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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误的河 1-5

送交者: lycab[☆品衔R4☆] 于 2024-04-27 10:53 已读 40 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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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 错误的河 由 lycab 于 2024-04-27 10:51

《错误的河》
作者:四野深深
文案:
腹黑略抖s的情感淡漠攻x聪明娇气直球小太阳受
池灿回到离开十年的风城,成了个没人要的赔钱货小孩。
再见李景恪,他被那道冷漠锋利的眼神打量着,被别人拽着就往地上噗通一跪,像磕了个头。
那人说:这是你哥,快跟他走吧!
从这天起池灿的命运就落到了李景恪的手中。
波澜壮阔的河水啊,如果听见了我的祈祷,就继续奔腾向前吧。
哪怕踏入的是错误的河。
-
1.【无血缘关系】年上he,攻比受大6岁
2.故事背景云南大理,养弟弟日常,吵架又和好的酸甜半养成。开始有点穷,会致富的。
标签:年上养成,he,完结
第1章 地震
“北京时间3月28日早7时55分,风城漾水县(北纬25.86度,东经99.80度)发生5.3级地震,震源深度12千米。根据地震应急预案,省地震局立即启动三级应急响应,将于9时30分召开新闻发布会......”
不同于车载广播中用冷静声音报道的严峻灾情,距震区不过四十公里的风城市南片区安然无恙,李景恪正开车从家出来。
经过泰安大桥时,桥上车流如织,卖花环的老婆婆在人行道上蹒跚步行,西洱河面上被紫色落日照得波光粼粼,大桥吊杆的阴影飞速从李景恪平视前方的脸上掠过。
算上此时的重播,从早到晚的一天内,他已经听过不止三遍漾水的地震新闻。
因为相距不过四十公里,所以自早上那场5级以上的地震到之后的数次余震,李景恪在相对遥远却不够遥远的家和工作室中,都体验到了地动山摇般的强烈震感。
一段轻音乐过后,新闻播报仍在继续。
电台广播里的男声普通话标准,对今年以来发生在全省地区的有感地震和破坏性地震进行了总结:总计大大小小上百次的地震中,最严重的当属今天发生在我市的这一次,据统计目前已有七个乡镇不同程度受灾,暂无人员伤亡,需做好山体滑坡等自然灾害应急准备,震中情况可能仍不算安全。
风城经常地震,为消除恐慌和减少损失做过很多科普,每一次的讲解都大同小异,人们已经习以为常。
李景恪拧了拧眉,伸手将旋转按钮转两格,又随机调出了一档沙龙访谈节目,正介绍新闻传播相关知识。
“都说新闻改变世界,传播改变人生......”
转过一个盘旋的路口,李景恪脸上虽然没有展现出不耐烦的情绪,但他一边接起扶手盒里震动的手机,一边直接把无聊的车载广播关掉了。
他要去古城区见一个外地客户。
时年三十岁的李景恪前两年跟人合开了一家影视制作公司,如今公司在市里的坐班员工不算多,但收入还算可观,主接外省开价更高的大项目。
哪怕放在早几年,这都是不能想象的事。
要按当年他的养父池振茂的说法——福利院出来的孩子,缺陷人格,地痞流氓,天生烂命。现在这些,算是他这辈子都别想企及和拥有的一切。
李景恪偶尔回想起来甚至觉得有趣,池振茂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可以说扔就扔,他一个只在池家当过五年倒霉儿子的养子又算得了什么。
其实池振茂说的没错。
他们认为李景恪是为了向他们证明自己并耀武扬威才走到今天,才是对李景恪最大的误解。
李景恪逢人只会微笑着说:“有贵人相助,顺势而为,运气好吧。”
三月底刚过春分,左侧连绵的群山如拱似屏,顶上的积雪还没融化,一片白雪皑皑。朝北那几座山峰上却独压着片黑沉沉的乌云,越往古城方向天色越暗起来,空中开始飘着细雨。
地动山摇的感觉又来了,地震序列依然在持续活动,即便关掉广播新闻也能令人无比清晰地感知。
车开在路上仿佛拿着手柄在玩末日游戏,周围光线昏暗,风雨交加,一不小心就要山崩地裂。李景恪在一个红灯路口停下,打开了挡风玻璃的雨刷,从中控台上拿了根烟点燃,才抽没两口,又打开车窗让风刮进来。
车里烟雾被吹得四散,也被震得四散,他深吸一口气,肺里很快变得清润冰凉。
摆在一旁的手机屏幕在电话挂断后还亮着,李景恪点开信息弹窗那一栏,滑动向下点进第五条白框,一连串信息内容再一次暴露在眼前。
最新两条信息发送时间是早上,地震发生后的十五分钟内。
池灿:
今天 08:05
“我回来实习了。”
今天 08:09
“漾水地震了,我们被安排去支援报道,信号不好可能基本接不到电话,不用打电话,别担心。”
李景恪垂眼看着手机屏幕,时隔十多个小时第二遍看却低笑了一声。
上方紧挨的短信是一起映入眼帘的。
池灿:
前天 23:04
“我有男朋友了。”
前方红灯变绿,李景恪继续抽着烟,眯眼脚踩油门把车开了出去。
同城四十公里外,池灿穿着防风雨衣从前线撤离时,手心按着胸口常年贴身佩戴的那枚小小的玉佩,红绳贴在白皙的颈侧露出来了点。
他脚下的大地颤颤巍巍,底下成片的油菜花东倒西歪,和周边倒塌露出红褐色地基的居民房屋成鲜明对比,远处青黛色的山群上树木繁茂,似乎都摇晃出了重影。
尽管风城人对地震早已见怪不怪。灾难也令世界分崩离析。
好在经过一天救援排查,目前暂无人员伤亡。
漾水处在震中,虽然仍在发生地震,但根据专家综合分析,所有余震都属于正常余震序列衰减活动,再发生较大地震的可能性不大。刚刚带教领导张老师接到消息后,把他们三个实习生一起叫了回来,出来忙了一整天,也该撤了。
钻进面包车里,池灿边将防风雨衣脱下边靠窗坐下来。
风城早晚温差大,太阳落了山,风一吹再下起雨,气温就骤降。车里贴心地开着暖气。
池灿顾不上冷不冷了,第一时间掏出手机,按亮屏幕翻了翻,继续打开主界面到处又翻了翻,最后点开短信息置顶的第一栏——没有回复。
他嘴角抿得很平,逐字逐句看着自己发出的短信,和以往没出息的、胡言乱语的那堆甚至做了做对比。
今天他在急忙中发出的内容其实心里斟酌已久,在前天晚上聚餐喝多发出的那条“通知”之后。
没有称谓,得体大方,理由俱全。
同样也没有得到回复。
原本在置气下觉得暗藏巧思的句子现在越看越糟糕,他其实没有一刻不在后悔,休息下来心中便更翻江倒海,感觉自己班门弄斧像个小丑。
这些短信让池灿发得太差劲了。
“怎么了池灿?”同行另一个实习生孟新泉拍了他一下,“还好吧,还冷吗?你可别一结束就蔫吧了,刚刚才跟林辉说饿死了,晚上回古城吃个饭,今天一天太赶了。”
“哟,这是给谁发的短信等回复啊?女朋友?”
孟新泉留着一头造型锋利笔直的短发,活泼漂亮,是个精力充沛热爱冒险的女生,跟他们两个男生同为风城电视台今年新进的实习生,同样赶着研究生的毕业论文,没几天就打成一片。
池灿讪讪把手机收了收,讳莫如深地和孟新泉对视一眼,眼睛转转,没承认也没否认。
他长得好看,孟新泉瞧着他笑咯咯说:“懂懂懂,我懂的啦,不窥探你隐私兄弟!”
