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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新朝 26-30

送交者: lycab[☆品衔R4☆] 于 2024-04-27 9:57 已读 24 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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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 贺新朝 由 lycab 于 2024-04-27 9:48

轩内传来一道低沉音色,“有劳御史。”
藏青蟒服的李暮洄微挑竹帘,透过缝隙看街面咽气的说书青年,薄日将他的眼瞳照成半透明的琥珀色,凝冰一般的冷意。
他收回视线,面上全无素日的笑意,剥去了掩人耳目的假面,深藏于底的是喷涌的野心与锋锐。
竹帘落下,轩马继续前行。
李暮洄接过身旁玉影递来的卷宗,潦草翻阅,抬眼,“今日大殿上陛下言语间已对太子有所不满,再添一把柴罢。”
日花洒洒落落从黛蓝朝服的衣摆悠悠往上爬,光影绰约。沈雁清将厚重的书册搭在矮几上,泰然道:“依臣之见,凡事盈满则亏,当下不如静观其变。”
李暮洄沉默两瞬,“也罢,让他们再挣扎些时日。”又问,“田赋一事可有进展?”
指的是户部尚书之子倚仗父权私下加重赋税一事,百姓怨声载道,苦不堪言。
沈雁清从袖间抽出宣纸交由李暮洄——一封由沈雁清执笔的状告书,将百姓之哀化作锐利的墨剑,一桩桩一件件苦泪之事跃与纸上,微黄的宣纸上盖满了血指印,触目惊心。
李暮洄冷嗤,“何尚书纵子收刮民脂民膏,待一切尘埃落定,本殿定将他父子二人凌迟示众,再将头颅挂于城墙三天三夜,以儆效尤。”
三皇子李暮洄素来被诟病生性阴狠,手段过于残暴,可这么些年来依旧我行我素。杀之、剁之,斩之,面对敌人与贪官从不手下留情。
是笑面狐狸亦或者虎豹豺狼,是虚与委蛇又或者矫情饰行,只要能达到目的,不择手段又何妨?
“听闻你将纪榛送往寒山寺了?”
沈雁清神色不动,“是。”
“纪决养出这样一个胞弟,当真出乎本殿意料。”李暮洄低笑,“他如此不自量力,这四年倒是苦了你。”
沈雁清无所可否。
“等过些时日他从寒山寺回来,随你处置,养着亦可。”李暮洄无声一笑,议论小猫小狗似的趣味语气,“若是厌弃想除了,就送到本殿府中.....”
沈雁清淡然截了李暮洄的话,“殿下,臣与他合过庚帖,拜过天地。”他抬眸,既定道,“一夜夫妻百日恩。”
李暮洄笑容微敛,“本殿原不知沈卿如此重情。”
沈雁清神态从容,语气轻缓,“有言是阙下忠贞志,人间孝友心,于君于妻,臣皆不移。”
三言两语瓦解冷涩情境。
李暮洄爽快大笑起来,“好一句忠贞皆不移,沈雁清,得臣得友如此,本殿之幸。”
晨钟咚咚响彻,于山谷回荡不绝——
曙色四起,坐落于深林的寒山寺被霞光笼盖,满寺皆是金辉。
纪榛被铜钟声吵得睡不着,将自己埋进被褥里,犹嫌不够又捂住耳朵。
“公子,你再不醒,老夫人又得叫小沙弥来催了。”
吉安准备好热水侯在一旁,此言一出,纪榛总算是不情不愿地冒出头来洗漱。
天边朝晖乍现,近深秋,屋外一地黄花叶,身着灰袍的小沙弥正拿着木帚打扫,叶子堆起一个小山丘。
“纪施主。”
纪榛与小沙弥异口同声拉长了音调,“阿弥陀佛——”
小沙弥挠挠脑袋,憨厚的脸露出几分笑意。
这是纪榛来寒山寺整半个月,他日日吃斋念佛,焚香诵经,原先不安稳的心确有几分落地之势。可心静了,胃却不乐意了,一顿顿不沾油腥的素菜吃得他叫苦连天,若不是每两天得到沈雁清一份安抚他的家书,他势必要想个缘由下山去。
纪榛用过斋饭,到静室去找念佛祈福的沈母。
他偷偷让吉安给自己的蒲团上又加了一个软垫,这才跪下来,嘴里念念有词,却不是经文,而是紫云楼的菜肴,“糖醋排骨、酱香豆腐、桂花鱼、土窑鸡.....”
全是冒犯佛耳的荤物,报菜名报一半,小沙弥来言寺外有访客找纪榛。
莫不是沈雁清又给他写家书了,虽每次都是“安好勿挂”四字,但他总能高兴一整日。
纪榛偷瞄神色肃穆的沈母,轻轻地唤了声,“母亲.....”
沈母睁眼,无奈地看着心思飞到云霄外的儿媳,“快去快回。”
纪榛眉开眼笑,雀儿一般奔了出去,吉安追都追不上。
他怀着一颗快跃的心,越过寺庙的走廊,跑过一地的黄叶,迈过寺庙的门槛,高声问:“可是沈雁清让你.....”
寺庙香火袅袅,站于白雾后的布衫少年转过身,却是小茉莉。
纪榛一怔,喜声戛然而止,脚步亦缓了下来。他见着小茉莉紧皱的眉心,冷风一吹,莫名地打了个抖。
挑水的小沙弥不慎将木桶打翻,哐当一声打破寺庙的宁静,惊了休憩的山鸟。
在鸟儿挥动翅膀的嗬嗬声中,秋去冬来。
作者有话说:
从前的沈大人:是你逼婚的,我恨你,一纸和离书而已。
现在的沈大人:我对我老婆忠贞不二,谁都别想拆散我们!
