是詹烛离去衙门告发,而潜出城的人是吴先生?如果詹烛离没有自投罗网、自己走掉,我们追起来恐怕比追吴先生难多了。”

    不等吴庸回答,詹烛离就说:“吴大人说常德知府一定会将告发之事禀报上去,不敢隐瞒;而且咱们没有真凭实据,如果是我进京告发、不懂在官僚中周旋,可能会弄巧成拙。所以让吴大人进京,我到常德官府求助……哪料这常德府如此黑,知府二话不说就把我抓了,还将书信和信件交给了你,这……”

    “确实是坑爹。”张宁脱口道,转头看向吴庸,“吴先生还有什么好说的,你把老詹坑死了。别说你料不到这个结果,那常德知府会听别人家一个随从的话,莫名其妙地在官场竖敌?”

    詹烛离顿时怒目看向吴庸,骂道:“狗日的,你也太不仗义了!詹某人跟了你多年,没有二心罢?你倒好,事到临头就把老子往火坑里推,没事整自己人?”

    吴庸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无言以对,顿了一会儿才说道:“张大人,您给一条活路,若是我把密事告发,就天雷轰顶不得好死。”

    就在这时,忽然庙外一阵闪亮,天空中“隆隆”闷响,好像要下雨了。张宁回头仰望门外的天空,转回来时,只见吴庸脸上的表情十分尴尬。

    吴庸忙道:“南方的春季多雨,估计正巧天气要变,老天没别的意思……”

    张宁点头道:“定是如此,如果老天那么灵验,盗跖以来十恶不赦的坏蛋怎么没见天谴?”他沉默了一阵,说道:“所以你就算违誓,诅咒会不会灵验也说不好。还有什么话要说,时辰差不多了。”

    吴庸脸色苍白,忽然掉下泪来:“我家里还有妻儿老小,高堂需要赡养,儿女还没长大,我不想死。”说罢挣扎着想跪下来,可是手脚被绑最后趴在了地上,啃了一嘴的灰尘,胡须都仿佛变花白了,“张大人,看在咱们的交情份上、和吴家妻儿老小的份上,给条活路吧……”

    这时詹烛离在一旁冷冷说道:“今日我才见到吴大人那点出息,哀求有甚用?要是你遇到这事儿,你能把人放了,自己找死?哎……只是可惜没酒。”

    吴庸骂道:“你不说话,能变成哑巴?!”

    不料詹烛离还是条视死如归的汉子,张宁便说:“回去后我弄一整坛酒敬你,你在地下喝个痛快。二位,安心上路罢。”


第一百四十七章 无法心安



    树林里除了近处的一团火光,四周黑漆漆一片,张宁不住向周围张望,好像觉得在黑暗中有许多眼睛在盯着自己。地上软软地躺着两具刚从土地庙里弄过来的尸体,四肢还是软的,但已经没有呼吸了。忙活了半天,汗水在背心冷却下来,此时他只觉得冰凉一片。

    张宁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思维几乎都停止了。原本以为杀了人会非常害怕,可现在几乎没有任何感觉,连担忧之后的事都顾不上。不过心情还是很紧张的,他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抖动,没法稳定下来。他拿了一把铲子丢过去,“挖吧,就在这儿挖个坑,把他们埋一块儿。”

    携带过来的工具只有两把铲子,老徐拿起铲子就开始挖土,张宁拿着另外一把。一旁的徐文君忙道:“东家,我来。”

    张宁好像根本没听见,或许听见了没反应过来,埋头只顾铲土。

    也不知过了多久,等他筋疲力尽坐到地上时,意识才一点点地回来,燥热被汗打湿的身体、脸上感觉到春夜冰凉的空气,一冷一热。他见面前已经挖成了一个人高的深坑,心里清楚接下来应该干的是把尸体推下去,把土盖上。但是他起身拉了一下吴庸的尸体竟没拉动,四肢都酸得使不上力气了,然后桃花仙子等人帮忙把尸体推了下去。

    詹烛离面朝下趴在坑里,张宁正想说把他翻转过来,可马上吴庸的尸体就被推下去仰躺在詹烛离的背上叠着,张宁见状便作罢不说了。

    吴庸那无神的眼睛仍然盯着天空,死不瞑目的样子。张宁忽然想起他临时前许多废话中的一句:胡大人迟早要与你算账。于是焦虑与恐慌的情绪渐渐弥漫到了全身。

    在做下这桩命案之前,张宁已经慎重考虑过许多遍,现在人都死了,自然没什么好懊悔的……但无法阻挡一种不安。不久前在客栈的晚上,他还给桃花仙子说过一句话:不安是因为做了内疚的事。大约便是这个原因。

    四个人办完事,拿杂草荆棘遮掩住盖好的新土,又小心处理留下的痕迹,这才离开。这个时代很难鉴别指纹,除非是血纹,消灭痕迹其实不用太细。

    他们把马匹和马车赶上驿道,张宁上了马车,发现自己的身上全是土非常脏,拿手抹了一把脸也全是土。老徐终于打破了沉默,说道:“东家,现在进不了城,咱们得找个地方等天亮才行。”

    张宁道:“你和文君留下等天亮后回沅水茶水;我和桃花仙子得去办另外一件事,到时我会派人递信回来,你们帮着做善后之事。”

    老徐隐隐知道一些张宁与辟邪教勾结的事,但没有多问,很懂规矩地应了一句。

    到了常德城附近,马车便留给了老徐和文君,张宁与桃花仙子骑马分道向西行。

    及至天明,平坦的路已经变成了崎岖山路,张宁和桃花仙子骑的蜀马也走得慢了,二人都是疲惫不堪。桃花仙子却轻松地问道:“张大人现在是不是也无法心安了?”

    张宁强辩道:“只是迫不得已,我不杀吴庸,不出半个月肯定有锦衣卫来缉拿我回京,直接进诏狱了,连个准备都没有。”

    走了半天山路,他们两个人中午时分才到达辟邪教总坛的位置,来到后山入口,在辟邪教徒的帮助下进了山里。照样爬那座山间的陡峭路,张宁此时蓬头垢面仿佛一个苦行僧。天上云密不见阳光,也没有下雨,中午了山间仍然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这个地方十分宁静,连瀑布的水流声也没有丝毫喧嚣之感。

    好不容易爬上山,张宁进院子时已是筋疲力竭,不管姚姬的惊讶神色,他直接在木地板上躺了下来,看着天花板长长呼了一口气。

    姚姬忙问:“你怎么弄成了这样?”

    张宁转过脑袋说道:“折腾了一天一夜,杀了两个人,昨晚半夜到现在又赶路,上山的那段山路又陡,我现在骨头好像都要散了。”

    “你把吴庸那两个人杀了?”姚姬道。

    张宁道:“不灭口还能怎么办?”

    姚姬垂首不语,在他的面前蹲下身来,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精致的手帕轻轻擦他的额头。张宁忙道:“擦了也无用,给您弄脏了。”姚姬便道:“那你赶紧去沐浴换身衣服再说……你身上这么脏,去后院的温泉池里洗,那是活水。”

    张宁听罢遂爬了起来,身心疲惫也不想多说话,去了后面的温泉池里洗澡,帮他拿换洗衣服的人正是姚姬的近侍小月。他脱光衣服跳进水池里,温暖的泉水弥漫全身,没一会儿一股子困意就袭上心头。但情知不能在这里睡,便强忍着困意从头到脚清洗一遍,很快就上来穿衣。那小月见张宁赤身露体涨红了一张脸,犹豫也许久才上来侍候他穿衣。

    接着被带到了书房,可能姚姬有一些急于知道的话要问他。张宁便在案前找了把椅子坐下等着,几乎刚坐下来就睡着了。

    没一会儿姚姬就进了书房,却见张宁歪在椅子上打起了轻轻的鼾声,忙对小月摇摇头示意不要吵醒他,转身拿了一张毯子给他盖在身上。

    姚姬遂在张宁的对面坐下,看了一会儿窗外的水雾,又转头看他的脸,轻轻叹了一口气,一丝愁绪渐渐爬上了她美丽的眉梢。

    容不得她不愁,以姚姬的心智很容易就能明白张宁的处境。正道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这边得罪了建文君;张宁那边又莫名其妙死了两个公家的人,恐怕朝廷里的人不会善罢甘休。

    ……朦朦胧胧中,张宁感觉自己身处一片黑暗的树林中,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个地方、怎么来的。忽然地面上伸出一只惨白的手来,那只手还在颤动,接着一头乱蓬蓬的长头发从地面爬了出来,他顿时冷汗直流,想跑却不知怎地脚下像被粘住了一样。那个人慢慢地抬起头来,乱发露出一双很亮却无神的眼睛。

    我的酒呢?一个干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张宁心里一个急,想喊又喊不出来。就在这时,忽然醒了过来,睁开眼睛只见一张精致细腻的绝美女人正在眼前,随即鼻子里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

    带着忧郁眼神看着他的人是姚姬,她正拿着丝巾轻轻给他擦拭额头,见他睁开眼睛,便柔声问道:“做噩梦了?”

    张宁瞪圆了眼睛呆了一会儿,身体动了动发现四肢酸痛,片刻后他摇摇头:“太困睡着了,这椅子上睡得不舒服。”

    站着的姚姬忽然伸出双臂抱住他的头,让他靠在自己的小腹处。张宁顿时直觉嗡地一声,脸上清晰地感觉到了她那柔软的腰、隔着衣服的肌肤和骨骼的触觉。

    只听得姚姬幽幽地说道:“是我做得不好,真不该让你来见皇上的。”

    张宁好一会才回过神来,明白她说了些什么,心道:建文帝提出相见,她还能拒绝?此事不能怪姚姬,只怪上面选错了见面的地方,如果不是在辟邪教,临时选一个地方,谁能那么巧就撞见了?

    姚姬没听见张宁的回答,从那种担忧的情绪中恢复时,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感觉张宁的脸紧紧贴着自己的腰,后腰一热、一只热乎乎的手放在了那里。

    她忙后退了一步挣脱出来,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一会儿小月送吃的东西进来了,咱们好好坐着说话罢。”

    张宁这才发现屋子里的亮光是蜡烛的火光,窗外已是漆黑一片。姚姬挣脱开,又说了那句话,她一定感觉到了自己的不良动作……张宁想到这里脸上微微一热感觉有点尴尬,刚才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把手伸过去的。

    “现在我们该如何是好……”姚姬又叹了一口气。

    张宁也觉得事情变得一团糟,那种熟悉的无力和无奈之感渐渐涌上心头,任你有天大的志向也无济于事。不过他此时的心神已恢复,情知两个人一块儿唉声叹气毫无作用,反而会增加压抑气氛。

    他便没说话,等着吃的东西送上来了,二话不说便狼吞虎咽,只是吃进去的食物是什么滋味完全没尝出来。等吃完了抬头时,只见姚姬正看着自己,她的脸色仿佛没刚才那般苍白了,或许是自己狼吞虎咽的动作感染了她……这个时候他的胃口居然还那么好。

    不知不觉中一种大男子主义般的心态涌上了张宁的心头,他放下筷子便镇定地说道:“眼下的事儿,首先我要写信给沅水茶园的属下交待善后,在卷宗上做手脚给吴庸的死编造一个合理缘由;然后拖一段时间再上呈京师,可以说是禀奏文章在路上耽误了时日。而建文君那边不必过于担忧,先等消息,我觉得上面很有可能不会动您。”

    姚姬微微有些诧异道:“建文君认为我欲毒杀太子,他能如此罢了,如何对马皇后说?”

    张宁道:“除非大事都是马皇后在操纵,否则皇上自会想明白利害关系的。”


第一百四十八章 奇怪的梦



    张宁连夜要了一大坛酒,走到崖边,对着黑的夜空说道:“答应了给你补上的一坛好酒。”说罢揭开盖子,抱在怀里慢慢倒在地上。

    他一向不信鬼神,但做完这件事后心里好像好过了一点。转身时只见姚姬正在院门口看着自己。那小巧的古典院子前,昏暗的灯光中荡漾着几片白花瓣,晚上也不知是什么树上飘来的,只是在这样的夜色中,姚姬的裙袂在微风中轻轻飘起,窈窕的身影一时间显得额外凄美。

    ……张宁在辟邪教总坛呆着一面等建文帝那边的消息,一面以密信的形式指使沅水茶园的老徐做一些手脚:在记录日常事务的卷宗上、写下近期派遣吴庸和詹烛离到永顺司参与暗访的事由,编造他们意外身亡的细节。

    等到建文帝传消息过来时,姚姬感到很意外,确如张宁所料,上面下达的密文中言太子中毒的缘由未能查证、要她继续主持辟邪教内事。

    姚姬读罢密信,递给了在书案前正写文章的张宁,让他看一遍,然后不禁问道:“前几天你预料到了这个结果,是怎么猜到的?”

    张宁搁下毛笔,想了想理清头绪,不慌不忙地说道:“当时我认为上面不会动你,原因有三个,首先皇上一时不能确定太子中毒的缘由;其次辟邪教是建文党羽中较大的一股势力,而你在教内多年人脉很广,如果撤换教主容易造成清洗内部而伤筋动骨,一时也难以找到合适的代替人选;最重要的是,我杀了吴庸等人的消息别人不知道,官员的身份对他们很有用,皇上目前还想拉拢我,如果将你关起来很可能会被马皇后暗算,不利于收拢人心。以建文党羽的处境,经不起多少折腾的。”

    姚姬听罢微微点头,又叹息道:“不曾料你们父子刚刚相认,就成了这样。”

    张宁不以为然,笑道:“殊不闻皇帝爱长子、百姓喜幺儿?太子长兄与皇上二十多年朝夕相处,又是皇后所生,更得皇上爱护本是情理之中。”

    姚姬见他还笑得出来,细细的眉毛轻轻一挑,目光看了一眼张宁面前没写完的奏章,又问:“你打算如何向朝廷交代此事?宣德帝或左右文武大臣定会对你产生猜疑,如果派人查到蛛丝马迹,你的官还能当下去?”

    张宁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缓缓说道:“自从去年秋在这里与你相认,我就觉得一切都变了。我很想让你离开这个地方,让你过上好日子,可是当我一遍遍地思考该怎么做时,却非常迷茫……有时候我在想,如果能看到你发自内心的笑容,那死也无憾了……”

    “你不要这样说。”姚姬忙打断他的话,脸色微微一红,“也不要这样想。”

    书房的窗外又有几片花瓣从高处转悠着缓缓飘落,姚姬看了片刻,又自言自语般地喃呢道,“春天过得很快,转眼晚春到来、百花老去。”说罢也许她发现自己走神,神情一变,正色道:“你不要对这些奇怪的话,对长辈说话要有应该的尊敬。”

    “是。”张宁愣了片刻,继续说道,“去年到现在大部分时候,我几乎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不过最近发生的事,让我醒悟过来,只有一条路可走:起兵。”

    “什么?”姚姬吃惊地看着他,“你疯了?!现在起兵有胜算可言么,就是这些年建文君的部众心有万般怨愤,也没有人欲贸然起事,你的实力和威望比得上你父皇?”

    虽然姚姬马上就否定了他,但张宁此时已经被自己的激情给感染了,不必再徘徊不必再苦闷,他坐正了身体目光火热地说:“皇上默默屈居偏远之地二十余年无所作为,不是缺实力和威望,也不是因为当今朝廷太强大,是他缺乏了斗志与奋进的激情!我觉得只要敢去做,一切都有可能!”

