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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传》181-200章
送交者: 4584[★★声望品衔10★★] 于 2019-02-14 15:36 已读 3655 次 2 赞  

4584的私房频道

回答: 《平安传》(校对全本+隐藏)作者:西风紧 由 4584 于 2019-02-14 14:58

第一百八十一章 试问殿下何去何从(3)



    外面很快嘈杂起来,叮叮当当砰砰的打斗声和喊叫声闹成一片。张宁摸到了一条凳子,赶紧递给了老徐,反正老徐的身手比自己强太多了。他没顾得上多想,直觉呆在房间里可能要安全一点,出去目标明显。

    就在这时,“砰”地一声巨响,木头房门被一脚直接踹翻了,门口一亮,一个提灯的人影出现,说时迟那时快,老徐挥起凳子就扫了过去,“啪”地一声,那人痛得哇哇惨叫,摔在地上乱滚。江有德眼疾手快俯身就拾起了一把刀来,回头说道:“军用兵器。”

    张宁道:“这里守不住了,出去。”

    四个人跳将出去,果见数名蒙面刺客自走廊上向这边冲来,院子里随即跑来两个拿长棍的家丁,看样子能挡上片刻。又有一个衣衫不整的丫鬟从边上的房屋中惊慌跑出来,正碰上蒙面刺客,手起刀落,鲜血飞溅,把白色的墙壁染得血红一片。

    张宁等人刚出来,随后他房里的那个十二三岁的小娘也跟着跑了出来,她猛地看到一具尸体躺在不远处的血泊之中,竟然腿一软吓得蹲了下去。

    “东家,快走。”老徐催促道。

    张宁刚迈出半步,一咬牙转身奔回,拦腰抱起那小娘就走。只觉得她的身体软绵绵的,在臂弯里正簌簌发抖。往外的门厅那边全是人,几个人自然不愿意冲人堆里混战拼命,没得选择只有往里走。

    呼!耳边忽然一阵劲风,张宁感觉自己的头发好像都被刮得飘起几缕,转头一看,一枝箭矢洞穿了屋檐下的一盏灯笼,插在墙壁上箭尾的羽毛还在颤动。那被洞穿的灯笼左右摇晃,轰地一下燃了起来,周围的光线暂时又亮了几分。

    第三进院子入口的门紧闭着,年轻后生江海二话不说,喝了一声,如一头豹子一般冲了过去,侧身一脚“哐”地巨响,大门应声而开。张宁抱着怀里的丫鬟跑步奔了进去,其他人也随后跟来。他自问没有江海那猛劲一脚踹开结实的木门,不过胜在年轻有体力,抱着个八九十斤的人仍然健步如飞。

    刚进院子,就听见了妇人的尖叫,乱作一团。张宁知道,这种内宅除了主人是没有男丁住的,男丁都在前院,大户人家的宅邸后面或侧面可能有布防,但不在内宅里面。果然进来没见着一个男的,走了一阵,才见朱恒从一间放着许多书架的屋子里走出来,手里提着一把长剑。

    这老小子一介文官,到书房拿剑有屁用。不过张宁挺佩服他的定力,居然先穿好了衣服和鞋子。张宁自己就只穿白色亵衣,另带赤脚。

    “好像有刺客。”张宁见朱恒那么有定力,说话也就故作淡定了,“缴了一把刀,军用的。”

    朱恒冷笑道:“这帮人狗急跳墙了,竟然无法无天用如此下三滥的手段。”

    张宁道:“咱们先保命吧。”

    “跟我来,去后门看看。”朱恒说罢,看了一眼张宁怀里的小娘们,“平安还抱着这没用的累赘作甚,丢了等事儿过去我送你十个。”

    小娘一听使劲搂住张宁的脖子,他几乎能感觉到这个小娘心口的跳动。活生生的一个小姑娘,这要在现代不得当宝疼着?当然这不是在现代,他只是在脑海中浮现出了昨夜她闻着自己的衣服的羞涩,被发现后的惊慌,如同一只受惊了的小白兔。

    “快走吧。”张宁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又道,“朱大人何不把剑给我的随从,恐怕更有用一些。”

    朱恒听罢递了过来,老徐将板凳向江海一丢,随手接了剑,护在朱恒的身后。

    一行数人穿过第三进院子,进了一道月圆洞门,只见夜色之下光线虽然黯淡,却在依稀灯火之中,可以辨别出是一处后花园。水波假山亭子隐约可见。

    他们沿着石路走过去,突然朱恒停下了脚步,沉声道:“后门开着,此路不安全了。”

    张宁愕然,心道难道要拼命?身边几个人,对付明显是军人,关键是装备完善有弓箭远程,到时候一被围住,一通乱箭覆盖,任你是江湖大侠武林高手还不得成几只刺猬?娘的!

    这时朱恒转身就走,张宁等人只好跟着。朱恒带着人走到池塘旁边,只见一个带石阶的入口,门口有一道草扎的厚厚门,掀开草门,里面还挂着棉被。

    “密道?”张宁心里重新燃起了希望,可是这密道的隐蔽措施也太另类,没有机关也就罢了,扎一团草挂一层棉布是啥意思?

    朱恒道:“没密道,这是冰窖。前后都出不去,先在这里躲一阵,只要挺到王爷派兵来弹压,就没事了,又不是要躲一世。”

    “朱大人言之有理。这入口狭窄,也不怕他们人多。”张宁道。

    沿着石阶摸索着走下去,里面黑成一团伸手不见五指,几个人情急之下也没带灯,啥也看不见。顿时一股寒气逼来,张宁一不留神浑身一个哆嗦。他连衣服都没穿,就穿着一件薄薄的丝绸里衬,在这个温度下和没穿一样。冰窖里有冰块没融化,温度至少低于零度……这、这和大冬天裸奔有啥区别?

    正在这时,老徐小声说道:“东家好像没穿袍服,老朽身上穿了两件……”

    张宁道:“省省吧,你先顾着自己,我年轻火大……怀里不是还有个小娘么?”

    朱恒这老小子居然笑了一声,沉声道:“原来贤弟是这般打算。”江有德的声音道:“我和侄子抱一块儿,老徐你……”

    张宁听罢不知该不该笑才好……原来人都快到挂了的处境,还是可以那么欢乐的。

    果然怀里的小娘子搂得更紧了,甚至可以感觉到她鼻尖下面的热气喷在皮肤上,痒丝丝的。过得一会儿,张宁的大手触觉到了她冰凉的小手,她握住了张宁,轻轻牵引着他的手到伸进衣服,张宁很快摸到了温软的一片肌肤。他很快察觉这是她的胸脯,乳房真是小,不过已经软软的有点发育了。张宁也没“反抗”,手就捂在一个小小的奶子上,其实男人的手一般都是热的很暖和。他的手心感觉到了一颗很有质感的乳尖,忍不住竟然吞了一口口水,而且意识到自己居然硬了,有时候身体实在不受意识控制。

    冰凉的空气让时间都仿佛冻结了。


第八十二章 小荷才露尖尖角



    刚进冰窖时,几个人还能强作镇定地玩笑几句。但很快他们就笑不出来了,身作单衣在零下不知多少度的黑冷窟窿里,滋味别提多难受。老徐小声说道:“刚进来之时,入口处有两床棉被……”朱恒听罢恍然道:“这冰窖里的冰存了一夏,棉被是拿来隔热的。”原来棉被不仅可以保温,还能保冷。老徐听罢便说道:“我去取棉被下来。”

    只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是老徐摸索着上去了。不一会儿,他就把棉被拿了下来,几个人冷得浑身发颤,哪里还管得了许多,都靠过来挤一块儿裹住,仍然冻得簌簌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上面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接着堆放的草扎门被掀开了,一缕火光顿时在上头亮起。本来黑乎乎的冰窖里连一丝光线都没有,什么都看不见,突然出现的亮光虽然微弱,张宁的眼睛却一时未能适应,被刺激得眼神都有些花。

    来者何人?“刺客”寻遍了府邸,终于找到这个冰窖了么?

    冰冷的空气几乎冻结,冷得人几乎都无法思考。此时此刻的张宁也不知自己心里是什么想法,连恐惧都没能适时正确地表现出来。黑暗的地方一束光,他似曾相识,几乎在什么地方见过。而在模糊的记忆里,自己正向那一束光奔跑,无法停止……有时候人生真的很荒诞,你根本无法预知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就像张宁进乐安之前计划了很多可能遇到的危险和意外,可是就没想到会遇上这档事,得躲在一个黑乎乎的冰窖里。

    “叮”一个金属撞击的声音把张宁从发怔中惊醒。不知是老徐还是谁,拿起了兵器。

    上面有人喊道:“朱部堂在下面么?”

    没人回答。于是狭窄的入口出现了一个打火把的人,老徐喊道:“什么人!”

    上面一听有人回答,那火把就停下来,过得一会一个声音喊道:“朱部堂,我是侯得禄啊,听出来了吗?”

    朱恒这才开口说道:“汉王的人,别误伤了。”张宁不禁说道:“朱大人能确定?”朱恒道:“上面说话的人是老夫的好友侯得禄,这个人不可能与那些人搅一块儿。”

    张宁这才松了一口气,老徐喊道:“咱们上来了,你们先退回去。”

    一众人这才簌簌发抖地摸上了入口,只见外面到处火把和灯笼,满园子都是人。张宁回头看老徐等人,只见他们的眉毛胡须上都结了一层细细的冰花,花白花白的好像都老了一般。

    朱恒和几个当官的寒暄起来,一边说话一边骂。这时一个穿黄袍的大汉在前呼后拥中从走廊里过来,来人正是汉王。张宁和朱恒等见状都上前叩拜行礼。

    几个宦官从朱家抬了一把软木椅子过来,汉王就在园子里坐了,一众全副武装的士卒将周围站得几乎水泄不通,文武官员纷纷侍立左右。见礼罢,汉王朱高煦的目光停留在张宁身上,只见他身上还穿着白色的脏亵衣,边上站着个小娘。朱高熙便转头示意,一个官儿径直把袍服脱了下来,走过来递给张宁。不料张宁将袍服顺手裹到了旁边的小娘身上。

    朱高煦没问正事,却指着那个小娘开口道:“她是何人?”

    张宁拱手答道:“回殿下,是朱部堂家里的一个丫鬟。”

    朱高煦愣了片刻,转头颇有些揶揄地看了朱恒一眼……估计他在想,这朱部堂是拿自己的女人招待好友。朱高煦便不再过问这等细节了,忽然喝了一声:“李明、孙奇焕!”

    两个武将从旁边走出来,耷拉着脑袋道:“末将在。”

    朱高煦道:“来人,把他们拉到门外,砍了!”

    俩武将吓得扑通扑倒在地上,大喊道:“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几个披甲军士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上来,一把抓住他们强行拖行。

    一个红袍文官走了出来,说道:“微臣有一言,大军为出先斩大将,不祥也,请王爷念他们初犯饶其性命。”

    朱高煦冷笑道:“让他去陪李、孙二将,砍了。”

    “王爷……”文官脸色顿时煞白。

    再也没人站出来说话了。等朱高煦从椅子上站起来,才有个武将小心问道:“抓获的犯案军士,如何处置。”朱高煦微微迟疑片刻,说道:“罪无可恕,斩。”

    “是,王爷。”那武将恭敬地应了一声。

    朱高煦带着兵马出大门,朱恒张宁等人忙跟在后面送出门去,只见门口的街上跪伏着三具无头尸首,血沿着石缝渗透。长街上说不出的恐怖气氛。

    等待脚步声马蹄声渐渐远去了,朱恒才把大门关上。回头见府邸上狼藉一片,血腥笼罩,府上的男女奴仆已被屠戮殆尽。不过朱恒并没有痛惜伤心之色,只看了一眼张宁道:“平安先生有何想法?”

    张宁沉吟片刻,认为他不是问遭此一难的想法,便说:“刚才汉王所为之事中、有两件很重要:一,杀了替罪将的说情的官员,证明他已经下定决心南下了,不容许臣下再扰乱大略。二,直接杀了当事的军士,汉王不愿意再深究此事了……很显然,参与密谋策划刺杀朱部堂的人,绝对不止两个武将。”

    朱恒踱了两步,点点头:“平安先生言之有理。”

    张宁不动声色道:“第一件是天大的好事。可是第二件,朱部堂以后的处境愈发堪忧,与人的怨是结下了。”

    朱恒强笑了一声:“现在不是说这事的时候。”张宁陪笑道:“也许有一天,你我还会见面。”

    一行人说了一阵话,就往院子里走。跨过路上的尸体,他们小心走着,但是张宁的赤脚还是感觉趾缝里湿滑发粘,踩到血了。

    刚走到二进院子的门口,只见一个身影从角落里低着头走了出来。大伙转头一看,原来是刚才那个小娘,身上还裹着一件又长又大的青色官袍。

    张宁在她的面前停下了脚步。朱恒见状笑了笑,摇摇头先行跨进门去了,其它人也默默跟上去。

    小娘本来低着头像一只被惊吓的小动物,这时却大胆地抬起头来,她的脸带着稚气弄得有点花了,她张了张嘴问道:“先生……为甚要对我那么好?”

    刚经历一场惊险,张宁此时有点疲惫,又猛一下轻松下来。他伸出手指来,慢慢伸过去见小娘子没有躲闪,便在她的脸蛋上轻轻摸着。

    他知道小娘话里的意思,作为一个小奴婢在朱门大户里是毫无人权的,或许在男主人高兴的时候能得到一些调笑玩弄或宠爱,但是一旦遇到大事就像今晚这样,就会被当成一件不重要的东西或是累赘一样抛弃……她其实很可怜,这个世上除了父母没有真正关心她在意她,可是却被父母卖到这里来了。这种可怜在张宁眼里却又掺杂了些许可爱。白肤还算白净,五官也不丑,虽然年龄小,却因此有天然的纯真白嫩感觉。张宁想起她的问题,为甚对她挺好?

    大约是短短相识之后的时间里,他对她产生了两次微微心动,夹杂在童贞和情欲中的心动。张宁想说,世事真是无趣,可为了活着又不得不干各种各样无趣的事,不过品味女人的情欲虽然肤浅却不在无趣之列,东方的传说里有人可以为了女人调戏诸侯,西方的传说里可以为一个可爱的女人发动一场战争……因为历史太严肃又太无聊了,所以开始荒诞。

    但是张宁对自己的想法什么也没说,他可以断定这个浅薄的可爱女孩子,根本就听不懂。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温和地反问道:“你叫什么?”

    小娘道:“我进朱府之前,本来姓陈。可是他们不准我再用自己的姓氏了,因为进府的时候是夏天,池塘里正要开荷花,老爷就叫我小荷。”

    “小荷才露尖尖角……很好的名字。”张宁的目光下移,扫了一眼她微微隆起的胸脯,黑暗中那稚嫩的很有质感的乳尖触觉闪过他的脑海。

    小娘子底下头,含羞而紧张地拽住自己的袖子。

    “走吧。”张宁道。小娘子颤声道:“平安先生,你带我走罢!”张宁被这句似曾相识的话吸引,转过身来,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她说道:“我可以打扫、洗衣、做饭,我什么都会做……”

    张宁道:“好。”

    小娘子没料到他答应得那么爽快,可怜兮兮地看着他:“你……你说的是真的吗?”

    张宁正色点点头:“除非万不得已,我一般都不说假话。我家有个妹妹,平时都没个贴心的人陪她,我瞧你心眼挺实……到时候向朱部堂讨来,他不会拒绝的。”

    二人遂一前一后进了院子,张宁在厢房外面和老徐等人会合,不见了朱恒,问了一句。老徐说道:“朱大人寻到了几个幸存的家奴,去了回内宅收拾细软。”

    “帮我打水洗个脚,换身衣裳穿鞋。”张宁便道,“乐安呆不了两天了。”


第一百八十三章 只因一人所为



    身披重甲的天子朱瞻基站在北京德胜门城头,俯视着城楼上下的铁甲雄兵。起了风,城外更远处,一层层黄尘舞起,如同东海的海浪。

    墙上架着重达数千斤的重炮,金属的厚重感和巍峨的城楼、如仙之感的檐牙相互呼应。它们巨大而充满力量一如皇帝的浩大仪仗与千军万马;它们一动不动,凝滞了,又让这一切都沉重起来。

    “皇爷,城上风大,将息龙体。”宦官小声劝道。

    朱瞻基没有搭理,聚精会神地看着城外,没有人能真正揣摩到圣心的深沉。

    “报!”一声大喊在城下响起,得到侍立在天子之侧的大臣允许,一员小将手按佩刀跑着上来,在很远的地方单膝跪下,大声道:“薛将军自山东归来,请旨面圣。”

    朱瞻基头也不回地说道:“传上来。”

    随即一个声音大喊道:“皇上口谕,宣,左军都督府都督、太子太保、武阳侯薛禄觐见!”一层层地传下去,声音在风中回响。过了许久,一个人高马大浑身披甲的大将走上城楼,将佩剑递给旁边的宦官,昂首挺胸走过来,沉重地跪倒在朱瞻基的背后,说道:“微臣薛禄扣上皇上,吾皇万岁。”

    “汉王为何南下?”朱瞻基的口气叫周围的人大气不敢出一声。

    薛禄正想禀报,突然听得“唰”地一声,朱瞻基从腰间拔出剑来,众臣纷纷跪倒在地,薛禄更是大惊失色,伏在地上不知所措。

    好在朱瞻基好像并不是要治侯爵的罪,他挥起长剑,指向城楼外面广袤的空间,眼神有些忧心和愤概,不过那目光坚定的傲气却并未减少半分。长剑所向,只见下面锦旗列列,刀枪如林。

    一个大臣说道:“皇上文治武功,承上天之德,人心所向。怀不臣之心者,迟早服罪解来。”

    朱瞻基端详了一会手里如水般干净明亮的宝剑,深吸一口气放入剑鞘,转身在宽大的椅子上坐下来。这时才看向薛禄,说道:“武阳侯平身,诸臣平身罢。”

    “谢皇上隆恩。”众人纷纷拜道。

    薛禄见皇帝投来目光,忙躬身道:“启禀皇上,汉王突然改变方略,挥军南下都因为一人所为:罪臣张宁。”众人听罢面露不可思议之色,左右微微有点议论。

    张宁这个人在一般官僚眼里的印象无非两件事:曾是杨士奇的准女婿;杀害了两个下级官吏,被通缉在逃。朝廷对外的说法自然不会提及一些更深的玄机,经大理寺核实的案情是湖广巡按御史张宁与吴庸等有悉、并将其杀害,据此事实定的罪……当然权力中枢的人包括皇帝朱瞻基杨士奇等人,清楚张宁最大的错误是勾结乱党、背叛君父。

    这个时代的政治极度不透明,内外不一实属正常,一个案件的真相因此重重加密,众说纷纭。

    朱瞻基也面露疑惑,问道:“此人有罪在身,如何与汉王有关系,又怎能影响乐安决策?”

    “请皇上准许微臣传几个证人上来。”薛禄道。

    征得朱瞻基的允许,很快从城楼下押了一批人上城楼。朱瞻基到德胜门来阅兵、并非为了审案,但是一时间这里仿佛就变成了一处公堂,更有大量朝廷大臣在场,比三司法合审的案件规格更高。

    薛禄授意下,两个军士把一个老头先弄上前来,那老头穿着长袍,没戴帽子,花白的头发有些散乱,一副衣冠不整的样子。他一过来就伏在砖地上战战兢兢不敢起来。薛禄道:“此人叫朱福,是汉王新封伪兵部尚书朱恒府上的一个家奴,躲在乐安城想要帮他的主人照看田地产业,被微臣给搜出来了。朱福,你把供词重新再说一遍,说得不好性命不保!”

    那名叫朱福的老头趴在地上,盯着砖地话也说得不利索:“老……老奴,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几天前,府上来了个人,送来一份檄文,檄文大概写得很好,老爷和数名幕宾都大加赞赏,呈送到王爷那里,老爷因此得了嘉奖……”

    “檄文原稿是张宁写的?”朱瞻基的眼里顿时露出一丝冷意。

    朱福叩首道:“回皇上的话,是。”

    那份檄文朱瞻基也看了,内容自是“不堪入目”。旁边的大臣察觉到皇帝的愤怒,急忙附和道:“这个大逆不道的罪臣,无端造谣妖言惑众,污蔑圣誉无父无君,直该碎尸万段,难抵其罪之万一!”

    朱瞻基没有发作,脸色已是十分不虞。

    那奴仆继续道:“老爷觉得那大逆不道的张宁有几分才能,就让信使带话有心结交。不想张宁胆量极大,很快就到乐安拜见老爷来了。张宁一来就做说客,晓以利害,称汉王不进取南京将有灭顶之灾,老爷不知怎么就被说动了,因此向汉王进言。王府中不少人对老爷不满,便诬告老爷与朝廷细作私通。接着张宁就被召进了王府对质……”

    薛禄听到这里,便回头道:“带罪臣傅良友上前。”

    一帮俘虏里的一个文官被押上来,跪到了老奴仆一旁。薛禄又道:“你也将供词当着皇上的面再说一遍,说了半句假话就是欺君大罪,你应知晓?”

    这个当官的比刚才的老奴仆要镇定得多,叩拜了几下才开口道:“罪臣不敢欺君。确如方才之言,朱恒被怀疑私通细作,但被怀疑为细作的张宁一到王府,对照檄文原稿的字迹,就很快洗清了嫌弃……因为没有哪个朝廷的细作敢写如此大逆不道的文章。”

    朱瞻基冷着脸一言不发,武阳侯薛禄就代替问话:“张宁此人是身负命案的罪人,在乐安更无亲朋好友关系,属于来历不明之人,汉王如何能信此人说的话?”

