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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传》461-480章
送交者: 4584[★★声望品衔10★★] 于 2019-02-14 16:09 已读 4258 次 2 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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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 《平安传》(校对全本+隐藏)作者:西风紧 由 4584 于 2019-02-14 14:58

第四百六十一章 九江之役(5)



    从甘棠湖到长江之间的防线如此狭窄,目测也就一里地宽。在这里没有回旋余地,连退却的余地都没有,因为前后全是人,除了拿血肉之躯填别无他路。在古往今来浩瀚的岁月里,神州每一寸土地几乎都挥洒着勇士的热血。

    张承宗率第三军冲近官军防线,看到许多人头从废墟中出现,已经意识到自己的部属即将遭遇一场灾难。火炮破坏了官军工事,但黑火药实心弹的一轮炮击无法对其军队造成毁灭杀伤,官军后方的大量兵力也迅速在炮击后涌上来阻击。

    相距不过几十步,人们无法对生与死进行过多的权衡,同伴的身躯和呐喊在为每个人壮胆,士兵们怀着生存受到威胁的本能恐惧,以及心中朦胧模糊的尊严信念,前向冲锋。

    很快火铳中火药的爆响和弓弦的颤抖就在战场上四面冒起。宣大兵使用的强弓硬弩不是内地卫所的弓箭可以比拟的,射程大力道足,乱箭弹雨在空中横飞,洞穿了士卒们的铁甲,血在铁甲中流淌,人们踏着同伴的尸体继续推进。

    在无数的惨叫和怒吼中,武将们用沙哑的声音进行着狂热的鼓动,四面人声喧哗成一片。

    “我的发小已战死,同乡倒在了战场……我岂能带着战败的耻辱苟且回乡,如何面对同乡亲人?或取胜、或战死沙场……”有的人在人群甚至是对着稿子在大声念,“咱们的尸首将衣锦还乡,覆盖寄托性命和荣光的朱雀旗……”“兄弟手足同袍,同赴汤火不离不弃,我等生死为一体!”

    “轰……”“砰砰砰……”火炮火铳和箭矢仿佛就在身边巨响,硝烟中弥漫血雾。一员武将拿着佩刀在前面,胸膛上插了几只箭矢,血从盔甲的窟窿中冒出来,继续向前走了几步,终于扑地。

    张宁在身后几百步的地方,亲眼目睹第三军的惨重伤亡以及攻势的持续,他的眼睛一阵酸涩。耳边似乎响起了华夏远古传来的豪迈诗歌,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第一轮冲锋上去的人直接被官军守军远程打残,稀稀疏疏的乱兵进至沟壕前面就无法继续了,一面破碎的红色朱雀旗插在阵前的土上,上面写着“第三军第一哨”,成建制的一部已伤亡殆尽。

    但是后面立刻再次响起一轮齐射,白烟中,密集的铅弹在不足五十步的距离上向官军防线横飞,大片失去屏障的破败工事不能防住铅弹,许多人从壕沟后面和沙袋杂物一起摔进沟里。

    紧接着更多的人拿着各种兵器蜂拥而上,人们高喊着“万岁”、怒吼着“杀”声,迅速从逼近的距离冲至阵前。人们开始用木竹结构的“桥”搭建沟壕。

    这种便桥以厚木板镶合为主体,上面又钉着横排的硬竹以增加受力点和摩擦力,哪怕向上倾斜放置也可以蹬足。不过很多地方的藩篱土墙已被火炮破坏,大量的木板就和平搭在沟壕上面的桥没区别。有的木板直接放在了对面的墙上,前面有个粗钉,倒下去直接钉进土里;尾部有两处固件,然后士兵们把尖桩从固件处深深敲进地里,以稳固位置。守军短时间难以破坏这种便桥,死死钉牢后掀不掉;尾部两个固定点加上首部形成最稳定的三角支点,没有轴心可以挪动。

    短短时间里搭建起了无数的梯桥,期间双方都用火器弓箭在短距离上对射,中间的沟壕里堆满了尸体,血污洒的到处都是,腥味和硝烟味一样浓烈。

    第三军将士陆续突进官军防线,双方陷入短兵混战。刀剑在昏天黑地的烟雾中挥舞,到处都有金属碰撞的坚硬声音,人们的惨叫嘶吼早已变调,无数的面目已扭曲。

    苦战只因宣大军是大明精锐,第一轮火炮就重创了其工事建制,直到现在的混战,实际已经陷入了脱离组织、兵将互不能联络的状况,但依然没有崩溃。

    朱雀军同样不是等闲,人们分批从木板上冲过去、就失去了队列,只能小规模各自抱团厮杀。永定营官兵哪怕有很多征战数年的老卒,但绝大多数仍不会使用弓箭,械斗武艺也不如北方宣大兵,但混战仍没崩溃,其战斗意志和组织力显然更胜一筹。

    肉搏混战非常恐怖,不管对方是年过半百的老兵还是才十几岁的少年,刀枪都会毫不留情地往人身上乱捅,直到杀死对方,面对面的血溅得全身都是,人人都形同杀人魔鬼,无论情愿不情愿。双方都是精锐,着甲率很高,一刀两枪弄不死人,死掉的都是浑身血窟窿不知挨了多少兵器招呼,场子内脏流出来的也不在少数,断手断脚更是四处可见。

    张承宗的第三军约三千多人,剩下的全部冲进了官军防线,在沟墙后面,一里地的宽度上无处不在拼杀。

    就在这时,忽闻一阵整齐的号角声,在山水之间回荡。在狭窄的土地上,过密的一片马兵已集结在东部,那是冯友贤的骑兵团。

    这种地形完全不利于骑兵作战,但冯友贤感到很荣幸,有幸在这一场决定生死存亡的大战上上阵。

    他从垂着头的姿势中缓缓抬起头来,脸上一片沉静的表情,双手不紧不缓地正了正头上的铁盔。身上闪闪发光的新甲和英气的面目在太阳下充满了阳刚之气。

    “丝……”一声悠长金属摩擦声,冯友贤从腰间将长柄马刀抽了出来,又细又长的刀锋泛着令人胆寒的流光。他高高举起刀,嘶声大喝道:“兄弟们,该咱们上阵了!勇者一往无前,孬种哭爹喊娘!”

    “万岁……”数千骑兵呐喊,声势气壮山河。

    马蹄紧接着就轰鸣起来,密集的马队渐渐向前慢跑。没有驰骋纵横的冲锋,过密的队列造成无法快冲,只能这么弥漫过去,却同样是一道钢铁洪流,势不可挡的气势。

    沉重的铁蹄压上去,将沿途的草木尽数践踏为渣渣。骑兵陆续从便桥上越过防线,随即就横冲直撞疯狂砍杀。居高临下的铁甲骑士用骑枪在很远就攻击到敌兵,重量的冲撞和挥舞的斜劈更是干脆利索。

    冯友贤亲自上阵,这个满腹经书通过兵部武举出身的所谓武将,完全没有弯弯绕绕,动作干净见人就砍。加上身边二十多骑精锐亲兵,突入混乱的战场,无人可当,锋利的战刃几乎刀刀见血。

    骑兵难以静止作战,大股人们很快击溃乱兵,直接洞穿战场向前奔腾。很快遭遇了宣大精骑来挡,两军即刻交战,而且毫无迂回之地,随即就相互穿插陷入混战。

    不多时,只见沟墙防线上再次出现了如潮的步兵,次级红色军旗上有汉字,永定营第一军。大股步兵很容易就追了上来,因为这个陆地走廊实在是太小了。

    宣大精骑立刻遭遇了毁灭性的打击,抱团的骑兵被步兵用燧发枪打成筛子,双方相距往往只有几步之遥,铅弹几乎是抵着脸飞来,什么甲都挡不住这么近距离的射击。分散的骑兵也没法冲击,被朱雀军的骑兵团团围住劈杀,周围无论敌我全是人,战马根本跑不动,和步兵一样作战而且还不如步兵密集,处境是灾难性的。

    双方战至日上三竿,张宁的身后方向传来了炮响,好像后翼与官军其它部队交战了。

    但是前面的攻势也接近尾声,西北营官军全军溃乱,乱兵向东后退时似乎遭到了周梦雄大军的阻击,东面的枪声十分密集。

    只见一些骑士被逼冲进了甘棠湖,人从马上摔进水里,水深的地方立刻不见了,身上穿着至少几十斤重的铁皮,神仙也浮不上来。有的在水浅的地方,在及腰的水深里挣扎,天寒地冻的水里滋味恐怕十分不好受,浅水的地方全被扑腾成了污秽的泥浆,泥水泛红,里面不知掺进了多少血水。

    血流成河的战场上,想投降都很不容易,乱兵冲上来就杀。

    溃不成军的宣大精兵在这种恐怖的地方,很多人也被吓哭了,不过毫无用处。一个筋疲力尽的人不知何处是出路,也失去了军队,突然一群浑身血污的人红着眼睛冲上来,手里拿着刀枪,上来就往身上捅,这种感受恐怕只能是恐惧和绝望。一些官军士卒干脆丢掉了兵器,抱着头缩在地上,惨叫着只求痛快被杀死。

    前期步骑恶战刚一过,官军溃败后这场战斗就变成了屠杀。这里真正是一个死地,前后都是成群成集团的叛军,两边是水。落水者甚众,若非屠杀场面太惨,这么冷的水谁也不愿意跳……

    张宁避开视线,心里却松了一口气。胜负已定,他不想贸然阻止屠杀,阻止人们发泄恶战后的情绪;恐怕也无法阻止,战场上至今还乱作一团。战争中恐怕最多的时间是在跑路或屠杀,而不是争锋相对。

    西北营的官军精锐数量至少超过一万人,看样子这回是要彻底覆灭完蛋。



第四百六十二章 江风渐凉



    “国公,国公……”“大帅!”周围穿红袍的穿青袍的文官、穿盔甲的武将纷纷围过来,各种颜色在张辅的眼睛里渐渐的变得虚幻,耳边的声音也朦胧不清。

    众人急忙将英国公救起,又有郎中上来诊脉,楼船上忙做一团。良久,张辅才悠悠醒转,脸色发白四肢无力靠在木板上。

    薛禄忙跪伏在张辅面前:“请公先进船舱调养,身体要紧,来日咱们再战便是。”

    亲兵要上来扶他,被他一把推开,抓起佩剑用剑鞘支撑甲板,一手扶着船上的木板吃力地站了起来。张辅仰头闭目深吸一口气,众人都不敢再喧闹,纷纷投目光过来,关切地看着他。

    张辅轻轻挥一挥:“让老夫静一静。”

    众人只能后退,许多部下武将都用担忧的眼神关注着他。

    张辅站在甲板边缘,看着长江水面发怔。“哗哗……”水浪打在船沿上,激起很有韵律的声音,凉风在水上纵横,把人的袍服巾冠吹得迎风飘扬。天地间有一种冥冥的力量,不以人的意愿为动摇。人只能因势导利,顺应其势,方能趋利避害。如同这空中的风,人们只能造出风帆善加引导,才能驱动大船;若方式不对,则谁也无法遂愿。

    西北营的大同兵加上一部分卫所辅军,总兵力约两万,不到一天就全军尽没……方才张辅听了幸存武将的陈述,觉得自己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当所有人都稀里糊涂的,张辅心里已立刻醒悟,大同兵的战败,最大的原因在于叛军重炮对工事的破坏力、以及己方对这种战术的无知。

    “数十重炮齐射,藩篱顷刻化为乌有,士卒死伤无算,兵将乱作一团不能协同……”这种炮对简陋工事具有极大毁灭力,非官军的将军炮所能比拟。

    记得朝廷改进大将军炮后,有大臣上书什么一炮糜烂数里、毙敌数百,吹吹就罢了,张辅才明白纯属扯淡,朝廷运来的重炮连叛军的土堡沟墙工事都没法摧毁;从天而降,一砸一个坑,而且无法控制坑在哪里只能打个大方向,如此而已。修筑工事仍然是一个比较靠谱的防御法门,特别是学习了叛军沟墙工事后,虽在防御步兵强攻上比不得城墙,却对火器有较大的作用。可是叛军的重炮全然不同,炮弹是平飞、威力巨大;所以一旦抵到较近的距离平射,简单筑一道墙,只有木头和泥土根本扛不住。

    张辅事前没有对这种前所未有的战法作充分的预计。当周梦雄的大军趁其不备切断了西北营的西南出路,进行分割之后,张辅的估计是,周梦雄新军不具备强攻能力,城里的叛军疲敝弹药不足,叛军难以吃掉西北营……所以张辅在有长江补给线的情况下,不愿意放弃对九江城的围困防线完整性,命令西北营原地坚守。

    不料九江守军立刻出击,凭借火炮优势,半天就破防。事后一想,当时张辅唯一正确的决策是,派出水军大量船只,立刻接西北营官军从水上撤退。

    ……江面上冰冷的风让张辅浑身一冷,骨子里打了一个寒颤。

    九江一战,包括北路军在鄂王城的大战在内,他所率的三路大军几乎是集中了大明朝举国精锐。京营三大营,宣府大同精骑,都是大明朝数一数二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精锐,如今丧失大半。

    兵者,国家兴亡最后的屏障。君者,如日中天只能有一个,当这片土地另有一人称帝,不能消灭则十分不妙,何况自身反遭失败?国内的舆情及大势会如何转变,那些墙头草们是不是要马上找好退路?

    张辅粗糙满是干茧的手不由自主地摸到了腰间的佩剑,也许只有自裁谢罪了?

    老人的内心如大江上的波涛汹涌,一生戎马,一生所有的忠贞都给了对这个驱除鞑虏光复华夏的大明帝国、一生所有的梦想光宗耀祖建功立业都给了燕王重振大明的大业,辉煌而光荣的一生。当人生走到迟暮,却遭受这样的失败,内心的痛苦只有他自己最清楚。有时候,死反而是最轻的惩罚。

    张辅顿觉此役前途黯淡,战至今日,对叛军的会战在兵力实力上已无优势;最关键的是几番大败,士气早已动摇,如何才能收拾人心继续打下去?

    他心里算着损失和剩下的实力,京营神机营全军、五军营大半、大同骑兵全数已不复存在;现在只剩五军营约一万步兵被围困在鄂王城,宣府骑兵、三千营在九江东南面。然后一些从各地卫所抽调的军队,战斗力十分有限。

    如果老夫继续活下去,首先应该想怎么向皇帝陈述,并且要向满朝官僚解释,有可能被治罪,这无疑是十分屈辱的。接下来这仗还没打完,应该如何继续?

    想来想去,张辅的手指又轻轻拨开了剑鞘上的机关。

    “大帅!”江面传来一句喊声,只见来了条小船,上面一个武将喊道,“叛贼派使者到城南的大营了,说要亲面大帅商议要事。如何处置?”

    楼船上的大将文官顿时愤愤然,有人嚷道:“这种屁事还来搅大帅,什么贼人使者,直接砍了了事!有甚好谈的?”

    那小船上的武将不理会众人,望向甲板上独自站立的张辅,又喊了声:“大帅……”

    张辅的手从剑柄上放开,转身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我大明王师,不能这点气量都没有。好生安置使者,老夫稍后就去见人。”

    官军在九江城南部有最多的兵马,这边地形开阔,中军大帐也设在这个位置。“叛军”来使是陈茂才,此人也确实是读了不少书,以前是建文“余孽”躲在穷乡僻壤的人,自然没有功名;打张宁起兵不久就追随,多是干些清闲的文职,最大的用处就是出使,当初朱雀军和苗人谈判,就是陈茂才多次前往接洽。

    陈茂才长得英俊潇洒,自己也比较臭美,常常做一些很装比自以为很儒雅的动作,身上的打扮更是从来都十分讲究。

    他也是见过这种场面的人,所以一进大帐见到周围一群武将怒目以视,随时要危及他的人身安全时也表现得很淡定。陈茂才上来先深深对张辅作了揖,用一种发自肺腑般的语气说道:“在下出使之前,吾王当着众将的面言语,最懂英国公的人,是他的敌人对手。王说罢,不免有惺惺相惜之意……”

    “操你娘!”忽然一个大汉脱口大骂,“扭扭捏捏的,不如叫你们的山大王洗干净屁眼送上来,岂不痛快?”

    众将顿时忍不住哄堂大笑,连张辅也不禁被逗得阴霾之意暂时消散不少。

    陈茂才却不以为意,仰起头淡然道:“原来将军有龙阳之好。”

    另一个武将道:“有屁快放,说这些没用干甚?”

    陈茂才抱拳道:“今‘北军’在鄂王城大败,城西北营又遭灭顶之灾;围困我王之势荡然不存。若没说错,此时‘北军’中惧我神兵,恐怕已流言四起,战心全无。当此之时,英国公再战下去,有何用处?难道事到如今,你们还奢望能一举攻灭我王十万大军……”

    张辅想起了前阵子莫名飞到空中的巨大气球,以及军中流传的北路军是被“巨陨”砸掉的流言,不得不承认,失败让官军各部都士气低落,这酸秀才倒是没说错。

    就在这时,一个矮个子的年轻文官正色道:“叛军新军只能龟缩于土坑后勉强才与我一战,无野战之力;伪湘王的‘真匪’被围九江数月,损耗严重筋疲力尽,又在城西北拼死一搏强攻营寨,早已不能再战。今番尔等虽号称十万,又能奈我如何,无非用邪门旁道造谣生事;若造谣生事能抵千军,我大明控弦百万何用?”

    陈茂才转头看向那年轻文官:“虽有夸张,你倒是说对了有一二分。所以我王提议休战,准北军安全撤离至潘阳湖以东,若是不服,来日双方再整军一战。若休战达成,为表诚意,我军将主动后撤三十里,让北军从水路安全撤离。”

    立刻就有人反驳道:“王师与贼兵势不两立,断无议和可能。”

    但张辅立刻就制止了部下,下令使者在军中等候答复。

    实际这也不算议和,只是休战。张辅此时已不怕朝中文官攻击他什么,正所谓虱子多了不怕。他对这种休战当场就动了心……战不能战,能安全撤退也没什么不好。

    张辅在权衡的时候,对幕僚说了一些话,“人最难的是输得起,在失败后仍能保持清醒。”

    “甲兵关乎社稷,今我担起承认战败之责,不过一条性命一身虚名;只要能保存一些我大明精锐的元气,胜败仍未有定数。”

    幕僚全力劝阻,建议他考虑回朝廷后的影响,但张辅深思熟虑之后,断然做出决定,以亲笔书面的形式回复“叛军”使者,答应休战的条款。


第四百六十三章 深明大义



    朱雀军按休战和书,退兵三十里。张宁站在八里湖之畔,放眼望去,这里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停尸场。硝烟已被风吹散,热血渐渐冷却,只剩下满眼摆放的尸体。人们默默在尸体之间穿梭,有披甲的将士也有从附近征召来帮忙的百姓。附近还搭好了许多帐篷,清理出来的尸体会被抬进帐篷,先用水洗干净,然后换上作战不穿的整齐军礼服,旁边摆放一些遗物,再覆盖以红面黑色朱雀图案的各营军旗。

    另有一些文职官吏设案统计各军阵亡伤残名单,这是一个系统的工作。过一段时间,阵亡将士的家眷就会收到兵部送去的遗物和抚恤财物土地。尸体是不用运回去了,就地开辟一片墓地并立碑;下葬之日允许接家属到九江观礼。每个将士都可能死,所以今天尊重对待阵亡者,明天可能就是自己的同等礼遇。

    “有人说,妇人往往思考如何活,男人常常想如何死。”张宁有一搭没一搭和旁边的周梦雄说着话。

    周梦雄没有说话,或许在他眼里善后做得有点过,每个阵亡者都“厚葬”,难以避免加重原本入不敷出的财政负担。反正自古以来没有这么干的,马革裹尸埋骨荒草,从来都是战士的归宿。有时候周梦雄觉得张宁有点妇人之仁,但他也同时也觉得这样做没什么不好,反正朝廷财税不是他在管,所以从未提出什么意见。

    张宁看上去十分疲惫,本来就较深的眼窝这会儿都陷进去了,有点面黄肌瘦的气色。

    他又伤春悲秋般地说道:“色目人有一本叫《百年孤独》的书里写了一段话,大概意思是人们常常迁徙,安顿的地方不一定都是家乡,但只要在一片土地上安葬了自己的亲人,便可称作家园。待官军退兵,九江城回到我军之手,这里安葬了这么多将士,这片地盘可以称作我们的家乡了罢……”

    不知周梦雄有没有理解张宁的情绪,他摸着下巴的大胡子道:“张辅那么爽快同意让出九江、向东撤退,他定是考虑留下实力保有南京。从古到今,没有长江上下游长期对峙的可能,东西无险可守,迟早还有一仗。咱们若是趁势打到南京,形势就真正做大了。张辅在九江已无胜算,想先收缩恢复元气,可惜咱们眼下无以为继,只能暂且如此了。”

    张宁从因疲惫而低沉伤感的情绪中渐渐恢复,不动声色问道:“岳父以为我们要东进南京,应做些什么准备?”

    称呼上的亲近让周梦雄甚是受用,他的热情好像并没有因为一场大仗而冷却,毕竟他不是被围在九江城几个月的那个人。周梦雄径直说道:“无非两件事。第一,去年江西风调雨顺,又处于两边都无法有效控制的状态,秋收后的税赋收得少,或囤积于地方府库,大战又仅仅局限于沿江少数府县,地方上肯定富得流油。咱们应加紧对江西的控制,让大军就食于本地,一面休整一面能减轻湖广的负担。

    第二,长江东西两边虽无天险,但若水军强,鄱阳湖便不是阻碍,同时大军顺江而下会容易得多。九江之役,老夫便是多次感受水上受制于人的窘境。接下来咱们应该扩建水军,否则将长江拱手让人实非明智。”

    张宁听得频频点头,很是认同的样子。但心里也难免会想:永定营损失较重,士卒疲惫、军械破败,而且家眷都在湖广武昌,眼下在外已苦战数月,自当班师回去休整;新军三营出师不久,而且人多,留在九江“就食”符合战略需要。

    兵马部署的地区顺理成章,但新军三营一旦留在江西,周梦雄也应该顺利成章驻守江西。周梦雄是武将,按道理可以只让他掌江西兵权……问题是就算另派江西巡抚管理这片“肥的流油”的地盘、分出理政财税之权,谁能胜任?于谦在治理地方上的才能是不错的,但于谦能制住周梦雄?