第25章
纪家倒了。
朝堂上震怒的天子将一沓沓参本重重砸在跪地的青年面前,不予任何辩驳的机会,“吏部侍郎纪决勾结官员,结党连群,目无圣主,今黜免其官职,押入刑部大牢等候发落。”
又冷瞧色若死灰的嫡长子李暮惟,“太子肆意散播谣言,行为失端,难继大统,朕教导无方,愧对先皇先后。今昭告天下,废黜太子,以正清风。”
满朝跪地高呼,“陛下三思。”
“朕意已决,上奏者,杀无赦。”
纪决无喜无悲地挺背跪立,不急不缓地摘下官帽,朝天子磕首,铮铮有力道:“臣领旨。”
向来端肃稳重的太子踉跄站起,在文武百官面前垂首低笑,再望向金銮殿龙位上的父君,凄厉道:“父皇,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儿臣不服。”
天子李尚徽端坐于龙位,冷视嫡长子。
李暮惟倒退两步,望向跪地的李暮洄,哈哈大笑起来,“三弟,我的好三弟,你我争斗多年,终是我败了。”他摇头苦笑出了泪,“我从一开始就败了......”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太子的哭诉声响彻金殿,“父皇,儿臣遵旨——”
纪决缓缓阖上眼,掩去眸中悲切。今日之下场早已料到,太子一党并非败给三殿下,而是败给了当朝圣主。
原来从纪家效忠太子的那日起,就注定是败局。
薛后得知太子被废黜,跪于御书房外叩首求情,满头珠翠在磕头中散落,再不复昔日尊容。她字字泣血哀恸,“望陛下念在三十多载夫妻情分,饶恕太子,莫要再降罪。薛家多年有功,恳请陛下不要迁怒.....”
内侍推门,满面肃容的天子居高临下望着发妻。
民间传,帝后举案齐眉,鸾凤和鸣,可如今天子眼中却没有一丝情意。
薛后跪地前行,以泪洗脸,“陛下,暮惟品行端正,百姓皆道其敦厚温润,绝不会做出此等糊涂事,陛下明鉴。”
天子望向远方,“来人,请皇后回宫。”
已无回旋之地。
“陛下如此狠心。”薛后瘫软在地,眼里悲恨交加,哀声,“果真是鸟尽弓藏。”
狡兔死,良狗烹——
“皇后失言,幽禁中宫,无令不得出。”
“薛家身为外戚,不恪守本分,多年干政,命大理寺查清其罪责,一一发落。”
“废太子贬为庶人,与妻儿终身囚于承干殿。”
他家本是无情物,一任南飞又北飞。
京都剧变,人人自危。
太子党命数已尽,朝中官员皆惶惶不安,日坐愁城。
与此同时,一则传言如凌冽冬风席卷城都。有一老妇于纪家倒台后道出秘情,控诉纪家为安抚丧子之痛的纪夫人,二十一年前强抢厨娘诞下的稚童占为己有,此幼子正是纪府二公子——纪榛。
“不可能!”纪榛跌坐在软榻上,拿着信笺的手不受控地颤动着,又坚决地低喃道,“绝不可能。”
深受百姓爱戴的太子怎会被废黜?
他的兄长怎会下狱?
纪家如何会倒?
他又怎么可能不是纪家血脉?
还有沈雁清.....纪榛用力地闭了闭眼睛,企图安慰自己那只是错视,可白纸黑字说得明明白白。
“京城耳目众多,唯托尔之好友将此信寄于尔。”
“沈雁清乃三殿下之幕僚,当年长街暗杀一事亦出自他之手。他非你良人。”
“殿下大势已去,榛榛,兄长无能,护不住你。蒋蕴玉不日暗中回京,他如今有军功在身,你又非纪家子,定能佑你周全。十五日酉时于你二人幼时躲玩的破庙相见,你与他一同前往漠北,永世莫要回京。”
寒山寺寂静无声,与世隔绝。
这半月来,纪榛于深山老林中吃斋念佛,浑不知世间翻江倒海。小茉莉带来的一封由纪决亲手提笔的信笺打碎了他素来安宁的天地。
他每个字每一笔地看,指腹抚摸过兄长熟悉的字迹,犹如被天雷轰顶,魂飞魄散。
纪榛知道的,无论信中之事如何荒诞难信,兄长绝不会骗他。
小茉莉见他神情呆滞如痴儿,哽声说:“你到寒山寺的第三日,纪大人暗里邀我相见,托我无论如何都要将此信件交到你手中。当时我心中奇怪,为何纪大人不亲手交予你,原来他早已算准了自己的结局。纪大人用心良苦,纪榛,你快随我离开这里,等小侯爷回京.....”
“离开?”纪榛从喉咙里挤出嘶哑的两个字,猛然回神,扶着软榻站起身,摇头,“我不能离开,兄长还在狱中,我怎能弃他而去?”
他重重地抹一下眼睛,跌跌撞撞往外走,“吉安,我们下山。”
小茉莉拉住他,“沈大人是三殿下党羽,你现在下山,他定不会放过你的。”
纪榛镇住,骤然想起四年前在暗巷里那根钉在他耳边的利箭,再有一寸,箭头就会穿透他的脑袋,叫他命丧当场。他自以为那是上天给他的考验,可要他性命的竟是沈雁清。
这四年,他们有数不尽同床共枕的日日夜夜,他每每贴近沈雁清的胸膛,听着对方那颗跃动的心跳,都渴望着有朝一日这颗心里的某一个角落能住进一个小小的纪榛。原来里头流淌着的不仅仅是蓬勃的血液,还有对他的杀心。
木桌上还放着沈雁清给他的家书,无一不写着苍劲有力的“安好勿挂”。他因为这四个重复的字心甘情愿地待在偏僻的寒山寺里,可如今再看,他再蠢笨也琢磨出沈雁清是为了拖着他。
“法空大师与母亲相识多年,我请他为纪大人诵经念佛,也算尽我身为纪家子婿之责。”
全是骗他的。

纪榛磕磕绊绊走至桌前,颤抖着拿起数封家书,又回头看着担忧的小茉莉,眼一眨,泪滴无声地往下滑落。他的语气委屈得像是与家人走丢的孩童,“他骗我,沈雁清骗我.....”
小茉莉扶住摇摇欲坠的纪榛,心疼至极。
吉安站在门外一抹涕泪,“公子,我们还走吗?”
纪榛深呼吸几回,把家书胡乱塞到怀里,“走!”
他定要见沈雁清一面。
几人步履匆忙地出了居室,在走廊处撞见沈母。
沈母手中拿着佛珠,目露哀怜,“我听闻了山下之事.....”