    傅良友道:“张宁问汉王,朝廷大兵克日兵临城下,王爷何以拒敌?王爷说,据报平叛大军主帅乃武阳侯,不足为虑……”

    薛禄听到这里神情自若,他倒是条汉子,不如人也不强辩。

    傅良友继续道:“张宁言,事态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当今圣上乃英明之主,绝不可能只派一个武阳侯前来;定会调集三大营主力,御驾亲征或以英国公为帅,一举平定乐安。他还立下军令状,如果没有言中,就请砍头祭旗。王府当场有文武数十人,竟无一人能反驳张宁的说辞。”

    朱瞻基道:“汉王部下多有乐安籍,定不愿意抛家弃业远袭南下,他们为何没有站出来说话?”

    朱瞻基也是洞明了汉王部下及其本人的心思,之前才自信满满……他虽然每天面对许多人狂表忠心大公无私,但是内心却是明白的,这个世上鲜有真正大公无私的人,多少都在为自己考虑;皇帝并没有被臣子们的甜言蜜语所迷惑。

    基于这样的判断,朱瞻基才制定了占据道德大义制高点、欲擒故纵等待机会、最终重拳出击快速解决问题的既定方略。这一套策略可谓是处心积虑,胜券在握。朱瞻基认为自己的政治谋略和大老粗叔父根本不在一个层次,每一步都看似略居下风、却每一步都把汉王吃得死死的,一切尽在掌控玩弄之中。

    哪料半道里杀出个陈咬金,那个张宁简直是一无所有要啥没啥,既没有陈咬金的武力,又没有关系人脉,更可笑的还是个通缉犯连容身之处都没有。单骑杀入乐安,竟能影响到国家战略层面的大势……这,太难以置信了,朱瞻基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受。

    如果没有那份让他咬牙切齿的檄文,朱瞻基此时说不定还有点敬佩此人,但一想到张宁竟然污蔑自己弑父!他就恨不得马上逮住此人,让他把所有酷刑都经历一遍,最后一刀一刀割千刀而死!

    在朱瞻基的用人理念里,两样缺一不可:忠、才。那个张宁从一开始,朱瞻基就看出了有才能,就是因为质疑他的忠诚,所以没有重用。朱瞻基并不后悔自己没有拉拢到这样一个人才,因为此人简直是……无耻!

    可是真的无耻吗?不骂皇帝弑父,在乐安的事如何能剑走偏锋达到目的?或许真正的人才都比较邪门,中规中矩者干不出叫人惊叹的事来。

    就在这时傅良友继续说:“汉王部下没能当场反驳,只因无言以对。不过很快就有武将李明、孙奇焕二人密谋半夜行刺,杀入朱府,却没能在汉王兵马赶到之前凑效,功亏一篑,二罪将也因此被汉王所杀……”

    薛禄躬身道:“另外还抓住了一些目睹事情的证人,皇上可想听听细则?”

    “不必了。”朱瞻基挥了挥手,他好像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君王不该随意当众发怒。但他终于冷冷问道:“不是抓了张宁家的人么,在何处?”

    一个官僚禀报道:“就地看押在南京兵马司牢狱之中,等待司法定罪。”

    朱瞻基冷冷道:“派人到南京传旨,将已抓获的罪犯全部凌迟处死。”


第一百八十四章 真正的猛士(1)



    本来大军经过皇帝检阅之后就该祭祀祖宗挥师出征,但得知汉王已经南下,京营只好暂时取消了计划。现在去乐安城已经毫无意义,前军薛禄的两万人马得知汉王离开后已经赶到乐安收拾残局,足够了。

    事情有变,朝廷自当调整战略部署。平定一个亲王的叛乱绝非小事,朱瞻基每走一步都会看十步远,他不是一个随性胡来的人。

    这两天杨士奇等重臣都没有回家,一直在内阁吃住,随时等候皇帝召见的御前会议。作为杨士奇的得意门生,于谦也陪在内阁,两天两夜没有回家了。

    后来杨士奇听说于谦的妻子董氏生病在家,就让他回去看看,明天再来。于谦有些不情愿,但碍于恩师的话,只好先回家去了。

    于谦从东城回家,只见董氏穿戴整齐前来迎接,她虽面有虚弱之色,却还说得话走得路,并不是很严重。于谦见状心下有些不悦,却也不好埋怨,便问道:“夫人身体好些了么?”

    奴婢们躬身垂立,他们都很尊敬于谦,不仅为人正派,在家里和夫人也是相敬如宾,十分符合世人的评价标准,整个一君子作风。

    董氏带着一些歉意道:“郎中瞧过,就是气虚,没有什么大碍。李二这个人马虎,也没告诉过我就擅作主张跑到官府去禀报夫君,不然我也不会让他去让你分心,最近朝里的事很重要?”

    “不打紧,回来看看夫人的病情是应当的。”于谦在椅子上坐下来,“朝里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不过在恩师杨公身边,好歹能做些查漏补缺的事。”

    董氏好奇地问:“是不是关于张平安的事?”

    “是和他有些关系。”于谦有点诧异道,“夫人从何得知?”

    董氏道:“这两天京师里穿得沸沸扬扬,连我这个不出门的人也从郎中那里听说了些。记得张平安以前和夫君有过结交,还到咱们家来过。”

    于谦叹了一口气:“何止是结交,如果他不出事,和杨公的养女联姻,咱们两家的关系定当不同。可惜、可叹……不过张平安确实有些本事,当初我到南京接应他时就觉得他年纪轻轻非寻常之辈,这不弄出大动静了。本来朝廷料定汉王必反,并且所图者京师方向;不料张平安只身入乐安,凭三寸不烂之舌硬是说得汉王改变方略,南下指向南京。如此一来就麻烦了,汉王本就是一员能征善战的良将,又加上亲王身份和威名在外,南方诸城恐无心作战;因此,原本很快就能解决的藩王之乱,这下得耗些时日了。”

    “那张平安虽在朝廷不受待见,现在投靠了汉王,应该也有一番作为。各为其主,夫君也不必为他感叹。”董氏劝道。

    于谦摇头道:“经过这么一番变化,汉王不过是延缓了死期而已,失败同样是迟早的事。张平安投奔他有何前程可言?”

    董氏道:“那真是可惜了。我听到奴仆悄悄议论,把那个张平安都传得入神了,好像一个有勇有谋文武全双的英雄一般。”

    于谦笑道:“我又不是不认识他,他有什么武,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想来武阳侯把证人带到德胜门上,当着许多文武将士的面审问,这事儿反倒成全了张平安的名声。说不定以后青史上都会有他的名字,史官不敢美言,但写到汉王叛乱一节肯定会提到有张平安这个名字,他是这件大事的重要人物。”

    ……

    而那个将要留名青史的“重要人物”正跟在很多权贵人物屁股后面,在汉王中军观战,基本对眼前的一场战役没有发言权。

    战场上兵马摆开人山人海,旗帜飞扬、战马奔跑,热闹非凡。只见对面阵营中的旗帜上写着一个“周”字,汉王询问部下,原来前来应战的是新封徐州总兵官周遇吉。

    “闻所未闻的人物,啥地方来的,胆量不小,敢挡本王?”汉王没好气地说。

    朱高煦当下就带武将四员从中军策马而出,四名大将分列左右,举帅旗而往。五人大摇大摆地跑到两军对垒的中央空地,站在那儿等着。不一会儿,只见一小队人马也从对面走出,面对汉王这边策马而来。

    两边相隔一箭之地,对面中间一个披甲的人大声道:“本官徐州总兵周遇吉,奉旨率兵捉拿叛臣,叫汉王速速上前就擒,皇上应会念及皇室宗亲身份,饶他一条性命!”

    朱高煦哈哈大笑:“尔等宵小之辈,老子带兵的时候你还在喝奶!螳螂挡车愚蠢之极,只知躲在那边狂言,有胆子上前来和本王过两招?”

    “匹夫之勇耳!”对面骂了一声。

    朱高煦立刻取弓箭,对面见状拍马便要走。朱高煦策马追了几步,“嘭”地放开弓弦,可是离得太远没射中。饶是如此,也吓得对面狼狈而逃,接着一支人马出来相救。朱高煦见大股敌军迎面而来,却不后退,下令一挥帅旗,汉王军中也奔出一支骑兵来。

    等到骑兵冲至中央,朱高煦索性带着一股人马径直从正面冲锋,部将们都没来得及劝解,无可奈何只有硬着头皮干一回合了。徐州官兵立刻采取了积极防御的阵营,以长枪步军组成方阵拒敌。

    朱高煦拔出剑来,大吼一声带领心腹部将极其亲兵、裹挟一大队骑兵就迎面扑去。众人以为这一会合讨不得好处,哪料骑兵还没冲到阵前,对面步营前方就怯战后退,微微一阵后退却像瘟疫一样传染起来,本来就士气低落满怀惧意的官兵呈现乱象。

    “开炮!开炮!”官兵的呐喊已经近得能听清了,突然“轰”地一声巨响,浓烟腾起,人仰马嘶,接着炮声响了一通。朱高煦后面的骑兵落马甚众,却依然猛冲而去。炮声几乎还没停息,就听得叮叮当当兵器撞击,喊杀声惨叫声在硝烟中嘈杂,短兵相接,朱高煦及部将势不可挡,瞬间穿插进阵营。官兵主将刚刚被救回来,见状大急,拍马便走。


第一百八十五章 真正的猛士(2)



    连张宁都没想到,双方主将见面对骂了两句战斗就爆发了。过程也是相当快速,不到半日工夫徐州官兵就兵败如雪崩一发不可收拾。张宁再次见识了一场一边倒的战役,不对称的战斗才会出现如此情况。

    当初在凤霞山围剿山匪时的一边倒战斗,因素很简单,张宁部拥有绝对优势的火力,在强大的远程武器面前、装备简陋的山匪毫无招架之力。而今日的战况,汉王军不存在装备优势,特别是火器方面,由于他轻兵南下根本没有携带重型火器,只有一些轻型火铳作用并不明显。

    这次战役士气或气势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张宁就没看出汉王用了啥兵法之类的招数,带着人马就冲,结果凑效了。在这个时代,战争处于冷热兵器之交,主将仍然至关重要,正合古代一句话“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主将直接影响了士卒的信心,组织度相对松散的古代军队,士气低落时极易崩溃。

    汉王挥军尾随败兵趁势逼近徐州城,只见城门打开,知府率众开城投降。大军进城迅速占领城池各要地,这座位于两京之间极其重要的重镇,轻易就落入汉王之手。

    徐州,大明东部地区极其重要的城池,不仅因为其水陆交通枢纽的位置,更因它是通往凤阳的门户所在。凤阳是啥地方?又称中都,太祖朱元璋的家乡,帝陵所在,是大明王朝的龙脉。幸好汉王也姓朱,太祖就是他的亲爷爷,他不可能对中都干出啥事来,还得好生保护着……要是换了个人进逼中都,那真是太严重了。这个时代的人们非常信诸如天道气数一类玄虚的东西,祖坟都被挖了,就是气数被断,估计国人都要笼罩在亡国的阴霾之中。

    中国很大,徐州这样有名的地方,张宁活在两个时代也从来没进城看过,今日还是第一遭踏足此地。城池在广袤的江苏平原中心,几乎无险可守的地方。正值汉王大军进城休整,张宁便带着随从数人四处逛逛,朱恒派了几个士卒跟着,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候倒也必要。

    四处多是硬歇山式的民宅,陈旧的房屋和高大的树木,洋溢着历史古老的痕迹。不过城里的绿化确实很好,有些院子里不仅种着花草树木,还种菜。没有工业化的中部平原,空气也比较清新,只有低空位置笼罩尘土,那是大量的人马进城所致,天空依然蓝蓝的……不过在张宁的印象里,这边平原地区到了现代环境就恶劣了,煤灰和废气把整个城市都蒙上黑灰,天空也灰蒙蒙的污染很重。

    张宁等人随性乱走一阵,离开主街进了一条铺着石头的街巷,路上没见着一个百姓。估计听说大军进城,都关上门躲起来了。路面很有特色,是一些不规则的乱石板铺就,岁月把它们磨得很平整光滑。

    就在这时,突然听得一阵小孩的哭声,接着一声妇人的尖叫响起。张宁愣了愣,回头说道:“在前面,过去看看。”

    一行数人加快脚步,循着哭声向前赶了一阵,果见一幢民宅前面有个几岁大的小孩坐在路上嗷陶大哭,另有几个披坚执锐的军士松散地在大门口晃悠。张宁的目光又看向旁边的一个敞铺,好像是铁匠铺,老少几个百姓跪在里面,还有个大汉绑在柱子上嘴被堵着,旁边两个军士拿着马鞭骂骂咧咧。

    张宁等走过去,门口的军士没作声,却露出凶狠的目光打量张宁等人,因为张宁正拿眼瞧关着的院门,里面有女人的尖叫声。

    快步走到门口,张宁突然站住,指着院门道:“打开,把人叫出来说话。”

    “你们甚么来头?”一个军士站了过来,盯着张宁上下打量。其它几个军士也围了过来,拖着长兵器很不友善的模样。一个军士骂道:“这些人是乱党,咱们搜查你管得着?识趣的少管闲事,你们啥人?”这帮人看了一眼张宁身后的两个兵,穿的是汉王军的衣甲,也就没有动粗,只是口头上嚷嚷两句。

    张宁不再废话,冲了上去,一脚踹向院门,可惜里面好像闩着,“砰”地一声把门踢得摇摇晃晃却没弄开。军士们见状恼怒地奔上来,一把将张宁推开,纷纷操起兵器逼上来。老徐等立刻拔剑上前护住张宁,后面那两个跟班士卒好像不太靠得住,缩手缩脚地站在那里做做样子。

    “砰!”突然一声巨响,那年轻后生江海冷不丁飞起一脚,直接把院门给踹翻了。“娘的!拿下再说!”一个军士骂了一句,拔出刀来,其他人分左右包抄而来。

    这时一个小将衣冠不整地出现在院门口,见到外面的情形就问:“咋回事?”

    张宁喝道:“敢动老子一根手指,保证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一个军士阴阳怪气地说道:“口气好大,报上名头再说。”门口那小将一边系腰带一边盯着张宁等人琢磨,做了个手势稳住部下,转头对张宁说道:“看你也是汉王的人,自己人别动气。这徐州的人敢带兵抵抗王爷,咱们拿着性命打下来的,兄弟们乐一乐有啥?嘿!这世道,打赢了就是这个,好汉!”小将伸出一个大拇指来。

    张宁面带怒气,忍不住骂道:“看看你们干的事,就一群地痞无赖,有半点好汉的模样?好汉会欺凌手无寸铁的百姓?!都他妈给我滚!不服咱们到朱部堂跟前去说理。”

    小将一听张宁提起朱部堂,又见他一副文人的模样,还带着随从,估摸着应该是什么官。他当下也顾不上争强好胜,招呼一声部下,赶紧溜了。

    桃花仙子道:“便宜了他们,就这么放走了说不定又要去别处作恶。”

    张宁没解释,心道自己打抱不平也犯不着和一帮兵痞拼命,自己这点人真要抓他们,恐怕他们不会那么容易束手就擒。他便道:“汉王部下的士卒很多作奸犯科的罪犯,恐怕纵兵奸淫掳掠的不止这一帮人,咱们这样管是管不过来的,须得去汉王那里进言,让中军颁布严厉法令才有用。”

    这时那些跪在铁匠铺的人战战兢兢地把被捆住的彪型大汉解了下来,他们一起默默走了过来,一个老妇又进门把头发凌乱衣衫不整的小媳妇带了出来。刚被弄下来的大汉看了一眼小媳妇,悲愤地骂道:“真他娘的憋屈!”

    人中间一个老头拉了一把旁边的妇人,在张宁面前跪下来,其它人也跟着跪倒。老头拜道:“恩公救命之恩,咱们赵家全家没齿难忘,请恩公受草民等磕头。”

    “你这岁数给我磕头,怎生受得?”张宁忙扶起老头,又叫其它人起来。

    老头问道:“敢问恩公高姓大名?草民等也便记在心里,他日尽力相报。”

    “举手之劳,不必介怀。我姓张,名叫张宁。”张宁随口应付道,拿眼看旁边的彪型大汉。那大汉就是刚才被捆起来的,估计反抗了才会遭受那样的待遇,而且这家人都唯唯诺诺逆来顺受的时候,那大汉还骂了句“憋屈”,便留下了印象。

    张宁便看着那大汉道:“那些人耀武扬威实则都是欺软怕硬的懦夫,真正的猛士不是欺负弱者的人,而是敢于和强者对抗保护弱小。”

    他说话很温和,并不有意去引人关注。但徐文君立刻就被这句话吸引了,她不禁转头看着张宁的脸,轻轻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唇。

    浓眉大眼的彪型大汉十分诚恳地拜道:“先生路见不平敢挺胸而出与携带兵器的乱兵争锋相对,您一介文人,却是真正的猛士,在下心瑞诚服。”

    张宁听他说话条理清楚口齿清晰,心生好感,便问道:“壮士尊姓大名?”

    “禀恩公,在下叫赵二虎,这位是在下的兄长赵大虎。”大汉一把扯开单衣,露出结实的胸肌,胸口却有一块大疤,“这是在吕宋岛让当地土兵给留下的。几年前在下曾追随郑公公下西洋,于吕宋岛获悉当地一个酋长被兄弟所杀失了王位,郑公路过吕宋获悉此事、认为他们弑兄以臣谋国君,是为不道,遂发战舰临国境,大兵压境迫使叛君退位,让位于其兄之子。当时打了一仗,在下不留神受伤,于是被恩准回乡来了。”

    “真英雄也!”张宁大喜,拍了拍他的肩膀,“正因有无数赵二虎这等英雄,我大明王朝才能雄视四海,凡不义者、不守礼者,无不诚惶诚恐大难临头……二虎非池中之物,何不遂我出去建一番功业?”

    赵二虎面有犹豫之色,老头急忙说道:“恩公大恩大德,咱们家无法报答,二虎就随恩公鞍前马后侍奉左右,以报救命之恩。家里还有大虎,你自可放心,还不谢恩?”

    张宁淡淡说道:“我不是汉王的人,只是有个好友在军中,前来探友而已,很快就该离去。”

    赵二虎听罢喜道:“实不相瞒,在下真不愿意跟汉王卖命。恩公这么一说,我敢不肝脑涂地追随左右?”

    张宁笑了笑,解下身上刻着名字的玉来递过去:“你先交代家事,准备好了到中军寻我便是。这是信物,或许用得上。”

    赵二虎爽快地接了。

    张宁看了一眼旁边战战兢兢的小媳妇,对赵二虎说道:“你们不要责怪小娘子,她也是受害者,多宽慰几句。”

    赵二虎道:“在下谨遵恩公之命。”


第一百八十六章 真正的猛士(3)



    作为府级行政治所,徐州城内以府衙为中心拥有许多政府机构,汉王占领了城池便将官府作为中心开始接管此地军政,中军行营自然也设在府衙。张宁欲见汉王,也就向府前街那边走。刚进城时就看见徐州的大小官员投降,也不知汉王是否会撤换人员,不过张宁对他军中的人才储备表示质疑,至少低级官员和吏员他是没法换的,原来是哪帮人统治此地,汉王来了也可能差不多。

    在府衙萧蔷外头当值的将领见过张宁,知道他是跟汉王一块儿的文人,也就没有为难。张宁上前说道:“我想拜见王爷,劳烦兄弟通报,若是不得召见,就请告诉兵部尚书朱部堂一声,说好友张平安要见他,他应该正在汉王中军。”

    将领听到他是尚书的好友,态度甚好,赶着就进去通报。

    结果非常顺利,进去的人一会儿就出来说让他进衙门到大堂拜见王爷。张宁遂叫随从在外面等候,径直绕过萧蔷往里走,被几次询问之后,终于来到了大堂前面,禀报后被准许进入。

    只见汉王正坐在“明镜高悬”的公座上,不仅许多文武分列两边,下首还有一帮弯着腰毕恭毕敬的官员,一看这帮人的样子就知道是投降了的徐州官员。此情此景,果真是在处理徐州管辖的问题。

    张宁上前拜道:“草民张宁叩见王爷。”

    朱高煦直接问道:“你进来可是有话要说?”

    听这口话,想来朱高煦已经猜到张宁是来进言的,估摸着在乐安城时的建议让他觉得很有用,今天张宁才能轻易就进来参与政务。

    张宁拱手道:“草民今日在徐州城中走动时,忽然想起了太宗北征蒙古的训词,王爷是否想听草民吟咏两句?”

    众文武一听面有不悦,就知道张宁这家伙一来说话就不是什么好事,直接抬出太宗压人,太宗的词,这是要跪着听还是继续站着?向一个无官无职的有案在身的人下跪?大伙见朱高煦还坐着,也便不动声色。

    朱高煦道:“父皇五次北伐,训词多了,你想背的是哪句?”

    张宁踱了两句,开口缓缓道:“孟子言,五百年必有王者兴。稽之于历,自宋太祖至今、当五百年之数,定天下于一。圣人之治天下,四海之内、皆为赤子,所以广一视同仁之心。不可欺寡,不可凌弱,庶几共享太平之国。上天之德,好生为大,人君法天,爱人为本……”

    众人瞠目,很多文官都不记得永乐大帝有这么一篇训文,其中的句子倒是好像听过,应该不是一篇文里的,不过言辞并没有不妥之处,也就没有人说话。

    不少年轻的官吏反而被张宁的吟咏所感动,一段符合主流价值观的热血磅礴的词句,让官员们情绪激动起来,自豪感溢于脸上。大明得国很正,读书受熏陶的士人阶层都无法摆脱一种隐隐的情感。

    张宁顿了顿,作揖道:“太宗行王道,草民忆之,悟出两条王道:不欺弱、爱人。王爷何不效法?”