    姚姬神情复杂地看着他无言以对。

    张宁握紧拳头在桌案上磨蹭了两下,低头平息住内心的起伏,语气安静下来:“刚才我说得有些激动了,但并非一时兴起,您要相信我。”

    姚姬看着他:“男儿正当有志气,我不是想泼你的冷水,可是你太年轻了,有些事明显能看到结局你却不明白,我怎能看着你顾头不顾尾?”

    他张了张嘴,不知如何说服姚姬。这时姚姬站了起来:“你且先办眼前的事,在这里写好奏章,我回房去了。等你清醒一些了后再来见我。”

    张宁想起姚姬刚才斥责自己不够尊敬长辈,这时便起身作礼道:“恭送母亲。”

    辟邪教总坛这个地方与世隔绝,十分清静,着实能让人更多地思考问题。但想得太多也不是好事,当晚张宁就失眠了,各种念头纷纷扰扰地冒出来。

    吴庸之死,无论理由编造得多么合理,照样会有蹊跷,宣德帝在无法确定实情之下,也许不会杀张宁,但至少不能再让他握着实权远离京师。一个闲职或者罢官留一条活路?官场上他仿佛看到了张鹤甚至杨四海等人讥笑的表情,家乡他仿佛听到了四邻的流言……然后有一天姚姬就莫名其妙地失去音讯,或许被关起来了、或许死在了某次阴谋下,生死未卜渺无音信……

    而张宁将带着血案的提心吊胆和对姚姬的哀叹苟且活着,仿佛这副身体的生父建文帝一样,在不甘与悔恨中早早地老去。

    不知什么时候才昏昏沉沉睡着的,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时间忽然快了起来,他在一面镜子前惊讶而恐慌地发现自己的头发逐渐变白、皮肤逐渐生出皱纹、背也慢慢弓了起来;然后不知怎地,又看到了无尽的黑暗,星系在广袤的空中飞舞;接着看到无人烟的地表上一些原始的生物在活动……自己好像存在在某个地方,又好像不存在。意识里记得地球生命诞生之前,宇宙已经经过了数十亿年的变化,那几十亿年的漫长时光,自己在何处;而老去变为尘埃后的无尽时间,自己又在哪里……

    醒来时,忽然见着人工制作的床和家具,猛地松了一口气。只见门外明媚的阳光,片刻后他醒悟过来,太阳正在西边,一觉睡到下午了?

    没一会儿姚姬的近侍小月就走到门口,用奇怪的目光看着他愣了好一会儿,接着忙屈膝作礼:“公子醒了?教主吩咐等你睡醒后,叫你到教主的房里面见。”

    “我马上过去。”张宁坐起来穿衣服,见小月要来侍候,便又说道,“你去帮我打水来洗漱,等下给我把头发梳成发髻。”

    忙碌着收拾停当,张宁便赶着去上房见姚姬。

    不料刚进屋见礼,本来安静坐着的姚姬顿时站了起来,瞪着眼睛看着他:“平安,你……你的头发怎么白了?”

    张宁听罢纳闷,左右看了看,珠帘外头没有一面镜子,遂不客气地撩开珠帘走进暖阁,在梳妆台的镜子前照,铜镜里的人像比较模糊,但凑近了看能看清楚,果然发际不知怎地有几缕白发。他顿时心道:还在梦里?但很快觉得自己很清醒,忙撩开自己的袖子看手臂上的皮肤,和以前一样没什么变化。他便微微松了一口气,不过是几缕白发而已,估计这段时间心绪太烦乱了,没什么要紧的。

    回头见姚姬站在身后,他便镇定地说道:“昨晚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老了,不想还真带出来几缕白发。”

    姚姬忙好言劝道:“你也不必太担心了,一切顺其自然罢,心放平一些。”

    “嗯。”张宁点头应了一句。

    姚姬欲言又止的样子,终于轻轻提醒:“暖阁里是我歇息睡觉的地方,我们到外面说话。”

    张宁走出暖阁,沉默了好一会儿,脑子里仍然想着怎么劝姚姬帮着起兵。其实在明朝已经渐渐进入太平盛世的大局势下,起兵造反难度很大,是不是能成他自己都也没底,但是他的性子就是这样:没想到就算了,一旦认定想做什么事非得做到底不可,有时候毫无道理,就像小时候非要把一兜沉重的红薯背上山。

    不过既然想要起兵,总得拿出点办法来。这个时候造反,大部分良善百姓有活路饿不了肚子,是不会跟着干的;初期只能靠姚姬,因为只有她才能号召一帮没有合法身份的人起来。

    该怎么才能说服她?张宁轻轻咳了一声,说道:“我突然想起在南京听到的一个故事,母亲可有兴趣一听?”

    姚姬的神情放松下来,看着他的目光带着疼爱,故意露出一丝微笑,点点头:“你说来听听。”

    每次见面都说这段时间发生的几乎无解的难事,把张宁的头发都愁白了,姚姬以为他想谈点别的放松心境,一双清澈的美目便温和地注视着他,一副倾听的样子。而且有个让自己乐意的人这样陪着闲聊,说一些轻松的话题,姚姬觉得是一件很好的事。


第一百四十九章 若即若离



    东岛都城京都的正南门名为罗生门,十三世纪之前曾经历过长期的战乱,一个过程简单的故事就发生在那个乱世。一天暴雨,有三个倭人在罗生门避雨,聊起了一件犯罪案件:一个武士和他妻子路过荒山,遭遇了不测,妻子被侮辱、武士惨遭杀害。

    惨案的结果一目了然,过程却朴素迷离。四个人各执一词,凶手、妻子、代替武士亡魂做证的女巫、以及目击者柴夫都各有说法。真相只有一个,但是各人提供证词的目的却各有不同;每个人的叙述中,自己的道德都被美化,就算犯了罪也仿佛应该得到原谅,而其它人的贪婪、放荡、贪生怕死在讲述的过程中暴露无遗……

    张宁逐一说起四个相似却有细微差别的作案过程,无不合情合理。但是故事里的四个角色或好或坏、或让人同情或让人唾弃的结论却大相径庭,一个本来值得同情的无辜者、换了一张嘴叙述就完全不同了,谁也无从判断道德好坏与真相。

    姚姬听得渐渐入戏,时不时若有所思地点头。这种事在宫廷里十分常见,歪曲事实说他人坏话是一种常规的勾心斗角手段,姚姬自然很熟悉……只是在此之前没有人将类似的东西编成一个故事。

    这时张宁轻轻叹道:“常言偏听则暗、兼听则明,但有些事多听几个人描述也不一定能明了,无非各人想掩饰的东西不同而已。无论家事、国事不免如此。正如太子中毒的事,母亲认为马皇后等人会用怎样的版本?”

    听到这里,姚姬恍然明白了张宁讲故事的目的,颦眉沉吟未已。

    张宁趁热打铁劝道:“这次上头来的密信未追究您的罪责,那是因为皇上及诸臣顾忌诸多牵连,特别因儿臣为巡按御史当朝官员、并掌握建文党的很多秘密,于是他们不敢轻动……可是吴庸之死纸包不住火,儿臣在朝里的处境岌岌可危,等到咱们丧失了一切制衡和讨价还价的条件,那时的生死难道只能祈求皇上及马皇后的怜悯?”

    姚姬仍然低头不语,张宁忍不住又说了一句:“常言道,没有远虑必有近忧,现在应是从长计议的时候了,请母亲明鉴。”

    “可是昨日你提到的起兵之事,几无胜算。”她终于抬头、自然而然地端详着张宁的脸,平时她真不好意思这样盯着看他……或是因为隐隐提防着什么,或是心底一直有点无法面对,毕竟“那件”难以启齿的事真实地发生过。

    但并不是因为姚姬讨厌面前的这张脸,其实她觉得张宁的相貌很耐看。虽然这几天他的脸看起来有些憔悴,脸色也因此隐隐暗沉,嘴上浅浅的胡须也仿佛变粗了一些;但端正的面部轮廓和五官是不会变的,年轻平坦而宽宽的额头,两道剑眉颇有英气,明亮的眼睛下挺直的鼻梁让面部很有立体感,嘴唇和下巴在偶尔兴起时扬起将骄傲的心态隐隐展现。这种英俊却不带丝毫纨绔娇气的感觉最符合姚姬的眼光。

    不知怎地,姚姬觉得他在发愁时的认真紧张最是好看,另外还有认真心无旁骛写东西时的眼神……她注视着张宁良久,竟然一时忘记了烦扰,她的脸上轻轻露出一丝微笑来。

    这不能怪她,她在这里封闭得太久,感官都快要麻木了,压抑无聊的心境长期没法排解。而最容易刺激人感官和心情的,恰恰是一些简单肤浅甚至于低级趣味的东西,比如叫人喜欢的外表……与之相比,诸如对尚未发生的未来的忧心等等虽然重要却显得太抽象,一时间姚姬似乎麻木不仁毫无感觉,却被张宁的面目和他低沉有序的语气吸引。

    张宁对于她忽然露出的微笑很纳闷,是因为被说服了赞成起兵?可是用微笑来表达赞成好像不太准确。他猜不透,面露疑惑沉默了一会儿。

    姚姬很快回过神来,随口道:“你说。”

    “说什么?”张宁问道。

    姚姬便道:“你打算怎么起兵?”

    张宁忙欠了欠身,一面琢磨着语言的条理,一面说道:“据我所知,辟邪教有教徒数万?这些人虽然不能全数用得上,但从中挑选出少数人马为根基起事应有把握。完事开头难,只要势力一发展有了根基地盘,建立起统治体系,治下之民就会渐渐认可我们的合法权力,只要战争形势好,兵源就不会枯竭。

    所以我认为前期的难题是治人,而武器装备和军费反是次要;中后期的难题是民心,士人之心与百姓之心……”

    姚姬忍不住打断他的侃侃而谈,轻轻说道:“我虽是妇人不通兵事,但只问你两件事:第一,辟邪教教徒甚众不假,但他们不认为起兵造反有希望,你怎么说服他们为你上战场送命?第二,永乐以来伪朝已经巩固了军政大权,打起建文君旗号就想让官兵投诚不可能,别说两京数十万精锐,就是湖广一省调集军队镇压,你手里既无良将也无精兵,一众从未上过战场也无军械的教徒如何与披甲执锐拥有优势火器的官兵对阵,如何能避免不被立刻消灭?”

    张宁正色道:“母亲这两个问题恰恰是最容易。”

    “哦?”姚姬好奇地做出倾听的样子。

    张宁道:“第一个问题,只要让辟邪教徒相信朝廷会很快清剿他们,特别是那些大大小小的分坛头目,既无合法身份、又无土地产业,可能很多人连一技之长也没有,一旦失去辟邪教是什么处境?第二个问题,官兵的装备恰恰可能不如我们,我能造出更好的兵器。”

    姚姬诧异道:“你以前寒窗读书,后来做文官,你有什么办法得到盔甲和火器?莫非在官场能拉拢到人才,但锻造盔甲人力物力消耗巨大,军费也是难题。”

    张宁一时不知怎么解释,总不能说自己是穿越来的。当然短短年月之内没法弄出工业革命后的东西出来,工业的条件太多;但现在为什么一定要工业?只要比官兵用的那些火门枪先进就够了,做到这一点张宁自觉不是太难。

    他沉吟片刻便道:“我不知如何论述,但我能在起兵之前做出来让母亲相信。”

    姚姬想了一会儿,说道:“你有个舅舅在永顺司地界的山里,管着几个村镇两百余户,那里的人或是建文朝逃难的外户、或是辟邪教徒,有粮有人,我可以先引荐你去找他……娘不是不信你,只是这种大事不能草率。”

    “很好,我准备妥当便过去。”张宁诧异道,“我还有个舅舅?”

    姚姬道:“别人叫他姚和尚,南京之役后,他逃出京师出家躲起来,后来胡瀅清查全国僧道度牒,只好带着一些熟人来辟邪教投奔我这个当姐姐的,在永顺司还俗娶妻生子,却没问他为何不蓄发。后来他就得了个外号叫和尚。你去他那里办事,到底是亲戚更信得过。”

    张宁点点头:“母亲派个人跟我,我先回常德办点,然后好叫人带路过去找那位没见过面的舅舅。”

    姚姬道:“那让秋叶跟你。”

    张宁心里微微寻思,不禁小声说道:“我听说四大护教,秋叶、冬雪是上头派遣的人,母亲却让她跟着我,不知何意?”

    姚姬道:“人是会变的。秋叶是我的人了,让她和你多熟悉,正好有利拉拢……那晚上你胡来的事,她都对我交代了。”

    张宁尴尬,又听姚姬小声笑道:“那么大的人,你也看得上?你身边除了桃花仙子是郑洽的人,那个徐文君没有侍寝?”

    “没。”张宁脸上有些发烫,心道你不也只能在下面的密室里自娱自乐?一时没留神,下意识便向帘子里面看去。姚姬见他的目光,很快明白了什么,脸上顿时变红。她红了脸的模样异常美丽,宛若喝醉了酒的迷离、又仿佛娇羞无限。张宁看得愣在那里,不能自持。

    不料姚姬的神情渐渐冷漠,轻轻说道:“上回秋叶的事就算了,今后你要注意名声,不要在世人中有荒淫的传言。而姚家书香门第,我又是皇室的嫔妃,自应守礼守节,不会让你因我遭人耻笑。”

    忽然有拒之千里的感觉,张宁只好作礼道:“是。”但见姚姬端案上的梨花茶、不再言语,他便知趣地起身告辞。

    回到厢房,张宁从怀里拿出昨日写好的奏章检查了一遍,又重新放回衣袋,因为决定要回常德府一趟,这些东西也无须叫人递送回沅水茶园了,自己带回便可。

    他见门外日已西斜,本来今天醒来就是下午了,启程的时间只好定在明天。遂在案前坐下来,用手肘撑着下巴,在心里梳理将要办的各种琐事。

    到了第二天早上,张宁出发前去向姚姬辞行,不想没见着人,她只派秋叶出来,带了句话叫他路上慢行。若即若离的相处,正值远离之时,张宁心里忽然感觉十分失落。


第一百五十章 武备



    张宁回到常德府后决定了解官兵武备情况,在南京时就见过明朝水军装备的枪炮刀箭,但只是远远地看了个大概模样;而现在有了深入了解的机会,作为巡按御史、巡察地方军政,完全有理由要求过问地方的军事训练、武器管理等内容的。

    明朝军事从中央到地方的分权体系,张宁当官那么久了是知道的:五军都督府下属省级的都指挥使司;省级之下的府、县二级行政组织,府设卫有军力五六千、县设所一般有几百人建制,但平时在种地,每年省里的都指挥使司在农闲时派人组织训练。

    以上的军事机构的文武官员都没有调兵权,士兵半农半军,户籍为军籍世代相传永无出路。调兵权在兵部手里,如有战事,兵部才有权派遣任命一个总兵官到地方上调集兵马。平时组织训练的武将没有兵权,有兵权的是兵部的人又不熟悉当地人员,所谓“将不专兵,兵不私将”,将兵权分割,有利于防止军阀割据。

    明朝这种“垛集军”实际就是自唐以来的府兵制度,明初洪武时问题不大;及至永乐年间,因永乐帝本身就是一个杰出的军事家,府兵战斗力依然强势。但从洪熙到宣德这会儿,虽然局面还没有失去控制,但府兵制度的积弊已经逐渐暴露出来,加上永乐后期的巨额军费,朝廷已定策北方防线以进攻转入防守,暴露了明军战斗力逐渐下降的趋势。

    在宣德登基第一个月,太子少保杨士奇也上奏提醒过这种情况:流徙未归,疮痍未复,远近犹有艰食之民;大营及五军将士马多瘦损;军校艰难仅能自给;士卒生计难以维持……

    张宁在国家机器内任职了一段时间,宏观上的情况能从纸上了解,只是不知下面的详情而已。

    他不认识常德府的卫指挥使,只有先造访常德知府赵鸣,然后通过引荐与卫所联系。在大明朝虽然文武不和,但文官的社会地位和权柄明显比武官高,很多事情上会有“文官节制武将”的情况,地方武将对于京里来的文官照样不敢得罪,话语权在文人手里毫无办法。

    常德卫指挥使姓罗,名克敌,是个大肚中年汉,张宁跟着知府去见面时,倒没看出罗指挥使和知府有什么不和,想来知府还算个会做人的官……有的地方文武两边矛盾很深,朝里的奏章还有描述武将被欺负不过了带兵把地方官挟持的事,当然最后的处理结果武将肯定是要吃亏的。

    张宁见罗克敌姿态很低客客气气的样子,反倒有些不太习惯。想起前世,如果是某军区的军官那种牛逼,在地方政府上谁敢管、有谁权管?