纪榛哽塞难言,朝沈母作揖拜别,快步走出寒山寺。
寺外停着一辆马车,架马的是沈家的车夫,除此之外还有两个骑着马的护卫。车夫一见纪榛,上前道:“小的奉大人之命,接少夫人回府。”
纪榛怔愣,“你们何时到的?”
车夫回:“这些时日,小的皆在山下等候。”
纪榛看向两个面无表情的护卫,“他们呢?”
车夫恭恭敬敬,“大人挂心少夫人,他二人日日守卫于此。”
吉安脑子转得快,气道:“你们竟敢监视公子?”
纪榛回头看一眼白烟袅袅的香炉,佛门重地,竟有妖风袭来。他微微地打了个抖,后知后觉纵然他方才随小茉莉离开,想必也是走不成的。
兄长还在狱中,他本也没想走,沈雁清何必如此?
纪榛心中绞痛难当,脚步虚软踩着马凳进车厢,可车夫却不让小茉莉随行。
小茉莉不管不顾要爬上去,“你们欺人太甚!”
两个护卫唰的亮刀。
纪榛急喊:“住手!”他握紧了拳看向马下,“小茉莉,纪家没了,往后我怕是做不了你的靠山,我不想连累你,你走吧。”
小茉莉情深意重,“你说这些不是埋汰我吗,什么连累与不连累的.....”
纪榛勉力一笑,“你放心,我定会想办法救出兄长。”
突遭变故,短短不到半日,纪榛似乎一瞬间长大了,再不是不谙世事的纪府小公子。
可方放下竹帘,强装的镇定顷刻崩塌。他双腿一软猛地栽倒在地,双目放空地盯着鞋尖。
吉安惊言,“公子,你别吓我。”
纪榛抱住屈起的双腿,栗栗危惧。半晌,终是从喉咙里挤出喑哑得不成样子的几个字,“吉安,我害怕......”
马车停下近一刻钟,纪榛仍是躲着不敢出去面对,直到他听见车夫的问安声,“沈大人。”
纪榛屏住呼吸,车帘被掀开,皎洁的银光倾泻而入。他缓缓抬眼,沈雁清清丽绝尘的五官在月下如同不食言人间烟火的神明,让人望而生却。
吉安一副母鸡护崽的架势挡在纪榛面前。
沈雁清卷起竹帘,也不催促,只道:“有话进府再说。”
屈膝太久,双腿酸麻不已。纪榛咬紧牙关,凝望着车前的沈雁清,颤颤巍巍地爬了出来。
沈雁清抬手要扶他,他身躯一颤躲了下,可终究是无法阻止对方擒住他的左臂,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他盯着沈雁清光洁的下颌,分明还是姿容月貌,亦依旧让人心驰神往,可竟叫他生出几分惶恐。
“我自己走......”
沈雁清置若罔闻,在一众奴仆各色的目光中抱着他进门,直往主院。
纪榛缩在对方怀里,身躯对沈雁清还存着难以磨灭的依赖,可一想到同床共寝多年的人藏着那么多他看不透的心思,他就不寒而栗。
前往寒山寺前,纪榛以为他与沈雁清终能修成正果,未料到竟是黄粱美梦一场。
如今,大梦方醒,冷汗涔涔。
主院灯火通明,暖意融融。不在沈府的这半个月,主厢房连夜赶工翻新,铺了地龙,纪榛却无心注意。
沈雁清将臂弯之人放到香木凳上,还未有其余动作,纪榛突然扑通一声双膝下跪在他腿边。
他眉心微蹙,往后退开一步,垂眸。
跪地的纪榛双手撑地,朝他重重磕了个响头,继而抬起泪盈盈的双眼,哽噎道:“沈大人,求你救我兄长。”
作者有话说:
沈大人(瞳孔震裂):我老婆叫我什么,他叫我什么?!
第26章
窗几的烛火灯芯将燃到底,啪的一声,火苗窜高扑朔着灭了,须臾化作袅绕的黑雾散开。
纪榛话音方落,屋内静得仅闻刻意压抑过的低低的抽泣声。门外的两个奴仆识相地退下,走到青石板路踩到干枯的落叶,清脆的声音在夜中竟有如雷贯耳之感。
纪榛仍跪在暖和的地面仰脸望着沈雁清。
来时的路上他冥思苦想才想通这其中要害。沈雁清是三殿下的幕僚,太子一败,三殿下定是储君人选,如此,他唯有求沈雁清救他兄长——只要沈雁清肯应许,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纪榛屈膝挪了一步,颤着握住沈雁清的锦袍,唯恐惹怒了对方,不敢用力,只是虚虚攥着,又唤了一声,“沈大人.....”
沈雁清眉心凝结了霜雪,“你唤我什么?”
纪榛背脊一寒,思索着换了更尊敬、也更疏离的称谓,“沈,沈学士?”
岂知沈雁清竟抬掌啪的一下拍掉了他攥在衣袍上的手,他手背顿时烧起一阵焦灼的痛感,这痛似火一般直烧到他心里去。
他怯怯地捂住手,抿唇不敢言语。
沈雁清静看他几瞬,抬步走到窗边,拿起火折子,两次,才将灯芯重新点燃。
纪榛心中害怕,可念及还在狱中受苦的兄长,又鼓起勇气道:“我知晓你想要什么.....”
沈雁清回身沉沉地望着他,示意他往下道。
纪榛的十指慢慢攥紧,双唇颤动,将在嘴边滚了无数次才勉强得以说出口的话挤了出来,“只要你肯救我兄长,我愿与你和离。”
此言一出,盘旋在眼里的泪再也忍不住倾涌而出。
纪榛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是由他主动和离。他做过许多次噩梦,梦中皆是沈雁清抛下他的冷漠背影,可现在却是他恳求对方丢掉自己。
飘曳的烛影在沈雁清的五官上窜动,他便如此看似冷静地、漠然地听着纪榛提出解救纪决后的“报答”。少顷,蹙起的眉心逐渐抚平,仿若极有兴致,且谛思起此事的可行性来。
纪榛见对方神闲气静,既喜救出兄长有望,又痛心沈雁清当真是等这一日等了太久。
他心痛如绞,抽噎着,“狱中寒苦,不宜久待。我明日就差人写和离书,有劳沈大人早日营救我兄长.....”