    这时一个看不惯的张宁的官儿斥道:“大胆,你言下之意敢说王爷不爱人?”

    张宁回敬道:“王爷欲行王道,尔等又是如何约束部下的?我于城中亲眼所见,士卒肆意妄为,奸淫掳掠无恶不作,下面的将士欲将王爷的名声置于何地?”

    一旁的朱恒一脸担心,给张宁递了个眼色,站出来说道:“张平安的意思并非要说王爷失策,只是初进徐州城,部下一时混乱。”

    张宁断然道:“我等为王爷帐下之人,正应戮力出谋献策、弥补失误,怎能因为话不中听就不说?草民斗胆进言,第一,请即刻颁严厉军法,烧杀掳掠者严惩不贷,欺凌杀害妇孺者罪加一等;第二,当务之急发榜安民,制定争取民心舆情的策略。”

    一员武将不以为然道:“地盘不是嘴皮子一动就说来的,是真刀真枪打出来的!将士们打了胜仗,反倒对他们喊打喊杀,今后谁还舍得性命冲锋陷阵?你这舞文弄墨之辈,根本不懂打仗。大凡如狼似虎之军,都带着个狠劲,今后还有仗要打,不能削了他们的锐气。那些蛇鼠两端的草民有什么用?今日王爷来了就顺王爷,明日奸臣的兵马来了就顺奸臣,哼哼!”

    “如此作法,形同草寇,英雄如何来归?”张宁直视那武将。

    武将道:“抢点东西就要被杀,那将士们攻城略地有啥盼头?”

    张宁摇头叹息一声,说道:“有罚必有赏,明目张胆地抢失了人心,何不拉拢有识之士治理地方维护秩序,然后收税?更何况军人作战怎能只图利益?王爷应当培养将士们的荣誉。”

    朱高煦一直对争论不置可否,这时却忍不住好奇地问了一句。

    张宁答道:“朝中奸臣不道,王爷乃正义之师,将士们维护世间大义、保护百姓,受世人尊敬、走出去坦坦荡荡脸上有光,这就是荣誉。”

    朱高熙抬手制止其他想说话的人,开口道:“罢了,你们也不必争。张平安的话言之有理,治军正因法令严明、赏罚分明。约束部下和发榜安民,你们就照着赶紧拿出文章来。”

    徐州的那些投降地方官听到这里,无不悄悄拿眼打量张宁,面露感激之色。眼下他们确实没有什么话语权,有个汉王帐下的谋士帮着徐州士大夫和百姓说话,自是好事。

    张宁再次进言成功。等到朱恒从中军出来后给他安排住处,好像汉王要在徐州休整几天才会走。

    及至晚上俩人见面一起吃饭,张宁便随口问道:“朱兄是否赞成我今天的言论?”

    朱恒笑道:“那不是明摆着吗?孟子早就论述过了‘以力假仁者霸,以德行仁者王’,王道胜于霸道,在今时今日照样实用。”

    他这么说,但发榜安民约束部下这种基本的事都还要张宁这个局外人来进言,实在让人不太理解。张宁估摸着,朱恒在乐安得罪了人,不愿意站出来。

    这时朱恒又道:“王爷今日有话,有心让平安在帐下谋事,你意下如何……当然老夫并没有说你另有贤主之事。”

    张宁想也没想就摇摇头,反正对汉王有点失望。也许他武力还行,就是御下之术和张宁见识过的朱瞻基比起来有点差距,汉王底下一帮人矛盾日渐加深,也没见他有什么法子来应付。

    他早就想走了,但是惦记着南京被抓的张家人,等汉王兵马攻陷了南京,说不定能把他们救出来一块儿跑路。

    ……没几日,张宁就从朱恒那里听到了消息,淮安、扬州、苏州、安庆等地曾与汉王有结交的都督、指挥使诸多武将叛变投靠,南京的江防屏障十去八九无兵可调,形势已难以阻挡汉王南下的兵锋。本来同总兵、平江伯陈瑄在淮安接到圣旨意图阻挡,又被部下给控制在家中,无法调兵。

    汉王积极壮大实力,广派密使联络天津、青州、沧州、山西各地的武将,那些以前就同意响应汉王起兵的人,劝说他们带兵南下会合同图大事。派去南京的人更多,主要是劝降。

    张宁也不再去中军议事了,上回主要是看那些无辜的人受害于心不忍,后来也就不再过问汉王军中的事。

    他们和朱恒住在一所征用的宅子里,一日门口的守卫进来禀报,说外头个人叫赵二虎,拿了块刻字的玉要见先生。张宁顿时想起来,忙和老徐一起亲自出大门去接。

    虽然只见过一面,但那赵二虎给张宁的印象很好,人高马大一身力气的样子,履历中还当过海军打过仗,正是一个有用的人才。不过就算对他有恩、此人是不是愿意跟着造反?这是个问题,张宁打算先笼络一下再观后效。

    到得大门口,只见那赵二虎背了个包裹穿了身干净的衣裳,见面就爽快地跪倒称“恩公”。张宁忙上前扶起,他站起来,从怀里摸出那块玉递还。张宁想着他又不是文友,把玉送他不太合适,也就收了。

    这时赵二虎说道:“既然恩公收留,以后我便跟随左右做些照料马匹的事,充作家丁护院也可。”

    “却是屈才,咱们进去说话。”张宁说道。他一面走,看了一眼跟在后面的老徐,心道这赵二虎和老徐不是同一类人。老徐本来就是待罪之身浪迹江湖,没地方可去,当然不会嫌他罪官的身份,更不怕干造反的事;赵二虎有家有室,看样子也不是过不下去,何苦自甘堕落?

    那日在路上救了赵家,张宁不过一时爱才、随口拉拢,倒不想这人不清楚自己什么身份状况就投奔来了。

    三人进屋入座,二虎便开口道:“在海上跑惯了,回家打铁真是呆不住,还要受那帮小卒的鸟气,倒不如遂恩公出来闯闯。恩公谈吐不俗、结交甚广,不知咱们以何为业?”

    张宁听罢这个问题沉吟许久。


第一百八十七章 仇恨



    宣德元年九月十四日,经过谈判之后,朱高煦率众未经战斗进入凤阳府,去祭祖。朱高煦是开国皇帝朱元璋的亲孙子,他要去拜祖宗,中都的留守宦官和文武官员都不好找什么理由来拒绝,况且他们也不想和汉王为敌。

    张宁等人追随在军中一路而来。南京应该已经戒严了,私自过去不太好进城;进去了也没用,只有等汉王的军队占领南京后,才能通过朱恒的关系,设法将张家的人从牢里救出来。

    他们的身边又多了一个随从:赵二虎。除了想要造反的话没说,张宁告诉了他实际情况,自己是一个被通缉的罪官。但赵二虎仍然要追随左右,或许因为他是个在家乡安稳不下来的人,也有碍于恩情的原因。

    一行人随军队在凤阳暂时住下来,晚上朱恒回到住处,和往常一样找张宁说话。只见朱恒欲言又止的样子,张宁便说道:“朱部堂有话直说便是。”

    朱恒这才开口道:“之前我们派往南京的人,有几个被驱逐出城回来了。”

    张宁沉住气顺着他的意思道:“不算是坏事,虽然使者被驱,但说明南京的官员不想得罪汉王,否则他们就该将那些人都抓起来,甚至可以斩首示众以明决心。”

    “正是如此。不过……”朱恒道,“回来的人说了个消息,平安家的人……被凌迟处死了。”

    张宁愣了愣,下意识重复道:“凌迟?”

    朱恒说道:“俗称杀千刀,就是脱光了罪犯的衣服绑于市集,行刑者要在他们身上割下一千块肉才能让他们死去,一般要痛苦几天才能完,有的晚上还要在伤口上撒上盐水,痛不堪言……这算是大明朝最重的刑罚之一了,比下油锅还要惨。”

    张宁的脑海里浮现出人肉随着刀子一块块落下来的血腥场面,喃喃道:“我大伯家还有两个妇人,这……还有个几岁的小女孩,小孩也要被这样对待?”

    朱恒叹了一口气,过得一会儿才带着歉意道:“老夫猜测,平安贤弟写的那份檄文传出去,被皇上知道是你写的了,皇上震怒之下才会用此重刑。”

    张宁的额头上青筋都冒起来,眼睛红通通的,浸满了眼泪没掉下来。魂穿后的他从来没把张九金家当作亲人,但至少相处过,曾是身边很熟悉的人……最不能接受的是那个小侄女,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张宁还捏过她的脸蛋,回去给她买过小玩具。那五口人,没一个是大奸大恶的,都是善良的普通人,却被施加了如此血腥残暴的手段。张宁的内心颤抖了。

    “平安贤弟……”朱恒好言道,张开嘴却不知如何宽慰。

    “我想一个人冷静一下,告辞。”张宁站了起来,只觉头脑一阵眩晕。

    朱恒急忙说道:“来人,送平安先生歇息。”

    进来一个奴仆扶张宁,被他一把推开了,朱恒亲自跟他走出客厅,随到一进院子的厢房旁,交代了张宁的随从才停下脚步。

    桃花仙子见张宁径直走进暖阁颓然坐下来,神情极其反常,忙问老徐:“那个朱大人说了什么?”老徐低声道:“张家的人被杀了,凌迟处死。”

    桃花仙子的脸色一变,她想起自己去救人没成功的事。

    没人敢去打搅张宁,只能在外面照看着他。他在椅子上坐了很久,晚饭也没吃。

    古代有些毫无人性的刑罚,张宁本来就是了解的。他也想通了这件事荒诞的“合理性”,朱瞻基就算干了丧尽人性的事,也没人会说他不对;就像太宗下令把活人丢进油锅里煮成白骨,照样不影响他成为一代大帝。

    或许一般情况下杀点人,相比之下也算不得多么大的罪恶吧。

    张宁努力回忆曾经见过的朱瞻基的面目,这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和他自己还有血缘关系。但是张宁现在对他已没有丝毫感情可言,或许有一天此人能落到自己手里,也可以让他尝尝杀千刀的滋味。

    此时此刻张宁变得心冷如铁,一股仇恨迅速占领了身心,并激发了他愤青的本性,进而对这个社会的一切规则都痛恨到了极点。

    “来人,磨墨。”张宁回头道,发现自己的声音已沙哑。

    桃花仙子急忙跑了进来,陪着小心侍候他笔墨。她把纸在张宁面前摊开,又把蘸好墨汁的毛笔放到他的手心里,小声说道:“大人,要不你打骂我一顿吧。”

    “狗屁大人!”张宁道,旋即又道,“不关你的事,我从来没想要责怪你,别多想了。”他的口齿清楚,好像正常了许多。

    张宁一边写条子,一边说道:“叫大伙准备一下,明天咱们出城后就径直离开此地,我给朱部堂留个条在房里。”

    人都死了,张宁觉得已经没有继续跟汉王走的必要,他只想回去造反。

    张家人和他的关系完全比不上正常的亲人关系,但发生这样的事也激起了张宁极大的仇恨。而那些曾经被永乐帝残害过的幸存者,被害的都是亲人,他相信这帮人是不折不扣的反社会分子,一定可以作为起兵前期的坚定支持者,哪怕他们感觉不到成功的希望也会义不容辞。

    次日等朱部堂去了中军,张宁就带了随从牵马出去溜达。有朱恒给的盖印文信,张宁等人在城中走动和出城毫无难度。一出城他们就沿淮河而上,骑着马径直向西走。等汉王的人发现了也追不上,估计他们也懒得追。

    数日后一行人折道南下,过了长江,就进了湖广布政使司地界,回去的路越来越近了。

    一天大伙在一家客栈里歇下,桃花仙子见张宁闷闷不乐,便在他的房间里停留不去,说道:“平安先生的心情我感同身受,我曾经也失去过家人。”

    张宁听罢想起桃花仙子和方泠搅一块儿,应该也是建文遗臣的后代,以前也没细问,这时听到她这么宽慰自己,就忍不住问道:“听方姑娘说过,你本来姓王吧?”

    桃花仙子点头道:“我的真名叫王仙姑……”

    张宁一听,要不是这几天心情不好差点没乐出来。她又问道:“你听说过王敬止么?”

    张宁想了半天,无奈摇头。

    桃花仙子便道:“先父的表字就是敬止,建文二年殿试榜眼。本来论文章才学应该是进士的,可因先父其貌不扬,建文皇帝看不上,把状元点给胡广了。后来南京城破,胡广投降了朱棣,先父于家中饮毒酒报了皇恩。朱棣还是不放过我们家的人,男丁被抓起来杀了,家眷不是充营妓就是充官妓,后来我被先父的好友救出来,在江湖上一路飘零,最后投了干私盐买卖的前禁军御前侍卫彭天恒。”

    “彭天恒就是我给杀的。”张宁道。

    “他也是咎由自取,这些年没干多少好事。”桃花仙子不以为然道,“不过咱们跑江湖的,有今天没明天,没办法的事。”

    张宁冷冷道:“永乐在位时的御膳投毒案,彭天恒把那宫女往死地送便罢了,在之前还淫辱了她,这叫没办法?还有他怎么对赵二娘的,此人和那些残暴的当权者有半点区别?”

    “所以我也觉得他咎由自取。”桃花仙子王仙姑不再与他争执。

    就这时春梅走了进来,见张宁正在那说话,便露出一个笑容:“长夜漫漫无事可做,我从掌柜那要来了一副马吊牌,咱们三人来打牌吧。”

    虽同是江湖人,桃花仙子本来也不太看得惯这个疯女人的所作所为,不过她有心想让张宁想开点,便附和道:“赌银子么,我可没什么钱了。”

    “浪费光阴,我对赌博没兴趣。”张宁挥了挥手。

    春梅笑道:“我想到一个有趣的赌注,咱们赌衣服。”

    “啊?”桃花仙子愕然。

    春梅又道:“输了的就脱一件,有意思吧?平安先生?”

    桃花仙子脸顿时一红,看了一眼春梅,又拿余光去瞟张宁。张宁也一脸愕然,然后摇摇头道:“别开玩笑了,你们都早点睡觉,明日早起赶路。”

    两个女人只好告辞退出房间,一出门桃花仙子便没好气地说道:“这种时候,你还那样开玩笑,幸好平安脾气好,否则有你好看的。”

    春梅笑了笑,不置可否。

    第二天一行七人继续赶路,三男四女,其中包括那个小名叫小荷的小姑娘。张宁信守承诺,离开凤阳府时带上这丫头一起跑了,连声招呼也没和朱恒打,想来朱恒也不会放在心上。唯一的问题是这小姑娘不会骑马,都是其它几个女人带着,幸好重量挺轻,马匹尚且受得了。

    几天后绕过武昌府重镇,他们进入了常德府地盘,但发现重要关口设有路障,情况看起来有点异常。张宁怀有伪造的路引,但为了避免意外,他们干脆从西面绕道进常德地界。这条路比较远,从石门县过,好处是石门县在州府内本来就算偏僻的一个县,官府的统治力度相对薄弱,路上没有过多的巡检。


第一百八十八章 故友重逢



    官道上随行的江有德抬头看着偏西的太阳,说道:“天黑前不知能不能赶到县城找住处,我们可以去大胜寨,任威观现在是咱们的地方。”

    张宁问道:“那里是教内的地盘?”

    此地官道上没什么人,江有德便毫不掩饰地大声说道:“侯坛主的坛位就设在那里,方圆之内捐资入教者甚众,他在大胜寨方圆内势力很大,没人敢惹,咱们去那里暂住很安全。”

    “如此甚好。”张宁看了一眼春梅,这娘们却是他们辟邪教很有地位的人,便问她,“你见过那侯坛主没有?”

    春梅不以为然道:“从四川到贵州这一片,分散有咱们几十个坛主。不是每个我都见过,不过常德府这边离总坛近,都是见过面的。侯坛主的名字叫侯茂,和我倒不是很熟,他与秋叶护教的人来往甚密……秋叶本来是上头派来的人,我估计侯茂的来历并不简单。这倒更好了,平安先生不是建文君的皇子么,他要是知道还不得把你当菩萨一样供着?”

    张宁遂放心下来。一行人正在壶瓶山镇附近,江家二人都认得路,遂走前面带着折道向东北而行。一路上张宁发现那没有被植被覆盖的丘陵上尽是橙红色的土地,极为漂亮,不禁赞叹。

    不料走了一阵,忽见前面山口有一队马兵,多数戴着红黑相间的高筒帽,张宁当然认得这是官府差役常穿戴的着装。他不由得心下一紧:官差跑到这乡间野林来作甚?

    桃花仙子等人是不能地害怕官差,因为她们一直都干着不合法的勾当。见状忙道:“前方不妙,咱们还要前行?”

    “现在忽然调头而走,反而惹得官差起疑心,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别把咱们当疑犯追捕,那可不妙。你们都镇定一些,慢慢走过去悄悄再找借口返回。”张宁当过文官,文官在地方上地位超然,他没吃过官府的苦,自是不怕。

    张宁遂策马走到前头,带着人沿路慢吞吞地走到隘口。果然那些官差见他毫无惧色,又穿着长袍,并没有什么过激举动,只是站在那里打量这边一行人。

    终于有个跨刀的官差走到了路当中,挥手说道:“封路了!你们干什么来的?”

    张宁道:“在下不久前中了生员功名,带着仆从游历增长见识,来到常德便到各处名山名水逛逛。听说大胜寨风光秀丽更有古刹名寺,便慕名而来,不知为何不让过去了?”

    “吃饱了撑的……”后面骑马的一个人小声嘀咕了一句,满满的羡慕妒忌恨。这帮缙绅从不干活,却不愁吃不愁穿,还他娘要游历天下到处玩乐,在人们显然十分逍遥。

    挡在路中间的差役说道:“那你们来得真不是时候,大胜寨被乱党占了,府里派兵协助县里清剿,这会儿正乱,我劝你们赶紧回城去呆着,省得出事!”

    “啊?”张宁一脸惊讶一半是真一半是假,也不便向官差打听太多,急忙拍马要调头。

    在官差们眼里,以为他是被吓着了,几个差役的脸上不禁露出了嘲意。张宁顾不得许多,招呼左右调头便走。那帮守隘口的人也很轻巧,连路引公文什么的都懒得查。

    一行人奔出一里地,江有德才开口说:“这是咋了?侯坛主在此地至少有两年,一向都没出事,好像和当地知县的幕宾还有点结交,大家井水不犯河水,怎么忽然……”

    跟在后面的新成员赵二虎一脸迷惑,忍不住小声问了老徐一句什么话。老徐不搭理他,一言不发只顾赶路。

    那江有德和他的侄子江海二人都不属于辟邪教决策层,很多消息不知道。因为这段时间俩人和张宁出生入死,张宁也不想瞒他们,便解释道:“辟邪教的名字一开始引起朝廷注意,过程很复杂,大概是与胡滢有关。后来胡滢的两个手下过来密查死了,却弄了一份密奏到朝里。所以朝廷现在判断辟邪教是乱党,公文一下来,估摸着地方官就想捞功劳,迫不及待开始动手……只是我没想到这么快,毕竟汉王还在东边闹事,原本以为他们顾不过来。”

    春梅道:“这下麻烦了,侯茂知道的东西太多。若是他本人被拿住,一经拷问,咱们很多地方都十分危险,包括总坛。”

    张宁沉吟片刻:“此时交通不便信息闭塞,不知道这边的事有没有人回去报信,若是总坛现在仍一无所知,岂不被动?咱们得找到附近另外的联络点,让人先赶回去报信。”

    王仙姑道:“常德府城外不远处,有咱们的联络点。我在那里住过,也认识那里的人……常德府方向道路平坦,连夜赶路,天亮前就能到。要不平安先带人回总坛,我快马过去把事办妥。”

    “我们一起去,正好可以了解下情况。”张宁道。

    王仙姑回顾左右,目光特意在赵二虎身上停留,轻轻说道:“那处联络点是直属上头的,辟邪教内除非关键人物,不能向其他人泄漏。咱们这一行人,除了我,或许只有春梅护教可以去。”

    春梅恍然道:“我知道你说的哪个地方了。”

    张宁只好说道:“那还是你去吧,我们沿路回总坛再说。”

    王仙姑遂与众人分开,独自赶路。张宁等人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官道上找不到城镇,只好去了一个村庄借宿,给了些银两出示了伪造的公文,随便编了个故事忽悠。那村民们得了钱,也没弄出麻烦。

    第二天继续赶路,及至下午,王仙姑和另外一个人就追上了他们。和她一起骑马来的人是个中年文士,张宁看着眼熟。

    正当他回忆时,那文士便从马上下来,深鞠一揖道:“平安先生别来无恙?”

    张宁没想起来究竟是谁,见他下马才作揖执礼甚恭,也不想托大,只好浪费时间也跳下来回礼。王仙姑见张宁叫不出名字,便笑道:“平安是贵人多忘事,这位是郑叔叔,说起来真是故人呢。在扬州平安不是捉过郑叔叔么,还要人拿诗来换。”

    原来是郑洽,传说中建文二十二遗臣之一。一经提醒张宁立刻想起了,忙弯腰拜道:“那次在下无礼,还望郑先生海涵。”

    “使不得使不得。”郑洽忙道,“您是贵人,该老夫告歉才是,当初是有眼不识泰山。”

    虽然张宁也是文人出身,但不算很地道,现在才见识了这帮真材实料的文人之磨叽,在官道上就打躬作揖长篇废话没完没了。但郑洽应该是建文身边比较重要的人,张宁并不想无端弄出什么矛盾,只好沉住气淡定地和郑洽说话。

    这会儿郑洽好像也不慌不忙,正在上下打量张宁,还微微点头。张宁说了一句“都过去的事了,咱们都不必放在心上”,然后忍不住看向王仙姑:“信已经报回去了?”