    不料在明朝见到的军官却装得和孙子似的。大约是因为五代十国武人当权把世人都整怕了,宋以来士庶一起打压武人,才形成了如今的局面,宋明都没有枪杆子里出政权这一说……虽然朱棣用行动证明了这一点。

    张宁提出先去看军械库,于是在知府及一众官吏的亲自陪同下去府前街西头。到了军仗库的院子前时,罗克敌竟不能下马,两个随从扶着才好不容易下来。张宁不禁问道:“罗将军几年没有上阵了?”

    罗克敌脸色有些尴尬,小声说道:“不瞒您说,我从来就没打过仗。张大人有所不知,现在咱们内地的卫所主要任务是交粮、其次才是交兵,前些年南北两面用兵,主要有京营数十万,用不着咱们。朝廷在南方打交趾,年年派人督促交粮,大伙儿哪敢误了农事?”

    “你们不事武备,如若有人在地方上作乱,卫所如何守土?”张宁问道。

    罗克敌道:“通常出点事,知府大人调集负责缉拿盗匪的兵马司去就办妥了,用不着卫所……张大人的意思,咱们湖广要用兵?上回我好像听到知府大人说要对付什么教?”

    张宁看了一眼知府,不动声色道:“朝廷里的人,我不方便透露。”

    知府听他扯出自己来,拉下脸来,语重心长地说:“罗将军身为武将,不事操练武备,倒说得理所当然,您如此说话叫张大人回去怎么对朝中诸公交差,难道要张大人替你掩饰失职?”

    “是是。”罗克敌额头上冒出两根黑线,寻思了片刻忙道,“咱们常德所不仅如期交付军粮,每有省里都指挥使司派人来操练将士,咱们无不履行……”当然派了几回来操练就不知道了,罗克敌顿了顿又道,“军械库内的甲胄刀枪也定期使人修理养护,不敢懈怠。”

    张宁一本正经地作倾听装不住点头,好像废话很有意思一般。他一边听一边打量罗克敌身上的甲胄,估计是穿着做样子的,不过看上去确实是货真价实的锁子甲,明军的护甲大抵就是这样的水准,听说这种锁子甲对于箭矢防御很高。

    罗克敌头上戴的铁盔却是很有意思,和北京城防上见到的兜帽不同,叫什么名张宁不太清楚,样子很像二战时英军的钢盔,不过多了个插红缨的冒顶,帽檐很宽,可能适合南方气候的缘故,还能遮遮太阳和雨水?

    张宁被带引着瞧了一阵库中的兵器,多是长枪长矛各式刀剑弓弩,便问道:“常德可有火器?”

    罗克敌想了一会儿,恍然道:“有!永乐那会儿朝廷里赏的。”

    张宁便要去看看。这时他才想起在京师时读过的明朝律法中的一些条款,好像地方政府无权制造火器,只有中央兵仗、军器二局可以奉命制造,火器属于高度管制的兵器。

    果然库房里只有几件火器,估计就是象征性的东西。张宁可以猜测,除了两京武备和执行大型作战任务的那些军队,地方上仍然是以冷兵器为主。

    “这一件……嘶,好像叫火箭。”罗克敌指着一件东西说道。不料知府见识还广一些,纠正道:“一窝蜂,内设多发火箭,点燃后声大如雷,传音数十里,能恐吓敌兵及战马。不过精准太低,杀伤有限,只好一窝蜂射出去碰运气,中几枝算几枝。”

    张宁赞道:“知府大人好见识。”

    知府赵鸣听罢笑了笑,受了鼓舞便又指着另一件火炮说道:“盏口将军,用木架支撑点燃引线发射,多用于船上水战和城防。不知张大人注意没有,咱们常德四城上就各架有数门这样的盏口将军。本官代天子牧一府之地,尽守土之责,自不敢疏忽懈怠。”

    “罗将军”的表现和知府赵鸣的对比,让张宁愕然无语,敢情打仗守土都成了文官的事了?

    知府微微露出一些得意之色,又一一介绍几样中小型的火铳,称之为铜火铳、手铳等名。张宁观察其构造,再次确定明军火器仍然停留在火门枪的阶段。这些小火铳模样不同,但构造大同小异,主要有两个结构:前膛细长,用于装填弹丸,材料粗糙故用铁箍加固;后面有球形的隆起的部分是装填火药的,侧壁有火门,用于引出引线点燃。

    张宁逐一揣摩,很快有了个发现,这些火铳配备有一种木送子的东西,猜测作用是放置在弹丸和火药之间用于增加气密性的。这种火枪气密性太低,有了木送子应该可以增加射程。

    不出半天工夫,张宁已经把军械库特别是火器了解得差不多了。

    如果是去理解明朝这套人际关系和权力规则,张宁会觉得比较复杂,因为大伙儿已经玩了几千年了;但是到了装备技术方面,他感觉很简单……受过现代的一套系统完整的教育,琢磨简陋的物理装置,实在不是什么难事。

    从这些初级火器的理解,张宁可以大胆猜测,永乐帝在对蒙古战争中发挥了火器的战绩,可能主要是恐吓制造混乱的作用,主要制造杀伤的兵种还是骑兵。因为此时的火铳实在是太简陋粗糙了,除了木送子有点技术含量,其它的东西完全没什么技术可言。

    他通常情况下是一个比较谨慎保守的人,但此时也不免十分自信:要造出比这种火门枪和初级火炮更先进的武器,有什么难度吗?

    当然战争不是仅靠武器就行的,特别是机枪还没发明之前,冷兵器不可能被淘汰。不过路要一步步走,张宁现在想要实现的目的,只是向姚姬证明自己的武器不会在面对官兵时吃亏,尽量说服她支持自己的计划。

    接着张宁又去实地巡察了军户的情况,和普通百姓没太大的区别,甚至于负担更重,罗克敌手下的武官也加入了出行队伍,好像在极力掩饰一些不公正的规矩。张宁也没兴趣去查他们是否在贪污和兼并士卒的土地,所谓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他犯不着去得罪那帮人。

    于是张宁只要不过问让千户、百户们提防的问题,只问战时军队如何编制如何指挥等细节,他们无不详细解答。


第一百五十一章 小小的礼物



    拜别知府赵鸣及一众千户百户武官,张宁带着随从骑马回沅水茶园的路上,已接近中午。本来赵鸣欲在酒楼设宴款待,张宁婉拒,回去交代一些事后,下午便能与秋叶一同去他的舅舅那里。

    与秋叶在言谈中了解那个地方的名字叫凤霞山,据说晚霞与秋天的枫叶在当地很闻名,名称几经演变枫变成了凤,故有此名。他的舅舅姚和尚虽在凤霞山,但那个地方是张宁感到陌生的地方,所以考虑安全不打算把张小妹带过去。

    想到这里,张宁的眼前仿佛看到了小妹的表情,她低着头沉默着是不想在他忙碌时添麻烦,但是人有三样东西无法掩饰:孤独、贫穷以及……关心。她无意间投来的依赖和关心的目光,在张宁的想象中逐渐清晰。

    无论如何张宁无法花太多时间陪她,因为相比之下,大家的安危前程、以后能不能过好日子更加重要,而这些事才是张宁最应该去计划的。无论古代还是今时,人都是分贵贱等级的,人人平等在哪里都只是一个幌子,某些地方在法律面前平等了你得有钱请到律师。要想过得好,与社会身份、财富、资源的占有程度密切相关,正所谓经济是一切上层建筑的基础。

    不过没有时间陪和忽视是两个概念。就算在节奏很快的现代,忙也只是一个借口,一条短信一个问候表达对家人的关心能花多少时间?而现在,一封书信、一件小礼物,只要表明用了心的,效果不比成日与之腻在一起差。

    于是张宁转头对随行的桃花仙子说道:“你在前面的路口稍事一会,我去买样东西就来。”

    桃花仙子没有多问,既然不派她去购置,自然因为他想亲自挑选。

    给小妹买什么东西?张宁想起上个月她缠着要内衣,因诸事烦心后来不了了之,现在去买那玩意送她应该是最有心思的,只是显得太暧昧了。这时张宁又仿佛听到一个声音说:我不会说出去的。于是张宁就毫无压力了,管那么多干甚,只要妹子高兴就行了。

    他走进一家打江南织造牌匾的布庄挑选东西,一般这种店铺里会有各式各样的成品玩意,多来自江浙风气奢靡的地区。接待他的人十分淡定,男人买女子内衣也不稀奇,多半是送风月场所的相好,张宁自不会多说,花钱买货物如此而已。面对琳琅满目红红绿绿的香艳之物,张宁也很淡定地说出了条件:“很浅的桃红颜色、短不及腰、面料要好。”

    小妹喜欢的颜色是粉红,他是知道的,且不喜欢肚兜、抹肚等长款,然后看起来要漂亮。最后选中了一块抹胸,贵至八十两银,整体是长方形带两根带子这么一块布,主体为锦缎掩乳,四周用极细的金线编织和小珍珠相串,织成的镂空花纹,看上去有点像蕾丝……只是贵了一点,竟要八十两,不过张宁还是买下来了。作为前世遗留的些许职业病,一切社会活动都可以用货币计量,让小妹高兴这件事自然值得起八十两。

    张宁付了银票,很快布庄的女主人亲自来见客了,并命人沏上等好茶款待,在旁讨近乎,想打听张宁的姓名住址。显然能消费奢侈品的顾客让他们十分看重,毕竟奢侈品利润很大运输保存又方便,一个生意就顶无数布匹绸缎的利润了。

    他也没急着要走,寒暄应酬了几句,要来纸笔,就在客厅里写起信来。这是一封写给方泠的情书,不过落款日期是在几天前,自己正在辟邪教总坛。

    过得一会儿,布庄的女主人亲自拿来了一个精致的雕花木盒放在桌子上,微笑道:“贵客的东西我已叫人用上等绸缎包好、放在香木宝盒内,如此一来您送礼时既体面又不失礼数,不知合心意否?”

    张宁打开盒子,把里面的绸包直接拿出来塞进衣袋里,报以和善的笑容:“本来就是送给人穿的,太隆重了反而不好。”

    “贵客心思体贴缜密,想来确是那般道理……”女主人忙道,“听您的口音有京师腔,不知在常德做官还是经营?”

    张宁笑而不答,想了想又说,“我认识一个女子,长得十分漂亮,可惜脸上有处胎记,是否有装饰之物将其掩盖?”

    女主人立刻问道:“敢问贵客,那个姑娘的胎记生在甚么位置,有多大,呈何色?她的出身身份如何?您知道,女子面上可以贴黄作为装饰,只是得瞧瞧是否自然得体、符合身份。”

    她问得细,描述的办法其实只要说是刀疤就行了,可是张宁不想泄露太多信息,沉吟片刻便道:“左颧骨下面,形状细长、一指长,淡红。她是……呵呵,并非大家闺秀。”

    女主人听罢起身吩咐随从,等了一会儿就拿来了一个匣子,伸手轻轻打开:“恰好妾身的娘家在城东经营胭脂水粉之物,送了一些稀奇玩物。这是其中一样,产自广东东南,用印纸蘸特制颜料可在体肤上印出纹案、使其美观。颜料有数色,可选可调,配方既不会损伤体肤、又不易洗去,印纹之后沐浴洗脸十日不褪……”她笑了笑又说,“您应知女子善变,等她厌倦之后,过段时间多清洗几回就能洗掉。而贵客的密友既要掩饰胎记,在左脸位置,妾身建议印纹舞蝶;因胎记呈浅红色,可用青色覆盖,也可用红色化为一体。贵客意下如何?”

    “很奇妙,不错不错。”张宁高兴道,“这玩意多少银子?”

    她淡然道:“因为是亲戚送的,不花成本,又见公子风雅之人,就当弊店赠送好了。”

    “如此十分感谢。”张宁便起身抱拳拜了一拜,女主人也急忙站起来回礼。张宁回头见桌案上的书信字迹已经完全干透了,便拿起来折叠两遍向女主人要了个信封装上。遂不再停留,收下东西告辞而出,牵马去路口与桃花仙子会合。

    只见桃花仙子穿着交领上衣下着长裤,头上戴着帏帽,这还算比较好看的打扮,有时候她干脆女扮男装,脸上是经常遮着纱巾。她见到张宁,便好奇地看了一眼他手上拿的匣子,因为这个木匣子太大张宁没法放衣袋里就拿在手里。

    他刚要上马,一手拿僵绳一手要扶马背腾不开手,就把木匣递给桃花仙子,随即翻身上马。

    桃花仙子拿着瞧了一会儿:“为方泠买的胭脂水粉?”

    “不是胭脂,送给你的。”张宁很随意地说了一句。

    桃花仙子笑道:“你专门去购置的东西,送我干嘛,不是天天跟你身边?别开玩笑了。”

    “真是送给你的,方姑娘又用不上。你要是不喜,丢了便是。”张宁轻轻踢了马腹,继续往前走。

    桃花仙子愣在那里,也不知是真是假,当街不方便打开,只好紧紧抱在怀里策马跟上张宁。回到沅水茶园,很快就不知桃花仙子跑到哪里去了,大约是心急地去看她的礼物。张宁心道:果然无论什么女人,都喜欢收到一些特别的小礼物。

    他先回别院,正要去见方泠时,在门外就听见里面吵吵嚷嚷,桃花仙子大声嚷嚷:“真是平安送的,你不信问他!”一会儿她的声音又道:“哎哟,不要你贴,我还没想好用什么纹案……”

    张宁走到门口,被她们俩人发现,桃花仙子脸上顿时一红,拿着东西低头向方泠的卧室里走。倒是方泠大大方方地上前来双手交叠放于腹部微微屈膝作了个万福。

    “不必多礼。”张宁掏出信封来,“本来给你写了一封书信想送回来,不料有事回常德城能见面,白写了……反正都写了,还是给你罢。”


第一百二十五章 山清水秀



    张宁无意间发现二十余年前姚姬留下的那张生辰八字、生日算成阳历是十月中旬,天枰座,和前世巧合一样的星座。他本来不信这玩意,但以前受身边的女人的影响了解不少。按照星座的说法,天枰座的人适合做艺术家……而且善于交际和平衡人际关系,细想起来其实还是有点准。

    本来这阵子就比较忙,回到沅水茶园时已近中午,下午又得出城。不料在空隙中抽一点点时间就把身边的几个女人都哄高兴了,他发现自己好像天生就很擅长这个。

    吃过午饭,张宁便叫来几个比较亲近的人安排事宜。桃花仙子最先到客厅来,她见屋子里只有张宁坐着等,便上前来轻轻问道:“下午要出门,我中午换了身衣服,还有你送的那东西,我试了一下,你瞧瞧怎么样?”