沈雁清冷冷打断他,“他并非你胞兄。”
纪榛牙关打颤,郑重道:“就算我二人真的非血亲骨肉,他亦是我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
唯一?好一个唯一。
沈雁清负手而立,“若我不救呢?”
他缓步前来,冷淡地俯瞰面挂泪珠的纪榛,寒声说:“我为何要应承你?”
一个个冰凌似的字往纪榛的血肉里钉。
“四年前你仗着纪家权势逼我成婚,我拒之不成,你兄长一本本奏折往上参,屡次令我陷入险地,那时你可想过我的难处?”
沈雁清轻笑,有几分讥讽的,“如今纪决遭难,你倒体谅起他的苦了。纪榛,扪心自问,你今日跪在我面前求我救纪决,难道就没有半分羞愧吗?”
纪榛似被无形的巴掌打懵了,只怔愣地微微张唇。
沈雁清伸手擒住他的下颌,强迫他抬起毫无血色的脸,用目光细细描摹着,低缓道:“是你阴魂不散、死缠烂打在先,执意成婚的是你,你有什么资格跟我提和离?”
纪榛抖抖索索,许久,哑声地、带有几分怨怼地说:“可你也骗了我啊.....”
沈雁清五指收拢。
“你让我随母亲到寒山寺,根本不是为了给我父亲祈福,你想支开我,是不是?”纪榛泣不成声,“你跟我是夫妻,可你从未说过你追随的是三殿下.....”
纪榛想到过往,骨寒毛竖,几个字说得磕磕巴巴,“你还想,杀了我.....”
沈雁清的眼瞳陡然一冷,还未开口,纪榛又悚然道:“两次。”
他回忆着艰涩说:“一次,是成婚前,还有那次在南苑的箭,你也想杀我,对不对?”
怪不得沈雁清会对兄长说那只是意外,可若不是呢?
纪榛在这一瞬间对沈雁清的畏惧盖过了爱慕,他抖若筛糠,出于对危险的规避,甚至本能地微微缩着肩膀想要逃开沈雁清的触碰。
他涌出的泪如煮沸的水一般燎着沈雁清的指腹。
沈雁清唇瓣紧抿,沉郁地望着纪榛,咬牙问:“你觉着南苑那一箭亦是我安排的?”
纪榛抿唇不语。
沈雁清唯一一次顺从本心,豁出性命保全他人,换来的却是纪榛的怀疑。
一股流窜的炙火烧过沈雁清的胸腔肺腑,他气极反笑,夸道:“你纪榛糊涂一生,原也有聪颖之时。”
纪榛泪如雨下,痛苦地闭上眼。
片刻,沈雁清终于松开桎梏,却不欲再与纪榛多言,竟就要拂袖而去。
纪榛还未得到他的首肯,哪能任人离开,慌乱地扑上去,却只能碰到沈雁清的衣角。
“沈大人.....”纪榛喑哑喊着,眼睁睁看着对方走到门前,又喊,“沈雁清!”
院里灯笼的微光悠悠落于高挑的背影,沈雁清头也不回道:“今日纪家与你,皆是罪有应得,你不必再多言。”
纪榛跪得腿麻,方竭力扶起身,又听得沈雁清沉声说:“从此刻起,没有我的准许,不准少夫人踏出院子一步。若有违令者,杖责五十大板。”
满院奴仆皆垂首,“是。”
纪榛踉跄着走到门口,又委屈又生气,对着那道愈走愈远的身影哭喊道:“沈雁清,你凭什么关着我,你站住......”
可从前的沈雁清不曾停下等他,如今的沈雁清就更只会置之不论。
纪榛跌坐在地,今日遭受得太多,他早已经濒临崩溃,终是埋头大哭起来。
院外,裕和给自家大人打灯笼照路,听见哭声频频往后瞧,不禁担忧道:“大人,纪大人是少夫人的哥哥,当真.....”

沈雁清仿若没听见哭声,心如金石,冷冷地看一眼求情的裕和。
裕和讪讪道:“属下失言。”
主仆二人乘着月色前行,一路,谁都没有发觉藏在白袍里轻微颤动的指尖。

书房里堆满写了“静”字的宣纸。
沈雁清彻夜未眠,练字练到手腕酸痛亦未曾停下。
奴仆前来报,“大人,少夫人说要见你一面。”
他将宣纸摆到一旁,又蘸墨下笔,“不见。”
奴仆满脸为难,“少夫人闹得厉害......早膳都打翻了。”
一滴墨落在完好的宣纸上,沈雁清眼也不抬,“随他去。”
等奴仆告退,他又道:“差人到紫云楼买些牛乳酪送到主院。”
谈话间,宣纸跃然一个遒劲有力的“榛”字。沈雁清凝眉,放下紫檀小毫,缓缓坐了下来。
睁眼,是纪榛泪津津的面颊,闭目,耳边回彻着和离二字。
越欲静心,心愈难平。
沈雁清千算万算,算准了纪榛会同他哭闹,算准了纪榛会求他救纪决,却算不出恋慕他的纪榛竟自发要与他分别。
他知晓会有东窗事发之日,自以为能妥善处置,可当这一刻真正来临,他竟也难以面对纪榛的泣诉。
他大可言之凿凿地堵住纪榛的嘴。
太子被废、纪家没落是大势所趋,无人可力挽狂澜。纵然是圣心所向,他再巧舌如簧也不可否认,这其中有他的一份作为。
他与纪榛注定会有隔阂。
沈雁清迎头望屋外的薄日,思潮起伏。
救与不救只在一念之间,若有一差半错或许可能引火烧身。但可以确乎的是,哪怕将纪榛禁在这院里,他也不可能与纪榛和离,更不可能放纪榛离开。
至于缘由已不需细究——无外乎“情之一字,皆由本心”。
日落黄昏,沈家主院里静谧如墓。
纪榛气也气了,骂也骂了,闹也闹了,可曾经畏惧他的奴仆如今皆不把他放在眼里,门神一般守在院前,他寸步难行。
多次外出不得果,纪榛筋疲力尽,凝定地坐在凳子上,一双本是莹润的眼睛哭得高高肿起,脸颊也因长时间被泪浸过而微微刺痛。
吉安作为纪榛的贴身侍从,自然也哪儿都去不了。
他打了热水,轻柔地用软布替纪榛擦脸,恨恨道:“那些狗仗人势的东西,竟也敢欺负公子,若是大公子还在.....”