    王仙姑道:“总坛的人早已知道那事,教主离开了总坛,剩下的人也在陆续撤离。”

    “那她们去了哪里?”张宁问道。

    王仙姑道:“你舅舅那边,你去过的。”

    原来是凤霞山,那条路实在难走,这下有得折腾了。

    “此地不可久留,咱们边走边说。”张宁道。一行人各自上马,郑洽与张宁并行,却故意落下半个马身的位置。

    张宁转头问他:“上方有何打算,郑先生方便告知?”

    郑洽道:“老夫便是去做信使的,辟邪教恐怕得散了才行。从常德府知道了一些消息,府里有个宦官叫马宝儿,另有几个锦衣卫校尉及一些军随,京师来的人,可能是为了监视地方官府对付辟邪教。上方推断,地方官府会先通过掌握的消息,顺藤摸瓜逐一抓捕重要的人;若是发现重大目标,也许会从卫所调兵围捕。所以上方下令,近期内让一些最重要的人转移到别处……”

    他顿了顿道:“具体去哪里老夫须得先告诉教主,平安先生从她那里便能知道。”

    张宁转头问道:“今后教主去哪里?”

    “总坛有两个护教,本来也是宫里的人,让她们护送教主回去,平安先生如今大大得罪了宣德,在外面很危险,也要回去,便好一家团聚。”郑洽道。

    张宁琢磨着大大得罪了宣德这句话,忍不住说道:“我在山东的事难道已经传到这边了?”

    “那篇檄文老夫也读过,果然文采斐然。”郑洽淡定地说。

    张宁又问:“我听说辟邪教教众数万,迁走的应该是少数,剩下的人怎么办?朝廷认定辟邪教是乱党,肯定不会轻易放过他们。”

    郑洽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如今我们势力单薄力量有限,无可奈何,只能提前告诉一些头目,让他们另寻出路。而那些被劝说或捐资入教的普通教徒,想来也不会有性命之忧,朝廷官府也犯不着大开杀戒……自永乐朝以来,朝廷明察暗访多方搜捕,咱们还能保持一部分联络,这回恐怕只有彻底散掉,大伙各自隐姓埋名找地方安生,过去的事就只能过去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不是诈术待人



    九月二十七日天气晴朗,当空的娥眉月分外明亮。下面的草地上升起了一团篝火,篝火两边搭着两顶帐篷。帐篷是桐油泡过的麻布,防水怕火,不过南方地区雨水多,防水自是第一要素。

    郑洽和方泠在一条溪边看风景,其他人正在篝火旁说话。既然张宁把郑洽支开了,应该是有话要说,众人都等着他说话。不料张宁刚想开口就打了个喷嚏,火边烧着一种驱虫的草,烟雾极大熏的。

    他揉了揉鼻子,总算开口说道:“赵二虎,你念及滴水之恩千里追随,叫人十分敬佩。但你也知道咱们在朝廷眼中是乱党。”

    赵二虎忙道:“一路上我才知道原来恩公贵为建文皇上之后,在下绝不敢认为恩公是乱党。”

    “大义是大义,现实是现实。”张宁摇摇头道,“我父皇乃太祖长孙,是太祖高皇帝钦定继承大位者,无论从律法法理还是宗法大义看,都是正统的天子。但现实是‘南京之役’后,父皇在战场彻底失败,永乐用武力夺取了政权,并且经过二十多年的统治稳固,什么大义早就是一个屁了。”

    众人都没有说话,就连春梅也不敢拿这种事说些古怪的话。张宁说的倒是实话,但是他本来是皇子现在变成流寇罪犯本应怨恨才对,不料他却淡定地实话实说,着实有些特别。

    张宁看着赵二虎说道:“你一路跟来,我也在想这个事。我知道二虎忠勇不畏死,但你在徐州有家有室,万一连累了他们,于心何忍?”

    这些赵二虎不由得垂下眼皮,不敢正视张宁,一时无言以对。前不久张宁自己家的人都被官府给凌迟处死了,这种事真不是闹着玩的。

    张宁见状,好言道:“所以我帮你想了两个办法,第一、什么恩或什么大义不当饭吃,咱们与当朝的恩怨争斗和你关系不大,明哲保身你还是回家去,我给你路费;我也不怕你回去了告发我,咱们本来就是反叛者。第二、你若是诚心跟我,得改名换姓重新弄个身份,就算以后栽了,官府也查不出你的底细来……

    石门县大胜寨的侯坛主不是被抓了么,他手下的教众党羽肯定也是死的死抓的抓,你就说自己是侯坛主的手下,侥幸逃出来的。这不就有个合理身份了?你的真正底细就咱们这里的几个人知道,都不是外人,今晚说好了替你保密。这事多半就没啥问题了。再说咱们也不一定会栽到朝廷官府手里,如果现在就知道一定会失败,那还闹腾什么呢?”

    赵二虎想了想,说道:“恩公所言极是,我倒是不怕死,总好过在家谁都能欺负到头上痛快,就担心连累家人。恩公如此一说,有了办法,我自是听恩公的,改名换姓甚为妥当。”

    “那该个姓就好了,宋朝不是赵家天下么,你诈姓宋,就叫宋虎,反正虎这个名字十分常见多得数不胜数。”张宁回顾左右道,“以后咱们就叫他宋虎,一会也告诉王仙姑一声。”

    赵二虎抱拳道:“宋虎谢恩公赐名。”

    “以后也别叫恩公了,跟着老徐他们叫东家便是,每年银五十两,食宿公担,办事另有打赏。”张宁道,“不过你的身份既然是侯茂手下的教徒,就怕到了地方人家问东问西,咱们得对对口风。”

    见宋虎点头称是,张宁便继续说道:“就说官兵突然冲进大胜寨,你不是重要教徒,并不在寨中,见事不对就躲了起来。有人要是问起详情,你就说官兵先围捕了教众,重要的抓走、剩下的不问青红皂白就杀掉毁尸灭迹,妇孺都不放过。”

    “啊?”宋虎不留神诧异地出声。

    张宁忙道:“咱们要去的地方是辟邪教的地盘,那里的人都是侯坛主的同党,侯坛主被官兵抓了,大伙肯定很生气。所以咱们不能说官兵的好话,就说他们滥杀无辜无恶不作,保准错不了。听明白了?”

    “是,属下记住。”宋虎适时地改了口,估计因为张宁承诺一年给他五十两银子的关系,拿人钱财自然要做手下。五十两年薪绝对是高工资了,大部分家庭一辈子能不能存五十两的财产还难说。宋虎当兵那会儿,不打仗时不仅没兵饷,衣甲短兵器路费等等还要家里负担。

    张宁点点头,大声招呼道:“肉粥煮好了,郑先生过来尝尝。”

    “老夫已经闻到香味了。哈哈。”郑洽回应了一声,便和王仙姑转身向这边走来。

    那个从朱恒府上跟过来的丫头勤快地拿着碗筷到溪边洗涮,一路上表现都很良好。不知道她对这种浪迹天涯到处跑的生活是否习惯,但现在她只能依靠张宁,所以常常都讨好地尽量多干活。

    篝火上架着一个铁锅,里面一过脑儿煮的东西就是今晚大伙的晚餐。平时用蜀马驮着走,里面垫干草,然后碗筷勺子等工具放在里面以免碰坏。

    丫头小荷争着干活,拿了一个碗舀了大半碗粥,眼睛在郑洽和张宁身上扫了一遍,便先双手递给张宁,说道:“东家,小心烫。”

    只见碗里装着黏糊糊绿油油的一碗糊糊,要问这是啥玩意?他们带的作为干粮的烙饼、肉干,还采了些野草一股脑儿放在水里煮,加了点盐,就成了这个样子。样子是不太好看,不过想来有粮有肉有菜,应该营养还算可以。

    张宁接过碗又递给郑洽:“郑先生先吃。”

    郑洽忙推辞,张宁也就不坚持了,拿起筷子在碗里搅了搅,低头吹着热气。周围有虫子在叫,帐篷、篝火,很像野营的感觉。要不是心里挂念着很多事,这种体验还是很好玩的吧。

    张宁小心喝了一口,有点烫,便端在手里凉着。他对正在侍候大家的小荷说道:“朱部堂那四进大院子,绫罗绸缎好饭好菜都不缺,你看你跟我出来只能吃糊糊,还要干活。你觉得在哪里过日子好?”

    小荷想也不想就说:“跟着东家好。”

    众人听罢便陪笑了一阵,张宁道:“人倒是奇怪,放着好日子不过,偏生要过苦日子。”

    王仙姑轻轻说道:“那还不简单,朱部堂家再好,他们不把小荷当人看,东家对她好,她又不是傻的。”

    郑洽听罢似笑非笑地摸着胡须,把碗放在地上,很是淡定的样子。过得片刻,郑洽终于开口说道:“上次皇上下来,却不知平安先生为何不去见面?”

    张宁听罢神情渐渐严肃,答道:“出了很急的事,就是那个吴庸要回去告密,我处理此事给耽搁了。后来还是有人把吴庸的密奏给弄到京师,早知如此,我也懒得管他,赶着去拜见父皇是正事。”

    郑洽沉吟片刻,摸着胡须的手也慢下来:“那次太子在总坛中了毒,一些人怀疑是姚夫人与平安合谋所为,至今还没有定论。”

    “那郑先生认为,我真会干那样的事?”张宁道。

    郑洽瞅了一眼小荷,摇摇头:“老夫并不如此认为,不过……还是提醒一下你,这事儿不能忽视了,得有个准备才是。”

    张宁听罢放下碗筷,站了起来,深深鞠躬道:“多谢郑先生。”

    郑洽忙扶住:“老夫并非想倾向哪方,只是更想看着皇上内事和睦,少一些不必要的内斗。”

    张宁执礼甚恭,毫无皇子的架子,又说了几句好话。他从各方面知道的信息判断,这个郑洽是建文跟前十分重要的谋士,否则也不会没事过问朱家的家事。能争取到此人,总是好的。

    在这一路上张宁发现郑洽对自己好像很有好感,倒不知究竟的原因,按理以前抓过这个郑洽、多少有点积怨才对,不料此人倒是大肚。也许是王仙姑在中间的关系?王仙姑和郑洽关系很好的样子,开口便称郑叔叔。

    大家吃了晚饭,几个女人帮着小荷把锅碗给洗了。有女人同路就是好,张宁等几个男人一点琐事都不用干的,只管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两顶帐篷,男女分开然后挤一块儿,出门在外到凤霞山的路尽是荒山野岭,也只能如此将就了。安排好轮流放哨的秩序,大伙便入睡,前夜是王仙姑和徐文君轮流,下半夜两个男的轮流,“张宁和郑先生”表示不干这种事。四个男人睡一起,郑洽和老徐还好,那宋虎的鼾声犹如打雷,几次张宁从梦中被搞醒,还以为巨雷轰顶要下暴雨。

    次日一早,众人起床吃了些干粮装满水袋,继续赶路。

    到凤霞山的路大部分是崎岖山路,有时候可以骑蜀马,有些地段只好走路,速度很慢,一般情况下从常德府边界过去要整整五天。

    不过张宁等人已经在路上花了三天多,大约离目的地已经不远。

    那个舅舅姚和尚能挺会挑地方,选了这么个山区深处,好处倒是有,现在辟邪教出现危机、他那边还比较安全,官兵就算摸到了线索要过来进剿那是十分麻烦……不过坏处也很明显,去一趟实在太艰辛了。


第一百九十章 受伤的玉足



    张宁一行八人,牵着十来匹矮小的马,小心翼翼地从河上的主桥上过河,这道桥着实简陋了一点。桥下的河水流量比印象中上次小了不少,上次来是夏天正是涨水集结。对岸就是凤霞山主村,远远看去没有什么变化,葱郁的树木在秋冬季节照样充满了绿意。

    河边上有几个人在洗东西,还有个在刮鱼鳞,人们见桥上来了人都直起腰在那看。一切仿佛都很平静。

    村口有一道牌坊,正有一些人站在那里等,走近了才认出其中有姚和尚、姚二郎等人,后面带着几个侍卫的人是武装头子韦斌,除此之外还有以前张宁安排在兵器局当差的范老四、马大鹏等人。一到此地,张宁发现在这里呆过几个月后再来熟人挺多。

    张宁把马缰递给后面的人,上前几步作揖道:“怎么好意思让舅舅亲自到村外迎接?”

    姚和尚抱拳道:“听到人回来禀报,得知平安和郑先生光临敝庄,我便和大伙在此等候。”说罢又对后面的郑洽等人作礼。大家走上来寒暄了几句,张宁和其它熟人一一打招呼,姚和尚就请众人进庄子说话。

    “我娘也来凤霞村了?”张宁问道。

    姚和尚道:“姚夫人刚到几天,如今总坛不怎安全,众人便先到我这里暂住。”到底是一家人,凤霞山又偏僻,姚姬到这里来确是比较好的去处。姚和尚接着说,“除此之外还来了十多个坛主,听说常德府的侯坛主被抓,东面靠近常德府的人很是担心。”

    这些状况张宁都已知道,便点点头,又转头问后面的范老四:“我离开凤霞山几个月,你们有没有继续造火器?”

    范老四一脸惊讶,没想到在场这么多重要的人,张宁专门和自己说话,忙道:“咱们这里开的铁矿是个小矿,以前打造一些农具、刀兵箭簇倒是绰绰有余,可几个月前大人造了几门炮百多枝火枪,费铁近万斤,河边用来镇河神的铁兽都融了。后来打完山匪铁器不够,兵器局就没再继续开工。韦百户想要装药训练部下,火药也不够,硝和炭还好,咱们收集了人畜粪能熬一些硝出来;大笔的硫确是不好弄,这附近没见着有硫矿,以前都是想办法出山买的,近来风声又紧,硫磺也短缺了。”

    听到范老四称呼“韦斌”为韦百户,张宁明白自己弄的那些东西还没完全解散。那韦斌本身是村子里的长老,又掌武装训练,是姚庄主的臂膀,范老四多少有奉承的意思。所谓百户是当初张宁临时封的,或许人们觉得大大小小是个官。

    沿着村庄的大路向北走,很快就看到了中间一处占地较大的建筑群,那是供奉天神的神殿,以及姚和尚的住处,村子里的仓库等等,是凤霞庄的中心。

    姚和尚说各处分坛过来的坛主都在神殿中议事。张宁心道辟邪教那些坛主自己都不认识,暂时也没啥好说的,便说道:“我先去拜见我娘吧,不知她老人家安顿在何处?”

    “神殿后面的院子里,我带你们过去。”姚和尚道。他说罢吩咐姚二郎把其它人先安顿下来休息,春梅却道:“我也和平安先生一起去见教主。”

    张宁这才想起介绍,说道:“这位是护教春梅。”姚和尚听罢忙执礼道:“原来是护教大人,失敬失敬。”春梅笑道:“别客气了,姚坛主是教主家的人,我可不敢托大。”

    张宁遂与郑洽等人暂时分开,跟着姚和尚一起从神殿一侧的走廊进去,来到了里面的一个小院子。上回张宁来也是住的这里,大约是凤霞庄最好的一处住宅。

    姚和尚进了院子叫人进去通报,然后他说自己就不进去打搅姚夫人了,让张宁过去见面。只见院子四面的屋檐下站着许多穿土布青衣携带短兵的侍卫,还有的装备了弓弩,看样子戒备很严。

    北边上房外面有两个穿白衣裙戴帏帽提长剑的妇人,在那里随意走动,见着张宁过来,其中一个便说:“教主让二位进屋说话。”另一个便轻轻掀开木门,待张宁和春梅走进去,她接着就把房门关上了。

    一进去就看见姚姬正坐在一张铺了软垫的藤椅上,一只脚却抬起来放在一条圆凳上,旁边她的近侍小月正跪在那里揉她的玉足。她见人进来,便不慌不忙地把脚收回来,伸进了下面的鞋子里。

    张宁上前弯腰道:“拜见母亲大人。”春梅跪拜道:“属下参见教主。”

    姚姬轻轻抬了一下长袖:“起来吧,旁边有凳子。”然后看了一眼张宁的脸:“听说南京张家的人被官府抓了?”

    张宁面无表情地答道:“后来已经被凌迟处死。”

    姚姬的表情微微一变,随即说道:“上月你手下的几个人回到总坛,我才知道他们被抓,并没有叫人告诉张小妹,这回你自己去说罢。”

    张宁点点头:“母亲放心,我自会处理此事。”

    姚姬表现得不咸不淡的,可能仍然对张宁密奏朝廷的那事没有释怀,现在辟邪教面临大祸,也是那份密奏造成的直接结果。她又轻轻说道:“常德府石门县的侯坛主被官兵抓去了,现在人心惶惶,十几个分坛的坛主都在这里。那侯坛主是永乐时被地方官告发牵连、逃出来的,在建文皇上和教内都很得信任,知道的事儿多,总坛的位置也非常清楚,所以我很快就带人离开了总坛。如今……听说郑洽也来了?他还没来见我,应该是替建文皇上过来处理辟邪教的事。”

    她没表现出来焦虑,不过是比较内敛的性格之故,张宁听得出来她很烦的。

    辟邪教上下几万人面临四散逃难,要活命只有各自逃跑隐姓埋名躲起来,像以前那么吸纳教徒滋润过活是不可能了,估计很多人躲不掉要被查出来。除此之外,姚姬等核心人员只能由建文帝的人重新安排容身之地;正如郑洽提醒的一样,上次太子文奎中毒的事还没清算,马皇后和文奎都长期在建文身边,姚姬和张宁一旦离开辟邪教,处境不是很乐观。

    至于张宁以前提到的要起兵,姚姬也没过多考虑,眼下连军队都没来,就一个县城的官差就捣毁了一个分坛,对辟邪教造成极大威胁,造反都是没影的事。

    不过这也不能全怪张宁胡搞的那事,就算没有伪造吴庸的密奏,发生现在的事也是迟早的,或许只能拖延一段时间。吴庸和詹烛离死了之后,锦衣卫就应该下来暗查了,而且找到了吴庸等人的尸体……否则张家一家人不可能那么快就被逮捕。

    张宁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便问道:“娘的脚受伤了?”

    “不要紧。”姚姬轻轻说道,“凤霞山这边的路十分崎岖,马车自是进不来,下面的做了个轿子抬我,我不愿坐,走了些路。很久没走过远路,脚上打了几个泡,我让小月帮我揉揉活血,过几日应该就好了。”

    张宁听罢遂挪近了凳子,弯腰轻轻托起她的小腿放在自己的膝上,伸手给她揉脚。姚姬没有反抗,脸上却微微一红,目光也转向别处。姚姬的腿十分修长匀称,虽然长裙下面还穿着长裤,却也无法完全掩盖那优美的线条。

    “平安先生真是孝顺,教主以后定能享福的。”一旁的春梅说道。

    姚姬打直了背,一脸庄重的样子,美丽的脸蛋上却有一层红晕,听到春梅的话就把腿收了回来,正色道:“你别装腔作势故作孝顺,这么大的人自该稳重才对,少惹些事就好。汉王的那篇檄文是你写的?朱棣家内斗,你冒险去搀和什么?”

    张宁道:“汉王南下所向披靡,地方上文武都打酱……都隔岸观火,根本不用心抵抗,长江南北转眼就落入汉王之手,这下够宣德帝喝一壶了。他们打起来,朝廷的主要兵力就顾不上我们,我们就有机会了。”

    “机会?你打算如何?”姚姬皱眉道,脸上的红晕渐渐消退。

    张宁见她的神色,便叹了一口气:“确实现在这种世道,手握军权的大藩王起兵更有机会,不过我觉得汉王还是不能成事,白白浪费了手头的资源……我们起兵难如登天,不过眼下还有别的选择么?”