    显然不能。周梦雄是内阁阁臣,“五大流氓”之一;又刚树不世奇功,战场上以弱胜强、救驾之功都占齐了,威信已经非常高。于谦连内阁都没进,在这边的资历也浅,能得重用完全是因为张宁先入为主的观念以及个人对他的赏识。于谦若做江西巡抚,根本管不了周梦雄;在周梦雄驻扎江西的情况下,他这个巡抚就等于是摆设。

    周梦雄手里六万大军,若又占江西富庶府县、长期大权在握军中积威,这实力似乎就太大了点。当然“朱家”和他有联姻,以及其它关系,张宁也不相信他会反目,可总是心里有些不安……完全是出于本能。

    是不是应该想办法治周梦雄一下?张宁想起自己在九江的绝望死地,只有周梦雄能力排众议步步稳妥,又在北线出乎意外地出奇制胜,心下也有些难受……毕竟没有周梦雄,换作任何一个稍微能力欠缺的人、无论他多么忠心,自己也已经死了一次了。

    于是在这大胜之后,张宁疲惫的内心没有得到放松,反而在辉煌的背后压着一些阴影。

    “我有些累了。”张宁转头对侧后的永定营韦斌等人说道,“统计伤亡等诸事还请于抚台照看,韦将军你让将士们准备一下,休整数日咱们就回武昌。”

    二人抱拳称“是”。张宁又和周梦雄暂且告别,回永定营大营中休息。

    接着于谦等人各有事做,也各自向周梦雄告辞,最后只剩周梦雄和几个幕僚部将在八里湖北岸看风景。

    “湘王似乎有些不悦。”刘麻子小心上前说道。

    这个其貌不扬的麻子其实是个武将,打二十多年前就是周梦雄的部将,但他似乎在政治上的嗅觉远胜本职的军事才能。当初在武昌时,周梦雄稳着不出兵,刘麻子就因此进过许多言。

    周梦雄道:“湘王只是因身心疲惫,兴致不高。”

    刘麻子听罢也就不便多说,只好陪侍在旁。只见周梦雄已转过身去,眺望宽广八里湖上的风景。高大魁梧的身躯,背影就像一座山一般有气势。

    起了一阵风,把周梦雄的斗篷吹得如旗帜一般飘了起来,他的手扶在佩刀上,一时间更多了几分叱咤风云的英雄气魄。

    周梦雄就这么一动不动地面对水面,一站就如打了桩似的,在寒风中一动也不动。后面大伙儿脚都站麻了,不顾敬畏心情忍不住小幅活动,而且他们也不敢打搅周梦雄,话不敢说,这么傻立着半天一直到旁晚,其中枯燥无聊的感受可想而知。

    等天色都渐渐暗下来,周梦雄才终于开口说道:“你们觉得张辅回朝后会怎样,伪皇帝还能用他么?”

    刘麻子等人一语顿塞,完全没心理准备,一时答不上来。刘麻子还以为周大帅在想湘王的事,压根没想到他开口就说什么张辅。

    “北路军统帅朱冕不行,老夫用三营新兵就让他吃不完兜着走,只有张辅才够格。”周梦雄转过身来,“九江解围,张辅并不是被老夫打败的。”

    刘麻子忙道:“大帅用兵如神,一举抓住要害,突然切断西北营的关键点,方有西北营全军覆没的战果……不过直接击败大同精骑的人确实是湘王。”

    周梦雄摇头道:“若非九江城神速探得张辅的部署图,老夫出其不意,很难这么容易切断西北营。再者,湘王让张辅吃大亏,也不是用兵高下之故,只是‘舞弊’,用精良火炮敲开了西北营的防线,让张辅所料未及。”

    刘麻子道:“战场上管公平不公平,都是想尽办法,胜了就王败了就是寇,张辅输了就是输了。”

    周梦雄笑道:“那倒也是。”

    他说罢离开了湖畔,径直向永定营走去。进得军营,在中军遇到了侍卫长李震,周梦雄便问:“湘王可在?”

    李震道:“王爷中午就躺下了,好像一直没睡着,末将这就是禀报。”

    过得一会儿,李震便出来请周梦雄进帐。周梦雄主动取下佩刀,递给李震放在帐外的刀架上,然后入帐。

    只见张宁披着一件外衣,精神不好地坐在椅子上,一面请周梦雄坐,一面说道:“在九江城作息都乱了,现在头昏脑涨的,却照样无法安睡。或许等回到武昌才调得过来,战场上实在气氛不对。”

    周梦雄道:“老夫还有些想法欲与湘王说说。”

    张宁和气地说道:“但说无妨。”

    周梦雄道:“中午时,老夫进言二事。其中一件是扩充训练水军,但是老夫对水军一无所知,恐无法胜任在九江统军的重任,所以推荐姚和尚统领九江各军,就地训练水军。姚和尚父子在岳州一年多,已建立一支船队,各方面都有经验,老夫认为他们是最适合不过的。”

    张宁顿时就欠了欠身,精神仿佛好起来,忙道:“岳丈大人说得有几分理。不过新军三营是岳丈治军,又在江西屡获大胜……现在突然换人,恐怕将士们会觉得本王处置不公正。”

    周梦雄爽朗地笑道:“这是老夫自己请命,怎能怨到湘王头上?再说新军三营从征募兵源到筹措军需,都是内阁几个同僚日夜奔走才有的起色,因此几乎掏空了湖广十余府的府库,这是朝廷的军队,什么时候是我周梦雄该得的兵权了?谁做统帅,都得朝廷说了算,无须在意老夫,老夫也无权过问。”

    张宁话语之间顿时有些激动起来,“岳丈大人深明大义,真可谓国家之栋梁、父皇的左臂右膀……这样,待永定营班师时,岳丈与本王一同回武昌,与内阁诸大臣好好商议后决定才好。”



第四百六十四章 迟来的家书



    永定营于冬月底回师武昌。

    ……

    “我曾无数次想象过回到这里的场面,雕着美丽花纹的木门打开,许多熟悉的人微笑着走过来,人们欢聚一堂,有美酒鲜花,我也曾常常幻想与你们重逢的景象……今天我们进城,我看见了人群里的马车,知道您就在那里。您不愿意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露面,只是在那里迫不及待地看我一眼……”

    宫廷里的旁晚如此宁静,素雅的房间,低垂的幔帏,地板上一尘不染。张宁刚说几句话,一旁的小妹就哭得稀里哗啦了。他其实也没说什么,语气也丝毫不煽情,只是那么用低沉而带着疲惫的声音平铺直叙着,也许这样专注的诉说本身就藏着一种克制的伤情,张小妹要脆弱敏感得多,已受不了这样的沉静。

    而姚姬只是认真地听着,时不时看一眼他的脸,她没有打断张宁的啰嗦,就像一个倾听者。她身上穿着繁花图案的交领衣裙,外面有一件红色的霞披,如同往常一样打扮得体、姿态优雅,美丽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波动,哪怕在这样幽静的夜晚、期盼已久的重逢时刻,她依旧表现得好像一切都自然而然。

    张宁身上还穿着刚回来没换下的灰色的制服,白色的里衬、黄金腰扣,甚至腰间还挂着一柄短剑,他坐得很端正,铁盔帽子抱在膝盖上。只是神色明显充满了疲惫,仿佛有点不知身在何处的恍惚感。

    他看了一眼泪眼婆娑的张小妹,又看向姚姬道:“我几乎把武昌当成了自己的家乡、归宿,可是我们回来的时候,好像湖广百姓并不太欢迎。我知道,咱们今年的战争影响了太多人的利益……永定营出去的时候兵力一度达到一万五千人,今天回来的不足一万,很多人都死了。战后清理遗物的时候,找到了很多家书……其实我也写了不少,一度认为回不来了。”

    张宁的手放在衣襟的扣子上,犹豫了片刻,终于解开外衣,从怀里掏出一叠陈旧的纸来,起身递了过去。又对张小妹笑道:“抱歉,这次回来没有带任何礼物。”

    “我不要。”张小妹哽咽道。

    姚姬看了一眼那叠纸,又抬头望着张宁的眼睛,不紧不慢地伸手接了过去,默默地翻看起来。

    张宁的嘴角露出勉强的笑意,“我本来是该做文官的,不料成了一个士兵。”

    过得一会儿姚姬缓缓对张小妹说:“这些没送回来的信,多次提到你,亏你哥哥没白疼你,见面就哭得泪人似的。”

    张宁给了东西没有坐下,在门窗旁边踱了几步,回头问道,“您还记得辛未吗?就是想逃跑的白衣侍卫,被您给抓回来,险些处死那个。”

    姚姬轻轻点点头。

    “她在江西巡抚行辕的院子里种了一些菜,咱们走得时候还没拔完,她还有点舍不得,哈哈。”张宁笑了起来。

    但是这个笑话似乎并不好笑。

    姚姬柔声说道:“明天建文帝会大宴群臣,武昌你认识的人都会来,为你庆功,‘欢聚一堂’。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她的声音十分温柔透出一丝溺爱。

    张宁摇摇头:“还在武昌的时候,张辅十几万大军三路围追堵截,我想得最多的并不是回来之后如何风光。”

    “那你想要什么?”姚姬又追问道。

    他叹了一口气,抬起头好像在回忆着,喃喃说道,“很多时候我觉得指望不上从九江出去了,也没想到周将军能用几万新兵在北路击败官军精锐……炮声每天都在响,就好像天天都是雷雨天气,我的头脑里能想象到沉重的铁球石头砸在那道城墙上,包在夯土上的砖头四分五裂,从墙上脱落,尘土四溅。城墙在颤抖,时常会有某个地方坍塌,如潮水般的官军会冲进来毁灭我们。我晚上睡不着,白天忍不住过问每一件事。感觉很累,特别在弹药即将告竭时,甚至期待着最后的时刻早日到来,从那样的地方解脱。”

    好像又回到了战火纷飞的城池。

    “……每逢初一十五,军中会升旗,奏响军乐。”张宁看了姚姬一眼,“曲子还是您写的,旋律很美妙,只是不够激动人心,悠扬中反而有某种悲壮伤感。我会想起您,想起小妹,担心往后你们该怎么办?

    不过在夜深人静时,偶尔也会幻想战争结束,回到武昌的情形……有一片幽静的水域,山清水秀的地方,一处临水边的房子,厅堂要大,敞开的。可以坐在那里写写东西,看看风景,或是和小妹嬉笑玩耍。”张宁用手势高兴地比划着想象中的场景。

    姚姬点点头,没有说话。

    沉默了一阵,张宁揉了揉太阳穴,说道:“今天的废话突然有点多,还词不达意。”他想了想,周梦雄的老脸浮现出来,不禁说道,“二娘可能在等我,这么久没单独和她说说话,我去看看。”

    “等等,再坐会儿。”姚姬突然挽留,她放下手里的信纸,又道,“刚才叫人给你煮了些容易入口的汤,再等会儿该送上来了。”

    张宁没有拒绝,重新在琴案旁边的椅子上舒服地坐下。渐渐入夜的寒风在门外传来一些响动,房间里却是很温暖,叫人浑身都软绵绵的。

    就只是一眨眼工夫,他居然坐着就睡着了,此前一点征兆都没有。

    当初在九江的时候长期失眠,睡下了夜里也常常惊醒。不料这时坐在椅子上也能睡着,而且睡得很沉,不一会儿就起了轻轻的鼾声。

    姚姬对门口站着的一个女子说道:“拿床毯子来给他盖上,把炭火烧旺些。”

    张宁这一睡着,完全没有要醒的迹象,直到深夜,张小妹迫不得已要回房了,他还没醒。

    姚姬在厅堂里来回踱了几步,便吩咐侍女道:“你去告诉辛未,就说湘王在我这里坐着睡着了,他太累,不必等了……再和周二娘说一声。”

    侍女屈膝道:“是。”

    这里是姚姬的住处,是一个套房,除了两边供服侍当值的侍女住的耳房,外面是一间大的厅堂,可以见亲近的客人,可以吃饭、平常起居活动;内面就是卧室,如一个暖阁,连门都没有只挂了一道帘子。入夜后,姚姬若自己进卧房宽衣解带睡觉,把已经成年的儿子留在房里,好像有些不妥。

    她只好在灯火明亮中,坐在厅堂里消磨时间。正好刚才那叠家书没有时间细看,这时候可以慢慢读它。

    夜已经很深了,整个王宫进入夜间宵禁,外面除了风声一点声音也没有。厅堂里还站着两个近侍,安静地陪着姚姬在那里看书信。

    姚姬一面埋头阅读,一面时不时就抬头看在椅子上昏睡的张宁。有时候她使劲用手拽住衣角,才能控制自己表现得若无其事。

    兴许是夜太宁静,容易叫人静下心去感受,兴许……姚姬感到很难受,有一种东西压抑着内心翻滚的情绪,克制或许也是一种深沉的情绪。

    古代那些伤春悲秋的诗,甚至包括怨妇诗,大多都是男人写的。他们把妇人表现得如何多愁善感,好像是写他人,可情绪却是诗人本身心里流露出来的。

    姚姬从这一封封家书里,看到张宁那颗脆弱的内心。他的思念,他的困恼纠缠,日复一日,比一个妇人更加敏感。

    这样“大逆不道”的文字,他起先不动声色地拿出来,手指在犹豫中短暂的停留,那么细微的动作,太容易叫人忽略了。姚姬的心里也因此七上八下。

    及至凌晨,陪侍在一旁的近侍已经忍不住哈欠连天,表现出来的困意不受姚姬积威的制约。终于姚姬开口道:“我困了,你们服侍我睡下,就在旁边的耳房躺会罢。”

    近侍脸上如获大赦的表情,又问道:“王爷如何办?”

    “他在外多日疲劳,现在也叫不醒,让他在这里过一夜便是,多添炭火,别让他着凉了。”

    姚姬遂收起书信,款款掀开帘子进卧房,宽衣解带躺下,又叫侍女吹灭房里所有的灯烛。

    黑暗笼罩下来,这回该姚姬辗转反侧了,怎么也无法入睡,她的感官很敏感,耳边还能听见张宁的沉重有规律的呼吸声。不过这声音不是打搅她安睡的原因,有时候侍女也会打轻鼾,不至于影响她。

    一些念头在她脑海中冒出来,让她脸上发烫,一时间能听到自己忐忑的心跳……她想悄悄到厅堂里去,去做什么呢?而且很冒险,那两个住在耳房的白衣侍卫都是很警觉的人,正因如此才被选上作为近侍,除了照顾起居还能起到保卫安全的作用。就算弄出一点小动静,也会惊醒她们,被发现鬼鬼祟祟地摸到外面岂不尴尬?

    那样的形象显然不符合姚姬平日的端庄大方作风。

    光明的白天能让人明智,夜里却容易叫人胡思乱想,甚至很多自己都认为很可笑的念头,躺在床上两眼一抹黑的时候就不受控制。



第四百六十五章 影子戏



    传说曹操睡梦中杀人,以此警告身边的人不要在他睡觉的时候靠近;曹操的睡眠一定不太好,难怪后期患上了偏头痛一个人的睡眠质量往往和精神状态有关,而不是床是否舒服,张宁在九江城的时候深有感触

    他今晚睡得很踏实,尽管是歪在一把椅子上这似乎说明他在这里终于有了安全感

    不过终归睡觉的姿势不对,半夜里他就醒了睁开眼一片黑暗,只有对面门口透进来少许光线,因为门外的屋檐下应该挂着灯笼这样的环境这样的姿势,他很快想起入睡前的事,也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正在姚姬的房里

    周围安静极了,整个楚王宫已进入宵禁,屋子也没点灯,由此可知现在可能是在凌晨或半夜

    张宁心道:昨晚居然这样就睡着了……

    他也没动弹,心道深更半夜的也省得折腾,屋子里有无烟炭取暖,挺暖和,不如就这样睡到天亮得了遂闭上眼睛,准备继续入眠

    过了许久,他正想翻个身找个舒服的姿势,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了轻轻的响动,忙屏住呼吸细听确实是有人缓缓靠近,走得很慢也很轻……但是木头地板是手工加工的,总有一些镶合不细密的地方松动,于是脚踩在上面会发出很小的声音白天或许没人注意到如此细微的声音,但万籁俱寂之时只要沉下心就听得见而且这个人没穿鞋,连袜子也没穿

    张宁已经完全清醒,稍作思量就判断从身后过来的人十有八九是姚姬而且她似乎早有预谋,因为偌大的套房里连一盏灯一支烛也没点,按理在大富大贵之家这种事并非寻常,连门外都彻夜有路灯的

    没过一会儿,张宁的猜测就得到了证实,姚姬来到了自己的前方

    房间里虽然一片黑暗,不过门那边有亮光,正对着张宁前面于是前面站了个人就能完全看清轮廓,此时此刻他依稀觉得是在看老式黑白电影或是那种影子戏,只见姚姬的身体轮廓,看不清别的细节,也没有颜色

    毫无心理准备,忽然被眼前的别样美景给震慑了,于是张宁更不想动弹,生怕惊了这样一幅偶拾的美景姚姬身上穿着一件轻薄的睡裙,头发散着那睡裙透光,于是影子戏近乎赤裸,衣衫只是笼罩在周围朦胧不清的光晕完美的线条,每一段弧线都将女性特有的姿态轻描淡写地表现出来了当她的身体偶然间产生一个角度时,就能看到胸脯的侧面轮廓,甚至顶端的一点向上顶起的影子都看得一清二楚

    张宁很小心地吞咽了唾沫才没弄出动静,舌尖浸泡在津沫又不敢用力吞下去,心里莫名有点心慌

    她要做什么?

    很长一段时间,姚姬似乎什么也没做,她只是缓慢地在前面走动张宁甚至想,她赤着脚在地板上走,脚底不凉,别感冒才好

    两人就这么耗着,姚姬应该没有发现张宁醒着,这边背光深更半夜同处一室,仍很年轻的美丽皇妃衣衫单爆张宁似乎感觉到了她的心情……这一切应该是张宁自己挑起的,他的脑海中回忆起了在九江那些迷茫绝望的日子里写下的文字,而昨天就那么轻而易举地交给她了,并未深思熟虑

    诸如有一段话里,他写姚姬和建文帝关系疏远冷落,反而感到很欣慰这样的暗示,是作为一个晚辈该有的心态吗?

    此时此景,张宁觉得眼前只有一道薄纸,一捅就破但他的内心不受控制地很纠结,总是告诉自己非分之想是可以原谅的,自己一个六百年后的人,和姚姬能存在什么伦理关系?但是存放的那张陈旧的生辰八字上姚姬的笔迹,似乎也是真实可触的东西

    他只是信赖姚姬,甚至心理的依赖倾慕,但并没有完全做好破坏什么的准备无法预计,肉体上的靠近是心灵的进一步融合,还是一种破坏?

    张宁心里一时如麻混乱

    这时姚姬靠近了,他大气不敢出,心头砰砰直跳甚至的被她也听到了她忽然伸手解开了及地的连衣睡裙,轻轻丢到了张宁的身上,这下真的已是一丝不挂她在黑暗中转了一圈,好像是在故意向张宁展示她的身体……只可惜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个影子;不过能想象到她完全袒露的身材,而且近在咫尺

    如此美好的身体,丰腴充实的胸脯,顶端一点向上翘起的姿态更增挺拔之感,肌肤圆润的曲线腰上竟无一丝赘肉,柔韧恰到好处……朱润壁圆,浑然天成,但是无人可以欣赏,姚姬也有耐不住遗憾的时候么?

    就在这时,她慢慢俯身下来张宁依旧坐着没动,身上的肌肉已经绷紧了她要做什么?投怀送抱?张宁直觉她不会那么做,他太了解姚姬了极度的自尊心带着心高气傲,在这种宁静无甚刺激的情绪中她不会那样做,她就算想靠近也会采用属于她的独有的方法,但不是这样

    因为姚姬不是小女人,她绝对不会用祈求讨好乖巧的方法从男人那里得到什么,除非是迫不得已被逼无奈的处境下就像当年和马皇后争宠但事后她不是将这样的被迫认作耻辱,记恨了二十多年进行报复么?建文帝现在够惨的,连仅有的名分尊严都曾被姚姬当面撕下,作为皇帝被一个女人用武力威胁……连真正手握军政大权的张宁都不敢那么做

    黑暗的光线之中,张宁闻到了很淡的一股幽香,若有若无并非什么胭脂花粉的气味,不可捉摸却如此肯定地感受到它的存在被限制的视觉万籁俱寂的听觉,让人更加清醒地专注于这样的气味

    张宁感觉到了姚姬的呼吸,她是贴着自己的脸靠近了,正在深深地吸气仿佛在嗅着张宁脸上的气味太近了,但却没有接触,这么黑的光线,真不知道姚姬是怎么做到的

    她的清香的鼻息从张宁的嘴角鼻梁一直向头发上徘徊张宁脑子里一团糊,有个念头:头发太长洗得不常,会不会有臭味?就在这时突然有什么东西碰到了他的腮边,轻轻滑过短暂的触觉,不是什么很软很滑的东西,但是那触碰的东西后面应该是很有弹性柔软的部位;唯有如此有缓冲的余地,在受力不均划过的时候,才触碰得那么轻

    姚姬的鼻息似乎在头顶,这样的姿势,张宁似乎猜测到了是什么东西碰着自己的腮边

    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手紧紧抓在椅面上才控制住自己没有伸出手去抓住她不过这样的克制并不能长久,如此混乱的思维中随时可能变卦

    不料就在这时,张宁感觉到她俯下的身体站了起来,落在他怀里的衣裙也轻轻被拉离接着在地板轻微的响动中,她悄悄远离了

    如同是做一个梦是真的吗?

    张宁的心里突然非厂落,就好像小时候弄丢了最喜欢的东西,或者有个小伙伴要搬家离开他了一样的感受但是他又默默地安慰自己,也许这样是最好的,无论对与错,至少薄了姚姬的颜面自尊……她如果想要自己知道,又何必半夜里悄悄到来?这是一种尊重吧?

    但他渐渐平静时,又琢磨,刚才方寸大乱,没注意调节呼吸,她会不会从呼吸不均匀判断出了什么?