纪榛眼瞳缓缓转动,湿润的长睫微颤,“你骂他们,不就是骂我吗?”
“公子?”
纪榛抿唇,“从前总是觉着有父亲和哥哥挡在我前头,我做什么都不怕,现在想想,我又何尝不是狐假虎威。没有纪家,我什么都不是.....”
他曾尝到家世带来的好处,如今一朝没落,自然也要尝尽权力反噬的苦楚。
吉安难受道:“公子,你别这样说自己。”
纪榛垂着脑袋,大颗的眼泪砸到腿上,“吉安,我好担心哥哥。听人说天牢里面很冷,吃的都是馊饭酸水,还可能有老鼠.....他们会对哥哥用刑吗,哥哥会死吗?”
吉安呸呸两声,“大公子吉人天相!”
“后日就是十五了。”纪榛喃喃,抬起眼,“吉安,我得出去。”
吉安压低声音,“公子,你随小将军离开京都吧。当年你与小将军错失良缘,想必大公子亦觉可惜。”他一抹鼻涕,“这也是大公子的.....”
遗愿二字终是无法说出口。
纪榛望着天边暮色,又陷入了沉寂。
作者有话说:
to沈大人:告诉你个秘密,你老婆要跟前结婚对象跑路啦!
第27章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叹光阴之速、年命之短,哀世变无涯、人生有尽。
他曾踏高堂,弄金殿,巧手抚云,笔墨做剑,而今牢狱苦,低若尘,终日难窥天。
阴暗潮湿的刑部大牢之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血人似的罪犯蜷在稻草里痛哭流涕,凶神恶煞的狱卒不耐地狠踹木门,哭声减弱,转为低低的哀叫,不多时彻底无声。
狱卒见怪不怪,将咽气的罪犯从狱房里拖出来,拖过长长的走廊,给陈年堆积的血道又增了一个亡魂。
端坐在草垛上的纪决缓缓抬眸,平静地看着从关押他的狱房前走过的狱卒。透过血糊的发见到死囚血目大睁,眼球爆裂,显然是疼痛至极承受过载乃至暴毙身亡。进了这暗无天日的天牢里,多的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如此倒也算有个解脱了。
纪决官袍褪去,隆冬的天只着单衣,有寒风从墙角缝里袭来,吹碎他一身傲骨。
面熟的狱卒转身跟同僚笑骂道:“就你能行,哪次的死尸不是我处理的,这次你丢一次会减寿还是怎么着.....”
狱房的铁链绕了一圈又一圈,叮呤叮铛响。狱卒开了锁,将今日的馒头小粥放到纪决面前,又抻长了脖子往外后看确认无人,这才蹲下来将袖里的字条抽出塞到纪决手中。
纪决凝眉,未动。
狱卒怕被发现,快速地小声说:“小的是沈大人的亲信,沈大人命小的告知您,当日在福禄楼外答应您的事定会允诺。”
简短的对话浮在耳边。
“照顾好榛榛。”
“自然。”
纪决慢慢攥紧了字条,颔首,“有劳。”
狱卒这才拍拍粗衣起身,正见狱头前来巡逻,遂恶声恶气,“纪大人,这可不是你们纪府,有的吃就不错了,您要是不想吃,那就饿着吧。”
狱头呵道:“你进去做什么,快些出来!”
狱卒慌里慌张地小跑着出去锁门,颇有点小人得志之意,“嘿嘿,属下见他嫌弃饭菜,教训他两句。”
狱头仔细地查看狱房,未发觉不妥,驱赶道:“这是重犯,上头的指令还没有下来,若是出什么差错,唯你是问,还不快滚。”
脚步声渐远。
纪决借着微幽的光看清狱卒塞给他的字条,唯一个“等”字而已。

从寒山寺回来那夜至今,纪榛都没有再见到沈雁清。
他如今被软禁在主院,外头的风声一概不知。奴仆把他当罪犯似的严防死守,不肯同他说话,每日三餐端上来他发脾气打翻又会有新的送上桌。
纪榛不知沈雁清究竟是何用意,日夜寝食难安。
今日是十五,吉安一大早就去和奴仆套话。主子落难,连带着侍从都遭罪。以前沈家的奴仆就不爱搭理吉安,但碍着纪家的权势还得给几分好脸面,如今纪家没落,谁都不再把吉安当回事。
吉安腆着脸上去谈话,“我家公子想见沈大人,有劳几位再去通报。”
奴仆趾高气昂道:“都说了不见,你问再多也是如此。”
有善心的婢女瞧不惯他们如此欺负人,拉走吉安,说:“你回去吧,大人今日有要事外出,马车都在府外候着了,怕是天黑前都回不来呢。”
吉安连连道谢,小跑着进屋对纪榛耳语几句,“沈大人快出府了.....”
纪榛紧张地握了握十指,见婢女进来扫屋,主动道:“我想吃牛乳酪。”
前日沈雁清差人送了一小盘来,全被纪榛喂给了地板。
婢女一听纪榛肯用食,连忙点头,“小厨房还剩一些,奴婢这就去拿。”
她一走到院外,撞上汇报纪榛日常的奴仆,招手说:“少夫人肯用膳了......”