“什么隐私?跟我说说。”林辉平常话不怎么多,坐在前座闻言也扭头打趣了一下。
池灿理着被雨淋得有些湿润的刘海发梢,脸色还稍稍发白,笑说:“晚上吃饭张老师去吗?”
已经坐在前座的张老师回道:“你们小年轻的聚餐我就不去了,今天大家表现得都不错,费用回来报销。”
“谢谢张老师。”
“说起来,咱们今天去取景采访迷路了,想找一个老爷爷问路,咱们中就池灿一个本地人,他居然也听不懂!”
池灿只是笑笑,心事重重没有说话。
张老师开口道:“十里八乡不同音,这边是自治县,不同少数民族有自己的语言,听不懂很正常。”
孟新泉不知道累的,看着车窗外他们逐渐驶离的震区,接着说起今天的感想:“也不知道灾后重建要多久,可能因为我是外省人,第一次这么真切的感受这么大的地震,觉得生命短暂又无常,还是及时行乐的好。”
池灿也望着窗外,心里跟着默念“及时行乐”四个字。
在他的人生长河里,一落地的头五年记事不清,中间有十年不在风城,养尊处优长不大,仿佛命都要比别人的金贵。然而生活里的飞来横祸和遭遇天灾一样,会陡然令人的命运分崩离析改变轨迹,池灿深切体验地震都在被迫回到风城后这些年的日子里。
但后来的这些年不是灾难。他偏航的河流最终因为某个人从干涸变得滋润,流淌出渴望活着的水,得以源源不绝。
何况他本就是这里的人。
灾难每天都在发生,降临到某一个人头上就是场难渡的劫,是具象的痛苦。池灿看着高山峡谷间破碎的房屋和无家可归的人们,记忆深处产生了一点萌动。
可该怎么及时行乐呢?
那个人没教过他这个。
第2章 这是我哥
车程大约有一个多小时,单位的面包车把他们三人送到了风城镇的南门附近,靠近古城入口。
晚上八点,古城附近山峰上的乌云已经飘走,雨停了。从石板路面一直往下走进到古城,两边排排青瓦坡顶的屋子家家灯火漂亮,民族风情婀娜,街道上游人很多。
林辉和孟新泉虽然不是风城人,来这里实习才两周,但他俩提前做过攻略,找好了吃饭的地方,方才在车上就咨询过池灿。池灿一看默了默,说可以。
他们直奔吃饭地点。
空气伴随降温的夜晚冷冽清新,仍然弥漫着山和雨的味道,池灿独自走慢了一步,掏出忘记黑屏的手机,鬼使神差就按下了通话键。
“嘟……”
“嘟……嘟……”
电话在快要进入自动提示音的时候被接了起来,池灿心中一颤,捏紧手机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喂?”熟悉的声音从耳边这个物体中传出。

池灿突然不会讲话了,打好的腹稿消失无踪,干巴巴说了一句:“我回来了。”
“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
对面的声音变得不太清晰,环境音噪杂,池灿打扰了他的工作。隔了两秒,他似乎起了身,想了想之前池灿说了什么,于是问道:“从哪里回来?”
池灿蹙起眉,被噎了一下,汇报一样说:“两周前3月14号从风仪机场回的风城,今天刚刚从漾水坐车回来,工作已经结束了。”
“好,知道了。”
“哥......”
池灿还在犹豫,一个字卡在嘴边还没有说出口,电话就挂了——他的手机没电自动关机了。
一颗心短短几秒内大起大落,池灿捏着手机恍惚站在人流密集的路边呆了一会儿,垂头丧气地缓缓走进这家白族私房菜饭馆。
饭馆这么多年都没什么变化,装潢普通,墙面上贴着大幅的菜品照片,本土正宗的味道,生意长盛不衰。池灿走进去时先碰到正忙里忙外的老板,老板见了他惊喜一笑,往楼上指,但没来得及说上话,应答着角落一桌客人。
池灿也笑了笑算作打招呼,转身先上了二楼去找林辉和孟新泉。
脚下木板嘎吱作响,他踩着狭窄陡立的楼梯往上,踏完最后一级台阶站稳后走了两步,在二楼寻觅着同伴的身影。
他看见迎面坐着的孟新泉在扬手跟他打招呼,而孟新泉旁边坐着的那桌人正起身打算离开。其中背对着池灿的那位穿着从前池灿没见过的休闲款西服,身姿挺拔却透着股挡不住的随性,站在本就层高很矮的二楼显得更高大。
池灿在震中停留得太久,此刻在这里居然分不清是自己在颤动还是余震又来了,眼前产生了重影。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人转身,目光习惯性投往某一高度,停留在李景恪背光下挺直的鼻梁、漆黑深邃的眼睛和看不清表情的脸上。
李景恪注意到他的目光,双眸微眯,直勾勾看过来。
“池灿!愣着干嘛,这边!”林辉朝他喊道。
池灿深吸一口气,保持着平静,很慢地走了过去。这是李景恪教过他的。
类似于一种雏鸟情结,池灿能从任何一件随机小事里想起李景恪。他人生的参考详解。
无论他们的关系流动或僵持到了哪里。
二十四岁的池灿现在把它定义为带了些许怨念的雏鸟情结。
两边的餐桌共同形成一个夹道,李景恪站在过道中间跟客户有说有笑地告别,那人说不用送了,车就在楼下巷子里。他一向不拘小节,已经提前结过账,没有跟对方一起下去。池灿经过夹道时不得不放慢脚步停下来,停在了李景恪面前。
李景恪目送客户下了楼,半晌,垂眼看向身前似乎因为他挡了道而不得不停下的人。
池灿被他的影子笼罩了一半,脸上半明半暗,这些年拼命长高,个子还算高挑,齐平到李景恪的下巴。他在漾水淋了雨,黑发发梢还没有完全干透,唇色很浅,瞳孔被半边光照得水光透明,看起来面无表情。
他委屈倔强又沉默地看着李景恪的这副样子倒是丝毫没有长进。
李景恪倾身去拿烟和手机,似乎稍稍让出了点间隙。
可是仍然不够一个成年人通过。
“喂,帅哥,麻烦让一下,让我朋友过来呗。”孟新泉性子急,看着急不可耐地说。
池灿张了张嘴,越需要把两人关系解释清楚,他的喉咙就越干涩。
李景恪低声笑了笑,看着池灿停顿少时,终于说:“不必介绍那么详细的。”
指池灿刚才在电话里的汇报。
池灿从去年暑假结束回学校起就再也没见过李景恪,今年寒假借着赶研究生毕业论文选题也没有回风城。
无论发生了什么,贫穷或富有,李景恪是一位言而有信的抚养人,曾经说过会一直供他读完研究生,这期间依然按时给他打学费生活费,偶尔打电话谈之前池灿为获得实践积分给公司做的未完的项目,顺便问钱收到没有,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池灿没忍住给李景恪发过的消息,在李景恪看来大概是无关紧要、不想理会的事,于是从未回复。
池灿单方面认为他们是在吵架冷战,或者已经分手。说分手其实不对,他们一直在一起,却没在一起过,没有手可分。
这次他回来边实习边赶论文,已经落地风城两周,住在单位宿舍里,也没有家可回。
池灿静默片刻,却先解释起来:“刚刚我手机没电了。”
李景恪挑了挑眉,点头说:“没关系。”
“什么情况?你们认识啊?”孟新泉见此诧异地说。
这一声令池灿回过神来。
他其实被李景恪看得有些局促不安,要靠挺直背脊来显现自己已经成熟,是个能自己做决断的大人,可心中依然觉得自己像个因为离家出走犯了错,所以要遭受内心煎熬的小孩子。余光里他看见李景恪稍转过身来,跟林辉和孟新泉点了下头,更像在替池灿这个一直沉默不语、怠慢了朋友的晚辈表示歉意。
池灿终于抢先一步开口介绍道:“这是我哥,李景恪。”
空气突然凝固了,另外两人似乎一时半会都没有想到。孟新泉长长“哦”了一声:“他就是那个养你长大的哥哥啊。”
“抚养几年到成人而已。”李景恪自然地纠正,眼神扫过另一侧的林辉,池灿注意到了,短促突兀地介绍道:“这是林辉。”
林辉连忙站了站,谦逊地和李景恪握了个手。
“我叫孟新泉。”孟新泉紧跟着自来熟地自我介绍。
李景恪笑了笑,走前提醒道:“吃完饭别玩太晚,晚上天冷,不好打车。”
池灿紧皱的眉头就没松过,心里空落落,见李景恪要走,迅速伸手拦了一下李景恪,只低低拦到手臂下方:“……哥,你去哪啊?”