    ……

    再次醒来时,天色已亮旁边的近侍轻步来往,回头看时,看到了穿戴整齐的姚姬,而且整齐得不同寻常,头戴凤冠身上穿着深色翟衣腰系绶带,这种衣服是礼服,平常不穿的,又厚又宽而且颜色过于庄重,除了表现出地位等级,真不如日常穿的汉服襦裙好看

    “我居然在这里就睡了,实在失礼”张宁若无其事地站了起来

    姚姬对着铜镜看了一眼,波澜不惊的神色,“我看你太累,就没忍心叫人吵醒你让丁戊给你打水来洗漱,一起用早膳罢,等会儿回去换身应景的打扮,建文帝今天在南宫设宴庆功”

    张宁很不动声色地观察她的神情,仔细地听着语气,却什么也没感觉出来她是真正做到了若无其事,什么也没发生过……不做痕迹,自然而然,只不过她仍然留下了蛛丝马迹,按理昨天张宁才回武昌,一家人分开那么久,亲切热情一些的情绪才对,而不应该这么冷落

    “是”张宁当然也不便提及什么

    就在这时,门外一个白衣女子躬身道:“禀夫人,郡主说不想去参加宴会,奴婢劝她不住”

    张宁听到“郡主”心下疑惑,哪来的郡主,寻思一番才恍然大悟,多半是说文奎太子的女儿罗城郡主朱南平认真一想,这个丫头倒是自己的侄女,因为文奎太子(已故)本来就是长兄,换作在现代也是很亲近的亲戚了,不过张宁居然没见过面那丫头深居简出,又是建文那边的女眷,从来没在公开场合与张宁谋过面;不过他当然对建文这边的亲属有所了解,知道有一个罗城郡主,一个名字而已



第四百六十六章 郡主



    罗城郡主为什么会在北宫,张宁随口一问才明白。在他出征九江的几个月当中,姚姬找了个理由接到这边来抚养了。“其父母都不在,又是个女孩,让她的皇祖父抚养也不甚妥当,(祖母马皇后在冷宫里面),我就派人接过来照料。”

    张宁“哦”了一声,心道:文奎的后人幸好是个女孩,不然能活到现在?当年唐朝太平公主还是玄宗的亲姑姑,争斗中一倒台儿女孙子都是被杀绝了的。

    明朝和汉唐制度大不相同,皇室女子是很难涉足政治,就算将来朱南平招了驸马,也无法参与大事,所以威胁几乎可以忽略。不过那朱南平到了姚姬身边,无疑是龙潭虎穴。张宁心里倒微微生出了一丝同情,毕竟再怎么疏远也勉强算自己的侄女,建文这一脉第三代就只有这么一个女孩……被关在凤阳的建文次子是否有后代,却不甚清楚。

    早膳刚过朱南平就给叫到姚姬的房里了。张宁听到近侍禀报,也好奇地立刻转头看她。这是第一次见面。

    这是个只有十一二岁的女孩子,身高已经接近成人,未成年稚嫩的身材显得很单薄,不过一眼就能看出将是个亭亭玉立的姑娘,匀称的身体、特别是脖子生得很好。可她埋着头一言不发的样子,似乎不像一个皇室贵族女眷应有的教养,见了长辈竟然连半分礼数都没有,就算是一个土财主家的妹子也不应该如此。

    她的头发梳得也很奇特,从中间分开、两边挽起,但是鬓发却故意拖得很长,以至于把侧脸都挡住了,看起来有种衣冠不整刚睡醒的样子。这个时代女人流行的发型,不是挽起就是盘起,包括额头的全部脸都要露出来的,几乎没有现代那样把额头眉毛全部遮住的长刘海和斜分散开的造型。

    朱南平身上穿着鹅黄色的袄裙,上衣是不扎在裙子里的,加上穿得有些歪,整个一副懒散的样子。不过服侍她的人恐怕也有错,现在没人会把她看得多要紧吧。

    果然姚姬一见就很不高兴,脸一下子就板起来了。旁边一个妇人见状忙劝道:“郡主的叔父在前方打了大胜仗,举国欢庆,今天宫中宴会请了几百人,武昌各皇亲国戚大臣将军的家眷都要来,郡主是皇上的嫡亲长孙女,怎能不去呢?快向夫人认个错,去打扮打扮。”

    朱南平终于开口,小声道:“有我没我也是一样。”

    姚姬顿时生气道:“你怎么说话的?”她一怒,旁边的人忙弯下腰去。平素真难得见姚姬生气,因为所有的人在她面前都小心翼翼礼数周全。

    不料站在门口的小姑娘竟大胆地抬起头来,遮在侧脸的鬓发滑开,脸颊终于露了出来。因为脸脖的皮肤很白,以至于颧骨到脸颊上的浅浅疤痕清晰可见,乍一看倒有点像雀斑一样的东西。她的眼睛很明亮也有神,似乎和这个年龄单纯可爱的女孩表露出的东西不太一样。

    “夫人不是不知道,逼我做什么?”朱南平的声音有点沙。初时张宁还以为她是个畏畏缩缩的胆小女孩儿,其实胆子好像也挺大,宫中像她这么在姚姬面前执拗的人确是没见过。她说罢也注意到了站在旁边的张宁,冷眼看了一下,确实在深宫里男性并不多见。

    十一二岁的心智应该也明白了,朱南平是因为怀着对姚姬这边的敌意?不过她毕竟还是不懂事,此事的格局还容得她有半点反抗的余地?

    姚姬刚要发作,张宁便走上来,说道:“我带她去见周二娘,让二娘劝劝。要是她确不愿意,也不必勉强了。”

    “也罢。总有一些人不识抬举。”姚姬冷冷道。张宁靠近一些,悄悄说道:“您和她计较什么,现在有甚必要?”一句话便让姚姬的怒气消了大半。

    张宁向门口走过来:“我是你的叔父,湘王,你应该知道的。跟我来吧,正好我也要回去了。”

    朱南平埋着头没理睬。张宁说罢向姚姬告辞便往外走,她终于不声不响地跟了过来,走的时候也不给人打招呼。

    一“老”一少两个人,前后保持着距离,一言不发地沿着走廊步行,张宁身上还穿着昨天的军服,腰间的佩剑在黄金饰物上撞得叮铛轻响。张宁二十七岁了,膝下无嗣,在现代社会倒不算什么,不过在明朝世人眼里确实有点遗憾。他觉得朱南平和自己似乎也存在着某种纽带联系,而不是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但也仅此而已,朱文奎不是他下令杀的,马皇后也不是他要报复的,但总归脱不了关系。

    走了好一阵,张宁便没话找话道:“你其实挺漂亮的,不用躲着人。”

    身后传来一声类似切的冷笑,张宁便停下脚步,转身温和地说道:“天下比你不幸的女孩多了去,有的生下来就是聋的哑的,或是残疾不能走路。就算五官四肢都好,老百姓家的小姑娘哪能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日晒雨淋跟着大人干活岂不正常,刮了一下烫了一下算什么事啊?也没见她们躲在屋子里不见人的……哦,倒是有这种事,有特别穷困的地方,女孩子没裤子穿,所以只有在家里不出来了。”

    朱南平没留神被逗得笑了出来:“女孩儿不穿裤子怎么行,你一定是胡编的!”

    张宁却一本正经道:“我干嘛胡编,真有这种事,家里太穷没那么多布料做裤子,没法子。所以咱们已经很幸运了,该知足。走吧。”他说着便微笑着随手碰了一下她的脸蛋。

    沉默了一阵,朱南平竟然主动开口说话:“我早就知道湘王,还以为你是个杀人如麻很凶的人。”

    “我确实杀人如麻,不过并不愿意。”张宁道。

    他们有一阵没一阵地说着话,很快就来到了周二娘的住处。周二娘大门迎接,见了朱南平之后便只好忍住了一些不应景的话,上来有模有样地曲膝行礼,然后问道:“郡主怎么和王爷在一块?”

    张宁道:“要去参加宫廷宴会,你给她打扮打扮,带着一起去。”

    周二娘顿时露出笑容,伸手招呼朱南平过去。俩人站一起,高矮差的不多,一时间像对姐妹似的,周二娘自己也才十几岁,而且她的相貌清秀年龄显小,实在没有多少做婶娘的样子。

    虽然有“外人”在,周二娘还是忍不住问张宁昨天刚回来在哪里过的夜,张宁实话实说在母妃房里坐着睡着了。他又嘘寒问暖了一番,要不是朱南平在可能要说一些肉麻的话……考虑到周梦雄,张宁下意识让自己对夫人更加宠爱。

    当然最关键的一件事是让周二娘怀上孩子,最好是男丁长子,这样一来周梦雄才能更好地与自己融为一体存亡攸关。



第四百六十七章 击鼓传花



    幸好武昌有一个楚王宫,否则难以找到可以容纳几百人宴饮的大殿。

    宽敞华丽的宫殿上,朱红的柱子之间,十六个妙龄少女穿着红绿碎花长裙,长长的袖子垂下来能落在地板上,细碎的娴熟的舞步如同百花仙子在中间飘荡。管弦之声短促而轻快,哪怕是不懂音律的人也能感受到声音中的欢乐。吹奏声中每一个快乐的节奏,美貌女子们都有一个动作。长袖一齐甩到空中,如云彩如仙境,恍惚中张宁似乎想起了古装武侠电影里的镜头,一条丝带飞上空中,一个莲步女子轻飘飘地在上面飞奔。

    还有那裙裾飞起来时,能看到美女裹着洁白袜子的小脚,几乎是垫着脚尖在地板上跳动,所以才显得如此轻盈。这是古代版的芭蕾?连张宁也从未在明朝看到过如此好看的歌舞。

    宴会上有许多武将,这帮人看得满面红光,张宁笑着揣着这帮兄弟的心思,他们多半最想的是把美女们按翻在床上胡天黑地……王宫里哪里弄来的一帮美女?张宁也想索性赏给追随自己九死一生的将士,反正留着也是浪费资源,不过那样做好像影响不太好。

    大殿上来的人无不面带笑意,很高兴地欢聚一堂。连高高在上的建文皇帝也看得津津有味,坐在皇帝身边的姚夫人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

    唯一遗憾的是在这样的庆功宴上,并没有封侯封爵的节目。建文虽是皇帝,但底下的将士都不归他节制、不便下诏封赏有功将士;张宁只是亲王,无封赏的名义,于是这种事一时没人提及。

    这不影响人们的兴头,因为在实际利益上得到了补偿。整个统治地区的财富资源已经向军队倾斜,大伙的日子过得很滋润,没什么不满意……光是喊口号是没有用的,从将帅到士兵,既要他们卖命又不准抢劫,就得分配大头财富,否则士气无以为继。兄弟们都是讲道理的,明抢会损失毁坏财物,浪费更多的东西,不如胁迫官府出面统一收刮;还有奸淫掳掠等事也基本没发生,武将们除了用严惩威胁士卒,也告诉他们去糟蹋了一个妇人的名节说不定她就自杀了,养了一二十年才长成一下就毁了,这不是浪费作孽么,还不如得了赏花钱买。这也是为什么朱雀军不扰民的保障;也是十几个州府只养几万人就不堪重负的根源,将士待遇太好。所以朱雀军没办法做流寇,可以预见失去地盘军纪立刻败坏,整个体系都要崩溃。

    大殿上摆了几十桌,如今不流行分食制,都是桌席。一张桌子坐三面六个人,因为另一面背对着中间看不到节目。

    男女分开,左边是文武百官,右边是带来的家眷,宴会上来那么多家眷确实不常见。张宁坐在左边上首的一张桌子旁,坐西向东,正对着大殿中央的歌舞,无疑是个好位置,和他坐一起的是周梦雄,入席时还推了半天;但首辅杨士奇打死不坐那个位置,最后只能这样了。

    两边各坐俩人,都是内阁里的另外四个大臣,这张桌子上坐的实际就是建文朝廷最有权力的六个人。

    酒已经喝了好几轮了,张宁的酒量实在不行,皇帝前后与众大臣喝了三盏,这边同桌的官僚又各自单独敬了几轮。他现在的脸已经涨红,看整个宫殿也是摇晃的。

    表演的节目已经换成了唱戏,张宁还在硬着头皮和大伙对喝,特别和周梦雄一面有说不完的话,一面碰杯。

    杯盏交错中,张宁没有提曾在战场上危急的扫兴话题,但在爽快一杯杯饮尽的酒中,已经表露出了对周梦雄的感激。周梦雄这魁梧大汉酒量不是张宁能比的,不知多少杯下肚了脸还没红,好像不知醉为何物。

    这时郑洽提议道:“接下来咱们用酒令,应该有意思一些。今日咱们不醉不归!”

    周梦雄立刻笑着反对:“若是摆弄刀枪棍棒还行,来文的这不是要老夫一个人把酒喝光吗?”

    郑洽便道:“这样,击鼓传花,轮着谁全凭运气,周老英雄没话说了吧?”

    杨士奇摸着胡须笑道:“瞧周阁老的酒量,我们几个人一起恐怕都喝不过他,哈哈……”

    周梦雄转头问张宁:“湘王觉得这样玩法如何?”

    “再定个规矩,传到花的人可以用别的代替饮酒。作诗、表演节目也成。”张宁酒量比较弱,先留了个退路,避免一会自己喝趴下了,在场的人还没尽兴的话,如此庆欢的场景岂不扫兴?

    周梦雄哈哈一笑,一掌轻拍在桌子上:“湘王一言九鼎,你说了算!”

    于是郑洽转头吩咐站在旁边斟酒的宫女,让她弄道具过来。不一会儿宫女就拿来了一面手鼓和一朵红绸大花,红花如同喜事上新人戴的花儿一般,充满了喜庆的感觉。

    不一会儿这边就敲起了鼓声,把人们的目光都吸引过来。本来这一桌就是今天宴席的焦点,这回吵吵闹闹的,连皇位上皇帝和贵妃的风头都完全被压下去了。人们兴致勃勃地谈论着花会传到谁的手里,好像六个人放个屁都能有什么重大意义似的。

    玩了几轮,张宁发现自己的运气特别“好”,连着喝了几杯,不由得强笑道:“诸公不看我醉倒是不高兴啊。”

    姚和尚指着郑洽开玩笑:“击鼓的人是你叫的,郑老不会是舞弊了吧?”郑洽大呼冤枉,又叫那击鼓的宫女过来,问她是不是不认识自己,几个胡闹了一番。

    当周梦雄把大红花丢到张宁怀里时,鼓声再次停下,众人哈哈大笑,张宁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把酒杯递到左边:“舅舅帮我,替我喝一盅。”

    周梦雄拽住张宁的袖子:“可没有这个规矩,酒桌上可是如战场,得令行禁止,这是湘王自个定的规矩。要不作首诗,让诸公开开眼界。”

    姚和尚抱拳道:“贤侄勿怪,我也想替你喝一盅,无奈周老英雄不同意。”

    “罢了罢了,本王也不好意思耍赖。”张宁摇头晃脑地说。他只觉天旋地转,不过心里是很明白的,再次亲身验证了一个事儿,酒喝得再醉,不存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事。

    他晃了一晃,心下就琢磨抄首什么诗好。他完全没有李白乘醉作诗的能耐,相反酒精弄得思维一团浆糊,连背也背不出来,甭谈作了。显然古诗唐宋最多,到了明朝实在就比较有限了,若不是朗朗上口小儿都能背的、他也记不住……而且不能乱抄,总得要应景的,一时间什么也想不起来,连毛太祖的几首气势磅礴的诗也想不起来了,脑子有点昏。

    憋了一会儿,他便说:“唱歌也行罢?”

    几个人纷纷赞同,杨士奇笑道:“诸位猜猜,湘王是要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还是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

    郑洽道:“兄台等可不能小瞧了湘王的才艺,当年红了大江南北的‘苏腔’,不就是湘王与江南才子苏公子所创?”

    张宁一听心下明白,决不能唱什么流行歌曲。可是所谓苏腔作曲是苏公子的能耐,自己就是填个词,更不会唱戏。

    突然他灵感一现,想起了京剧里的《梨花颂》,比较简单以前是会唱的,而且也没有完全和地方戏曲脱节,唱得又是白居易写杨贵妃的内容,大伙都熟悉。当下他便高兴起来,凑此欢乐的场面,他也来了兴致……也好叫除了本朝文武官员之外到场的地方名士士绅瞧瞧,本王不是纯粹的军阀,也懂点那风花雪月。

    当下就摇摇晃晃地踱了几步,向上面皇位的皇帝贵妃抱拳拜了一拜。姚姬笑咪咪地看着他,抬起袖子轻轻一挥,大殿上的丝竹管弦便暂时停下来。

    初时张宁还比较拘束,只是唱“梨花开,春带雨。梨花落,春入泥。”待唱到“此生只为一人去,道他君王情也痴”时,一高兴,便装模作样地学着戏里的手势比划起来,一面唱一面用黄袍袖子挡着脸慢慢起舞,好似杨贵妃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动作,大殿上顿时哗然,哄堂大笑。

    站在边上的歌女见状也不禁莞尔,右边女眷更是很多人掩嘴而笑。

    武将们最是情绪高涨,一帮武夫抚掌大喝:“好!好!”“再来一曲!”

    醉醺醺的张宁踱到走近女眷那边,女人们见他喝醉了不知要作甚,有的夸张地惊叫起来。张宁当然不会胡来,他只是酒精上头比较兴奋,他见着席间的顾春寒(方泠),遂走过去,背过一只手,另一条胳膊横放在腰间鞠了礼,伸手过去邀请她。顾春寒红着脸,还是把玉手轻轻放在张宁的手心里,轻轻站了起来。

    “哎呀,太荒唐了成何体统……”人群不知哪个娘们嘀咕了声。

    张宁当众做出亲昵的动作,在顾春寒的耳边道:“你跳舞,我给你弹琵琶。”

    她红着脸小声道:“你会么……”

    张宁哈哈笑道:“肯定能弹响。”



第四百六十八章 水榭楼台



    昨日醉酒,张宁隐隐记得当时是被人扶着上了马车,然后就记不清楚了。等到醒来时,首先看到张小妹正拿着抹布擦桌子,他动弹了一下,只觉得这地方很奇怪,不像是曾经住过的屋子,耳边还听到了“哗、哗”轻轻的水声,应该是浪花拍在岸上的声音。楚王宫倒是有人工湖泊,可那么一潭水哪来的浪头?

    “哥哥。”张小妹回头唤了一声,跑了过来道,“都下午了,你可真能睡。”

    张宁随口应了一声,下床穿鞋,先想到的就是打开门瞧瞧自己身在何处。

    “嘎吱。”木门一打开,他顿时瞪大了眼睛。只见外面是一个大厅堂,视线由近及远看出去,正面那一堵墙是空的,外面一大片水域就映入眼帘。

    好像在哪里看过这样的场景,对了,是在梦里,虽然有点差距,可也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

    他外衣也没穿,就穿着亵衣走了出来,来到大门门槛旁边四顾周围,只见这里好像是沙湖之畔,因为武昌城只有沙湖才有这么一大片几乎一望无际的水域。一时却不知方向,因为天空下着小雨,看不到太阳。

    这栋房子紧挨着沙湖,没有院子,有这么一间极宽敞明亮的大厅,中间的柱子和四面装饰的帘子让大厅充满了古色古香,门边摆着两张并拢的方木桌,上面放着纸笔烟台等物;看起来如同一处大亭子或敞殿,不过实则并非,正面整个一堵墙的面积被分成几道大门,若关闭大门应该是用宽门板拼镶,不然没有那么宽大的门,就好像在街上看到一些店铺的大门一样的格式。而此时连成一片的几道门都敞着,以至视线极为开阔。

    从这里看下去,石头地基旁边就是湖泊,湖边有一片枯萎的芦杆,在风雨中来回晃动,如同在跳舞。湖泊中央有小岛,岛上的亭子顶在烟波水雾中若隐若现。几条乌篷船在水面上随风飘荡,周围不见市井喧嚣,如同一个世外桃源。

    一定是姚姬安排的,水上的几条船上面应该是内侍省巡逻戒备的人。他记得曾经向姚姬提起过这件事,其实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当时在九江苦闷,就想着能有那样一个避世的地方修养,不过是累了奢望懒惰的生活……不料姚姬还真能从几句话中就找到这样一个地方。这大概就是权力财富的奖赏,想要什么很容易就能得到满足。

    张小妹追了出来喊道:“外面那么冷,哥哥怎么不把衣服穿上?”

    张宁还在看周围的风景,一时没顾得上理会她。这时小妹便没好气地把手从他的后背伸进去,冰冷的小手突然挨在张宁的皮肤上,他顿时“嘶”地从牙缝里吸了一口气,小妹顿时嘻嘻直笑:“冷不冷,冷不冷?”

    “看我怎么收拾你!”张宁回过神,玩心一起,便作势要抓她。

    小妹见状,“呀”地叫了一声,提起裙子就跑。她不跑张宁还不知拿她怎么办,一跑自然要追着吓她。张小妹倒是聪明,不往死角的地方跑,就绕着中间的桌子椅子转圈。

    但是她穿着长裙,哪里跑得过张宁,没转两圈就被张宁追上了。张宁也没多想,从后面一把就搂住她的腰抱了起来,张小妹还在笑,一面撒娇嚷嚷道:“哥哥欺负我,以大欺小不是英雄!”

    “看你还调皮。”张宁想开个玩笑,可他本不是习惯打闹的人,掌握不了玩笑技巧,一时没多想竟抱着张小妹来到门口,揽着她的腰让她仰身在外面,下面就是沙湖,地基很高就像悬崖似的。张宁笑道:“调皮我就把你扔下去。”

    张小妹回头一看那么高,身体失去重心不受自己控制,抱着她的张宁又作势放手,顿时吓得脸上一白,“哇”一声哭了。

    她的眼泪哗哗的,显然不是装。张宁见状情知玩笑开大了,忙把她拉了上来,直觉得她身上软绵绵的,腿都没吓软了,他忍不住笑道:“胆子那么小,输不起还爱逗。”

    张小妹一听不知为何更伤心了,一面拿袖子抹眼泪一面转过身继续哭。她哭得伤心,周围站着的近侍却脸都憋红了,不注意别憋出内伤才好。

    张宁见她哭个没完,这才忙收住笑容过去哄她,不料张小妹是真生气了,削肩使劲一挣摆脱他的手掌。张宁忙好言道:“就是开个玩笑,刚才吓着你了,我道歉还不行么?没事的,有什么好怕,你以为我还能真把你丢下去么?”

    “我知道你不会故意丢下去。”张小妹哽咽道,“万一手松了,我给摔死了,你也省得烦了吧,反正没人在乎我的死活。”

    张宁沉默了一会儿,用手轻轻捶了一下左腿,叹道:“天气一不好,腿上就隐隐作痛,不知道这旧伤什么时候能好。”

    张小妹听到这里不哭了,她很容易想起张宁骨折是怎么来的,当年那晚的火灾,张宁为了救她命都不顾,哪里会没人在乎她的死活呢?