奴仆颔首,快步走向院外赶去回禀沈雁清。
流水一般的膳食呈上桌,皆是纪榛喜爱的膳食,他却食不甘味。心心念念的牛乳酪吃进嘴里又甜又腻,竟让他有干呕之感,他只咬了一小块就不敢再动,挑了些素菜胡乱强迫自己咽进肚子里,又喝了大半壶茶压下油腻便扬手让人将菜肴撤下去。
地龙烧得太烫,似把人放在油锅里来回的煎。
方进沈府时纪榛不止一回求沈雁清在院内铺上地龙,可惜皆被驳回。如今他不求着这个了,沈雁清反而上了心。
烧银炭他觉着冷,滚地龙又稍嫌热,如同他与沈雁清,从未有过适宜之时。
哭的次数太多眼睛疼,又无人会真的心疼纪榛的眼泪,他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哭过了。可想到沈雁清,鼻尖又很不争气地冒热气,他觉得丢脸,只能垂着脑袋,悄悄地拿袖子抹一下眼睛,假装自己不难过。
当务之急是先离开沈府去见蒋蕴玉。
纪决信中所言的破庙是前朝留下来的土观音庙,坐落在京中一处偏僻之地。原很是香火鼎盛,后来城中心又建了座新的庙宇,玉石砌成的菩萨,引得香客纷纷前去,土观音庙也便渐渐没落,到后头再无人朝拜——这世间向来如此,连求神拜佛都要讲究个捧高踩低。
纪榛和蒋蕴玉是无意中发现这座破庙,年少时将庙宇当成玩耍之地,在观音菩萨前喝过香酒,吃过荤菜。那时纪榛尚在国子监就读,还爬到高台上与菩萨等高,附在观音像耳旁求菩萨给他赐个好功名。
而今想来,无一不是冒犯神明之举。纪榛再也不敢如此胆大妄为了。
申时末,天霞烂漫,近日昏。
吉安寻了件厚实的白袄给纪榛披上,看一眼屋外打瞌睡的奴仆,“公子,时辰差不多了。”
纪榛深吸一口气,“吉安,你随我一起去吧。”
“公子带着我多有不便。我会找个地方躲好,等来日再跟公子相见。”吉安给带子系了个结实的结,“外头风大,公子一路小心。”
纪榛喉咙哽塞,重重颔首。
主仆二人一同走出主厢房,奴仆还以为和前两日一般纪榛又要闹一回,懒散地起身要拦着。
谁曾想竟突发变故。纪榛将藏在袖口里的磨得尖锐的树枝对准自己的喉管,颤声说:“所有人都让开。”
奴仆大惊,纷纷要上前,纪榛用尖锐抵着皮肉退后。吉安大喝,“你们奉命看管公子,若公子死在这里谁都脱不了干系,还不速速放公子走。”
守院的护卫一看这架势,分两路跑走,一路去唤持家的沈母,一路出府告知沈雁清。
主院僵持不下之时,沈母匆匆赶来。
纪榛颈子上已经被树枝磨破了皮,沈母劝道:“先把东西放下。”
“母亲。”纪榛手抖得厉害,声音亦变了调,“我连生母的面都不曾见过一次,我只这样唤过您,今日我恳求您放我离府,往后,往后我再不会惹您气恼了。”

沈母这几日自然知晓沈雁清将纪榛囚在主院,亦觉不妥,如今闻言有几分动容,想了想道:“放少夫人出府,雁清若问起来,我担着。”
“老夫人.....”
沈母抬手,对纪榛道:“你走吧。”
纪榛感激不尽,“多谢.....”母亲二字卡在喉咙,他眼热道,“沈老夫人。”
话罢,在吉安的陪伴下冲出了院门。
府外的不远处栓着一匹马,纪榛想也不想解了麻绳,一跃上马,又随手丢了锭银做酬答。
他骑术不佳,握着缰绳往下看时有几分惧怕,可想到是兄长教会他驭马,心中又骤生无限勇气。纵是摔个头破血流,他也定要走这一遭。
纪榛坐于马背上,红着眼睛朝吉安一笑,猛地挥鞭拍了马腿扬长而去。
吉安在后头追了几步,大声唤:“公子,你不必担心我,别再回来了.....”
纪榛不敢回头,寒风猎猎刮着他的脸颊,吹干一脸热泪。

紫云楼前人声鼎沸。
侍者将新鲜出炉的牛乳酪交给沈雁清,自夸道:“沈大人好眼光,这京都卖牛乳酪的酒楼有七八家,我紫云楼的是用新鲜牛乳所制,定是最好的.....”
纪家倒台后,京都百姓皆在议论沈雁清会不会趁机将当年逼婚的纪榛赶出沈府,可这都过去五六日了,沈府一点儿动静也没有。有好事者问到沈雁清的好友易执跟前,易执一问三不知,插科打诨地糊弄过去。
更大胆的对沈雁清旁敲侧击,沈雁清不是笑不回应便是转移话头,简直是滴水不漏,叫人看不出他的真正心思。
侍者热情地将沈雁清送到门口,“沈大人慢走,往后府中有什么需要的您差人吩咐一声就成,小的给您送到府上去。”
沈雁清微一颔首,裕和上前要接装了牛乳酪的木盒,他手一错开,“不必。”
已近酉时,该是回府了,沈雁清正要踩凳上马,远处有马蹄声渐近。
裕和道:“是府中的护卫。”
沈雁清站定,握着木盒的手稍稍收紧。
“大人!”护卫跳下马,气喘吁吁道,“少夫人以死相逼,属下等恐伤了少夫人不敢多拦,现下少夫人已经出府,往城东的方向去。”
沈雁清静默几瞬,摘下令牌丢给裕和,道:“拿我的令牌到城门,请校尉大人留心。”
裕和接过令牌称是,瞄一眼沈雁清的神色,看不出喜怒。
沈雁清又对回禀的护卫说:“务必找到少夫人,否则按失职处置。”
护卫一拱手,“少夫人骑了马,有马迹可循,请大人放心。”
沈雁清这才不紧不慢地掀帘进车厢,将木盒搁放在旁。
车夫一挥鞭,马车掩于闹市里。
玉骨松开木盒,而原本完好的柄手不知何时裂开了一道缝隙。
作者有话说:
买牛乳酪准备哄老婆的沈大人(目瞪口呆):啪的一下,我那么大一个老婆不见啦55555
第28章
纪榛一远离沈府就弃了马。
一来在街市骑马太引人注目,他生怕泄露了自己的踪迹。二来他太久不曾骑马,骑术又着实不佳,不过两刻钟,大腿内侧就被未披鞍的马腹磨出了血丝,火灼一般的疼。
此处距破庙约莫还有六里路,纪榛竭力忽略皮肉伤蹒跚前行。他拿白袄挡住半张脸,凭借着当年的记忆摸索着路道——好在他多次去往破庙,至今也未忘记路线。
酉时将近,他不能让蒋蕴玉白等一场。
纪榛咬紧了牙,天幕渐渐熄了烛,夜风如碎冰一般往他的袄子里灌,他四肢僵冷,连带着腿内的伤都被冻得没有了知觉。可无论这条路如何难走,纪榛半点没有退缩的念头。兄长还在狱中受苦,生死未卜,他如此又算得了什么?
