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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传》201-220章
送交者: 4584[★★声望品衔10★★] 于 2019-02-14 15:38 已读 3606 次 1 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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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 《平安传》(校对全本+隐藏)作者:西风紧 由 4584 于 2019-02-14 14:58

第二百零一章 苗王



    衙门的签押房里,张宁在听侯茂等人描述杀人的来龙去脉,在场的人还有王典史和张承宗,三人彼此不算熟悉,所以他们禀报的情况应该属实。被侯茂处置了一个里正,用语言叙述出来,一条人命在张宁的感觉里不过就是一个符号。

    承宗道:“当时王典史前来交代,让末将与侯百户处理那事。末将却没有一同前去,所以才没能劝阻侯百户擅自杀人。”

    “侯百户并没做错,此事不必多说了。”张宁轻松地挥挥手,拿起手里的小刀继续修饰横放的门板上的沙盘。众人好奇地看木板上的沙子,大概是一片沙盘地形,用沙堆成的山,还有用布条贴的河流。沙盘上还插着各色的山角小旗,小旗上画着数字。旁边坐着几个人,有官吏、还有三四个来路不明,大伙都不认识。他们正在翻看着一些纸张书籍,也有人在那里写写画画。

    过了一会儿张宁抬起头来,又说道:“权力的用处,最简单的就是认为他们有罪就可以治罪或杀掉;更高的用法,我本来可以正大光明地杀掉他,但我也可以宽恕赦免,全凭有权者的决定。”

    张承宗忙道:“谨遵殿下教诲。”

    张宁看了一眼侯茂,笑道:“承宗听明白了……这段时间,承宗负责训练第二大队将士,侯坛主和王典史一块儿,好好把那几件差事办妥,特别是纸甲要尽快造出一百余幅出来。纸甲成本低、制造周期短,对箭矢也有防御力,至少能降低将士们的伤亡。”

    “是。”三人一起应了,告辞而出。

    等禀事的人走了,一个年轻才站了起来继续说:“张大人明鉴,石门县的山川地形大致能描绘出来,不过西面的慈利、永定卫直到永顺司那边就有点困难,得找几个熟悉当地的人回来问问才行。特别是靠近永顺司那边,天门山等地地形复杂、道路曲折,一时很难说得准确。”

    张宁点头道:“汪知县和梁师爷尽管想办法去找人,其它的事不用担心,令堂和夫人在后院很好,没有人会难为她们的。”

    年轻知县汪昱神色黯淡地低下头,不置可否。

    老徐曾经在面前提过醒,说县衙里的官吏表面上投降了,却不能信任;老徐说的当然有理,张宁心里又怎么没数?这帮当官的,无论怎么拉拢也很难让他们心甘情愿,有合法的官身,人家凭啥要死心塌地追随“叛贼”?不过张宁认为有时候用人也不需要太多的忠诚。就像商人雇佣的员工,商人需要人替他办事,员工需要报酬;石门县的官吏在城破后需要张宁保护他们的身家性命和财产,张宁需要官吏们维持秩序的运转。谁又真对谁诚意忠心?如此而已。

    张宁又道:“平日衙门里的官吏办差上直可以在大堂、也可以在二堂,这签押房不能随便进。”他说罢回头看了一眼徐文君,这句话其实是说给她听的,因为签押房换了锁,只有她身上才有钥匙。

    这间签押房是张宁平日的办公场所,放着许多比较重要的东西。

    事情越来越多,大大小小,重要的琐碎的,十分繁复。张宁采取的办法是将这些事记录下来,然后理出条理,有了条理才能分析做出判断。就像之前九溪卫的兵马出动,他判断出兵马是去澧州一样,只有综合了大小信息才能得出猜测;最新的消息证明,他的判断并没有错。

    他坐的椅子后面整齐地贴着很多纸条,纸条上写着各种符号。其中一张是黑色字:贰一4;这个符号代表了一个未处理的事件,他只要对照标记,就能在自己的记事卷宗上查到事件的详细描述。

    还有一些红色的符号,代表的便不是事件,而是信息。把可能有联系的信息贴在一起,然后可以翻看另一本册子上的记录,进行综合分析。

    这些事都是张宁亲自在做。刚开始他是设想让徐文君做秘书一样的角色,诸如一些琐碎的工作可以让她代劳,但很快他就发现文君没法胜任这份工作;就如秘书助理这类在现代泛滥的人才,在明朝居然也十分难寻,主要不好找到受过比较多教育的人。

    之后张宁又觉得自己需要一个“参谋部”,帮助他综合分析信息,以及将抽象的决策目标具体化下达执行。当然他想要的那种“参谋部”也一时难以组建起来,实在太缺人,这种参与军机决策执行的成员,不是随便找几个就行的。于是他只好让老徐和文君跟在身边打打下手,希望他们能慢慢学到自己的办事方法。

    这样的状况,让张宁感觉十分繁琐,因为他一个人就干了应该是一个团队协同的活。墙上贴满了纸条,他疲于应付。

    好在张宁的头脑还算清晰,近期所有的事其实就是一件事:夺取永定卫。这件大事下面,才分为几个部分,如扩充兵员、准备钱粮物资、打造兵器甲胄、分析形势、布置眼线网络等。每一个分步下面,又分许多大大小小的具体事情……总得来说,繁琐但并不混乱。

    他正想叫徐文君查另一张纸条的内容时,门口进来了个侍卫,得到张宁的允许便走过来禀报道:“大人,西南城门来了几个人,说是总坛那边来的,带头的是个妇人,自称仙子。当值的兄弟就把他们带进城来了,暂时看押在县衙外的行馆里。”

    张宁一听猜测是桃花仙子,立刻说道:“带她到签押房来说话。”

    “是。”

    侍卫出去后,张宁想着桃花仙子过来还需要一点时间,便叫汪知县等人过来,指着沙盘道:“你们把剩下的做完,然后在图纸上画下来。用圈线表示高度缓急,线条越密表示越陡;彩字标注城镇等目标以及地貌,在图纸下面用文字描述出来。明白了?”

    汪昱淡然道:“虽然法子有些繁杂,不过我大概也弄清楚了,这图形就交给咱们来办罢。”

    张宁好言道:“汪知县到底是有功名的读书人,一点就通。”

    过了一会儿,侍卫就带了一个头戴帏帽身穿翻领窄腰长袍的人进来,张宁一看不是桃花仙子是谁?她女扮男装,进屋一看还有许多人,便打躬作揖道:“平安先生别来无恙?”

    张宁笑着回礼,指着后面的一道门说:“故人自远方来,请到里面喝杯茶解解乏。”

    “平安先生请。”桃花仙子装模作样地做了一个动作,作态倒模仿得和书生士子有几分神似。

    二人进了里间,桃花仙子坐下后将帏帽摘了下来,脸颊上方一朵红花面纹分外显眼,让一张本来五官端正的脸平白多了几分妖艳轻浮。她回顾左右,只见这狭小的房间里有张床,一案二椅,墙上的纸上乱七八糟地写着很多字,画着一些莫名其妙的圈圈,她便说道:“你看起来很忙碌啊。”

    这时徐文君端茶进来了,桃花仙子便笑道:“多谢文君。”

    文君回笑道:“你们先聊正事,晚上我再和仙子姐姐说话。”

    桃花仙子点点头,从怀里摸出一个信封来放在案上,然后用指尖按在信封上轻轻推过去:“平安先生派人报捷的书信,教主已经收到了。本来是派个信使回信,但因为临时得到了一些重要消息,所以就派我来了。”

    张宁拆开信封一看,是姚姬的亲笔信,心下一阵激动,先快速地浏览了一遍内容。片刻后他抬起头来:“镇溪所、五寨司两地苗民起兵?这么巧,消息可靠么?”

    桃花仙子道:“平安还记得常德府有个秘密据点?消息就是从那里来的。常德府有邸报,但张贴出来的东西是经过官府筛选的,苗人起兵造反的邸报就没有张贴出来;不过据点里的人和常德府官吏有结交,通过官吏打听来的。上方派人查证过,确实可靠。武陵山区干旱歉收,当地官僚仍然勒索钱粮、强征加派壮丁马匹,两地密谋同时起兵,并推腊尔山苗人白叟为‘苗王’,目前的消息苗人一路攻占草子萍等地,进兵辰州府,声势极大。”

    “这不是送到跟前的‘mt’么?”张宁大喜过望,搓着手差点没手足舞蹈。

    “啊?”桃花仙子一脸迷惑。

    张宁忙道:“意思就是肉盾,苗人造反人多势众,攻城略地十分张扬,肯定会吸引官军大部分火力。辰州就在跟前,牵制的都是附近的官军兵力,比起远在四川的松番叛乱,效果明显得多……我想该是修改既定战略的时候了。”

    桃花仙子这才明白过来,她又说道:“你可以再派人去常德确认消息,常德府那个据点名字叫‘水凼坳石场’,上方已经同意平安和他们取得联系了。”

    “我娘的意思?”张宁随口问道。

    桃花仙子摇头道:“是郑先生的意思。虽然都不是外人,但细究起来,郑先生是皇上的人,不受姚夫人节制的;那水凼坳石场也不是辟邪教管的,是直属上方的一个消息传递门户。”

    “这倒有点意思了……郑先生甚至父皇应该知道咱们攻占石门县的事了吧。”张宁若有所思地说。


第二百零二章 历史没有如果



    此时的宣德帝朱瞻基并不在京师,而在徐州;三大营已经轻松夺取了这座城,他就在军中。徐州真不是什么好地方,可谓“四战之地”,无论南进还是北伐的军队都在经过这地方。“北军”主力进占徐州,是率先表明进攻的姿态,向天下人表明朝廷还占据着优势。英国公张辅建议要先拿下淮安府,朱瞻基对他言听计从。

    内战扩大之后,其实朱瞻基就已经无法胜任军事统帅了,他指挥军队的才能有限,也有自知之明,所以大部分军事行动都听从张辅的建议,英国公几乎手握军队的决策权。那皇帝到这里来就是多此一举了?当然不是,朝廷里“三杨”、夏原吉等文臣一致要求皇帝御驾亲征,不是没有道理的,君臣对其中玄机心知肚明。

    兵者生死之地,能用的主将不是随便找得到的,宣德帝刚刚登基不久,最好的选择就是永乐时代过来的沙场老将,有资格有能力率领二十万精锐的人选择并不多,英国公张辅是最适合的人选。英国公张辅,其父荣国公张玉,战死于“靖难之役”;将门虎子,张辅继承父志,在几乎整个永乐时代南征北战,北征蒙古、南伐越南,在多次战争中表现出了极高的军事才能,为他赢得了军中的威信,也造就了一代名将。

    此时的宣德帝非常地需要他,当然也不相信张辅会倒向汉王那边。但是,就算如此,宣德帝要把三大营完全交到张辅手上照样会害怕;就好像有人拿着一把枪对着你,你相信他不会开枪,但照样会害怕……万一张辅带着三大营投了汉王,这场争夺真就可以宣告结束了。这便是朱瞻基御驾亲征的原因……因为张辅也是武将、而且和朱高煦很有点交情,三大营中有很多武将;而投靠汉王最多的也是武将。

    这场内战扩大的主因其实就是大部分武将都站到了汉王朱高煦那边,文臣却很少。如果南京守城的武将不轻易倒戈易帜,汉王仅靠山东带来的人马根本就难以攻占南京。

    无论朱高煦曾是如何厉害的名将,如果强攻要打下重兵设防的南京城,少了半年是几乎不可能的,甚至于过江都很困难;如果他拿不下南京,这场内战也没什么好打的了。历史开了个很大的玩笑,朱高煦轻轻松松就占领了南京,导致一场内战渐渐扩大,有可能演变成“靖难之役”的规模;也许并不是玩笑,朱高煦在军中的名声威望是年轻的皇帝无法比拟的。

    ……朱瞻基坐在徐州府衙门的大堂公座上,知府以下的一群官员再次战战兢兢地跪在那里。今年在徐州做官的这批人也真够倒霉的,先是汉王来了可能被杀;现在朝廷的人又来了,于是显而易见地背上了投降敌军反叛朝廷的罪名。

    知府伏在地上用几近哀求的口气辩解着:“总兵周遇吉奉旨阻击汉王叛军,连一天都没有顶住,全军溃散,徐州城无兵可守。罪臣等本想征募平民壮丁上城死守,又担心城破后连累全城百姓,只好用权宜,假意降了汉王,只等王师一来收复失地……”

    坐在公座上的朱瞻基耐心地听着他们的辩解,当然是不信的。这帮官员为了保护百姓才投降?这个假仁假义的理由实在是太幼稚了。

    朱瞻基听了这通辩解反而更加愤怒:这帮杀才是在侮辱朕的智商。

    但他并不想马上治他们的罪。如果现在就对投降过的官吏大开杀戒,以后收复投降汉王的城池肯定会遇到很强的抵抗;守城的将士官吏知道朝廷兵马来了会死,为啥不拼死抵抗?

    朱瞻基转头看向侍立在大堂上的杨荣,见他很轻微地摇了下头,便打断了请罪知府的鬼话,开口说道:“尔等虽有罪,但罪不至死,暂且仍领徐州事,待吏部议了,再作惩戒。都下去罢。”

    皇帝心里早已有了定夺,但还是在细节上征求了杨荣的意见。做个样子?也不仅仅是做样子。“三杨”一开始的关系并非亲密无间,其实杨荣和杨士奇有些矛盾,虽然杨士奇好几次都在试图修复关系……

    知府等一听负责惩罚的是吏部,当下就大喜,肯定是不用杀头了,可能只是降级贬官,最多罢黜;总之比直接丢诏狱等待三司法议罪,然后杀头甚至株连家人好百倍了。

    “皇上仁德,罪臣等谢皇上不杀之恩。”众官急忙磕头。

    朱瞻基挥了一下手,什么都不想和他们说了。他还有很多事要劳心,虽在军中,仍要处理其它国事;就像当初他的爷爷永乐帝,常常率军在外,奏章都是送到军中。

    大事主要还是战争,除了汉王谋反最大的一场战争,还有松番叛乱、西南苗疆叛乱……南方对越南人的战争也不顺利,一时又没法撤军;北方兀良哈的情势也不怎么稳定。

    当初朱瞻基刚刚坐上紫禁城的那个宝座时,他认为自己应该是一个守成之君,是大潮流给他的定位,无法选择;但很快他的帝国就战乱四起,看来暂时是当不成守成之君了。

    其实朱瞻基受永乐爷爷的影响,从小就把朱棣当作心目中崇拜的大英雄,一直梦想着自己能成为爷爷那样的明君大帝,建立不朽功业;形成了他好大喜功的性格,只是后来发现自己所在的时代不会给他机会……可是如今有了用武之地,他又感慨这是时运?还是不幸?

    朱瞻基放下批阅奏折的朱笔,沉思着,琢磨着什么。侍立一旁的朝廷大员便随之安静下来,不敢打搅他。

    这场战争有它的必然性,说到底是太祖的失误遗留下来的问题延续。当年太祖打击了功臣勋贵,却唯独不愿意理智地面对儿子们的野心,给了藩王儿子们太大的权力、还有兵权。问题在太祖刚刚去世就爆发了,“靖难之役”打了四年,太祖的儿孙们自相残杀,几十万人在帝国内部你死我活地厮杀;“靖难之役”过去了二十多年,问题仍然没有被彻底解决,如今二十万京营大军开进到徐州,流血还在继续。

    “如果没有张宁到乐安,事情接下来会如何?”朱瞻基用自言自语般的口吻说了出来。

    下面的众官不约而同地微微转头目视杨士奇,杨士奇一脸尴尬沉默不语……张宁干的事与老夫何干?难道就因为曾经想把养女嫁给那个人?这关系扯得也太牵强附会,再说已经取消了婚约。

    历史没有如果。就像史官们绝不会去说,唐朝如果安禄山被阻击在潼关会怎么样,这些都是毫无意义的。列朝列代的官僚政客和帝王都在从史书中总结经验教训,他们宁肯相信一切事都是有深层原因的,并试图从中找到夺取天下治理国家的规律和理念;谈如果,就太没意义了。

    所以朱瞻基下面的朝廷大臣们没有一个说话,也没有一个人愿意回答皇帝提出的奇怪问题。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它在掌握规则,在决定渺小的人的命运、以及国运。

    朱瞻基回过神来,并不要求大臣们回答他刚才的问题,他开始面对更加实际的问题。

    松番叛乱虽然也算严重,朱瞻基马上就判断出这件事不必太在意,更不用紧张。松番那地方主要是藏人在闹事,藏人在唐朝时还可以威胁中央政权,此后就不行了,他们根本不可能成为威胁中原的心腹大患,早些解决迟些解决并不妨碍结果。朱瞻基把松番的奏章丢到了一旁,可以传回京师,让兵部派个总兵过去负责就可以了。

    接下来就是湖广苗疆的叛乱,那地方的苗人自开国以来不止一次起兵,当然每次都是失败的,因为地形复杂平叛有持续几年的,也有很快解决的……和松番藏人一个道理,苗人也翻不了天。几千年以来,汉人不断占据大陆地上的生存空间,九州大地上其它种族的发展已经远远落后,不是这么几次叛乱就能改变大势的。

    朱瞻基拿起那份折子,正想丢到刚才那一份里面,忽然间又放了下来。他想起兵部的另一份奏报,湖广石门县被乱党攻破;另有锦衣卫的密奏,攻城的乱党是辟邪教的人,为了营救被捉住的同党。

    虽然塘报上的消息乱党只是小规模,但也不妨碍朱瞻基的重视。辟邪教查明是和建文余孽有关……不仅如此,那个张宁勾结的乱党也可能就是辟邪教。朱瞻基并不认为建文余孽还有复起的机会,但也不影响他想将那些人扼杀在初期的愿望。

    他想了一会儿,抬头问道:“朱勇现在北疆?”

    兵部的一个大臣出列拜道:“回皇上的话,他确是在朵颜三卫之地领兵。”

    朱瞻基当机立断道:“让兵部推荐一个人去,把朱勇换回来,让他改任武陵总兵官……”他正想让朱勇在来面圣,转念一想太周折了,可以找个人太监带密旨给他也行。

    朱勇,朱能之子。成国公朱能,是靖难之役中大名鼎鼎的战将:真定之役,击败耿炳文;郑村坝之战,击败李景隆;白沟河大战,击败平安;救过永乐帝……攻克东阿、东平、淝水;淝水一战大败十多万官军;灵璧一战,俘平安等十万人……

    朱勇虽不如父辈一样有那么多赫赫有名的战功,但身为名将之后,对兵事战争的见识也远非平常人能及的。


第二百零三章 诚既勇兮又以武



    张宁带领几百号人放弃了石门县、慈利县,走澧水北岸的武陵山脉艰难跋涉回到了凤霞山。路十分难走,总算是绕开了永定卫兵马的攻击范围,成功回到了深山中。二县的库房已被他们洗劫一空,富裕的大户也被迫拿出了一部分财产进行“犒军”。张宁收获了不少银锭、锻匹、绸倦、丝绵、硫磺等东西,粮食却因道路运力不足无法带走。

    当初得知腊尔山苗人起兵时,张宁就动了放弃占领石门慈利二县的念头,暂时可以将官兵火力吸引到南部苗疆,降低夺取永定卫的难度。

    后来水凼坳石场那边传来了另一个消息,是朝里的“卧底”太监泄漏出来的,兵部已派朱勇为五军都督府都督佥事、武陵总兵官来西南平叛。了解到那个朱勇是名将朱能的儿子,足见朝廷重视,来的人不是善茬;张宁便不再犹豫,立刻下令退兵避其锋芒。于是两队兵马和大胜寨分坛的男女老幼几百人便长途跋涉,走山路跑了。

    张宁并不觉得逃跑避险有什么丢人,太祖当初如果每次都和元军和其他反元的黑帮硬拼,也不定能成就大事。

    凤霞山下起了小雨,但众人刚回来,张宁就下令在村口征用了一栋房子,马上发兵饷、赏银以及抚恤金。因为他希望浴血奋战过的将士不必空手回家。

    淅淅沥沥的小雨根本阻挡不住军士们领钱的热情,人除了有感情还是趋利的,汉子们明白拿着丰厚的财富回家是什么样的光景,妻子会额外体贴热情、邻居会十分羡慕,可谓衣锦还乡一般的爽快。

    大路上很快就挤满了人,军士们的家眷也拿着伞和竹筐赶来了,因为他们听说管财务的人会用丝绸布匹抵一部分银子,天又下着雨,人们生怕把东西打湿了影响成色。

    韦斌手下的左哨第一大队收获最丰,因为作为攻占二县的主战兵力,功劳直接与利益挂钩,单是额外赏钱就是三十两;总旗以上军官五十两。三十两在平常人家眼里决定算得上一笔巨款了,如果是本分的百姓有这样一笔财产,经营得当能保证很多年都可以过得很滋润。

    张宁也很有兴致地站在发钱的房子外面感受人们的喜悦之情,三十两甚至三千两对他来说也算不得多重要的东西,但这并不影响他从别人身上分享惊喜兴奋。

    侍卫过来想为他打伞,但张宁见将士和很多乡亲都在雨中排队,便拒绝了侍卫的好意,和大伙一起站在雨中。

    一个刚刚领了价值三十余两的财物出来的军士和妻子从张宁面前走过,忙跪倒在泥泞中感激地说道:“谢殿下慷慨赏赐。”

    张宁上前将那军士扶了起来,好言道:“你不必谢我,这些东西是你拿性命和一腔热血拼杀来的。”