    她抹了一把脸,板着脸道:“你先进屋把衣服穿上吧。”

    张宁遂拉着她的手往回走,回房后看了她一眼:“你真是傻,就算有万一,我就是和你一块儿摔下去,也不会松手的。”

    小妹脸上微微一红,总算是哄好了。

    张宁遂穿上了长袍戴上四方巾,既没有穿朱雀军制服,也没有穿黄锦袍皇室常服,一身士庶打扮。在这水边别墅,他倒像一个归隐的文官地主,不过作为士绅这样的派头也不太像,因为太年轻了。

    他吃了一些清淡的粥菜,便到敞厅里去静坐看风景,好好享受这样的悠闲。张小妹忙着亲自去搬炉子过来取暖,她本就不是大户人家出身的闺女,家里的活什么都会干,张宁也由得她。

    坐着不动没一会儿张宁就坐不太住了,时近寒冬腊月的天气还下着雨,湖边非常冷。有火烤也不行,这里透风,暖气儿一阵风就吹走了。而且烤火只是局部受热,只会越烤越怕冷。

    要是夏天可能会惬意很多,不过夏天的话应该有很多蚊子,特别靠近水草树木的地方,连纱窗都没有,不被蚊子招呼就怪了……可是当初在九江的幻想之中,那悠闲的桃源既没有寒风也没有蚊子,果然现实还是有点区别的么?

    张宁只好放弃了漂亮的风景,觉得呆着不动的话还是房里好一些,他向站哨的人招呼道:“天气冷,没事四处活动活动。”那个像男人一样梳着发髻的妇人听罢一脸诧异,随即回过神忙抱拳道:“咱们会换哨的,多谢王爷挂念。”

    他回到房里一会儿翻翻闲书,一会儿踱步想想事情。这里没有公文案牍,也不必见官,感觉还是不错……他一点都不嫌无聊,想来懒惰应该就是人类天生的,无所事事衣食不愁很好。

    听着房顶上沙沙的小雨声,他便踱到书桌前,提起毛笔写了一句诗:小楼一夜听春雨。冬天里为何会写这句诗,张宁似乎想起了几年前的相认,姚姬随手写的就是这么一行字。确实无法不感受到她的气息,这栋别宅就是她挑选的,无处不充满她的影响。

    周围“安静”极了,雨声和轻轻浪声因是大自然的气氛,所以从来不被人认为是噪音。张宁不由地胡思乱想,零星地想了很多事,最主要是一些回忆细节冒出脑海……难怪做官的专门有一个“退思堂”静坐想事儿,独处的时候思维确实比较发散。

    昨天在宴会上虽然喝晕了,但有一件小事他记得很清楚。张宁要姚和尚帮忙喝酒,被周梦雄阻拦,本来是无所谓的没什么意思,但姚和尚说了句话就很有意思了:贤侄勿怪,我也想替你喝一盅,无奈周老英雄不同意。

    这是随口的无心话,还是若有所指?实际上张宁对姚和尚这个舅舅了解不深,只觉得他神神秘秘的,喜欢捣鼓一些神鬼玄虚的东西。大家都是亲戚,本是应该相互帮扶的,不过一起涉及大权分配,就好像不能那么简单了。姚和尚应该不会和周梦雄一个鼻孔出气的吧,于情于理他应该和自家妹妹(姚姬)更近,而姚姬是一直防着周梦雄的。

    在九江时没有决定江西的人事,只说回来让内阁诸臣议决,话都说好了,若是内阁五个人议决出来的结果让张宁不满意,恐怕到时候也不太好否决。

    周梦雄自己提出不再驻江西掌新军三营兵权,在议事上他应该不好意思自己要求了。姚和尚应该会顺水推舟分出周梦雄的兵权?还有三个人,特别是杨士奇毕竟有首辅的名义,希望他能考虑周全,表现出他应有的水准。

    张宁踱了几步,出门叫人,只见外面的侍卫都是不认识的,他便说道:“派人回楚王宫,两件事,一是叫桃花仙子和辛未到这里管事,二是把周夫人接过来照顾我的起居。”



第四百六十九章 陪都皇城



    南京皇城午门的钟鼓正在齐鸣,声威传遍整个都市,此时闹市上若有待斩的死刑犯这个声音无疑是在宣告时辰已到,即将与人们阴阳相隔。

    京城过去作为大明王朝的京师,现在仍是陪都有一整套机构,作为陪都的时间也并不长。而午门是皇宫的正门,如今依旧气派非常,比北京紫禁城差不了多少。下宽上窄的城台古朴稳重,城台之上,五座黄瓦金顶、重檐彤饰的彩楼组成五凤楼,两边还有阙楼、钟楼、鼓楼。

    地面上铺着整块的青石板,石板上正跪着一个老头,他天没亮就跪在这里了。刚来的时候文武百官从他身边路过去上朝,后来人们从左掖门出来,他还跪在这里。没人搭理他,也没人问他为甚跪在这里。

    这个人就是张辅,当今大明王朝最显赫的公侯贵族,从中央到地方都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但是他面对这座威严的皇城,依旧只能脱下官帽跪着,在张牙舞爪的雕纹建筑下面显得如此渺小。

    他落到如今的田地,当然是因为进剿湖广战败,丧师数万众、耗国库无算未立寸功,都是大明王朝的精兵悍将,就连勋贵武进伯都战死了。

    张辅在这里跪了整整半天,想了很多,有些事他想明白了,有些事还不太明白……他想不太通,大明朝以整个国库支撑这场平叛战争已感负担沉重,这是十几个省的力量;为何湘王叛军只能真正控制湖广到江西一地就能动员起不输于朝廷官军的人力物力。

    就在这时,大宦官王狗儿从里面步行了出来,他见张辅跪着,不敢走正面,绕着走到侧面才问话:“英国公何以跪在这里?”

    张辅道:“老臣负荆请罪,恭候皇上降罪。”

    王狗儿忙道:“皇爷今天没提这事儿,你只要在家里等着就行了。”

    张辅特意地问道:“这是皇上的旨意?”

    “不是。咱家听说您在这里半天了,怕您老年纪大了遭不住,过来问问。”王狗儿道。

    张辅遂不再开口说话,却没半点离开的意思。

    王狗儿道:“那您先等着,咱家去请旨。”

    张辅不动声色,心里却渐渐有些紧张起来,无论多么镇定的人当面对决定自己命运的事时也无法不紧张。就看这狗太监去请旨是怎么回复的了。如果皇帝连面都不愿意再见,显然凶多吉少;如果召进去问话,哪怕是痛骂一顿,也还有路走。

    换作平时,哪怕是天子要动又名望又有实权的大臣,不仅棘手,而且可能自损八百。但如眼下这种状况便不同,死了几万人且没完成重任,随便就能找到上百条罪正大光明地治张辅死地……生死好坏就凭天子一句话而已。张辅不是不想承担责任,他实在是不服,还想卷土重来。

    等了许久,王狗儿复来,来到张辅的旁边说道:“皇爷让英国公进宫面见,皇爷要责问你战败之因……等着挨骂罢!”

    张辅一听,暗地松了口气,就想爬起来,但是跪了太久血脉不通半天爬不起来,王狗儿只好上前扶。张辅总算站了起来,遂让王狗儿带路引他面圣。

    得到回复之前张辅确实有点担心,不过现在回头一想觉得好像有点多虑。当年他们家父子作为帮衬燕王夺得江山的得力干将,功劳苦劳都有,燕王系第三代天子怎好一下子就把这样的人往死里整?除非张辅老糊涂了让皇帝警觉有不臣之心,否则要死也没那么容易。

    罪多半要战死的武进伯、还有大同总兵担,他也已经和手下的骑兵一起死干净了,京营的几个武将也脱不了干系。这么大的败北,总得有人倒大霉。这些人里,张辅觉得武进伯朱冕是罪有应得,就是这家伙把老子们坑惨了。

    王狗儿带着张辅去的地方不是大殿,也不是皇帝批阅奏疏的地方,而是偏殿中一处小小的书房。以这种方式面圣,张辅心里的石头更加落地了……光是文官们骂是骂不死人的。

    进得房间,只见里面除了宣德帝还有四个人,张辅进门就叩拜:“罪臣万死!”

    “最该死的人是朱冕!”朱瞻基果然没好心情,开口就带着怒气,“传旨下去,削去武进伯的爵,所有家产充库,全家流放辽东。”

    张辅一言不发,虽然以前和武进伯父子兄弟都有交情,而且大家都是勋贵,但张辅实在不想为他求情,连做做样子都不愿意。连张辅都不愿意求情,朱冕一家恐怕从今起就再也没希望了。

    朱瞻基转过身来:“英国公平身,起来朕还有话问你。”

    “谢皇上恩。”张辅小心爬了起来。

    朱瞻基没问话,先就说:“区区一处湖广,几十万人马无计可施,朕欲御驾亲征!”

    在场的人不由思索就急忙劝谏,张辅心道:皇上觉得您还能比咱们这些打了几十年仗的老臣会行军布阵?要是皇帝的爷爷活着还差不多。想罢也上前劝,无非是万岁之躯不能轻涉险地云云。

    不过朱瞻基也没真打算御驾亲征,他说这句话的意思很简单,你们不用心办成事,只能老子上了。其实就是责怪在场的人成事不足。

    人们自然露出惭愧内疚的样子。

    ……在场的人除了皇帝、张辅以及带路过来的太监王狗儿,还有大臣杨荣、官员杨邻(四海)、宦官海涛、锦衣卫将军陆佥事。

    海涛本来早就被王狗儿干翻在地,差一点就死了,罪大恶极在凤阳守了几年的陵反省。但是他毕竟是朱瞻基做世子太子时期的东宫故吏,一天皇帝“意外地”想起了海涛,觉得他虽然有罪但还是有忠心的时候,一句话就把海涛召回来了,并立刻出任司礼监秉笔,提督东厂……实际上因为皇帝觉得王狗儿似乎有些靠不住,不放心把内廷大权全部交给一个太监,弄海涛回来是为了制衡和监视王狗儿。王狗儿一下子就现了原型,虽仍是最高职位的太监,但东厂的一大块交出去了,还被盯得死死的动惮不得。

    朱瞻基十分明白,这俩阉人到死也尿不到一壶,当初是生里死里互咬,没有和好的可能了。在明面上他们还好,只是眼神都带着敌意,但不至于当场扭打起来。

    当场的人中杨四海是最年轻的,也就是二十多岁,在这个年纪就能出现在皇帝的书房,可谓前途不可限量。他只是个二甲进士,能走到这里真的该感激朱瞻基不受干扰的识人眼力以及攀上杨荣的好运,否则任他多厉害,也就是个二十多岁没多少经验的二甲进士,熬几十年再说吧。

    杨四海似乎有话要说,但向张辅和杨荣看过来,很有点少年老成懂资历的智慧。九江一役,最好的差事大概就是杨四海的江西巡按,打赢了他能跟着分享功劳,这大概也是杨荣把他弄到江西做御史的良苦栽培;打输了他屁事没有,他就是个巡按御史,大事只有参奏权,并不直接管事,怪罪不到他头上。

    杨荣想着什么事,张辅只得先开口道:“臣斗胆,以为当下最该准备的是稳固南京防线,而不能急着再次进剿。”

    “继续说。”朱瞻基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张辅道:“朝中许多人至今还对湖广之匪抱有轻视之心,觉得叛匪不能威胁京城。但臣敢断言,叛匪此时窥欲的必定是南京!他们暂时不会过江北上,一则我朝在长江一线布有守军,掌水面,他们越江不易,二则贸然进江北,东面无险可守,湖广有失没有地盘或成流匪。所以先窥南京是稳妥上策。

    叛匪也有实力东进,九江之败,我军精锐损失过半,士气不振;相反叛军并未伤筋动骨,休整数月必可再战。其‘永定营’真匪强悍比官军精兵强将,另有六万多新军也非一无是处,一有战机照样可以对我军形成致命攻击,朱冕就吃了亏身死名裂。若其纠集重兵西来,只要再胜一场击败我军主力,则可直接进逼南京,无险可守。

    在江西时,北路军战败和大同精骑覆灭两战之后,臣就考虑到了这样的后果,所以不顾重责撤军至鄱阳湖东,以图保存实力,预防贼军有机会迅速进军京城……若贼能占南直隶,恐怕他们放弃湖广也愿意。”

    “叛贼真有那么强?”朱瞻基沉吟道。

    张辅无法回答,那朱冕几万人在北路,被打得死伤大半,大同兵被困九江西北角,一天就覆灭。若不是贼战力强,那便只能说明官军实在太弱,特别是大同兵被围却还有水上粮道,并非弹尽粮绝,加上胁从军队两万人就算被围死也不该这么容易被铲除。

    张辅不敢不回答皇帝带有询问意思的话,只好答道:“回皇上,老臣认为不该把他们等同山匪绿林视之。”他犹豫了片刻,又道,“叛军的战阵拼杀之力不一定比官军强,但臣觉得他们在战术兵器上不拘泥于旧规,很多东西无法预计。特别是叛军的重火炮,若能在下一场大战之前得到一门并揣摩、将对朝廷官军非常有利。”



四百七十章 都快老了



    待得张辅说完,杨四海便躬身道:“微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既然都开口了,肯定是有屁快放了,不当讲你提什么?朱瞻基抬起手做了个手势:“说罢。”

    杨四海便道:“承蒙首辅杨公抬举,微臣得以对湖广伪朝诸多了解。叛贼胁建文之名,以伪湘王张宁(官方不承认张宁是建文之子)的亲戚部属为帮众,拉拢建文余孽,又收买我朝叛臣杨士奇于谦等人,威逼利诱地方士绅为凶;武以起兵之初的真匪永定营为中,拉起常德营武昌营等诸部乌合之众,凭借犀利火器攻城略地。

    微臣以为伪湘王不仅是这帮叛匪的实权头目,也是诸多部曲势力联合在一起的关键人物。若是张宁死会当如何?建文帝有名无德,也无号令群贼之才;匪中诸部,各树一帜,相互不能信任,无名分无威信。湖广伪朝必不战自乱,无人可以收拾局面。

    臣又知,投“义”锦衣卫的一个管叛军火器的头目所供,所谓兵器局制造的火器全靠贼首张宁面授机宜。若叛军没有了此人,连火器也终会不如官军。

    故平定湖广,无须大兵进剿,杀一人足也。”

    众人一听仿佛是那么回事,张辅却摇头道:“杨御史以为叛军只有个湘王,无非是他最有名罢了。真的杀一人就能定鼎大事?老夫不尽以为然,叛军中有个人叫周梦雄,据说是湘王的岳父,此人用兵绝非等闲,假以时日恐也是朝廷心腹大患……九江之役,若无周梦雄,或朱冕没有犯错,咱们何至于此?”

    杨四海对杨荣很恭敬,对张辅好像就少些,当下便争锋相对道:“只是用兵,不足以掌控湖广局面,英国公太高看那周梦雄了。”

    张辅道:“眼下兵祸未平,用兵堪为要务。”

    这时王狗儿道:“那伪湘王有兵有势,方圆之内尽是党羽,可不是想杀就杀得了的。前年皇爷就下旨悬赏通缉,取首级者不仅赏黄金万两,还有爵位可封。这都一两年,贼人不是活得好好的?”

    杨四海对太监更没有什么奉承的心态,当下就道:“刺杀这种人岂是江湖走卒能办的事?就算世外有高人,他敢杀一方枭贼,又怎敢到朝廷领赏?”

    这番话倒是有些道理了,如果民间真存在什么刺客帮派有能力于重镇宫闱或万军之中取人首级,别说找皇帝领赏,恐怕皇帝第一个要除掉他们……不然哪天皇帝让他们不满意了,是不是要弑君?

    而且真正有本事的人,显然更愿意为朝廷官府卖命。为朝廷杀人,只管杀无须承担罪名而且有功,若是擅自杀人提心吊胆抓住就是死罪,孰好孰坏不是一目了然么?所以自古那些习武的人就有习得文武艺卖于帝王家之说。

    杨四海直言不讳道:“刺杀贼首,必须厂卫筹措去办。”

    “此事着实不易,可贼人曾辱骂君父(指张宁写文说朱瞻基阴谋弑父夺位的事),最该千刀万剐,死不足惜!”宦官海涛作为东厂提督,先把帐认了再说,省得王狗儿要染指。当今宣德帝有意布局宦官势力,对太监的重视超过了锦衣卫,以至于东厂坐大锦衣卫权微,厂卫的这种摇摆在有明一代并不罕见,关键是看皇帝更信任哪边。

    这时朱瞻基开口道:“海涛,你提调人马实办此事。除掉此人,朕定重赏你。”

    ……

    湖广沙湖之畔。张宁正躺床上小睡,忽然打了个喷嚏,随口自言自语道:“谁在骂我?”

    “哼!一个人也能说话。”忽然张小妹从旁边的门里探出一个脑袋,“没人骂你,只怪先前你不穿好衣服就到外头吹风,这下好了,染上了风寒。”

    张宁觉得自己身体没那么差,只问道:“咦,小妹是从哪里进来的?”

    张小妹搓了搓手,大方里钻进了张宁的被子,悄悄说道:“旁边那屋和这里是通的,只要不闩上门,我晚上也可以过来挨着哥哥睡。”

    虽然她穿着袄裙,但胸脯靠在张宁的胳膊上仍然隐约感觉得到软软的引人遐思。而且张宁已经很久没近过女色了,在九江时身边虽有个辛未,但辛未办事不错确实少点风情,更何况那时的张宁一门心思怕死在九江,有多少兴致?前天回城当晚坐在椅子上睡了一觉,昨晚又喝醉了,真是多日不见荤腥,只待内侍省的人把自己的老婆周二娘接到这别院里“照顾起居”。

    此时他也顾不得坐怀不乱,反正张小妹和自己已经够亲近了,又不是没占过便宜。他便慢慢地伸手搂住了她的腰,手掌在她背上感受美好的线条。

    俩人说着悄悄话,见张小妹没有抗拒,张宁的手便猥琐地得寸进尺,从她的衣服里伸进去,把手掌先放在了她的肚子上。他以为小妹会任他胡作非为,不料她忽然说道:“你想摸人家哪里?”吓得张宁差点没缩回来。

    “想摸就摸吧,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她轻轻叹了口气。

    张宁听得口气顿时不忍,忙问:“怎么了?”

    没有回答。过得一会儿,她把头靠在张宁的胸膛上,喃喃说道:“很多时候没事做,我就胡思乱想。按理你又不是我的亲哥哥,这不亲娘亲爹都找到了,你又对人家动手动脚的,也不给找婆家、都快老了……”

    张宁本来很严肃地倾听,听到都快老了,而眼前就是一头柔顺的青丝,清纯的脸蛋,一不留神笑了出来。小妹却红着脸:“再笑我不告诉你心里想的事了!”

    “不笑,不笑。”张宁咬着牙忍住。

    她继续说道:“你知道顾姐姐怎么说的,说我瞎混了几年,什么好日子都浪费了……”她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吞吞吐吐道,“哥哥,要不、要不你娶了我……悄悄成亲就行!”

    张宁的笑意顿时不见,这两年他确实忙活着起兵大业,但常常也在考虑此事,确实难办。妹子就是这么不好,无论多么爱惜长大了总得嫁人,曾经想把小妹嫁给靠谱的人,而且选中了姚二郎,但放大地看姚二郎的缺点,终于不满意;当时他就明白过来,不是姚二郎有什么不好,根源在于自己舍不得。

    可是又不能名正言顺地收入房中,大明朝道德伦理比法律还要大,就算是义妹也难以让世人接受,何况他好歹也是远近闻名的人,别说明目张胆了,就是悄悄地也很容易弄出传闻野史来。有个“从小一块儿”被养父母养大的妹子,成人了总不提出嫁的事,就算没什么事也很让人怀疑。

    在张宁面前,她是无辜和软弱的,命运完全可以被轻易操纵。她的人生会怎样?将来能不能忍受人们的流言蜚语?

    此时此刻,张宁想了一通,觉得这事不能如此拖泥带水事是而非,这不是自己的作风,应该慎重考虑后想出个办法来。他忍不住悄悄把手缩了回来。

    他正在想诸如出家暗度陈仓之类的玄虚或是更好的办法,一时间忽略了自己的动作和表现。

    这样的疏忽完全误导了张小妹的感觉……刚刚还想占人家的便宜,一说到要负责就缩手一言不发了。她顿时伤心极了。

    她立刻掀开被子,就要走掉。张宁这才回过神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去哪里?”

    不说话还好,一说张小妹的眼泪珠子就从脸颊滚下来:“我不为难哥哥了……都怪我不懂事。你现在是湘王,别人悄悄说以后不定能当皇帝,怎么能叫人说你的是非!我不烦你了,我去死了好……算了,我还是活着,省得你说人家哭闹上吊要挟你!不愿意就算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她说起话来又轻又快,哪怕是伤心的时候,一口南直隶官腔口音高低如音。

    张宁忙道:“我怕谁说、我还不敢收义妹么?不过这不要想办法吗,世上哪有女子不嫁人的,我不怕可小妹愿意一辈子被人悄悄议论?得想清楚怎么办,是假装让你看破红尘修个道观尼姑庵,还是怎么的……这法子漏洞太大,我看这样更好,等进了南京让父皇给你封个公主的头衔,修个公主府,从内到外全换上咱们的人,随便招个驸马,不过不准他进府,找个宦官充数也行……”

    张小妹顿时不哭了,瞪圆了眼睛,直接又拿袖子抹掉眼泪:“哥哥没骗我?”

    “咱们从来都是一家人,小妹还不信我说的话?”张宁一本正经道。

    她破涕为笑:“这么会儿工夫,你怎么想了那么多事!”

    张宁叹道:“这世上,连天子都不能真的为所欲为,不妥善处事是不行的。”

    她忽然使劲抱住张宁的胳膊,生怕他跑掉似的,“我就知道你不是那样对人家……刚才我真的好伤心,突然不知道没有了你该怎么办。”

    张宁又走神了,他忍不住再次想象可能发生的事,然后进行推演。这种预谋的办法不是没有用,当时在九江城布置城防工事,从来没有过实际经验,不也是推算对方会采用什么进攻途径、然后进行设计构筑的?

    他觉得自己实际上还是一个理性主义者,只考虑事情的后果,什么道德伦理忽然间就抛诸脑后了。人性本恶么?