“约了人。”李景恪说。
李景恪侧身从池灿身边走过时,不经意碰了碰池灿的肩膀,手指恰好刮过他脖子边露出来的红绳,又仿佛没有。
第3章 旧照片
碰见池灿的哥哥,本只会成为他们吃好这顿饭之前的一个插曲;碰见李景恪,却成为池灿更加吃不好这顿饭的序曲。
孟新泉和林辉没有多问。
池灿孤零零住在单位单间宿舍的时候就被问过,他家就在本地,为什么不回家,池灿当时说跟家里人闹矛盾了,不愿多谈的样子;有一次小会讨论,谈及孤儿和留守儿童抚育问题,池灿也不小心提到过,他家中只有一个哥哥。
从刚才的情况来看,池灿跟他哥哥的关系确实不是很好,颇为冷淡,但又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
饭后他们从饭馆离开,沿着古城街道一路往回走,吃饱喝足后倦意开始笼罩上来,早已丧失充当游客的心情。
孟新泉早早在手机上打好了车,定点就在前面的南门楼,计划和池灿、林辉一起三个人同乘一辆回宿舍。
她询问池灿的时候,池灿却犹豫了,缓缓说:“突然想起来我今晚还有点别的事,不回宿舍了,你们的车到了吗,先走吧。”
“这么晚了什么事啊?”林辉问道。
他们的车已经到了,正停靠在路边等待。
池灿停下脚步,笑了一下说:“去见一下以前的朋友。”
池灿跟他们告别后,在古城外看了一圈,走进了马路对面一家过桥米线的小店,跟店里的阿奶打了声招呼,问能不能坐坐。
看店的阿奶白发苍苍,招招手说坐。
池灿从工作包里拿出电脑,在底下垫了一小张餐巾纸就放到了桌上,再用数据线连上手机,刚刚在饭店给手机充了些电,可以直接使用。
今天在漾水除去直播,拍的主要素材已经由张老师带回台里,他们实习生还有剩下的个人作业。
复盘白天的工作,虽然只是临时被带去学习,跟其他少民沟通不了在所难免,但语言不通依然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哪怕是在风城除普通话外最通用的白语,池灿听得懂,却不会说。以前缠着让李景恪教过,但他很懒惰没学会。
而李景恪甚至不是风城人,却比他还更像在这土生土长,活得游刃有余。
不能再乱想了。新闻解说词马上要交,明天要跟去机房看粗编的片子,晚上演播室有重录的节目也要观摩。心情越乱事情越多,池灿深呼吸着,强迫自己进入专注状态,刚敲了没两个字,忽然又想起去年暑假在李景恪那里的实践项目还有后续,新的衍生项目正在进行,他上回把返工的东西交过去又被打回来,说好这两天就改好。
李景恪的电话十分巧妙的在这时响起了。
池灿很快接起,心里带着点期待:“哥……”
“旅发会先导片的资料,在催了。”李景恪公事公办地开口。
群里那边对接的甲方下午已经催过一遍,作为独一份被老板催促的人,池灿坐在小店的板凳上,抽走数据线转了个边对着外面马路,说:“他们要求反复改,次数太多了,今天漾水地震要发新闻稿,我现在不是很有空。”
他一开始想态度强硬一点,但是跟李景恪说话,又自动软了一点。
“他们的要求在合理范围内,池灿,这是你承诺接的任务。”
“在合理范围内吗?为了迎合统一性安排和计划中的指标,他们加了多少毫不相关的内容?一会儿一个样,我写得难道很差吗?”池灿补充道,“但我没有说不做了。”
那边传来了细微的关门声。
李景恪等他说完,低缓的声音近在耳边:“如果你说不做了,合作可以就此终止,我另找人。”
“我没说,”池灿用力捏着手指,声音稍微抬高,“今晚就会给你。”
“不是给我。”
池灿生了闷气,翘起凳子又坐回去,一只手点开文档:“那你去找别人啊,这么不满意的话。”
作为压榨实习生的老板,李景恪懂得适当安抚,笑道:“没有不满意,读了书脾气也变大了。”
李景恪又说:“答应的事不可以不做到。”
这句话像个暗号。
“我知道了,我完得成。”池灿说完,便立即跟李景恪说再见,公事公办地挂断了电话。
赶在米线店关门前,池灿在赌气较劲的加持下,居然全神贯注写完了李景恪催促的旅发会稿子,顺便把实习作业也一不小心写完了。
他收拾着工作包,浑身空落落的,他没回宿舍,打车时想了很久,才念出一个地址。
出租车驶上了泰安大桥,池灿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夜晚的西洱河面上倒映着美丽的月亮,浮光跃金宛如一条沉静顺滑的丝绸。
他很久没有经过这里,想起往年冬天会来河畔看海鸥。他以前就觉得红嘴鸥成群落在水面时,远远看去像他早上碗里吃不尽的汤圆,那灰黑色的羽翼一扑棱,溅起水花,汤圆正好是芝麻馅儿的。
可惜李景恪是不爱看的,他比他大六岁,至少隔着两条代沟,合起来一条鸿沟还有余,不懂池灿次次经过次次都要来看是为什么,但不好直接扔下他,就会一起来。
池灿有一次回答了李景恪,把觉得它们像汤圆的事如同秘密一般告诉了他。
李景恪当时被他逗笑了,眼睛带着笑意看向湖面,摸摸他的后脑勺说:“明天早上还吃汤圆,不然吃不完了。”
现在将近四月,来自西伯利亚的海鸥已经陆陆续续飞回去,池灿的早餐也不再是汤圆。
他们现在的家也是前几年新搬的,从厕所漏雨的矮房搬进了高楼,楼顶复式,遮风挡雨功能完善,在朝北的阳台上能看见远处花园、滨海大道和水天一色的碧蓝风景。
池灿站在单元楼下,抬头从树影茂密的冷杉树后一路往上数,发现树横向发了枝,已经把他和李景恪家的窗口完全遮住,他看不见小阳台上有没有挂衣服,里面是不是开着灯。
池灿做完了事,放任自己神经敏感,急切想知道李景恪说的约了人,是约的朋友或工作伙伴,还是别的什么人;是要约去咖啡馆、酒吧、酒店,还是直接约回家?