    人们听到皇子开口说话,纷纷侧目。张宁举起手大声道:“朝廷认为我们是罪人,但我们并没有罪。在这里,我们有自己的国,一起分享所有,胜利和财富。”众军听罢大喊万岁,气氛十分热烈欢快。虽然今天天气不好,但并不影响过节一般的气氛,十分愉快的一天。

    张宁在雨地里站了一会儿,便离开了,他准备先去和姚姬见面。沿着村庄中间的大路走过去,他看见村民纷纷打开门注视着自己,还没离开凤霞山的一部分分坛坛主站在路旁打拱作揖向自己见礼。

    路上雨纷纷,又为这节日般的气氛平增了几分忧郁,小雨飘飞的场景总是比不上阳光明媚。他的帽子和肩膀已经被雨水浸湿,衣襟上沾着细细的水珠,寒意并不坏,它让人变得安静。

    刚刚走到神殿后面的院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古筝的声音。张宁的音乐艺术细胞并不丰富,对音律也缺乏敏感,初时他并不在意,继续和徐文君一起往里走。

    走到屋檐下时,他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目光也变得明亮。院子里的雨幕在随着音律在颤动,很难相信这样的场景,张宁并不认为那是自己的想象,好像真实地看到了它们在颤抖、在起舞。

    他回头看徐文君,想问她听到看到没有,但一时间自己竟不能开口,生怕一说话就破坏了如此意境。文君见他回头,也看了过来,二人面面相觑。

    悲伤的旋律回荡在雨中,但那苍凉并不是哀乐一样的悲伤,它的感觉感觉极其宏大、大气;张宁完全可以肯定,没听过帝王大礼上演奏的中昭邵乐的人绝对演奏不出来这种宏大的基调;所以弹奏这曲子的人必是姚姬,这里再无第二人。它又如此伤感,叫人心碎;它又将这种悲伤赋予了希望,和意义,使之充满了美。

    渐渐地,旋律渐渐低沉,宁静;转而骤然激荡而起,如同千军万马的铁兵铿锵之声……

    张宁的脑海里自然而然地想起了一楚辞的字句: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曲终了,音律渐渐停息,只剩下细雨落在房顶上树梢上的细微的沙沙声。

    但那旋律依旧在张宁的脑海中回响,挥之不去。他呆了,被震撼了。也许由于听得习惯,张宁这样一个俗人内心里一直认为现代的音乐比古代的高雅音乐好听,但是此时此景他的想法已然改变,或许因为古代传播速度慢,许多神曲是失传了的。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到上房门外的,伸手试了试,房门只是虚掩,一下子被他推开了半臂宽。里面的白衣侍从转头看来,见是张宁便没动。姚姬也把手从琴面上拿开,抬起头来,就看到了张宁的大半张脸,在门后。他的一张英俊的脸上带着沉静、严肃的表情,又露出一丝伤感和怜惜。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打了败仗回来。

    门已经开了,张宁便随即走进房间,徐文君也收了伞跟进去。

    张宁正欲上见行礼拜见,发现腰间还挎着半人高的长剑,遂取了下来,先转身递给身后的文君,剑鞘的顶部触到地板上,从上面抖下来一阵细水珠,打湿了干燥的地面。

    “儿臣拜见母亲大人。”张宁跪在姚姬面前拜道。

    姚姬起身扶起,又吩咐侍从拿椅子过来坐。她重新坐回位置,便说道:“刚才我弹的曲子你听见了?上回你走之前,提过想作一‘国歌’,我谱了很久,但感觉太哀了,恐不祥,改改再说罢。”

    “就刚才那一曲很好,可作为军乐,哀一些并无关系,古人言哀兵必胜。我们本来就亡了国,‘靖难之役’丧师数十万,国破被杀者更无可计算,败过、亡过国,大家才懂得胜利的珍贵。”

    张宁渐渐习惯了这样的谈话方式,特别有别人在旁边的时候。姚姬隐居山中这么多年,仍然没有改变端庄得体的一言一行,好像成了她的习惯。但这并不能说明他们没有常人的情感,只是在掩饰在压抑;张宁也习惯了这样的压抑和克制。

    姚姬又带着歉意说道:“那些流亡躲避的胆战心惊的日子,我实难忘记……我本来也想作一更喜庆和大气的曲子,却怎么也写不出来……”

    张宁听罢愣在那里好一会儿一阵心疼,然后回头伸手道:“文君,我带回来的东西呢,那个盒子。”

    他拿到了盒子,放在琴案上,说道:“这里有些珠宝饰,是我带回来的,希望其中能有一件能让您喜欢……”他渐渐无法克制内心的情绪,又道,“华阳王就住在澧州,澧州有一座王府,但那里的宫殿太狭小了,配不上母亲……总有一天,我能率兵攻占一座大大的宫殿,让您住进去……”

    侍立在一旁的侍从忍不住纷纷侧目,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张宁。

    姚姬久久地看着他的眼睛,她似乎也感觉到了张宁心里难以克制的动荡,良久,她才轻轻说道:“我不一定需要一座宫殿,你能有这份孝心,足以让我欣慰……我需要的是你……”姚姬说到这里立刻闭上了朱唇,脸上微微一红。

    她连看也不看琴案上的珠宝,盒子打开着,里面五彩夺目的饰十分漂亮,却在一个女人面前“失宠”,连一个眼神也没有得到。她天生就是一个尊贵的妇人,平淡的生活并不适合她。

    在张宁的眼里,面前的姚姬已经不是长辈,她仿佛是一个女神。绝色美丽的脸,完美的肌肤身材,她好像并不会老。

    短暂的沉默,姚姬的目光终于从张宁的脸上移开,转头从敞开的门里看向院子。小小的院子没有什么风景,只有几棵树,古典的房屋走廊在张宁看来还不错,但在古人眼里这样的房屋再平常不过了。

    “您在这里还住得习惯么……地方确实太小了,您又不出去走动。”张宁忙问道。

    姚姬微微一笑:“很好的地方,平常很安静,偶尔还能有鸡犬相闻。”


第二百零四章 赤壁赋



    在这里没有雪,但每下一场雨,气温就会随即降低一些,人们也只能从这样的雨中感受冬季的来临张宁在姚姬这里呆了很久,还一起吃了晚饭。

    外面的光线渐渐黯淡,他也不曾打听张小妹对自己态度是否改观,或许自己在逃避她。他的心境莫名变得低落起来……而有时候他会充满热情,觉得十五世纪。是个伟大的时代,大有可为,想努力成就一番功业;有时候就像现在,又会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而且很脆弱。

    房间里的“一家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相当克制的话题,偶尔会陷入沉默,他聆听着细雨声,不想把自己脆弱的一面呈现出来,哪怕是在姚姬面前。

    不知何时姚姬谈及了起兵的前景,她的口吻大多是悲观的。张宁早已了解她就是一个悲观主义者。这次他们出山“抢劫”了价值一万多两的财物回来,但并不能让姚姬这样的人盲目乐观起来。

    旁边的女侍把灯架上的蜡烛点燃了,屋子里的光线随之明亮几分。这时张宁缓缓说道:“唐朝时,中国的使节最远应该到达过东罗马帝国,这个国家大概就在大食更西的位置……”

    姚姬以为他要岔开起先的话题,又好像觉得张宁在胡诌,但她依然保持着一副要耐心倾听的样子。张宁见过的明朝贵妇人大多都有这样的修养,“礼貌”得有点过分。

    他忙解释道:“我不是在胡说,在史书上看过,称之为拂菻国。而且那个东罗马帝国至今还存在于世……郑和的远洋舰队已经触及到东非地区,北部应该就是这个帝国的位置。”

    姚姬道:“唐朝至今至少已有五六百年,一个王朝如何能延续如此久?”

    张宁笑道:“遥远的国度的治国方式和我们大为不同,况且他们的皇帝也不是一个姓氏家族的延续。据我的理解,因为西方有很多种族长期混战,所以把一个种族建立的不同时期的王朝都统称为一个帝国;按照这样的说法,咱们汉人建立的国家,自周天子以来都可以称作一个帝国,因为延续了同样的文明。”

    见姚姬好奇地有了兴趣,张宁便继续说道:“有东罗马,自然有西罗马。这个东罗马得追溯到魏晋南北朝时期,当时是一个大帝国罗马分裂而成;在此之前有一个罗马帝国,版图极大,存在的时间也很久,建国大约在我们先秦时代。我其实想说的就是罗马帝国建国之初的情形。”

    姚姬换了一个坐姿,将手臂轻轻放在椅子扶手上,微笑道:“今天你又想劝说个什么事呢?”

    张宁顿了顿继续说道:“当时有两兄弟,传说是母狼养大的遗孤,在一个狭小的半岛上住下来。然后招纳了一些被各国抛弃的逃犯和流亡犯,这些人不被世人承认合法身份,无处可去,于是就在狼孩子兄弟的带领下在两座山坡间建立了一个寨子。接着这个寨子不断发展壮大,最终建立起了一座城,成为罗马城。罗马城赋予了城池居民一种权力,叫公民权;然后这个城池的人全民皆兵不断征伐扩张,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帝国,版图的面积也许和我们大明差不多,地形却更加复杂。最有意思的是,因为国内的民族繁多,实际上这个帝国疆域好像就是罗马一个城池控制的国家,治下的人民人数已经远远超出了罗马城的‘公民’……”

    姚姬听罢时而沉思,时而轻轻摇头,抬头有些不解地看着张宁。

    “这个世上还有很多不同的路,不必把自己约束于一个默定俗成的规矩里,我们可以尝试新的方法去完成梦想。”张宁道。

    过得一会儿,姚姬才轻轻说道:“皇上已派人来过,态度有所改变……或许你的做法并非不可。我们暂时不必‘回去’了,上方也知道无法强迫我们。”

    “这个世道,生存空间都是自己拼来的,与其仰别人鼻息求活,不如求自己。”张宁脸上又露出一丝冷笑,随即又说道,“我从山外带来的财物都给您掌管,需要用时再派人支取,以便计算开支账目。还有一件事,接下来的战略目标,希望母亲能给予一些帮助。”

    张宁说罢让徐文君把一张图纸拿来,放在琴案上,先指着永定卫道:“先既定目标是攻占此地,打开辟邪教向洞庭湖平原活动的门户,以获得更大的资源和实力。初时我就有如此想法,但是永定卫兵多,感觉困难;后来您派人送来了一个好消息,腊尔山的苗人起兵,这事给了我们达到目标的另一个途径。所以我才从石门县撤军,回避与官军的冲突,将官军的矛头引向南部苗人。于是就有第二个战略目标:与苗人结盟。”

    姚姬皱眉道:“我们和永顺司的苗人还有一些接触,可在辰州的苗疆地区就没什么关系了。不知以何种方式结盟,又如何去说服他们?”

    张宁站了起来踱了几步,“我们有共同的敌人,都是朝廷官府。主要是我手下缺人手,找不到可以胜任使者的人,母亲经营教内多年,或许可以找到两个使者来办这事,先尝试与他们接触建立联系,然后再尝试联盟。苗人被逼得活不下去了才起兵造反,但他们也明知难以成功,我相信等建立联系之后会慢慢对咱们感兴趣的。”

    姚姬道:“过两天我会挑选出合适的来,让他去见你。”她转头看了一眼门外,说道,“天色已晚,你早些回去歇了罢。”

    宁只好转身拜了拜,“儿臣告退。”

    他从上房出来,在院子里的廊道上走了一会儿,终于让文君拿上已经准备好的礼物,一起出了院子。二人打着伞走在村庄的路上,路面泥泞十分难走……或许有人会喜欢小雨天气的婉约,那多半是城里的士大夫,在乡间下雨后的道路就能把所有诗情画意驱散,除非根本就不出门。

    二人来到了陈家宅子外,敲开门走了进去,主人一个劲说着恭维的话,张宁随口附和几句也不太想与之啰嗦。他先在屋檐下拿水擦洗了一下靴子,然后去敲小妹的房门。或许她早就听到外面的说话声。

    开门的是方泠,桃花仙子也在房里。二人上前来见礼,张宁送了几件黄金玩物给她们,说了几句话。而张小妹果然背坐在一张桌案前不搭理,连基本的礼节也没有。

    方泠给徐文君递了个眼色,说道:“我们先回房,一会平安先生再过来说话罢。”

    张宁点点头,几个人便轻轻作了个万福,出去后把房门掩上了。他走过去,因为小妹背对着自己,他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开口说话。

    他的脑海里闪过刚刚在这个世上醒来时的光景,以及那天真无邪的笑脸,一时间心里颇有些失落。人生充满了或大或小的遗憾,他又想起前世另一个早已模糊的妹妹的脸。

    宁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

    忽然小妹小声说道:“我已经识得很多字的,方姐姐教的。”

    张宁忙回头,果然看到她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本书,便努力保持着平静的口气道:“你读的是什么?”

    “赤壁赋。”小妹道,片刻后便小声念起来,“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

    静静的夜里好听的南京官腔轻轻响起,十分清幽动听。张宁走到她的身后,想亲近她,抬起一只手本欲放在她的削肩上,却又怕惊吓到了她。


第二百零五章 刑不上士大夫



    石门县签押房中,王典史正弯着腰指着门板上已经被破坏的沙子说话,旁边站着的一个身材魁梧的武将正是朱勇。朱勇带着二百多家丁亲兵经过武昌府、刚刚来到这座曾经被反贼占领过的石门县,他的实权只是个总兵,但湖广都司都没法对他指手画脚,因为他还有个官衔:五军都督府佥事。

    朱勇的相貌却是生得好,红脸虬须,一副关公般的长相,若他不当武将还真是浪费了。朝中诸公背地里对他的评价是状貌甚伟、勇略不足、而敬礼士大夫,评价总体还是好的,不过微微带着点鄙夷;就好像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但是为人不错一样的说法。

    其实朱勇多年来养尊处优读书识字,肚子里的文章并不是一般的读书人少。反而因为见多识广,有些东西看得淡了,平时懒得在人前炫耀学问;他要心里没数,身为勋贵为何要对那些士大夫客客气气的?

    旁边还有个身宽体胖慈眉善目的太监,名叫曹善,从徐州过来传谕然后顺便做了监军太监。曹善这家伙混得也不错,在皇帝和“老祖宗”王狗儿面前都很得喜欢;人也不讨厌,虽做监军太监,从不指手画脚,一副随和的样子。

    朱勇等待这王典史说完,便开口道:“我明白鸟,正如光武帝征天水武都,大将聚米为山谷、指画形势,光武帝言‘虏在吾目中矣’。”

    “将军不仅勇武无敌,信手便能引经据典,文采实叫下官等顿觉汗颜,真乃文武全才人中之杰,今日幸得一见,我等三声有幸啊。”王典史立刻一脸敬仰之情,旁边的官吏急忙附和,顿时将朱勇捧得像天人似的。朱勇摸着胡须呵呵一笑,不置可否,依然饶有兴致地看着门板上的沙子,仿佛在思量什么。

    这时一个官吏说道:“汪知县投降反贼,不知当如何处理,是否拿了投狱中?”

    朱勇听到这里心知肚明,这帮人要弄个人出来顶罪。若真论罪,在场的这帮人谁能撇清?不过朱勇也懒得和他们较真,到时候调集兵马后的粮草和丁夫,石门县还能负担一部分,过来就把官吏给一锅端了,谁来组织本地的人力物力?甚至于那个汪知县,朱勇也不想拿他怎样,打算按照官吏们的意思先弄上去顶罪,送往京里,朝廷去审问,该怎么定罪、是否牵连其它官吏,让别人操心去。

    “古人言刑不上士大夫,汪知县是有功名的人,我平日最敬重的也是读书人。所以还是不要对汪知县无礼,过阵子派人押送到京师,朝中诸公自有公断。”朱勇道,他当然不会提本朝对官员剥皮搷草这等优良传统。

    王典史等人一听,忙道:“将军仁义,所言极是。”

    朱勇又问:“那汪知县在何处,没跑吧?”

    “没跑,咱们看着呢,就在后院呆着。并未为难于他,但他也跑不了。”

    朱勇道:“我进去见见他,你们没事各忙各的去。”说罢带着两个亲随进了后院,从屋檐走过一间厢房时,他听得里面有啥动静,便从窗缝往里面看。

    一见之下,朱勇顿时血脉贲张。里面有个少妇正撩起衣服给小孩喂奶,他盯着眼睛就不想挪开了。那少妇面容俏丽,肌肤白皙娇嫩,胸口更是丰腴雪白,极其诱人。朱勇在家里也是妻妾满堂,妇人们争相讨好,但他感觉从来没有哪个妻妾能像现在的光景一般,如此诱惑自己。

    他恋恋不舍地把眼睛从窗缝暂时移开,看了一眼房门,是反闩着的,里面的少妇应该被限制了自由。他因此推断那妇人就是汪知县的家眷……一个罪官的女人。

    因为他感觉不到制约,找不到任何克制的理由,所以再难克制自己心中的邪火。他走到了门前,轻轻拉开了门闩,取下佩剑递过去对亲随道:“看着,别让任何人进来。”

    “是,老爷。”亲随恭敬地答道。

    门“嘎吱”一声开了,朱勇走进去。少妇已经端正地坐好,大约刚才听到外面的说话声已经整理好了衣裳,小孩仍然抱在怀里。她见进来的是一个红脸将军,看装束身份挺高,便站了起来,抱着孩子微微屈膝道:“妾身见过将军。”

    朱勇盯着她的胸脯,虽然丰腴的肌肤已被衣服遮住,但柔软的隆起形状仍然无法阻挡他脑海里的遐思。他的目光随即从少妇的腰身扫过,停留在裙子后面的翘起弧形上。

    少妇脸上一红,低头大气不敢出一声。她想起了上回也是无礼看着自己的张宁,那个“山大王”挺英俊的,虽然和面前这个将军的目光一样色,却还很有礼节;想来这位身为朝廷高级武官的红脸大汉,至少比匪人要懂礼数一些。所以少妇一时间并不是很担心。

    不料朱勇二话不说,竟开始解起腰带来,逐一取下了裲裆和身甲,沉重的铁片被他迫不及待地丢在地上。少妇大急,问道:“将军想作甚……岂能如此无礼?”

    朱勇懒得取其它部位的护甲了,急冲冲走了过去,伸手在少妇的胸上一探,用力抓住了一团柔软。少妇又羞又怒又怕:“放手……疼!你再这样我要叫人了。”

    “叫破嗓子都没用。”朱勇淫笑道,一把夺过她怀里的孩子丢在一旁。少妇顿时紧张地想去抱孩子,却被朱勇拦腰抱住动弹不得,那孩子被一摔“哇……”地大哭起来。

    “娘的,真吵!”朱勇骂了一声,转身对着那襁褓一脚踹过去,那团东西顿时就飞了,直挺挺地撞到墙上“砰”地一声大响,然后掉落在地上,顿时没声了。墙上留下一滩血迹和一道血痕,那血迹就像是丢了一团稀泥砸在墙壁上一样,中间向周围溅出。

    “啊……”少妇尖叫了一声,身体顿时一软,跪在了地上,脸色比纸还白。

    朱勇顺势将其按在桌案上趴着,伸手抓住她的裙腰一撕“哗”地一声,丝绵被丢在空中飘落。他随即摸到了她的亵裤便往下拉,很快妇人的白生生的臀就敞露了出来,但她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是仰起头直愣愣地看着对面墙上的血迹。朱勇捣鼓了一阵,便前挺着腰向她后面靠了过去……

    过了许久,里面一个声音道:“你家相公是个没用的软蛋,让你尝尝大雕,是你的福分。”没一会儿房门再次“嘎吱”一声开了,朱勇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目光从两个侍卫脸上扫过,两个侍卫站得笔直一脸严肃好像什么也不知道。朱勇道:“想干就进去,干完了给收拾收拾,说她们上吊自杀了。”

    “谢老爷赏。”俩人的脸上露出一丝喜悦。他们随即就走进门去,只见里面一个衣衫不整的妇人正伏在地上,头发散乱、身上发颤,上衣被撕扯后肩膀光光的裸露在外,乳沟也若隐若现;而臀部更是光光的,上面还沾着污物,她也没有整理,只是趴在地上抱着一团鲜血模糊的襁褓哽咽,指甲也在砖石地面上抓破了,样子极其悲惨。

    两个亲随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小心道:“她都那样了,咱们再……好些有点丧尽天良。”另一个的喉咙蠕动了一下,狠狠说道:“老爷赏咱们的,你不要算是什么意思?”说罢开始脱裤子。

    ……朱勇径直出了后院的门厅,走几步就是签押房,见王典史等两三个官员仍然在里面,正和监军太监曹善说话。人们见朱勇若无其事地走进来,脸色有些异样,朱勇见状倒有些纳闷:难道刚才后院里那女人的尖叫声连外面也听到了?

    “将军,不知汪知县可愿意供认罪责了?”王典史问道。

    朱勇不予回答,他根本没兴趣去见汪知县了,随口转移话题:“听说石门县以前捉到了乱党要人,后来被救走。不知审讯过没有?”

    王典史正待要答,曹善就抢先说道:“刑讯是锦衣卫的人办的,现正在常德府马公公那边。朱大人原本也打算去常德府,咱们过去问马公公便清楚了。”

    朱勇听罢点点头:“如此也好,要调兵集结,到常德府最好,这地方地形狭窄、粮草欠缺,不利于大军聚集。我到此地来,也只是瞧瞧乱党活动过的光景。”

    王典史忙道:“那些反贼军纪倒是严明,攻破城池之后并未纵兵劫掠,只是将库房财物洗劫一空,又敲诈大户,致使许多士绅倾家荡产,再也没有钱粮交公了……”

    “有多少人马,兵器铠甲装备如何?西南门是被炮击毁的?”朱勇问道。

    王典史道:“攻城的只有不到二百人,后来又从大胜寨来了几百,男女老幼都有;离开时有兵三四百人。厉害的兵器主要是火铳,没有炮;打西南门时,贼人以火铳压制城楼,用火药埋于城门下炸毁了城门。甲胄……好像只有铁盔和竹木片,多数不着甲;后来他们强拉丁夫想造纸甲,没造成就突然走了。”

    朱勇鄙夷道:“你们汪知县守城真够无能,竟然能放贼兵抬着火药到城门下面挖坑?”