    张小妹在他怀里安静了好一会儿,刚才又哭了一场好像有点累了要歇会儿,不过十几岁的姑娘精力很好,很快就忍不住悄悄在他耳边说起话来,“假若我不是你的小妹,你不会疼我的,因为我没有别的女子漂亮。所以咱们的关系错了,我应该是你的表妹,哥哥从小就疼我,然后亲上加亲才对。”

    “谁敢比小妹漂亮?”张宁随口应付了句。在他的思维里,说任何女人不漂亮都是一种错误,何况并不是说谎。

    不料张小妹当真,马上就说道:“顾姐姐就很美,还有嫂子的娇美我也比不上,很多人,在楚王宫经常见到。”

    张宁被说住了,他总不能说顾春寒和周二娘比不上你这样的话,虽然是在背后,他也不太愿意挑起女人们的心眼。

    但是小妹不依不挠,拽住张宁问:“你不能骗我,得说说哪里漂亮。”

    张宁在床边坐了起来,端详着张小妹的外貌,直看得她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地低头了。他的态度很认真,声音不大很温和:“在王宫里有两年了?说起来小妹也算是建文朝廷的皇亲国戚,可还是缺点大家闺秀的气质。你看二娘白天的时候,虽咋一看并不感觉有涂脂抹粉,但她肯定施了淡妆,嘴唇上有胭脂。还有手指甲上,必定是精心修甲还抹过彩油。身上总会有金玉佩饰,哪怕在不显眼的地方……再看看小妹,我摸摸,手心居然有茧!我真的不相信你去注意过手指甲之类的,不然你怎么干活……”

    小妹哭丧着脸:“哥哥你是在夸我吗?”

    张宁认真地点点头,目光投在她的脸上:“但小妹的美好是浑然天成的不加修饰的,头发随意一梳就如同青丝,眉毛没修过画过,却能和清泉一样的眼睛相得益彰,如月亮一般叫人觉得清凉美好充满了自然的灵气。我不敢用吹弹欲破来形容你的肌肤如何光洁如玉,但是从内到外的健康活泼……你是真的小妹,很纯很真,就像我曾经身边的可以触摸到的……”

    她脸上一红,“说得人家真不好意思了。”

    天不知何时晴的,一束雨后天晴的明亮阳光照进来了。在光线中,张宁果然看到了她脖子上细细的汗毛,如透明一般泛着阳光的颜色。一时间他有点恍惚起来,明明这权势地位都是一步步打拼起来的,怎么觉得这一切那么不真实,而好像自己变成了一个普通的人,身边有个邻家小妹一样的姑娘。

    不过这样的感觉其实还不错,心里的邪念欲望淡了,却暖暖的。

    张宁的眼睛生得好,眼神常常会给人很认真深沉的错觉,他这样充满迷恋般的眼神看着张小妹,呼吸之间都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张小妹心里有种难以言状的冲动,她安静了一会儿,终于忍耐不住,一把抓住张宁的手:“我们现在就拜堂成亲,以后怎么掩饰是以后的事……”

    “拜堂?”张宁一时没回过神来。



第四百七十一章 妹妹



    周二娘来到湖边别院夫妇团聚,不料才住了一晚第二天张宁就跑回楚王宫去了。

    他并不去理会诸衙门,而是直接进宫内见姚姬。姚姬见他急冲冲的样子,以为有什么正事,便正经地坐下来准备听听。张宁却是没坐,在房间中来回踱了几步,一只手伸进袖子里抓着另一只手,有点心神不宁的表情。

    姚姬见状,抬起袖子轻轻一挥,站在四面角落的几个近侍轻轻屈膝告辞,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然后把房门轻轻带上。

    正是大早上,太阳已经悬在半空,阳光从窗户门缝所有的地方透进来,屋子里一片亮堂,张宁心里却有些糊涂。似乎有不少话想要对姚姬说清楚,他明白有些事是应该事先让姚姬知情的,因为在武昌内侍省的人无孔不入,瞒也不瞒住,上次与于夫人幽会他以为做得很保密了结果呢?但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他努力组织着内心的思绪。

    这时听得姚姬道:“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昨晚我做了个梦。”张宁总算开口道,“……不能从梦说起。我以前有个妹妹、亲妹,您知道我所指以前是什么时候?”

    姚姬略一思索,明朝的张宁就是她生的,她这辈子就只有一个孩子,他哪来的亲妹妹?她想罢便轻轻点点头,片刻后又微笑道:“是不是和张小妹长得很像?”

    张宁摇摇头:“我已经忘记她长什么样了。昨晚做梦又做到她了,以前都看不清脸,昨晚竟然看清了……我记得是看清楚了,刚醒的时候还有印象,可是一会儿就忘干净了。”

    姚姬若有所思:“会不会你心里所想的前世也只是一场梦?”

    张宁断然道:“不可能,这种事我分得清。”

    姚姬没有和他争辩,只淡然问道:“那个妹妹怎么了?”

    “死了。”张宁小声说罢,脸色一阵黯然。姚姬似乎想安慰他,许久之后才说:“人都会死的。”

    张宁仰起头轻叹一口气,他的目光看着屋顶,又好像什么也没看,喃喃说道,“我还记得她被抬回来的场景,同村的两个汉子用竹子编的担架抬着进院子。当时周围有很多邻居围观……不是出了大事没有那么多人聚在一块儿。当时我才意识到她是真的死了。

    很奇怪,当时我并没有曾看到的那些失去亲人的人痛不欲生的感受,我甚至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脑子里只是有些糊涂。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反应迟钝?”

    姚姬只是很有兴趣地观察着他,当然也没有什么难过的样子。如同张宁无法真正感受到她所经历的往事,她也没法去感受那是怎么样的心情。

    “后来在短暂的人生却又漫长的时间里,我始终没法忘记她。那一刻没有给我带来的悲痛,却化作一丝丝细微的东西贯穿着整个时间……”张宁的声音变得颤抖,“我终于认识到,那时我失去的是最重要的人、没有之一。”

    他回头看着姚姬,表情有些恍惚:“人在来到人世的一开始,只会对一个人产生依赖。那时候大人有活要忙,我被指定照顾小妹妹,于是从小我反而对她产生了依赖,而不是依赖父母……这样说也许有些不敬,如果我的生父母在面前去世了,我或许会难过,但这种感受其实就是同情心酸,觉得他们操劳了一辈子就去世了挺可怜的,仅此而已;但远远没有失去那个唯一依赖的人的感情。

    ……就好像,在这个世上突然只有一个人了,没有亲人了那种孤寂,但其实你还有亲人朋友。”

    姚姬冷冷道:“但张小妹不是那个人,你搞错了。”

    “是。”张宁垂下头,“不过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每次做梦做到妹妹,她都还活着,还会有许多在一起生活的事,好像真的一样。”

    他感觉到姚姬的语气有些不善,所有停止了倾述。他想起刚刚醒来回味梦中的情形,在那一刻他才好像确实明白了什么是幸福……一种以血缘亲人为基础,却远远超越的感受,温暖、安全、高兴,浑身都笼罩在对生命热爱的愉悦之中。如果可以选择,他愿意活在梦里的那个世界里,而不是在明朝拥有高贵的太祖血统并逐渐掌握实权,虽然后者满足了他的野心欲望。

    姚姬看到他脸上露出的扭曲表情,苍白的脸上露出异样的红色。她带着伤感脱口说道:“我真的没有儿子了,你不是……”

    张宁听罢默然,心道这也怪不得自己。姚姬失去她的儿子是必然的,当时在京城那个年轻秀才深陷舞弊阴谋已是必死的下场,而重新“活”过来的人才是偶然。

    他不知为何顺着就问了一句很无趣的话:“如果二者选一,您是选我活着、还是他?”

    “你。”一个柔软却坚定的声音道。

    张宁顿时意外地转头看她,只见姚姬的贝齿正咬着下唇。他一时难以理解,许多更深的思路纷乱地进入头脑,按照人生经验来想最亲近的血缘往往也不一定成为最依赖的那个人,但无法在见识过的理论上得到推演证实。

    “我想把张小妹留在身边……”张宁摸了摸脑勺,觉得提出的要求和刚才说的那一通事好像没有逻辑关系,他难以启齿,吞吞吐吐道,“就是一直留在身边。”

    姚姬很聪明,心思明镜似的,很多话不必说直白,她也能马上明白。她似乎不在意事情是否荒唐,是否能接受,只是一味溺爱般地满足张宁的要求,甚至都没有犹豫。她同时又好像很理智,说道:“但不能公开,否则动摇威信,稍有不慎给心怀叵测者以可乘之机。”

    张宁松了一口气:“我也如此想,是给她招个假驸马还是以僧侣身份掩盖?”

    姚姬道:“要招个驸马,万一她有身孕了,也有个说法。不然你让她与自己的孩子永世不相认?”

    张宁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了,他倒是没有考虑到怀孕什么的。也不知为何,感觉自己很健康正常,但就是没有后代,莫不是冥冥中有什么气数?但姚姬却坚信他能传宗接代,因为不然的话他所打下的江山就会出现根本的危机。

    ……

    南京城,在宫外少数几个人等候面圣的时候,杨四海正小声为宦官海涛出谋划策:“长江有江防,武昌时贼首老巢戒备森严,并不好行刺,海公公对厂卫的部署须得从长计议。我有一计,叛贼的妃子至今没有身孕,这是武昌内外都重视的事,厂卫可从中入手,设法接近其身边的人。”

    海涛虽是个宦官,却一肚子坏水,嘴角露出一种很猥琐的笑意:“如何入手?”

    锦衣卫武将陆佥事很客气地说道:“那贼首好歹也是一方枭雄,兹事体大。”虽然官方不承认“朱文表”的身份,但朝廷内外都相信他是建文的儿子,如果没有信得过的证据,他不能整合建文余孽的力量。所以对朱家王朝忠心耿耿的陆佥事并不愿意听见一个宦官去污蔑皇室。

    杨四海也摇头道:“我的意思是派人伪装江湖方士僧侣道士一类的人,偏方治那病,看能不能混入打探到贼首的行踪,然后便于计划周全,以有心算无心。”杨四海说罢又提醒道,“最好找妇人,更容易消除楚王宫中的戒心。”

    “杨御史这个主意有道理。”陆佥事点点头。他对这事挺积极,在他看来,海涛负责此事没什么好处,就算成了他一个宦官还想封侯?但作为皇帝亲兵的武将,陆佥事立了大功封侯成为勋贵则是天大的机遇。

    这时正出来传旨的王狗儿听到了一些话,大概能猜到他们在说什么。上次谋刺湘王的事直接在御前提出,王狗儿也在场,所以是知情的。

    “皇爷口谕,让诸位可以进去面圣了。”王狗儿上前不动声色地说。众人这便跟着海涛进午门。

    作为司礼监掌印,王狗儿不仅可以看各种奏章,还经常在皇帝身边出入,可以说他一个宦官比朝中大臣还了解国家大事。朝廷多次进剿湖广建文叛军,几乎就没赢过,特别是九江一役,官军甚至大伤元气。王狗儿心里早就有数,他比其他墙头草更有优势,须得在建文那边更留意退路了。

    如果把厂卫要谋刺湘王的消息透露到那边,让那边多些准备提防,将来无疑又是一件至关重要的功劳。可是海涛回到朝廷让他甚是不便,稍有不慎被海涛的耳目嗅到了风声,海涛肯定会不吝啬力气把自己往死里整。

    须得找准稳妥时机才出手……不过王狗儿心里已经有了另一个算盘,那便是抓住谗言海涛的机会:这狗太监怂恿皇帝在大臣面前说这些歪门邪道,传出去了岂不是有失大体!堂堂大明朝廷,不能以王师正面平定反叛,却有奸佞妄进什么营营苟苟的阴谋?



第四百七十二章 舟船



    武昌城乡间笼罩着一层水雾,阳光久久不能驱散。田地间种上了小麦,放眼望去成片绿幽幽的田野,好像春天早早就到来了一般。

    村庄宅院之间显得额外有人气,许多人坐在房屋外晒东西的坝子里忙活着。正值农闲,这两年买卖不好做,很多百姓都不出门了,他们有了另一种工作:钻枪管。各地的保长从武昌兵器局领一些煅裹后的铁管以及简陋的手工工具,分给各家钻磨光滑。人们抢着领活干,因为加工好一根枪管后能得到一张票,到县里领猪肉三十斤或棉布两匹;而且没有风险,如果铁管没弄好报废了并不必赔偿,只不过活干得不好的下次保长可能就不会再分发铁管。据说铁管并不值钱,钻好的才精贵。

    钻那铁管费事却比较简单,就是手面活,手脚麻利有力气的二十天就能弄好一根,慢点最多一个月。这时节地里的活很少,又快过年了。人们能额外得到一些肉,这年过得也能滋润,或者换两匹棉布回来,大人小孩都能置办一身新衣服。

    有的家里四五口人,在保长那里争活争得几乎要打架。对百姓来说闲着也是闲着,人力不值钱。不是武昌府的人,还没有这种机会……据说生猪棉布大多都是从江西运回来的,东边打了胜仗,一般人在这种时候才感受到了些许不同。

    不过乡里最有钱的还是那些家里有当兵的,每个月都能领兵饷,有时候能拿回来一些银钱,有时候是实物,这种收入都远远超过了庄稼人和手艺人,毕竟是卖命的钱。前阵子大家并不羡慕,还怕将来被当成乱党,不过近段时间市井乡村间的说法又不同了,主要是那些有见识的士绅说道,好像是说湖广湘王能成事。

    ……

    沙湖之畔的水榭敞厅里,徐子新正在讲述在武昌城外的那些农家见闻。

    他原本在岳州辅佐姚家父子造船及管理水师,被张宁密招回武昌,这两天才到。徐子新同样为建文政权的局面转好而感到高兴……以前朱雀军进占岳州府,知府率岳州府县各级官吏投诚,他不得已跟着过来,前途并不乐观;他当然担心像江西各府的官员一般,数月前被官军控制,几十个曾投降建文朝的知府知县或被罢黜或被押解到南京问罪。但现在不同了,湖广的稳固给徐子新等官吏吃了定心丸。

    而且他在宣德朝不过是一个没有背景门路的知县,现在被湘王重用,说不定反而是一个难得的晋身机遇。

    他现在就坐在旁边和湘王有说有笑,他心里当然明白,建文朝廷这边的皇帝是没有实权的,江山都是面前的湘王打下来的,如今就在湘王跟前的待遇非同寻常。

    徐子新谈论了一阵民间的见闻,一拍额头道:“差点忘了,臣从岳州府来,带了一点薄礼,请王爷笑纳。”

    张宁随口回应了一声,兴趣并不高的样子。他确实不贪私财,作为一个集团的最高实权者,占有的地方都是他的,收集那些财宝玩物有什么意义?

    不过待徐子新招呼随从抱着一个坛子上来,他的神色顿时就舒展开了,看起来应该是一坛酒之类的东西,这种礼物倒也挺好。

    随从将坛子放在木桌上,徐子新轻轻拍了拍,笑道:“酒是越老越香,这酒从长江里打捞上来,在江底藏了二三十年。据查三十年前一艘从四川下来的货船在江上遇匪被劫,财物被抢船也被凿沉了,不过船上的酒却被没抢,而今咱们打捞了一些上来,便成了好酒。臣离开岳州时,知府便命人送了几坛,我留了一坛赠王爷,余者进贡宫里了。”

    张宁一听很有兴趣,随口胡诌道:“如此来历确是上品。我听说在西洋,有一种酒被称作xo,便是货船在海上遇难沉船,数十年后捞上来成了极品价值如黄金。”

    徐子新忙顺着意思恭维道:“王爷见多识广,臣拜服。”

    张宁靠近那酒坛嗅了一下,抬头笑道:“哈,有淤泥的气味,果然还带着江底的味儿。晚上就厨房做几个菜,就将这坛酒与你接风洗尘。”

    “不敢不敢。”徐子新忙客套推诿。

    这时也寒暄得差不多了,他便向随从递了眼色,随从遂将包裹打开,小心地将一堆卷好的纸放上来。徐子新在里面挑了一阵,选出一张来展开,只见是一幅画着大船结构的图纸。

    “王爷请过目,这便是车轮舸。九江水战中我军所遇到的官军水轮战船,应该就是这种船。车轮舸并不稀奇,往年兵部下令造江船,岳州船坞也造过。其构造类似平底沙船,大船通常造四台水车,很适合在内地江湖之中快速航行。”徐子新侃侃而谈,“江河上不比海上,一般都是风平浪静,帆船施展不开,只能靠木桨;但是战船沉重,用桨费力又慢,若用水车则力大。”

    张宁对战船确实是毫无经验,但并不影响他判断什么样的船更有效。九江水战,官军战舰十分犀利,既然官军可以仿照自己的火绳枪,己方又为何不能学习官军的战船战术?

    他没看过船只的图纸,这会儿却也很仔细地揣摩。很快他就发现这种图纸非常粗糙,没有比例尺和尺寸标注,也就是画个模样简单勾勒出构造。这个时代好像并不太流行规格上纸,大多都是靠熟练工匠的经验和师徒传承。

    “咱们要造新战船,单是模仿不够……”张宁若有所思道,“如果是同样的船只规模和战术,要在水上击败官军,只能拼消耗比实力。官军所占东部造船厂多、工匠多,他们的人力物力也比咱们区区两个省强。墨守成规是很难掌握长江制水权的。”

    徐子新道:“王爷所言极是,只不过一时难以超过官军。只因朝廷的水师以往都是以长江下游和大运河为重,另有沿海各城造海船,湖广这边确实稍有不如。”

    张宁的脑海中浮现出风帆战列舰的模样,大舰巨炮那才叫霸气,只可惜光是从影视里看到的模样,如何能设计得出来?而且现今水师的主要功能是在内河作战,正如徐子新所言帆船作为战船不灵活,还是只能就地学习以往的经验。

    他态度谦虚地对徐子新说道:“徐知县曾管过船坞,如何造船我还得听你的……不过我有个想法。”

    徐子新忙躬身道:“请王爷赐教。”

    “九江一役,我于岸边亲眼看了鄱阳湖大战的过程,发现此时的水战仍以冲角、接舷近战为主。”张宁一边琢磨一边说,“但是咱们的火炮已经可以在陆战上发挥巨大优势,如何能装备在船上,改炮战对敌?”

    “这……”徐子新好像并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张宁又道:“侧舷面积大,可以一线摆开多门火炮。咱们应该想办法让舷炮作为主战设计战船。”

    徐子新沉吟道:“王爷言下之意是以船载大炮击沉击伤战船,一般的轻炮是办不到的。若是装载重炮,震力是大问题。重炮就是放在小城薄墙上,连墙都顶不住,何况是水上的舟船乎?”

    “有多大的船放多大的炮,要想法子办到。”张宁道,“如果能办到,我可以命令兵器局专门为水军铸造舷炮。”

    他的心情变得有些急切,直接承诺道:“徐知县若是能将设想实现,我让兵部新设一司,提你做兵部郎中,专管水军。”

    “谢王爷栽培。”徐子新忙道。

    张宁拿出地图,指着九江的位置道:“江西巡抚的治所设在九江,你以后就驻江西行辕协助巡抚,主管造船水军诸务。这里是八里湖,咱们择地建一个船坞造船,并在湖上训练水军;同时下令当地官员征丁开通沙湖到长江的运河,待水军练成,直接从运河拖进长江,可循江而战,也可从湖口进入鄱阳湖,控制水面。”

    徐子新道:“臣深感重任,定竭尽所能……臣另有一言,我朝在九江大肆造船练兵,宣德伪朝定会预先识破我军远略,定要顺江东下取南京了。”

    张宁笑道:“这等战略是没法瞒天过海的,叫他们知道了也无妨,大事原就该堂而皇之决出高下,难有终南山捷径。我军的战略当然是取南京,从上游顺江而下,有天时地利之便,何乐不为?若走荆襄进河南,一则伪朝必调北疆边军、关中诸军、辽东军围堵,容易拉长战线陷入消耗;二则江西分兵把守,两线作战,地小力薄也难以支撑。以南伐北,不能急躁求成,还是得仿照当年高皇帝的方略,‘先剪羽翼后捣腹心’。这也是武昌内阁诸公一致赞同的大略,以后也不必轻改了。”

    张宁说罢手掌拍在徐子新的肩膀上,语重心长地说道:“子新还年轻,正是大丈夫建功立业之时。今番的功业若是上心实干,本王定无亏待之理。”



第四百七十三章 小轩窗正梳妆



    待到徐子新告辞,女眷才到敞厅来,若非私教很深的友人,家里的女人是不会出来见客的。张宁这下子有事干了,坐在湖边的厅堂里就揣摩起徐子新带来的一堆图纸。

    周二娘拿着软尺在背后给他量肩膀腰围,一会儿就叫他站起来用工具比划,好像是要赶在过年前给他做一身平常穿的衣裳。此时的张宁自然不缺衣少食,不过娘子亲手做的衣服似乎会有某种特别的意义。

    湖上清风徐来,空气中有很淡的腥味,接近近年关一定是有渔民从湖里打捞了鱼上来。旁边的泥炉里刚加的炭升起幽蓝的明火,在亮堂的光线中如同透明。屋顶的青瓦,墙壁上刷的白灰,还有石料加工的地板上面还有铁器加工过的纹路,从梁子、门槛到柱子以及桌椅都是未上漆的木料……没有涂料颜色,没有精雕细琢,这个地方一切都好像还原了自然制材的本色。

    这样的环境让张宁十分惬意。

    这时张小妹沏了两盏热茶上来,周二娘没说什么,以前她会觉得让小妹端茶送水不太好,后来发现小妹特别勤快闲不住也就习惯了。

    张宁的目光从图纸上移开,抬起头道谢时见张小妹正用一种特别的目光看着自己,这让张宁很有点紧张,因为周二娘就坐在旁边忙活。但是他顾不得紧张,很快被小妹的美好感觉吸引。她的头发浓密而柔顺,未经修建的眉毛显得粗,但是眼睛大而明亮,鼻子和嘴也生得好,配在一张鹅蛋脸上恰到好处;清纯的脸却不显单薄,透着健康和生命力。小妹的清纯和眼前的环境很相称,天然不着痕迹。

    过得一会儿周二娘觉得外面太冷进屋去了。正好内侍省的春梅从旁门走进来,张宁一见她便知道是什么事,便随口说道:“你来得倒巧。”

    春梅带着暧昧的笑容拜了一拜,小声说道:“你们的事,都准备好了。”

    这娘们似乎不善于伪装,那副表情弄得张宁很尴尬。这也难怪,上次和董氏幽会就是她安排的,这回和张小妹的事也叫她操持。张宁心想这娘们心里一定认为老子是淫乱无度的人吧?不过想来想去还是只有春梅最合适,此事既然姚姬知情,让姚姬的心腹来办可以将秘密压缩在最小的圈子里;张宁曾想过委托辛未,但是辛未曾多次侍寝,女人一旦沾过就无法保持简单,而春梅办这种事就更好。

    张宁不动声色地压低声音道:“一会儿你就说接张小妹回宫,王妃不会知道她去了哪里。”

    春梅道:“明白了。”

    周二娘在楚王宫没有根基,她当然无法知道内侍省的事。张宁寻思了一遍,觉得这事儿应该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想起她的贤惠,张宁偶然间也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对不住,不过这是在明朝,要不是和张小妹的事没法见光,他大可以堂而皇之也没什么不妥。

    屋里传来一阵说话声,张宁没有过问,接着就见周二娘送小妹出来了,俩人像姐妹一样又笑着说了一阵悄悄话,张宁只当看戏。临走时,他忽然想起徐子新送的那坛好酒,便说话:“春梅,你来接小妹过去,把桌底下这坛酒也捎上。”

    周二娘出来后就问:“别的不说,你怎么就独独提到那坛酒?要叫春梅送哪里去?”