现在李景恪身边没有他这个时时刻刻会跟着的拖油瓶弟弟了,做任何事都可以更潇洒。
他搭乘电梯上楼,在第十层下电梯,连门都没有敲,拧着钥匙就打开了门。

池灿一抬头就在这间他半年没回过的屋子里看见了李景恪。
李景恪居然在家,正从楼上下来,刚洗完澡,穿着深灰色的浴袍,听见门口的动静便直视而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池灿。
“稿子写得很快,看来还是有时间的。”李景恪说。
“我回来拿点东西。”池灿不想回家还谈冷冰冰的工作,硬着头皮跟李景恪对视两秒,没有方才在电话里那样的气势了。
他窸窸窣窣换鞋,走进客厅时李景恪已经坐到沙发上,手里拿着洗澡前在客厅摘下的手表。
前方电视里正几乎无声地播着节目。
“哥,”池灿声音不太稳,但尽量显得自己时隔半年走进这个家是理直气壮的,他虚张声势,“你在家啊,不是约了人么。”
李景恪把电视声音调大了一些:“已经约完了。”
旁边的藤椅上随意搭着李景恪的深色西装外套,池灿一声不吭地盯着藤椅,又瞥到李景恪的手表和身上的浴袍,他这一天下来早不太清醒,情绪应激,不经思考地低声说了出口:“你和谁约的,谁又来找你了,还能约回家?”
李景恪转头看向他,隔了两秒,很无奈又由衷地笑了,问道:“池灿,你清楚你在说什么吗?”
只需要被叫一声名字,池灿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李景恪脸上甚至没什么表情,话少,声音也很平淡,却自带池灿能听懂的意思。
电视机里正播放到一段漾水受灾区的画面,屋子里变得异常安静。
“地震把你震傻了啊,”他没有介意多久,顺便指出池灿短信的内涵,“如果既不想打电话,又怕我担心,以后似是而非的短信也不用发。”
池灿脸上热了热,心中窘迫。
又沉默一阵,李景恪随意聊天般问道:“单位的宿舍好住吗?”
池灿闷声说:“不好。”
“怎么不好?”
李景恪握着遥控在换台,遇见球赛停了一下,抬眼看向池灿,然后说:“要回来住是一样的,你的房间没动过。”
但屏幕上正在对抗的球赛队伍似乎不是李景恪喜欢的,没停留一会儿又转台了。李景恪应该没有特别喜欢的球赛队伍,池灿从没见过他对任何一支产生狂热的情绪。
“不会打扰到你吗?”池灿不喜欢李景恪现在这样跟他说话,有样学样的礼貌客气起来。
“怎么个打扰法,现在这样么?”
李景恪站起身,忽地想起来,平和地说:“忘了,你要跟男朋友住也可以,看你。”
池灿站在客厅忽然不声不响了。
他在刚刚回来的一路上想了很多,每一刻都没法避开李景恪。他想到去年这个时候李景恪去了他读研的学校看他,想到从他十五岁起,每年都有他陪着过年的李景恪今年一个人在风城,池灿觉得自己做错了很多,放假、回来和实习都没有第一时间告诉,还跟李景恪撒谎、赌气不叫他哥。虽然很多事李景恪也没有问过,虽然他们是在吵架冷战,虽然李景恪这个人真的很难懂。
真正面对李景恪的时候又不一样了。
这个否认养育了他长大、只说是抚养他几年到成人而已的哥哥,在年复一年的时间流逝里,显现出他真的把池灿当成了他的责任,尤其在这半年,对他变得相当平和温柔,却也等同于冷淡。
好像等池灿研究生一毕业,他们连最后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池灿眼睛不聚焦地朝地,倔强固执地钉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感觉对流的客厅里吹过的微风把他吹得很冷,心脏像被挤压过度一样也要产生断裂带,随时可能令他轰然倒塌。
他语速很慢地问李景恪:“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烦,不想要我了。”
李景恪皱起了眉头。
他最终关掉电视,将手表重新戴在左手手腕系好搭扣,拎起藤椅上的外套,走到池灿面前摸了一下他的脑袋。
“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去洗个澡,早点睡。”李景恪说。
他戴上了腕表,要去楼上换衣服,是打算出门。这个认知让池灿再也忍耐不了,李景恪往楼梯口走了两步,手臂就被池灿握住,手掌也被池灿抓在手里。
李景恪的这只手背上靠近虎口的位置有一块不大不小的疤,指尖触碰移动时摸起来略有不平。池灿知道它为什么会在那里,为什么而产生,不会再有第二个比他知道得更多,因为李景恪只有他一个弟弟。
“你要去哪里?”池灿拦着李景恪,这一次不管不顾直接环住了他的腰,把头跟着埋下去,“如果我不回风城,不回家,不来找你,你是不是就可以当没有我这个人了。”
“我是没有听你的话,去见了池振茂,可我不是要去当他的儿子……”
李景恪沉默地听着,没有什么反应,最后扶着池灿的胳膊把他拉开了一点,看着他满脸苦大仇深、还有泛着水光微微发红的双眼。
池灿浑身紧绷,呼吸急促,李景恪叹了口气,希望他放松点,说:“哪里没有你这个人,这里永远是你家。”
显然,李景恪也不想在此刻提别的事。
池灿眨了一下眼睛,蓄不住的眼泪很无助地落下来。
他们依然靠得很近,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李景恪的手和身上都很热,虽然他刚刚被拉开了一点,但他此时再凑近过去,李景恪没有再推开。
他用耳朵蹭了蹭李景恪的脸侧,有些凉的柔软的嘴唇触碰着李景恪的喉结,然后大胆地抬头吻了上去。
池灿颤抖着吻了他的哥哥,像以前他们会做的那样。
还有更多。
是一个很凉的吻,池灿没有停下意图取悦李景恪的打算,把曾经李景恪教给他的都一五一十用上,李景恪闭着嘴唇,连身上浴袍的腰带都被扯得有些松。
但李景恪很快躲了一下,眼神清醒地和睁开眼的池灿对视,表示制止:“我还要出门。”
“不出了,哥……”池灿脸上很热,被拒绝有些受伤,但仍然把欲望袒露得坦白,纯真而引诱,像讨要糖果的一样执拗起来,扑上去要继续和李景恪接吻,他熟练地伸出舌头舔舐,把手往下游弋,想索取更多。
李景恪被他突如其来的生猛弄得有些好笑,一边倒退两步,一边用有力的胳膊搂住池灿,将人按住。
偌大的客厅里满是呼吸声。
李景恪嗤笑一声,伸手往上掐着池灿的下巴,摩挲几下问他:“你这是背着你的男朋友,在出轨你哥吗?”