    王典史只要唯唯诺诺不敢争辩。


第二百零六章 突然的军事行动



    自宋以来中原王朝的治国趋势总体是重文轻武的,明代也不例外。不过目前的情况还没有后来那么严重,靖难之役过来的功臣武将及后代仍然拥有很高的地位和话语权。特别是朱勇这种勋贵之后,地方官府仍然不敢怠慢的。朱勇来到常德府,受到了知府赵鸣以下众多官僚的热情接待。

    因为监军太监曹善和东厂太监马宝认识,而且曹善在宫里的地位远远高于马宝,所以由曹监军引荐,朱勇很容易就见到了这个下来收集消息和查案的太监;并从他那里得到了关于辟邪教的打量情报。

    辟邪教总坛的位置和一些分坛的位置在永顺司等三地交界处,朱勇在常德官员的帮助下了解到这个区域在武陵山脉范围内,其中地形复杂,道路崎岖山高林密,而且人烟稀少不是什么好地方。这个区域汉民很少,朱勇难以想象乱党通过什么物资来源养兵,难道是靠抢劫少民的钱粮?那与山匪何异?

    朱勇到湖广之前,了解到的情况是乱党占据了石门县附近的地盘;从徐州来的太监曹善带来的圣誉是优先围剿在石门县的匪众,并且协助锦衣卫及地方官府捣毁乱党的老巢。

    现在到了地方,发现“乱党”已经逃回山区,围剿石门县的任务便不复存在。而辟邪教的老巢在深山,不利于大军行军;在朱勇的判断中,这帮人实际就是形同武装流民和坑蒙拐骗的流窜山匪一样的乌合之众,他认为没有必要在不太清楚实情的状况下发兵进剿,而应该派出密探斥候先摸清状况。

    作为一个武将,目前最能引起他注意的情况是苗人叛军进逼辰州府。据塘报苗人聚兵一万多人,声势很大震慑州县。这才是朱勇认为有用武之地的地方,和苗人这一战,斩获定然颇丰。苗兵一万多外线作战;乱党几百龟缩山区。两厢比较总兵朱大人心里已经了计较。

    他在常德升帐建立起军事中心,一方面督促武昌都司尽快聚兵交到他的手上,调兵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从近左卫所和州府尽快聚拢人数不少于五千的第一批部队;第二阶段,征发卫所屯田的军户以及府县的预备军户,组建起一支两万以上规模的大军。

    另一方面,朱勇和幕僚制定了作战设想,奏报徐州京营中军。当然因为路途遥远,行动之前不一定要等待中枢的回应,既然兵部交给了兵权,总兵官就有较大的自主权力。

    作战思路主要针对苗人。前期,利用第一阶段快速征调的驻扎各地的现有军队,抓住苗人主力进逼辰州的战机,官军南下渡过沅水支流,迅速占领卢溪切断苗兵大股整体回撤的退路;基于辰州乃西南门户重镇,无法被短期攻破的判断,苗兵进入辰州府之后必定在乡里劫掠夺食,无险可守。这时西面官军主力和辰州城中官军成犄角之势,两下夹击击溃苗兵主力,再分割追逐之,以削弱苗人的兵力和士气。

    后期等征召的大军齐集,在苗人实力在辰州被重创的情况下,官军再以优势兵力分路向腊尔山范围内合击,一举平定叛乱。

    待平定了苗人叛乱,朱勇描述了对“乱党”的形势:西面以永顺司、保靖州宣慰司为屏障,北面有诸多卫所和土司武装,南部官军平叛后控制了苗疆武陵山系,东部是常德、岳州洞庭湖平原,是朝廷官府稳定有效统治的地盘。直接就将“乱党”活动范围围死在了中间,使之无路可去插翅难飞。届时再以机动兵力分路进山进剿,必可清洗掉乱党主要势力。

    想法是好的,不过现实就没那么美好。西南地区的卫所兵动员能力十分低下,速度慢、调度不灵。都司派下来调兵的人也明白,在军户逃跑越来越严重的情况下,地方上每卫兵力五千多的名额,能调动一半的数目都十分困难。而且将官相互推诿争执之下,军事调动毫无机密可言,“要去哪里”、“去干什么”几乎路人皆知。

    在朱勇的计划中“突然渡河进占卢溪”的设想不太容易实现突然性,从各卫所出动的军士马匹粮草完全不够,加上约束不严,各军就沿路“征用”马匹粮草。如果百姓不愿意交,就吓唬他们,说大爷们是去平叛,你阻挠是和反贼有勾结;老实的百姓多半不敢和军士们争锋相对,只能自认倒霉。

    朱勇见到这样的状况又是恼怒又是失望,只能寄希望于苗人一向在闭塞的山区活动,对外界的情况一无所知;实际上好像也的确如此,因为据辰州官府报东来的苗人没有要退走的迹象。

    所谓“迅速集结第一阶段不少于五千人”的急调兵,急了半个多月人数也不够。朱勇的中军帐外每天都有“噼里啪啦”的皮鞭声和惨叫讨饶声。朱勇连什么也没干成,朝廷的消息都走了一个来回,回信到了他的手中;“行在”兵部官员赞同了他的军事计划,谁又了解湖广这边是这么一副光景呢?

    朱勇不得已之下,开始考虑原本不打算抽调兵力的永定卫……

    此前制定军事公文时,给永定卫的命令只是提高警戒坚守隘口。因为朱勇的幕僚和部将进行了商议论证,认为辟邪教乱党虽然从石门、慈利二县撤走,却兵力未损,大小是一个威胁,需要预先防备;永定卫这个地方,因此受到了好几个在朱勇圈子里有才能的谋士的重视。

    几个谋士起先认为辟邪教反贼兵马能从西部绕过永定卫,进而跳跃式地攻占石门慈利,是永定指挥使的失职;然后“贼兵”竟然又从东部从容撤走,甚至让人怀疑永定卫的将官是不是与贼兵有所勾结。

    但后来大伙发现了这些问题不单是永定卫的问题,战争在即也顾不上追究指挥使的责任。接着谋士们就开始讨论从永定卫调兵补充近期兵员的利弊。


第二百零七章 湿冷的冬季



    张宁在兵器局的屋子里坐了整整半天,正在试图从报上来的资料账目中、弄明白这个组织近期干了些什么。冬月已经到来,在这样的季节里坐上整半天并不好受,主要是冷。

    早已记不得学过的地理知识,张宁也不清楚西南地区究竟属于什么气候,反正切身感受冬天也不是那么好过的。在白天室外的水不结冰,温度应该没有低于零度,但是湿冷异常,只要身体不活动、就会发现身上的热量不断流失,然后冷得发抖。大伙白天都不烧炭烤火的,据说越烤就会越怕冷。

    不过同样在屋子里聊天的几个武将都兴致勃勃的,并不觉得他们有什么难受。张宁也觉得自己“外在的”好日子过习惯了,相比之下很吃不得苦。这些武将不久前还是半农半武的农夫,就算是百户韦斌,在村庄里有威望地位,以前同样是要下地耕作的。

    张宁见过西南百姓耕作的情形,这个时代机械化学等衍生出来的农业工具显然没有,一切靠人力,畜力只在翻地的时候用处最大。特别是收割稻子的时候,全靠人力将稻穗上的粮食打在一种称为“半斗”的容器里,双手磨上血泡又磨破根本不算什么事,然后潮湿的谷子要运回村子,一担湿谷子差不多两百斤,全靠人挑着从山间小路回来,连牲口都利用不上。这样的生存环境,张宁相信这些人是吃苦耐劳习惯了的上等兵员。

    有饭吃、还有肉,这样的待遇让士兵们步行几百里去打仗根本不算艰难,每天训练也不是什么难事,因为训练了有公家提供的饭吃。

    “每天都有分坛坛主派人来,要求加入咱们,就是粮食不够。”张宁随口道,“这块贫瘠之地根本养不活多少人马,没饭吃就没法暴兵。”

    正在喝茶的姚和尚开口道:“可以拿丝绵绸缎和附近的土家寨子换粮食,不过也换不了太多,他们也要留口粮。你何不对姚夫人说这事?我记得教内和永顺司的土司官们有联系,好像还有土司入教,如果能从永顺司买粮食,就不用愁了。”

    张宁一听忙点头道:“若是能从永顺司搞到大笔粮食,倒是好办了,只是运输有些困难……还有兵器盔甲更是问题,什么都缺。”他用手指戳了戳面前的卷宗,“火器只够装备两个大队,能装备的战兵不足三百人。缺铁,炮是指望不上了;如果扩军,每人能拿到一杆长矛一把单刀都算不错的。铁甲是肯定装备不上,一是缺铁,二是锻造耗费人力、还需要人去弄燃料……纸甲、棉甲也很困难,没有那么多原料和人力;如果不着甲,面对官军正规武装,弓弩远程杀伤就受不了。”

    他喃喃说了一通,心下明白,说到底还是生产力的局限,没有地盘没有人口就没有生产力,也就养不起兵。

    就在这时,外面有人说话的声音传了进来,“这里面有官,你去问问,指不定殿下也在里面。”过了一会儿,一个身穿长袍头戴四方巾的人就出现在了门口。

    只见那人二三十岁的样子,五官端正身材颀长,举止间倒有几分儒雅风范。他进来左右一看,就向姚和尚打躬作揖:“姚坛主别来无恙。”随后又和屋子里的人一一见礼。

    张宁指着进来的陌生人问道:“你们认识?”

    姚和尚道:“他是大庸分坛那边的人,见过几次,叫陈……茂才,大伙都这么叫他。陈茂才,这位不就是你刚才要找的三皇子?”

    陈茂才转头看向张宁,愣了愣,作势要跪。张宁忙道:“免了。”不过他还是跪下去拜了三拜,然后才站起来抱拳道:“教主送了书信过来,说殿下这里缺一个使节,家父便命臣到凤霞山来,听候殿下差遣。”

    “原来咱们要的那个人就是陈先生。”张宁顿时称谓都变了,一脸热情地站了起来,因为找个人去苗疆可不是什么好差事,也不了解苗人会怎么对待去谈判的汉人,反正有点危险。

    陈茂才见状有些受宠若惊,忙道:“不敢不敢。”

    张宁忙请他坐下说话,查看了他递上来的书信,便开门见山地说道:“陈先生应该了解状况了?苗人现在辰州活动,咱们要派人过去商议结盟之事……当然,一下子要结盟那些苗人或许没有兴趣,你这次的任务主要是向苗人首领表示咱们的善意,然后与之建立联系;我会为陈先生准备一些财物礼品,你要想办法和苗人上层结交上。”

    “如此说来,这趟差事不坏。”陈茂才故作笑意道,“咱们既无恶意,还送财物,苗人应不至于与咱们交恶。”

    张宁道:“苗汉习俗不同,你出发之前多准备一下,不要一到地方就犯了人家的忌讳。”

    陈茂才拱手道:“殿下言之有理,臣已有所准备。咱们大庸分坛附近有许多苗族、土家族,平时也有往来,臣过来时随行带了一个随从,正是和腊尔山苗民一族的苗人。”

    张宁听罢十分满意,点了点头。

    这时韦斌玩笑道:“听说苗人会用蛊,你可得小心,别中招了。”

    陈茂才不慌不忙地微笑道:“我与腊尔山的苗人素无怨仇,他们为何要用蛊害我?据我所知,用蛊的苗人在他们本族也是受排挤的人,不登大雅之堂。何况圣人不语怪力神,我虽听说过那玩意,却是不信真能害人;若是那巫术有用,苗人何不用蛊让欺压迫害他们的汉官受诅咒死掉,却要冒险起兵谋叛?”

    韦斌回头看了一眼张宁,说道:“这先生能说会道,一张嘴甚是了得。”

    陈茂才笑而不语,不置可否。

    旁边坐着的总旗官陈盖笑道:“陈先生一表人才,倒也不用带什么财物了,听说那苗女多情,指不定就瞧上你,干脆来个联姻,不就啥事都解决了吗?”

    众人听罢哄堂大笑。陈茂才也不生气,只是微微摇头道:“可惜我早已成亲,犬子都能满山跑了,古人有德‘糟糠之妻不下堂’,我断无休妻另娶的念头。若是那苗女愿意做妾,倒贴我一个美人,求之不得,有何不情愿的?”

    “哈哈……”大伙又是一番大笑。

    张宁面带笑意,并没影响众人的好心情,不过他也没啥兴趣花时间在这里和武将们插科打诨找开心。当下便站了起来:“舅舅派人把陈先生安顿下来,我去草场上看看。不走动走动,确实挺冷。”

    韦斌道:“张百户(承宗)他们在草场上训练军士,属下陪您一起去。”

    “也好。”张宁点点头,向姚和尚陈茂才等人告辞而出。

    村东口外面有一处平坦的草场,以前就是韦百户等训练武装村民的地方,天然一处校场。这段时间是相当热闹,七百多人每天都在那里活动,中间草已经完全被踩没了,只剩下一片结实的荒地。

    七百多人分为五个大队,组成了左哨完整建制。其中第一队是攻打石门县的老兵,装备比较齐全,只是缺甲,青色的军服也很整齐,他们平常是分散训练格斗武艺;第二队是侯茂的大胜寨兵员,这帮人的队列训练勉强过关了,因为兵器局还有一百多条火绳枪,便装备了他们,平日训练火枪技术,装填、射击、队列转化、保养枪械等等内容。

    其它三队是从姚和尚治下的几个村庄里征召起来的青壮,凤霞山几个村的兵源潜力几乎被张宁最大化发掘了。这帮农夫现在还在练队列军纪,鞭子挥舞和打骂是少不了的。

    三队的几百人正分作两边,胸前都缚着一块木板,各拿丈余长的木棍列队严阵以待,张承宗大喊了一声,两边就从百步外列队对冲。

    “后退、乱跑的,绑起来打二十鞭子!”张承宗盯着两边逐渐靠近的队列大声吼。片刻之后,两边就撞到一起,那些长木棍直接大多戳到人们的胸口上,有的运气差被刺中肚子,痛得捧腹惨叫;还有的体格差直接被戳翻在地。张承宗大叫道:“后面的补上去,保持阵型,人多就能把对方击溃!”

    几个骑马的将领,挥着鞭子冲上去,看谁不顺眼就甩过去,骂声一片。

    ……凤霞山籍的几百人平时训练从自己家带伙食,因为张宁可以调拨供给的粮食实在很吃紧,让他们自带伙食同时补贴军饷三钱,这段时间第一大队的兵饷每人一两三钱、除了第二队其他人八钱。大胜寨来的那些人就没办法了,他们在这边没地没粮,只有靠张宁想办法供应,还有大胜寨过来的那些家眷也得靠粮食救济,着实是个负担。

    校场上衣服杂乱,第一大队的人几乎都穿着以前发的青色旧衣,第二队是在石门县装备的灰色衣服,其它人就是家里穿什么现在就穿什么。张宁打算出钱让军士的家眷们订制统一的军服……在他的看法里,连着装都不整齐像什么军队的样子?


第二百零八章 竹甲



    宣德元年建文二十七年腊月,张宁在武陵山脉中已经完成了战争的各项准备,粮食等重要物资也无法承担起七百多人的消耗,必须要向外扩张了。..无法选择,除非解散这股很不容易训练起来的兵马。上下一致赞成出兵,目标永定卫。

    所有能利用的资源都用于装备左哨五个大队。计有火枪兵两队,装备约三百杆火绳枪、单刀三百把;其余三个大队装备长矛四百多枝、长达两丈,另有方盾单刀、二尺短枪等兵器。全军装备竹甲,这种玩意是用硬竹片拼接成的鳞甲,防御比较弱,好处是就地取材、重量轻,对远程箭矢也有一定的防御力,在铁原料和人力不够的情况下,集思广益弄出来的东西,聊胜于无比“裸奔”面对弓弩射击强多了。

    各队组成整齐的队列从村庄中央的大路上行进,接受张宁等人的检阅。将士们踏着鼓点,抬起手行礼,阵容看起来十分强大。路边的村民们兴高采烈,热闹欢呼。

    田野灰色的一色军服、铁盔、皂靴,挺拔的姿势,确实是十分英武帅气。妇人们看到自家的男人,人群里时不时有人在尖叫。当然主要原因是上回回来的士兵得到了大笔奖赏,村民们以为自家的男人这次出去也能改善家境。人们趋利的本性,在利益诱惑面前很容易忽略可能的风险。

    站在张宁身边的人中间,有一个“稀客”,这人叫周梦熊,是建文皇帝亲自派过来的“军事顾问”。张宁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听说是早期跟随建文从南京出来的大将。这个周梦熊究竟是来干什么的,暂时还不甚清楚,张宁觉得不一定是什么好事,不过也不敢怠慢了。

    周梦熊了解张宁等人的计划之后,表现得不怎么乐观。他已经从建文手下的消息网络中得到了关于永定卫的许多消息:朱勇从永定卫抽调了兵力,但依然将永定卫视作北线的重要据点,留守官兵一千多人;永定卫作为重要卫城,城墙坚固,建有护城河,城门皆有瓮城,易守难攻。

    攻城须要有绝对优势兵力,在周梦熊看来完全是军事常识。而现实情况是,张宁军的兵力比守城方还少,这攻城战好像没法打。不过周梦熊还算知趣,并没有唧唧歪歪,他也看到了眼前的状况:这些人马龟缩在穷山僻壤的凤霞山,很快就活不下去了。

    不过周梦熊也暗地里惊叹三皇子的成就,在这么个破地方能搞出这么多武装来,绝非容易之事。左哨这股兵马完全不是农民揭竿而起的起义军模样,一眼就看出来了。他虽然对张宁进攻官军的前景不怎么看好,却也很清楚一个状况:张宁手里有这股人马,内部的人就轻易动不了他。

    腊月十五日,左哨全军出动。

    年关将近,很快要过年了。谁也没法宣扬:除夕前结束战争,回家过年。看来今年的佳节,只能在战场上度过。

    全哨分六路东进,因为出山的道路崎岖狭窄,如果挤一块儿行军,队伍不知道要拉多长,无奈之下只得分路行军。好在路上几乎不可能遇到伏击,官军显然不喜欢在这种深山作战。

    前锋斥候大队分散开路,几天后已经和官军哨探接触,发生了械斗。于是估计永定卫已经察觉,并有所准备。

    各路兵马在靠近永定卫的山林里暂时停了下来,等待命令。张宁先等来了从常德府水凼坳据点过来的消息,朱勇的主力已经进占辰州西面的卢溪,正在和苗人叛军周旋。

    这是个好消息,卢溪距离永定卫几百里远,沿途地形复杂,能行军的路线必须绕过永定卫南边的天门山、过澧水。就算朱勇想派兵增援永定卫,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永定卫官军没有增援,接下来就是一对一单挑的时候。

    张宁下令斥候下山去探明官军的动向,想找个地方下山先集结人马。

    周梦熊却道:“永定卫指挥使刘鹤举不会阻挡我们下山的,他肯定巴不得我们下山聚集,别被吓跑了。等殿下的兵马下山集结后,也别忙着造工程器械,先准备野战,刘鹤举肯定要出城对阵。”

    张宁愕然看着他,他毫不掩饰悲观的表情:“要是咱们有一千多人占据要塞坚城,遇到几百叛军来攻,会怎么办?”

    及至下午,果然斥候回来禀报,永定卫四门关闭,方圆之内无大股兵马活动。张宁只得赞了周梦熊神机妙算,先知料敌。

    那卫城位置很好,修建在澧水南岸。城北靠水;城南靠山,南部就是天门山很难翻越。要进攻卫城,围也围不住,只有打一个门:或打西门、或打东门,两面难以勾通。张宁军从西部山区下来,没有船只,一时间只有进攻西门,只有这边才有一片狭长的平坦地带。

    形势如此,张宁与众将简单商量了一番,只有下令各路兵马下山集结……因为既然来进攻的,总不能缩在山林里不下来。

    战兵先下山陆续结阵,卫城毫无动静。卫城距离西面山林有十里远,大白天也很难突然出城袭击,于是辎重骡马也纷纷下山来了。

    正是枯水季节,澧水河面静悄悄的,风一吹水面上闪着鱼鳞般的光泽,冬天的阳光照在身上十分舒服。南面的山脉勾勒出的轮廓犹如阴影一般矗立在天边,周围十分宁静,树下的麻雀扑腾着翅膀飞舞。

    大伙决定先在前面扎下营地。选好了一处靠河的空地,众军便分头开始干活。先是挖壕沟,一部分拿着斧头锯子去砍树,方圆一里内比较密的树林就放火烧掉,以免阻挡视线被夜袭。

    到了晚间,营地的壕沟挖好了,四角修建了简陋的哨塔,周围搭建了一些篱笆,营地中的帐篷也搭了起来。太阳下山,营地一时没法建成,众人只好生火做饭,打算明天再干。张宁当然怕官军劫营,所以让韦斌安排了不少放哨的监视卫城的动静。

    吃过晚饭,天也黑下来了,河边很多军士在提水回来洗碗,营地上升起了一堆堆篝火。张宁抬头看天,只见天空干净,繁星点点,十分漂亮。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相当美好的夜晚,没有蚊子、天气晴朗、烤着火不冷又不热。

    已经经历了几场小战役,张宁感受到战争中大部分时间也并不是那么激动人心,将士们干的最多的还是走路、吃住、砍柴升火、修营地等事……军队从凤霞山出发,行军就花了近十天,到了地方敌军就在眼皮底下了,还是这么副光景。不远处传来一阵起哄,火光中原来两个大汉正在比试腕力,周围一群围观中跟着吵闹。将士们的士气还是很高,训练了几个月,每天都不消停,就是为了战场上拼杀一回;眼前的情形,大部分将士还是期待着能实实在在地干一仗,而不是没完没了地行军走路。

    中军帐前的火堆旁,张宁耐心地听完韦斌的布防安排。这时一个百户嘀咕道:“姓刘的指挥使会不会龟在卫城里不出来,等咱们去攻城?”