    女人心细,这种小事反倒会过问。张宁只好信口胡诌道:“咱们这里一般不待客,就图个清静,送回王宫放着有用场。”

    到了傍晚张宁再次撒谎,说要去见一个人商议公事。时间不对,周二娘照样问起,他只得以军机为搪塞语焉不详。别院内侍省的人护送他至半路,在湖边遇到了近卫队长李震,于是张宁又打发了内侍省的侍卫,让李震等人跟随继续前行。预先安排的地方同样在沙湖之畔,这是竹林中的一座院子,以前是楚王的私有财产,负责用芦管制造乐器以及其它进贡之物,后来荒废。一次于谦出任江西巡抚,张宁在湖上设宴送行,回来时注意到了这个地方,遂命人将其重新整理了一番。

    牵着马走进竹林间的小径,“扑扑”一阵翅膀的扑腾声一群麻雀惊飞飞入林梢,这里确是人迹罕至,门可罗雀大概就是这样一番光景吧?张宁命侍卫止步,将马缰递给李震,独自步行至院中。

    走上木板搭建的楼阁,循着说话的声音他走到一间房门口,只见张小妹正穿着大红色的袍服坐在一张梳妆台前,后面的春梅埋着头给她梳头发,小妹拿着一张朱红胭脂纸压在嘴唇上。她们转过头看见张宁,小妹便没好气地说:“哎呀,人家还没弄好呢,你别来瞧!”

    张宁笑了笑,心下不知怎想起了苏轼的一句词“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这是一场另类的婚礼,没有宾客没有音乐没有太多的礼仪,甚至是不合法的,凌驾于法律之上的道德更加不承认这样的事。张宁也感觉如同在梦里一般,似乎没有准备好,又觉得早已期待着这一天。

    青瓦白墙,深绿幽冷的竹林,颜色鲜艳的大红衣服和红烛反而显得突兀。

    准备妥当,张小妹头上盖上了红巾,由张宁牵着手来到厅堂,对着神笼跪拜。而春梅则站在门口,双臂抱在胸前,饶有兴致地看他们的荒唐事。

    三拜之后,张小妹对着神像轻声说道:“老天在上,我愿意一辈子守在哥哥的身边,如果不能信守诺言,就请让老天爷让我死掉罢……”

    张宁听得心潮汹涌。她平时是绝不会说这样的话的,但是山盟海誓从来都存在,从诗经中的誓言就早已开始。山无棱江水为竭,乃敢与君绝。

    他也不受控制地笼罩在一种沉迷和一条道走到黑的执念之中,说道:“天地可鉴,朱文表一片赤诚之心,真心对待小妹,从今往后不敢有半点动摇。我将视她为最重要的人,远胜自己的性命,如有违誓,天诛地灭。”说罢又抱拳向上方跪拜。

    待张宁起身将小妹扶起来,一旁的春梅抚掌笑道:“感人至深哩。礼毕,送新郎新娘入洞房。”

    所谓洞房的房间里,墙上贴着一个喜字,一桌酒菜已摆在里面。由于礼仪过于简短,又没有客人招呼,这会儿天还没黑,窗户上还有夕阳的余光。

    张宁扶她在椅子上坐下:“我把你头上的盖头揭了吧,不然没法吃东西。”

    小妹坐在那里没有吭声,张宁便双手轻轻掀开她的头巾,只见她低着头看着下面,脸上一片红扑扑的,睫毛中透着无限的娇羞。

    张宁去拿酒壶斟酒,小妹习惯性地抢着要动手,两人的手轻轻一碰,刹那间张宁感觉到了她指尖和自己内心的颤抖。许多情愫在心里交织,有罪恶感,也有枉顾人间规则的快感,迷茫不知这样对不对,但这些都不能动摇他已经抱定的决定。

    俩人相对无言,宁静反而叫气氛有点紧张尴尬。张宁拿起一盏酒放在她的手里,捧住她的手时感觉很凉,叫人想起来到大明朝第一次握着她的手时也是这样凉,握一会儿就暖和了。张宁轻轻提醒道:“交杯酒。”小妹很不好意思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还是很乖地配合把胳膊交叉回来。这酒是徐子新送的那坛酒,入口就尝出是米酿的酒,果然味道很醇,让人想起稻田里的稻子在风中翩翩摇曳。

    一如张小妹脖颈上的肌肤,好像有清晨的露珠在上面滑落,是那样的光洁纯粹。张宁陶醉在如此清新简单的感觉之中。

    但是刚吃完饭漱了口,张小妹竟然想去收拾桌子,被张宁断然阻止了。

    他起身去闩上门,又检查窗户,转身回来时,只见张小妹也站起来了,她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张宁干脆一把将其横抱起来,走向床边平放在床铺上。

    “冷吗?”他柔声问。张小妹摇摇头:“屋子里有炭……不过天还没黑呢。”

    “白天才更清楚。”张宁笑道。他说罢便巧妙地拉开了她的腰带,然后解开她的衣襟,白色的内衣露了出来,他不敢迟疑直接又去揭亵衣。张小妹忙拿手捂住脸,耳朵都红了。不过她似乎一点都不害怕,长久的相处让她对张宁保有极大的信任。衣服一层层剥离,她裸露的胸脯终于映入眼帘,这是怎样一对美好的乳房,半球柔软如玉兔,不带半点烟火风尘气,凑近一看,那粉红的乳晕有小小的颗粒,如同起了一块鸡皮疙瘩。张宁几乎是带着虔诚的心情把手放上去,那红豆就在手心里轻易地变硬,硌得掌心丝丝痒。张宁又去脱她的裙子,她终于忍不住拿开手,眼睛不敢看他,说道:“那里很丑……”张宁把嘴凑到她的耳边,向下看到洁白的小腹下油光水滑的浓密芳草,悄悄说道:“一会儿我还要用舌头尝尝,你也不会太疼了。”张小妹抿了抿小嘴,不好意思地说:“那你不能光说呀,逗得人家心里慌。”



第四百七十四章 玩失踪



    天已大明,隐隐有歌谣透过窗户从远方传来,只是听不清唱的是什么,也不知时辰已几何。张宁睁开眼睛,看到脸贴在自己颈窝里的小妹正睡得香,她没盖好被子,赤裸的削肩露在外面,那样洁白那样漂亮,只有她这个年纪的姑娘才会有如此充满活力弹性的肌肤。他有些恋恋不舍拉被子给她盖上。

    “哥哥……”张小妹被弄醒了,睁开睡眼朦胧的眼睛,她似乎想起了自己身在何处,遂伸过手臂紧紧搂住张宁,又转头看窗户,“要起床了吗?”

    一如无数个寒冷冬天的早晨,张宁要天人交战一番才能起来。他一边交战,一边把被窝里的手伸过去摩挲小妹光洁弯曲的后背,把玩她胸脯的柔软。他贪婪地嗅着她头发上的气味,已经她耳际、唇间的清香,身体又有了反应。

    小妹没听到他回应,又幽幽说道:“浑身都散架了,好酸。”

    张宁听到这里遂暂且忍耐下来,心道她第一次受了伤,等几天长好了再说。小妹对他那么信任的,当然要多考虑她的感受。这时又听得小妹说:“我在这里住两天,哥哥有事就先去忙吧,不用管我了。”

    “管他的。”张宁道,“一会儿叫春梅给咱们送饭,这段时间谁都不见了只和你在一起。”

    “真的没关系吗?”小妹把光滑的身体紧紧贴住他。张宁道:“没事。”

    这时感觉那地方被小妹的手握住了,她悄悄说道:“又这样了,要不再放进来罢……”

    ……

    “湘王不在王宫?”杨士奇问道。内阁大堂一侧赞政亭的夏雨答道:“不在,若一定要见他,杨阁老可派人去沙湖左岸的别院。”

    杨士奇又问了详细地点,遂离开了大堂。在门口遇到兵部尚书朱恒,便将刚才从内侍省派员夏雨那里打听到的告知,“湘王在沙湖静养,一般官员可能见不到,眼下老夫觉得还要朱部堂亲自跑一趟才好。”

    一个兵部尚书跑腿原本不是什么好差事,但朱恒欣然应允,并说马上启程。实在是因为今早内阁会议中达成一致的事过于顺利,几个大臣都急切希望尽快落实。

    拟定在江西以于谦和姚芳为主要负责人,于谦继续出任江西巡抚,管政务,并筹措税赋军需、造船等诸务;姚芳出任新三营大帅,统率虎贲、忠武、平远三营六万余众,其子姚二郎为副将,另调永定营指挥韦斌为副将。而周梦雄则出任湖广总督,驻岳州,节制澧州大营、岳州大营、岳州水师第一营。

    这样的议定所有人都没有意见,着实不易。原来大伙以为难过周梦雄那一关,毕竟从实权上东线江西将作为今后的战略重心,周梦雄到岳州属于二线了;况且他在九江一役中又有最大的功劳,就算对此有异议也是情理可原。当初张宁在江西九江就立刻考虑到的问题,果然内阁诸公也是“心有灵犀”,谁也不愿意看到五个阁臣中有人实权过大,整个集团失去平衡显然对所有人都不是好事。

    但是这事儿必须要找到张宁亲自拍板,不然杨士奇担心私下里会有一只打压皇亲国戚之类的盆子扣在自己的脑门上。

    ……朱恒亲自骑马赶到沙湖别宅,却被拒之门外。因为此间的主人只有女眷,当然不便面见外臣。但朱恒以为是下面的人得过什么口信才故意搪塞他,以此谢客不让人打搅湘王;毕竟驻内阁的夏常侍是姚夫人的心腹,她不太可能在大臣面前胡诌戏弄人。

    “你进去通报,就说是兵部尚书朱恒。”朱恒执着地要求道。

    门口的侍卫没法,只好叫他稍等,进去报周二娘去了。不一会儿侍卫便出来说道:“王爷确实不在,以下是王妃亲口说的话:昨日旁晚王爷便有公务出门了,至今未归,我一介妇人不便相见,请朱部堂海涵。”

    朱恒这才相信湘王真的不在这里,只好悻悻而去。

    里面的周二娘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不免有些怀疑和担忧,忙叫辛未进屋问话。楚王宫里的这些人,最近就是辛未最得张宁信任,她一定知道张宁去哪里了……周二娘更清楚二人的关系,之前张宁出征江西,身边就她一个女人,要说没让辛未侍寝恐怕谁也不信。周二娘现在也想开了,想不开也没办法,一个有权有势的男人、又对声色有兴趣,恐怕谁也挡不住他三妻四妾,这种事似乎与她周二娘是不是个称职的妻子没多大关系。周家和二娘的一致态度都是没法管他这等事,唯有的希望是周二娘能先养出儿子,这样一来就是嫡长子的身份,今后谁也动不了。

    不料辛未一脸无辜,也称不知道。她说道:“昨天来接王爷的人是春常侍,兴许王爷已经回宫了。”

    周二娘皱眉道:“如果王爷在楚王宫,那兵部朱尚书为何老远跑到这里找人?你立刻回去一趟,先找春梅问,找不到就禀报姚夫人。这是要紧的事,王爷在武昌,怎么能突然不见了!?”

    “是。”辛未也紧张起来,忙应声出门。

    楚王宫的姚姬当然知道张宁在哪里,也知道他在干什么。她从辛未那里了解了状况,便派另一个近侍己丑带信去找春梅。这己丑就是以前被派遣负责截杀太子文奎的白衣侍卫,或许是浑身有种莫名的肃杀味,在宫里人缘很差,又常年只呆在姚姬的身边,周二娘就算要打听消息也不会问到她。相比之下,辛未很容易被问话。

    己丑到沙湖找到春梅,春梅这个从来没正形在姚姬面前都敢嬉皮笑脸的女子,面对己丑这个侍卫也笑不出来,说不出来有种莫名的凉意。不过其实春梅是有权对己丑发号施令的,内侍省四大常侍之一、以前辟邪教的护教无一不是这个集团里操生杀大权的人,而己丑不过就是个白衣侍卫。

    春梅拿到信封,翻来覆去地瞧了一遍,信封上不见一个字,便问:“是夫人写的?”

    己丑点点头。

    “是给湘王的?我能先看?”春梅又问。己丑摇摇头,见面到现在一个字都没有说。

    春梅无言以对,但并不影响她随时想恶作剧的心态,便把信递还给己丑,让她和自己一起上楼去见湘王。

    走到门外,听得里面传来女子的呻吟,春梅忙将食指放在唇边,悄悄说道:“先等一等,这会儿打搅他们可不好。”己丑一言不发,站着没动,简直鬼魅一般一点声音都没有,也没表情。

    里面传来带着喘息的说话声,“人家蹲得腿都软了。别,我不敢坐下去,好涨,要把肚子顶破了。”接着是张宁低沉的声音,“你躺下吧。”女人的娇声,“别动,哎呀!啊,要来了。”接着又是大口的喘息和像哭泣一样的哼哼。过得一会儿,张小妹的幽幽声音便道:“我实在没精神了。是不是我用口舌哥哥也能像我被你吃的时候那样受用……”张宁的声音很温和,“这会儿算了吧,没洗呢。”小妹道:“哥哥会不会没满意?”张宁道:“没事,看到你快活,我是最受用的,自尊心嘛小妹会懂的。”

    春梅转头看己丑,己丑也毫不避讳地回敬目光,俩人面面相觑。春梅便悄悄说道:“听说湘王吃过你的?”己丑无言以对。

    良久里面没声息了,春梅这才敲门。然后响起门闩的声音,张宁衣冠不整地打开门,见门口站着两个人顿时一愣。春梅笑嘻嘻做手势让己丑递上书信,又笑道:“我也不想搅王爷的好事,可这信是贵妃送来的,你还是看看吧。”

    张宁接过来,说道:“你们楼下等我,我穿衣服。”

    关上门后,里面又传来张小妹的声音:“哎呀,是不是被她听到了,我没脸见人了!”

    “她……不会告诉别人的。”张宁随口说道,本来想说她们还是省略了一个字。他拆开书信见是姚姬的亲笔,忙细细地瞧了一遍。看罢便拿衣服开始穿,回头说道:“我得回去一趟。”张小妹抿了一下嘴唇:“是不是耽误事了?”张宁道:“小事,没关系。”

    他三下五除二穿戴好,走到床边俯身亲小妹的脸,柔声说道:“你在这里好好再睡一觉。”小妹闭上眼睛“嗯”应了一声,待到听见关门的声音才睁开默默地看着那扇门。

    张宁下楼见到两个内侍省的人,还没开口,春梅就笑道:“下回张小妹要是不行,你就叫我嘛。我还可以叫她跟着学学。”

    张宁顿时愕然,不过认识这娘们不是一天两天了,就那性子久了就习惯了。他便避而不谈,转移话题道:“马准备好了么?还有,准备一辆毡车,等她要回去时,你亲自送她回宫。”

    “好,您就放心吧。”春梅眯着眼睛看着他说道。

    张宁又厚着脸皮道:“己丑随我走,春梅你留下……事办得不错,等我看到什么稀罕物,送给你聊表谢意。”



第四百七十五章 我一直在等你



    山水亭台笼罩在雾里,雕栏玉砌的楼阁之间一轮橙红的朝阳悬在天际,整个楚王宫此时都在烟波飘渺之中。石径上有个老妇在扫落叶,一队宫女提着篮子盒子从走廊上过来,见到张宁忙弯腰避让在道旁。正在慢吞吞踱着步子的张宁只好加快了脚步先过,因为按照礼数这些侍女是不敢让张宁让路的。

    他并不急着去见姚姬,也不想立刻去和大臣们见面。内阁的决议他已知道,见面就应该拿出决定,而不是当着人们的面作犹豫权衡状。人生常常就是在演戏,面对不同的人表现不同的自己,如此而已。而真正的思考应该一个人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这大概也是张宁想问题时喜欢宅在屋子里的缘故。

    在王宫走廊上踱步也不太清静,常常有人来人往,他决定先回住处静一静。

    走进院子,忽见一个女孩儿正蹲在地上,她感觉到有人就抬起头来,原来是朱南平。朱南平怎会在这里?张宁这会儿才想起来,前两天宫廷里举行宴会,他把朱南平带回来让周二娘收拾打扮,后来她似乎就住在这边了。

    “你在做什么?”张宁走过去随口问了一声。

    只见地上用石块画着一些小人,她立刻就用鞋子胡乱擦花了,也不回答张宁的问题,只是背着手看他。幽静的院子,没有亲戚没有跟班,仿佛天地间就只有朱南平一个人在这里无聊地消磨时间。

    张宁想起了她为什么会被接到北宫的原因,好像是姚姬意图通过马皇后唯一的孙女来进一步伤害报复。张宁很容易想象得到,面前这个小侄女其实随时都处在危险之中,而且看她的样子也不会讨人欢喜,反正在北宫不会好过。他心里生出了同情,因为从来不觉得朱南平是一个威胁……哪怕她是皇亲国戚又将自己视作仇敌,但一个小姑娘能有什么能耐和威胁?

    或许朱南平呆在南宫建文帝身边更好,毕竟朱允炆是她的爷爷,南宫诸旧臣也对她没有敌意。

    “南平,你一会儿收拾下自己的东西,我下午亲自送你到南宫。”张宁便道。这点事自己还是做得了主的,不必遵照姚姬的意思。

    仍然没有听到回应,她只是默默地低下头。她似乎很不喜欢说话,不过有时候她高兴了还是会开口的,比如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而此时垂下头时,那别样的发型鬓发就滑落到前面,成功地遮住了她的大半张脸,那头发似乎就是一个龟壳。

    张宁不想解释自己的好心,不想标榜自己多么善意,做了便做了,她要是想不明白也不必纠结。

    既然不说话,他也懒得强求。他转过身,正欲离开,却忽然觉得异样。转身的一瞬间,余光里,恍惚见朱南平猛地抬起头,随即又看向别处,头发再次滑落遮住脸上的表情,她的右手紧紧抓住左胳膊,好像在掐自己手臂上的肉,这样的纠结让张宁心里都是一紧。

    他站定,又走了回来,弯腰试图仰视她的脸:“怎么了?”

    安静了片刻,朱南平猛地抬起头来,脸上已满是泪水,哽咽道:“我一直都在等你……早上听一个宫女说你回来了,我就一直在门口看着……”

    刹那间,张宁感觉有什么东西冲上脑际,脑海中所有有关朱南平的思路都颠覆了,一瞬间新的逻辑还没建立起来,但是模糊的感觉让他猛然就明白了最关键的地方。他看到朱南平后面的院门口的雾气比刚进来时更浅,仿佛太阳的万丈光芒骤然升起,驱散了一切阴霾。人的灵魂在攀升,飞旋到了空中,仿若局外人一般看着地上两个人的久久相对。

    不知处于何种心情,他把手放在朱南平的肩膀上试图安慰她,刚刚一触,朱南平就一下子靠到了他的胸膛上嘤嘤痛快地哭起来。她瘦弱的肩膀在抽搐颤抖,伤心极了,张宁无意识地用手掌在她的膀子上揉捏,好言道:“没事了,没事了。”

    不必解释,不必询问,他渐渐已经理解到了关于朱南平的一切逻辑关系。就好像阳光驱散雾气,雨水涤荡尘灰,她的眼泪已经冲掉了仇恨恩怨。

    这个从小没有娘的姑娘,在那与世隔绝的道观中成长,连爹也长期见不到,被强迫笼罩在前一代人的巨大失败阴影中。忽然有人对她好一点温情一点,她就视作珍宝。

    张宁任她在怀里哭泣,脸上却一片冷然,负罪感和掠夺的快感双重让他的心里充满了邪恶。他们杀了这个姑娘的生父,将她的祖母关起来,而他现在又无情地掠夺了小姑娘心里原本属于文奎太子的位置。果真这个世界充满了残酷和劫掠么?无论是物质地位上的、还是感情上的,只有胜者为王?

    柔软纤细的身子在怀,张宁闻到了从她头上的青丝上属于少女的气味。早上在沙湖竹林别院里和小妹纠缠却没有解决问题,导致他很敏感,一时间竟然出现了尴尬的反应。这绝对不是自己本意,身体的反应并不代表意识……幸好这个小姑娘应该不懂这些,不然岂不难堪?

    他轻轻推开她的肩膀,说道:“咱们先进屋。”

    朱南平哽咽道:“你还赶我走吗?”

    “不会了,我为刚才的话道歉。”张宁好言道。他说罢拉住朱南平的小手,和她保持着亲切的姿态往屋子里走。

    张宁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抬头看了看朱南平的眼睛,从袖袋里掏出手绢递过去。朱南平默默地接过去,然后红着脸背过身。

    “关于太子,你是否听过一些流言蜚语?”张宁问。

    朱南平点点头:“祖母没被抓时,常常在我面前说,是你们害死了父王。”

    “那你不恨我们吗?”张宁小心问。在他看来,一个世界观尚未成型的姑娘应该很容易被耳边反复强调的言论洗脑才对。

    不料朱南平摇摇头:“我现在连父母的样子都记不得了,本来就没见过他们几次。”

    张宁忙道:“我是你的叔父,无论怎样总是太子的亲兄弟,以后你就把我当成你的父亲一样,我会照顾你的。”

    朱南平擦干眼泪,转过来看了张宁一眼,“嗯”地应声。张宁指着这间宽敞的屋子道:“这是我和你婶娘的卧房,一会儿我交代侍女,允许你随时进来。那边有书架,还有棋谱什么的,你无聊了可以过来玩,过几天你婶娘就回来了。”

    “你不在这里住吗?”她又怯生生地问道。

    张宁一时不知怎么回答,他除了表现出宠爱周二娘,还得找机会去陪陪徐文君和顾春寒。以前在外打仗就罢了,回到武昌就不能过分冷落她们,女人是需要人陪的。

    他又观察了一番朱南平的脸一番,一时也没完全理解这个小姑娘的心理。她的父母就算和她不亲近,但毕竟家庭关系是明摆着的,不应该那么就无视恩怨才对。但他什么也没看出来,朱南平此时似乎显得有点害羞,刻意避开他的目光。

    张宁想起还有事,便暂时抛却这些微妙的情愫,去桌案上取纸笔,沉下心进行思考。他独特的思考方式,把各种因素列举,通过线条勾勒各种人和事之间的关系,详细做出推论和利弊权衡。

    这样默默的相处,闲得有些冷清。其实人就算是在高位,也无法随时处在欢歌笑语的热闹中,常常也总是寂寞的。但是有条件这样清静,不也是一种享受么?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源拥有这么大的房子,这么幽静的环境而不受俗务打搅。

    一直到中午,张宁才起身,把潦草的几张纸丢在炭盆里,顿时冒起蓝色的火焰。

    他到门口唤来周二娘的近侍怜香,吩咐道:“今后在这个院子里,你们都不能为难罗城郡主。王妃不在,你要为郡主准备午饭,找人给她洗衣服。听明白了吗?”