池灿陡然愣住了,张了张嘴,急切地说:“我……”
话还没有说出口,一瞬间天旋地转,李景恪托着他的后腰跟他对调位置,池灿被堵在电视柜前不敢动弹,混乱中不小心按掉了灯的开关。
黑暗里,李景恪往前走了一步,撑着柜子边缘把池灿圈在双臂之间,他变了眼神,叫人想起从前。
李景恪狭长微眯的双眼盯着池灿,仿佛漫不经心地在打量送上门挑战他耐心的猎物,漆黑透着危险。
池灿心脏突突跳动,知道李景恪在不高兴,但不知道他在因为什么而不高兴。或许他真的很烦人,说长大了很多年也难以讨得李景恪的喜欢。
他被看得隐隐害怕,难熬,却也激动。
“也不是不可以,”李景恪轻拍了拍池灿的脸,低头含住池灿的嘴唇亲了一下,玩笑般说,“但明天要去跟男朋友道歉,说你对不起他。”
池灿难为情又偷偷笑了,眼角依然淌下泪水,他朝后仰了仰头,贴着李景恪的身体和他接吻,手随着往后支撑,一不小心碰倒了电视柜角里那幅背对摆立的相框。
相框里的旧照片也掉了出来,正面朝上落到地上,被风城皎洁无暇的月光照着。
照片里是两个随意站立的少年身影,一高一矮,差别巨大,他们身后是烟紫色的夕阳,深绿色的麦田,旁边一座灰白墙旧矮房。
站在左边的那个高个子,高瘦,寸发利落乌黑,额角有道伤口,眉头微敛,漆黑锋利的眼睛盯着镜头,他不耐烦地伸出一只手拽着旁边矮个子头上的帽子。矮个子那个反戴着顶不符头围的破棒球帽,脑袋被拽得有点歪,露出几撮短短的刘海,他睁着大眼睛,有些瑟缩,但因为是面对镜头,稚气未脱的脸上依然咧出笑容,露出两排牙齿,看起来模模糊糊,像个漂亮小姑娘。
那一年他们什么都没有。
那一年池灿十五岁,跟李景恪回家的那天晚上也有月亮。
第4章 叫什么名字
刚过清明,距离池灿满十五岁的生日还有两个月。
二十三个小时的卧铺火车,咕隆咕隆一路,池灿的位置在中层,只能躺着或辛苦地半坐。
火车突突向前,他爬上爬下,脚上的运动款白鞋子穿了又脱,卡通袜子的脚底板却在过程中让他踩得脏脏的。
在这途中他也睡了好几觉,眼皮浮肿,晕晕乎乎。
又一次在轰隆声中醒来时,池灿喊了一声妈妈,懵着坐了一会儿,又慢慢踩着楼梯下来。
他上下太频繁,像个不安分的多动症,被最下层的胖大叔瞪了一眼。池灿知趣地缩了缩脖子,费劲爬下来后去上厕所,然后跑到火车狭窄过道的小凳子上坐着。
窗外的景色已经完全变了样,之前是一个个小山包和开阔的田野,现在变成了陡峻的高山和水流从山谷流过,他坐在火车里从复杂地势中穿过,紧接着进入了漆黑一片的隧道。
池灿觉得很陌生,有点恐惧,也很难过,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妈妈陈英从生病住院到病情恶化,最终被夺走生命、躺进漆黑棺材的前几个月里,一切都来得迅猛,犹如当头一棒。池灿无法接受这样的噩耗,跟着病了一场,精神恍惚,仿佛心智倒退。
他已经哭了很多次,好像眼泪都流干了,现在抿着嘴巴坐在黑暗里,听着隧道里呼啦啦的急速的风声,想哭却没有眼泪。
他再怎么哭闹喊叫,也不会有人听了。
就像现在他明明很懂事,也不会有爸爸妈妈来夸他是个聪明可爱的孩子了。
过完那条长长的隧道,光亮重新涌入车厢,照在池灿皮肤白嫩的脸上。
没过一会儿,广播里开始报站:“旅客朋友,大家好!终点站风城站就要到了,在列车到达终点站前......”
池灿心不在焉地听着广播,目光被过道里兜售牛奶片、酸奶糖和牦牛肉的人吸引过去了。
他很饿,从昨天下午上车开始在火车上的这两天,他只吃了两盒泡面和一块饼干,上一次进食是在中午之前。
跟他随行的大哥拿着他们的行李在另一节车厢,只是为了赶紧甩手麻烦而办了份出远门的苦差事,所以也不管池灿舒不舒服、饿不饿,很少过来管他。
火车广播又播了一遍,池灿眼睛不聚焦地看着窗外掠过的陌生风景,耳朵里只听到了风城两个字。
上火车之前,他就听到大人们在暗暗谈话时提过——“赶紧把池灿那个拖油瓶送回风城去!”
下午五点,火车准时到达了终点站,池灿背着自己的书包被随行大哥拽出火车站的时候,茫然四顾间迎面让风扑了一脸。
风城果然不是白叫的,池灿的眼睛被那风刮得就没完全睁开过。
天上虽然挂着太阳,但体感温度并不高,池灿觉得又冷又饿,裹紧了身上的薄黄棉袄,皱着眉头绷着嘴角跌跌撞撞被塞进了面包车里。
坐上面包车的时间又过了很久,从市区出去后马路两边越变越荒凉,周围群山连绵,房屋也全成了低矮的楼房或平房。
车里十分安静,随行大哥大概坐久了觉得无聊,打量了池灿两眼,取乐道:“为了送你来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要活活脱了我两层皮,真是麻烦!你妈都死了,还想赖继父家里吃香喝辣?人家再过两个月就要新娶了,谁要这种便宜儿子啊,再说了,你亲爹不是还没死么!”
池灿昏昏欲睡地靠窗坐着,腿挤到边上一动不动,紧闭着嘴巴不出声气儿。
“哟,还挺有脾气?”
随行大哥一脸横肉,扯着嗓子又问前面司机:“师傅,离目的地还有多远?”他瞥一眼池灿,“我可没时间陪你多耗了,已经跟你那堆穷亲戚说好了,把你送进家门就算完,也算仁至义尽。”
车辆终于驶进一个岔路口,歪歪扭扭估摸着是要到了。
池灿对风城其实并不是全然陌生,他在这里出生,从会走路起直到五岁,都跑在窗外经过的池塘对岸的小路上。
那时候他的亲生父母池振茂和陈英还没有离婚和各自再婚,他们一家人也很幸福。
还没有让池灿在他稀薄的记忆里搜刮太久,车便停下来,他下了车,看着自己仅有的那一个行李箱被扔下来。
那个随行大哥像终于扔完了车上的垃圾,头也不回地重新上车,紧接着面包车扬长而去。
天已经半黑,远山朦胧,在池灿面前一左一右有两栋矮楼,并非方才见过的一水青瓦坡顶,而是普通的平顶建筑。

池灿小时候就住在这里,直到父母离婚,他跟着改嫁的妈妈离开风城,去了大城市和继父一起生活。
其中更高的那栋大门敞开,里面人听见动静,出来了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妇女,把池灿也是一通打量,然后啧叹两声领着池灿进去。
池灿背着书包,吃力地拖着自己的那只箱子。
他经过路途摧残已经有些麻木,走进门才发现客厅里满屋子人,站的站,坐的坐,早就齐刷刷盯过来。
他们为了讨论池灿的去留已经从午后就聚在了这里,直到吃完晚饭,终于等来了那边送人过来。
其中为首坐在两个主位上的,一个是池灿的大伯,一个是个生了白发但精神矍铄的老人。
“你是池灿,池振茂的儿子?”他声音浑浊地开口问道。
没有回应,他又指了指旁边,说:“这是你大伯,还记不记得?”
池灿穿着他那件黄棉袄,整个人看起来黄灿灿的,但他脸色苍白,只是睁眼盯着这些人,嘴巴依然紧闭。
周围顿时议论声四起,都瞧着这个不懂事的小孩。
“贺书记,你看看这弄的,不如送回给二哥去呗,人家自己的亲儿子都不养,我们这条件,哪能再多养一个啊。”接池灿进来的是他三姑。
坐在主位上的那个老人是村里的贺书记。
“你二哥池振茂早飞黄腾达咯,娶了北京书香门第家的小姐,当官去了!哪能再看看我们这天高水远的小地方,人家也容不下这么个突然多出来的儿子啊!”