    张宁淡定地说道:“若是明天他们还没动静,咱们就先把营地修结实了再说。”他又转头看向周梦熊,“周将军好像说过,攻城有十二种方法?”

    周梦熊道:“正是。”

    张宁笑道:“要不是咱们那里根基太差,在我看来攻城就只有一种方法。用大口径火炮轮番轰炸,不落之城也得陷落。”

    周梦熊不置可否,或许他没见识过能攻城的火炮,沉默了一会儿道:“元鞑子的襄阳炮算是攻城利器,我手下有个家奴会造,只要能寻来一些木工……不过战事拖得太久的话,恐朱勇调兵来救得不偿失。我还是那句话,挖墙是最好的法子;卫城外有很多军户,只需要派兵去抓丁,驱赶他们去挖墙角即可。”

    “这招有点太损了。”张宁摇头叹道,“只能不得已时为之。”

    ……睡了一晚上,及至天明,张宁起来穿好衣服和竹甲,立刻招斥候队正前来问话。本来兵器局建议要给他锻造一副铁甲,但他拒绝了。张宁本来就是个文人,没能耐带兵冲锋陷阵,如果在战阵上都到了需要自己上去肉搏的地步,有铁甲也是没用的,索性和将士们一样穿着。

    斥候报卫所兵出城大部,在西门倚城列阵,暂时没有出动的迹象。再次被周梦熊猜中,卫城的人根本没打算守城,只想击败张宁这股“叛军”;相处这段时间下来,张宁觉得周梦熊倒不是沽名钓誉之徒,可能真的是建文朝过来的实战武将。

    百户以上的武将到中军帐内商议,其实大部分还是那些人,张承宗、陈盖两个总旗官已经水涨船高升了百户长官,韦斌升左哨千总。没办法,才几个月时间组建起来的军队,人员组成大部分是村民,既无将门背景也无经验,韦斌等一干人至少在军中呆的时间长,治军和作战都有经验。

    周梦熊认为官兵不主动出击,是想引诱众军靠近卫城,便于在西面狭长平坦地带追击斩获。韦斌等一致认为应该主动出击,不然既没法安心修建军营,又空耗时间,毫无用处。

    大伙议论了一番,转头看向张宁,想了解他的决定,毕竟兵权在张宁手里是公认的事实。


第二百零九章 故国



    永定卫城坐东向西,北面临水、南面靠山,主要作用是作为防御西部少数民族进攻湖广平原的据点。

    不久后探马来报,卫城附近的南边树林里有马队,无法看清数量。张宁猜测可能最多一两百骑,不可能有太多骑兵;因为南方不是有山就是水网纵横,本来就不适合骑兵运动,地方偏僻的永定卫不可能养着大量的马匹。

    众将都等待着他的决定,是不是要出战?也许大部分将领都希望他当机立断、下令整军备战……今天早上看起来天气晴朗、微风抚绕,敌兵出城对决,看起来是个厮杀的好日子。可是他却犹豫了。

    “传令,集结训练半个时辰,然后继续昨天的安排,修营寨。”张宁干脆地说道。韦斌等人脸上掩不住有些失望,而周梦熊倒是微微点头。

    犹豫就是没有把握,在要他马上拿出决定、无法摇摆不决的情况下,以他的性格只能下这样的命令。他见将领们的表情,又道:“两军相距约十里,少量骑兵突袭过来毫无意义,步军前来至少要一个时辰,我们有足够的时间聚集布阵。不用管他们,修建营寨便是。”大伙只得领命而去。

    眼前这几百号人,张宁花了半年多时间才陆续凑齐,而且在各种有利的机遇下;来之不易,不能随便就拿去葬送了。

    实际上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现在这种时候一旦吃了败仗,以后便再没有机会起兵:人们不会第二次相信他能干出什么名堂,很难有人愿意跟着送命;在沮丧的情况下,人们宁肯坐以待毙也不容易拿出勇气。

    人道失败是成功之母,但有时候却只能胜不能败,脆弱到了极点。

    张宁想起了姚姬作的那悲伤的曲子:明白胜利的珍贵,对胜利的渴望。

    “叫那几个人过来,试试新练的军乐《故国》。”他回头对站在中军帐前的侍卫道。

    不一会儿,几个人就走了过来,除了后面的几个学徒,主要的乐工是父子俩人。他们都穿着田野灰色的军服,却不带兵器,老头背着一张油布包的筝,后生手里拿着一根长笛。他们得到张宁的赞同,便在帐前摆开了乐器。

    叮咚的琴声奏响,起初是缓慢的节奏,笛声随后响起,张宁的心情为之一变,仿佛觉得这一切都有意义起来。远处的山脉、矗立的箭楼,仿佛都在时光的长河中流淌,就如澧水河面的粼粼波光,苍凉而又美丽。他向河对岸看去,想象着原野深处耕种的农夫以及村庄里织布的妇人。

    渐渐地,他抬起头看到了初升的朝阳,如同希望、如同铁戈铮鸣中的鲜血和奋战。他的手紧紧按在了腰间的佩剑上……眼前好像又出现了华丽的宫殿,女神般美丽的贵妇……

    乐声逐渐归于平静,张宁转过身时,见周梦熊等人正看着自己。张宁心道:或许自己太矫情了?

    年近五十的周梦熊一脸淡然,忽然开口说道:“刘鹤举指挥使会主动来攻的,他自恃兵多,定然立功心切。”

    张宁微微点头,心道周梦熊是在支持自己的明智决定?不知怎地,他忽然又想起胡滢来,胡滢教会了他官场上要沉得住气;也不知这老“同僚”现在混得如何了。

    周梦熊又道:“马队不会率先出击,刘鹤举将马队布置在侧翼林中,目的应该是想等我军溃散时进行追杀;如果两军僵持,马队也可能在期间从侧翼或后方试图破阵。”

    “周将军言之有理。”

    “若是能正面击溃官军,追击至城下,须得防着城内有投石炮。这东西一般都布置在城墙内,没接战之前发现不了;明军的投石炮一般射程三百步到四百步。弩炮和火炮一般会放在城墙上,既然探马没看到,永定卫应该是没有的。”

    ……

    两天后,腊月二十七日清晨,卫城兵终于向西挺进。除夕之前,也不知那刘鹤举存心想让很多官兵过不了这个年,还是想年前立个大功欢喜一下。

    这边的营寨基本修好了,周围挖了一条深壕沟,修筑八座箭塔,四面用木头和土墙构筑了防御圈,墙外用削尖的木头和竹子弄了拒马桩,整体完全是座临时的小城一般。正东门修筑了一道辕门,木匠出身的士卒不忘在上面的木板上刻了五个字:永定营左哨,另雕刻一只朱雀图,甚是美观。

    张宁下令杂兵守营,战兵出寨集结,背营结阵。

    牛角号以三声长三声短的节奏连续吹响,各小队在队正的带领下小跑着出营,步调整齐秩序良好。中军大旗在空地上竖了起来,各队以此为坐标列队结阵。

    全哨有三种旗帜,一面中军大旌旗、画着黑墨朱雀,第二种是各百户大队的方旗、写着数字,第三种小队的朱雀三角旗插在队正的背上。中军大旗是黄色,其它红色,一时间人群中旗帜飞扬,十分漂亮。

    阵营分作五个部分,成密集方阵排列。中军位于中央;最前面是第三大队,两排全副武装的步军,每排六十一人,手持两丈长的长矛,背着铁皮木方盾和短枪两枝、腰佩单刀,身披竹甲,基本是武装到了牙齿;后面是第一、第二大队火枪兵,四排纵深,装备火绳枪和单刀圆盾;右翼是第四大队,面向南,防御侧翼;第五大队在最后面背靠营地,作为预备队。

    整个阵营凭借澧水河为左翼,背靠营寨,两面暴露的防御性队列,以火绳枪队为核心,等着迫不及待的官军来攻。

    等了许久,东面还算整齐的脚步声大响,人马嘈杂,黑压压的一片人马自地平线上涌了过来。因为地面植被较好,并没有灰尘满天的景象。

    等越来越近了,张宁看清楚官军果然还是步兵为主,南面侧翼的一小股马队跟着大部缓慢前进。远远看去,官兵的衣甲其实和张宁军有点相似,将领一身铁甲头盔不同,士卒着甲不全,衣服也是灰色的、裤子颜色较浅,同样戴宽沿帽,只是帽子上插着一些红缨。人马上空竖着的如林兵器,看来还是长矛为主。

    估算着官兵的进军速度,他们肯定无法携带重武器。当然官军也应该认为“叛军”没有重型远程武器,因为从西部山区下来,太重的东西根本搬不动。

    于是官军行进到二百余步的距离才停下来,几个弓兵抛射弓箭,定住阵脚,后面的大股兵马陆续前进结阵。旌旗飞扬,一面大旗上写着字:永定卫指挥使刘。目测官军总兵力超过一千,占地面积几乎是这边的两倍。张宁策马到阵前,注意观察那些刚从村子里训练出来的农户军士,人们的脸色不出意外地露出了紧张。

    其实张宁的感觉是阵前几乎没有什么畏惧感,因为很多人在一块儿,居群动物的人类抱团时其实并不会觉得恐慌。他此刻反而有些兴奋。

    这时对面走出三骑,挥舞着旗帜走了几十步,大喊道:“来者何人,出来见面认一认。”

    打之前还要屁话两句,但也不能不接招输了气势。张宁想起在徐州时汉王的干法,可能见面就干起架来,当下便点韦斌和张承宗同往,这两个人在校场上格斗时张宁见过,很有些身手。

    这边三骑也扛着一面朱雀旗出阵,前行了七八十步停下来。张宁朗声喊道:“大明建文皇帝三皇子在此。”

    “哈哈……”那边三个大汉突然大笑起来。中间的胖汉拿着长矛回头指了一番,喊道:“强弱分明,你们招摇撞骗的什么三皇子现在来投降,本指挥使可以免你一死。”

    张宁道:“刘指挥莫非脑残了,我等率军攻城,难道大老远跑来投降的?建文皇帝乃大明正统、天下皆知,我军以正义伐不义,难道要向依附篡国者盘剥士卒百姓乞要荣华富贵的无耻小人投降?”

    “糙!”胖大汉骂了一句,“反贼居然倒打一耙!”

    张宁笑道:“多费口舌无益,刘指挥请回,咱们战场上真刀真枪的来岂不更好?”说罢拱了拱手,喊了声走,带着两员武将调马便回。

    张宁策马从阵前横着飞奔而过,大喊道:“诸位堂堂七尺儿郎、忠臣良将之后,愿意一辈子背负冤屈骂名躲在深山苟活吗?”众军纷纷吼道:“不愿意……”张宁又道:“南京、江南、中原膏腴之地,我们的故土,夺回一切!痛杀奸贼,复我大明!”

    “万岁!复我大明……”阵营上顿时呐喊震天。

    “击鼓备战!”

    片刻后牛角声的苍凉呜咽在朝阳中鸣响,鼓声震天如雷。对面的鼓号也很快响起来,一时间山水之间热闹极了。

    很快对面五排弓兵就向前挺进。韦斌扯着嗓子大喊:“准备盾牌!火枪手擅自开枪者,斩!”

    弓兵行进至一百五十步开外挺了下来,在吆喝声中拉开了弓弦,箭头斜向天空。低空的一只白鹤惊飞,扑腾着翅膀向澧水河上飞去。


第二百一十章 浓云闪电



    卫所兵在这个时代就是明朝的主力正规军,但对面的弓兵在一百五十步开外就拉弓,倒让张宁十分诧异。他自己不会射箭,但韦斌手下有会骑马射箭的人:眼前的地势东面略低,什么时候弓箭射程有那么远了?

    这时周梦熊在旁边说道:“这边的明军常用轻箭,因西南少民武装几乎不着甲……这一轮弓箭主要是袭扰。今天算他们运气好,没起风,不然一阵风给他们吹到河里去。”

    “砰砰……”弓弦的密集爆响从空气中荡漾而来。张宁几乎能感受到蚕丝的剧烈震动。

    韦斌的声音大喊道:“举盾!”

    抬起头,只见几百根箭矢雨点一般以弧线轨迹急速飞行,无数的羽毛划破空气,呼啸而至。片刻之后,大部分箭矢都灌入这边方阵之中,但很快就淹没在树林一般的长枪中,如同雨点落进了湖面,没激起什么波澜。轻飘飘的箭头连盾牌外面的一层铁皮都打不穿,很多直接弹开了。其中偶尔有人“啊”地痛叫,估计有箭矢没打在盾牌上,直接插身上去了;不过队列丝毫没有动摇,显然被射中的士兵身上的竹甲也防住了大部分伤害。

    稳住、稳住。张宁心里默念着。这轮弓箭攻击,给人心理压力更大,看样子杀伤反而不是重点。

    对面的弓兵射完一轮箭并未纠缠,陆续往后退走。官军阵营中一阵吵闹,过了一会儿,大约两三百长矛甲兵开始向前移动。他们的队形转换十分娴熟,后来的甲兵先排成纵向稀疏的队形;前面的弓兵也变成八排。然后甲兵就从间隙中前进,到了最前面。

    “咚咚咚……”鼓声响起,官军四五百人排成队列开始缓缓前进。张宁这边仍然一动不动,看着他们表演,战场如同一场大型的粗矿歌舞盛会。

    近至一百二十步时,众将纷纷回头看向中军位置骑在马上的张宁,他仍然毫无动静。

    大约七八十步,因为横向展开的长排人群,让中间的距离看起来更短。双方面对面,几乎能看到对面的人长什么样子了。

    这时张宁中军一声锣响,然后听得他喊道:“下令火枪队攻击。”话音刚落,韦斌便下令道:“准备!”

    最前面的一面方旗平放了下来,然后再升起,最前面的两排长枪手蹲了下去,随后的一排火绳枪在总旗官的吆喝声中平举起来。侧翼的总旗官把佩刀抽了出来,高高举在空中。

    高举的刀锋反射着太阳的亮光,一排火枪突然出现在面前,推进过来的官军将士面露惊讶之色,他们的表情在七八十步开外十分清楚。不过他们并没有慌乱,许多官军将士见过火器,知道那种炮仗(火门枪)瞧着吓人,实际上打不了多远,威力也有限得很。

    “停!停……”官军那边的喊声清晰入耳,而且大家都是说汉语,感觉简直太熟悉了。“上重箭……”

    七八十步,复合弓射的重箭头杀伤力就很可观了。但是马上张宁这边就是一声锣响,前列的总旗官向前一挥佩刀,大吼道:“放!”

    噼里啪啦……熟悉的场面就出现在了张宁的面前,白烟夸张地腾起,火光在烟雾中闪亮,如同云层里的闪电。骑在马上的张宁居高临下眺望官军那边,前排接二连三突然倒下,清新的空气中隐隐笼罩着一层血舞,惨叫和嘈杂声顿时弥漫开来。

    “换队,准备!”烟雾笼罩中,喊声和木哨声不断响起。

    没一会儿,一声呐喊,又是噼里啪啦一顿爆响。

    官军那边刚刚才开始出现的混乱,又倒下一片人之后,一哄而散,后面的弓兵被甲兵裹挟着调头就向后跑。张宁见状大喜,喊了一声:“下令进攻。”但阵营中的将士们士气大振,正呐喊“万岁”“必胜”等等,根本听不清张宁的喊声。他只好对旁边的传令兵道:“叫军乐手敲锣,下令进攻。”

    然后才听见韦斌吼道:“立正,准备进攻……进攻……”他的声音已经有点嘶哑了。看来要做武将不仅要武功高,嗓子好也是一项技能。

    “齐步走!”

    方阵陆续开始移动,等待鼓点协调后,队列的脚步声也更加整齐,几百人的队伍声势空前,缓缓向前逼近。

    远处的马队正在四处驱赶乱跑的士卒,让他们在军队南边聚集,一群人乱作一团,骑马的人挥舞着鞭子在人群边上来回奔走。

    中央的空地上,尸体中有个人捂着肚子坐了起来,只见密密麻麻的人大步逼近,他忙抬起一只沾满血污的手臂喊着什么。但行进的队伍不可能有丝毫停顿,很快许多双脚就踩了上去,人群里传来一声嘶声裂肺的惨叫。

    面对张宁军主力的逼近,官军侧翼那帮混乱的队伍不可能在短时间内集结恢复战力,中军的刘鹤举部几乎全是步兵,成方阵排列,后面不再有预备队。

    张宁军已经成大股攻过来了,摆在刘鹤举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鼓噪正面拼命,要么赶紧撤退,但是相距甚近、临阵撤退恐怕不能保持建制。

    很快官军后军开始调头往东走,留下了一股人马试图断后,但是那些人的队列已经出现乱象,面对大片“叛军”惶恐不安的表现十分明显。侧翼的马队开始后撤,一帮还未整顿好队伍的人很快一哄而散,在南面杂乱而奔,顿时影响了官军的秩序。

    韦斌随即下令追击,前队的步军拿起长枪,猛冲而上,奔袭中横队参差不齐但气势很强。官军留下来的大约两百人见状转身就跑,有的拿着长矛一时难以转身,干脆丢掉了兵器;将领也不试图阻止崩溃,他们有马爬上马背跑得更快。

    官军的步兵方阵本来就呈密集队形,突然撤退之下,人多拥挤就造成了堵塞,很快就被尾随而来的军队追上了。“叛军”端着两丈长的长矛,从背后对着捅过去,人群里的惨叫简直是震耳欲聋。许多士兵拿长枪捅完之后,后面的队列逼着他们前进,一下子没时间把长矛拔出来,干脆丢弃,从背上抽出短枪,继续拥上去,对着面前的后背就猛插。官军后面的人惊恐地往前挤,很快队伍大乱。


第二百一十一章 兵临城下



    野地上鬼哭狼嚎,张宁骑马带领后面的预备队跟上去,极目而望,只见前面人头攒动一片混乱,连自己的人马也失去了队列,好在打着旗帜还保持着基本的建制,追击中刀枪乱舞人山人海如同突发了大灾害。奔跑嘈杂中,听得有个人大骂:“狗日的没把俺们当人捅……”张宁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只觉得手掌有点粘,摊开看了一眼,好像沾了血泛红一般。

    乱糟糟的人马中,隐约看见了韦斌的身影,他正骑在马上,挥着又细又长的马刀,左右乱砍……官军队伍散乱后毫无招架之力,众人都在跑,谁也不想停下来厮杀,唯恐跑在后面。

    胜利来得太突然,张宁几乎还没有心理准备,只是心底本能般地冒出一股子狂喜。战场上疯狂的景象如同人们的情绪发泄。

    张宁忽然之间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身后的草地上一片狼藉,横七竖八地摆着尸体,还有没死的在地上爬;耳边的厮杀声还在继续,他的脑子里一时间一片空白。

    沿途很多人投降了,降兵丢掉了长兵器,双手摊开放在脑门上惊慌地往人堆里挤。只见一个拿火绳枪的军士抬起枪“啪”地开了一枪,几步外一个降兵双手捂在胸口跪扑到地上,其它人更加恐慌,纷纷跪伏在地。旁边一个将领骂了一句什么,来回指着吆喝一阵,叫了一些士卒过去看押降兵。

    追击了一阵,敌兵已完全跑开,大片分散在野地里,后面的杀起来就没那么容易了。除了骑马的几十个人能追上,后面的步军渐渐落后;因为那些败兵大多都丢掉了沉重的重兵器,有的把身上的盔甲等物都扔了,跑起来非常快。之前的那股百多人的马队和骑马的武将们,更是早就跑得影儿都没了。

    沿路追杀了十里地,永定卫城出现在视线中时,前后估摸着才花两刻时间,比急行军的速度还快。等张宁靠近城池,只见吊桥已经拉起,城门紧闭,官兵已经上城据守。护城河边还有不少乱兵在嚷嚷,估计想让城里的放吊桥让他们进城。

    千总韦斌被告知城里可能有抛石车,让他停止靠近城墙。但一时间根本没法约束住士卒,鼓手号手等人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只能靠传令兵四下喝令将士。

    一群官军乱兵被追逐到了河边,几个人惊慌之下跳入河中,冰冷的河水顿时让他们哇哇狂叫,身上没来得及脱掉的部分铁甲让他们像抱了石头一样浮不起来,冒了两下头就再也看不到人影了。剩下的人走投无路,只好跪地乞降。武将们和传令兵们一起骑着马来回奔走,将各处的军士喝令回来,过了许久才渐渐在瓮城外约五百步的地方整顿队列。

    周梦熊从后面骑马追上了张宁,抱拳道:“贺喜三殿下以少胜多击溃官军,大获全胜,在下佩服之至。”

    张宁故作淡定地回了一礼。周梦熊又道:“在下注意到三殿下用兵,是以火器队为中心的战法,军中的火器甚是堪用,殿下手中定有高人。”

    “如何拿下此城?”张宁扯开话题道。

    周梦熊回头看着被驱赶在一堆的降兵道:“既有降卒,再造些竹木筏到河对岸去抓些军户百姓来,驱赶到墙边去挖墙角……不过这样也不容易凑效,只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正经攻城的法子,还是蚁附,可是我们人太少。孙膑言,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敌则能分之。此法至今仍然实用……三殿下为何一定要攻取此城?”