    她刚进门时,张宁就发现了她脸上的面纹,红色的一只蝶正好覆盖在那条疤痕上,不仔细看就好像纯粹是一种装饰、而非掩饰。张宁便随口说道:“你这身青色的衣服色彩单调,头发上也没有装饰,正好面纹的红色点缀得恰到好处。而且这只蝶的翅膀也很生动,如果是摊开就是呆板了,就像书里夹的标本一样没有活气。”

    “啧啧。”桃花仙子露出笑道,“张大人出口成章,说的话真有意思。”

    张宁这才发现桃花仙子这身打扮好像要出门一样,正好没一会儿其它人也来了,他便说出安排,只带老徐和文君祖孙去凤霞山,而其他人留在常德府……桃花仙子听罢果然脸上的失落流露非常明显。

    这样安排也是没办法,张宁去凤霞山的目的是试造兵器、为造反做准备,如果身边带着一群女人给人的印象就不太靠谱,太像纨绔公子;特别是桃花仙子身体已经成熟,女性特别明显、胸高臀翘太过惹眼。徐文君不同,她的身份是老徐的孙女,而且因为年龄小面相带着稚气,身材也瘦,在身边要好得多。

    小妹也得有人照看着,张宁就托付给方泠和桃花仙子。沅水茶园的日常事务主要让赵二娘负责。

    下午准备好了马匹行李,便由秋叶和一个做向导的教徒带引,一行人出西城上路。

    先走了一段驿道,很快通过了洞庭湖西平原地区,离开驿道进了山。他们又走了三四天的山路,这段让张宁真是昏头转向了。

    路很难找,弯弯绕绕山坡下坡十分崎岖,沿途大部分是人烟稀少的大山丛林,偶尔能看到种着庄稼的梯田,还有苗族、土家族的寨子。要不是有向导,这么曲折的山路张宁等人肯定要迷路,就算知道方向也很麻烦,因为这个地区不是平原,如果只朝一个方向走肯定走着走着没路了,常见几百米高的大山,荆棘树林丛生,没有路怎么通过?就算能爬过去效率也太低了,怕一个月也不一定到得了。

    走走歇歇,第五天上午翻过一座大山,终于看见了一处房屋密集的村庄,正在对面的山脚下。只见那些房屋背靠大山,面临山谷中的一条河,此时空气清新干净,绿油油的山、白的河水、河边淡青的石子都清晰可见,色彩明快赏心悦目。张宁眺望一会儿,不禁赞道:“山清水秀,是个好地方。”

    秋叶笑道:“等几个月后山的枫叶红了,比现在更漂亮。”

    张宁回头说:“秋叶对此地很熟?”

    “来过几回。”秋叶捡起地上一根枯枝,长长呼出一口气,“以前教主欲以春夏秋冬四季取名护教之职,我就是想着这里的枫叶很好看,所以选了秋字。”

    “原来如此。”张宁道,“不知秋叶本来叫什么名字?”

    她笑了笑摇头道:“姓秋,名叶。”

    不料这娘们还有点幽默感。其实她的相貌不怎么样……那晚在辟邪教总坛,光线太暗没瞧清楚,这时才看到她的脸上有些淡淡的雀斑,而且年纪估计已三四十岁,皮肤有点松弛,半老徐娘一个;关键是颧骨有点太高,影响面相的协调,而美女的外表细看能发现无非就是匀称协调。真不知那天晚上自己怎么想的,竟然和她搞了那事。

    张宁道:“我的舅舅姚庄主就在对面罢?咱们别歇了,一口气走过去,到了地方再歇。”

    一旁的老徐说道:“看着不远,走估计要一个时辰。”

    果然被老徐给说中,他们下山过河时,都快要到吃中午饭的时候了,张宁的饥肠辘辘就能判断出大概时间来。河边上有几个后生等着,在那里瞧着张宁他们慢慢过来,见面后秋叶上前说了一阵话,验了身份,这才带他们进村。

    村口有一道用木头修建的牌坊,像一扇门一样。这种东西在城乡常常能看到,也许人们习以为常,但在张宁看来古色古香很有点韵味。一众人走到这牌坊下时,一个皮肤黝黑的后生说道:“庄主正在神殿议事,估计不能接待客人,俺进去悄悄和二郎说,让他来待客。”

    进了村子,只见一条宽大平坦的土路,土路北面有一座这里最大的房子,附近的房屋也修建得紧凑而错落有致,很有点城镇规划的痕迹。很显然这个村庄不是自然发展而来,否则房屋不会这么有序,应该是迁徙来的人后来修建起来的。

    皮肤黝黑的后生径直向土路北面的大房子走,应该就是他口中的“神殿”,张宁等人只好和剩下的村民在路边等着。奇怪的是各条路上没见着村民,也没见到人干活,人都不知道去哪里了,这么多房子应该住了不少人才对。

    张宁遂东张西望观察四周的状况,发现这个村子确实规划得很好,阳沟排水渠等细节可见一斑。他无意间想象这些人刚迁来时肯定一无所有,却能建立起一个竟然有序的村镇。其实这时候中原的汉人已很有组织性,分工、秩序的文明程度已达到了相当的高度,如果是山中的土著肯定无法建立起这个村庄来。

    等了一会儿,神殿那边就有两个人远远地走过来,走路的姿势看得出来应该都是男的。张宁想起刚才那后生提到的“二郎”,是姚和尚的儿子?那应该叫表哥还是表弟?

    ……


第一百五十三章 血火



    路上的泥土有点湿润,昨天这里应该刚下过一场小雨。雨后天晴的日子是最干净的,绿的山、褐色的路、青的瓦,颜色明快清晰,就像刚刚被洗涤过一般,空气也异常清新,不错的一个日子。张宁喜欢这样暖和的日子,迎面有凉凉的风。

    从“神殿”里新出来一个大约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皮肤挺白净、眼窝微陷、鼻子不塌,面相给人的感觉比较顺眼,张宁想起刚才的后生说进去找“二郎”,猜测这个年轻人大概就是姚和尚的儿子。不过他不知道这个年轻人的名字,在此之前,甚至没从姚姬那里得知舅舅姚和尚有个儿子。

    没一会姚二郎就和皮肤黝黑的后生一块儿走近,他的神情看起来有点腼腆,一副不知道怎么说话才好的样子。毕竟在这山里的人很少接触生人,加上年轻阅历比较少,交际应酬恐怕不太娴熟。

    张宁比较镇定,主动开口自我介绍:“我叫张宁表字平安,奉家母之命前来拜望多年未见的舅舅。家母姓姚,舅舅便是此处的姚庄主。刚才我们行至河岸,是这几位兄弟带进村子来的。”

    姚二郎听罢忙打拱行礼,一开口口齿倒是清楚明白:“姚庄主就是我的父亲,咱们早得了消息殿下要来。只是今天出了急事儿,父亲不能亲自相迎,命我前来迎接,臣拜见……”说着说着腿上动了一下,好像想行跪礼又有点犹豫,毕竟张宁看起来也非常年轻。

    张宁一瞧,自然地扶住他,和气地说道:“咱们是表兄弟,我建文四年生,应该比你大一些?”

    姚二郎忙道:“是,表哥要大三岁。”见张宁亲切微笑着点头,他又说道,“咱们这就去神殿见我父亲,他正有要紧的事在和乡老们商量。”

    一行人遂一起往前走,张宁的表情依旧,亲切中带着热情,但并没有再问村子里在商量什么要紧的事,虽然心里比较好奇。或许在官场里潜移默化学到的为人之道影响了他,对于不熟悉的人,热情客气、但少说话是比较好的相处方式。

    不过一番寒暄之后,姚二郎的情绪倒是被提起来了,渐渐熟络,一面走一面主动说:“百十里地外有一窝山匪,为害乡里、劫掠客商。因咱们神寨在方圆之内颇有名声,两个月前应附近苗家、土家和一些望族乡老所请,前去教训了一番那窝山匪,后来才听说混战中打死了匪首的亲儿子。这么就结了怨,本来父亲也没把一帮乌合之众放在眼里,不料今天得报山后的冯村被袭了,父亲正打算召集青壮持械援救。”

    张宁随口问道:“山匪为什么不径直寻舅舅报仇,反而去袭扰另一个村子?”

    “这帮人表面争强斗狠,实则骨子里都是欺软怕硬的主!”姚二郎年轻的脸上浮现出鄙夷的神色,“咱们主寨有马有兵,存有大量兵器弓弩,匪众不敢来。”

    张宁也没细想,又随口道:“谨防围城打援。”

    大约姚二郎没听过这个词,微微一愣随即点点头道:“一会儿你提醒我父亲,听他怎么说。”

    他们一面说一面走到了神殿门口,姚二郎示意随从留下来,然后和张宁一起走进“神殿”。只见里面散乱地站着十几个人,一阵吵闹,所谓“长老”大部分都是壮年,老头子反而没两个。大屋子上方供奉着一尊泥像,香烛烟雾缭绕,一个光头大汉站在泥像前面,见有人进来,便转头看向张宁和姚二郎,轻轻点了点头。张宁远远地抱拳作了个揖,见大伙正忙便没说话。

    大屋里的男人们情绪看起来很激动,姚二郎悄悄说道:“几个村庄之间多有亲戚关系,不是长老们的女儿嫁在那边,就是岳父在邻村,所以大家都急着要父亲下令救援。”

    张宁点头称是,要是见死不救,以后亲戚邻里之间还怎么见面?

    就在这时,门外又让进来一个后生,神像前面的光头姚和尚见状抬起双手平息住吵闹,那后生上前来单膝跪地抱拳道:“禀庄主,主庄附近没见山匪踪迹;山后枫村烟大,村里的房子烧起来了……”

    众人顿时哗然,嚷嚷道:“枫村被攻破了,咱们的人已经聚集发了兵器,请庄主下令!”

    姚和尚大声问道:“山上呢?”

    进来禀报的后生答道:“上去的人还没下来,不太清楚,远看没什么异常。”

    “都住口!”姚和尚大喝一声,“传令,留下少量男子守村,其余人马出发,走山上的砍柴小路。”

    有人问道:“事情紧急,庄主为何要走小路?”

    姚和尚转头盯着他,那人的脸上顿时有些畏惧。姚和尚还是解释道:“枫村有防御,山匪既然能攻破,就不可能有余力使调虎离山计偷袭主庄,所以只需留下少量人马。匪众冲着我来报仇,却打枫村,很可能会在半道伏击,山上情况不明,咱们贸然走大路岂不正中下怀?即刻出发,走柴路翻山!”

    众人听罢心服,遂纷纷拜别出门。姚和尚及身边的侍从走下来,客气地说道:“你是……张平安?今天遇到了急事儿,马上又得赶着出门,让二郎接待你,等我回来咱们再叙。”

    姚二郎听罢说道:“我想遂父亲一起去打山匪。”

    姚和尚正要呵斥,张宁忙道:“我有三个随从身手都不错,愿跟随舅舅以尽绵薄之力。”

    “刀枪不长眼,万一出了点意外,我怎么向你娘交差?”姚和尚马上断然拒绝。

    姚二郎也帮忙求情:“刚才表兄还要我提醒父亲,谨防围城打援。现在正是用人之际,表兄能帮上忙。”张宁随着说:“我不是来游山玩水的。”

    姚和尚皱了一下眉,说道:“走队伍后面,二郎看照着点。”

    张宁遂出门招呼老徐等三人牵马跟着众人走,他们穿过村庄,果见村后聚集了百多号人,正有条不紊地走上山路。这些人全副武装,不仅携带了长短兵器弓弩箭矢,有的还穿着自制锁甲头戴大沿铁盔,多数人披着硬竹片的鳞甲胸口等要害部位戴着护心镜。虽然衣甲不一,但远远看去根本不像是一帮聚集的村民,倒像更远古时代的军队。难怪他们敢去招惹山匪,因为自己就是一帮强人。

    姚二郎带着张宁等人走在队伍后面,顺着树木杂草荆棘之间的小路往山上爬,这座山恐怕少则有几百米高,估计要走好一阵子了。张宁等人中午前刚到,没吃饭早已是饥肠辘辘,不过老徐和两个女人都没怨言,默默跟着队伍行走。

    上山的路不知爬了多久,张宁早已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马自然是没法骑,幸好是蜀马,驼点东西走上路没什么麻烦。现在他才亲身感受到,行军打仗,行军可能更加重要,没体力什么都是扯淡。

    还好坚持一阵子就到山脊了,接着就是下坡路,至少省力了许多。

    张宁正瞧太阳的方向,估计未时还没过,突然前面就叫喊起来,紧接着嚷嚷声喊杀声骤起,隐隐还能听见弦响。人们纷纷离开小路,向树林里散开。张宁向下俯视,只见人在奔跑,却看不见发生了什么事,更看不到山匪的影子。秋叶拔出长剑来,拉着张宁躲到一颗大树后面,伸出脖子瞧下面的情况。

    姚二郎道:“父亲料事如神,估摸着遇见山匪了,表兄安心,我们在上面俯攻,山匪定然抵挡不住。”

    喊叫声没持续多久,一会儿前面的人就招呼他们继续下山。张宁还没搞清楚状况,又走了一阵,到了山边一看总算明白了。只见山下是一条土路,山边收集了大小许多石头……显然匪众是想等救兵从山下的路上经过时,用石头往路上砸,然后趁乱冲下去杀人。而现在山边的石头还没被推下去,已经是一片狼藉,时不时还能看到一两具尸体,这里的战斗已经结束了。

    张宁抬头看山下的光景,不远处有个村子烟雾弥漫,火在烟尘中燃烧,一些人从村子那头往对面的山上跑,姚和尚的一部分人马已经向村子里冲过去。

    “娘的跑了,进山就不好追。”姚二郎一跺脚,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声。

    一行人跟着进了山下的村子,只听得一片哀嚎,火势蔓延烟雾弥漫,周围构建的土墙也塌了,整个村庄几乎成了一片废墟。汉人的村庄在山区确实存在很大隐患,为了耕种收割方便人们一般不愿意住在地势险要的山上,而是在平地上修建村落以并修筑城墙为防御,这种防御显然是有限的。

    到处都是尸体,有的被拖出来已经被烧黑了,不少人抱着尸体大哭,场面惨不忍睹。刚到这里就遇到了这种事,张宁回头看随从时,只见他们的脸上也是惨白,顺着徐文君的目光看去,看到一个孩童被钉死在一张门板上,门板上血迹斑斑。这时又有一个披头散发赤身露体的妇人从谷草堆里爬出来,一个汉子忙喊道:“找身衣裳来!”