都是一家亲戚,众人又开始各自掰扯起来。
自从池振茂离婚,一个人去了北京闯荡又再婚后,他很少回乡,连跟自己亲姊妹兄弟都不常来往。
他们和池振茂一家都没什么感情。
池振茂答应的那点抚养费就跟毛毛雨一样,而且眼前这孩子一看细皮嫩肉娇娇滴滴的,又这么大了,活却干不成,不是什么好养的角色,赔钱货一个。
大家互相诉说着难处和不情愿,有的人直接扭身离去,来来往往,没人再在意池灿了。
清官难断家务事,贺书记一时间也插不上话。
池灿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手里的行李箱成了他唯一的依靠。他闻着屋子里飘着的那股混杂的烟熏味,竟然打着盹就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屋子里人变少了,却更加闹哄哄起来,门口的铁门突然“哐”一声大响,地动山摇。
池灿一个激灵,从梦见自己变成了烤火腿肠和熏腊肉的梦里陡然惊醒。
他抬手抹了抹嘴边的口水,看见剩下的一群人全都聚集到了门口,外面似乎有人在吵架,情绪激烈。
铁门是被李景恪砸出的响动。
“当年好歹是我们池家的人去福利院把你领回来的,那福利院都要倒了,无论如何,怎么说也是救命之恩,不然你还不知道在哪喝西北风呢!”有人朝他啐道。
另外一帮人正拦着旁边的池家大伯,他早没了刚刚坐主位的模样,又怒气滔天地一手拿起院前墙角的锄头。
——他手里的铁锹才刚被李景恪猛地夺了过去,砸在他家的大门上,哐当一声似乎还震耳欲聋地回旋在耳边。
池灿探出头去。
和这一大群人势单力薄对面站着的那个人,拍了拍手上的铁锈,轻笑一声,声音散漫地开了口:“我在你们池家那几年,也没少喝西北风吧。”
“你——”
“你这个白眼狼!李景恪,当年要不是你差点把我儿子打死——”大伯瞪着眼就骂道。
旁边撺掇着书记把李景恪叫回来的三姑劝起了架:“好了好了,大哥,今天不是时候说这些……”
“你还好意思说?谁让你把这个鬼迷日眼的畜生叫回来的?憨不死的!”
“那你把里头那小子留家里养!我帮大哥你想办法,还骂起我来了!”
场面一片混乱,池灿继续从门口几个大人之间的缝隙里,看到了外面那个被骂畜生却无动于衷的人。
其实很轻易就能看到,因为那个人很高,比周围这群年纪更大的都高。他穿得很单薄,很瘦,成熟而带着戾气,在风城这样凉的天里敞着外套,满身寒意却不见冷的样子,被这群可怕的人围着也巍然不动,只冷眼看他们起了内讧。
大伯叫他李景恪......
凭着稀薄的记忆和刚刚的对话,池灿认出了李景恪。
李景恪是他曾经的哥哥,被池振茂从福利院收养回来的孤儿,在池家不受欢迎,后来被赶了出去。
但当年池灿还太小,离开风城的时候也才五岁,池灿好像忽视掉了这个哥哥,记不清李景恪的容貌,这之前也记不得名字,更不清楚李景恪和池家到底有什么瓜葛,和大伯有什么仇恨。
但也不能骂畜生,会很难过的,池灿心想。
暮色昏昏,池灿还没来得及细看,不知道是被谁发现了,一只粗手抓住他就把他推了出去。
“人来了,就是这个!”
池灿脚下趔趄,腿一软就被推到了李景恪面前,差点摔倒。
李景恪依然只是看着,像是置身事外的过路人。
“怎么说这也是你弟弟,要是没人接走,那就只有等他爸爸从北京回来再说了。”三姑哀叹着说道。
众人看好戏一般都在等着回答,可能心里会嗟叹别人的命运,但没人愿意平白接手一个累赘。
李景恪这个过路人沉默半晌,嘴角挂着点淡淡的笑意,终于开口道:“你们姓池的倒是惯会扔小孩的。”
“你——”
“我接他走,”李景恪一句话令愤愤不平的池家人不做声了,“之前所有的条件都算数吗?”
“算,当然算!”贺书记给他们勉强调解了大半天,头发都要多白三根,连忙应允,“可以签字画押。”
这么一看,是有着落了,有人拉着池灿让他赶紧给李景恪下跪磕头,池灿的书包被拽得歪斜,他拧着胳膊一把推开了那人,顿时自己摔倒在地上,和下跪磕头没什么区别似的。
“他爹还没死呢,别来折我的寿。”李景恪低头看着匍匐在水泥地上的小孩,黄衣服晃眼睛,李景恪提着他的书包肩带把人拉了起来。
没过多久,聚集在池家大伯这儿的人很快散去,回去了这一夜估计还有得四处说道。
池灿被从地上提起来后就一直垂着脑袋,因为他眼角流出了一点眼泪,意识到自己真的和没人要的垃圾一样,被从这里扔到那里。不要说有人宠爱,他连被人挑选的资格都没有了,需要签字画押才有了一点价值。
池灿回到出生地却像来了异乡。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他的家了。
李景恪今晚一晚上的时间都被浪费了,面无表情看着眼前垂着脑袋的人,说道:“叫什么名字。”
那颗低垂的脑袋黑不溜秋毛茸茸,在夜色下有些抖。
池灿没说话。
“池灿,”看着池灿随声音又抖了抖,李景恪从兜里掏出一包红河烟,抽了根点燃,“看来姓池也不一定有用啊。”
他吐了口烟,问池灿:“是要待在这里受折磨,还是跟我走,回去受折磨?”
烟味有些呛人,李景恪开始倒数:“三,二,一。”
他耐心不多,低笑一声,转身走了。
周围瞬间空了,饥饿和寒冷令池灿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仿佛是求生的本能,他抬起头,红着眼睛急切地寻找着李景恪的背影,拔腿就追上去,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李景恪的手臂。
李景恪停下来,垂眼看着他说松手。
池灿背脊挺得笔直,昏黑的光线下只有一双眼睛透红泛着水光,好不可怜。池灿开口说了李景恪见到他以来的第一句话,也是池灿下火车以来,这一整天说的第一句话。
“哥哥,”他小声叫道,“你答应带我走了,别不要我。”
第5章 可以不吃饭
“松手。”李景恪这一次放缓了语调,但依然复述道。
池灿松了松手,却没舍得放,揪着李景恪的外套袖口,眼神仓皇又有着难以言喻的绝望。
“去拿上你的行李过来,”李景恪看着他说,“只有五分钟,最后一次机会。”
这下池灿听懂了,他只愣了两秒,背着书包就上台阶往屋子里跑,急急忙忙中,余光里还看见了大伯家铁门上的那个凹陷处反着光。
池灿顾不上看充满烟熏味的屋子里还有谁,拖着他的小箱子就折返回去找李景恪,那个唯一答应了要收下他的人。
夜晚的乡间万籁俱寂,过了大伯家门前的池塘,非主干道上路灯都很少,池灿心情忐忑地迈步跟着走在后面,李景恪在他眼里变成了一团高大而黢黑的影子,只有手里夹着的烟冒出火星,随着步伐起伏像只飞动的红色萤火虫。
池灿很想问他们还要走多久,但能认清现实的聪明人仍然学会了紧闭嘴巴,不去招人讨厌,而是要惹人怜爱一点。
如果李景恪现在就把他扔在这荒郊野外里,他可能就得去天上见妈妈了。
虽然见妈妈很好,但池灿更想吃东西和躺进温暖的被窝里睡一觉。
出了这条蜿蜒曲折的分岔路,他们终于停了下来。
池灿站在冷风口里瑟缩着肩膀,看李景恪去树下那一片黑漆漆的地方不知道要干什么,直到一束刺眼的强光打来,轰隆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眨眼间李景恪就骑着摩托车一晃而过,最后停靠在马路边。
“还不过来?”李景恪出声说道,声音在风里很冷。
“来了,哥哥。”池灿嗫嚅着,把箱子拖得噼里啪啦响。
李景恪像是等得不耐烦了,从车上下来,一把拿过他的箱子,弄得池灿又是一踉跄,显得冒冒失失的。
李景恪瞥他一眼:“这么喜欢给人磕头下跪?”