    姚姬不答。

    张宁又道:“朝廷已经将我们列为反贼乱党,又抓了人掌握了许多有用的线索,等腾出手来,肯定要不计代价将咱们尽数围剿。起兵失败了就是谋逆大罪,坐以待毙同样反贼,没啥区别,咱们有甚好怕的?”他看了一眼春梅,情知这个护教是姚姬栽培的心腹,便继续说道,“娘若是不支持我走这条路,咱们解散了辟邪教去父皇那边,恐怕不是一条好路……”

    姚姬听到去建文那边脸色变得有点苍白了,她是经历过宫廷残酷斗争过来的,当然明白失势又得罪了人的下场,敌人有一百种阴谋花样将自己逼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地步。

    建文不是皇帝了,但姚姬根据宫廷斗争那一套经验手段,如今自己的生存思路只有一条:既然有皇子,就是手里最大的一张王牌,必须要千方百计保护好自己的皇子;有机会就让他成为继承人、没机会就龟缩防御,到时候分封出去保个平安,下半辈子也会有依靠。

    这一套斗争经验同样适合现在的身份。现在的建文帝处境,张宁是不是继承人没啥关系,反正利益不大;关键是要保护要儿子免遭暗算,然后才能继承一部分产业,另立门户。

    “你不能去建文皇帝那边。”姚姬冷冷说道。


第一百九十一章 乌合之众



    名字叫神殿的大屋子直观和“殿”相差甚远。正上方的神像泥塑的,当然不如一些大寺庙那样有金身,晚上光线不好让神像看起来有点吓人,它头顶上木雕的冕旒仿佛冥币上的阎罗王,天神生生弄了一副地府阎王的形象,实在是制材太差的缘故。

    殿中的墙壁屋顶被平时燃烧的香烛纸钱熏得颜色灰黑,地方却是很大,因为此时的人多,为了更好的照明既有火把也有灯笼,火烟将空气搞得有点乌烟瘴气的。

    十几个坛主以及他们的亲随都在,几十个人在里面椅子凳子不够,有的站着有的坐着。主持者是姚和尚,他坐在上方并没有人说什么,虽然同样是坛主,但姚和尚是教主的亲哥哥,而且大伙在人家的地盘上。姚和尚旁边还坐了个人是郑洽。

    刚刚张宁带来的宋虎冒充大胜寨分坛的教徒身份,将官兵的残暴在大伙面前说了一遍,总之是虐杀了很多人,抓回去的侯坛主等估计也不会好过,酷刑是免不了的,求活更是十分艰难了。

    这个故事让众人的情绪低落,哀声叹气。兔死狐悲,唇齿之寒,现在倒霉的是侯坛主,以后说不定哪天就会落到自己头上。

    这时郑洽站了起来,抬起手示意众人安静,然后说道:“诸位,想必有人已经知道消息了,伪朝朝廷已经查获了咱们的底细,情况堪忧。上方的意思,教内重要的人要离开本地,分散找地方容身,上方会在钱粮、身份各方面予以帮助……”

    “你们有地盘吗,咱们去哪里?底下的兄弟咋办?”一个中年汉子毫不客气地打断郑洽,大声嚷嚷了一句。众人顿时起哄哗然。

    建文余党本来就只是一个松散的组织,经过了多年演变和乌合之众也无甚区别,建文帝的所谓圣旨也不具有强制力。一般情况下,如果上头的命令能让大伙赞成,就可以联合,要是不赞成不管它也没啥严重的后果。别说遥控的建文亲随,就是辟邪教的教主也没法完全控制这帮人,只能靠一些拉拢制衡维持组织结构,加上各地分坛有一些关系较为紧密的人作为中轴,比如姚和尚、还有一些比较忠心关系良好的旧臣。

    这回郑洽带来的“旨意”,别说下面一帮坛主极不满意,就是姚和尚也很不情愿。姚和尚要是服从旨意跑了,留下凤霞山这几个村庄的几百户人怎么办?他在这里隐居多年,和一同逃难迁徙过来的乡亲还是很有感情的,实在不忍心放弃这些人等待官府的迫害。

    郑洽的脸色有些尴尬,停了一会,才只好提高声量,因为周围已经吵闹起来。他大声道:“不提前准备,必有近忧。侯坛主已经被抓了,事情就摆在面前。大胜寨分坛那些人落入官府手中,肯定有人要说出教内机密,并非危言耸听!”

    刚才带头嚷嚷的那个汉子又道:“要让咱们走可以,把底下的兄弟们一块儿安置好,不然老刘我宁可和兄弟们在一起,和官兵拼了,图个痛快!”

    郑洽道:“你以为对付我们就常德府的几个官差?如果不是现在有藩王在谋反,朝里派个总督巡抚下来调集几个省的兵力围剿咱们都有可能。老夫奉劝各位考虑清楚为上,在此之前教主也同意了上方的安排,姚坛主可以作证。”

    姚姬名义上的建文帝的妃子,她当然不会公开反对建文的旨意。大伙倒并不怀疑教主,虽然她没在这里。

    就在这时,忽然一个声音道:“诸位都在各顾各的前程,一盘散沙,难道没人想去管侯坛主?今日是侯坛主被抓了,教内几十个分坛数万人坐视不管;若是明日落到自己头上,谁会施以援手?”

    这句话声音不大,却如醍醐灌顶,众人纷纷循着声音看去,只见是站在姚和尚下首的一个年轻人在说话。下面有消息灵通的人悄悄说道:“那就是教主的儿子,建文皇上的三皇子。听说当初南京失陷后藏起来了,最近两年才跑回来。”旁边另一个人不甘落后:“建文君一共三个皇子,太子在身边,二皇子至今还关在凤阳、被关了二十多年了,这个是三皇子。”

    众人望去,只见那年轻的三皇子身材颀长、相貌极佳,果然不愧为曾经的帝王之后。

    张宁见众人纷纷看过来,注意到了自己,这才缓缓说道:“我在神殿中听了许久,诸位争吵不休,解散神教之事恐怕一时难以达成一致。不过营救侯坛主一事,想来没有人反对吧?”

    郑洽听罢十分不解,不知张宁在搅什么混水,他一脸迷惑地问道:“侯坛主已经被官府抓走了,各地方牢狱都在治所衙门里面,铜墙铁壁戒备森严,如何救得出来?”

    张宁故作轻松道:“据悉这次对付侯坛主的主要是石门县的官差和部分垛集兵,常德府派了几个人下来督促。县衙把人抓回去为了预防半道被劫,暂时应该还看押在县衙牢狱之中。咱们把石门县城拿下来,不就把人救了?”

    郑洽听罢愕然无语,攻城略地被张宁说得轻描淡写,却不知卖的什么药。坛主们也表现出不太相信的样子。

    张宁摇头叹了一口气道:“诸位的胆子都被吓小了,当年父皇的这些部下虽然最终没打赢,但攻城略地也是家常便饭,现在一个县城就成了铜墙铁壁?反正伪朝朝廷是要把咱们赶尽杀绝而后快,打它一个县城有啥了不得?如今内地卫所日渐崩坏,湖广这些军户根本打不得仗,石门县城防如同纸糊,我也不要在场各位都出兵,只要舅舅手下的韦百户一百余兵,就能取了石门县把侯坛主救出来。”

    有人问道:“一百多人会不会太少了点?一个知县在遇到急情时,联系地方卫所军户、以及征募乡勇,短时间内聚集个五六百人很容易。”

    “只要不是乌合之众,打个县城一百多人就够了,多了也是浪费。”张宁淡定地说,“舅舅肯不肯借我百户一用?”

    姚和尚道:“火器是平安造的,钱是教主出的,韦斌手下的人使用火器也是你练的。只要教主同意,你只管向韦斌下令即可。侯坛主是凤霞山分坛的同门,救人之事咱们也是义不容辞。”

    “我已经禀报过母亲大人了。”张宁道,“如此便谢过舅舅。”

    姚和尚不放心道:“你真要用一百多人去攻打石门县?”

    张宁一时难以解释,便随口说道:“舅舅可信气运之说?”姚和尚道:“没想过,不知究竟为何物。”张宁笑道:“等我拿下石门县,再与舅舅细说。”

    姚和尚陷入了深思,这些年因为想不通现实中发生的事,他一直在命运和因果报应等想法中苦修,眼下的事让他在冥想中仿佛越发接近心中的神学了。

    这时郑洽叹气道:“今晚时间不早,诸位先回去歇下。老夫与教主商议之后,择日再议。姚坛主还有甚么事要说?”

    姚和尚轻轻挥了挥手:“散罢。”

    张宁和姚和尚同路,刚走出神殿又说:“取石门县,舅舅可让二郎随我一道?”姚和尚没多想便道:“让他历练历练也好。”

    “正是如此。”张宁点点头。虽然起兵发展势力还没什么谱,但张宁习惯性地把官场经历那套控制用人的法子用了出来。这凤霞山武装目前和将来都应是一股精锐,是军力组成中的重要力量,而他们的直接首领其实是韦斌。这个韦斌或许是姚和尚信任的人,但在张宁这边又隔了一层,可靠读和可控度都降低了;所以张宁有意识在培养姚和尚的儿子。不管怎么样,舅舅和表弟总是要可靠得多。

    于是张宁又找来了姚二郎,对他说道:“明日一早,二弟把韦百户及总旗、兵器局几个头目都找来,让他们在兵器局议事。”

    姚二郎应了一声。张宁看看左右的路,左边是通往神殿后面的住宅院子,右边是村庄内的大路,他又问:“我家小妹住在哪里?”

    来了半日,他还没见过小妹,下午先去见姚姬了,晚饭后就和郑洽一道在神殿看那帮人吵闹,闹腾了一晚上。这边很多分坛的坛主,一群不认识的男人,小妹不可能到神殿这边来来看张宁。

    姚二郎道:“就在那边不远,张小妹和方姑娘住一块儿,另有姑姑派的两个女人照料;那家宅子的主人姓陈,在庄子上是出名的邻里好相与的人家,表兄无须担心。这几日家父也吩咐我多关照她们,我送了些东西过去,应该不缺用度……表兄今晚就要去看她们?那我这就带你去。”

    二人遂沿着中间的阔道向北继续走了一阵,来到一户家门口停下来,一条黄狗从檐下的柴草堆里奔了出来“汪汪汪”对着张宁大叫,冷不丁一下倒是吓了他一跳。姚二郎喝了一声,但不管用,那狗不敢过来,却仍然叫个不停。


第一百九十二章 变相抢劫



    当初张宁在汉王大殿上挺能说的三寸不烂之舌今晚好像突然口拙了,不知该如何说起,只好直接告诉张小妹南京家中的悲剧。重逢的喜悦气氛立刻荡然无存。

    张宁以为小妹在悲伤中会变得更加依赖自己、或许会在自己的怀里痛哭,但是她却背过身坐到了床边上一言不发。

    看着她的背影和颤抖的肩膀,张宁忽然感觉小妹好像在远离自己,哪怕现在相距只有几步之遥。他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方泠,方泠忙走到床边,手臂搂着小妹的肩膀小声安慰。但小妹仍然沉默不语,也听不见她的哭声;或许落了泪,却背对着也不让张宁看见。

    他也无从解释和为自己开脱责任,本想描述一下自己为张家人做出过努力,先是派桃花仙子去接应,后来想等汉王攻占南京后解救……但结果都没凑效,就算说出来也是苍白无力,他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

    小妹平时不太管外面的事,但她也不是傻的,肯定知道这一切都是张宁在外面干的事犯了罪才牵连伯父一家。姚姬等人匆匆忙忙地避到这深山里就说明了事情的严重性。

    究竟谁才是张小妹最亲的人?大伯张九金家虽然隔了一层,但从血缘上却是她最近的,而且父母相继去世后她一直是跟着大伯家过活的。张宁想着自己,是张家养子也就罢了,从那次昏迷之后其实已经换了个人,那些兄妹感情对他来说只不过脑海里的一段回忆而已。

    张宁感觉自己挺对不住张家人的,包括张小妹。想想当初张九金以长辈的身份骂自己光惹事,好像并没有骂错……现在连累这家人连命都丢了。

    “对不起……”张宁总算开口说了句话。方泠闻声回头看着他的脸,他此刻的歉意却是没有掺假。

    小妹也终于出声,她哽咽道:“小丫呢,她也被杀死了么?”

    张宁心想她说的应该是小侄女,这个时代的女孩一般没有名字,在家里随便叫个小名了事。他便愣愣道:“据说都死了,我也没亲眼看见。”

    “怎么……死的?”小妹的语调更加悲伤了。

    张宁的脸微微抽搐,说道:“凌迟处死。”他也不知自己出于什么心态,也许应该骗她好让她好受一点,不过他一时间想着这事是没法瞒太久,索性让她一次伤心够算了。

    过了许久,小妹才哭道:“既然话都说完了,你还在这里干什么?”

    张宁转头看向方泠,做个了手势,意思让她陪着,然后就转身走了出来。走出房门,外头下凉的空气让他头脑一冷,恍惚中好像在做梦。

    ……

    供奉天神的神殿一侧的几间屋子,门口挂着的“兵器局”木板是几个月前钉上去的,至今还挂着。张宁坐在一张大案后面的椅子上,等着姚二郎找的人陆续进来。

    先来的有范老四和韦斌,他们坐在大案前面的椅子上等着。张宁打了声招呼就没再理他们,犹自翻看着面前的卷宗,他的眼圈发黑,精神也有点萎靡。

    过得一会儿,两个总旗、负责兵器作坊的马大鹏,加上姚二郎,老徐和文君也进来了。客厅里一共九个人,大伙也不知道张宁为甚脸色不好,多半以为他刚过来没休息好,便相互作礼见面,一阵热闹。

    “都坐吧。”张宁挥了挥手,示意众人无须再客套,“我先说两件事。”

    众人听罢纷纷入座,转头目视听着。张宁用手指磕了一下面前的卷宗道:“第一件,从今日起,名册上已登记造册的军官士卒重新开始发放军饷,兵器局管事的以及工匠重新发放酬劳。还是像以前那样,范老四管好账目,让账房使用钱物分类记账和四柱清算法进行管理财务和物资,每旬我会派人拨付钱款和查账监管。第二件,上头已经议定想办法去石门县营救被抓的侯坛主,咱们来办这事,我准备用凤霞山百户队攻打石门县,占领这座县城后营救侯坛主。战死者家属抚恤银三十两,受伤残疾的得银十两,并继续领兵饷,另行安置。诸位有何想法?”

    国字脸韦斌立刻就正色说道:“几门子母炮每门重达四百多斤,从凤霞山到石门县数百里崎岖山路,没法运出去。就算有炮,如果官府把城门堵死了,这种炮也难以轰开城门,城墙更是炸不开。咱们这点人强攻城池似乎不够。”

    张宁道:“我从石门县那边过来,大致看了城防,没有火器,墙上轻重炮一门也无,没法远程压制我们,只要我们用火枪压制城楼,就可以靠近城下,很多方法可以破城。常德府的垛集兵更是毫无战斗力可言,卫所指挥使连马都上不去,我亲眼所见。”

    显然这事是经过姚和尚同意的,韦斌说了两句便不再言语。

    张宁又说:“武库的火炮运不出去,未防将来落入他人之手,这几天就融了化铁,这次出战不用火炮。官军并不可怕,常德府的军户一年也训练不了一回,咱们凤霞山的武装每天早上都要练习,不说有火器压制,就是肉搏硬拼,也比官军强。都是爹生妈养的,不能军户们挂上官军的名头就莫名变勇猛了吧?”

    两个总旗听罢笑起来,其中一个搓着手好像摇摇欲试的模样。

    那搓手的大脑袋汉子忍不住开口道:“咱们打下县城除了救人,抢他奶奶的一回?县衙库里的银子,还有那些大户,不抢白不抢,不动老百姓便是。要是允许兄弟们这么干,到时候打起来铁定猛不可挡。”

    “我们不是土匪。”张宁道。

    汉子悻悻道:“殿下勿怪,俺就是说说而已。”

    张宁道:“县里公库里的东西肯定是我们的,全县也要收税,特别是那些有钱有粮的更要收,到时候枪架在官吏们的脑袋上,让他们帮着收。但是所有东西都要充公,兄弟们的赏银按功劳分。不然咱们兵器局又要出钱造武器又要发饷,还要行赏,哪来的钱?”

    “这不还是抢么?”汉子笑道,“您是读书人,用的法子就是不一样。”

    这汉子姓罗,是左总旗的头目,叫什么名字张宁记不得了;另外那个右总旗是个精瘦的中年汉子,因为姓张,印象深一些,名字叫张承宗。

    张宁的目光从俩人的脸上扫过,感觉张承宗要稳重一些,便道:“出发前咱们要做一些准备工作,张总旗,你派出一队人马百姓打扮,先到石门县把城防、沿路地形等打探清楚。”

    “属下得令。”张承宗站起来抱拳应命。张宁见状十分满意,平时他都挺随和的,这张总旗还能执礼恭敬,确是一个稳重知分寸的人。

    张宁又看向范老四和马大鹏:“你们把炮融了;检查武库的火枪,不能使用的修好;尽量多准备颗粒火药。”

    二人也领命。凤霞山使用的自制火药也经过改良,用硝、硫、炭按照比例混合后加水搅拌,晒干后拿两种疏密不同的竹筛子筛出颗粒,这种颗粒火药比粉末状的要好用一些,至少有风的时候装弹不会吹得到处都是。

    安排了事儿,张宁便下令解散各忙各的活。他自己则和老徐二人到处晃悠,先去了村东的兵器作坊,里面已经停工,只有几个人守着,范老四正在派人把工匠们召集过来。

    山东汉子马大鹏见张宁过来了,便做出很赶工的样子,先来的人就安排他们干些简单的活:拿竹筒装弹药。定装弹药这种事张宁当然知道,以前就安排兵器局干过了。把定量的火药和铅弹一起装在一个细竹筒里,然后拿油纸堵上,再把这些竹筒用绳子系在一起;引药倒不必如此麻烦。士兵们上战场前,一般都要在身上挂一长串竹筒,如果战斗时间长耗完了弹药,士卒们也可以自己重新把空竹筒装满。

    离开作坊,张宁又去村外的草场上看韦斌和姚二郎训练士卒。全队将士一百二十四人,另有十多个杂兵。因为人少,战兵人手都有火绳枪。其实凤霞山几个村庄加起来有七八百户人家,此时没有计划生育一说一般人家都不只一个男丁,真要动员起来,组织一支千人的军队并非难事。不过以前这地方自然不需要那么多武装,注重的还是种地,组织起来一百多号人习武作为保卫村庄的力量足够了;不过这一百多人长期习武,算得上是精兵。

    众将士见张宁走过来,便纷纷抱拳弯腰拜见。张宁见状呼啦啦一片弯腰抱拳很没气势的样子,脑门一热便说:“以后咱们不要这样行礼,另立个规矩。”

    大伙站在那里不知该怎么办。张宁想起现代敬礼的手势,感觉一帮古代人用那种手势很奇怪,可话已经说出来了,临时总得想个办法,他忽然想起电影里纳粹军的敬礼很有特色,直觉里纳粹们好像很有组织力,当下没多想便举起左手来……


第一百九十三章 通讯基本靠吼



    十月初六清晨,韦斌以下全队一百三十六人(原一百四十八,缺十二人先去侦查地形去了)在村庄东北的草场上集结完毕,张宁等人随后前往带领军队。

    按照张宁治军后的编制,这股人马名称为“凤霞山百户大队”。全大队编制主战将士一百二十四人:百户以下分左右总旗,各旗领兵六十,百户长官一人韦斌,总旗长官二人陈、张;每总旗分五队,每队十二人分左右小旗,小旗六人;队正、小旗长同时也是战兵,各队正兼领左小旗长。

    战兵定制装备火绳枪一杆、竹筒弹药数十、引药一包、单刀一把、干粮袋水壶各一;少量人习弓箭,自备强弓箭矢,弓箭不是容易学精的,一般得练个三五年。

    另有杂兵二十四人,其中两个传令兵、一个鼓手一个旗手、二十个火兵兼辎重兵。蜀马二十匹,但都不是战马,且很矮小,一般拿来驼帐篷等东西。追击或侦查时也能骑,省体力跑得也快一点,在西南这边山区林密之地骑兵确实作用很小。

    众军一色头戴宽沿铁盔,青布衣服、上衣下裤,穿皂皮靴。有的人自带了简陋的盔甲,还有的用竹木片挂在身上,估计防御力有限,大多数人只在身上绑了个护心镜,兵器局手工锻打出来的玩意。辎重队里还预备了一些木制铁包盾牌。

    指挥系统很简单,主要是人少的原因,一共就一百多人,喊话就听见了。所谓通讯基本靠吼,交通基本靠走。

    这时张宁等五人骑着矮马跑了过来,韦斌喊了一声:“行礼!”众军便把左手臂一起抬了起来,右脚踱了一步,“垮”地一声响,破有气势。

    张宁见状生出一种异样感来,心下颇觉邪恶……当然除了他自己,大伙儿根本不知道这种手势代表着万恶的纳粹独裁者。他在马上也举起手来向大伙行礼,独特只属于这个小团体的一种礼节,张宁隐隐觉得对提高组织力还是有帮助。

    跟在左右作为贴身保护他安全的三个人,老徐、文君、宋虎没参加军队的训练,所以一时愣在那里,呆呆地看着这怪异的见礼方式。姚二郎倒是毫无压力地举起手来。

    张宁策马上前,在方阵前面走了几步,众军都等着他说话。他抬头看了一眼旗杆上飘的旌旗,黄色打底,黑漆画的朱雀。前几天设计旗帜标志时倒没想过用纳粹万字符号,而选了四象之一的吉祥鸟朱雀。作为明朝皇室的后裔,名义上更加正统的一系,张宁不会抛弃这样的身份,朱雀的名称不仅有个“朱”字,而且它属火,正和日月大明的属性吻合,用朱雀再好不过了。

    同样的衣服、独特的手势、独特的标志,这些东西应该是建立一个组织整体有用的要素。张宁对于近现代的组织动员体系了解不深,只能借鉴这样一些表面的要素,尽力而为团结力量。

    对了,得空了还可以创作一首“军歌”,就像在采石场听见的号子,大伙一唱能提高凝聚力。不过在张宁的阅历中,这个时代能唱的音乐,青楼小曲、民间俚曲比较多,难登台面。宫廷音乐和军乐都不是唱的……以后得收集创造一首。

    张宁的目光从朱雀旗上移开,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众军保持着军纪。

    “诸位,此地深山中住的都是苗人、土家人,为何咱们会在这里?”张宁开口说话了,因为此情此景需要他说两句训词,永乐北伐期间也多次在京营训词。

    这个问题没有人几句话说得清楚,所以众军都没出声。

    “因为咱们在中原没有容身之地!伪朝治下,不给大伙活路,咱们都是被逼到这偏僻之地来的。”张宁回顾左右,一副愤青的表情,“石门县大胜寨的侯坛主以下被杀被抓,这事儿肯定没完,官府迟早要追杀到这里……咱们不是盗匪、不是罪人,却连在此边陲深山苟活也不能,是何道理?诸位兄弟要等着别人来杀吗?”

    众人的情绪终于被撩拨起来,顿时哗然,纷纷大吼大叫。张宁见状甚是满意,大声骂道:“咱们有刀有枪,怕个鸟,打下石门县,营救侯坛主,分钱分粮!”

    吵闹声中并没有出现“抢钱抢踉跄地盘”的呐喊,大伙莫名地兴高采烈,只是乱糟糟地高呼万岁。

    张宁挥了挥手,喊了一声:“出发!”