    张宁道:“既定的方略就是拿下永定卫。”

    周梦熊指着前方,劝道:“卫城虽小且矮,却修建得体、十分坚固,强攻定是下策。”

    张宁又虚心问道:“什么是蚁附?”

    周梦熊道:“就是以优势兵力拿云梯强攻城墙,虽然伤亡会很惨重,但也能消耗守军实力,最后攻取城池。守城本来就占尽地利,所以攻城要付出代价。”

    “这法子也太笨了。”张宁随口道。他确实也没那么多兵员去耗。

    周梦熊不以为然道:“通常作战,本来就是以正取胜,以多打少,以强击弱。”

    张宁转头看向卫城北面的澧水河面,虽然河流就在城边上,但是想截流水攻好像不太现实。这种大型水利工程需要花大力气,自己只有几百人,没法抓太多的壮丁去挖修水利,除非有上万人马,那就简单了。

    “先和将领们再商量一番,不行就挖墙角。”他说道。

    过得一会儿,韦斌等武将集结完人马过来。几个人在一块儿商量了会儿,认为从十里外的营地过来攻城太浪费体力,决定把营寨搬到卫城附近一里地的地方驻扎。

    如今张宁军连云梯都没有、什么攻城器材也无,也没准备好,所以暂且休战。官军兵力大损,估计不太可能再次出城野战了。于是众人开始部署新的工作。

    一部分人管理俘虏,降兵有超过四百人之多,他们被缴了所有兵器,身上的铁甲也被逼着脱了,成了“朱雀军”的战利品,然后俘虏们被押着去营地扛木头,营寨里的木料直接运送过来,比重新砍伐树木加工要省事。还有一些人去打扫战场,主要也是拾捡兵器等物,然后拔铁甲,官军的铁甲明显比朱雀军将士穿的竹甲好;此外是救治伤兵,大多数是官军的伤员,因为他们崩溃之后抵抗甚微,对朱雀军的杀伤实在有限得很。

    铁甲成了将士们的抢手货,很快就被瓜分殆尽,尝过头上飞下来一片箭雨的滋味之后,大伙还是不会嫌弃盔甲太重的。

    路上有总旗官在骂骂咧咧地教育士卒:“看见官军的下场了吧,打起仗来一跑死得更快,被人宰畜生一样。谁他娘的临阵逃跑,就是想害死大伙……”

    众人忙着搬运东西,搭建新的营寨,中午也没造饭,大部分人吃了些泡米和水袋里的凉白开了事。降卒们的东西丢得一干二净,更是啥也没得吃,只能喝河水。

    下午时,几十个伤兵从沿途就弄了过来放在临时的空地上。断胳膊断腿的、满头血污的、被捅了没伤着要害的,都躺在担架上痛苦地叫唤,苦不堪言。而自己人的伤兵自然得到了比较好的救治和照顾,人们大部分来自凤霞山的几个村子,军中多少都有几个沾亲带故的人。

    大脑袋陈盖建议把那些敌军伤兵都杀了,“一来省得拖累咱们浪费粮食,二来也叫兄弟们知道,打了败仗没什么好下场。”

    张宁心里觉得这样干有点不人道,想了想便说:“抬过去放到卫城旁边,离开后让城里的官兵出来救他们。这些人失去了战斗力,弄进城里去还能给他们增添负担。”

    大部分武将都赞成张宁的主意,虽然彼此战场上你死我活,可到底都是汉人,相互本来也没什么私怨,大伙只是觉得做人不应该做得太绝。快到旁晚时,一队人马便护送着抬伤兵的人去了卫城送人。

    而那些降兵则被成排地反绑在竹竿上,驱赶到一块地里。四周挖了一圈深壕,里面插上许多削尖的竹子。然后派人当值看管。他们只能在野地里露宿,升一些篝火御寒,帐篷和被子自然没有的……城里也不可能把降兵们的东西送出来。

    第二天早上,一部分降卒被挑选了出来,被告知要去城下劝降。陈盖在面前骂道:“都给老子好好劝,若是不识好歹胡言乱语说咱们的坏话,回来就得抽鞭子!”而张承宗却喊道:“大伙照陈将军说的做,劝降劝得好,回来有腊肉吃。”

    人群里微微有些骚动,许多人转头看向营寨上,果然凉着一些腊猪肉和香肠……军户们本来就穷得叮当响、比老百姓还惨,加上永乐以来国家消耗巨大,底层军士恐怕真是难逢难月能吃上肉,他们的表情里仿佛已经忘记了自己是降兵。

    韦斌集结了三队人马,驱赶着降兵们向西进发,沿途将领们还想方设法地教他们怎么说之类的。

    及至城下,卫城上鼓号齐鸣,官兵拿起弓弩兵器在城墙上严阵以待。但城下的兵马并没携带撞车云梯等物,又不能飞上城头,好像不是来攻城的。

    火绳枪兵窸窸窣窣地装填好了弹药,然后吆喝着让一群降卒到护城河边上去。他们乱糟糟地小心翼翼靠近,待城头上的官兵看清楚过来的人是降兵,便未放箭。城头上一个武将先声夺人大骂道:“不要脸皮的东西,苟且偷生,还要替反贼来劝降不成?”接着又有一个人大喊道:“滚回去罢!”

    后面的张承宗喊道:“快喊话,一会有肉和白米饭吃。”

    终于有个降兵壮起胆子对着上面大喊道:“兄弟们,建文皇上的三殿下说了,只要开城投降,绝无性命之忧,他老人家会比卫所将领们对待兄弟们更好……”

    “卫所当官的把兄弟们当奴隶一样,又要种地又要卖命,种地所得大部分被盘剥,打仗死了也是白死,别傻了……”


第二百一十二章 兵不血刃



    每天太阳都会下山,晴天的旁晚景色通常非常漂亮。但今晚吸引张宁的景色倒不是澧水河岸的自然风光,而是俘虏营的光景。他和几个武将及侍卫正骑马在营地四周巡视,忽然在俘虏营旁边停了下来。

    众人顺着张宁的目光看去,那些降卒正在吃饭。营寨里的将士已经吃过了,然后才把锅盆碗筷借过去、调拨了军粮。

    很久没见过吃饭能吃这么香的场面了,很多人吃完了碗里的饭正双手捧在脸前“西里呼噜”地舔。张宁看着十分诧异,以前做官时,却是见过一些官员反应军户潦倒的文字,比如杨士奇有一本奏章称“各地卫所将士饥瘦”……朝廷大员短短的一行字,倒没想到这么有分量。张宁亲眼所见,顿时有所体会了。

    他转过头时,正碰到贴身侍卫徐文君的目光,和她没什么好说的;然后打量了一番周梦熊,欲言又止,终于没开口说话。他一踢马腹,离开了俘虏营,继续巡视营寨周围。

    自从杀吴庸灭口之后,张宁觉得他的想法也在不断改变,原本认为自己变得冷血无情了,今日却发现有些根深蒂固的观念还是不容易大转变的。他想起明天要驱赶这些俘虏去送死,突然有点于心不忍。

    逼迫降卒去挖墙,守城的刘鹤举不可能坐视,一定会下令攻击屠杀这些人,实际上换作任何称职的武将都会下这样的命令;降卒们若是跑回来,张宁一样要下令屠杀以儆效尤,不然肯定无法逼其他人过去……太没人道了,这些军户的身份和农奴似的,本来就是些可怜的穷人。

    但他又想,如果总是这样心慈手软,如何取胜?夺取永定卫,具有非常大的战略意义,可以不计代价!

    他不断地说服自己:人虽自称万物之灵,却依旧是在遵循丛林法则弱肉强食,鱼肉大众者欲望滔天;失败者能做什么,自怨自艾么……他实在不喜欢自怨自艾的感觉。对胜利的渴望,对耻辱的痛恨……他觉得自己确实是一个输不起的人,脆而易折。

    张宁的脸上阴晴不定,太阳最后的余光映在脸上,肤色仿佛已变得橙黄。

    “周将军提出的掘墙之法,胜算几何?”张宁再次转头故作淡然地问道。

    周梦熊沉吟片刻道:“不好断定。殿下既然下定决心攻城,只有这个法子,您总不能造云梯蚁附,六七百人肯定是不够损耗的……昨日一战,在下旁观之后觉得军中的火器射程应在一百步以上,且训练较好、能采用云南沐王提出的轮流射击之法。咱们便能采用这样的战术,先驱赶降卒填河,然后至城下掘墙,城上定以滚木火油箭矢拒敌;此时我军以火器在百步处掩射,以杀伤敌军为目的。如此一来,便能以降卒损失交换守军兵力与物资。待降卒死伤殆尽,则造竹木筏渡河,围捕强拉附近军户百姓,继续此法。假以时日,守军无法支撑伤亡损耗,可能就会投降了。”

    张宁问道:“能估计出交换比么,死多少丁夫能换一个守军性命?”

    “这……”周梦熊想了想,“我军仰射,又有墙垛阻挡,就看士卒的枪法如何了,估计死十个人能击毙一两个敌兵。我军弹药是否充足?”

    “火药是够。”张宁道,他从石门县掠夺了不少硫磺,有了原料便造了足够的火药,因为火枪本来也消耗不大,“铅弹若是不够,现造也不会费太多时日。”

    张宁又问:“若是降卒死完了,渡河去抓丁,军户和百姓会不会躲到山上去?”

    周梦熊谨慎地回答道:“很有可能,也许抓丁并不容易。”

    张宁忽然发现周梦熊正用奇怪的目光打量着自己,这样的目光让他浑身有些不自在,好像被看穿了一样。不知为何,张宁很不愿意让人看穿自己,习惯性地想伪装。

    不过他问刚才那种问题,不就是在为自己找理由?

    也许怎么决定的答案,他的内心里已经有了。只是需要一个理由,或者是借口。他想起自己的“父亲”,失败后也许在后悔当初的决策吧?或许有一天被人鱼肉的时候,会痛恨自己为什么有机会鱼肉别人时要优柔寡断!

    张宁的左手扶着腰间的佩剑,他感到手心里已经浸出了汗水,湿滑一片。若是没有亲自上战场指挥战役,决策就容易多了,四百多降卒命运如何,只是一个数字,而不是一群狼吞虎噎着饭的人。

    “事不可为,无法强求。绕道先取慈利、石门二县,得到补给再从长计议,诸位以为如何?”他总算开口说道。

    周梦熊首先赞成道:“正应如此,据悉朱勇调集了官军主力正在卢溪对付苗人,永定卫以东兵力空虚,各县城防御脆弱,攻打十分容易。先取澧水沿岸各地,再取大庸所、九溪卫等城,永定卫兵力大损难以野战,已成孤城,不必太过在意……”

    张宁转头用征询的神色看那些武将,韦斌等人一个个表现木讷……在稍大的战略层面,这帮武将好像真没多少见识,实在是无奈。

    倒是周梦熊越说越激动起来:“如果苗人能在辰州拖住朱勇,形势则一片大好;我们依托洞庭西北部地盘扩军备战,数月后兵马达到规模,就有本钱问鼎常德府。若是打下了常德府,那洞庭鱼米之乡富庶之地,实力便不可同日而语了……届时不仅能让武昌震动,京师乃至天下都要为之动容。”

    张宁点点头,表现得比较淡定。他见周梦熊脸上的红光,心下琢磨不禁此人的立场……周梦熊从上边被派下来是不是有其它目的,虽然张宁没找到证据佐证,只是臆测,但他并不怀疑这一点;不过在直觉中,周梦熊的立场也并非那么简单,这个如果真是追随建文帝从南京跑出来的,他应该会怀念往日的荣光罢?

    “降卒怎么处置?”韦斌问道。

    周梦熊听到这里用饶有兴致的目光看着张宁,张宁其实很厌恶这样的目光。他的口气也变得不怎么友善:“能如何处置,难道把四百多人一起杀了?”

    韦斌道:“怕等我们一走,这帮降卒又成了官军的走卒,武装之后将来再次与我们为敌。”

    张宁这回比较果断就说:“你们也瞧见了,那些人口音不一,从外乡被逼迫来做军户的,给口饱饭吃就满意了。先登名造册,去告诉他们,愿意加入咱们的有饭吃有军饷;不愿意的发路费让他们滚蛋,下次再被俘就砍了。”

    他的口气生硬,没有商量的意思,韦斌也不多说,只抱拳道:“是。”

    第二天早上,降兵们弄明白状况之后,果不所料半数的人愿意“入伙”;其它人因为在永定卫屯田已娶妻生子,大部分说要逃离这里。就算永定卫没遇到如此劫难,之前就跑了很多了,不然五六千兵额的卫城也不能只有这么点兵。军户们想法也比较简单,因为见识了叛军的厉害,又有白饭和肉吃,加之不知去哪里容身,干脆入伙了。

    将士们砍树木竹子造了许多筏子,将那些不愿意造反的降兵送过河,每人发了一点盘缠和粮食,便打发走了。剩下的两百多人进行了整编,编为右哨第一、第二大队;队正以上将领从朱雀军中挑选人员担任,新增的士卒暂时没有兵器和旗帜。至于张宁的命令中登记造册一条没能实行,很多武将连字都不识,这事办起来有点费时间。

    张宁的人马扩充到了大约一千人,众人划着木筏依次渡河,陆续将辎重及十几个伤兵运到对岸,因为工具简陋,一直到下午才全部过河。卫城里的官军只是在上看看热闹,丝毫没有要出城再战的意思。

    军队从北岸向东大摇大摆地行进,走了两天,再次砍木头造船只筏子渡河,因为北岸的山路越来越难走。若非永定卫城卡在中间,人们也不用渡河两次。

    正月初五日,大军抵达慈利县城外。慈利县的知县在两个月前自杀了,好像没有长官,那帮官吏搞清楚是张宁的人马回来,倒也干脆,直接开城投降了。

    张宁也没让慈利县的官吏百姓失望,率军进城后严令将士不得扰民。不过军粮补给是要让那帮官吏想办法的。休整一日之后,姚二郎的左哨第五大队被留下来驻守,督促当地官吏士绅筹集军需;主力人马继续沿河向东进发。

    及至石门县,那老相熟王典史见张宁又带那么多兵来了,遂主动开门迎接。有汪知县顶罪,这老家伙居然还当着官,一点变动都没有。一路兵不血刃,让周梦熊瞠目结舌。张宁颇有些得意地对部将们说起军纪带来的好处,慢慢就开始见效了……这些县城明知抵抗也打不过,开门投降又不会被杀,傻子都知道应该怎么选;至于会承担事后被朝廷治罪的风险,那便没办法了,好汉不吃眼前亏总比眼下就被人杀了好。


第二百一十三章 逝去的华丽



    朱勇集中洞庭西各府县卫所主力五千多人已进占卢溪,正为自己的一步妙棋甚为自得。此地南控辰溪县去路、北扼驴驰司方向,更挡在苗人回老寨的正面大路上,当是画龙点睛之地。而此时从常德新近动员征召的二千多预备军户兵马正陆续向龙头寺集结。龙头寺在辰州府东面,已对苗人形成东西夹击之势;加上辰州府城池坚固,守个几月不是问题。苗人的处境拿朱勇的话便是风箱里的耗子两头受气、中间还有颗柳钉,连个可以做屏障的立足之地都没有。

    一万多苗人武装在朱勇眼里已然成了他刷战功晋身爵位的工具。也许此战之后,回朝再封个太子什么保的也挺有希望。朱家不仅是国姓,他老子朱能就是靖难之役为太宗家夺取天下捐躯的功臣,朱勇本人也是为三代皇帝南征北战,这样的大好光景他家再得势个两三代或许也不是问题。

    不料这时永定卫的急报到了他的手里,让他不得不为之心里添堵。

    “无用的蠢物!”朱勇直接将急报摔在了中军大帐的大案上,随即掉到地上,帐下诸将纷纷侧目。

    当初朱勇为了征苗四处调兵,把洞庭湖西各地卫所的兵都调空了,独独为永定卫留下了较多人马军械。岂料那指挥使刘鹤举一千多人打一股几百人的叛军,竟然一败涂地、损兵折将被逼入卫城。

    过了一阵,身宽体胖一脸淡泊的曹善走了进来,也不知他怎么得到的消息。曹善脾气好,看到地上的急报,亲自弯腰捡了起来,走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读了一遍。永乐之后的内廷虽还未设内书堂提高太监们的文化,但因为皇帝越来越重视太监,他们的文才修为明显比以前高了,像王振那样的生员出身毕竟少,不过能识字断句的太监却不少,曹善便是其中之一。

    曹善读罢急报,说道:“成国公息怒,事不算太糟,刘鹤举还好没把永定卫也一股脑儿丢掉。”

    朱勇气愤之余,冷笑道:“他一千多人守城,若被几百人攻破卫城,那还真要成古今奇谈!不如让个摇头晃脑的书袋子去带兵得了。”

    他随手端起茶杯灌了一口,重重搁在案上,微微缓了下口气道:“曹公公所言也不差,事不算太糟。那丢掉的慈利、石门二县防御薄弱,又没兵,失了也是常情。叛贼翻不了天,待我收拾了苗人,再收拾他们不迟。”

    下面有人小心提醒道:“澧州恐也难保,华阳王……”

    “哼!”朱勇一脸不以为然,不过口头上也不想说什么歹话。那什么华阳王挂个“王”字唬得了别人,唬得了他朱勇?一般的官僚对皇室宗亲多少有点计较,但对朱勇来说,蜀王的哪门子偏房儿子,每年拿着国库俸禄什么鸟用都没有的米虫,和皇帝的关系都隔多少层了;相比之下,当年他们父子先后为永乐爷刀山火海的趟,谁和皇帝更亲近?

    就在这时,曹善说道:“成国公可否借一步说话?”

    朱勇听罢,立刻挥了挥,让部将们告辞出帐。他可不是一个居功自傲谁都看不起的人,相反嗅觉并不迟钝,对世人都看不起的几个阉人反而能以礼相待,加上曹善也是个好说话的太监,所以平时两人相处得还不错。

    等不相干的人都离帐,曹善便道:“咱家并非想说华阳王的事……”因为刚才有人正提到华阳王,曹善说要借一步说话,或许不少人都以为他要私下里和朱勇说关于华阳王的门道。

    曹善顿了顿说道:“成国公用兵如神,咱家对兵家之事也只知之皮毛纸上谈兵,平常不敢多言。初到湖广时,因为辟邪教乱党遁入山林,苗疆势大未平,故成国公先对苗人用兵并无不妥;但此时乱党又杀官兵,进占二县,不日兴许就要攻下澧州,逼走华阳王,华阳王一上书,很快就吵到皇爷跟前了。诸事缓急……这么说罢,苗人无论闹得怎么汹汹,也不过西南小族,功一个辰州府就够他们耗那儿了,还能如何?若是咱家再说明白点,成国公您理应听到了一些消息……那辟邪教乱党和建文余孽有关……”

    “行、行。”朱勇站了起来,来回踱了几步,“可现在要折道北上,大军行走,道路遥远、山水交错,实在不便;且会贻误大好战机,白白放走苗人。”

    曹善道:“若是苗人要往老家跑,让他们跑便是,何伤大雅?”

    朱勇想了一会儿:“从卢溪调兵,还不如从岳州府出兵,比较之下远近相当,虽然要略微周折一点,但也差得不多。况且叛兵只有几百人,让岳州府临时从各地快速抽调两千人马绝无困难,我再派个参将过去带兵,一举击破乱党兵马。”

    曹善沉吟片刻道:“如此也好。不过,若是岳州府能多调些兵更好,永定卫的刘鹤举一千多人马不也败了?最好不要替灯添油,一举击破上善之策。”

    “曹公公所言极是。”朱勇略一思索,当即就拍案道,“让覃有胜去,马上就给他写任命状。覃有胜曾随我在交趾作战,用兵很稳,必不误事。”

    ……

    张宁在王典史等官吏的带引下再次进了县衙,他先走进签押房转了转,发现屋中间那堆做沙盘的沙子连同门板都不见了,其它摆设倒和上回差不多。他又问:“汪知县呢?被押到京师去了?”

    王典史道:“还没有,现在还在县牢里关着。”

    “呵!他倒是命大,我好人做到底,再救他一回,你们把他放出来继续做知县。他反正会被送到京师治罪,也不差多个罪名;现在应该不用找他的高堂劝说了吧?”

    “家眷都死了,您就是想劝也没人了。”王典史轻轻说道。

    张宁诧异道:“怎么死的?”