第一百五十四章 瞎折腾



    空气中飘着一股血腥、糊味夹杂的气味,以及人们的怒吼。张宁看到自己身后的徐文君已经吐了,她发现张宁回首也抬起头来,只见她的眼睛里含着眼泪。

    张宁默不作声,四下寻找,终于寻见了姚和尚,只见他正站在一道残破的土墙前面。他们便向姚和尚走了过去,只见旁边还站着几个长老正说着什么事儿。

    姚和尚神情严肃,吩咐了一个长老:“你去安抚众人,让大伙先救治伤者、灭火,天气热死人也得尽快埋了。”

    旁边一个汉子猛地把手里的刀柄砸在地上,怨气十足地说:“咱们为啥要憋屈在这山贼横行的穷乡僻壤?!”

    另一个人说道:“山贼烧了枫村,杀了那么多人,不报仇天理何在?”

    “急着报仇要怎么报?”姚和尚回顾左右,“匪寨距离百余里,建在地势险要的山上,易守难攻。若是强攻、哪来的人命去填?长期围困匪众又无粮草,这点家底,百余里山路补给耗得起么?”

    几个人面面相觑,垂头“哎”地叹了一气。姚和尚冷冷说道:“没天理的事何止这一件,先忍一忍有机会再说。”

    太阳已经偏西,照射在残破的土黄色城墙上,身着土布长衣光头的姚和尚一时间看起来苦哈哈的。

    张宁心里有一个疑问,失去亲人的村民为什么没有把这事迁怒于姚和尚和长老们?因为当初去招惹山匪的决策者是他们。在回去的路上,从姚二郎口中了解的情况终于让他明白了原因。

    此地适合耕种的土地不多,加上几个村的人按照中原的生活习惯聚居,造成粮食欠缺,所以只能用自己生产的盐、铁器、坚韧弓弩等物与周围的土著交换粮食。土匪长期抢劫勒索方圆之内的居民,使得各寨用于交换的粮食日渐减少,给姚和尚的五个村庄带来了危机,所以他们要设法打击赶走那帮土匪。利益才更容易引发冲突,仗义出手不是那么简单的过程。

    姚和尚的住处就在神殿的后面,有个院子,张宁等人就被安顿在这里。院子里种满了杏树,房屋的屋顶盖的青瓦,墙用石灰刷过,纸糊木格窗,收拾得很干净。院子附近长期有带剑的卫士,可是这里本来没有一个妇人。如果姚和尚真是和尚,那他怎么有个儿子?于是张宁安顿好沐浴更衣后,只有徐文君帮他洗衣服了。

    晚上姚家父子请张宁等人吃了一顿家宴算是接风洗尘,菜肴很少,不过其中有一道羊杂碎汤、一道竹笋炒腌猪肉,还有米酒。姚和尚显然不是真的和尚,又吃肉又喝酒。

    酒过三巡,相互之间说了些家常,姚和尚情绪不高有点心不在焉。张宁料想他心里挂念枫村遭烧杀后的善后等烦心事,也就暂时没提自己要研制枪炮的准备吗,只是随意客气地说些轻松的话题。他心道:前期的准备工作可以先找表弟姚二郎帮忙。

    吃过饭奴仆上茶,不料这时姚和尚主动提起了那事:“前阵子我已收到你母亲的书信,并收下了她带过来的一箱金银。姚夫人在信中说你要试造火器,让我的人尽力协助……”

    张宁忙道:“未料舅舅这里发生了这样的事,给你添麻烦了。”

    姚和尚摆摆手,一张严肃的脸、眉间三道竖纹,“既然教主写了亲笔信,我定会尽力,眼下这点风浪算不得什么,你不必挂怀。”

    听到这口话,张宁心里明白姚和尚之所以那么痛快,完全是看姚姬的面,否则这个舅舅怕不容许张宁在他的地盘上“瞎折腾”。这就是张宁为什么一心想说服姚姬支持自己的原因,自己年轻当然是好事,但是没有人脉积累办个事儿也难,姓朱也没用,现在建文这边姓朱的皇子有多少人买账的?

    姚和尚又道:“造火器要铁、烧柴、火药。当初我们迁来时选地方,选了此处有铁矿盐井,铁可以就地熔造,烧柴满山都是。只是火药需要硝石和硫磺,附近没寻着矿,我做了一些准备,托常德府一个经营炮竹生意的好友弄了几百斤硝和硫,你先用着,缺什么告诉我,咱们再想办法。”

    张宁听罢急忙道谢,喜悦之下脱口说道:“等造好了一批枪炮,先装备舅舅的人马,有了火力优势,攻取匪寨为乡亲们报仇亦非难事。”

    不料姚和尚不以为然,说道:“当初在南京时,我因萌封干过几天锦衣卫,见过火器,京营的那些还能用用,别处的也就唬唬人的玩意。”

    张宁愕然,张了张嘴不知怎么解释,也就罢了。心下决定暂且不与舅舅争执,遂缓下口气说道:“据外侄所知,制造弓弩的牛筋是朝廷官府管制之物,大量置办会有困难而且弓箭易损坏,如果火器能代替弓弩自有好处。”

    姚和尚点点头,却不是赞成张宁的意思,他说道:“你当过两年官,听得出来对律法有些见识。庄上就是缺弓弩,上好的弓箭在土家寨子也很好换购粮食,荨麻和树枝做的弓弩没有力道,可是咱们缺牛筋等材料。”

    张宁想了想又问:“有没有煤炭?石炭。”

    姚和尚道:“有,山脚就有个炭窑,农闲锻造兵器时木炭不够会叫人进去挖炭,只是不留神会塌方死人,平常大伙还是用木炭。”

    张宁点了点头。

    姚和尚沉吟片刻又道:“陶大在村上有威信能使唤得了人,可近段时间要他帮着料理邻村的一摊子事。先让二郎帮你,他召集个一二十号后生干活是不成问题的,你缺人手时我再安排。”

    这时张宁见姚和尚脸上露出疲惫之色,端起茶杯来,他便知趣地告退。

    姚二郎送出门来,二人在屋檐下默默走了一段路,张宁便随口问道:“表弟排行第二,有个姐姐还是哥哥?”

    二郎答道:“有个姐姐,但已经去世了。南京失陷时,父亲带着我仓促逃出城来,未及带走母亲姐姐和几个姨娘,后来听说……”

    “不说了,我不该问的。”张宁急忙打住他的话,因为听过方泠的身世,他很容易就能联想到姚家的下场。转头看姚二郎的脸色,却见他的脸上十分平静。

    大约事情过去了太久,人们已经接受了那样的事实……也可能是在世人看来,失败者被淫辱、被屠杀本就是自然规律?这个世上确实有许多荒诞得可笑的规矩和秩序,然后奇怪地被人接受。只是张宁的眼界跳出了这个法则,才能意识到其间的荒诞。

    “贤弟留步,早些歇息。”张宁见到自己房门口徐文君在张望,便转身作礼。

    姚二郎也见到了穿上裙子的女眷,脸上竟是一红,忙道:“告辞。”

    张宁走到房门口,看了一眼徐文君身上的素裙,因为这娘们平常都是利索的打扮、一时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似的,他随口问道:“吃饭了吗,你在这里作甚?”

    “吃了,我……我在隔壁和秋叶住。”徐文君低头要走。

    “站住。”张宁道,“找纸墨过来,帮我磨墨。”

    徐文君看起来有点慌慌张张的,应了一声又返身进屋。房间里摆放有文房之物,还放着几本线装书,书案上方挂着一把铁剑。文君拿起烟台走到洗脸架旁边,在铜盆里掬了一点水进砚台里,不一会儿就响起了“沙沙”磨墨的声音。

    张宁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摊开一张白纸,身上一放松倦意就袭上心头。门外夏虫的叫声和磨墨的好听而简陋的声音,在一种微微刺鼻的驱蚊香中让人愈发不想动弹。

    他的思绪也纷乱起来,在朝廷的处境、在建文余党这边的处境、辟邪教……诸多头绪挤作一团。他不自觉地轻轻叹了一口气,心道:不管怎样,先把眼下的事办成功再说。不然想得太多,做成得太少也是枉然。

    于是他调整心绪,思考起火器来。明朝火器种类繁多,用途不一,但在张宁看来,黑火药阶段的火器只要分两大类就够了:炮、枪。五花八门或许有因地制宜的好处,但短板也很明显:不利于标准化,对于训练和维护都极为不便。

    火枪研制最好还是从火绳枪开始,以便逐渐总结经验改进,张宁也没自己捣鼓过这玩意,一切还处于摸索阶段。而火炮他打算从子母炮开始试造,也就是后来山寨西洋舰炮的弗朗机,一则子母炮射速快更加先进,二则重量轻便于湖广西部这一带山地作战,而加农炮太重太废铁,现在可用资源有限。

    张宁思索了一阵,抬起头时见砚台里的墨水已经磨好,便提起笔蘸了蘸,在纸上先画了一个炮管。随手一画线条粗糙很不均匀,这软笔画图真叫一个蛋疼,也没了解到此时的人画图纸是用什么来画的。唐朝修建大明宫时的总设计师是一个姓颜的文官,也是一个书法家,不信他设计建筑图纸时没有画图纸。

    他画了一个炮管就搁下笔,盯着瞧了一会儿,抬起头时,见徐文君还站在旁边。文君见他看向自己,就开口说道:“今天那个村子死了好多人。”

    张宁一面想着杀人的“工具”一面随口应付道:“人命有时候确实很脆弱。”


第一百五十五章 自然之力



    一觉醒来天已大明,张宁一轱辘从床上爬起来。昨天刚到,路上折腾了几天实在有点劳累,今早便睡完了。只听得窗外鸟雀叽叽喳喳,不知时辰几何。

    张宁三下五除二穿好衣服,对着镜子熟练地束好发髻,在明朝活了几年已经习惯这一头长发了,男子的头发通常就是束在头顶,最多插一支发簪,习惯了其实并不麻烦。镜子里一张英俊的脸,胡须长了不少,这段时间实在没空修剪,不过这样也好,看起来老成一些更易获得他人的信任,这个时代中年人都敢自称老夫的。

    打开门院子里竟然一个人都没有,就在这时隔壁的房门“嘎吱”一声打开,只见秋叶走了出来。张宁便问道:“什么时辰了?”

    秋叶微笑看着他:“天亮一个时辰了。”又听他问文君,她答道:“身体不舒服,听说你也没起来就在床上躺着。”张宁听罢大步走过去,秋叶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尴尬:“不是生病……你要进去也不嫌晦气?”张宁愣了愣,很快明白了什么事儿,遂停下脚步。

    “我去给你打水洗漱。厨房里给你留了粥,一会儿热热就能吃。”秋叶说道。

    张宁随口道:“让秋叶护教侍候起居,真有点承受不起。”要是按照辟邪教内的等级,秋叶比姚和尚还要高,故张宁有此一句。

    不料这半老徐娘竟投以秋波,十分暧昧,轻轻说了一句“我心甘情愿”。张宁心下一时道不出是何滋味。

    洗漱收拾停当,张宁早饭也不吃了,出门见老徐正在马厩里给带来的那几匹马洗刷,就叫上一块儿。其实马匹有姚和尚的人照料,老徐估计早上起来不知道干什么,找点事来做。然后碰见了姚二郎,二郎说就等着表兄了,他还带来了四五个年轻后生,多是那些长老家的子弟,看起来和姚二郎很要好。

    二郎费事地一一引荐,张宁不怎么上心没记住两个人的名字和来历。不过他还是很礼貌地点头招呼,丝毫没有露出急躁的表情,没办法,人在做事时其实很多时间都花在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上,就如大明朝养了几万名官员干了多少实事?

    “今上午贤弟先带我瞧瞧村子附近的地势,还有山脚的铁矿场。”张宁说道。

    “行,矿场就在村子东头,盐井反而远一点。咱们先去矿场,表兄请。”姚二郎客气地说道。刚认识不久,他看起来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人也很实诚的样子。

    一行人遂一起沿着村子中间的大路向东走,大部分都是年纪相差不大的年轻人,路上大伙儿都比较轻松、时不时闲扯几句。三十多岁的秋叶和老徐反而合不了群,不过他们平时和张宁倒是很能亲近。

    刚出村子,就听得一阵一阵整齐的喊声,张宁循着声音转头看去,只见绿油油的平坝草场上竟有几十号汉子在那里操练。如今看来昨日的事并没有完全打乱人们的秩序。

    而草场下面的水田里,远远能看见弯着腰干活的人,大约是在除稻田里的杂草。这时张宁才意识到,除了自己这帮人,村子里所有人都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没一个闲着的。哪怕刚刚才失去亲戚朋友,人们的表情也很平静自然。不再有惊慌、忧虑、恐惧。在这个地方,人好像突然变得简单起来。

    隐约之中,张宁仿佛觉得这山水之间蕴藏着一股强大的力量,譬如自然规律一般的秩序,让一切都变得井然有序。

    张宁路过草场边上,不禁驻足观看许久。

    一个小胡子国字脸的中年汉子喝一声,草场上的众人就一齐出一招,并“霍”地大喊一声,刚才在村口听到的喊声就是这个声音。

    姚二郎指着那国字脸汉子道:“他叫韦斌,操练勇士和召集人马都由他办,平常还负责安排人手夜里巡防。在这种三不管的地方,咱们又是外来的人口,什么都得靠自己。没点准备,别说山上的贼人,就是苗家土家的寨子都可能欺负到头上来。”

    张宁赞道:“这样的勇士换上装备比官兵还要精锐。”

    “当真?表兄见过真正的官兵?”姚二郎顿时来了兴致。

    张宁淡定地说:“远的不说,上个月我以巡按御史的身份监察常德府武备,地方上的官兵大多在种地,一年也训练不了几回。这里的士卒一早就操练,根本没法比,就是人太少了点。”他想了想又道:“可能也就永乐帝留下来的三大营能打一点,永乐帝打了不少仗,将士是在战场上趟出来的。”

    姚二郎面露崇敬之色:“表兄比我大不了几岁,就能提点一府兵马,教我们佩服之至。”

    张宁轻轻拍着他的肩膀说道:“咱们还要干更大的事,人不闯荡枉少年,以后有机会咱们兄弟一块儿干。”

    姚二郎顿时一脸憧憬,年轻人就是充满了希望和劲头,总觉得人生还有走不完的路。

    张宁说到这里也不愿意多言了,这里的人只知道自己当着官,再吹嘘也没什么大用,关键还得做出实事来、让人眼见为实。况且张宁想到自己在官场上的处境还很悬,极可能混不下去,也拉不脸皮吹太多牛。

    他便转移话题指着那些操练的人问道:“二郎也练过?”

    二郎一副“终于说到自己长处”的表情,拍拍胸脯道:“这草场上的人我大多认识,除了韦斌,随便挑一个都不是我的对手。”

    正巧汉子们在休息了,张宁便笑道:“那为兄真想见识见识。”

    姚二郎二话不说,便跳下路去,大步走到人群边上,双手抱起大声说道:“哪个兄弟能赏个脸,和二郎切磋两招?”人们眯着眼睛瞧着他,有人不动弹等着看戏有人嚷嚷了两句,等了一会儿才有个壮实的后生站了起来,挥起手臂道:“我陪二郎玩两下子。”

    姚二郎道:“哟,何家三娃子,上回被我打趴了,还不服气?”

    有几个人看戏起哄,那后生脸上顿时挂不住,口气有点恼怒了:“好汉不提当年勇,上回你运气好。”

    “成,短的长的,随你挑。”姚二郎走了几步捡起地上的一根木棍比划了几下。

    那称何三娃的后生见状也拣了跟同样的短木棍站了个跨步摆开阵仗。看戏的张宁不太懂“武功”,不过猜测那后生选短棍是觉得自己块头大,输不起了能玩玩扭打摔跤?