    “立正……”韦斌下达了口令,整顿队形,“齐步走!”众军便排着队列向村口方向开拔,旗手旁边的鼓手也拿出木棒开始有节奏地敲起了牛皮鼓,队伍十分整齐,在鼓点的校正下,一百多人的脚步声形同一人,很有力量感。

    张宁等人骑马在队伍前面,他也不再是平时的士庶长袍打扮,几个人身上穿得和将士们一样。青色翻领上衫、上衣下裤、脚蹬皂皮靴。不同的是腰带制材和颜色,将和兵也不同;还有帽子,张宁和宋虎戴大帽,老徐和文君戴方巾,文君以纱掩面。文君在妇人中不算矮小,但穿上男人的衣服款式看起来就较小了不少,又因为系腰带,腰身看起来愈发纤细。

    大队开进村庄,从大路横穿挺近,鼓声和脚步声很快把整个村子搞得沸沸扬扬,村民们养的鸡在叫个不停,还有不少土狗也凑热闹,躲在墙壁下面“汪汪汪”乱叫,不少狗都加入了吠叫,此起彼伏是越吠越欢。

    道路两旁站满了人,有的开门站在门口看热闹,无论百户队怎么折腾,村民们当然不怕的,因为将士们本来也是村庄里的乡邻乡亲。将士们的家眷也来送行,跟着队伍走各自找自家的亲人说着话、抹几把眼泪,还有的妇人拿着煮鸡蛋塞进士兵们的粮袋里。

    那帮辟邪教的分坛坛主们也在路边围观,见着这样的队伍无不诧异。

    在这偏僻的山村里,这样一股队伍的模样看起来十分怪异,宁静的村子里难得地热闹非凡。

    走过那家姓陈的院子时,张宁看到了方泠和桃花仙子站在门里,正向自己挥手,但是没见着张小妹。在这热闹的气氛里,他忽然觉得微微有些失落。一直转头看,最终不得不发现小妹确实没有来送行。

    这时他忽然见到陈家宅子的二楼窗户上的竹帘微微一动,忙抬头看,却什么也没有看见……也许小妹躲在帘子后面?张宁心下这么宽慰自己。

    队伍横穿过村庄,到达村口正门的牌坊下,只见姚和尚带着几个长老侍卫正等在那里,旁边几个穿白衣裙戴帏帽的妇人最是显眼,她们正护着一顶轿子,姚姬应该在轿子里。

    张宁策马走过去,看了一眼河面上简陋狭窄的木桥,回头对韦斌道:“你带兄弟们按秩序渡河,人多别踩踏了。”韦斌抱拳道:“得令。”随即想起什么,又举起左臂行了礼。

    他和老徐等人走到姚和尚面前,他按住腰间佩戴的长剑,从马上下来,拱手道:“舅舅不必送的。”姚和尚和旁边的长老也回礼,姚和尚寒暄了两句,又转头看着姚二郎,严厉地说:“你要听表兄的吩咐,做事不得轻浮。”姚二郎倒也恭敬,忙应道:“是,父亲。”张宁好言道:“舅舅放心,我会照顾好表弟的。”

    张宁在这边说了一阵话,便走到轿子旁边,弯腰执礼道:“可是母亲大人?”

    果然里面响起了姚姬的声音,“你既要去,万事小心。万一城坚实难攻破,也不必强求,教内诸坛主也知你的一份心意。”那声音如同天籁,张宁注意到旁边的人仿佛都屏住了呼吸在侧耳倾听。

    张宁答道:“您不必担心,儿臣自有分寸。”

    里面的声音道:“如此便好。”

    二人一问一答感觉却是十分拘谨,大约是姚姬自持身份,又有很多人在场的原因,也没说什么。张宁想起村子里那些送行的乡亲,和自己一家却是大相径庭。

    张宁在这边说了一阵话,便向姚和尚等人告辞,随大队从桥上过河。待众军都过了河,对面就是山路,只好放弃整齐的队列,排成单列纵队上山,那陡峭的山路比较狭窄,只够一人通行。马自然不能骑了,牵着遂大队走路。一百多人在路上形成了长长的一条队伍。

    山区这边的路几乎不用戒备,大股敌军恐怕难以进来,而且官府也无从知晓这深山里会冒出一支军队意图攻打城池。

    及至晚上,大队合为一处选了地方扎营煮饭,营寨也不用修建了,搭好帐篷去砍些柴禾便可以。一天三顿饭,早晚用锅煮饭,还有腌肉野菜,中午烧点开水烫泡米充饥。百户大队带的干粮多是这种泡米,因为这边精粮以大米为主,自产的粮食没有太多的面粉做饼。泡米就是大米先用水反复泡过,然后蒸熟晾干,装在粮袋里,只要用热水一烫就可以充饥,如果有带了腌菜下饭就更好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对望



    石门县大堂上坐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身穿青袍头戴乌纱,他正坐在公座上纳闷想着什么,沉默不语;倒是旁边的人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年轻知县叫汪昱,功名只是监生,不久前认为自己资质有限、科途进取无望,遂打点了一番出来做官。他这样的功名自然等不到什么好地方做官,得了个西南偏僻之地的知县也算不错了,起码是七品官。来到湖广石门县自带了几号人,此时站在他身后的梁师爷以前是家里商铺上的掌柜,素与家乡官吏打交道有些经验,又是自己人,所以带到石门县来辅佐做官,总算是自己人。

    今日升堂并不审案,主要是为了一件蹊跷的事。公座下正在禀事的人是何巡检,“下官见他们人马甚众不敢上前阻拦,一面派人远远盯着,一面就赶回来报信了。”

    “从哪里来?可有旗帜辨明身份?”梁师爷见知县堂尊不做声,便替他问话,问完又自语道,“近来的来往公文老夫都瞧过,并没有什么人要过境……加之牢里有要犯,咱们可不能掉以轻心。”

    何巡检答道:“他们沿着澧水自西向东而行,队伍整肃,不似流民匪众。有一面旗帜,黄底朱雀旌旗。”

    旁边的一个绿袍官插嘴道:“打这种旗帜或是皇室宗亲,该不会是汉王的人马吧?近日有消息说汉王已经南下,多地都降了……”

    “汉王在东边,怎么会自西而来?”梁师爷没好气地说,“就算汉王已经打到湖广来了,怎么岳州府、常德府等地都没信儿来,反倒派人冲咱们小县来,这不是脱裤子放屁么?”

    那绿袍管脸色一黑,也不再争辩。梁师爷道:“老夫看来,堂尊得赶紧做些准备,特别注意牢里的要犯,要是失了,咱们可没法交差……要不要请行馆的两个锦衣卫校尉过来,一起议事?”

    就在这时,一个皂隶跑到大堂门口,梁师爷做了个手势,那皂隶快步进来,跪倒说道:“禀堂尊,小的找人上去问了那股人马,他们说是永定卫的兵,受上官派遣要去岳州府;又问去作甚,他们当官的说不清楚,得问上官或是湖广都司。”

    “太蹊跷了!”梁师爷道。

    这时知县汪昱提起了笔,蘸朱砂写牌票,写完一张说道:“马上派人到县里各地征募义勇机兵,各代兵器到县里拱卫。”

    六房兵科的一个吏员忙上前接了牌票,赶着去安排差役人手去了。

    汪昱又道:“派出快手打探那班人马的行踪,一个时辰回禀一次。另外,王典史代我去请锦衣卫校尉到堂上说话。”

    左边一个官儿说道:“要不要派人送信去府里,向上官报信?”

    梁师爷道:“锦衣卫虽然就近从常德府来,但常德知府管不着咱们石门县,得去岳州府。岳州府在洞庭湖东边,还得走水路,等信到那边不知几时了!”

    汪昱转头道:“信还是要报的,就说辖区内出现一股百余人的兵马,不知来历,也未接到公信咨文。梁师傅来写这公文,另外还写一份,送慈利县衙,问他们可有不明人马过境,如何过境的。”

    “是。”梁师爷听罢只得应了。

    过得一会儿,两个锦衣卫校尉以及几个军随一起来到了大堂上,两个校尉没披甲更没有穿飞鱼服,一身士庶常见巾帽的打扮。汪昱起身见礼,叫人搬来椅子,让俩人在大堂中入座,又将事情说了一遍。

    坐在前面将长袍生生顶起一个圆球的锦衣卫校尉说道:“一百多人,要是冲着石门县来,多半是想劫罪犯,只要汪知县下令戒严几天,防止奸细混进城来就万无一失了。咱们暂时也不押送罪犯去常德,免得半路被劫,留在县衙牢里很稳妥。”

    另一个年轻一些的校尉道:“兵部本来要派人下来,好调卫所兵协助办案,不知为何还没到,可能是有事耽误了。在此之前,咱们只管摸清乱匪的底细。”

    汪昱本想随口问是不是汉王起兵谋反的影响,但他立刻意识到这些人是京里来的锦衣卫,遂忍住没提敏感话题。他便改口说道:“本官已发牌票,征募乡勇来县衙巩固城防。到时还请李将军与官民共同抗敌。”

    大腹锦衣卫校尉听到知县称呼自己将军,甚是受用,大模大样道:“你们搞得太紧张,城防什么的多此一举,派人到城门口看紧点,别让匪人混进城来是正事。还有县衙牢狱不能断了人,时常巡着点。”

    汪昱本来只是个文官,自是不懂军事,一想县城有城墙和乡勇壮兵,便也稍稍放心下来。

    ……

    次日清晨,张宁的人马正沿着澧水北岸行进,县城已经出现在视野之中。队伍暴露之后,沿途也未受到任何抵抗,他带着几个人先行到县城近郊,登上了一座小山坡实地观察县城的情形。

    目测县城城墙周长大概十来里,丘陵地形城池形状极不规则,勉强像个东西长南北窄的矩形,北部山高,南部临河有水门。城墙简陋高约一丈多,部分外面包砖、大部分是土夯,大小六道门;尽管县城临水,却没有护城河,应该是开凿围城的人工河耗费太大的原因。

    这时左总旗陈盖骑马赶了上来,此人不修边幅平日礼节荒疏,上来就径直说道:“北边派出去的哨旗大部分都回来了,较近的一卫二所附近毫无动静,北边全是山,路很难走,就算卫所真要临时派兵过来,好几天都到不了。”

    张宁道:“内地卫所守卫城估计还可以,出兵周边就很勉强。我记得这地方的卫所兵制是八分屯田二分守备,近年来负担极重逃亡甚多,战斗力也就那样了。”

    陈盖摸了一把额头:“探明石门县兵不多,您说这里面有多少卫所兵守卫?”

    张宁道:“石门县这种地方应该一个都没有,主要是从民籍中征募的乡勇,用于维持治安还行,野战毫无战斗力。咱们的重点是破门,平地冲进去可以减少伤亡。传令大队继续开进到西南小门一里地列阵。”

    陈盖过去传令,张宁带着老徐等人也随后下山等候部队。

    城上没有火炮,全队靠近西南小门一里地才停下来列阵。战兵在前排成四列纵深的方阵,杂兵在后面;这种队形的弱点是背后,杂兵战斗力不行,不过以石门县的军力也不可能派出一股机动很强的骑兵从背后袭击。

    百户官韦斌、左右总旗、姚二郎来到队伍侧面和张宁说话,算是战前的小会。张宁也不多话,只说道:“北面多山不利于方阵展开,无法体现火力优势;南面临河,咱们没有船只。只有这西南小门一面地势较平。所以咱们还是按照原定计划,一鼓作气炸开西南门,只要破门,这道门没有瓮城,冲进去就成功了。诸位还有什么话,现在就说。”

    右总旗张承宗道:“咱们火药匮乏,万一没埋下去就炸了,那就没法短时间破门。大人请看,城楼左右两侧可以火力交叉,一是要防火箭,二是要防上面倒油下来。”

    张宁点头道:“一会叫将士们多注意,先打一回事看情况,万一失败了再砍树木造器械。大伙就位准备攻城!”

    “装填弹药,各队检查火种!”韦斌喊了一声。

    张宁把马缰递给身后的宋虎,抬头看去,城楼上一个穿官服戴乌纱帽的年轻人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官员也在看张宁,俩人远远地对视着,都看不太清彼此的相貌。

    陈旧的城楼上一个声音大喊道:“来者何人?”张宁没让人搭理他,这会儿让县官投降献城当然是不可能的,所以说什么都是废话。

    上面点起几堆火来,烟雾腾起,火光在望,观察烟雾好像烧的是柴禾,但不知生火做什么的。可能是方便点火箭的火堆?

    阵前各总旗队正在吆喝着大声说话,气氛渐渐紧张。“若是看见大股敌兵举弓弩,听号令拿盾护住面门。”“举枪后不能慌,没听见号令,谁开火就谁他娘的皮痒!”“上阵不听命令便不是挨鞭子,要掉脑袋。到时候别怪老子不顾邻里情面,抗命、临阵退缩被斩的,别想着那三十两抚恤银。”“要死也死得有种……”

    韦斌回头来看张宁,见张宁点头,他便大吼道:“击鼓,备战!”

    “咚咚咚……”小号的皮鼓气势不佳,但急速的鼓声也起到了作用,等到下令“齐步走”时,鼓点逐渐趋缓,和步伐归于一体。

    张宁站在侧翼,默不作声地看着队伍前进,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自己明显感觉心跳加快。第二次上战场,对于古代战争仍然缺乏经验,作战计划也是按照常识逻辑制定的,他自己也不清楚战斗结果会是什么样,不过询问了做过武将打过仗的老徐,计划倒也不存在太大的错误。

    四列方阵推进了两百多步时,城楼上开始陆续放箭,但箭矢只是远远地插到了前面的地上,反倒暴露了城楼上弓箭的射程。“立定……第一列,举盾前进!”韦斌喊了一声。

    众军遂解下临时背在后面的圆盾护到了头顶上。城上抛射的弓箭射程比火枪远,大伙只能抵近弓箭射程内才可以攻击。双方试探性地接触陆续展开,战斗近在眼前。


第一百九十五章 地动山摇



    张宁策马跟着大队近至城墙二百余步,忽然觉得有什么难闻的气味,便回头随口问道:“你们闻到臭味没有?”老徐使劲吸了两口气,淡定地说道:“是金汁。”

    “甚么是金汁,守城的武器?”张宁又问。

    这时宋虎忍不住开口道:“就是煮开的粪水。要是被那玩意烫了不是闹着玩的,什么药都治不好,伤口肯定溃烂!”

    张宁:“……”

    忽然噼里啪啦一阵爆响,张宁座下的劣马被吓得叫了一声,连连后退。城楼上木片翻飞,惨叫瘆人,一个人哇哇惨叫着从楼上跳了下来,身上冒着白烟水汽,好像是上面的一锅“金汁”翻了弄到了他们自己人身上。一声钝响,那冒烟的人从仗余的高度狠狠摔到城下,竟然没摔死,在那里挣扎哭喊极其悲惨。

    城楼上毫无准头的零星抛射不见了,喊声、哭声传来,乱作一团。此情此景让张宁的信心至少又翻了倍:守军抗打击能力几乎为负。他在凤霞山捣鼓了几个月,训练火器队当然清楚杀伤力,像现在这样的条件下,一轮二十余人齐射,最多能击中城楼上几个人,守军伤亡几个人就受不了谈何韧性。

    不过被铅丸打中确比中箭悲惨多,若是躯干中枪决计是不能活的,铅丸较软,无法击穿人体,打进去变轨运动会造成大面积撕伤,四肢中弹也得残废,这个时代的医疗条件根本治不好。

    韦斌大吼换队,击发之后的第一列退回最后忙着用通条清理火枪,第二排齐步上前,听见口令便陆续举枪,实战中动作不如训练整齐,不过秩序还是保持得很良好。

    火药爆裂声、将领的吆喝叫骂声、鼓声与城楼上的惨叫相互呼应,弹丸如细小的冰雹一样摧残着陈旧的砖木城楼。那城楼也是简陋,并没有城墙垛口,而是以木条修建的射孔,对火枪弹丸的防御有限得很,一百步内铅丸可以毫无压力地击穿陈朽的木板。

    连续八次齐射,肉眼能看到城楼上被打得狼藉一片弹痕累累。火药爆裂声暂时停息下来,阵营上空硝烟弥漫,刺鼻的火药味让张宁感觉呼吸不畅。远处“哎呀”的痛叫,哭声,呻吟仿佛让整个世界都陷入了痛苦折磨之中。

    片刻之后,阵营后方的七八个杂兵拿着各种工具向城门小跑了过去,一半人拿着木板拼凑的大方盾,其它人拿着铁锹铲子等工具。他们跑到城门下几乎没有受到远程攻击,到了地方,盾牌手就护住左右上下,其他人急冲冲地挥起工具就干活。城门附近铺着砖石,但很快就被拗开了,大伙接着就在门下面挖土。

    不多一会儿,城楼上就一阵叫骂声,一些衣衫破烂用布包头的人冒了出来,举起圆木石头往下砸。那帮人刚刚冒头,下面空地阵营上就响起了一顿巨响,上面顿时就炸开了锅,鬼哭狼嚎叫声极其夸张,几个人从城上被挤下来。枪声刚停,又有石块往下砸,下面一块木盾被砸翻,接着就有几支箭羽从斜上方飞下来,那拿盾的军士运气不好,正弓着背去捡木盾,结果恰巧后颈上中了一箭,顿时抱着脖子趴地上双脚乱蹬,尖叫起来。后面的军士忙抓住他的脚踝,拖进了木盾防御。

    此时的战争,距离是如此之近。城楼上的喊话都能听清楚,只听得有人在喊:“去搬油,桐油!”“拿布条缠箭镞,油呢,快派人去找!”“门洞里派人去顶住,别让贼人钻进来。”

    张宁回顾左右道:“敢情守将以为咱们想挖洞钻进去。”

    没过多久,挖坑的人有个就转身过来,挥起手臂招手。韦斌见状下令另一队准备好的杂兵前进,前面上面和左右有盾护住,中间俩人抬着一个用铁箍的大木桶向前快步而去。

    这下子上面总算看明白了,有人在大喊:“贼兵抬的是恐怕是火药,他们要炸门!”

    等到抬药的人靠近城门,城楼上零星扔了些燃烧的木头下来,但大多数都没砸中,一两根也被盾挡开了;紧接着又是一通火枪齐射,上面乱作一团。

    挖坑的人扛着工具,把木盾都丢弃了,撒丫子就往回跑。后面的人终于把木桶搬进了城门下面的土坑里,接着大部分转身就跑,那个脖子中箭的人也被抬走了,留下俩个拿火把的正在把引线牵出来。这下城楼上没扔火把了,偶尔有人冒头拉弓,放了箭就躲。

    张宁见状,心下一块石头落地,唰地从腰间拔出长剑来,韦斌也把刀准备。对面城门口的两个士卒扔了火把就往回狂奔。

    过得一会儿,忽然“轰”地一声巨响,地动山摇如同地震,一大股黑烟从城门处猛窜起来,土石木片四散而起,城墙上的砖头尘土哗哗往下掉。许多蜀马被吓得向后面乱奔,一些杂兵心疼值钱的马匹赶紧去去追。

    众将士目瞪口呆地看着前面,张宁在手下的帮忙下好不容易才控制住惊吓的座骑,他也注意着前面的黑烟,浓浓的黑烟中啥也看不到,也不太清楚城门究竟塌了没有。张宁在计划时就无法计算黑火药爆炸当量,这玩意声音很响,威力未知;也没办法用试验的方法估算,因为凤霞山的资源和生产力局限很大,火药产量很小,当初满足火炮用药都十分困难,硫等原料长途跋涉花费许多才弄到。

    所以为了增加破门机会,他们是先在门下面挖坑,然后才放火药桶。这也是基于这座县城城防薄弱的方法。

    周围没有风,滚滚的浓烟正在缓慢地升腾消散。为了防止城内组织第二波防御,张宁终于喊道:“下令进攻。”

    韦斌翻身上马,用单刀平指浓烟处,大喊道:“杀!”众军拿起火枪跑步推进,放过枪还未装填的人拔出单刀随大队前进。张宁提着剑,和手下一道也跟着冲向城门。

    大伙奔进浓烟,只见城门已经洞开,木门倒在狼藉之中,地上的木块还在零星燃烧。众军士气大振,呐喊声中夹杂咳嗽,散开矩形方阵,以小旗抱团奔跑着冲了进去。

    冲至城中未遇抵抗,众军进城后没遇到厮杀便陆续结阵。张宁回头一看城楼和城墙上还有不少乱糟糟的活人,便大喊了一声:“左总旗!”

    大头汉子陈盖跑了过来,说道:“末将在!”张宁看着他说道:“你立刻带左总旗第一、第二队上城肃清敌兵,抵抗者格杀,投降者缴械。打完此门后无需驻防,随后押解俘虏到县衙与大队会合。”

    陈盖抱拳道:“末将得令!”

    “韦百户!整顿队形,全军向县衙开拔。”

    “得令!”

    城下的人正在列队,陈大头已经带着人径直一窝蜂沿着内墙的阶石冲了上去。张宁回头看了一眼,正见一个百姓打扮的后生拿着一杆长矛坐在地上惊恐地嚷嚷,陈大头身先士卒冲在前面,提着刀就对着那后生的肚子捅进去一拉。惨叫声在近距离下听起来简直撕心裂肺,那后生从石阶上滚了一段距离,倒在地上还没死,双手捂着肚子,一滩软软的东西流了出来好像是肠子,地上全是血。张宁的胃中有些不舒服,脸色也苍白起来,那后生的表情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那表情简直扭曲到了极点。

    杂兵和辎重还在城外,张宁也管不得了,随着大队人马沿着大街向北挺进。

    大街左右的店铺屋门全部紧闭,没有一个百姓,道路极其好走。前面有一些好像乡勇的人正在四散跑路,根本无法组织起抵抗。不少逃跑的乡勇手里拿着长短武器,仅此特征像是武装力量,除此之外混乱的打扮衣着完全没有军队的模样。张宁意识到,自己手里的这股人马完全可以称之为精兵了。

    部队快速挺进到县前街,县衙已在视线之内,和大多数地方衙门差不多的官署,破破烂烂的。一股人马从照壁内陆续走了出来,各持兵器没有什么队列可言,其中有带高筒帽的官差胥吏,还有身穿官服的官吏,一共大约有百来人。

    张宁的人马行至二百多步时挺了下来,在军官的吆喝命令中排成十列纵深的密集队形,因为大街不如城外的空地宽阔。

    一个穿青袍戴乌纱官帽的年轻人首先引起了张宁的注意,张宁也是当过官的,当然明白官员的衣着等级,在县衙这一级,七品穿青色袍服的官员只有知县,这个年轻人肯定就是石门县最高行政长官知县大人了。

    那年轻官儿大声道:“本县身为大明官员,代天子守土,食皇粮守忠义,仗义死节报效国家,正在今日!”