    王典史先是欲言又止,然后有些犹豫地说道:“上吊自尽。”

    张宁将他的表情看在眼里,冷道:“不会吧。官员犯罪大不了砍头,诛灭九族不是一般人能享受到的待遇,汪知县家应不至于。你定有别情隐瞒我。”

    王典史左右瞧了瞧,终于忍不住八卦地靠近悄悄说道:“成国公到石门县来过一趟,偶见汪知县妻美貌,他自恃功臣勋贵目无王法,见色起意,便将汪妻先奸后杀,当场将其幼子摔死,惨不忍睹;后来部将又逼死了汪知县的高堂……成国公放话出来那些人都是畏罪自尽,整个衙门里没人敢多说话,说了也没用,皇上还能为了一个背叛他的罪官家眷,杀成国公不成?不仅没用,反而平白得罪人惹祸上身。”

    “竟有此事……”张宁一怔。忽然想起南京张家……真他妈的上梁不正下梁歪,皇帝带头干那样的事,勋贵也是跟着残暴至极。

    王典史又小声说道:“汪知县一时没杀,兴许因为成国公的部下想做做样子、在送他进京的途中下手,可后来不知是忘了还是怎地,汪知县一直关在牢里也没人来管。”

    “把他放了吧。”张宁道,“让他出来做知县,到时候万一本县又被官府收回去了,你们也多少有个说法。”

    王典史愕然,片刻后才微微有点怨言道:“汪知县本来就没权了,这回再推也推不到他身上。”

    张宁拍了拍他的肩膀:“或许石门县以后再不会易主,你们便能安心了。”

    王典史:“……”

    张宁接着就来到了后院,走到此前关押过汪昱家眷的房前屋檐下时,他轻轻掀开窗子,往里面看了一眼,已是人去楼空。物是人非。

    一个连姓什么都不知道的妇人,只见过两面。不知为何此时他心里竟然有些淡淡的伤感。

    抬起头时,院子里的枫树光秃秃的已无红叶飘零,不过仔细瞧一下,能发现树枝上隐隐已有新芽。春天在不知不觉间渐渐要来了。

    ……张宁率军在石门县休整了一天,就立刻率兵进逼澧州。这回的情况已完全不同,威胁澧州不再是佯攻:九溪卫等地的机动兵力被调走,没有了制约;张宁手里的总兵力增至一千人。澧州,一个偏远小城池,没正规军、防御薄弱;澧州离石门县很近,百姓们能知道石门县破后无事的情况,也就没有不要命死守的动力。这座城,没有任何能防住的理由。

    另一方面张宁又派人回凤霞山送信传递消息。首先让姚和尚尽快把兵器局上下的人员派出山来,然后有兵马去接应(永定卫大小是个威胁);其次才通知那些以前想加入军队的分坛主,派人到慈利县来联络,商议制定人员往来的行程。

    那么急迫地调兵器局出来,不为别的,只为造炮。

    张宁在永定卫充分尝到了拿防守比较坚固的城池毫无办法的滋味,那是因为没有攻城武器。他只需要一件神兵:大口径臼炮。

    真正的攻城利器,不是红夷大炮而是大口径臼炮,这玩意工艺要求低连炮膛磨制也无需精细,却能让古典城池真正颤抖。就连世上唯一的不落之城君士但丁堡也在火炮的淫威下破了一个大洞,更别说永定卫这种城了。

    (君士但丁堡,几百年间不断用石料加固城墙,高度厚度已经到了让任何古代军队完全失去攻城欲望的地步,号称世界不落之城,罗马帝国最后的火种。但它还是在几十万大军的围攻中,在火炮的咆哮中终于陷落了,从此西方一个时代的结束,也是一个时代的开始。)

    如同枫树树梢的红叶,飘落之后一定会有新芽崭露,何须哀叹那些逝去的华丽?


第二百一十四章 子不复仇非子也



    石门县“前任”知县汪昱被王典史从牢里放了出来,他穿作囚衣一身狼狈。王典史说衙门后院的屋子已经被张宁的人占了,只能将汪昱安顿在县衙吏员住的房屋;又说梁师爷在城里等着还没走。

    在外地做官的汪昱在石门县并没有房产,县衙后院就是他生活起居的地方,现在是有家不能回。他的精神萎靡,表情沮丧,谢绝了王典史为他在县衙安顿住处的好意,打算出衙门去寻梁师爷。梁师爷等是家乡带来的人,总是能接济一下。

    王典史忙好从袋子里拿出一块银子来,劝道:“一点小意思您别见笑,要不先换身衣服再出去?哎,咱们也算同僚一场,眼见堂尊落到如此地步,大伙心里也不好过……您别怪大伙,那成国公乃当朝权贵,下来又带着兵权,谁敢顶撞他?其实同僚几个也好心求过情,可是人微言轻,成国公哪能听咱们的……”

    “我如今只是一个罪人,别叫堂尊了。”汪昱口气不善,倒也没有恶言相向。他对王典史这帮人自然是一点好感也无,对于他们之前想拿自己顶包扛罪的心思、是一清二楚;不过想来官吏们也不是存心害人,所以谈不上仇恨。而充满仇恨的对象是成国公朱勇,汪昱无时无刻不想生吃这个恶棍的肉。

    但是愤怒与仇恨之后,他又产生了一种自暴自弃般的无力感,因为他小小一个文人根本拿贵为国公的人没有办法。第一次感觉,圣贤书是白读了,还不如从小目不识丁练就一身武艺,如古之侠客一般有能力血溅五步……杀母之仇、夺妻之恨,同时发生在他的身上,但凡一个有廉耻之心的人,也会有强烈的耻辱感。

    汪昱声音有点哽咽道:“我本来就是个罪人,何避囚衣?告辞。”

    说罢披着一头又脏又臭的长发穿着囚衣大步向门口走去。

    出了衙门,只见梁师爷和几个家奴正在外头等着自己,旁边准备了一定轿子,可能梁师爷是通过衙门的官吏或胥吏得到的消息。姓梁的幕宾名叫梁砚,他当然不穷,虽然俸禄是知县私人掏腰包、而知县的年俸折白银不超过四十五两,但他们不是靠俸禄维持生计的;就算县官没有明目张胆贪污受贿敛财,正常的陋规就够他们花的了。

    梁砚及几个奴仆一见到汪知县就跪伏在地大哭,极其伤心,反倒是汪昱只流了几滴眼泪,悄无声息。汪昱上前将他们扶起,问道:“梁先生可已将家母及我妻儿收殓入土?”

    “只设了令堂,骨灰供奉于内,还未入土,因老奴以为少爷更想将骨灰送回家乡安葬。”梁砚哽咽地回答,倒也不影响说话流畅。

    汪昱微微有些诧异道:“已经火化了?是朱勇的人干的?”

    梁砚点了点头,垂首“嗯”地应了一声。汪昱便不再多问,很容易就能想到:朱勇的人不过是想毁尸灭迹,消灭证据。虽然按理是没人愿意来查朱勇的,但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他们还是要遮掩一下。

    “本来老奴只想租一所宅子,可那租屋的人知道咱们要设灵堂,便不愿租出来,只好购买了一所房屋,就在县前街东侧。”梁砚接着就说道。

    汪昱叹道:“我落到这般田地,梁先生冒性命之忧为我做了这么多事,情谊已尽到,你们可自主散去,跟着我也没什么出路了。”

    梁砚又跪了下去,一脸伤心道:“老奴在汪家几十年忠心耿耿,做错了何事,少爷为何要撵?”

    汪昱不想解释,很明显……自己孑然一身、要求这些人留下才会害了他们。他颓然地说道:“先带我去灵堂罢。”

    一行人抬着汪昱来到设灵堂的宅子里,麻绳白衣是早准备好了,汪昱便沐浴更衣披麻戴孝去灵堂,说要为先母守灵。

    梁砚在衙门门口已经哭过了,这时神情早已恢复了正常,便在一旁小声提醒道:“老奴多嘴,不过发生了这样的事,少爷要尽孝,该做的不应该是守灵、而是报仇罢?”

    “报仇?”汪昱眼里的神色十分复杂,“你想到办法了?怎么才能报仇?”

    “先不论怎么报仇,就说该不该报仇,少爷觉得这仇该不该报?”梁砚道,“尽孝,必应为老夫人报仇雪恨;为义,公羊言‘父不受诛,子复仇;子不复仇,非子也’,成国公残暴无道,恃权贵而无王法,立志杀他是正义之举。”

    颓丧的汪昱顿时情绪有些失控,用力抓住梁砚道:“该如何去做,先生教我。”

    梁砚道:“如今少爷是朝廷罪犯,在此地已无权势,家乡也不能回。现在您该做的,是尽快去见建文帝的三皇子……咱们先不论此人究竟是不是三皇子,但他手里有能战之兵,轻易夺取了三个州县,眼前在这里是最有实力又能投靠的人;且朱勇还在湖广,三皇子正与之周旋。少爷能在三皇子左右辅佐,若是他击败了朱勇,也算咱们报仇了。”

    汪昱抹了一把眼泪,正色道:“三皇子能成事?”

    梁砚道:“老奴暗中揣摩,此人在军政之务中颇有章法,应是明主……远在南京的汉王实力确是强,但他肯定看不上咱们;而三皇子与少爷有过一面之缘、手下正缺人手,虽然现在他兵少将寡实力很弱,但咱们没得选择,这是唯一的一条路,不可失了这个机会。”

    汪昱来回踱了几步,梁砚知道他已动心,便继续说道:“俗话言铁要趁热打,把少爷从牢里放出来是三皇子亲口下令的,咱们得尽快去见他,免得时间稍长在他心里的地位就更轻了。您的衣服也不用换,就披麻戴孝去见他,表明与朱勇及朝廷势不两立,可得其信任;求见的理由也简单,去谢他的救命之恩,毕竟您在牢里迟早可能被处死,是三皇子把您放出来的。扯上了恩情,私交关系就更密了。”

    思索之后,汪昱接纳了梁砚的建议。伤心之后,汪昱也不得不面对很多问题,且不说报仇,自身和手下一帮人的生存就是个大问题,面临解散;确实投了张宁的话,能解决很多问题。

    他和梁砚随即出了门。不久前刚从县衙出来,现在又回去了。

    衙门里的人自然都认识知县堂尊,先把他们带进了大堂外,然后就去通报了。果然很快就有消息来,张宁让他去签押房见面。

    张宁现在的办公地点还是设在签押房,已经布置了一番。他是个喜欢去熟悉地方的人,比如在某家饭馆吃饭习惯了,平常就很少去别家,上回就在石门县的签押房呆了许多天,这次自然也就在这里。

    不过这次出山,石门县不是他选定的中心地区,这回他看中的地方是慈利县,因为距离辟邪教的活动区域湖广西部山区更近,也离他必取之地永定卫更近。在石门县停留,不过是在等待韦斌攻占澧州的消息;他最终还是没随军去澧州。

    汪昱进签押房时,只见椅子后面的墙壁上又被张宁贴了许多纸条,和上回一样。

    张宁抬头一看汪昱和他的幕僚都披麻戴孝,一时愣了愣,随即就明白过来。汪昱走过来径直就跪倒在案前,拜道:“罪人汪昱谢殿下相救之恩。”

    “快快请起,汪知县言重了言重了……”张宁忙起身做了个扶的动作。他真没觉得自己是什么恩人,要不是攻破了石门县,这汪知县还好好的做官,有啥恩情可言?

    不过他也没觉得自己和汪昱有什么私怨可言,就比如两国交战,战败的一方将军回去被杀了,还能怪对方做错了什么?“各为其主”,并不是一个阵营的人,谈不上恩怨。

    “别见外,坐下说话罢。”张宁想罢又上下打量了一番俩人身上的孝衣,“当初汪知县在城中聚兵守城,虽未守住城池却也为朝廷尽了责任,丢城失地自是有罪,朱勇却也不能未经司法定案就滥杀无辜,更不该祸及汪知县的家人,确实太目无律法残忍不仁了。”

    汪昱道:“我只恨不能手刃此贼;朝廷更是纵容权贵不法,寒了臣子之心!”

    张宁微微点头,不仅是表示赞成汪昱的话,更是对这家伙又高看了一眼:说私仇,不忘加一句“朝廷叫人寒心”,是相当有水准的话。这家伙的正房夫人被人先奸后杀,亲生母亲被杀,如此悲惨的事发生在身上,更是奇耻大辱,还能头脑清晰地面对现实……张宁觉得自己要是不幸遭遇了这样的事,不一定做得到这等境界。

    “不知汪知县今后如何打算,可要去找朱勇报仇?”张宁问道。

    汪昱道:“此贼手握兵权,位高权重,我有杀贼之心无杀贼之力,只好记在心里,寻机复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深仇大恨总有得雪之日。如今……若是三殿下不弃,微臣愿追随左右以效犬马之劳。”


第二百一十五章 无气节无节操



    张宁随口让汪昱和梁砚做“参议”,让他们回去准备两天就到签押房来上直。他们也不清楚“参议”究竟是什么职权,字面意思好像是参与议事,大概相当于谋士的职位?乍一想还是个很合适的差事,因为汪知县显然不善打仗,当初率一两百民勇守城,结果只打伤了张宁几个人就被击溃丢了城池,水准可想而知。

    两天后俩人来到了签押房,见张宁很忙碌,也没怎么搭理他们。后来张宁给他们安排了个事,把一堆杂乱的手指账目整理成卷宗。汪昱也没说什么,当下就带着梁砚在签押房安放了一张桌案,做起事来。

    这一堆账目是十分麻烦棘手,不仅是钱粮的问题,有某将领报上来需要调拨的物资用具、有兵饷赏银等等,关键很多条子写得并不规范,没有印章凭据……辨别真伪只有一个方法,参照纸条的落款姓名,查那个将领以前的字迹。而且有些东西府库里没有,需要另行安排县衙的官吏征召民丁筹集和制作,需要用文字描述如何办理哪些事。总之是相当繁琐。

    整理钱和物收支的工作,幸好梁砚是一把好手,他在汪昱没当官之前就是汪家的几个店铺的总掌柜,经验十分丰富,各种记账归纳法子都十分娴熟。

    但是有些事都和军务有关,并不好办。汪昱想问张宁一些棘手的事,但见张宁根本就没空搭理他。张宁的旁边总是有人和他说话,没人的时候那个姓徐的小娘们也和他在捣鼓墙上的纸条。汪昱见状,也知趣地不好去打搅……因为很多难办的,其实都是芝麻大的事,他手里就没有什么重要的事。

    在汪昱眼里,张宁倒是有个特点让他印象很深。张宁这个人不是一般的耐心,他从早上卯时开始一直到旁晚酉时,被各种各样繁琐复杂的事缠身,却能一直心平气和地处理,总是能让每个进来找他的人满意而去;对待一些进来抱怨的武将,他还能好言宽慰几句。

    攻城略地的叛军军阀,居然是这么一副德行,倒是出乎汪昱等人意料之外。

    张宁说话的语速很快,但口齿清楚,语调低沉却有理有据,温和中带着敏锐。好像这个人从来没有什么情绪一样。

    及至旁晚,总算熬过了并不愉快的一天。签押房里的部将官吏及侍卫都站了起来,抬起左臂,用力踱了一脚,做了个奇怪的礼节。汪昱和梁砚一时发愣,只得抱拳拜了一拜告辞。

    汪昱等拖着疲惫的身体出了县衙,回到家先到灵堂上了香。他看起来对新的职务不甚满意,本来怀着被当做谋士的希望,结果被当成一个吏使唤。

    在明代,官和吏是分开的,吏实际上事务官,具体处理政务;官掌握决策权。显然做官更好,不用干那么多琐事,又有权力。汪昱现在干的事,显然是一个吏该干的。

    汪昱有些微词,梁砚听罢却劝道:“目前看来我反倒觉得情况很好。”

    “梁先生是说,三殿下留我们在身边做琐事,是在考验我们?”汪昱沉吟道。

    梁砚道:“考验倒未必,三皇子肯定相信我们不可能向朝廷倒戈。恰恰相反,我认为他是真想重用我们。今天少爷也看到了,三皇子俗务缠身,事必躬亲,为何?他身边没有可堪大用的谋事文官,只有一些武将;现在他很缺人手,求贤若渴……只不过三皇子为人不同于周公曹操之辈一般求贤之事可传为佳话。”

    汪昱摸了摸下巴:“梁先生这么一说确是有几分道理。这么说来,投三殿下这样的人其实更好。孟德之辈,好时对人万般好,翻脸便无情;还是三殿下一般的人主实在一些。”

    “实在,少爷此言妙哉。”梁砚笑道,随即想起汪家的灵堂还在院子里,忙收住笑容,“我们除了读书识字明理,真能做的事也就是当地方官,少爷为官也仅是在石门县做过几年知县。三皇子没有让您继续执掌地方之权,或许是想培养您以为重用,因为石门县这等地方,王典史以下的官吏就能胜任。三皇子让王典史执掌石门县政务,他真信王典史?”

    汪昱的脸上露出鄙夷:“这等小人,有能耐勾心斗角,无气节无节操,如何能信?”

    梁砚淡定地说道:“正是如此。三皇子能让我们留在发号施令的中枢,时日一长对他们的军机定能知情,若是他不信我们,绝不会这样安排的。况且但凡在主公身边的人,离得近有进言之便利,假以时日定是重臣。”

    二人商量了一番,汪昱情绪稍好,只是叹道:“只是那些琐事有的太难处置了。”

    梁砚微笑道:“既然三皇子明言让我们办,只得权衡着办便是,若是做错了一些,也是情有可原,无须太过小心。”

    ……

    第二天,汪、梁二人照常到县衙签押房上直。

    大大小小的事是一大堆。中午时来了急报,韦斌的人马攻陷了澧州。华阳王挟家眷及侍卫在之前就逃走了,朱雀军占领王府,俘获了二三十名妙龄宫女。张宁下令:叫军中未娶妻者,自愿按战功大小为序挑选,把宫女赏给将士为妻,以抵战功赏银;将士不得扰民,烧杀、抢劫、奸淫民女者案军律论处。

    留守石门县的将士获悉这道命令,纷纷抱怨不让他们参战。因为有小道消息传言,那华阳王的宫女是在成都府和湖广各地挑选的美貌少女……攻打澧州的将士白白得娇妻,连聘礼都没花,着实让没分到的人十分羡慕。

    下午,前往辰州和苗人联络的陈茂才返回了石门县,与之同行回来的,除了随行的侍从都安然无恙,还带来了苗人使者及随从,听说使者是个女的。张宁下令先把使者好生安顿款待,立刻召见陈茂才到签押房见面。

    签押房里面有间屋子,张宁偶尔在这里睡觉休息,同时也作为密见重要人物的会客室。他和老徐、侯茂在会客室等待陈茂才,在场的还有徐文君,她忙着做些端茶送水的事。但送茶的时候,大伙常常会客气地道谢,没人把她当丫鬟,这个姑娘不仅是张宁的心腹老徐的孙女,更和张宁形影不离。

    陈茂才走进会客室时一脸淡定从容,一一和人见礼,寒暄之间、他和侯坛主好像也认识,侯坛主还开了个玩笑:“以前听人说陈公子出使苗疆要施美男计,敢情你是真把哪个当权苗人的千金拿下了?”

    别人说他英俊潇洒,陈茂才并不介意,而且拿手摸了摸发鬓,动作之间颇有些自恋似的,笑道:“侯坛主说笑了,过来的苗人使者虽是个女的,但原来的身份不过是个侍女。她的主人却是有些来头,是自封了苗王的白叟之女。”

    侯茂笑道:“贴身侍女都随你来了,这事大有可为啊。”

    陈茂才道:“可惜啊,那苗王之千金白凤娇早已招婿成家了。白叟有一女一子,白凤娇乃长女,其弟只十二三岁,性子文弱;所以白凤娇很得苗王重用,很有些权势。我到了那里之后,摸清了其中关节,送了白凤娇重礼,得以结交。庆幸的是,她较其他苗人来说对汉人没有多少恶感,对汉人的诗词歌赋和字画也颇有兴致,我便又送了些字画,与之聊那文辞风雅之事……”

    张宁道:“白叟的女婿应该也是个重要人物了?”