    怜香忙屈膝应道:“回王爷的话,奴婢听明白了。”

    张宁转过头对朱南平道:“我现在有事要走了,告辞。”

    他径直出院子,从长廊上一路向姚姬住的凤仪楼那边而去。到了地方发现姚姬正要用午膳,正好就可以陪她吃饭了。姚姬吩咐侍女去添一副碗筷上来,又让侍女附耳过来悄悄说了句不知什么话。

    姚姬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叫他浑身有些不自在。其实他不太喜欢在这里吃饭,姚姬的食谱过于清淡,而他喜欢口味重的和辛辣的食物。

    过得一会儿,侍女添上一副精致的碗筷,还有一瓶细颈陶瓷酒壶。张宁这才明白过来,刚才姚姬悄悄说的话应该是叫侍女上酒。

    侍女上前来斟上两杯酒,姚姬便一挥手,让她们退下了。

    “内阁衙门到处找你,看样子你倒不急。”姚姬轻轻说道。她肯定知道张宁早就回宫了。

    张宁道:“我要想好了才见他们。”

    姚姬点点头,端起酒杯,张宁也忙伸手端起:“我敬您。”



第四百七十六章 嫣然一笑



    人们都认为女人是弱者,都认为自己可以主宰女人的命运,却不知大多数人的命运都被女人捏在手里。

    张宁只抿了一口酒,心里就生出了百般感受,其中包括些许恐慌。纯酿的米酒,蕴藏着岁月的味道,浅唱细品隐隐能感觉到江底那幽幽寂寞的冰凉。很熟悉的酒,因为昨夜他在沙湖竹林别院中才喝过。

    在武昌这酒只有有数的几坛,是从外出来的徐子新进贡。张宁回忆起徐子新的说辞,有几坛进贡王宫,挑了一坛私下送给自己。而现在喝道同样的酒,是纯属巧合;还是姚姬连自己在红烛夜喝什么酒都了解得一清二楚?这个世上自己有什么事能让她不知道吗?

    他想喝第二口,拿起来却终于没有靠近嘴边,重新把酒杯搁到了桌子上。

    “怎么?不合你的口味?”姚姬的声音幽幽说道。她的眼睛很明亮,目光如一阵清风在张宁的脸上徘徊。

    张宁不知如何回答。他一时被提醒,重新意识到让自己的妹妹侍寝在此时是如此荒唐淫乱的一件事。而这一切连每一个细节都在姚姬的眼里,毫无私密可言。人的权位越来越大,受到的制约越来越小,心中就充满了欲望,或许唯有为所欲为的欲望才能填补内心的孤寂;因为此时他再也无法从微小的幸福,诸如意外的涨工资、多年不见的同学来访等小事获得惊喜。

    姚姬没有半句责怪,却能在不知不觉中让自己重新找到惶恐敬畏。

    她同时也懂得如何安慰张宁的心,让他在恐慌之后迅速能找到自己的价值和慰藉……俩人都没吃几口东西,午膳就结束了。姚姬亲手拉开墙边的一道丝绸帘子,顿时一副大地图就出现在清幽雅致的闺房中。

    张宁的目光顿时一亮,原本幽静的环境和心情仿佛有一阵金戈铁马电光火石间飞驰而过。他不禁走到图纸前面观看。“你想好了么?”姚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所有的人、不仅仅是那些大臣都在等你拿出决定,我相信你也能考虑周全的。”

    顿时张宁就觉得自己重要起来,姚姬给他的这种被尊重和被依赖的感觉非常受用。而她强调“不仅仅是那些大臣”并非咬文嚼字的目的,而是表达了她的立场:很容易叫人联想到,除了国家集团和大臣,有些权力还影响到家庭的稳固安全;姚姬的立场很明显,抑制周家实力超过姚家。

    但她从不胁迫和强求,更没有哭诉软硬皆施,总是能用这种不卑不亢如沐春风的态度让张宁接受。这大概也是张宁老是想依赖她的原因之一吧。

    张宁忍不住将手指抚摸着地图上一条条线条,山川河流、重镇险关,如同手掌里握住了无尽的江山和野望,哪怕是在清幽的闺房里,胸中也被辽阔的感觉填满。

    他回头看姚姬时,从她的眼睛里读到了鼓励。姚贵妃确实是唯一一个能真正鼓励他放开手为所欲为的女人,或许自己也是唯一值得她鼓励的人,因为她只能从张宁这里分享所有的野心和战利品……哪怕是再过荒唐不现实的欲望。想当年一无所有起兵,姚姬竟然也可以纵容和提供最关键的帮助。

    “杨士奇他们都是学识阅历丰富的国家栋梁,既然大臣们都这样议定,我觉得很妥当。”张宁几乎没有重新考虑就说出了自己的意见。

    只见姚姬嫣然一笑,张宁顿时看得痴了。

    这样的笑容非常纯净,就像一个天真的女孩子,是很不容易看到的一面。一时间似乎春天已经提前到来,她穿的交领领子上的朵朵红花图案也变得鲜活,如同世上盛开的鲜花。当然最美的不是花,不是那精美的丝织品图案,更不是发梢裙裾之间的金玉首饰,而是她的脸,窗外的威风吹拂起她随意拢在鬓间的青丝,乌黑的头发间,比玉还精致洁白的皮肤,比宝石还鲜艳的唇。而那双顾盼生辉的眼睛已无法比喻,当它们笑起来,张宁的魂就没了。

    当然就有个不言而喻的事实,为了看到她的笑,能感觉到满足她的要求,什么都是值得的。当年周幽王和褒姒的故事,却不知责任究竟该归咎于谁。

    等张宁的魂儿终于回来,他马上想起趁机提起交换的条件。

    罗城郡主朱南平,张宁想要姚姬放弃利用她,只要姚姬答应、只要她在张宁面前保证一句,就能决定朱南平的命运。

    姚姬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朱唇轻启随意问道:“为什么你要过问她的生死?”

    “马皇后无论做过什么与她无关,宫闱的争斗也与她无关,她很无辜……”张宁说着,但见姚姬轻轻冷笑。他顿时有些汗颜,确实谈论所谓殃及无辜是多么可笑的事,当朱雀军的铁蹄在野心家的驱使下纵横天下,又有多少无辜?

    张宁只得叹道:“她还是个孩子,我很喜欢她同情她,也很满足于她需要我呵护的感觉。就像一枝脆弱的花儿,叫人不免生出怜香惜玉。”

    “怎样的喜欢?”姚姬慵懒地开口说。

    张宁已经描述过是怎样的了,她对这样的解释不满意?他便答道:“像父亲一样的。而且您不觉得,马皇后那一脉的后人如果对我们的感情胜过他们,本身就是一种彻底的胜利么?有时候强大并不需要通过毁灭来表现。”

    姚姬还没有答应,门口就有侍女轻唤了一声“夫人”,得到姚姬的应允,那侍女便把一盆冒着白汽的热水端了进来。原来她有午睡的习惯,每天午后要烫一下脚小睡一会儿。姚姬的生活节奏非常缓慢,而且很注重养身,有句话叫美女都是睡出来的,睡眠饮食是最重要的养身之道,远胜补品药物,俗话诚不我欺。

    侍女跪在地上为她脱鞋洗脚,张宁只好等着答复。不料这时姚姬招了招手道:“宁儿,你来。”

    张宁看着那清水中的玉足,愣了一愣,但还是硬着头皮上前。旁人应该很难想象其中有什么暧昧,因为姚姬有叫人生畏的威信,也有端庄大方的气质,因此哪怕她美若天仙却没有邪气能叫人说三道四的地方。

    他挽起布袍长袖,拿了根板凳坐在跟前,小心翼翼地将手伸到水中。姚姬一挥袖子,侍女忙退出去,不敢再打搅他们子孝母慈的天伦之乐。

    一双冰雕玉琢般的脚,从太祖的皇后马大脚起妃子们就引以效仿,姚姬也不例外地没有缠过足。整体天然修长,但是脚趾细节却十分圆润光滑,没有一个地方有棱角。

    张宁揉着她的足,很轻很温柔,因为他的手掌有点粗糙有茧,生怕稍一用力就把皮肤给搓破了。沉默让气氛变得有些紧张,姚姬总算柔声道:“我答应你了。”

    张宁心里紧张万分,说不出一个字来。她又补充了几个字:“朱南平的事。”张宁抬头投以感谢的目光,却见她的脸颊红扑扑的,眼睛闭着。

    他心中波涛起伏,紧张的心情中动作十分小心,此时此刻哪怕她随便吭一声,张宁也会被吓得把手从她的足上拿开。如此许久、他自然没敢逾越少许,直到他感觉水温已经降低,才问:“可以了么,我去拿毛巾。”

    没听到回答,张宁便又瞧她,却见她的眼睛里露出些许幽怨。但是她什么也没说,姚姬是绝不可能说出诸如“你就只摸脚么”一类的话的。

    这时张宁拿来白棉毛巾给她拭擦玉足上的水珠,她便说道:“和自己的妹妹洞房是怎样的感受?”

    “……”张宁道,“又不是亲妹妹。”

    姚姬又道:“那朱南平呢?”

    张宁忙道:“您真误会我了,她不过是个未成年的孩子。”

    “哼!”姚姬低下头看了一眼地上,怒道,“这双鞋真难看,一会儿叫人拿去扔了。”

    “我抱你过去。”张宁镇定地说道。他说罢便不管三七二十一托住姚姬的腘窝,一手搂住她的腰直接抱了起来,姚姬轻呼一声,忙抓住他绷紧的膀子。这么抱怀里的人托得位置低,张宁早就尴尬的反应直接顶到了她的臀上。姚姬咬住朱红的嘴唇,仰起头盯着他的脸。

    掀开暖阁的珠帘,张宁一步步慢慢向床边走去。姚姬不知道他接下来会怎么做,连他自己的脑中也一片空白。他会不会把姚姬放床上就完成任务溜之大吉?

    “我听说张小妹没法让你满意?”姚姬进一步攻击他。

    张宁忽然很粗暴地把她扔在床上,幸好铺得软,不过姚姬却没被吓着,她既不反抗也不迎合,被扔上去是什么姿势就保持着什么姿势。张宁遂饿狼扑羊,手掌直接从她的裙摆下面伸进去。

    这时姚姬才开口道:“你想干甚,现在知道我是谁了,还要像在总坛那样对我用强么?”

    “是……这样是不对的,要被天谴……”张宁哆嗦道。

    姚姬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怎么办?”



第四百七十七章 胭脂



    冲动的内心和克制压抑的表现,在宁静的环境中,用低沉的短句问答述说出来,让这一份感情显得额外深沉。

    “那样做是不对的。”

    “嗯。”

    “要怎么办?”

    低沉的音调,似乎是如此理智而不带情绪波动,只是字字中带着的颤音、眼睛里的光芒,以及讨论的荒诞话题让一切理智都变得苍白可笑。

    姚姬仰躺着,目不转睛地看着张宁,她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此时把他先天具备的阴郁的温柔表现到了极致;而因为把激情尽力地压抑更让这样的感觉平添了几分深情。一如他身上的衣服,灰色黯淡的颜色,却有细腻考究的质感,少了许多精彩的鲜艳,却照样很好。

    怎么办?张宁没有想到姚姬会愿意做一些寻常明朝女人无法接受的事。着实是意料之外……因为她看起来冰清玉洁,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特别是朱唇贝齿那么美丽,谁又敢用那龌龊之物去亵渎不该的地方?

    “没有做那样的事就不算淫乱,是可以被原谅的吧?”

    ……

    下午张宁就逃离了这里,在外面走了一圈如同梦游。阳光和清新的空气似乎让他清醒了一点,回忆起刚刚发生不久的事,心里百感交集,罪恶感挥之不去。

    他来到内阁衙门想尽量转移注意力,但诸官员不在,他们下午一般会在六部办公。张宁只好独自来到书房,果断亲笔签押了上午内阁的决议。他想了想,又下令兵部设水事司,让徐子新为郎中,主管这个分司;外调徐子新到江西,辅佐江西巡抚于谦。这一切决定都是他早就想好了的,除了动动笔实际上今天什么也没做。

    在衙门里耗到旁晚,他回到自己住的院子,得知王妃周二娘已经回来了,遂回家找周二娘。总算有一个可以名正言顺毫无负罪感能宣泄心胸的女人。

    周二娘在外面迎接他,刚刚上来准备行礼,张宁哪里还有半点讲究,上前一把就搂住周二娘的腰亲吻她。

    周二娘脸上一片羞涩,忙紧张道:“叫人看见了。”

    “咱们又不犯法。”张宁道。走廊上的几个丫鬟顿时站住避过身去。

    张宁见她秀气的瓜子脸上一片娇羞,身上又玲珑有致,顿觉十分漂亮,拉住她的柔软纤手就向寝室那边走。进了屋子,初时周二娘还不好意思地说:“天还没黑呢。”等张宁直接把门闩上时,她便不再扭捏了,主动上来帮他宽衣解带。

    俩人纠缠着到了床上,彼此都进入状态了,你摸我我摸你。不料周二娘突然停止了动作,疑惑地把手从张宁的袍服里伸了出来,只见指尖上沾上了红色的东西,这样的颜色在她玉白的手指上分外鲜艳。

    “这是什么?”周二娘瞧了一会儿,又放到鼻子前嗅了一下,脸上顿时变色,“胭脂……你……”

    张宁瞪圆了眼睛:“……”

    周二娘顿时生气地背过身去,掏出手帕似乎在背地里擦眼泪。张宁忙认错,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好言道歉。周二娘哽咽道:“擦在嘴唇上的女人胭脂,怎会在你的那地方?你们做的事太恶心了!”

    事到如今,张宁只好厚着脸皮强辩:“别人都不嫌恶心,咱们有啥好那个的。也怪我一时色迷心窍,这楚王宫里全都是女人,一时把持不住,是不是情有可原?我还没有长子,怎么能轻易与你之外的妇人行那周公之礼,所以就只是……”

    后面的解释似乎让周二娘勉强接受了,她哽咽道:“她用口舌之后,你们就没有做那苟且之事?”

    张宁道:“要是做了怎会还有胭脂?”

    “是谁?”周二娘又问。

    张宁道:“母妃宫里的一个侍女,我忘记问名字了。”

    周二娘听罢好像好受多了,连名字都懒得问证明张宁实在只是玩乐而已。这个时代男女地位是极度不平等的,特别皇室贵胄家,权力和家庭地位的不对等,女人基本无权要求男人的身体不出轨,能得到男人心里的宠爱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周二娘便故作可怜地问道:“你是不是已经厌倦我了,才会对一个侍女也有兴趣?”

    “不可能。”张宁断然道,忙用手温柔地托住她的下巴,“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一直到咱们都葬入朱家的祖坟,这份夫妻恩情也永远不会变的。我会证实给你看。”

    周二娘问:“怎么证实?”

    张宁本想说时间证明一切,白头偕老就是最好的证明,他这句未出口的话也不是撒谎,因为从来没想过要换结发之妻;而且以后也不会想,因为在他看来对这些三从四德的明朝女子始乱终弃实在是难以原谅的罪恶。

    但是花言巧语可以轻易挂在嘴边,这样的话他却难以出口,便换了一句,笑道:“马上你就知道了。”

    卧房里渐渐春色无边,充斥着无数的温柔淫靡的声音和行为。

    ……而此时张宁夫妇不知道,他们私密的游戏正被一双无辜而好奇的眼睛看着。朱南平被允许进入张宁的房间,刚才周二娘听说张宁回来了,就和侍女们出去迎接,她被留下和遗忘在这里;接着俩人一进屋就卿卿我我,朱南平躲在书架后面不知自己应该怎么出现,只好没吭声。

    她完全没接触过男女之事,懵懵懂懂的看了个一知半解。不过除此之外的东西她却非常明白,周二娘带着撒娇的置气、张宁对她的千依百顺态度,甚至还认错道歉。他们诅咒发誓、要一起进祖坟,无疑“婶娘”在张宁的心里是很至关重要的人,她被人关心着疼爱着。

    而不像她朱南平,被婶娘忘在卧房里,很快就不被想起,好像她就是空气和一个不存在的人。

    朱南平切身能理解的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只有在意或遗忘。她的年纪还不懂什么是爱情,甚至不懂什么是亲情,因为从未有过。

    当初张宁温柔地对她说,像父亲一样照顾她;在张宁的理解里,这是一个太简单的概念。但朱南平就没明白过,她实在想不明白也感受不出来怎样是父亲一样照顾,是像她的生父那样一年也见不到一回面这样照顾?

    微风从门窗的缝隙里灌进来,吹拂起朱南平有些凌乱的青丝,在黑色的秀发之中,一只玉白的耳朵正倾听着很奇怪的声音,那长短不一的似乎忍受着极大酷刑的呻吟,喘息声,潮湿的挤压的声音……一双不大但明亮的眼睛正好奇地看着人与人之间原来可以做的新奇的事,原来婶娘那光溜溜的双腿可以缠在人的肩膀上。

    这样的时间持续得太长,她又不敢贸然打搅,后来站得有些累了,只要席地在书架旁边坐下,手臂抱在膝盖上,蜷缩着身体躲着,不知该如何脱身。

    朱南平不知不觉这样就睡着了,等她醒来时发现周围一片黑暗,耳边传来沉重而有规律的呼吸声。她顿觉得浑身寒冷刺骨,一不留神打了个喷嚏,自己也吓了一条。

    屏住呼吸听了一会儿,竟然这样也没把在床上呼呼入睡的人吵醒。她便悄悄站了起来,小心走到门口开门出去,整个过程没人发觉。

    朱南平一直回到自己的房间,整个院子也从未脱离安宁。好像并未发生什么值得人关注的事,也从未有人注意到她在哪里、没有在哪里。



第四百七十八章 平安舰



    如同多年前从假期里回到学校,张宁逐渐开始收心,因为他知道外在的竞争者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下一次行动。这样的自觉收心不是因为自制力,而是在前世多年形成的一种心理习惯;现代社会竞争分外激烈,加上他以前从来没有感受过衣食不愁的生活,所以就形成了一种心理,只有马不停蹄保持投入的心态才能生存。工作和学习提高,能让他安心,不可替代的一剂心理安慰。

    他是个没有安全感的人,在九江城的时候就不断忧惧失败了该当如何,考虑姚姬会怎样张小妹会怎样,太多的问题和架设是想不过来的,唯有保持清醒谋事,尽量做得最好才能淡化这样的忧惧。

    不必事必躬亲去过多干涉官僚系统的运作,他又回到了以前那样的生活。看起来并不忙碌,但是人们需要找他的时候总是能及时找到。

    最近他和徐子新走得最近,这个刚出任兵部小官的人,已被外调江西但张宁还没有让他出发。不知徐子新能不能称得上“造船专家”,毕竟这年轻人把人生大部分精力是投入到了考进士上的,但张宁能判断出他至少很了解造船,而且能找得到一批熟悉的内行,这便够了。

    城北校场上,兵器局的马大鹏及一众工匠头目正在测试一种火炮。这不算新炮,和陆军实装的长管野战炮属于同一种铸造技术,只是口径小一些;已经存放在兵器库里很久了。当年兵器局研制野战炮时,试造了两门这种中炮,用实心弹重三斤,但后来觉得口径太小炮弹太轻威力不够,兵器局又铸造了现在装备永定营陆军的那种重达近千斤的重炮。

    但是陆军炮无法装备战舰,朱雀军目前筹备的水师舰队属于内河船只,没法用太重的火炮。因此舷炮的选择就让被搁置的那两门中型长管炮排上了用场……平底江船能够承载,而且是长管平射火炮,似乎各种因素都满足要求。就算张宁不太熟悉水师,正常智力想象都能明白,舷炮当然是平射的长管炮好:水上摇摇晃晃的精准度更低,较近的距离上齐射效果才好,长管炮极快的出膛速度能造成很大的破坏力。

    只有两个困难,第一,要再次大量铸长管炮需要很多铜料,湖广江西两省无论怎么收刮都满足不了原料需求,目前朱雀军还没有只用铁就铸造出长管炮的技术,必须要铜。第二,如何消解舷炮的后震力。

    第一个困难一时无解,无论是谁都不能把石头变成铜料,也没办法不用铜就让高膛压的火炮不炸膛。但第二个困难很快就有了眉目。

    首先徐子新提出从船身形状上增加船只稳定性和载重吃水度,平底、增宽船体,取消甲板上的楼,使战舰成为一种扁平的造型,这样当然就更不容易受后震力影响,也不会因大量金属火炮让船底吃水过深。

    徐子新画出来的图让张宁一瞧,他是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又宽又坦像个乌龟似的,和他想象中狭长霸气的战列舰大相径庭……果然现实和梦想还是有些距离。不过他还是勉强接受了,毕竟筹建水师不是拿来观赏的,而是为了适应内河作战的目的,那种细长尖底的海船在长江里航行不便。不过张宁也提出了一个建议,让他们把舷炮放到甲板下的船舱里,因为张宁实在没见过侧舷炮部署在甲板上的木船。

    其次在舷炮设计上,徐子新的船坞幕僚们提出在炮位用铰链和镶嵌轨道缓冲开炮后的后座力。这种设计当然没有任何理论根基,就是靠经验,就连火绳枪开火的时候也要向后压,火炮同样如此,显而易见的现象。