    张宁策马上前,用剑指着那些人喊道:“除了当官的,其他人怕没吃到什么皇粮,大伙何必送命?投降可免一死。”

    大部分人惶恐地看着对面整齐的队列,一色铁盔衣服,慢慢向后退了几步。

    年轻知县指着张宁骂道:“贼人!”

    后面的韦斌怒道:“殿下无须和他们废话,几轮齐射灭了了事。”


第一百九十六章 何必结怨



    官吏们带领的一百多人的表现如同惊弓之鸟,相信只有受到一点惊吓他们就会作鸟兽散,显然,这些人根本就不是火枪队的对手。

    唯一表现得有点骨气的就是那个穿青袍的年轻知县,慷慨的陈词,面对暴力还骂了张宁一句。但是如果这样就觉得他视死如归就错了,张宁看见了他手里的剑在颤抖,还有瞪圆的苍白的眼神……这个人显然很害怕。

    “举枪!”韦斌喊了一声,十二杆火绳枪抬起来,军士们从容的动作仿佛胜利者对失败者的蔑视。

    对面一百多人弓起了背,再次后退,完全可以想象枪响之后的情形。

    知县的右脚提了起来,犹犹豫豫的又重新放到到了原地,犹自站在那里。张宁一言不发地观察着他,心道:他本来是想后退的吧?最终还是忍住了,确实人在面对暴力时只要开始后退一步,接着就会后退很多步,然后屈服。

    他惊恐绝望,一时间不知所措。

    不知为何,这个陌生人让张宁心中触动……或许不是直线触动了自己,而是被心里的感受触动了。张宁仿佛能感同身受地体验到他此刻的绝望,又兴许是年纪看起来相仿、同样做过文官的缘故?这个文官,一旦向侵略者屈服,名声和仕途几乎是完了,至少他自己会那样认为。

    于是就想玉碎,不愿瓦全?他是被逼的……看见别人走投无路、失去一切的瞬间,张宁心里竟然有种说不出的激动。

    韦斌转过头来看着张宁,只要他轻轻点头,无情的铅丸就会夺走一些人的性命。不是火绳枪就有多厉害,它只是一种工具,黄帝时代,人们只掌握了石器,就可以进行战争。

    “慢。”张宁说了一句,举起手制止士卒,然后从马上翻身下来。他回顾对峙的两边,说道:“战斗已经结束了……韦百户,约束将士不得擅自烧杀抢掠。”他又淡淡说道,“抢一匹布,会在动乱中失去十匹布的财富,不值得。”

    “是。”韦斌应了一声,众军纷纷把枪口放下来。但很快张宁的举动就让大伙重新提起胆来,只见他正向对面走过去,而对方的人马尚未缴械。

    “大人……”有人想劝他,不过还是住嘴了。

    老徐等随从忙跟在左右,紧张地护着。知县瞪圆了双目盯着张宁,紧紧握着剑柄。

    张宁走到他面前,低头看着他手里的剑说道:“放下吧,这玩意只是个象征性的东西。”他看向后面的官吏胥吏:“放下兵器,咱们不会滥杀无辜。”

    “叮叮当当”一阵响,众人纷纷把兵器丢到了地上。老徐一个箭步突然冲上去,一手抓住那知县的手腕轻轻一用力,就把剑给缴了下来,然后一脚踢在那知县的膝弯,那知县下盘不稳直接跪倒在地,随即挣扎着想爬起来,背上又挨了一脚,再次趴到地上,弄了一脸的灰。

    众军冲了上来,将门口所有的人团团围住。

    “士……士可杀,不可辱……”

    张宁道:“张总旗,挑几个穿官服的绑了,押着去其它城门,叫剩下的人都缴械投降,告诉他们县衙已破、当官都降了,不必再作抵抗。”

    “得令!”张承宗抬起手臂执礼,接着就带兵抓人。

    “押解俘虏到大堂,叫他们打开大牢,把侯坛主请出来到大堂见面。各将士听令,恪守军纪,论功行赏。”

    ……大堂上方贴着一幅红底白日图案,上面一块牌匾上四个大字“明镜高悬”,好像很多官府大堂都喜欢用这四个字,代表清正廉明。张宁从门口一步步走上去,在公座上坐下来,老徐宋虎等人跟着站在旁边,一些将士把俘虏的官吏押解到堂下。

    张宁看了一眼公案上的东西,有王命匣子、官印、朱笔等物,理论上有这些东西就可以对全县颁发政令进行控制,不过最终还是人治。他心下已准备拉拢县衙里原有的官吏,这帮人是“业内人士”,不管他们是不是为了保命的权宜之计,只要争取到他们,就可以迅速地控制本地,着手利用一县的资源。

    众目睽睽之下,被绑的知县仍然一副不屈服的样子,但他并不再谩骂或有过激反应。

    这时一个队正走了进来,径直走到公座旁,小声道:“禀大人,在县衙后院发现了县官的家眷,已经派人看住了。”

    不一会儿,又有一军士进来禀报道:“在县衙大牢救出了侯坛主等人,正在外面。”

    “快、快请。”默不作声的张宁立刻一脸热情道。他随即离座,向大门走去,刚走到堂下,就看见十几个穿囚服披头散发的人从大门口走了起来。远远地就闻到了一股子恶臭,也不知他们多久没洗漱,估计被抓之后就没洗过脸。

    当前的一个阔脸汉子一脸都是伤痕,张宁估计应该就是侯茂,忙迎过去说道:“我们来得太晚,让侯坛主受苦了!”

    那汉子二话不说,先跪倒在地,立刻就磕头,后面的也急忙跟着伏倒在大堂上。那汉子道:“三皇子殿下今日的恩情,侯某定不敢忘,以后只要殿下言语一声,上到山下火海我绝无二话!”

    后面的人纷纷激动道:“咱们都以为毫无生机,只求个痛快,不料被关在牢里还有人救……”

    “好说好说。”张宁忙一把扶住侯茂,也不管他身上有多臭,亲切地将他扶起来,轻拍其肩膀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侯坛主乃我家旧臣,二十多年追随左右不弃,我怎忍心弃之不顾?来人,找些郎中过来为侯坛主等人疗伤……侯坛主请稍坐,我吩咐人去找几间房,弄些吃的。”

    侯茂一瘸一拐地跟着走过来,转头打量了那帮战战兢兢的官吏,“哼”了一声,后面有人立刻向那些官吏吐了一口口水,其中一个骂道:“狗官等死罢!”

    这时侯茂问道:“殿下抓住锦衣卫没有?”张宁回头答道:“没见着。”侯茂道:“这石门县至少有两个锦衣卫校尉,他们几乎每天对咱们拷打逼供,虽然兄弟们都咬牙挺着没说什么,但好像他们知道得不少,得想法追捕回来杀掉,以免后患。”

    张宁心道:这侯坛主被抓住半个多月,每天都被拷打,能活到现在,还没说什么?

    他估计侯坛主这帮人把底细都抖得差不多了,不过也不打算揭穿……锦衣卫就是专门干这个的,手段了得,张宁觉得如果自己被抓住可能也要招供的,怪不得侯坛主;总不能要求大伙都是在敌人拷打下至死不从的党员吧?

    张宁想罢目光投向那帮官吏,看了一眼青袍知县,也管他,又看向旁边的一个绿袍山羊胡老头,伸手指着他道:“你,出来答话。”

    山羊胡急忙走出来,扑通跪倒在地,不等问他,就急着说:“那朝廷鹰犬凶狠之极,咱们都是被逼的!同僚们一心为民,本不想去招惹贵教,可无奈之下不敢抗命,才得罪了大王,求大王网开一面……鹰犬见守城不利,早早就跑了,本县官吏全家老小都在城里,哪里敢跑,只好代替他们受罪……”

    一个囚犯顿时站了起来:“这姓王的老王八是县衙的典史,和朝廷鹰犬是一丘之貉,欺上瞒下十分勤快!殿下别信他说的,现在落到咱们手里才服软捡好听的说,背过身什么勾当都干得出来!”

    张宁没开口,侯茂则立刻喝道:“老范给我坐下,这里有你说话的份?怎么处置,殿下自有分寸。”

    “县衙后面有不少屋子,带侯坛主等人进去,先洗漱休整,看看伤势再说。”张宁不动声色地吩咐道。

    等侯坛主等囚犯离开了大堂,他才好言对那个跪着的绿袍老头说道:“做官有做官的规矩,咱们有咱们的规矩。王典史虽称我为大王,但我等并非抢劫大户打家劫舍的山寇,彼此何必结怨?”

    “大……大人英明。”王典史一脸敬仰地拜道。

    张宁淡然道:“你是典史……他的补子看来应该是县丞?旁边的先生或是主薄。各位以前是什么官,现在还是,等会儿留下几个官吏,把县衙里的名册卷宗、库房账目等拿出来,帮衬着干点事,其他人可以先回家里报个平安。如此也可尽早恢复城中秩序,让百姓安居乐业,岂不大善?”

    官吏们面面相觑,悄悄议论起来。王典史忙回头劝同僚:“民生为大,诸位怎忍心看着城乡陷入祸乱、人民流离失所?当下最要紧的,还是安抚百姓,提防盗贼趁机作乱啊。”

    本来战战兢兢的官吏们渐渐活络起来,纷纷一本正经地点头称是,“兴乱皆是百姓苦啊,我等于心何忍?”“李大人说得是,安民方是分内之事……”

    “哈哈哈……”突然那年轻知县仰头大笑起来。众官吏纷纷皱眉看着他纳闷。

    张宁忙道:“把知县大人先‘请’到堂后……诸公放心,我定会劝劝知县,让他尽早明白迷途知返。”


第一百九十七章 纷飞的枫叶



    “我不能投降,否则就中了那帮老贼的奸计。”知县汪昱不住摇头,眼睛里的细细血丝让他看起来精神状态不佳,“你们走了之后,上方肯定要追究罪责,但没人会把石门县所有的官吏都治罪。到时候我就会被下面那帮人卖了,去顶罪!”

    张宁一时也不知该说服他了,便端起茶杯,看着水面上漂浮的几片茶叶。这茶没沏好,所以才会有茶叶浮在上面。

    汪昱犹自在摇头:“我宁肯死也不替一帮口是心非的伪君子背黑锅……左右都是个死,你们把我斩首示众,至少我还能得个名声。哼哼,那帮老贼自己贪生怕死,也别想拉别人顶包。”

    张宁叹了口气道:“只有你也同流合污,大伙才能安心。”

    汪昱听罢有些诧异地抬头看着张宁,似乎不太理解他说的话。

    张宁不再说话,站起身来径直打开房门走了出去。刚出门,只见外面就有好几个人走了过来,老徐说道:“东家,安民榜已经贴出去了,官吏胥吏很是卖力,在大街上一边敲锣一边念,估摸着过一两天城里就会恢复市面。”

    站在后面的王典史急忙道:“库房的账目在这里,请殿下过目。秋税已经收过了,近年来税赋很重,若是再向百姓收一次税,恐怕……或许还有其它办法。”

    张宁接过本子,看也不看随手递给老徐,开口道:“王典史的意思,县内比较大的地主和缙绅都住在城里吧?”

    王典史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忙道:“这……这万万不是我说的。”

    张宁“亲切”地拍了拍王典史的肩膀:“我手下一百多将士玩命打下此城,要赏银要军费,相信王典史一定可以想到办法的。”

    “堂尊大人还是不愿出来主持公事?”王典史小心问道。张宁好言道:“我会说服他的,你们只管办好差事就行,我们不会不给大伙活路。”

    “是、是……”

    张宁回头问老徐:“知县的家眷在哪里?”老徐指了指:“就在那厢房里,门口一直都有人看着,跑不了。”张宁道:“平常不能亏待了,好好对待。”

    他说罢就走过去,径直推开屋门走了进去,只见里面有四个人,一个老太太、一个小姑娘、一个年轻妇人,妇人怀里抱着一个娃。张宁顿时愣在那里,因为那小娃正在妇人的怀里吃奶,那年轻妇人的上衣撩起来,一个白生生的奶子露在外面,那小娃正吸得欢。

    年轻妇人见有个男子突然闯进来,急忙将孩子的嘴弄开,红着脸拉自己的衣服。小孩子顿时就“哇”地哭了。

    张宁尴尬道:“你让他继续吃。”

    年轻妇人犹豫了一下,幽怨地看了张宁一眼,然后低下头磨磨蹭蹭地把绸缎衣服轻轻掀开,又将奶子露了出来。张宁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了话,这妇人不敢反抗,以为自己是色心起了故意要看。

    “额……我并非此意。”张宁的脸微微一红,眼睛仍然盯着那白生生的乳房,不得不说形状很好看,被那孩子吸过之后乳头也很坚挺。

    张宁转头看向旁边的老妇,作揖道:“恐怕我来得不是时候,稍后再来,告辞。”

    那喂奶的年轻妇人抬头看了一眼张宁,张宁忙避开她的目光,转身便走。

    他来到院子里深吸了一口气,好不容易才把心里的邪恶念头压抑下去。此时他不得不承认,人在掌握权力之后本能地想为所欲为,哪怕只有小小的一点权力。他的脑子里又浮现出一个威逼那少妇宽衣解带被凌辱的场面……好像干了这件坏事也不用受到什么惩罚,大不了把那知县给杀了。

    在院子里踱了几步,靴子踩在一地的落叶上的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抬起头,只见几颗枫树的树梢红叶稀疏,一片一片绯红的枫叶正缓缓飞落而下。

    他伸手接住一片叶子,拿在手里观赏了一会,随手便扔到地上,离开了关押知县家眷的房门外。抬头一看,徐文君正站在上房门口的台阶上。

    “你那么看着我作甚?”张宁微微有些诧异地脱口问了一句。

    文君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红叶,说道:“东家,这间房什么都有,收拾了一番,你看住这里怎么样?你要的卷宗都放在里面了。”

    张宁听罢便从台阶走上去,进了那间上房,只见里面的床帐是绫罗的、有书架、大案、瓷器,装饰得还不错,和陈旧的县衙房屋外表大相径庭,或许是那个知县本来住的屋子。明代的官员几乎都不在籍贯当地做官,到外地上任一般就住在衙门后面的公家房子里。

    他见书案上放着一大叠册子,便走过去坐下来翻看,上面几本都是当地刑律卷宗,张宁毫无兴趣,就算有冤案也不关自己的事,遂丢在一边,翻看下面的户籍册子、还有税收欠税的卷宗。这些东西倒是看得懂,但他拿着也比较棘手,没有相关的工作经验确实不太好办;从来没做过地方官。

    看了一会儿只觉得头大,这时旁边书架上的一张好像地图的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随拿过来翻开,果然是石门县附近的手绘地图,虽然画得粗糙,尺度肯定不精,不过山川地形都有标注,让张宁感觉是一件意外的收获。在地图上很直观,这石门县城在澧水北岸,沿澧水下游(东)是澧州县,上游(西)是慈利县,再上游是永定卫……从地图上看到,这石门县其实是个险地,附近有二卫二所,理论上能调集一万多卫所兵。

    不过现在的内地卫所要组织满员战斗力是不可能的,能有一半都很难得,饶是如此,张宁感觉手下这单薄的一百多人还是很危险。收刮了石门县的钱粮就赶紧跑?既然已经起兵,或是如何进一步扩大地盘,向哪个方向打?张宁沿着地图看西边,上面只标注了那边是四川,但没有绘制出来了。他又想如何扩大兵源,一时难以想透。

    他丢下手里的东西,站了起来出门,回头见徐文君正默默地收拾他弄得乱糟糟的书案。

    事还得一件件做,张宁重新走到了厢房门口,敲了敲门,过得片刻才推开走进去。这次那年轻妇人没有敞着胸脯喂奶,那小孩子也好像睡着了。她们见张宁进来,眼睛里都有些畏惧地看着他,唯有那个年轻妇人脸上微微一红。

    张宁保持着淡定向那老妇拱手道:“您可是汪大人的高堂?”

    “汪知县正是犬子,大人您请坐。”老妇小心说道。

    张宁便拉了把椅子坐下,说道:“此前攻陷县城便是我部下的人马,我姓朱……您坐下,别急,汪知县无虞,不必担心。”

    老妇顿时抹了一把眼泪:“犬子在石门县做官可没干坏事,大王放他一马吧,老身就这一个儿子,全家老小全指靠他啊……”

    “好说好说,在下并非山大王,您看我像是山匪不成?”张宁好言道。见老妇还是哭,他便不急不缓地说,“就算我放过汪大人,朝廷也不会饶他的。自古丢城失地的官,都是重罪,您看着就像出身达理的人,应该懂的。”

    老妇哽咽道:“我们该怎么办啊?”

    张宁摸了下额头,说道:“刚才话没说完,我姓朱,不瞒您说、当初的建文皇帝便是我的父皇……快快请起,起来说话……有些往事,老夫人这个年纪的人应该是听说过的,建文帝失了皇位,并非名不正言不顺,只是打仗没赢而已;而今咱们就是要打回来,大明朝真正的天子应该是太祖的皇长孙建文帝。汪大人读圣贤书明忠孝,却为何不明此大义?我希望老夫人劝劝他浪子回头,只要明白了忠孝大义,重新效忠吾皇,我们保证既往不咎。您要知道,背叛君父执迷不悟是要抄家灭族的……”

    老妇吓了一跳,又跪倒在地:“犬子一时迷惑,您先饶恕他一次,老身一定好好劝说。”

    张宁忙上前再次扶起,“温和”地说道:“老夫人如此深明大义,请起请起,等一会儿我就叫人把汪知县送到这边来,您可得好好给他讲讲道理。”

    他见“说服”老妇如此容易,比汪昱容易多了,当下十分满意,也不再多言,客气地礼数了一番便又退出了厢房。

    找来了老徐,张宁便吩咐道:“你先叫人把汪昱和他的家眷送一块儿,然后去通知韦斌、侯坛主到二堂议事,还有姚二郎和宋虎也一并叫来。”

    老徐抱拳应了。

    张宁说完便出了后院,向前走几步就到了县衙二堂。这地方又叫退思堂或是琴堂,好像是说知县大人每天在大堂上处理完职务,退到二堂要自我反省,称为退而三思;或是政务之余在这里弹琴陶逸情操修身养性,保持清正廉明的道德修养。

    他走进来左右观看,虽然古旧了点,墙上挂的字画等摆设确实有一番古色古香的高雅感觉。


第一百九十八章 永定卫



    老徐去叫来的人陆续来到了后堂,张宁正在拿着一把羊毛刷在墙壁上刷浆糊,然后把一张白宣纸贴在墙上。等百户官韦斌等人进来,他问及将士们是否擅自劫掠。这时候太阳已下山,外面的夜幕渐渐拉开。

    百户韦斌遵照了他的命令约束将士,这样的遵从他和总旗官们都不情愿,只是因为军法反复强调的服从,还有张宁的王子身份、姚和尚的关系。但他们内心里并不理解,韦斌一向习武,从军事常识上看石门县打下来了迟早也要放弃,作用无非:营救侯坛主,劫掠地方发财。而现在张宁要不要劫掠,实在无非理解。

    不过很快张宁和侯坛主的对话,让韦斌仿佛感觉到了什么。

    张宁要求侯坛主回到大胜寨,收拢分坛旧部和教徒迁到石门县来,选拔青壮组建一队新兵。他临时修改了军队的编制,将已有的凤霞山大队和将要组建的大队合编为一哨,名“永定营左哨”,凤霞山百户大队更名左哨第一大队,即将组建的大队为左哨第二大队。

    按照明军正规编制,一营战兵至少几千人。现在他的手里只有一百多人,就安排好了一营的编制。

    韦斌并不觉得此事荒谬,他已经明白过来,屋子里这个年轻的皇子的野心。

    “愿诸位共勉。”张宁回顾左右,目光在韦斌的脸上停留了片刻。

    攻占了县城,大伙兴奋了好一阵,但在那欢呼背后,其实没有人知道以后该怎么办。侯坛主被救出来了,但强大的官府肯定会反扑,以后会有更多的分坛被围剿,大家不知该何去何从。

    韦斌等人的语言能力有限,无法将内心的惶恐和对未知的迷茫表达出来,但是他们此时此刻能感觉出来:大伙需要一个那样的人,带领他们看到希望,就像向导让人们有一个方向。

    此刻韦斌好像一瞬间已经理解了张宁为什么要下令约束将士。

    琴堂里的灯架上点上了蜡烛,但是夜晚的光线依然黯淡,人们仿佛整个身心都笼罩在黑暗之中,如同死亡的气息。其实死亡并不可怕,若是带着希望阵亡或是意外死去,原本只是一件极为正常的事;可怕的是绝望。

    张宁转头看着灯架上的烛火,它微弱的光芒如同预示着几个时辰后即将出现的朝阳。

    “殿下,属下正有一件东西要呈上来。”韦斌忽然想起,从怀里摸出了一个竹筒,“这是岳州府来的邸报,送报的信使可能事先不知道石门县的事,从澧州过来,路上正遇到咱们派出去的斥候,被逮个正着。从他身上搜出了这玩意。”

    张宁接过来从里面抽出一张纸,浏览了一遍便递给旁边的侯茂,说道:“四川松番发生了大叛乱,几万人攻占了松番卫城,朝廷要四川调兵过去镇压。倒是个好消息,虽然松番离得很远,但同属西南地区,多少能起到牵制作用。今日叫大家过来,也是想和各位商议今后的打算,有什么想法都说说罢。”

    众人顿时面面相觑,一脸的茫然,侯坛主见大伙儿都沉默不语很尴尬,便开口道:“等我到大胜寨招回来了人马,咱们一块儿去总坛那边。”

    有人开了头,姚二郎也附和道:“咱们虽然打下了石门县,可这地方是块飞地,等官兵反应过来,四下调兵围攻断然是守不住的,只有先退回去。咱们兵强马壮,在官兵调集人马之前凉那沿途的官府也不敢轻易阻拦。”

    “回去之后呢?”张宁问。

    在场的人再次沉默下来。张宁拿起案上的毛笔,笔毫已经干了,他便放在舌头上舔了两下,走到早已贴好的白纸前,先画了长长的一条线,又在粗线的上画了几个圈。回头解释道:“方位上北下南左西右东,这条澧水,石门县在这里,沿河东面是澧州、西为慈利县。这些都不是重点……下面是常德府,有一卫兵马驻防;上面有九溪卫及两个千户所;慈利县沿澧水以西是永定卫。诸位说得很对,这地方不仅是块飞地,更是四面都有重兵。”

    大伙顿时议论起来,张宁却淡定地说:“不过也不用慌,我做湖广巡按的时候见过这些卫所将士,大多不堪使用,只是胜在人多。而且,这些卫所不可能自发地协同出击,从四面围攻咱们,要协调各部,至少要经过都司,多半应该要先通过兵部任命主将,才有可能出现四面出兵的局面。所以咱们暂时不用担心陷入围困的危险。”

    他回顾左右,踱了几步平静地说道:“太长远的事我便不多说了,眼下我有个目标……”他在永定卫的位置用力画了个大圈,回头道,“这里,将是我们的目标,无论如何也能拿下!”