    陈茂才不以为然道:“此人是上门的赘婿,我连名字也忘了。总之在白家毫无地位和权力,无须在他身上花太多时间。倒是镇溪出身的龙大虫很值得结交,此人在镇溪起兵,推白叟为苗王,自身也是人马甚众在苗人中很有实力;可是因此行行程很紧,我未能找到机会与之联系。”

    张宁点点头道:“陈先生此行不辱使命,让咱们和苗人之间搭好一条联系沟通的桥梁,已是完成任务了。”

    陈茂才叹道:“殿下神机妙算,所料不差,目前只能和苗人达到这种程度的关系。据我判断,苗人并不重视我们,可能是认为我们实力太小,后来他们打探到殿下击败永定卫兵,攻占了慈利、石门二县,态度才稍微有些改观,也止于此。至于结盟,他们随便派个人过来就是来结盟的,不过我认为没有实用;苗人的想法是,他们在辰州情势堪危,能多一点援救聊胜于无,只是想利用我们。”

    “咱们有利用价值应该值得高兴才对。”张宁笑道,“我们与苗人素无关系,能说上话只因同属起兵反朝廷的人马。他们想利用我们的目的明显,合作起来反而可靠了;若是一些素不相识的人,不明目的地要帮助咱们,又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那才有些危险。”

    众人纷纷附和,以为是这么个理。

    张宁又道:“对待那个做使者的苗女要以礼相待,不能因为她出身卑微就轻视。此人虽是侍女,却是和重要人物白凤娇关系亲近的人,若不注意可能导致与苗人当权者关系恶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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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六章 慈利



    从陈茂才这里了解到一些信息后,张宁初时打算派个人去和苗人的使者商谈结盟等事,但第二天他临时决定亲自去见。大约是知道对方是个女人的关系……他的潜意识里情不自禁地带着一些香艳的期待。

    对于一个没见过面的女人,总是能让男人想象出一个美女的样子。岂料见面之后张宁便大失所望,那苗女的肤色被太阳得有点黑,两腮有雀斑,幸好皮肤较深,不然色斑肯定更显眼。还好圆脸和端正的五官并不难看,细看之下也挺“清秀”的,大概是他太久没碰过女人的关系。

    他在心下感叹,想象与现实总是有一点距离。

    苗女的名字叫白妱,身边有两个男的随从,说是副使。他们不会说官话,口音和四川人很相近,还好是汉语,大概能听懂。他们很快提出了苗人叛军的想法,希望张宁的人马能够南下攻占高都县,借以牵制在龙头寺的常德卫军。

    张宁对洞庭湖西地区的地形大概早已熟悉,之前绘制地图他也是参与了的。常德府在石门县正南面,路程约一百六十里;辰州府在常德府的西南方向,二府城之间自东向西依次是高都县、龙头寺。在张宁军控制的三县中,慈利县距离高都县最近,大概有一百多里,但道路不太好走。

    苗人的要求还是很务实的,没有想要张宁直接打常德府,或者奔袭龙头寺的常德卫军主力。以现在张宁的兵力打常德府当然是不太靠谱的,常德城作为大城不仅坚固,而且周围近处还有武陵、桃源等四个城镇,这样城镇密集的地区,少了一万人别想围困,进去是四面受敌可能反而被围。而龙头寺太远了,卫军至少两千多,也不好打。

    只有中间的高都县比较空虚脆弱,一旦遭受攻击,可能断了龙头寺官军的粮道,官军极可能会调龙头寺的人马去援救,间接减轻了辰州苗人的压力。

    当然苗人的算盘是很好的,但张宁显然不愿意此时去帮他们。此时卡在中间的“钉子”永定卫还没拔除,以至于北部山区的九溪卫等卫所城也按兵不动,张宁占领的三县之地并不是真的安全万无一失了,一旦主力抽调出去,三县地盘能不能保住很难说。他不可能这个时候把仅有的一千人马调到一百多里远的地方,去和官兵拼命。

    既然彼此之间是相互利用的关系,张宁就不可能为了苗人叛军的需要去牺牲自己。他主动和苗人联系示好,目的无非两点:第一是不想和苗人交恶,本来没有必要树敌;第二是苗人人马众多,可以有效牵制朱勇的官军。相信苗人遣使回应,也是出于这样的考虑。

    “我要和部下商量之后才能给予你们回复。”张宁这么回答道,他也不想当面直接拒绝,“待我们商议出结果后,一定尽快将具体的部署细则向贵使告知。”先把话这么一说,他打算过两天派个人来解释一下困难就可以了。

    谈判虽没什么实质结果,苗使白妱的表现看来却也满意,因为张宁在谈话间总是用“贵使”“夫人”等称呼,作为一个侍女出身的妇人来说,被人尊重或许是一件十分受用的事。

    ……

    没多久又有两个重要的消息到了张宁的跟前。首先是范老四、马大鹏从凤霞山靠近永定卫西部了,分批过来的还有兵器局一百多工匠,张宁下令派出两队兵马去接应。然后是从常德府水凼坳据点来的消息,岳州府正在召集卫所兵马,要来收复石门等三个州县。

    官军再次表现出了毫无机密可言的特点,岳州府困难地聚集兵马,动员效率低下,又把自己的进军意图搞得路人皆知。很快就被建文党的情报据点打听清楚。

    张宁知道之后并不慌张,以官军的动员速度,理清当地的复杂情况集结人马出兵的时间尚不清楚;只待他们真正出兵时再作准备也不迟。岳州府在洞庭湖东,相距较远,过来的路山川复杂,主要水网交错,军队进发速度定然缓慢。他只是派了几个细作在岳州府附近蹲点打探消息。

    这回岳州府闹得沸沸扬扬的事,张宁也只能通过常德府的建文党据点了解情况,他意识到了问题。张宁手下的兵马已经超过千人,但因为这股势力组建时间比较短,根基还是不深;而建文党二十多年的根基优势再次体现出来,还好彼此之间关系尚不到破裂的程度。

    建文帝和张宁是父子关系,但俩人绝非亲密无间。张宁刚刚确认自己的身世,就已经和建文帝产生裂痕了,上次在教坛见面不成功的事造成的后果很难弥补……这事追究起来,实际是建文后宫的问题,根源在于马皇后和姚夫人之间的宫斗。妇人对政治的影响再次体现出来。

    但张宁并不想激化矛盾,他思前想后,制定了“团结统一战线”的思路。掌握帝国中央政权的宣德帝本身就是绝对强势优势的一方,这种时候如果张宁还顾着内斗,显然是一件极不明智的事。他的大方向是拉拢一切可以拉拢的势力,只要不是你死我活的死敌,就可以合作互通有无。

    而内部存在的各种矛盾,都应该等到有击败最大强敌的那一天来处理。比如“父皇”,父子之间从未见过面缺乏感情基础,根本无法在权力上真正信任;姚姬和马皇后之间的矛盾更是难以调和。还有与苗人结盟之后,其矛盾也十分明显,这个时代民族融合同化的程度完全和现代没法比,苗人和汉人之间互不信任,实际上汉人政权的国策也没给少民什么好处,最多的却是排斥、歧视、掠夺。

    张宁知道宣德帝最擅长的不是南征北战,而是政治手腕;张宁自己是个文官,其实同样如此。也许自己还不够资格成为宣德帝朱瞻基的对手,所以要表现出更高的策略。

    ……几天后,兵器局的马大鹏等人到达了慈利县,张宁遂带着人马将重心向西转移,在慈利县县衙设置总部。

    兵器局的人只携带了一些轻便的工具,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要在慈利县重建作坊、制作工具、安排原料等事,将又是一项细则繁琐复杂的事。

    此时慈利县的人员多而复杂,有军队将士、工匠及管事、当地的官吏,还有百姓民丁,张宁意识到仅靠以前的法子根本应付不过来,且容易造成内部管理混乱。

    于是他临时增设了两个机构,第一个称作“参议部”,他临时想的一个名字,反正是协助决策和策划具体执行各种事务的机构,老徐做“参议使”率领众官。张宁当然清楚老徐在这方面的能耐肯定比不上汪昱和他的幕僚,比侯茂这个邪教徒的头目也不一定强,但老徐作为早期跟随张宁的心腹,自然有他的长处。

    另外还有一个“机密司”,作为张宁的副手,帮助他管理机密的卷宗文书等物。目前的秘书只有徐文君一个人,秘书顾名思义就是知道机密的人,自然不能随便招几个充数,至少得他信任的人。

    筹措好这两个衙门之后,张宁接受了汪昱的建议,由参议部负责刻印制造文武各衙门的印章,并颁布惩罚伪造印章等的法令,规范组织公文来往。

    接着他便下令兵器局的河南人范老四筹措组建兵器制造的作坊,在参议部由汪昱负责协调,具体安排慈利县的官吏去征用房屋场地及材料用度。

    在张宁经常过问之下,兵器局很快就找到了作坊和仓库用的房屋和地盘,挂牌全名“兵器制造局”。

    但还有一件事只有张宁能办,便是臼炮的设计图纸。在整个大明朝,也就他能想到怎么去做这玩意。他不是专业干作坊的人,设计图无法一个人完成,必须要一个懂工艺的人。马大鹏便被要求每天到县衙里和张宁见面,俩人商量着捣鼓臼炮的法子。

    不过有了制造子母长管炮的经验,铸造臼炮显然难度不大,大口径又粗又短的铁炮,在磨制炮膛时显然十分容易。马大鹏谈起铸炮时,想出一种以铜为里铁为外的法子,铜料为里子既能更好地避免沙孔又不容易炸膛。但张宁很快就否决了这套方法用于实际,因为缺铜,以他们现在的财政状况,开采出来的铜料还不如拿来铸币。接着马大鹏说铸炮时要用中空水冷却法,让炮内先冷。

    张宁问起原因,马大鹏说道:“铁水里难以避免有很多矿渣,铸好炮之后打磨炮膛,常常发现内壁上有砂眼,怕炸膛只好重铸了,所以铸炮才如此缓慢。若是炮管中间先冷,渣子就容易随铁水留在炮膛外,能更好地避免砂眼。”

    听罢,张宁恍然大悟,心下一琢磨好像确实是那么回事,果然术业有专攻,在实用中还得需要工匠的智慧。但张宁在这方面也有长处,他能想出古人几乎想象不到的东西,比如简单的虎钳。兵器局按照构造图做出来之后,工匠们都说非常实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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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七章 恶名要人领



    宣德二年正月二十二日,卢溪朱勇的中军大帐外鼓声大作,几十个披甲的武将排着队依次走进大帐。朱勇已经完成了了对苗人大战的前期准备,近六千将士磨刀粝马,准备向东推进。

    此战朱勇势在必得。他在卢溪的六千人,加上辰州府城中的守军、龙头寺的两千多人马,实际投入到此战攻守之中的人数近一万人,兵力人数并不少于苗人叛军。但是官军盔甲装备率高,兵器优良,装备有大量重兵器、火器,战斗力明显高于刚刚从穷山僻壤涌出来的缺衣少食的少民叛军;官军的装备和完善的组织制度,基本弥补了卫所兵训练不足,逃亡率高导致各地可调动兵力减少的劣势。

    朱勇叫人把一张大图挂在了中央,虽然绘制得比较粗劣,但对于他的布兵方式这么一张图也够用了。经过幕僚和部将的多日商量,他已制定出了一个作战计划,今天就召集武将们开始调兵进发;并已将计划写成公文呈送兵部。

    大致是首先兵分六路南北展开,向东逼近驱赶苗人。若是苗人在辰州聚拢各部人马,官军则同样调拢六路兵马,与苗人正面合战,在地势比较平坦的辰州战场上,朱勇有十成把握正面击溃苗军;若是苗人不愿意决战,势必被分割驱散,被不断向东挤压,东部是洞庭湖地区,汉人的城镇密集,苗军越向那边跑越是死路;或许他们只有溃散向西奔回,途中势必折损大部分人马,这样的结果正是朱勇的期望。

    鼓声停息下来,数十员武将已在帐中分两边站立,待朱勇大模大样地走上正位时,众将纷纷单膝跪倒,抱拳拜见成国公。朱勇道了一声“免礼”,昂首端坐于主将席位上,他面有红光,精神头很好。武将们都感受到了主将朱勇必胜的信念,众人士气高涨。

    不料就在这时,又是那个太监曹善匆匆跑进来了,后面还跟了一个此前没见过的太监。只见那新来的太监面目丑陋,尖嘴猴腮、左右眼大小不一,甚是难看。朱勇一见之下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来,这个太监好像是司礼监掌印王狗儿身边的人,怎么跑到湖广来了。

    曹善拱手微微作礼,便走到朱勇面前,俯首在其旁边耳语了几句话。朱勇的脸色不虞,却依然起身说道:“诸将稍事片刻,本公去去就来。”

    随即和侍立在一侧的心腹幕僚,以及两个太监掀幕去了后面。众将面面相觑,只好等着。

    大帐幕后,曹善将新来的丑宦官引荐到朱勇面前:“这位是司礼监随堂太监王振王公公。”王振板着一张丑脸,礼数倒也不差。

    “原来是王公公,我在京师的时候应该见过的。”朱勇这句话倒也不全是客气话,丑人见过,但丑成这样的确实容易留下印象。

    王振道:“成国公升起帐来,这是准备出兵去打苗人了?幸好我来得快,这要是晚了一天两天,等到成国公的明码都出动了,岂不是要坏大事?”

    朱勇皱起眉头,问道:“此话怎讲?如何坏事?”

    王振道:“皇爷派曹公公随军,不是说清楚了吗?成国公此次在湖广作战,主要对付的是建文乱党,其次才是苗人叛乱,主次分明岂不容易?为何现在会是这般光景,建文乱党占了三个州县,大摇大摆在州县官府陈兵;而成国公的大股人马竟在苗人这里,这是何故?”

    朱勇虽然不想对太监大呼小叫,但打心眼里看不起,听到王振质问自己,心里已是老大不快,只不过考虑到他或许是替皇上来说话的,朱勇才把一口气吞肚子里了,好言好语地解释:“乱党兵少只有几百人,我已派副将覃有胜去调岳州府的卫军去攻打;而辰州府这边被苗军所围,我身为总兵官不得不救,况且整个谋划细则我已经叫人写作公文上呈五军都督府和兵部。”

    “您是什么时候呈报的?此事若非曹公公及时报知,皇爷还不清楚湖广这边的情势。要是等成国公与苗人交战,这一仗要打到何时?难道坐视乱党壮大?”王振语气不善道。

    朱勇一听,情知是曹善早就打了小报告了,没好气地看了这家伙一眼。原以为曹善这个白胖胖的太监比其他阉货顺眼一些,却不料同样是天下乌鸦一般黑。曹善被瞪了一眼,也不辩解,反而带着报以歉意的目光……一时间就让成国公心里稍稍解气。

    成国公对王振的感观越来越差,他平时对当朝的文官和太监都挺客气的,但并不是表明他贵为国公的人就比那些人低一等。他当即就问道:“皇上有何旨意,王公公带有圣旨?”

    王振听罢冷笑了一下,小声说道:“方才成国公也说了,辰州府被围不能不救,若是从卢溪撤军,辰州府的官民总得骂一个人出气吧……难道成国公的意思,这骂名必需皇爷来承担?”

    朱勇顿时一语顿塞,不料这丑太监一张嘴十分了得,竟说得自己目瞪口呆无言以对。他倒是不清楚,这王振自阉入宫前本来就是个生员,单论文采口舌,或许比身经百战的成国公经验更丰富,是为术业有专攻。

    王振这么一说,朱勇再也没法开口问他要圣旨了。人家连传的口谕都没有,就是这么意思,你看着办。

    不仅朱勇没办法,连他旁边的文人幕僚也一时束手无策,这事说白了就是这么个意思:成国公必须放弃到嘴的肥肉,北上去打“蚊子”;而且见死不救的恶名还必须自己扛下来,或者另外找个人来背黑锅,反正不能是皇帝的意思……问题是,兵权在朱勇手里,要撤军,哪里去找人背黑锅?

    王振道:“成国公领武陵总兵官之职时,就已经清楚主次各是什么了,现在弄成这样,您看着办罢。您是皇爷信任重用的国家栋梁,本应早就领会其中轻重的……您既然是明白人,多的话咱家也不想说了。”

    朱勇不是不明白皇帝的心思:苗人从湖广西部的山区涌出来,能干什么事,打下辰州?可是天下有无数个辰州;而那建文乱党起兵的目的再明显不过了,就是要夺取江山。所以王振暗示的轻重,无非就是这层意思。

    “唉。”朱勇不经意间微微失望地轻叹了口气,任谁把仗打到这个份上要前功尽弃,心里的郁闷也可想而知。他随口道,“天下虽兵祸四起,尚未逢大乱,乱党不过几百人,灭之弹指之间,咱们或许太看得起他们了。”

    王振的口气中带着些许讥讽:“您这样的名将眼里,打仗如同对弈,是棋逢对手更有趣?可国家大事岂是对弈儿戏,何苦要等到别人壮大到足够棋逢对手的时候,才去与之一决高下?”

    ……

    湖广那边朱勇本来已经准备好了战争,却不得不中止;而徐州这边的朝廷主力,也准备好了大战,不同的是,这里的大战没人有权力可以阻止。

    按照英国公张辅的建议,朝廷官军的战略是先取淮安府,再取扬州。

    不少人以京营精锐的战斗力和兵力优势为凭据,建议攻略两地的战役一起进行,以节约时间。但皇帝朱瞻基却否定了大部分人的建议,坚持下旨主力全部攻打淮安府一地。

    朱瞻基善于从谏,但绝非人云亦云没有主见的人。他在军中处理奏章时,发现还有人上书建议分取二地的策略,认为这是在浪费他办公的时间,让他把大量时间花费在毫无意义的废话上,当下就在一本奏章上批复:官降三级。

    他只想通过这样的方法来执行自己的意图,而不想明确地解释自己的思路:如果天子的心思都让人们看透了反而不好。他的做出这样的决定有两个考虑:第一,汉王进占南京,这场战争已是没法速战速决,分兵攻打以节约时间意义不大;第二,淮安战役是朝廷军与汉王军第一次大规模交锋,他不仅要求胜利,而且要打出气势来,在舆情上占据优势和主动权。战争本身并不是目的,目的是另一种高度上的需要。

    当名将张辅之辈提出中肯的战争方略时,朱瞻基需要有自己更大的考虑,让那些英明的作战方略为自己服务,而不仅仅是听从名将们的建议只是怎么打赢一场战役。

    朱瞻基翻阅着各部官员送上来的禀报,他的注意力几乎都关注着即将到来的淮安之战。但喝茶休息的间隙,轻松下来注意力分散,脑子里闪过一些纷乱的念头,其中就包括湖广那边平叛的事。

    当初他是打算让兵部派人去督促,但王狗儿提出辰州被围,突然下旨撤军会招当地官民不满。朱瞻基顿时就认为王狗儿说得不错,便问他应该怎么去办;王狗儿提出派太监密见,不用说得太清楚也能达到效果,并推荐了人。

    王狗儿这样的奴婢,真是越来越招人喜欢。可朱瞻基心里又不太信任这个太监,要是这么下去王狗儿在宦官中的权势会越来越大……在凤阳守陵的海涛,或许应该找个机会让他出来活动活动了;这个奴婢确实招人恨,但资历能力方面确是制衡王狗儿的人。

    当初海涛一败涂地,以至于罪大恶极,皇帝却不杀他。这也是王狗儿一直没搞明白的事,更不明白这个“罪大恶极”的人怎么可能还有机会复起……


第二百一十八章 春寒



    不久之后,二月初卢溪镇的六千官军主力整军向北撤离。此举让在湖广的各方势力都大惑不解。就比如一个人的仇人,在不远处的磨刀石上磨了半天的刀,彼此之间水火不容,明显仇人磨完刀是来杀人的,冲到半路却掉头走了……无论如何也会叫人诧异。

    朱勇新的部署是:让龙头寺的官军接应辰州守城;六千主力向永定卫进发,威胁“乱党”的退路;岳州军从洞庭湖北进军,攻击澧州。为何要突然对苗人撤围?那天在中军大帐见到有宦官见过成国公的武将,私下里也在议论,可能是朝廷的意思。

    ……慈利县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前几天才感觉春暖花开的时节到来,一下雨气温下降,好似又回到了料峭春寒之时。

    春寒,张宁不由得想起了迎春的小黄花,又想起了方泠(顾春寒)。他的目光从图纸上表示永定卫的墨汁黑圈上挪开,向西移,可是在图上永定卫以西已是一片白纸,什么也没画。

    现在不是想那些春花雪月之事的时候,他抬起头对签押房里忙碌的官吏说道:“派个人去兵器局催催,让马大鹏把最新的造炮进展写成文书报上来。”

    就在这时,韦斌急匆匆地走了进来,走到张宁面前弯腰拜了拜,张宁见他神色异常,忙问:“何事?”韦斌沉声道:“探马来报,朱勇部离开了卢溪。”

    张宁一听顿时心生不祥之感,他忙叫文君拿出标注了山川的详细地图,努力保持着镇定问道:“行军方向?”

    “北。”韦斌简单地说了一个字。

    “他们的目标是永定卫?难道是我们要复攻永定卫的消息泄露了?”张宁脱口道,回顾周围,作为参议部的签押房内的人不太可能泄露军机,连门口的侍卫都是凤霞山出来的早期士卒。他想了想又道,“或许是我们造炮的事暴露了目的,兵器作坊人多,又需要大量运送原料,试炮时更是震天响,确是没法保密。”

    老徐、侯茂、汪昱等人都纷纷侧目,发觉了张宁这边有什么大事。

    张宁又道:“韦千总,你马上去吩咐斥候队的人,时刻盯住朱勇部,尽量打探清楚他们确切要去哪里。”

    韦斌道:“末将这就去办。”

    出使回来的陈茂才已被张宁安排在参议部上直,这时他便站起来问张宁出了什么事,张宁把朱勇部的动向又简单说了一遍。陈茂才当即就说:“朱勇占据卢溪,战局对他大好,为何要放弃大好的局面北上?不说有望击败苗人叛军一万多人,就说解辰州之围也比增援永定卫重要得多,辰州多少人口,永定卫不过一个卫城有多少人口?这事应该不是朱勇自己愿意干的吧……他先到卢溪,再远道北上永定,这么远的距离,他还想故技重施断咱们的退路?等他来,咱们早回山里去了。”

    “卢溪到永定卫说远也不远,不过两百多里路,虽考虑道路不好走,大军行军正常也不会超过十天。”张宁皱眉道。

    陈茂才道:“十天也够咱们从容不迫走掉了。”

    张宁沉默不语。他既不愿意放弃已经占领的地盘,又不看好回到永顺山区后的前景。

    如果回去,以山区的人口经济规模,他根本无法筹集到足够的粮食,时间稍长军饷也是问题,养不起兵只有解散,然后一切化为乌有重新开始?第二个问题,朱勇为什么要突然从卢溪撤军,是战术改变,还是另有原因?

    张宁的脑海里渐渐浮现出一张脸来……朱瞻基。他想象着朱瞻基当初打算去乐安平定汉王叛乱的场面,朱瞻基好像在说:以压倒的优势兵力,一举平定乐安!这个刚刚登基的新皇,绝对不是什么善主,给张宁的印象就是喜好以大欺小,以强击弱;所以他不会等到弱小的人变得强大那天才动手。

    如果朱勇撤军转变方向,是朱瞻基的旨意,张宁对于撤入山区后的前景就十分不看好了。此事被朱瞻基关注后,他极可能会下旨朱勇节制各地的兵马,对永顺司东部山区进行清剿,赶尽杀绝、斩草除根!