想起之前在大伯家门前的狼狈,池灿把书包肩带捏得很紧,呆呆站在一边等着,喉咙干涩没有说话。
李景恪敲了敲烟,吸完最后一口,说:“上来。”
终于弄好了,李景恪率先跨腿骑上摩托。
池灿双手抱着自己的书包,他的小箱子被捆放到了车座尾。终于上了李景恪的摩托车,他还没有完全坐稳,车子就轰隆一声上了路,他往后一仰,又一不小心重重撞到了李景恪的后背上,心都快飞出去。
深夜温度又降低不少,风从池灿全身刮过,却没有一开始那样讨厌了,可能因为感觉自己已经有了着落。
他躲在李景恪身后,脸很轻地顺势贴着李景恪后背。李景恪的外套触碰起来虽然冰凉,但透过衣服身体里的热源还是传出来,池灿感觉没那么冷了,侧脸看着熟悉又陌生的这片飞速掠过的天地,广袤田野外仿佛是叫人逃不出去的巍峨高山。
照在他们头顶和后背的是月光。
——天上还有轮薄薄的圆月,像张脆饼,池灿吞咽着口水。
摩托车的速度很快,呼啦呼啦没多久周围忽然亮堂起来,李景恪住在风城镇上,在一片居民聚集区里。
下车后,池灿才从方才那种短暂的飞驰人生里落了地,有了晕头转向的感觉,臆想的脆饼也不复存在。
李景恪将摩托车停在一旁,提下池灿那只贴满了卡通画的行李箱,径直走到就在路边的房屋入口开了门,把手里的东西先扔进屋里。
他转头回来,对池灿说道:“自己先进去。”
池灿埋头蹲在了地上,听见李景恪的声音抬起了头,脸上还皱着,他很难受,看着李景恪又把钥匙插进摩托车的启动开关,腿一跨像要走。
他连忙站起来,跑上去站在车头前,闷声闷气地问:“你去哪里啊?”他又连忙补充称呼,“哥……”

李景恪眯眼看着他,眼神里并不是在打量,而是仿佛直直穿过了池灿,一眼就能看透他过去十五年未经过风雨、也不懂苦难的人生。
池灿曾经什么都有,最不缺爱,一朝之间也都猝然没有了。
这是天大的打击,令他想蜷缩手脚,变小回去,回到最初的母体受到庇护,却不得不面对现实,在这个不知好坏的哥哥面前下意识变得软弱,好像就会不受伤害。
李景恪伸手探了一下他的额头,手掌温暖又有些粗砺:“不舒服?”
比池灿开口更先回答李景恪的,是池灿肚子里咕咕咕的叫声。
“饿了?”李景恪笑了笑。
借着街边暗黄的光,池灿第一次近距离抬眼看李景恪,看到李景恪的下巴,平直的嘴角、笔挺的鼻梁和漆黑深邃的眼睛,脸上带着淡淡笑意,不达眼底。
他不记得李景恪比他大多少岁了,但李景恪在他的世界里是大人的象征,是眼下他唯一可以依附的哥哥。
池灿扫过一眼很快又移开,低声回答:“我在中午之后就没吃过饭了。”
李景恪把胳膊搭在摩托扶手上,问他:“以前想吃饭只要张张嘴巴就行了,是不是?”
池灿窘迫地闭上了嘴。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十几岁的人,多的是在外面捡垃圾卖废品打工挣钱的了,”李景恪伸手扯过他手里绞在一起的书包带子,笑说,“我给你饭吃,你给我什么?”
池灿脸色透白,像一张白纸照在了光下,他嘴唇慢慢动了动:“我……我都听你的,可以不吃饭。”
肚子却又不受控地咕咕叫了两声。
李景恪仰了仰下巴,对他说:“去把门关了,然后过来。”
池灿还是坐上了李景恪的摩托车。
经过那条栽满柳树的街道后,夜晚接待游人的民宿客栈街外灯火辉煌,他们到了家夜宵摊前停下,池灿看见红色招牌上写着“建水烧烤”四个大字。
“来份火腿炒饭,再随便炸几串。”
李景恪朝摊前随手指了指,招呼了一声,然后转着手里的钥匙穿低头钻进棚里。
池灿跟在他后面,四处小心翼翼看看,最后挑了李景恪身边的塑料板凳上坐了下来。
没一会儿,方才跟李景恪打过招呼的店伙计罗杰过来给他们送蘸水。
“恪哥今天不上夜班啊,”他只拿了一只碟过来,拍了一下李景恪的肩膀,又盯着一旁的池灿瞧起来:“这谁家的啊?怎么都没见过。”
“去了池家一趟。”李景恪说。
“那岂不是又干了一架,所以这就是池振茂的儿子?”罗杰看起来五大三粗,但笑眯眯的,转身让人再拿个蘸水碟来,反而逗了逗池灿,“怎么跟个姑娘一样,就是脏兮兮的,金花要不要扎辫子哟?”
池灿警惕地瞅他一眼,没理他。
“多大了?”罗杰疑惑问道,“怎么……”
“没吃过苦的小少爷,难以接受现实而已。”李景恪笑道。
“叫罗杰哥哥。”李景恪说。
池灿绷着嘴角,沉默僵持了半晌,他仍然被李景恪淡淡凝视着,终于败下阵来,有些勉强地干巴巴开了口:“……罗杰哥。”
“哎哟,没事没事!”罗杰笑着对李景恪说,“恪哥你这是未婚开始养起小孩了,一看就是最不服管教的年纪,养得起么。”
他们点的炒饭先上来了,李景恪让人把炒饭放到了池灿那边,慢悠悠说:“养不起就让他去街上要饭吃,不都是这么过来的。”
池灿从始至终都浑身紧绷,他耳朵里听着李景恪的话,眼睛看着那盘油光闪闪的炒饭,一边暗暗吞咽口水,一边把嘴唇咬紧,像是自尊心受到了创伤。
“吃不吃?”李景恪看着他说。
可是不吃真的就要到街上去要饭了,跟李景恪要饭总比去街上好。池灿蹙着眉,很慢地伸手拿起了勺子,把一勺炒饭送进了嘴里。
罗杰看得笑嘻嘻,努嘴又问:“那池家真答应了条件?”
李景恪拿过桌上的水壶,把杯子反转过来,边倒水边说:“他们叫来了村支书,都签字画押了。”
“所以这是来真的?”罗杰也不开玩笑了,瞪眼看看埋头在吃炒饭的池灿,惊讶地说。
李景恪耸耸肩,只说:“钱不能再拖了。”
李景恪转头看向池灿。
池灿假装没听到他们的谈话,心里泛酸堵得慌,肚子却是空空如也。他是真的饿着了,一开始还在较劲、要吃不吃的,没一会儿便狼吞虎咽起来,两腮塞得满满当当,中途还差点噎着。
他和风城长大的孩子差很多,唇红齿白细皮嫩肉,从前在家就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小少爷,应该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狼狈过。池灿就算没离开风城之前,在池家曾经也是被捧在手心里的宝贝。
现在的池灿应该也是娇气的,有着些应激反应,一边吃饭一边好像也要哭了,却比李景恪想象中要倔强,眼泪半天也没从弧度漂亮的眼睫边掉下来,吸吸鼻子又继续在吃饭。
好像是为了让李景恪少一个把他扔掉的理由。
李景恪喝了口水,把倒满的另一杯放到池灿面前,沉声说:“慢点吃。”
池灿被这突然一声吓得一顿,鼓着脸缓缓抬起头。
罗杰聊了两句便去了别桌忙活了,李景恪看着他的模样,突然笑了一下,问道:“刚刚罗杰说你像小姑娘,不高兴了?”