    这时何三娃不打话,忽然就挥起棍子冲了过来。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只听得“喀”地一声木头碰撞,就见何三娃一个踉跄扑过了头差点摔了一跟头。一招强弱立判,众人顿时带着善意地嘲笑起来。

    何三娃脸上通红,转身又冲了过来,姚二郎轻松闪过,一棒拍在了他的屁股上,旁边一时间“哈哈”大笑。

    “别再丢人现眼了。”一旁观战的国字脸中年人韦斌喝了一声,“滚回来多练练!”

    姓何的壮实后生满脸羞愤,只好用力丢掉了木棍。韦斌转身点点头说道:“二郎好身手,如果你不怪我以大欺小,韦叔陪你过两手?”

    张宁不动声色地瞧着局面,心道:这个汉子想要为自己的徒弟找回面子了,不过他既然能自称叔,姚二郎输了也没什么要紧;估计二郎也肯定要输,那叔辈汉子既然主动挑战,足以表现了自信。

    果然见姚二郎收住了笑意,脸上认真起来,规规矩矩抱拳行了一礼:“恭敬不如从命。”

    韦斌回礼道:“来吧,因我是长辈便空手,打到我算你赢。”说罢双腿微分,稳稳地站在原地。

    姚二郎慢慢抬起手里的木棍,站了片刻便快步上前,一棍斜劈,速度极快在路上都能听见挥舞出的风声。韦斌突然伸出一只手托住二郎的木棍来势并顺势向下卸力,身体一侧,肩膀猛向姚二郎撞去。姚二郎后退一步,握棍的右手力道显然没用尽,半途转而横击。韦斌一个转身,躲过木棍并用手肘击中了姚二郎的腹部,整个动作流畅异常,看着不慌不忙却时机到位。

    “呀”姚二郎痛叫了一声,韦斌趁他没反应过来,一掌打掉了他手里的木棍。

    观战的张宁这时觉得切磋已经结束了,不料二郎怒而一把去抱别人的大腿,想把韦斌拉翻在地。只听“膨”地一声闷响,他又挨了一脚,扑倒在地。

    韦斌见状上前要扶,二郎却一把打开他的手,伸手去抓住木棍,自己吃力地站了起来,转头“呸”地吐了一口,双手抓着木棍劈头就打。

    韦斌伸手猛地抓住木棍,说道:“切磋而已,莫要伤了和气。胜负常事,别太计较。”

    二郎咬牙道:“我还没输!”

    韦斌劝道:“你父亲能撂倒我,但二郎还差点火候。”

    “不用拿我爹说事,有一天我肯定能打过你!”姚二郎放开木棍,很没礼数地转头就走。

    张宁默然不语,招呼随从离开了草场上的路,等姚二郎骂骂咧咧地赶过来,便好言宽慰道:“身手再好也只是一人敌,万人敌才是真英雄。二郎无须往心里去。”

    姚二郎愤愤地说:“韦斌习武的时间比我长罢了!”

    张宁面露微笑,忽然觉得二郎愈发亲切起来,因为张宁自己偶尔也有这样一股子犟脾气。


第一百五十六章 鸟大不是坏事



    铁石矿场就在村边的大山脚下,冶铁作坊也在矿场上。搭建的房屋看起来有点凌乱无章,植被被人工破坏、泥泞到现在还没干透。土夯茅草顶的围墙大门口坐着一个脸上乌黑的老头,佝偻着背双臂抱在怀里仿佛冬天人们常见的动作,但此时春夏季节人们早穿单衣了。旁边还赖洋洋地趴着一条黄毛狗,和老头一样一动不动地无聊望着前面。

    老头和黄狗的注视终于得到了灵验,这时远远的路上走来了两个人。

    两个中年男人,一个瘦高脸长,操着河南腔对旁边的同伴抑扬顿挫地说着话:“消息错不了,来的那个张宁管姚坛主叫舅、是姚二郎的表哥,到咱们这里来造火器。造火器就得花钱,总坛派人送来了满满一箱子的黄金白银,咱们凤霞山过去接的人也亲眼看到了。这火器是铁造的,不是金子也不是银子,那金银就得花出去……”

    同行的另一个人身材微胖,比这“河南腔”要矮些,脑袋瓜上大下小形似一个倒放的鸭梨,表情严肃带着点木讷,头也不转地说:“就算信你说的是实话,有满满一箱子金银,可那些钱俺们有本事赚?说到底俺就是个铁匠,打造刀兵箭矢和火器是两码事,俺不会造火器。隔行如隔山你懂不懂?”

    “懂不懂,不都是铁造的?!先想办法把活儿接过来,还能没办法?他说啥,你先一口答应了再说,办法不都是人想的?”河南腔瞪眼道。

    山东汉子驻足,指着他的脸皱眉道:“范老四你就德行,行不行都答应下来再说,预先心里也没个谱。万一不行,这事儿追究下来谁扛着?对了,俺是干这行的,出了事让俺顶着是吧?”

    叫范老四的河南腔听罢脸色尴尬,片刻后便避开不好回答的问题,转而说道:“马老哥你听咱一句话,这人命好就要遇到贵人,可遇到了贵人也得搭理人家不是?总坛下来的张宁就是个贵人!咱们去问问中不中,有啥不好的?不中就算了呗……可咱们得这么想,那人到凤霞山来没带几个人,办事还得在当地找。远近这几个庄子,咱们掰着手指脚趾数数,有几个懂行的比得过您?都不会造火器,他就得从会炼铁打造兵器的人里边选!是不是这个理?”

    马老哥没有立刻反驳,似有动心之色,其实他一早就不动心也不会跟着这不怎么靠谱的范老四过来。过得一会儿,马老哥就没好气地说:“俺们先不说这个,先说说万一事办砸了,谁来顶这个锅!俺们都是知根知底的人,俺还不知道你范老四?真出了事滑得比谁都快。”

    “我们先别说这么晦气的事中不?事还没接到,您就说砸了怎么办,早知道会砸咱们还瞎折腾啥?”范老四有点不高兴,接着又说道,“这事儿找上马老哥、大鸟哥您,咱们两个里外照应事儿就靠谱了,到时候大鸟哥安心去捣腾那玩意怎么造,我就帮您找找人手、活动活动关系。”

    马老哥又用指头指着范老四抖了抖,就是想表达个“你肠子里打得是啥主意我还不知道”如此一般的意思。范老四一会儿尊重地称呼“马老哥”,一会叫“大鸟哥”,说的都是这山东汉子,原来他的名字叫马大鹏,鹏字的意思是一种大号的鸟,所以熟人也就叫他大鸟哥。对于这个外号,马大鹏自己好像很是受用,毕竟鸟大不是什么坏事。

    就在这时,只见另一条路上出现了八九号人,范马二人驻足看了一会儿,等那些人更近一点了,范老四便恍然说道:“那不是姚二郎是谁?一路的年轻人肯定就是咱们说的贵人呐!这回大鸟哥信我了啊?我的信息啥时候不靠谱过?”

    顶着个倒梨般脑袋的马大鹏点点头道:“果然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人。”

    “那还用说,瞧那排场,随便出来一走十来号人前呼后拥。还有走路的姿势,一般人有那模样?瞧上去,咱们姚坛主的公子哥好像也差了一大截。”范老四道,“姚二郎好像不太高兴,骂骂咧咧着啥?”

    等了一会儿,那行人就走近了,范老四忙招呼道:“二郎,您带贵客出来转转?”

    姚二郎稍稍收住脸上的情绪,也回了句话。待范老四弯腰恭敬地看向张宁时,因张宁不认识这俩人,便报以友善的微笑,轻轻点点头也没说话。

    都是一个村庄的熟人,范、马也向矿场那边行走,说着话便合成一路了。马大鹏好像不善言辞,范老四却自顾地唠话:“现在农忙,矿上不开工好久没人来照管,俺马哥非要来瞧瞧房子漏不漏、东西泡水了没,里面的家什一泡水可了不得,木头的要朽、铁的要生锈。”

    一直没开口的张宁顿时开口了:“你们二位也在农闲时参与冶铁锻造铁器?”

    范老四忙恭身说道:“我就是奉命管管人,记记青壮出工的日子啥的。旁边的马大鹏才是行家,矿石炼成铁水、铁水倒成模子,他啥都会,要打农具兵器的时候是经常在姚坛主面前露脸的人。”

    马大鹏看起来木讷,但一听人介绍起自己,也很懂礼数地抱拳向张宁行礼。

    果然张宁对马大鹏产生了兴趣,放慢脚步故意靠近说话:“铁水倒模这个过程,你是用什么材料?”

    马大鹏道:“一般用湿砂,材料好弄、又透气,不过用砂铸的好坏得看工匠的手艺,另外去件的时候要先去掉砂模,一个模子只能用一回。还有用蜡和陶瓷做的铸模,更为精细,只是工序繁复又要进窑反复烧制。”

    几句话让张宁频频点头,听得出来这个汉子应该是行家。他当即就回头问姚二郎:“要是遇着农忙某家忙不过来,乡亲们雇短工一天的工钱多少?”

    范老四听出味儿来,忙关心地看着姚二郎的脸,姚二郎视若无物、淡定地答道:“通常都是相互帮忙插秧收割,真有雇人的时候,下田打谷等重活三四十文一天管伙食,轻活也就是一二十文不等。”

    张宁沉吟片刻,当即就说道:“我开个条件定个规矩,你们听听愿不愿意帮我干活。我要先雇几个管事的头目,管事的月俸二两,立功另算奖赏,出外办事管伙食钱粮。另外一个规矩,丑话说在前头,如果因渎职没办好事造成的损失要赔付,或者交由姚庄主惩罚。马大鹏……这位范四,你们二人要愿意跟我,就表个态。”

    马大鹏正低头寻思着什么,范老四就拉扯了他一把,一起拜道:“拜见东家。”

    张宁一改温和友善的表情,正色道:“无规矩不成方圆,我待自己身边的这些人如同家人,照样有赏罚规矩。你们可以打听打听,我一向说到做到,绝不会空口说白话少给你们应得的报酬。”

    “古话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咱们定会尽心尽力办好东家交代的差事。”范老四张口就来,马大鹏也跟着点头称是。

    张宁点头道:“修房子也得先弄个地基搭个架子,咱们刚开头,先搭个班子,就叫‘兵器局’,先设三分司,制造司、财务司、人事司。现授马大鹏制造司总管,范四做副总管,等会儿我叫人记名造册以便备档和发放薪俸。”

    说完几句话,张宁便让马大鹏带着去看矿场作坊里的房屋设施,了解状况。后面的秋叶笑吟吟地看着他,笑意中流露出敬佩之色。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那秋叶也是总坛里管理一干教徒事务的人,见张宁如此作为,心说他倒并不仅仅是个好看的花架子。

    矿场里的作坊土窑及工具等一应俱全,只是粗糙简陋了点,特别是房屋修建得杂乱无章,很像临时搭建的窝棚,和村庄里的规划比起来就差远了。而且路面也极其粗劣,泥地一下点雨就泥泞不堪。张宁转悠了一回,鞋里全是泥污,袍子下摆也溅上了不少泥点。

    在山里鼓捣事和在衙门里做官的生活比起来,最直观的区别就是路,南方乡里的路窄点也不成问题,就怕下雨,泥泞的路实在难行。

    他们转了一圈回到主村时已经到午饭的时间了,遂散伙各自回去吃饭。早上起来晚了上午半天工夫真办不了多少事。

    姚庄主不在家里,张宁等人便和姚二郎一起用午饭,然后喝会儿茶,张宁便说:“下午不出去了,二郎找人带个话,让马大鹏他们明早到神殿里见我。”

    张宁回到房里,对老徐和秋叶说道:“我们初来乍到不了解哪些人中用,所以人事权和财权得先拿在手里。一会儿让文君帮我管管出纳财务,老徐和秋叶护教暂时管一下招募人员,要造册记录。今后的规矩也要列成条文,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对于不识字的可以念给他们听。”


第一百五十七章 摸索



    拿着一箱钱不计成本地进行一项社会活动,显然要比考虑盈亏的企业运作容易得多。这里虽然在深山,但并非与世隔绝,金钱可以通过很多途径与外界交换到粮食和物资,用处照样很大。姚姬提供的一大笔钱财,对张宁来说实在是办事的源泉。

    他一面组建起一套临时的机构,并且考虑使用承包的方式找人规划修缮村东的房屋道路;一面开始设计枪炮的草图。

    在火器及配套装备中,显然火炮最容易造。

    炮的体积大消耗资源多,但同时也降低了对精度的要求。张宁很快画出了弗朗机子母炮大概的结构图,主要的部分有炮膛、炮尾凹槽、可拆卸弹药室、炮耳等等,构造并不复杂。可在细化尺寸的过程中遇到了几个问题。首先如何在图纸上表示尺寸,明朝的人显然看不懂三视图;图纸的设想是否可以从铸造工艺上实现?显然张宁对明朝的铸造工艺水平了解不够;火炮口径和炮膛长度比例多大才最好?

    张宁只好暂时放下这些问题,直接用解剖三视图的方法标注了三种不同比例的火炮结构图。这事儿不能先造炮后造枪这样按顺序,因为在开始动工之前要预先规划作坊,否则以后临时改建作坊就更加折腾了。

    接着是火绳枪的构造设计。同样的问题,原理和大概样子张宁很容易捣鼓出来,一考虑工艺和细节时就是一头雾水。

    不过很多问题都是可以和工匠们商量交流解决的,他认为总有办法。

    半个月之后,繁杂的准备工作已经有了头绪。张宁从远近村庄雇佣了近百人,有铁匠、木匠,最多的还是年轻的壮丁学徒。很多年轻人识字但不是工匠,虽然不能马上派上用场但可以逐渐培养,这将是一种人才储备。

    神殿一侧的几间房挂了木牌,门口写着“凤霞山兵器制造局”,里面分了名册司、出纳司、制造司等机构,算得上是麻雀虽小五内俱全。矿场上也成了繁忙的工地,新规划的作坊建筑和道路开始动工修筑。

    作为这里的最高权力者姚和尚默许了张宁的活动。兵器局每次从他那里提取钱物也都记好了账目。

    这时张宁发现自己不仅充当了管理者,同时是工程师,有时候又是一个传教士,虽然干得都不太专业。这倒是明朝官员的一个特色,比如一个户部的官过几年可能到工部干技术活,还有可能调任去带兵打仗!