    及至旁晚时分,桃花仙子被姚夫人用作信使派到了慈利,带来了张宁十分不想面对的消息。

    消息来源于建文帝那边的人,他们是通过在宦官中的细作知情的,而这个充当细作的角色张宁猜测是王狗儿,当然也不排除建文帝的人二十多年里在宫中另外还培植了卧底。消息的内容是朱瞻基派人督促成国公朱勇将主要目标对准建文“乱党”,无须急着对付苗人。郑洽带消息给姚夫人,目的是想提前警告张宁,朱勇可能会用重兵进攻慈利石门等地。

    在此之前张宁已经通过斥候探子打听到朱勇的动向了,不过姚姬带来的这个消息仍然意义重大。因为张宁由此可以确认朱勇的举动是出自朱瞻基的授意……

    从接待了桃花仙子之后,一直到深夜,签押房的烛火一直亮着。官吏们已经下直各回住处,留在这里只有张宁,另外文君也在做着一些琐事,桃花仙子见张宁脸色发灰,也没去休息。

    他不是忙着什么事,实际上什么也没做。朱勇正在向北进发,行程不到十天,但张宁却找不到解决问题的出口。或许摆在他面前的,本就是死局。

    摆在面前的路只有两条:第一、是撤退,时间稍长就只能裁撤军队,保留最多二三百人,然后等着官军四面堵住清剿,或是寄希望于微小的可能,官军会放弃进山、转而继续对付苗人叛乱。第二、是在三县之地与官军决一死战,打赢了就能保存占领的地盘并能扩大,不过这场战役的兵力悬殊将是一比六甚至一比八,战胜可能极低。

    没有第三条路,张宁当然记得有一种叫作发动群众游击战术的东西,但显然这条路在此时行不通,没有环境土壤。照搬的话只能沦为流寇,在此时更容易被消灭。土地革命的手段在这个时代更是无稽之谈,首先宣德初的土地兼并不算严重,百姓缺的不是土地;其次所谓贫下中农更相信有道德威望名声的满口宗法仁义的士绅和乡老,不可能拥护流寇,分辨黑白好坏的舆情更是在士人手里。

    张宁一直相信个人的命运很大程度上是性格决定的,其实他的内心里已经有了选择:他不是一个愿意坐以待毙的人,更愿意赌一把。

    当务之急该办的事是说服部分重要的武将,虽然兵权和决策权在张宁手里,但若是下面的人不拥护上面的决定,这仗更没法打。可以料到,现在张宁手下大部分是想退避的,今天陈茂才的话就很说明问题;毕竟朱勇是名将,手下有六千人马逼近,岳州的两千多人大小也是威胁,可能会参与此战。一千人和六千人完全不是对等的力量,疯了才想这样去拼命。

    人都是被逼出来的,张宁相信等到大批官军和土司军从四面进山清剿屠杀的时候,将士们会愿意作你死我活的挣扎……但人的弱点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要等到进山那天才拼命,哪里还有力气?粮草资源什么都短缺,连做火药的硫磺都没有,铁也紧缺,难道拿竹竿削尖了、吃草根树皮和官军作战?

    “磨墨。”张宁喊了一声,声音在空的房子里回响,这里好像空无一人,所有人都已抛弃了自己。

    他告诉自己:这只是幻觉,徐文君和桃花仙子不是还在么?其它人也只是回去休息睡觉了,自己并未被抛弃。

    徐文君从里面走了出来,放下手中的鸡毛掸子,乖乖地去拿砚台去了。她见张宁的眼睛瞪着,里面有血丝,不由得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什么引经据典用圣人言论述观点的文采手法自然不能用,张宁努力用最直白简单的语言分析放弃地盘退回山林的必死原因。这种表述方式,就算是读给不识字的人听,只要他头脑正常就应该听得懂。他想要人们明白,此时不和官军拼命就只有死路一条。

    签押房里放着古琴,笔、墨、纸,还有成堆的卷宗案牍,这是一处充满了文人气息的地方。但张宁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亡命徒……不是拿着刀砍人的罪犯才是亡命之徒,亡命只是一种处境和心理。这种方式,更困难的是怎么让很多人一起疯狂,不然仅凭一人之力想亡命也不能。

    前世今生的张宁从未想到自己会变成这样,从来都尽力适应社会遵守规则,就算那时候被告知绝症命不久,有的也只有绝望和对命运的无奈,临走前还把银行账户给了家人。

    恍惚之中,他在想,若是当初没有走上这条路,而避免了身份暴露,做着官过着逍遥富足的日子,或许会大为不同罢?

    不愿意顺从规则,总是要付出代价的。他以为自己多年之前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第二百一十九章 想试一试



    雨过天晴的景色额外明净,朝阳在东天升起,仿佛让全世界都笼罩在崭新的流光之中。但是美妙的景色并不一定都是好事,天气一晴,意味着官军的行军阻力更小,速度更快。

    慈利县签押房里,张宁的表弟姚二郎正拍着胸脯慷慨陈词:“能追随表兄征战是我平生所愿,是战是退,二郎都听你的、绝无二言。”

    “你我虽是表兄弟,却比亲兄弟还要亲。”张宁几乎口不择言地说,现在他非常需要武将们支持他的决定,姚二郎第一个表态,怎么不叫他感动?不过他这句话倒也不是违心。要说亲兄弟,皇太子文奎算一个,他们母子俩做梦都想张宁死于非命,有啥好亲的;二皇子在凤阳关了二十多年,估计早就被关傻了,面也没见过,也没啥感情。

    第二个开口的是张承宗,“殿下亲笔的那篇咨文兄弟们都看了,咱们肚子里墨水不多,就认得字,说不出什么道理来,不过殿下既然这么说,一定是有道理的。”

    在张宁的心里,张承宗这人其实想法比其它武将多,平时不显山露水,但做事还是很靠谱……其它武将只是想着这场战役,但张承宗兴许认为这回是确定“站位”的时候。

    不管怎么样,张承宗既然表态,张宁心里还是很满意的。他随即把目光转向韦斌,韦斌是军中威望地位最高的将领;因为他的身份不如姚二郎、老徐等人亲近,张宁其实不想让他有太高军权,无奈在资历和能耐上没人比得上他,老徐年纪又太大了。

    韦斌长了一张国字脸,眉间有两道竖纹,这样面相让他看起来十分严肃,下面的将士因此都有点怕他。他见张宁注视自己,便问道:“殿下之意,是要应战朱勇军?”

    张宁专门在内部写了一篇咨文,显然就是那么个意思。这时他也不多说什么,干脆利索地点头道:“我想试一试。”

    韦斌道:“殿下说要战,末将无法抗命,只当遵从。”

    张宁道:“现在我并非下令,有什么话但说无妨,都恕无罪。”

    众人纷纷侧目,韦斌道:“近日我县衙门口见到慈利县的官吏,无不面有沮丧惶惶不安,末将心想:官吏们断定我们不会守城,更不认为我们能挡住朱勇的六千兵马,怕官军收复慈利县城之后治罪,所以才会不安。不仅如此,军中将士风闻消息,都准备收拾行装要走了,士卒无战心。这等情状,末将不得不多言。”

    就在这时,老徐冷冷道:“韦将军言下之意,是不赞同殿下?”

    韦斌道:“我并非此意……”

    张宁立刻好言说道:“韦将军不过是就事论事,提出此战的不利因素,忠言逆耳,各位不要误解他了。”

    韦斌听罢汗颜,拜道:“末将定当服从殿下的军令。”

    张宁回顾左右,文武各官都没有表示明显的抵抗情绪,陈盖等中层将领也纷纷表态。张宁的实力一路壮大,加上特殊的身份,此时威信还服得了众人。不过他明白,万一此战遭受挫折了,以后的情况就很难说。一个集体内部人心复杂,要么有一个足够分量的人来压服众人、要么就得有个平衡,不然就会混乱。

    张宁承受了很大的压力,走到这一步只能胜不能败,否则会输掉一切;但他坚持认为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这样做是唯一的答案。

    “汪参议,你来办一件事,把慈利、石门、澧州牢狱中的囚犯卷宗清理一遍,挑选出一批囚犯补充兵员。你要制定一个规则,什么罪可以充军、什么罪不能,要快,三天之内把人选出来,然后交给韦将军,发给兵器戴罪立功。”

    汪昱抱拳道:“属下稍后便着手办理此事。”

    张宁皱眉沉思了一会儿,抬头看向在场的众人说道:“你们都下去准备,严令军中不得擅议怯战逃跑、不得动摇军心!”众人执礼告退,张宁又留下了陈茂才。

    时至今日,他已是打算不择手段,想尽一切办法。

    一场实力不对等的几乎不可能获胜的战争,必须打赢。准备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就连释放囚犯这种事也是无奈之举,一群未经训练的犯人,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他认为目前能想到的办法,只能是试图争取外援。

    陈茂才遂张宁走进了签押房里面的休息室,抱拳行礼道:“殿下有何吩咐。”他倒是依然淡定,对于军事决策并不搀和,反正他只是一个文人,不管什么敌众我寡他不可能上阵杀敌,就算张宁的军队打败了,他大不了冒些险一个人总是容易脱身的。

    张宁仍在沉思。远水不救近火,在湖广这地方上,唯一有可能支援自己的盟友只有苗人。

    苗人和张宁军都是反叛朝廷的人马,而且相距只有二百多里,可是世上最远距离也可能只有这二百多里。当初苗人想要张宁的部队进攻龙头寺帮助他们,张宁虽还没来得及明确拒绝,心里也打定主意不可能过去,这是情理之中的事;而今朱勇奔自己这边而来,要苗人出手相助恐怕……他们只顾自保做事不顾也是在情理之中,势力集团之间是没有侠义精神可言的。

    “陈先生,你尽快和那个白……白妱?”张宁开口说道,“你们快马回到苗人那边,尽全力说服苗王白叟,让他调兵北上与我们合击朱勇军。”

    陈茂才一脸为难:“这……”

    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陈茂才也知道张宁并非故意强人所难,比如上回派他去做使者,只交代与苗人建立联系就十分合情合理;但现在张宁也是迫不得已。

    张宁正色道:“朱勇在卢溪聚集大军切断苗人的退路,明显是早有预谋要对付苗人。近日他为何突然放弃了长时间的安排布置,仓促向北进军,此事不是很蹊跷?”

    “不是上方打探清楚了消息,朝廷干涉朱勇军务,下旨让他这么做的么?”陈茂才道。

    张宁道:“不对。咱们在京里的细作暗中刺杀了朱勇在京师的宠妾和小儿子,他得到消息后非常恼怒,所以公报私仇,不顾一切找我们复仇来的。”

    陈茂才先是愣了愣,随即恍然道:“属下明白您的意思了。如此说法,咱们对苗人确是仗义了,朱勇被吸引过来,从卢溪撤围,救了成千上万的苗人啊。”

    “正是如此。”张宁道,“所以现在咱们请求他们出兵援助,也不算过分。只要他们向东北方挺近不到一百里,占领高都县城,威胁朱勇军的粮道便可;若是朱勇军转而先攻高都,救其粮道,我们便承诺从官军后翼出击。”

    陈茂才道:“可是苗人恐怕不信咱们杀了朱勇的儿子,更不信朱勇会因为死了一个儿子而改变作战部署。这种说法实在……难以让人信服。”他本来想说“实在太过儿戏”,怕忤逆张宁,一时就改口了。

    张宁一本正经道:“苗人对大明朝廷的政治很不了解,更不明白中枢朝廷为何要飞马下令地方武将,放弃平定大股苗人反叛而对付小规模的叛乱。他们或许难以理解朱勇的举动,而咱们给的解释是说得通的……当然,如果陈先生能想到更能让苗人信服的理由,也可以说说。”

    “殿下言之有理,朱勇改变布兵方向的原因,若是咱们对苗人说实话,或许他们更不相信。还不如说杀了朱勇的小儿子。”陈茂才无奈道,“不过,因此要说服苗人进军,恐怕仍然十分困难。”

    张宁道:“你得尽力而为。”

    “属下只当尽力。”陈茂才忙道。

    “事不宜迟,你即可会晤白妱,和她一起再去苗疆。”张宁道。

    陈茂才刚走,马大鹏又来了签押房。张宁传话让他进来,只见马大鹏手里正拿着一叠邹巴巴的纸。

    “刚从兵器局过来时,听说殿下要与官军作战,幸好咱们兵器局及时造出炮来了。”马大鹏一副请功的表情,“请殿下过目,只要确定,今天下午就可以试炮,估计不会出现什么问题,前期一共十二门,炮膛打磨光滑,都没有砂眼……”

    张宁随手翻阅着他递上来的东西,忽然说道,“不对,这批炮还不能用,容易炸膛。”

    “为何?什么地方有问题?”马大鹏大惊道。

    张宁瞪圆了眼睛,盯着他说道:“我说不能用就不能用,至于哪里有问题,得马总监来想,想出一个合理的问题出来,然后让它们十天不能使用,明白么?”

    马大鹏愣在那里,先是点点头,又是摇摇头,一脸无辜。

    这厮在造兵器的时候头脑挺活络,常常能想出很多法子来解决问题,但在这种事上实在过于迟钝。如果换作是兵器局另一个范老四,肯定已经明白了。

    张宁没法和他解释,只说道:“我让你造炮,你不能置若罔闻去造枪,是不是?”

    马大鹏忙点头称是。

    张宁又道:“那我现在让你说那些臼炮一时没法用,你也不能抗命,非得说它们可以使用,是么?”

    “是,既然殿下这么下令,那我便说那些火炮还不能试炮,需要重新校检。”马大鹏的脑子终于转过弯来了。


第二百二十章 焦点



    弯弯曲曲的大路上,密集的人马如同一条黑龙在地面上缓慢爬行。湖广南部的大路也并不宽敞,中间走车仗马匹,两边走人;那些车马把狭窄的路全占了,步行的士卒只好走路边的田土,旱地里主要种着刚发芽的蔬菜,大量的脚踏过,那些菜自然是一颗也不剩,连翻过土地也被踩板了。

    朱勇骑在马上看着路边狼藉的菜地,便对部将说道:“道路狭窄,难以避免踩坏庄稼,去告诉当地的官吏,让他们赔偿遭受了损失的农户。”

    身后的一个部下随口应了一声。让当官的赔百姓钱,这恐怕也只是一句空话。朱勇心里也明白,不过踩了农田至少做做样子也是必须的。因为汉族这样的农耕民族,自古以来对农业就很重视,任何破坏庄稼的人都会被视为不道;当初曹操的惊马踩了庄稼,还要割发谢罪。

    大部队向北而行,路旁偶尔也有骑马的人反着跑,多是传令官之类的人马。一骑从前面跑到中军的位置,在路边下马单膝跪下禀报。朱勇等人也离开大部队,走到路边停下听报。

    探马打听来了慈利等县的消息,叛军仍然没有退兵的动静。

    朱勇旁边的一员部将脱口说道:“叛贼该不会留在慈利县以逸待劳、等咱们过去对阵罢?”

    “若是那样,倒是省事了。”朱勇道,他想了想又道,“派人去前锋传令:但凡路上有山谷、渡口桥梁,都要留兵把守,树林超过半人高就须得留人,提防贼军设伏偷袭,轻敌散漫者以军法治罪!”

    刚才那部将又说道:“咱们过去还有好几天的路程,我估摸着叛贼跑掉就在这几天。”

    朱勇微微点头,不置可否。

    他的判断和部将们差不多,认为叛军最有可能是会在官军到达之前向西奔回山区躲避,不然强弱分明,叛军只有死路一条。监军太监曹善和新来的司礼监太监王振也在军中,如今朱勇也不敢过于贪功,心里已经打算按照皇帝的意思来部署战事。

    若是叛军退进山区,首先要遣使到西面的施州、永顺司、保靖司三地,让当地土司共同剿匪。这些土司若是想表忠心,多多少可能派出点人马助战;不过他们最大的作用在朱勇看来是阻挡叛贼继续向西部深山遁逃的去路。届时官军主力从东面挺进,虽然武陵山脉北部的地形崎岖复杂,但被围得死死的,平叛不过是迟早的事。

    当然叛军也有很小的可能不会跑,兴许会想办法击败来犯的官军,所以朱勇才会下令前锋提防,免得被伏击偷袭。如果叛军几天之内还不跑,官军主力将迅速进驻到永定卫。永定卫城的兵力一多,就能控遏周边,叛军到时候想跑也没路了,到时候慢慢收拾在慈利石门等地的叛军,将会更加容易。

    “传令各部,加快行军。”朱勇想罢对同行的传令官吩咐了一声。

    只要一到永定卫,他就不慌了,切断了叛军的退路,时间拖得越久对自己越有利,等些日子岳州的兵也来了,两头夹击稳操胜券。

    ……

    两军虽尚未碰面交锋,但战争已经开始了。张宁前后打了几仗下来,对于战争的感受是大部分时间其实是在行军走路,做些扎营、升火做饭、洗涤晾晒衣服等等琐事,而千军万马厮杀的热血澎湃场面占据的战争内容反而最少。

    是战是退的问题,表面上决策层已经有了结果,但张宁知道人们还未真正下定决心。很多时候战争不是和对手一较高下,更重要的却是战胜自己;内斗从来都是一项更需要技术的东西。

    现在的慈利城仿佛一切照旧,环境依然是那么宁静,只有从人们的情绪中感受到烽火硝烟的逼近。武将们都建议抢在官军到达之前,攻占永定卫。

    永定卫,张宁的目光注视着地图上它的位置。代表着卫城的墨汁画的圆圈已经有点模糊了,纸上的那个位置被手指多次触碰过的结果。

    朱勇的人马首要目的地也肯定是永定卫,张宁几乎想不到朱勇有什么理由不首先控制那里。双方的焦点再次聚集在这座小小的卫城。

    想来有些奇妙,张宁刚起兵的时候就看重了这座卫城,连第一支人马的名称也取名叫“永定营”,结果证明它确实是至关重要的地方。他觉得自己倒真是有些先见之明。前世他只是一个小小职员与战争无缘,今生大部分时候是一个书生一个文官,在这个方面也没经验,战略眼光这东西与其说是天生的,倒不如是正常智商的逻辑思维。

    朱勇军要占永定卫的原因很简单,只要大军一摆在永定卫,就切断了叛军的退路;以朱勇在和苗人作战的时候进占卢溪的手段看来,他很善于用这种方法。张宁的武将们多次建议尽快攻取永定卫的原因也不复杂,在永定卫能守能战、还能退,实在打不过了可以跑,这也是大伙的看法。

    但这座两军必争之地,张宁却已打算放弃。如果敌人只有朱勇的官军,他肯定是想抢先攻占此地的;但敌人不只在外,更在内。

    首先,张宁想要利用永定卫城来战胜内部,放弃它就无路可退了,所谓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却亦是无奈之举。

    其次,整个“永定营”的建制还未满额,只有一千多人,这点人马肯定不能分兵,必须集中在一起使用,原本在石门、澧州留守驻防的少量人马也被调遣至慈利县聚集。若是现在攻占了永定卫,主力应该布置在何处?如果在永定卫,那慈利、石门、澧州等到朱勇军一到完全等于放弃,张宁军被从东面堵在永定卫,和退进山里周旋有何区别?既然已经下定决心和官军决一死战,那么以这个决策为出发点,永定卫就失去了战略意义了,反正张宁等也指望不上辟邪教那边能支援粮草,反不如三县之地的物资丰富。

    这仗怎么打,众说纷纭,各有说法。张宁能做的是理清楚自己的思路和头绪。

    他一直认为人的命运很大程度上是性格决定的。天枰座的人,按照说法最大的弱点是容易优柔寡断左右摇摆、以及压力承受力不够;张宁对于星座说将信将疑,但觉得这种说法也有一定的道理,所以在关键时刻要清楚自己的决心,克服弱点。

    既然下定决心要战,就应该考虑战法、而不是退路吧?

    签押房里议论纷纷,朱勇军步步进逼,迫在眉睫。大伙都认为当前必须要有所动作了、不能坐在这里干等,而最好的行动当然就是去打永定卫。

    张宁已经沉默了很久,这时终于嗑了两声,待众人回过头来,他便开口道:“不能去打永定卫。永定卫守军虽然只有几百,但我们的兵力也不多,而且时间不够。朱勇军最多十天之内就到,如果我们几天打不下卫城,官军占了慈利县,从后路杀来,到时候我们毫无屏障,只有败退甚至溃散了。”

    百户官陈盖道:“兵器局不是造了炮么?造好了没有?”

    “昨天试了一门,炸膛了。其它的炮还在检查问题。”张宁淡淡地说道。这事儿不是编造的,确实炸膛了,爆炸声惊天动地很多人都知道;但原因恐怕只有马大鹏才知道,张宁暂时也不清楚他具体是怎么让炮炸膛的,也许药量加大的缘故?

    张宁又道:“就算有炮,几天之内也拿下不永定卫,咱们行军要时间,走到地方也不能保证马上破门。新造的臼炮和回回炮功用威力相差不是太大,要炸开城墙需要时间。”

    他不是专门向一个百户官解释,实则是向所有在场的人解释。眼前的场面他也看到了,昨天大伙还口口声声说愿意和官军决一死战,今天就在这里迫不及待地建议去打永定卫;打永定卫,不是跑路退回山里的路线?人就是这样,真正视死如归的人,并不是随处可见的;张宁也不怪他们,你不能要求人人都是抛头颅洒热血的贤人,如果自己是六千,而去打官军的一千,相信大伙还是能一条心的。

    “朱勇肯定是要占永定卫的!”一个武将斩钉截铁地说道,看来武夫并不是脑残,有勇力的人照样会用脑子,“咱们打不下永定卫,这仗该怎么打?”

    张宁道:“先以逸待劳准备好,修缮兵器、严明军纪;另外让县衙的官吏召集民丁修葺城墙工事。苗人已经答应与咱们结盟,之前的苗使与我密谈,愿意和我军一起对付朱勇。一旦探明苗军北上参战,咱们就先守城;若是苗人一时没来,我们可以暂时向西北九溪卫方向作战。”

    在这种时候,张宁情知如论如何也要拿出个办法、让大家知道该怎么办,这是做首领的义务。他内心里的想法自然不会说出来,哪怕是在内部议事;诚实的人也难免口是心非,因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并非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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