原来没有人替他遮风挡雨是这般煎熬。
纪榛眼睛一热,唯恐涌出来的热泪会结成霜凝在脸上,用手背恨恨擦过,又借着月色迎着冷风埋头前行。
不知走了多久,纪榛脑袋昏胀不堪,终是见到了熟悉的庙檐。
酉时过三刻,他来迟了。
破庙里黑黝黝一片,唯几缕月光透过破旧的大门和纱窗落在布满灰尘的泥菩萨像身上,这样萧瑟、寂静的夜,久未被人朝拜的神明也显出几分凄苦。
纪榛打了个寒颤,忍着恐惧缓步走进破庙里环顾四周,只见蜘网枯草,不见人气。
他低声唤,“蒋蕴玉.....”
回应他的只有自己的回音。
“你在吗,蒋蕴玉?”纪榛又急又怕,声音染上哭腔,“你别躲起来.....”
他们已经不是孩童,不需要玩躲藏的游戏。
可仍是无人应答。纪榛气恼自己方才赶路时不加快脚步,惩罚似的捶了两下自己的腿,无助又迷茫地杵着原地,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少顷,才挪动着灌了泥般的双腿往庙宇外走去。
滋啦一声,庙中猝然点起一簇微光。他身后响起熟悉的桀骜语气,“再晚来一刻钟,我可就真的不等你了。”
纪榛猛然回身。
蒋蕴玉立于火折子散发处的幽光之中,半载不见,他身形削瘦了些,也晒黑了些,却丝毫不减潇洒与恣意,反而因见过真正的血光而更添英姿。
这便是世人口中披坚执锐,上阵杀敌的神武小将军。
纪榛呆滞地站着,须臾,两行清泪浸湿了面颊。这几日在沈府无人知晓他有多么恐慌,孤立无援的个中滋味他品了个透彻,如今再见分别多日的故友,心神感奋,竟是半个字都挤不出来。
蒋蕴玉大步上前,半抬起臂膀又落下去,只胡乱拿袖口抹了下纪榛的脸,有点嫌弃道:“你哭什么,我不就是躲起来一会儿吗,谁叫你迟了这样久。”
纪榛抽泣着,“我以为你离开了。”
蒋蕴玉沉吟道:“我答应了纪决哥要带你走,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便是等到天亮,我也会等的。”
听他提起兄长,纪榛强打精神,坚定道:“我哥哥如今在狱中,要走,也得带他一起走。”
蒋蕴玉静了两瞬,冷声说:“要救纪决哥只有两个法子。”
纪榛眼里闪着光芒,“什么法子?”
“一,劫牢狱。”蒋蕴玉定定看着纪榛暗下去的眼眸,说出更为大逆不道的话来,“二,助太子篡位。”
风灌进来,脸色苍白的纪榛打了个寒颤,下意识看向空无一人的庙外,惊道:“你疯了,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蒋蕴玉沉默不言。纪榛却忽而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他的兄长已没了生路可走。
他不解地摇头,“为什么哥哥一心效忠大衡朝,会落得这样的下场,太子殿下,他是陛下的亲子啊.....”
“亲子又如何?”蒋蕴玉恨道,“陛下比谁都狠心,薛家、蒋家、纪家皆是他的棋子,用完便弃。我蒋家满门忠烈,若不是我于沙场殊死搏斗,击退匈奴,怕也要遭毒手,无非是狡兔死走狗烹罢了。”
纪榛双目突然一瞪,父亲临终前那句含混不清的话忽而清晰地在他耳边炸开,以至于他双腿一软原地踉跄了一步。
蒋蕴玉眼疾手快攥住他,“纪榛?”
纪榛面上毫无血色,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耳朵,想要阻止沈雁清的声音袭来,“我不知。”
沈雁清怎么可能不知?又是在骗他。
“纪榛。”蒋蕴玉扬声,“你听好了,我是无诏回京,天亮前我们必须出城,一旦被京都之人发现我擅离职守,莫说护着你,我亦难逃一死。”
蒋蕴玉的声音微颤,“我只问你,愿不愿意同我前往漠北?
纪榛胸腔一震,兄长在信中的嘱咐他不敢忘,可是他当真能安心弃兄长而去吗?
“你不愿意?”
纪榛思绪紊乱,“我......”
蒋蕴玉咬牙,“难不成你还舍不得沈雁清?”
一听这三个字,纪榛便痛心入骨,他从前有多么爱慕沈雁清,如今就有多痛不可忍。
父亲之死、兄长下狱、纪家倾倒、太子被废,沈雁清在其中又充当了怎样的角色?
“纪决哥为了让你不受牵连,不惜将你摘出纪家,他唯一心愿便是让你远离这诡诈的京都,你真要辜负他一番苦心?”
蒋蕴玉重重道:“纪榛,你不要让我冒死暗中回京成为一个笑话。”
纪榛双眸闪动,凝视着切齿的蒋蕴玉,哀思如潮。
他不该再对沈雁清有什么奢望,更不该断绝兄长煞费苦心给他留的后路。
见纪榛仍踌躇不定,蒋蕴玉又沉声,“待出了京都,我修书一封到蒋家,让父亲设法进天牢与纪决哥会面,其余的,我们再从长计议。”
纪榛闻言用力地咬了咬牙,终是下定决心,“好,我跟你走。”
蒋蕴玉凤眸里涌上欣喜,似是怕纪榛反悔,一把将纪榛拉到菩萨像前,道:“你对着观音娘娘再说一遍。”
为了打消自己所有可能退缩的念头,纪榛抬起五指,起誓一般,“黄天在上、厚土在下,我愿随蒋蕴玉前往漠北,永世.....”他阖眼,“再不回京。”
斩情意、断前尘。
缘尽今宵。
他再不敢渎神。

“大人,少夫人的画像已连夜分发给派出去的人手。校尉大人亦对出入城门的百姓一一对比才放行,想必不多时就能找到少夫人。”
天光微亮,沈雁清派出去的人手寻了整整一夜,却并未找到纪榛。
纪榛弃马而去,马迹在闹市就断了,护卫废了好些心思顺藤摸瓜才寻到破庙,却不见纪榛踪影。此后几个时辰,纪榛更是销声匿迹,竟是半点儿踪迹都再捕捉不到。
沈雁清颔首,示意回报的属下接着往下说,腕间的笔锋不停,落笔却不再是“静”字,而是密密麻麻的“榛”字。
“属下在破庙里发现了不属于少夫人的鞋印,根据鞋印的长宽推测,是个身材高挑的男子。且此人极为善于反勘察,离开前将其余的痕迹都抹得干干净净,就是不知为何故意留下这串脚印让人发现.....”