“事实是,我是男孩子。”池灿敢怒不敢言似的嘟囔。
“那我让你叫他,你为什么省略掉一个字?”李景恪又问,语调里有了些愉悦的成分。
池灿是弄不懂李景恪的,他和眼前这个李景恪见面才几个小时,不知道对方到底想听什么,会不会喜欢。
他叫李景恪哥哥的时候,李景恪一直面无表情。
“因为,”池灿试探着,小心地说,“我只有你一个哥哥。”
李景恪笑了笑,转而不像玩笑地说:“那明天得去街上讨钱才有饭吃了,反正也没有书读了,跟着哥哥就是这样的,能不能接受?”
池灿捏着饭勺,愣愣地说:“能。”
第6章 你以前辛苦吗?
这盘炒饭让池灿吃得太急,吃到最后噎得慌,池灿又将李景恪给他倒的那杯水喝干净,等烤串上桌时已经撑着了,勉强拿了串小牛肉咬咬,对李景恪说:“哥哥,你不吃吗?”
他顺着李景恪的目光往夜宵棚外的街上看去,什么也没看见。
“吃不下了打包明天吃。”李景恪往桌上看了一眼,起身去店门口结账,把车钥匙往罗杰身上一扔,说,“走了。”
“就走啊,”罗杰接着车钥匙,拿了一个打包盒朝池灿走过去,看着这小孩怪可怜见的,跟着李景恪可不会多好过,笑眯眯说,“以后多带妹妹来玩,吃炒饭哥哥请客,那个哥哥不行还有我这个哥哥。”
李景恪单手插兜站在远处,黑色薄外套被风吹得贴在身上,他勾勾唇角,脸上带着点微笑,看着池灿。
池灿瞥了一眼李景恪,在罗杰帮他打包好餐盒后,迫于淫威般郁闷地说:“谢谢。”
他说完提起塑料打包盒,绕着桌子另一边一溜烟就走了出去,追上已经转身离开、走到前面的李景恪,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地上的影子也不再是单独一个,而是一大一小两团黑黢黢的影子,他的就像条小尾巴。
罗杰看得个新鲜,探头出去看了半天,心道李景恪这么个冷冰冰捉摸不透又最怕麻烦的人,不知道能养了那个小东西几天。
里面有人叫了他才甩甩抹布回了店里。
摩托车原来并不是李景恪的,他们沿着垂柳婆娑的这条寂静无人的陡坡往下走。
池灿填饱了肚子感觉也没那么冷了,他离李景恪大概小半个身位距离,一边心说自己不是姑娘和妹妹,一边偷偷踩着李景恪那团大大的影子,手里的烤串香味飘了一路。
小孩子的快乐好像就有这么简单,因为踩李景恪的影子出了气,所以可以暂时忘掉一些茫然和伤心。
池灿一直埋头和李景恪的影子斗智斗勇,连李景恪已经停下都没来得及反应,一不小心就撞了上去。
他心里咯噔一下,倒在李景恪身上瞪大了眼睛,这才发现原来已经到了。
“你在干什么?”李景恪打开门,提起他书包后背的提绳就把人拎进了屋子。
池灿人在地上走,背上的书包却拱到了头上,像个犯了错马上要挨打的混小子,家门一关就会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李景恪松了手,把门关上,一转身,池灿站在墙壁边上哆嗦了一下:“我不是故意的......哥哥。”
“你很怕我?”李景恪问他。
他贴着墙壁,在黑暗里瞎说似的:“怎么会呢。”
李景恪嗤笑着把灯打开:“所以是不怕我?”
池灿的眼睛随着钨丝电灯泡咔嚓一声亮起而眨了眨,他被问得满头大汗,梗着脖子回答:“也就一点点......”
在暖黄明亮的灯光下,池灿到底怕不怕都表现在藏不住的表情里了,而这间就靠近马路边的小屋子,也在池灿眼中一览无余。
这片地方的房屋格局和民宿类似,像筒子楼一样,走廊朝里,四栋楼围成一个小方块,中间有个小天井。李景恪这间一楼的单间靠路边,单独突出的那一块是个厕所,背面开的这张门虽然方便进出,但同时会有些吵。
风城的风还会带来湿冷气流,和虫鸣鸟叫汽车鸣笛一起钻进来,房间背光,常年潮湿,池灿在他身前那张单人木板床和旁边衣柜后的墙壁顶上,看见了些黑黑的斑点。不过底下那张床上铺着灰色的被子,收拾得干净整洁,看起来是这间小屋子里最舒服的地方。
对池灿而言,这还是超出了他的认知,他从不知道有人的家是长这样的,而曾经和他是一家人的李景恪,在这样的地方已经不知道住了多少年。
池灿偷偷倒吸凉气,心里骤然有些发酸,还发觉了此地并没有能容下自己睡的位置。
“别傻站在中间碍事,”李景恪经过时甚至好心拍了拍他脑袋,“爱住就住,不住可以走。”
池灿抬手摸着自己的刘海,怔怔说:“那我住哪里,要睡地上吗?”
李景恪瞥了他一眼,说:“挂墙上吧。”
明明是被取笑的那个,池灿笑点奇怪,听见说挂墙上居然没忍住咧嘴笑了一下,想了想,又可怜巴巴商量:“还是睡地上吧。”
李景恪没说话,背对着干站了两秒,从另一头的门边拎了那两把椅子过来,并排拼在床和衣柜之间的过道里,刚好塞满空隙。
虽然也不是什么好地方,但怎么也比睡地上挂墙上都好了一百倍,池灿看着李景恪又从衣柜里拿了床旧毯子和被子出来,毯子铺在下面,被子扔在上面。
草草弄完这些,李景恪便没再管他,径直去了卫生间洗澡,热水不太稳定,但也不怎么碍事,他懒得再去走廊外的热水房提水。
李景恪再出来的时候愣了一瞬。
池灿已经脱了书包在桌上,人像是累坏了,早乖乖蜷缩着躺到那两张椅子上。他把被子盖到了脸,后背紧贴着椅子背,不去碰到床上。外面的流浪狗都是这么睡的。
这天晚上池灿躺在硬硬的椅子上,睫毛颤颤并没有睡着。
他两条腿原本悬在外面,后来感觉李景恪上了床,他等待了很久,轻轻喊了一声:“哥哥。”
没人回应,他又试探喊了一声,然后慢慢把腿搭到了李景恪的床铺边缘,觉得舒服多了。
“池灿,”李景恪突然出了声,“还想不想睡?”
池灿顿时吓得连气都不敢出了,赶紧把腿挪回来。
外面马路上有车呼啸而过,灯光在窗口碾过一圈,稍稍短暂地照亮了他们。
“哥,”重新陷入安静的狭窄空间里,池灿声音沙沙的,他有点迷糊,壮着胆子小声问,“去街上要饭讨钱会很辛苦吗?”
“你以前……辛苦吗?”他又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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