    重新修缮的房屋有用作熔炼铸造的工坊、仓库,还有一些土窑。煤矿上挖出来的煤会从新修建的道路运送到矿场上,通过土法炼焦制作焦炭作为燃料……不仅如此,张宁还预先设计了用矿渣、石灰石、粘土为原料制作初级水泥的场地。

    这些从中原迁徙来的村民不同于当地土著,他们的文明程度高组织性非常良好,大多很守规矩而且很勤劳,只要上头按时支付报酬、合理分配利益,大多都会好好干活。

    下雨的天气建筑地停工,张宁就会召集工匠和学徒们在兵器局的堂屋里教习三视图,或是与铁匠们研究铸造工艺。他原本以为明朝人从来没见过三视图会难以交流,不料用石墨画出图纸一阐述,人们接受得非常快,有空间想象天赋的年轻人没多久连比较复杂的组装图都能看得明白。

    张宁考虑到工匠们对于尺寸的熟悉程度,所以暂时并不想做额外的革新。一寸大概多长他们不用量就能估摸出来,如果要换成陌生的厘米,恐怕会起相反的作用、影响工作效率。

    ……等待矿场建设完毕,范老四建议先祭神图个吉利,张宁同意了。于是姚和尚主持,带领工匠们在矿场上摆上牛羊猪等祭品,焚香祷告辟邪教的主神“天帝”。当年来围观的村民甚众,场面十分热闹,这事儿便莫名其妙地蒙上了一丝鬼神的气氛。

    但不知是因为不够虔诚还是别的原因,兵器局刚运作没几天,突然煤矿就坍塌了。

    张宁得到消息,忙和姚二郎等人一起从兵器局赶往山上的煤矿。到了地方,只见矿洞外面已经围了不少人,旁边几个妇人正焦急地喊着自家人的名字。显得有些混乱的场面,张宁判断此时还没有确定死伤者的名单。

    挖煤的洞子设施十分简陋,里面什么也没有,直接这么用人工挖当然可能坍塌。据他的见识,这种矿洞至少要有木梁支撑受力,可是具体如何修筑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可能当地也没有精通采矿的人才,否则事情也不至于此。

    没一会儿漆黑的山洞里就抬出来两具鱼肉模糊的尸体,那尸体全身都是黑的炭灰,血淋淋的红色伤口分外刺眼。一时间就有人大哭起来。一个头发和脸全黑的汉子喊道:“中间塌了,压了两个人,里面不知道还有几个,赶紧挖开兴许还能活命!”

    喊话的汉子提着一盏马灯,张宁看着里面摇晃的火焰,心说:会不会发生瓦斯爆炸?

    这时一个皮肤糙黑的中年汉子走了过来,正是村子里的长老陶大。张宁刚到凤霞山时,姚和尚说陶大有威信可以帮忙,只是当时枫村出事没抽开身。今天陶大来一定是受姚和尚之意来处理事故的。人命关天,死了人的事都是一件大事。

    陶大见着张宁便抱拳行礼,张宁道:“未料会发生这样的惨事。”

    “去年姚庄主下令锻造兵器,采矿时也死了人,张先生勿忧,我能把这事儿妥善解决。”陶大肃然道,“只是……因采矿是为了制造火器,抚恤死伤者的钱粮……”

    张宁立刻说道:“死者和伤残者每人先发抚恤银一百两,由兵器局账目拨付,若是不能平息我们稍后再议。”

    陶大也不多说,听罢点了点头。

    张宁回顾左右,不禁又问:“是否要拿个理来安抚众人?制造火器是为了攻打山匪,为枫村死难的乡亲报仇。”

    “行。”陶大道,“我去安抚村民。”

    张宁临时想出的这个安抚理由当然不是真的,辟邪教的教主不可能为了解决一个分坛的匪患就送来一大箱子钱造火器。不过张宁在姚和尚面前说过,如果造出的火器能够使用,可以首先装备凤霞山的士卒攻打匪寨。所以安抚的话也不能算是谎言。

    这时他也更加意识到一个问题:人们不会愿意为了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业去送命。

    兵器局能如此快速而无阻力地建立起来,是因为招募的人可以从中得到利益,一旦他们意识到参与这样的事会付出性命及其它高代价时,这件事迟早要出问题。


第一百五十八章 姚和尚的神



    自从姚和尚的外侄儿张宁来了之后,他就有些心绪不宁。冥冥之中仿佛感觉这是一个上天安排的宿命。

    姚和尚在凤霞山过着隐居般的日子,平常深居简出,他来到这里也是为了寻找朦胧中的宁静。

    其实他本来就不是一个淡泊的人,早年有着功成名就光宗耀祖的抱负、想要荣华富贵以及娇美妻妾,有着和许多不安分的年轻人雷同的欲望。后来因为妹妹姚姬进宫后一朝得宠,所有的梦想都实现了……当年锦衣貂裘骑高头大马在家乡招摇过市的风光仿佛就在昨日,洞房花烛夜掀开红盖头那美貌的红颜亦如同还在眼前。

    但是上天有着戏剧般的安排,突然的平步青云,然后又是突然的灾祸,一夜之间就收回了所有并且让姚和尚得不偿失。他从人人羡慕嫉妒的皇亲国戚骤然间变成罪人,父母兄弟家人被疯狂的士兵屠戮,妻女被当众凌辱而死。自己侥幸逃脱,沦为远近四邻耻笑的笑柄。

    永乐帝登基后统治的渐渐稳固,让他逐渐意识到,施加到他身上无端的罪再也无法平冤得雪,没有人能撼动帝国庞大的统治。而在此之前,姚和尚甚至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要遭到这样的报应。

    心有仇恨是因为还怀有报仇的希望,但仇人强大到不敢仰望的高度时,仇恨只会变成绝望。

    于是他出家为僧,做和尚的目的除了要找个容身之所苟活于世,确实也有看淡一切皈依我佛的逃避,因为怀着仇恨也毫无用处。但姚和尚是个六根未净的人,一直没法信奉佛教,其间还还俗过一次,又娶了个村妇生了儿子;妻子因病过世后,他再次进了寺庙。

    然后因为当年胡滢暗查天下僧道,他提前得到消息逃走,联系上自己的妹妹便投靠到了辟邪教。接着陆续聚集了一帮遗民和逃跑的奴隶,来到了这偏远之地躲藏起来。现在他其实是一个辟邪教徒。

    佛有完善的佛理典籍,阐述了一个比较说得通的合理观念,饶是如此姚和尚都没能信佛;显然也就不信辟邪教。辟邪教实在没有开创宗教流派一般级别的人才,所以其教义也就是东拼西凑弄些古代的神话故事整合而成,何况姚和尚身为坛主也清楚教内干的事,经常故弄玄虚蛊惑百姓捐资入教,最常见的谎言就是鬼王入世带来灾祸云云……这样一个教义蒙骗普通百姓还有点用,对于姚和尚显然没有影响。

    因此姚和尚实际上不信任何派别的宗教;可是他又信神、一种朦朦胧胧的神,他自己也道不清楚。或许是他的一生太过波折坎坷了,所以才会觉得冥冥之中有一种神力、一种宿命。

    在凤霞山隐居多年后,逃亡而来的人建立村庄耕种劳作,姚和尚渐渐也在其间平静下来。欲望、仇恨、浮躁慢慢远去,他也再也没有娶妻组建家庭。这些年来他不忌酒肉,偶尔却想听听木鱼声、听听佛经,虽然照样不信佛,但他觉得这些东西好像能让自己安静下来寻找心中的宿命。

    姚和尚从愤怒和绝望中走过来,他活着的意义仅仅在于寻找心中那朦胧的神力,他想揭开这一切命运的谜底,想明白上天为何要让自己经历这些。

    一般人像他这样的想法肯定不是疯子就是吃饱撑的,但对于姚和尚的人生经历,如此作为仿佛理所当然……他本应该看破红尘皈依佛门的,可是又与佛门无缘。

    ……

    一个未曾见过面的外侄儿到来,让姚和尚感受到了一丝波澜,如同平静湖面掉进了一粒石子,而这一粒石子是早就安排好了的。

    他很难清楚描述这样的感悟,却又真切地感受到。

    张宁刚到这里,就发生了枫村被山匪屠戮的事,在平静的凤霞山很多年没发生过这样的事了。当然姚和尚并不认为这是一种不祥的预兆,缺乏大慈大悲之心的他又见过更为残暴的场面,枫村化为灰烬他也不会动心……让他动心的是这一场动乱之中的一个细节,有个长老说了句话“咱们为啥要憋屈在这山贼横行的穷乡僻壤”,让他忽然从早已宁静的湖面察觉到了一丝躁动。

    加深这个印象的是后来张宁的种种作为。在制造火器的过程中,张宁的处事办法十分新奇,让姚和尚无法理解。在姚和尚漫长痛苦的四十多年人生中,他见识过皇家宫室、官场、市井、乡村,他不认为张宁的奇怪方法是在大明朝学到的。

    姚和尚独自在空旷的神殿中盘腿坐着,面前焚着香,他闭着眼睛面对上面天帝的泥像,静静地感悟这一切。

    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冥想:“坛主,您要的东西我已经找来了。”

    说话的是个三十余岁的人,身作长布衣没有戴帽子,他见姚和尚依旧一动不动不说话,并不敢重复禀报打搅,只得拿着东西躬身垂立在后。

    姚和尚突然睁开眼睛,指着面前的香问道:“你点的?”

    刚进来的随从急忙摇头答道:“属下刚进来回禀,不敢轻举妄动。”

    姚和尚伸出手指拈起一支香细细观察,念念有词道:“来得太突然了,我之前从没见过,连听也没听过我有这样一……柱香。凭空生出来的一般,这是神给我一个启示?”

    随从忙弯腰不敢说话,可能心里也直犯嘀咕。他们的姚庄主平时管事时还好,可常常也会发这样的神经,听说是因为做过和尚才喜欢说点好像谒语的莫名话。

    姚和尚说罢站了起来,走下台阶,随从忙把手里的纸递上去:“禀坛主,这是从作坊里借来的,如果不想让张大人知道,恐怕还得还回去。听人说兵器局的法令规定禁止私自复制、拿走图纸,他们发现少了一张定会追查下落。”

    姚和尚也不答话,随手翻看起上面用石墨画的图案,第一幅画得很像一把火铳,后面的剖析三视图和零件视图就让姚和尚看得一头雾水了。

    他便让随从过来解释,随从便比划着说:“第一幅是从前面瞧过去的样子,下面这幅是从上面往下面瞧。好像一块红砖,前面瞧过去就只是一个方形……他们把图挂在作坊里,刨制模具和锻造铁管时可以现用卡尺在图上量长短。”

    姚和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问道:“你觉得我的外侄儿能把这些东西造出来?”

    随从道:“上个月就造出来十多杆了、还有三门炮,后来说不中用要重造。现在又造出来一批了,他们明天要在矿场上试枪,瞧瞧中用不中用。”

    姚和尚丢下图纸:“把东西还回去,明日一早随我去矿场看看。”

    “是。”随从忙应答。

    夜色渐渐降临。当天晚上,姚和尚做了一个梦。多年以前,他几乎天天晚上做噩梦,但近年来睡眠一直都很好,很少做梦,这天晚上是个例外。

    他梦见自己身处丛林之中,正不知往哪里走,忽然听得一声低吼,回头一看,只见一只斑驳的大虫躲在灌木之中。姚和尚大急,顺手在身上一摸,摸到了一样木棒一般的东西,心里一个声音说今天要独身斗虎不成?他只觉身上冷汗直流,这山中牲畜动起来迅猛力气又大,人根本奈何不得。不料那只大虫并不攻来,只是远远看着,姚和尚心下觉得凶多吉少、自然不敢贸然出击。忽然那老虎又低吼了一声,转身而去,走了两步回过头来,斑驳的脑袋上两只眼睛发出慑人的光来。

    就在这时姚和尚惊醒了,一下子坐了起来,回头一看只见自己的手掌紧紧抓着床沿。原来只是一个梦,他长长嘘出一口气来,背上凉飕飕的,汗水已湿了衣裳。

    渐渐地他感觉到了屋外的虫子烦躁地鸣叫,搅得心绪不宁。蚊帐内也好像钻进了几只蚊子,他便起身找草药炼制的蚊香点着,一番折腾后回到床上躺下,却再也睡不着了。

    回忆起梦里的情形,却逐渐模糊起来,自己是怎么到那片树林的,老虎的样子等等都记不起来了,唯独记得那双虎目闪闪发光。他皱起眉头,索性盘腿坐起来,慢慢参悟其中的含义。

    佛祖教人向善,我已心如止水,为何会给一个凶猛野兽的梦境?他觉得冥冥之中这个神或许并不是佛祖,那这个掌管万物的神灵究竟是想教人什么样的心境?

    如果“他”是佛祖反倒好了,可以通过诵读佛经参悟其中之义。姚和尚闭目冥想了一阵子,心绪烦躁,遂找来了佛珠放在一个手心里,拿起木鱼轻轻敲了起来。

    长夜漫漫,在各种虫子鸣叫和蛙鸣之中,木鱼声淹没其中,已过不惑之年的姚和尚仍然在迷茫之中,一点点地追忆起列列往事。或许从“靖难之役”中幸存下来的人,都无法忘记过去,只是有的人有的时候不去想罢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更大的天理



    朝阳初升风和日丽,村子里笼罩着一层薄雾,路边草叶子上的露水还没有干,总得来说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可也算不得什么特别的日子,今天兵器局要试枪炮,也算不上一件多大的事,之前他们就试过两次了。

    不过村子里的几个管事长老得知姚和尚要去矿场上观看,也就不约而同地陪着他一块儿去。加上姚和尚身边的几个随从侍卫,一行也是十来个人。等到负责兵马操练的韦斌前来请示取消早操去观看试验兵器时,人就更多了,今天这事儿因此更加热闹起来。

    上次煤窑上出了事儿,陶大去安抚死伤者家属时,提及制造火器是为了装备凤霞山青壮攻打山匪,那韦斌听说有新装备、倒因此上了心。

    不料张宁他们没等人,远远地就听见隆隆炮响,姚和尚还没到地儿那边就开始放起炮来。从村口远远望去,只见烟雾腾起,此时风又小,浓烟在空中久久不散。

    姚和尚及一众人向前走去,没一会儿从浓烟中走出几个人来,当前的人正是张宁。走近了只见张宁脸上掩不住的激动之色,姚和尚便问:“这回成了?”

    “舅舅请来看。”张宁镇定地行礼道,带他们来到三门架在木轮车上的火炮面前说道,“经过反复改造试验,耗费人力钱财无数,这三门炮基本可堪使用。子母炮,重量不到四百斤,装填实心弹有效射程一里余,配备双轮车架可野战、可攻城,不仅能装实心弹,也可以装填开花弹、碎石散弹大面积杀伤。重量较轻、便于运送、带有准心、简单测距仪、发射速度快,但缺点是属于小口径轻炮,射程较短。”

    姚和尚不动声色道:“能打一里地不算短,据我所知,大城池的将军炮能打一里远也算不错了。”

    张宁也不多说,回头喊道:“马大鹏,叫人重新装填,对着山上的靶子再轰一炮。”他的语速不禁快了起来,激动的情绪压抑不住,“舅舅请看,对面那几堆稻草的位置,少说也有一里远,一瞧便知。”

    众人兴致勃勃地看着拭目以待,过了一会儿,放炮的工匠喊了一声,有个人拿着火一点,“嗤”地一声,那人急忙捂住脑袋,片刻之后就听得“轰”地一声巨响,浓烟腾起。姚和尚这边不少人被惊得退了好几步。少顷烟雾稍稍消去,果见对面山腰上的草堆烧起火来,正是炙热的炮弹打中目标燃起来了。

    张宁忍不住面有得意之色:“大将军炮动辄重达千斤以上,极难运送,比起咱们这子母炮来如何?”