    众人纷纷抬头看着他的脸,韦斌忍不住说道:“永定卫应该是座卫城,屯兵数得有五六千?就算没那么多,两三千人恐怕能凑足,况且近左各地可能要去增援,这……”

    “生死之地,拿不下所有人都会死!”张宁的口气忽然变冷,他的眼窝较深,目光一时间看起来无比坚定。“攻占石门县城很容易,我们也有办法榨取全县的资源,钱粮、劳力、原料,但惟独无法扩充兵员。因为上到官吏缙绅下到百姓流民,说到底都和咱们不是一路人,他们或许会为了保命忍受税收盘剥,但肯定不愿意为咱们拼命……辟邪教上下会不会被屠杀会不会被围剿,和百姓毫无关系;甚至我说是名正言顺的建文皇帝之子,他们也懒得质疑,因为和他们无关。”

    在场的几个人没人反对,虽然那些官吏百姓都唯唯诺诺,但细想确实如张宁所说,人们没必要参与叛乱。实际上汉民只要有口饭吃,有生路,大部分都不愿意参与谋逆的。

    “现在我们只有一百多兵,无论多精锐武器多优良,得不到可靠兵员补充就没法发展壮大。”张宁深吸一口气道,“为今之计,只有一条路,从建文余臣和辟邪教的势力中扩充兵员。咱们才是一路人,无论是不是要反抗,朝廷都不会给咱们生路,一定会想办法斩尽杀绝,以除后患。人们无路可走了,会怎样?要拿起武器,反抗、拼命!”

    众人肃然而立。

    张宁回头指着那张画着线条和圆圈的白纸道:“据我所知,辟邪教各坛分布最多的地方在永顺司、常德府、辰州府等地,各地交界处和山区最多。大概在这个位置……湖广西部区域,这片地方仿佛一个死地。往西是四川东部,有大量的土司宣慰司,山高林密地形险恶夷人密布,要粮没粮要人没人,什么资源都没有,却有大量受朝廷节制的少民武装;教众及余党活动的地方本身也缺乏资源,无法承担起一大股兵马的后勤,我们没法在本地起兵。”

    “简而言之,现在我们面对的状况就是,有人的地方没钱、有钱的地方没人。唯一的办法就是把两种状况连接起来,打开西部向湖广中心扩张的通路,湖广鱼米之乡,各州县的产出完全可以养起一支较大的人马,这将是我们起事的本钱。”

    “永定卫,就是一颗必须拔出的钉子!诸位现在明白为何我们要攻取此地了?不计代价、不择手段,必须拿下这座城。”张宁缓下一口气,最后淡淡说道,“在场的人都是咱们的核心人员,这是战略机密,各位决不能泄漏。今晚便安排下一步行动,侯坛主回到大胜寨之后尽快聚拢教众来到石门县;我会勒令县衙官吏负责打造出一批冷兵器,等侯坛主的人马到达后便发兵器训练,同时协助城防;到时候韦百户率左哨第一大队沿澧水南下,攻占慈利县,占领永定卫北面的据点,同时也可以得到更多的钱粮。诸位可有异议?”

    侯茂拍了拍胸膛道:“我这条命是殿下救的,你说咋办就咋办。”

    韦斌抱拳道:“属下得令。”

    张宁呼出一口气,“将士休整及换防等事,韦百户自行安排罢,今晚就早些歇了。”他轻轻挥了一下手,便转身看着墙上的白纸。

    ……

    澧水下游的澧州城有个张宁的“亲戚”仍然无法安睡,他叫朱悦燿;华阳郡王,蜀献王的第二个儿子。蜀王的儿子怎会在湖广边陲?

    永乐时蜀王的继承者长子死了,世孙年幼,朱悦燿就图谋夺嫡。不幸被蜀王发现了,蜀王就随便挑了个其它原因将二子朱悦燿打了一顿,想把他送到京师去治罪,但世孙求情才饶了他。后来蜀王薨掉了,朱悦燿想当蜀王就开始继续自己的“夺嫡大计”,诬陷世孙乱伦、辱骂皇帝等罪。永乐帝便将他召到京师细问,不巧的是,还没问出结果永乐帝自己也挂掉了。仁宗即位,继续管这破事,很快就明白朱悦燿的奸计,便将他骂了一顿打发到武冈、后来又让他到了这澧州。

    朱悦燿觉得自己挺倒霉,没当成蜀王被弄到这地方就罢了,还没住多久居然得知石门县城破,就在自家旁边,随时打过来,自然是寝食难安。


第一百九十九章 多方思量



    朱锐耀走在廊庑上,回顾自己这狭小的王府,毫无留恋地对走在侧后的府丞道:“澧州城墙又矮又小,万一叛贼打过来了恐怕是抵挡不住,咱们还是趁早先离开罢!”

    留着山羊胡的李府丞立刻劝道:“万万不可,王爷三思。”

    朱锐耀站定,转过身来,李府丞便上前一步降低声音悄悄说道:“其一,国家有典制,藩王未经允许不能离开封地;其二,虽然眼前事有紧急,但王爷是被贬到澧州来的,若非万不得已还是要谨慎行事。故臣以为,轻离澧州绝非上上之选。”

    “若是反贼打进城里来了,该当如何?”朱锐耀皱眉道。

    李府丞道:“两个办法,首先咱们不是修书到湖广都司告急了么,地方都司很快应该拿出一个办法;其次,王爷只需把王府的卫队侍从派出去,盯紧南面各个路口,若是见到了反贼兵马北上,就快马回来报信,到时候咱们再走也还来得及。”

    朱锐耀踱了几步,一甩袍袖生气地说:“我本在成都蜀王宫,为何要在这僻壤担心受怕!”

    他虽然在骂,但并没有否决李府丞的建议,李府丞也知道该怎么办了。朱锐耀应该也懂的,李府丞的建议才是更好的办法,轻易离开番地确实影响不好,既容易授人口实、也会造成名声不好。

    ……

    湖广都指挥使司在武昌府,虽然距离石门县有数百里之遥,但军情急报往来十分快速,从洞庭湖西各地报来的军报最多一天一夜就能送到。指挥使常孝廉陆续得到了各方传来的消息,一面知会三司,一面制定应对之策。

    先是从石门县派到岳州府告急的衙役,被送到了岳州府,说是有一两百来路不明的反贼攻城;接着岳州府确认“贼兵强悍不可挡,陷石门县”。武昌都司综合信息,认为攻打石门县的叛众不超过五百,一开始想知会湖广三司对岳州府下令调兵去收复石门县。

    但很快都司又得到了另一个极其重要的信息,攻打石门县的叛众和一个“邪教”有关,而那个教派又牵扯建文余孽,原来是厂卫负责的案子,厂卫下来的人就在常德府。都指挥使常孝廉觉得这事儿有点复杂了,不便贸然插手,接着就决定先向兵部发塘报告急,把事儿甩给兵部决定。

    事情还没完,很快澧州的华阳郡王又派人来告急了。

    都指挥使司的人翻开地形图一看,澧州确实就挨着石门县,而且是从石门到澧州是沿河顺流,若是叛军顺流而下很容易就能兵临澧州城下。

    大伙儿都不愿意表态了,毕竟事关藩王,谁也不想担这个责任。只不过旁边有人重述着华阳王在蜀王宫时夺嫡的那档子烂事,大伙儿都指靠常孝廉来拿这个主意。常孝廉正摸着下巴琢磨着什么,也没有马上表态。

    周围这帮人说华阳王夺嫡被贬到澧州的烂事是甚么意思?常孝廉琢磨:他们本就不想去管那什么华阳王,却要怂恿我来背这个责任?

    常孝廉虽然管兵事,却也是官场混的人,里面很多弯弯绕绕都是懂的,良久之后才若有所思道:“华阳王毕竟是皇亲,万一出了啥事,说咱们救援不力,这无论如何也不是能轻松了事的……离澧州最近又能调出兵马的就是九溪卫,要不让九溪卫先调兵过去保卫澧州,如何围剿还是等兵部的意思?”

    指挥佥事小心提醒道:“军台若是下令九溪卫调兵去了澧州,一则便不能策应更近的慈利县;二则等兵部派人下来协调兵马时,九溪卫的兵马去了澧州,就失去了四面合围的大好形势,生生给反贼开了两个口子……”

    常孝廉立刻反问道:“张佥事的意思,是让九溪卫按兵不动,先不管澧州?”

    “没、没……”指挥佥事赶紧又是摇头又是摆手,“下官可没这么说过,大伙都听见了,下官何曾这般说过?下官只是就大局形势实事求是提个醒,利弊如何权衡不还得军台决断么……”

    另一个官也附和着搅浑水展示一下自己存在感:“张佥事说得有几分道理,不过军台也是多方考虑。若是按兵不动,自然是有四面合围的大好之势,可澧州防御脆弱,华阳王便处危地;可将九溪卫兵马调往澧州的话,到时候对付石门县的反贼时,万一那些反贼要跑,却不好围住。这事确是有些为难。”

    突然有个络腮胡大汉没好气地说:“有啥好为难的,啊?石门县不是说就几百人么,马上下三道命令,分别给九溪卫、永定卫、常德府,各出一部兵马,三面进击收复失地,反贼有啥办法?三面合击之下,他们还敢临时去打澧州不成!反贼又和华阳王没仇,为何要玩命非去攻城?”

    常孝廉回头打量了络腮胡大汉一眼,皱眉道:“这谁啊?”

    一个老头官儿忙呵斥道:“好好听着,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就凭你能想到的法子,大人们还能想不到?”

    大伙听罢便懒得再搭理那络腮大汉。

    就在这时,一个吏员急冲冲走了进来,在常指挥的耳边说了两句话,常指挥道:“叫人把信送进来。”那吏员便出去把信使叫了进来。

    常指挥得到书信,看了一遍递给张佥事,回顾左右道:“华阳王又派人来告急了,说澧水岸边有反贼在征用船只,可能要走水路去打澧州。”

    “顺水的水路,从石门县出兵澧州,确实走水路省力。”一个人说道。

    “不能不救啊!”常指挥叹了一口气,又说道,“先保华阳王罢?如何收复失地兵部来的人自有办法,况且那股反贼来头复杂,咱们不便插手。”

    “请军台决断。”众人作礼道。

    常指挥轻轻拍了一下大案,说道:“下令九溪卫指挥,选出能用的兵马来,尽快赶到澧州驻防,不得有失。另外给华阳王回书,让华阳王先安心,咱们正在调九溪卫兵马入防澧州,可保澧州及王府无虞。”


第二百章 草棚中



    天上飘着小雨,哪怕是在南方,这个时节一下雨也是冷飕飕的。西南门外的平地上更是被一大群人反复踩得泥泞一片,那些在泥泞里排队走来走去的人正是侯茂的人,大胜寨的人陆续迁到了石门县城内,从中选出了一百五十号青壮组成的新兵,正分队在操练队列。城里房屋人口密集,找不到比较大的空地;城外大部分地方是高低不平的丘陵地,方圆一里的平地都不好寻,唯独这西南小门外地势平坦,就变成了军队的校场。

    校场边搭着一个草棚,就像路边的茶水摊;当然并不是茶水摊,这天气茶水摊也没生意。草棚里坐着两个人,一个是侯茂,一个是张承宗。

    原本是辟邪教分坛坛主的侯茂,摇身一变爽快地接受了新的身份:永定营左哨第二大队百户官。而张承宗是从第一大队调过来任副百户官的,他卸任后的总旗官由一个叫黄勇的队正接替了。张承宗虽然是副,但训练新军基本都是他在操持,他才能把凤霞山那一套队列军纪训练用在新军上。

    张宁选中承宗负责这件事,主要是看中他为人稳重识体,而且识字。承宗不负所望,先在新军里选拔了一批低级军官,教会他们队列,然后让那些总旗队正分别去训练士卒。

    队列训练内容其实并不多,无非就是立正、向右看、齐步走、正步走等常规内容。但张承宗发现训练这帮人并不容易,大胜寨出来的那帮乌合之众的资质比起第一大队的武士差远了。

    第一大队那个班底以前就是凤霞山的武装力量,个个都习刀枪棍棒,常年练习武艺,本来就可以拉上去干架的人。而大胜寨来的这批人大多数是农夫出身,业余干点装神弄鬼的事悠忽老百姓,有一部分跟着侯茂打架斗殴有点身手,却也欠缺军纪意识。而且南方丘陵山区的乡民,一般都是散居,组织性本来就差一些。

    于是就出现了现在的场面,校场上的叫骂声、鞭子声不绝于耳,新任的那些低级军官十分棘手,本来又是粗人,难免打骂不断。那些新的士卒有的列队时挠头搔耳的、有齐步走分不清左右的,还有不懂军队里上下绝对服从规矩的,和军官对骂的,总之得有好一阵才训练得出来。不过总体还算好,大伙儿也懂得不武装起来就只能任官府鱼肉迫害;而且衣服军械口粮都是发放,还有兵饷领,新兵只有五钱银月饷,但能有一份纯收入也是不错的待遇。

    侯茂看着外头的小雨,又见地上全是泥泞,忍不住说道:“这天儿不好,要不今天就别练了?”

    张承宗淡然道:“这点雨算什么,咱们在凤霞山训练的时候,有一次正在练习行军,每个人身上背五十斤东西在暴雨里的山路上走了二十里也没停。”

    侯茂听罢强笑了一下,只得附和道:“那听贤弟的,这训练军士之事还得你说了算。”

    过得一会儿,张承宗拍了拍手里的县志,说道:“原来这石门县自宋代起就有矿都之称,矿产十分齐全,要不是今天听那县衙里的王典史说起,我倒注意到这事。”

    侯茂道:“石门县的盐铁矿是不缺的,常德府的一大部分盐铁都是这边运过去。”

    “难道殿下早就知道……”张承宗若有所思地说,沉吟片刻又对侯茂说道,“主要是有硫磺矿。咱们的兵器优势主要是火器,没东西造火药很麻烦,但在这石门县来就不是问题了。”

    侯茂听罢忙问:“探报九溪卫的兵马向北出动,可殿下仍然下令你们第一大队准备向西攻击慈利县,他就不怕九溪卫的兵马是冲咱们石门县来?到时候能战的第一大队攻城去了,就这校场上的这般人,如何抵挡得住?”

    “是这么回事,大伙都有点担心。”张承宗道,“不过听韦百户说,殿下判断九溪卫的人马是去澧州,暂时不会危及石门县。”

    侯茂小声问道:“殿下为何如此肯定?按常理,咱们攻占了城池,官兵出动应该来收复失地的,却要绕去澧州?”

    张承宗悄悄说道:“侯兄理应有所耳闻,殿下以前在伪朝当过官,对官场的门道颇有些了解。他认为现在的情况比较复杂,官兵要对付咱们,多半会先经过兵部;不过澧州是个特别的地方,华阳王府是官员们必救之地。于是前阵子殿下下令沿澧水以东四处征用船只,做出要攻打澧州的样子……这不九溪卫出乎意外地快速出动,殿下便认为是去澧州的。”

    “原来是这么个理。”侯茂微微点头道,“只不过好像也冒险了点。”

    就在这时,只见一顶轿子绕着校场往草棚过来,走近了,从轿子里走下来一个穿绿袍的老头,侯茂张承宗一看来的人是县衙里的王典史。

    王典史走进草棚就忙着深深一拜,态度十分恭敬。这些当官的平时对侯茂这种“邪教乱党”那是凶狠得很,此时却是一脸的讨好。侯茂对这王典史不太感冒,便坐着没动一副傲慢,不过言语上倒也没说什么难听的。张承宗站了起来回礼:“王典史这急急忙忙地过来,所为何事?”

    “是这么回事……”王典史讨好地看了一眼没开口的侯茂。

    “张大人下令叫咱们县衙的官吏办事,要铁、硫磺等矿产,还要打造兵器和纸甲,办事就得需要很多人力,而且许多矿场是官办,你们来了之后壮丁逃跑得很多,也需要补充劳力。咱们再堂上一合计,准备从各地抽丁服役。全县有人口总四千五百余户,其中准军户(预备)一千二百余户;咱们打算每五户抽一丁,需要工匠和壮丁,这样一来就能得到九百多口人。五户抽一的方式已经很轻了,不料几天了还是进展不大,官差派下去也无济于事。就像那个双溪里有几百户人口,竟然一个丁都没抽到。咱们没法,只好向张大人禀报,后来徐大人(老徐)让我来找侯百户和张百户,说是让你们设法去办。”

    王典史见二人纳闷,又赶紧拜了拜:“只好来麻烦二位大人了。”

    侯茂终于开口道:“咱们不是管兵的么?这档子是为何让咱们去管……殿下的意思是派兵是镇压?”

    张承宗沉吟片刻,说道:“恐怕是那样。”

    “张百户要在这里训练军士,我也不太帮得上忙,这种事我去办好了,难不住我。”侯茂爽快地说。

    张承宗点点头,又提醒道:“殿下一进县城就下令将领约束部下,咱们应该领会他不愿施暴政的意思。属下斗胆进言百户大人,尽量安抚百姓,避免屠戮。”

    “我自有分寸。”侯茂说了一句,便出了草棚。

    他在校场上点了两队人,让他们取了长短兵器带上出城去办事。随行的还有王典史和一个书吏、五六个衙役。那王典史的轿子是没法坐了,下了雨路也崎岖马也不好骑,一众人便步行去双溪里。

    走了十几里路,衙役先去通知里正了。等侯茂等一众人马到了双溪里,便在一个村口见到了前来迎接的里正和一干百姓。附近的农户见来了官吏衙役和兵马,有的也远远地站在山坡上围观。

    只见那里正是个中年汉子,也不顾路上的湿泥,当下就跪在路上见礼。王典史见他态度甚好,便站出来责骂:“衙门明明下了政令,要你们双溪里五户抽一丁到县里来,为何整整三天了连一个人也没见到?”

    里正道:“大人恕罪,我已经四处通知乡民了,可人都不愿意来,我也是无计可施啊!”

    侯茂抬起手制止王典史,开口道:“百姓决计不敢私自违抗官府,这事多半就是你的问题。”

    里正忙道:“大人就是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教唆百姓违抗官府啊!实在是百姓听说县城破、易了主,便不愿意去服徭役了。”

    “你这是渎职,办事不力!”王典史骂道。

    侯茂反而心平气和地说道:“你起来,去把在双溪里德行威望高的乡老请一个人。”

    “是,小的这就去请。大人们先到我家喝口茶歇歇脚。”里正道。

    众人便跟着里正进了村子,侯茂等人在堂屋里坐下等候,里正赶着进村叫人去了。过了许久,就见他带着一个拿上漆拐杖的老头和几个青壮走了出来。

    老头走近了作势要跪拜,后生们忙扶着他慢点。侯茂大步上前,一把扶住老头,好言道:“罢了,不必行此大礼。敢问老丈贵姓名讳?”

    老头也还比较配合地回答了问题。侯茂点点头:“现在起你就是双溪里的里正。”

    “这……”老头有些意外。原来的里正也诧异地抬起头来,不过他也没开口。

    这时侯茂转头道:“这个里正教唆乡民对抗官府,犯谋逆大罪,罪无可恕!有感上方爱民之政,暂且饶恕其家人性命。来人,将他拖出去砍了,籍没家资充公!”

    “大人,饶命!小人冤枉啊!”里正脸色顿时煞白,扑通跪倒在地。很快就有几个军士冲了上来,将其按翻在地,拿绳子把他的四肢都绑了,不由分说就往门口拖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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