    缓冲铰链轨道要造多长,要承受多大的后冲力?按照工匠们的说法,也只能等船在江西船坞上造一艘出来,然后反复试,得出经验。

    这种笨方法太费事,张宁决定直接根据选定的火炮来计算后冲力。这也是今天一群人在校场上要干的事。

    校场边搭建了一张帐篷,里面用两根凳子支撑着一张案板,周围或坐或站着张宁和一众官吏,还有兵器局的头目。外面还有李震极其卫队。左右百十号人在那里捣鼓着什么。

    时不时就传来一声闷雷炮响,声音十分巨大,能把帐篷里的门板都震得抖动。这样的炮声能传遍整个武昌城,也算是这座城的一大特色。兵器局每造出一门炮都会到校场上试射,不炸膛才敢交付军队;所以百姓们长久以来都听习惯了。

    此时试验的火炮炮口完全与平坦的地面保持水平,因为放置高度低所以射程不远。张宁选择完全忽略空气阻力,用抛物线的公式计算炮弹的出膛准确速度。测量到了炮弹落地的水平距离、炮口中心高度减去实二次心弹半径;已知重力加速度。一个简单的二次方程组,先通过高度算出时间,再用时间和水平距离算出出膛初速。

    再根据动量守恒定理,通过称出火炮的重量和炮弹的重量,计算炮身后座初速。接着通过冲量的公式,很容易就能列出缓冲铰链轨道长度和冲力之间的数据表。

    整个实验计算是非常简单的,中学生都算得出来。但是张宁也遇到了一点麻烦,带入重力加速度的数据单位是米每秒平方,但是此时用的长度尺寸单位和时间计量都完全不同。兵器局的刻度单位做到了标准化,以丈尺寸毫微为单位,虽然可以推算大概一丈约三米,却难以避免误差很大……米是现代世界通用计量,和明朝本土尺寸一点关系都没有。而且计算时间的单位秒同样起源于西方钟表机械,单位上和明朝用的完全是鸡同鸭讲。

    于是张宁只好在城楼上用铁球和沙漏等工具重新测量重力加速度,以当下的单位为计量。

    一个简单的计算,张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诸多周折后终于制定出了数据表。从这件事上,他再次认识到,在没有基础的环境下要完成一项简单的科技实验也是多么不容易的探索。

    ……

    不过兵器局档案室因此又多了一份宝贵的资料,那就是重力加速度的数据。完全采用兵器局长度单位和“弹指”时间单位的新数据。

    同时张宁的计算过程也被兵器局的书吏和工匠头目视作珍宝存放。他们已经开始研究张宁留下的各种公式,符号和阿拉伯数字有汉字注释,有的人已经弄懂了皮毛,只是觉得深究会很“深奥”……兵器局的铳规公式,他们已经可以自行带入公式计算制定,这也是成果。

    为什么书吏工匠们会对张宁捣鼓的玄妙东西投入极大热情?就像一个学派、一个工匠师傅的弟子,徒弟们会认为从师父那里学到的东西是一种衣钵继承……显然继承湘王的衣钵,以其弟子自称是有莫大好处的。这种影响力来源于权势地位,而非学术本身。

    九江之役后,坊间流传着一种言论,有人认为湘王在深山里遇到过半仙高人,学到了一些不是人间的神秘学问;而他常常书写的鬼画符一样的符号也巧妙地让这种流言多了几分可信度。就连很多读过圣贤书的官吏也认为湘王确实师承过高人隐士。人们总是想要把王侯神化,给其加入一些神秘的光环,就好像汉高祖刘邦出身的时候电闪雷鸣之类的传说。

    湘王无所不能。造船的工匠和官员在一起讨论新舰的构造,他总是能恰到好处地提出一些观点,而经过人们的琢磨,这些点子总是高明而合乎情理的……比如舷炮放在甲板下面,徐子新的幕僚很快写了洋洋洒洒万言来论述这个设计的利弊。

    但是这样的讨论无法持续太久了,因为江西那边的事已经刻不容缓,徐子新需要马上就任九江,带着他的一帮幕僚和工匠头目过去,才能让一系列准备工作不至于出现问题。

    江西那边筹备水师船只的准备于谦已经发了公事咨文。要开挖运河,直接连通八里湖和长江;在八里湖岸建船坞,修建好之后引湖水灌船坞工事。一系列工程是否有问题,需要徐子新的团队亲临现场进行考察评估,这帮人有文官、书吏、有经验的匠人头目,直接从岳州拉拢组建的完整人才系统。

    朱雀军水师主力舰的设计还没有完成,徐子新呈报到江西定论后再上奏兵部。临行前,张宁又叮嘱徐子新和于谦搞好关系,因为造船所需钱物主要依靠江西资源,必须要于谦妥善筹备。

    一天徐子新忽然请张宁为水师主力新舰命名,临时才提出,张宁便随口提到:“战船又宽又稳,就叫平安舰吧。”

    周围的众人顿时附和了一番,大伙儿很容易想到,湘王以前的表字就是平安,以此命名,当然要满心赞同。



第四百七十九章 黔国公



    楚王宫北门内的内阁衙门里,张宁和五个大臣坐在一块儿。周梦雄和姚芳不日就要离开武昌就任,所以今天的议事张宁亲自到场,有一些事要商量。

    大堂上两侧除了坐着的六个人,还有一个胥吏在分送茶水,另一个年轻官员拿着一叠纸分发给在场的大臣。纸上写着一些资料,可以叫大伙先了解情况。这么一来,张宁恍惚有前世在企业中开会的感觉,也是有秘书发资料。

    “咱们准备要在九江筹备一支新的水师,本来计划要造水师主力船‘平安舰’二十艘,但目前看来还有些困难,各位看看有没有办法解决。”张宁开门见山地说道,“主要是缺铜。一艘平安舰拟排水八百到一千料,载员二百人,装备主力水师炮三十二门,舷炮三十、首尾各一;每门炮需要铜料二百斤,一艘船就要铜六千四百斤;二十艘船需要铜约十二万八千斤。”

    几个人顿时面面相觑,一时无话可说。沉默中,杨士奇在心里噼里啪啦一阵默算,这些铜如果铸造成铜钱,至少能造两千六百万枚,如果铜钱掺铅,还能更多。

    大明朝全国都缺铜,内地更缺,连铸币都不能满足,只能用白银和纸币在填补商业市场;更何况长江流域少数几个便于开采的铜矿产量低成色也不好,去年为了铸造长管炮花了很多钱粮人力,就是因为铜料质量不好出现沙眼就要报废重铸。这次一下需要十几万斤铜,哪里弄去?

    作为内阁大臣,居然无人能拿出一句话来说,杨士奇只好开口道:“突然要铸几百门铜炮,恐怕穷湖广江西二省之力也难以筹办。是否可以改用铁炮?”

    “铁炮只能铸臼炮……”张宁只好耐心解释道,“所谓臼炮就是炮管粗短的那一类,炮弹重,?

    ?是出膛速度小,只能高抛发射,利用炮弹本身的重量落地造成杀伤。抛射要实现精准对弹道要求高,在水上船体不稳定,极难打中敌船……这样一来,火炮不能成为水战主力,最后也只好重新用冲角接舷近战决定胜负,咱们的炮舰装备几十门炮就反而画蛇添足了。”

    张宁一时间心情有点失落,不留神便叹了一口气:“咱们要争夺制水权,船只数量、人力物力资源都远不如北军,这本身就是不对称的角逐;所以咱们也要在别的方面形成不对称的差距,诸如战术、兵器,而不是与之拼消耗。以我朝之力,采用战船接舷拼杀,如何能战胜人多船多的官军水师?

    数年以来,我军虽节节胜利,但都是被动地对付前来进犯的官军,内线作战,并且可以主动选择有利战场。今番时机逐渐成熟,进攻长江下游将是我们反守为攻的第一步,也是最容易和有利的方向,水师将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张宁说的大家都没有异议,本来早就达成共识了。进攻南京,能得到的利益是巨大的,江浙富庶能获得大量的人口和财力,而且南京也是大明朝的第一个首都,造成的政治影响不输于攻占京师;难度也是最小的,顺江而下,只要能掌控江面后勤压力很小,同时大明朝的武备从来都是重视北方,在南京方面的武力几乎都依靠长途远调、外省兵进内省问题也多,敌之短便是我之长。

    所以武昌早早就决策扩大水师,在此之前,九江那边的人工运河和船坞都开工了。

    就在这时,郑洽轻轻说道:“云南有铜矿,成色也好。”

    张宁听罢只觉得很糊涂,云南离湖广千里,完全不在朱雀军的控制范围,那边的铜矿有什么用?朱雀军虽号称想要划江而治,实际上实力非常有限,只是小而精悍但势力不大,南方大部分省份都无力控制……倦…可是郑洽是内阁大臣,又是在大堂议事上,他既然开口总不能随口乱说吧?

    这中间有什么玄虚?张宁正琢磨,郑洽又淡然道:“王爷何不面见皇上,谈谈黔国公的事。铜料的事也许费些周折,但不是一定没有办法。”

    所谓黔国公应该就是云南沐家,黔是云南,封在那边的勋贵除了沐家还有谁更厉害的?张宁一听,心下顿时有些眉目了:难道建文帝和沐家也有关系?确实张宁不了解云南的状况,平时鲜有人提及。不过云南王沐英实在出名,记得前世看过的武侠小说书里也有这个家族的人……但郑洽提到的是黔国公,看来沐英并未封云南王,也许是死后追封的而已。

    一时间张宁对自己的“父皇”建文帝不得不重新审视了,这个曾经亲手丢掉了江山的帝王,现在基本没有实权,一直处于被忽视的状态。但忽然之间张宁醒悟了,建文帝到底在大明朝开国皇帝的孙子,就算彻底失败了,背景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但是建文到武昌后很隐忍,被人欺负到头上皇后被抓了,长子也疑为张宁一党所害,他却没有过反抗制造矛盾的做法,想来着实不易……经历过大失败的人,果然很沉得住气了。

    张宁看向郑洽,但郑洽提了一下好像就不愿多谈了,他也不勉强。这里的几个重要人物,平素还是能和睦相处,也能一起共事,但他们之间恐怕确实难以交心……有燕王系的人,有出身汉王叛臣的人,来路各不相同,彼此之间差异巨大真的能相互信任?

    “水师一定要组建。”张宁暂时搁置刚才的事,转头对杨士奇说道,“有件事要交给杨公操办,下令各府县长官将各地铜矿的资料上报,内阁统计一下,再派人去考察评估产量。还可以叫人和那些大商人接触,查查能从外地走私多少铜料过来。以后朝廷再根据这些信息总结算一下,看究竟能造多少水师炮出来。”

    杨士奇道:“老臣定当照办。”

    大堂议事罢,张宁权衡之后并未急着私下召见郑洽详问,他觉得还不如先问问姚姬。姚姬从小就在皇宫,后来也一直在建文余党中二十几年,应该了解不少;而姚姬更能信任,只要她知道的就会尽力帮助自己。

    张宁遂径直离开内阁衙门进宫。到凤仪楼,得知姚姬并不在住所,而在南边的观台上。一个侍女上去通报,另外一个则带着张宁直接上楼,因为近侍们还从来没遇到过湘王到这边来姚夫人有拒见的事。

    楼上南角有一处类似宫阙一样的观台,平时是当值的守卫呆的地方,地方高视线开阔,倒是一个看风景的好地方。不过姚姬并不是在这里看风景,张宁刚走过观台上的通道就听见她说:“冬天的太阳真好,想晒晒太阳又怕晒黑了。”

    果见观台周围都挂上了鹅黄色的纱帘,借以阻挡太强烈的阳光。那纱帘轻软如同垂柳,充满了宫闱婉约的感觉,张宁一时间倒有些拘谨起来。来之前一门心思想着怎么弄到铜料造炮造船,把别的事儿都淡忘了,走到地方才想起几天前那次叫人心跳的亲近。

    真不知如何再次面对姚姬,见面了会是怎么样的相对。

    不过已经走到这里了,他只好硬着头皮掀开帘子走进去,同时里面服侍的侍女全都小心地走出来了。

    只见姚姬正半躺在一张湘妃椅上晒太阳,阳光透过轻纱变得更加温和,整个观台上都笼罩在一层美丽的鹅黄的色彩之中。眼前的色彩是如此鲜亮美丽,乌黑的青丝、玉白的肌肤、桃红的胭脂泛着珍珠粉的光泽、大红的衣边、黄色的裙裾……一副古色古香的工笔画,仿佛在纸上,又仿佛在梦幻里。

    姚姬的衣裙料子又轻又软,仰躺着时,横陈的身体轮廓就展露了出来,丰腴柔软的胸脯向两边自然流动十分有动感,平缓的腰身曲线分外流畅,裙子因为向下垂把两条修长的腿也展示出来了。她明亮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张宁缓缓走近,张宁猛然醒悟刚才自己走路时肯定很呆,因为他都不知道是怎么迈过来的。

    张宁几乎不敢看她的脸了,难以描述的美丽给他以压力感,不敢逼视……也许女人的五官只要长得对称都能成美女,但是搭配在一起就会形成独特的感觉,姚姬的脸正是形成了一种迥然不同的感觉,而不仅仅只是顺眼好看。

    通常强势的仿佛洞明世事的女人,总有一股风尘味,因为阅历不深难以有那样的眼神;但姚姬没有丝毫烟火风尘之气,她像是精雕细琢的仙子,却没有仙子的明澈纯洁,她有很多情绪、微妙地又很容易影响别人。

    “一连几天都不见你的人影,你倒总算想起来看我了。”她故作轻松地说道。好像几天前什么也没发生过。

    张宁道:“我是想向母妃请教一些往事,关于云南沐家,以及和‘父皇’建文帝之间的关系,是否有来往?”

    “哦。”姚姬轻轻点了下头,身体挪了一下,“这里没有能坐的地方,过来在我身边坐下,我告诉你。”



第四百八十章 不在梦里



    张宁显得很拘谨,在这么关系亲近而熟悉的人面前能产生这样的心态实在很少见。往往人们在很熟悉后,就会随便不加掩饰,因为相互都比较了解了,也不会有压力感;但是张宁在姚姬面前仍然莫名紧张、心跳加速。

    或许是这观台上四面透风的关系,一层轻纱遮着,但是遮得显然不严实、有点风就飘外面的风景时隐时现。这样不私密的地方,坐得那么近让张宁心里很不踏实。

    他的拘谨也没有掩饰,屁股只坐了一点,身体挺得笔直,就好像是一个小卒在大将面前一样恭敬而小心翼翼。姚姬被他这个样子逗乐了,笑眯眯地打量着他,目光如同有触觉一样更增加了张宁的紧张感。

    张宁刚从内阁衙门那边过来,这种场合他一般不穿黄色袍服更不穿官服,朱雀军的制服很适合,张宁在军中常常以一个士兵自称,他的心态也认为自己的职业是专业起兵造反的军人。朱雀军制服俗称虎皮,熨平整之后确实能增加人的英武简洁之气,而且张宁的眉目本来就长得颇有英气,此时坐姿又分外端正,果然有十分阳刚之姿。

    姚姬分外仔细地欣赏着他的仪表,似乎触动了心中的某根弦让她有些走神。不知多少年前的陈旧心情被唤起,少女时期有过懵懂的春梦,幻想过一个英俊的年轻将领出现在自己的身边,阳光直率有力,像一座山一样能保护自己……不过这样的幻想也只能是一个梦,很快她就发现真正的武将不是肚大膀圆难看、就是满口草泥马,而且他们也没有力量,远不如被灌了一肚子圣人之言的文皇帝。现实和懵懂的闺阁春梦是相距很大的,人不能活在梦里。

    但是面前的“儿臣”穿着一身军装却与传统的武将大相径庭,他英武、内敛、干净、简练,没有腐儒之气,敢操控千军万马挑战世上最强大的大明帝国。姚姬沉静的心如同被丢进了一块石子,荡起一层层难以把握的涟漪。

    姚姬的目光变得如水,静静流淌在张宁的剑眉、沉静的眼睛、挺拔的鼻梁、形状感觉有力的嘴唇之间,他的皮肤细看有些粗糙,但是五官脸型确是端正恰到好处的,完全不同于女性的气息。姚姬很想靠近了再闻闻那身上的气味,哪怕是汗味或龌龊的臭味,只要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都要比花香迷人。

    不料这时张宁忽然站了起来,后退了几步。姚姬愣了愣:“我吓着你了?”

    张宁忙道:“这里地方高,四面都可以看见,我还是注意点礼数好……母妃知道父皇和黔国公的事?”他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觉得自己是在被“把玩”,而不是像别的女子一样是被自己把玩。心态一直是主动的他,一下子好像一个“受”果然有点不太自在。

    “建文君和沐王之子沐晟私交很好……”姚姬刚开口说正事,又用一种叫人头皮发麻的温柔声音哄道,“你还是坐我身边来,哪有高声高气地议论这种事的?听话,我又不会吃了你。”

    张宁:“……”他只好又坐了回去。

    姚姬笑了笑,忙道:“洪武时曾有一件事,我也是在皇宫里听来的。当时岷王朱楩封藩云南,和西平侯(即沐晟,建文封的西平侯故称之,黔国公是永乐封的)不和;西平侯就告岷王的状,说他不遵守礼数要挟地方官员滥杀百姓,结果太祖大怒,重罚了岷王,更加怀恨在心。建文君为了西平侯,到岷王面前说过好话,说‘西平侯的父亲走得早、不会圆滑处事,我以后一定要骂他,你不要太过记恨他了’。”

    张宁听得不住点头:“此事若当真,这得当作自己人才能做的事说的话。”

    “应该都是真的。当年南京之役后,建文君在湖广停留过一段时间,还派人和西平侯联系过;派去的人就是郑洽,他一定更明白之间的密事。西平侯答应过建文君,让他去云南,秘密庇护;不过后来他们没有去,不知什么原因,可能觉得大势已去怕燕王查沐府……我认为建文君也有些担心,毕竟私教再好,他已不是皇帝、也不是当年的皇太孙了。不过后来多年,好像建文君也陆续与沐府有过秘密联系。”

    姚姬又道:“当年也幸亏众人没有去云南,燕王控制全国后,在云南安插了大量的锦衣卫密探,查找建文下落时一直对沐府有疑心。不过那时云南常有少民生事、地方叛乱,西平侯常年帮朝廷稳固云南,也没有不臣举动;燕王所以能容忍西平侯。直到燕王离世,洪熙登基已经不追究建文旧事,西平侯的处境渐渐安稳。”

    张宁听罢沉默良久,叹道:“果然做人应该厚道,不能一得志就得意忘形……真该对建文帝更谦恭一些。这时候如果能通过建文帝争取云南西平侯,不仅能解燃眉之急获得急缺的铜料,更能进一步扩大实力,加快形成对北方的压力。”

    姚姬幽幽道:“你去求他,他会答应的。”

    张宁琢磨了一会儿,哪怕建文帝就住在楚王宫,自己和他的关系也确实有点疏远。他瞪圆眼睛小声低沉地说道:“您说,建文帝心里会不会已经明白,是咱们杀了文奎?!”

    姚姬默然。张宁又道:“还有马皇后是建文帝的原配,现在竟然被我们关起来虐待,要不……”

    “不行!”姚姬断然道,“我们已经在马皇后面前承认了文奎的事,而且那天我们俩在她面前衣冠不整……你觉得建文帝得知他的儿子和妃子有悖人伦,会作何感受?”

    “是……不能妥协,不能在这件事上妥协。”张宁战战兢兢道。

    姚姬冷冷道:“沐晟真有那么重要?就算他投奔过来,将来能不能受我们的控制,会不会反有不利?”

    张宁果断道:“天下之大,咱们不能控制所有势力的,必须要容得下人,拉拢各种势力统一战线。目前燃眉之急,西平侯非常重要,只要他能解决铜料,咱们就能打造出一支强大舰队,顺江而下直取南京!南京,您想想,我们要是进占南京划长江裂土分疆,是什么概念?!宋朝偏安在江南面对蒙古、金国都能维持百余年,站住江南就真正成势了。”

    姚姬犹豫了一下,说道:“要不给马皇后换个地方,再派人侍候一下,然后叫南宫的人过来看看她。也叫南宫知道咱们念旧留有余地?”

    张宁本来就对马皇后没啥恩怨,心下当然马上就赞同,不过考虑到姚姬的感受,他说:“我知道马皇后对不起你,你当然不愿意这样做的。”

    姚姬微笑道:“我有分寸。”

    她的笑容如春风,叫人如此温暖,张宁的心也变得柔软起来,他放松戒备,不留神就流露出不在别人面前暴露的心理压力,“我们穷极办法千辛万苦,却不知将来会是什么样子……”

    刚刚姚姬提到不能控制沐晟,他虽然说得干脆,可又何尝很放心?如若沐晟加入一定是建文旧党的势力,变相增加那边的实力,内部与建文的矛盾越积越深,弑兄……夺妃,违背天道,如果上天真的有灵,会不会降罪清算?张宁不是帝王,但似乎渐渐理解了古代帝王的心态,其实心里能安稳的帝王恐怕没几个,天下那么大那么多人看着,国君就一个哪天不怕被人从上面弄下来死无葬身之地?

    忽然张宁的手一凉,感觉姚姬抓住了自己的手,她的声音如同在耳畔轻轻低述,又如同咒语,“我不会再让任何人再伤害到你的,你不用害怕,无论何时你最能信的人也是我,就好像一个人……”

    张宁好像被催眠了一样,怔怔地看着她。她接着低声说道:“我还等着你打下南京,到时候让建文帝立你为太子,名正言顺监国。文奎已经‘被宣德伪帝秘密押禁不知下落’,次子也在伪帝手里,不给你扶正名分还能有谁?”

    她的三言两语顿时就把张宁的野心点燃,刚刚萌生的消极情绪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让她化解了,心情重新兴奋起来。

    说罢姚姬坐了起来,轻松地说道:“哎呀,太阳晒够了,你也打听到想要的消息了,我要回房。”说罢便唤了一声,让外面的近侍来侍候她穿鞋。

    几个侍女前后护送,一行人缓缓从观台中间的通道过去,张宁也跟在后面。来到姚姬的房前,她转头笑道:“你还有事要和我说?”

    笑容里带着些许挑衅,张宁在她面前仿佛变得愚笨起来,有点尴尬道:“刚刚好像想起了还有什么事儿,一下子给忘了。”

    “要不进来再坐会儿,慢慢想。”姚姬说道。她太能控制人的情绪了,刚刚还叫人觉得尴尬,转瞬间又给人希望与热情。张宁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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