    姚和尚一脸严肃,微微点头,踱了两步眺望山上那草堆的火光。

    张宁又指着几个工匠手里的火铳道:“火绳枪,长五尺、重十一二斤,百步外可穿铁甲,有准心便于瞄准。只是枪管制造工艺暂时太费力,是用内外两层精铁皮卷成,然后用钢钻手工钻光滑平整,一人钻一根枪管需要二十多天,还有可能造得不合格,导致制造成本昂贵。不过用起来尚好。”

    他说罢叫人在百步之外放了一口铁锅,亲自拿过一杆装填好的火枪在姚和尚面前试验,端好了又说了一句:“眼睛、准心、目标三点一线,便可瞄准。开枪时闭眼。”

    “砰!”白烟腾起,火花一闪,照样是声大震耳。

    一个汉子跑过去取了铁锅,众人满怀期待地一看,只见铁锅完好无损。

    张宁顿时尴尬,说道:“好像没打中。”

    “哈哈……”片刻后几十个人忍不住一阵哄笑。连一旁的护教秋叶也不禁莞尔,在张宁旁边小声说道:“你要是少说两句,没打准就没打准,也不会被别人笑话了。”

    姚和尚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好言道:“平安是读书人,以前不习弓马骑射,没打中也不为怪。”

    众人哄笑,张宁倒也神情自若,说道:“刚才一时高兴,忘记了这种火绳枪的用法,这样在百步之外打一枪不中纯属正常,中了也只能是运气太好。”

    一个人忍不住嚷嚷道:“刚才见人装火药捣鼓半天,一次只能打一发,打中还得靠运气,那这玩意除了吓唬人有啥用?”

    张宁淡定地说道:“本来就不是这么用的,要打中有两个办法,一个是离近点,还有一个法子:整列齐射。”

    众人一琢磨,纷纷点头称是。有在韦斌部下的武夫也明白,平常士卒使用弓箭也没法百步穿杨,还得靠大面积箭矢覆盖。而且精良的弓弩的杀伤距离也只有几十步,如果弓箭粗劣,近至二三十步照面射穿有护甲的人也很不容易射死。

    国字脸的汉子韦斌见状忍不住问道:“张大人说过,造出一批火器装备咱们的人马?”

    “说过。”张宁转头一本正经地看着他,“我也很想看看,这些兵器在实战中的效果。只要舅舅同意让我训练村子里的人马,只需两个月,就可以压倒性地灭掉那批山匪。”

    当众人都在新事物面前展现出极大好奇心的时候,姚和尚却看起来十分淡泊,他也没有马上答应张宁的要求。

    张宁以为他是信不过火器的战斗力和一个年轻文官的治军办法,担心万一折损了人马危及几个村庄百姓的安全。张宁当下便故意激将道:“那日山匪肆掠枫村后的境况我是亲眼所见,光天化日之下杀害老弱妇孺、凌辱妇女,简直是奇耻大辱!被害的百姓有什么罪,难道就这样让贼人逍遥法外?”

    他越说越怒,把自己的情绪也影响了,眼中露出与平常的温文尔雅截然不同的杀气冷意,“这个世上定有天理,比弱肉强食更大的天理,残害无辜、鱼肉弱者的人都应该得到审判制裁,无理不公的规矩都应该摧毁!咱们决不向暴力屈服!”

    “……那帮山匪无恶不作罪恶滔天,不拿他们的血来祭这旷古兵器、更待何时?”

    姚和尚突然怔在那里,瞪目盯着张宁的眼睛,久久无话。周围一时也安静下来,众人听罢张宁的话肃然无语。就在这短短的安静之中,姚和尚看着那双眼睛,耳边隐隐听到了一声低沉的怒吼,十分熟悉,如在梦里……他喃喃念道,“世上定有天理,比弱肉强食更大的天理,绝不向暴力屈服……”

    众人纷纷转头看着有些异样的姚和尚。

    姚和尚抬头看天,蓝蓝的天空中飘着朵朵白云,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他叹了一声道,“这是天意?”

    良久之后,姚和尚回过神来,再看张宁的眼睛时已经不见了那虎目的神韵,那一瞬间转瞬即逝,耳边也不能听到那压抑的怒吼。姚和尚抬起手来指着自己的外侄:“成,你来教大伙使用火器,灭掉违背天理的人。”

    张宁立刻抱拳拜道:“定不负舅舅之托。”

    他在这里呆了很长时间,大多在前程担忧和苦闷中度过,如今正需要一个机会去证实自己的想法,同时也向建文党这边的人初次证明自己的能力。

    ……张宁对于眼前的事很有自信,山匪一帮乌合之众而已,饶是凭借地势工事又如何?

    韦斌手下有壮丁百余人,是从几个村庄里挑选出来服役负责保卫村子的主力人马。张宁首先干的事是将这些人进行整编,按照明朝正规矩的编制,将这股人马编为一个百户所,由韦斌任百户官,下领战斗兵一百二十人,剩下的充作传令、粮草后勤等兵种。百户以下设左右总旗,各六十人;总旗下分别设十个小旗,从一到十安排序列。

    只一天时间一帮武装村民摇身一变成了一枝小型军队,因为有了组织番号、军纪章法条款。

    张宁认为治军也不一定非得武将出身的人才,现在自我感觉还很良好,自己不是照样能干吗?他本来的身份只是会计师和科举文官,但在凤霞山已经兼职过工矿作坊的厂长、工程师,虽然干得不怎么专业还死了人,但磕磕碰碰照样把事干成了……不过如此罢了。

    刚开始他也没法开始教习火器使用,因为成品的枪支火炮不够,火药也不够。接下来他同时着手办几件事:首先,按照大学军训一个月的经验对这帮人进行队列训练,站军姿、坐军姿、立正稍歇、齐步走、正步走,向左向右转。至于有什么用,他自己也不甚清楚,也许能加强组织纪律性,对火器齐射队列也有好处,反正格斗武功张宁又不会,枪也不够,暂时没事干。

    另外,他叫兵器局财务司拨款向村民订购颜色款式一样的黑色衣服两百余套;下令作坊的工匠打造大沿铁盔一百多顶。因为张宁的记忆里,不知道以前在哪本地摊书看到的,战争中因头部被击中死伤的人数最大,所以想给士卒们人人装备一顶铁盔。盔甲是顾不上了,锁子甲照样费时费工,作坊里还得造火器,到时候让士卒自备有的就穿没的就穿木竹甲。

    他连夜构思了军法九条,简单易懂,作为约束军纪的凭据。另有装填及发射火枪的十个步骤,条理清楚地写出来,方便熟练训练。

    一时间张宁觉得自己还是能写兵书的军事理论家,这些章法文字,加点废话阐述,写本兵书毫无压力。回想起来,明代有些军事家其实也是同样的文官,被发配边疆督军一阵子,干了些事然后文章写得又熟,提笔写两本兵书没什么好难的。


第一百六十章 奉天讨贼



    两个月后已进入夏末,除了天气更加炎热,以及稻田里的谷子由绿色变成黄色、沉甸甸的谷穗让庄稼弯了腰,山里的景色和张宁刚来时相比几乎没有变化。在这里,就算是冬季也是满山绿意。

    进攻山匪的期限已到,训练完成的全副武装的人马已经在村外的草场上聚集。很多村民在村口围观看热闹,张宁带着随从出来时,也看到了自己忙活了两个月的成效。不管怎样,至少这支人马更具有观赏性。一色的军服和铁盔、整齐的队列;车架上的子母炮洋溢着钢铁特有的力量感,士卒们手里的火绳枪的崭新枪管泛着金属的光泽。他们看上去就仿佛从远古狩猎时代的人群跃进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当然军队不是用来表演的,张宁更希望看到他们投入战斗后的效果。

    过得一会儿,姚和尚也从村子里出来了,他身上挎着一把长剑,步子稳而急,加上魁梧的身材让他的形象孔武有力。张宁迎上去拜道:“时机已经成熟,只待舅舅下令。”

    不管怎样,凤霞山时姚和尚的地盘,张宁一向尊重他的权力和威信。虽然按照辟邪教的等级,张宁身边的秋叶也比姚和尚要高。

    姚和尚拱手回礼,并未说话。他站在路上不动声色地看了一会儿草场上的人马,忽然转身解下佩剑递到张宁面前:“这次征讨山匪,由你来号令,凡不听军令畏惧不前者可斩于阵前。”

    张宁愣了愣:“我只负责训练众人使用火器,从来没打过仗。”

    姚和尚什么也没说,从后面的人手里接过一面旗帜来,双手一抖,只见上面写着四个字:奉天讨贼。

    张宁遂接了过来,命人挂在旗杆上树了起来。他走到韦斌面前,回顾旁边站着的十排人马,心道:虽然自己是个文官,毫无战场经验,但如此精良的装备去对付一帮山贼,如果还打不赢的话,好像有点没道理。

    想到这里,他便不多推辞了。

    姚和尚不去,随行的有老徐和姚二郎,还有这支人马的百户长官韦斌。老徐以前就是武官,现在又是自己人,张宁心里多少有了点底,如果有什么战场常识性错误,老徐应该会提醒。作为一个文官,有时候会兼职武将的活,这在大明朝也没什么好稀奇的。

    这场讨伐复仇行动蓄谋已久,但到现在也没得到任何奇谋妙计,一切都是常规准备。在出发之前,凤霞山已经派细作详细打探了匪山的地形,并伏下人盯着他们的行踪。出发后也没刻意保密,子母炮在大明朝虽然算轻炮,却也有三四百斤重,只能走大路用马车拉。上路后张宁又派出一支十二人的小队,在大队前面十里远分散先行,为防万无一失。

    好在这几天天气晴朗,炎热了一点,却能更好地保障火器的使用。

    匪山距离凤霞山约一百余里,张宁的人马带着八门车载子母炮和几辆辎重车从大道行走了两天,次日临近黄昏时到达目的地附近。大白天的一百多号人在大路上,无法隐蔽行踪,甚至于队伍前方还有一面“奉天讨贼”的旗帜高高挂着,可以猜测贼人应该已经察觉了,但是不知道那些人有没有识字的。

    当天已近旁晚,张宁遂询问了老徐的意见,就地选了一处视野比较开阔的地方扎下营地。

    韦斌负责照看人马砍树扎营,张宁带着老徐姚二郎等几个人爬上了匪山对面的一座山的山腰实地观看地形。

    难怪以前姚和尚不愿意打上门来复仇。那山势形如一座大坟,三面陡峭,虽然上面长着灌木、应该可以艰难攀援而上,但没有路的长长陡坡,显然无法用兵进攻。只有“坟尾”那一边有一条蜿蜒小路曲折而上,作为贼人们平时进出的通道:崎岖陡峭山路上的简易工事将成为进攻者的噩梦,可以想象就算贼人们节节抵抗居高临下单用石头砸,也会造成大量的伤亡;攻上这条路用人命填的说法并不为过。

    山顶上的路口有一道高高的土墙,墙外道路狭窄人马无法展开;如此简陋的防御工事,但依托地形就成了一道易守难攻的防线。后面有一片竹楼和茅屋为主的建筑,就是山贼们的寨子。

    张宁叫人下去传令,将火炮的测距仪抬上山来。这种简陋测距仪用木头制作,误差比较大,但比依靠经验的目测要精准得多,使用起来很简单,经过训练的炮卒都会用,只是不懂原理,张宁一时半会也没法解释通。安放测距仪的山腰位置距离对面的山顶大约一里半,误差不会太离谱,基数肯定没错的。

    天气晴朗视线很好,张宁能看到对面山上的土墙上的人,有一个光着上身的汉子懒洋洋地叉腰站着向这边看,那边大部分人都慢吞吞地走动、张望,一点没有紧张的样子。

    恐怕山贼们推测的战斗是这样的:凤霞山武装村民从“坟尾”缓坡仰攻,将付出几倍的代价,因人马不够而退却;如果士卒们堵在山下守株待兔,贼众当然不会下来拼命,于是村民们不得不承受从百余里地外运送粮食补给的负担,闲置百多号青壮劳动力、劳役送粮的村民,而贼寨里掠夺存储的粮食可以让山贼们以逸待劳,在长时间里寻找机会。

    太阳下山前,张宁一直在山腰上眯着眼睛观察。黄昏时,山下驻扎的营地上飘起了袅袅炊烟,大伙儿在做饭了,赶了两天的路,消停下来又没事,都想吃顿热饭。

    眼前这场面压根没有战争的紧迫感,气氛也不太对,也不知是不是规模太小的缘故。张宁在山腰站了很久,第一次亲身经历这种事竟是这个样子,耳边还能听到鸟雀的鸣叫,山下的人生嘈杂隐隐约约,自然的景色掩饰了人为的喧嚣。

    晚上安排好了巡逻和换哨,大伙就在营地里歇了一晚。次日凌晨,天刚蒙蒙亮,张宁便下令士卒们将八门火炮拆卸用绳子绑了抬上山腰安放。

    天亮后对面的山上已经聚集了很多贼人,在那里远远地张望这边忙活。但见大量士卒在抬东西上另一座山,贼人们应该清楚张宁等人并不打算仰攻他们,却不知人们在捣鼓什么。

    上山的路实在太难走,把八门火炮弄上去安放好确实费了很长时间,等太阳把山谷间的薄雾都晒消散了,人们还在忙活。不过幸好是这种轻型子母炮,如果是动辄上千斤的重炮,要从这样的路弄上山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我用测距仪量过了,两边相距一里半,在火炮的最大射程之内。”张宁对韦斌说着话,“贼人毫无准备,一顿炮轰,把上面的房子和物资给炸毁,就算还能给他们剩点粮食,南方雨多,雨一下看他们怎么过。不信贼人不下来。”

    又等了许久,火炮总算到位装填完毕,山下的营中响起了一阵敲鼓的声音。张宁遂下令对匪寨轰击的命令。没一会儿,炮阵上的三角旗挥舞了几下,“轰”地一声地动山摇浓烟腾起,一枚看得见的火球从烟雾中呼啸而去。瞬息之后只见对面的土墙位置黄尘炸开,两个人从墙上摔下来,贼群顿时乱了。

    片刻之后,其它火炮调整了高度,炮声再次震天响,匪寨里没一会儿就烟雾缭绕火光冲天,燃起了熊熊大火。炮阵上的士卒忙碌着开始换“子铳”,将发射后的弹药室拿起来,换上新的子铳,很快就响起“啪啪”用铁锤敲实炮闩的声音。接着继续炮击。

    炮声时起时落,树林里的鸟雀被吓得纷纷飞走,山间顿时热闹起来。对面的寨子里发生了火灾,贼众乱作一团,在山顶上四处乱跑。

    韦斌见状有些激动,建议道:“贼人成了乌合之众,咱们可以从缓坡攻上去。火枪射程一百步,先把守在山腰的贼人打死,步步攻打。”

    张宁沉吟片刻,摇头道:“有马的人全部骑马绕山活动,其他人列队在山前待命。”

    指挥权在张宁手里,旁边的传令兵听罢便跑下山传令去了。众人都不知道张宁的意图。火炮轰击了一阵,因为节约火药才停下来;凤霞山附近没有找到硝矿硫矿,火药对于他们来说是比较难弄到的东西。中午人们就地休整吃点干粮,而山上的贼人好像还在救火。

    下午士卒们在山前结阵,张宁向韦斌等人解释道:“山贼的寨子和工事都被炸毁了,他们没法久守,最好的法子是等晚上尝试下山逃跑。但他们也知道我们不会等到天黑,也许会下山来拼命,那样最好不过。再等一个时辰,如果山贼没有动静就进攻。”

    山间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硝烟味,半空的烟雾久久不能散尽,不过已经安静下来了,只有对面的山上还能看到乱跑的人影。张宁也离开炮阵下来,仰头看着山上等待着。

    大伙见形势极其有利,不少人都面露急躁。这时张宁不知怎地想起了一个人:胡滢。这个官场“前辈”给他的影响不小,其中让张宁印象最深的是胡滢很沉得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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