“榛”字最后一笔停顿太久,晕开了一圈墨水。裕和给汇报之人使眼色,可那人仍顾着往下说;“属下以为,少夫人现在应当和那名男子同行。”
沈雁清抬起眼,黑瞳里蕴藏着风雨,他琢磨着下属的话,缓慢道:“故意留下脚印?”
下属抱拳,“是。”
“加派人手封锁京都周围的山林,凡过路者皆对画像。”沈雁清将小毫随意搁置在砚台上,“少夫人的贴身侍从找着了?”

裕和回:“就在外头候着。”
“带进来。”
于是五花大绑的吉安被压进了沈雁清的书房里。
纪榛一策马离开他就在京城一家客栈躲起来了,却没想到昨夜就被逮住,直押到了沈府。
吉安是个忠仆,一进内就道:“沈大人,你杀了小的吧,小的绝不会泄露公子的去向。”
沈雁清挥手让其余人出去,只留下裕和。
他从容不迫地走到吉安面前,轻声说:“你是纪榛的侍从,我不会杀你,我亦无需问你纪榛往何处去。”
吉安困惑地看着沈雁清。
“蒋蕴玉回京了?”
吉安愣住,满脸诧异。沈雁清印证了猜测,眉目沉抑,接着道:“纪榛要随他去漠北。”
已不是询问,而是确定。
吉安见沈雁清已经知晓,瞪眼干脆说:“我家公子跟小将军两小无猜,本就是金玉良缘,如今不过是顺遂天意。沈大人,这四年你是怎样对待公子的你心中清楚,你既不喜公子,就放他另觅佳偶,也算你欺瞒公子的补偿,何必非要赶尽杀绝?”
裕和瞥见沈雁清晦暝的眼神,心中陡然一骇——他家大人这是动了杀心。他连忙阻止吉安再往下说,怒斥道:“少夫人对大人真心日月可鉴,你少在此挑拨离间,大人,你别听他胡说八道。”
沈雁清唇瓣紧抿,片刻,吩咐下属将吉安拖出去关进柴房。
裕和说:“大人,吉安狗嘴吐不出象牙,他到底跟了少夫人多年,你别跟他一般计较。”
沈雁清无言,走回案桌前拿起小毫,新的宣纸上又新添一个又一个的“榛”字。
裕和正想松一口气,却见自家大人似是忍无可忍,抬笔的手一顿,继而冷着脸狠狠地将沾满了墨的紫毫摔了出去,溅了一地墨花。
“传我之令,不准给少夫人的随从送吃食,少夫人什么时候回府再给他松绑。”
裕和咽一口唾沫,噤声不敢劝言。
作者有话说:
高傲的沈状元从人后到人前的破防三连:指尖微颤、捏裂木盒、摔笔!
第29章
凛冽寒冬,下起了细碎小雪。
易执冒雪到沈府拜访,跨过门槛时被绊了下,低骂了几声加快脚步进院。
裕和守在书房门前,见了来人急忙引见,小声说:“易大人您来得正好,快劝劝我家大人,都一天一夜未阖眼了,少夫人.....”
易执抬手,“我正是为了此事而来。”
他说罢推门进屋,正在练字的沈雁清闻声清淡地撩他一眼,又不动声色地继续下笔。
易执惊诧地望着堆满了案桌和地面的宣纸,走过去瞧,每一张写的竟全是纪榛的名字,笔锋有穿透纸面的力度,足以窥见执笔之人内心的喧嚣。
“你这是?”易执满腹的话因眼前场景卡在喉中,顿了顿才道,“纪榛的事我听闻了,但你也不必一副要将整个京都都翻过来的架势吧,你向来稳静睿思,如此大动干戈,信不信等明儿个一上朝,定会有人参你沈学士行事放肆。”
“派出去的人手皆是我沈家真金白银雇佣的,”沈雁清将紫毫挂在笔架上,“我寻我的妻子,理之当然。”
易执被噎了下,“你现在想起纪榛是你的妻子了,那纪家.....”
他到底无法苛责好友,一顿,又气言,“沈雁清啊沈雁清,我跟你相识近二十载,自以为对你有几分知悉,可我现在真是看不懂你。你追随三殿下不知会我一声,我尚且当你明白我不欲卷入风云,不同你一般计较。可关乎纪榛,你究竟作何想法?”
沈雁清将半卷起的衣袖放下,徐缓地整理一沓沓宣纸,他不答易执的问话,只是不冷不淡道:“纪决还在狱中,纪榛走到天涯海角也得回来。”
易执叹道:“你亦知晓纪榛在乎纪决,偏偏你!”他摇头,“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要是觉着难听就左耳进右耳出不必理会。当年你与纪榛成婚是无可奈何,如今又闹到这等地步,依我看,你二人许是有缘无份,不如就放他.....”
“易执。”沈雁清冷声打断对方的话,“我将你视为知己好友,但这是我的家务事,到此为止。”
易执看出沈雁清的执着,没有再劝,唉一口气,“既是这般,我易家也有些闲散的人手,一并拨给你用罢。”
沈雁清这才敛去寒色,颔首,“多谢。”
窗外雪纷纷,又近落日。
两道灰布衣影埋于昏暗的街巷口。纪榛望着不远处的黄莺楼,平常这个时候,楼里的小唱皆会出来扫地,可现在门前却空无一人。
蒋蕴玉将纪榛扯回来,“这处亦定也有人看守,不宜多待。”
昨夜二人从破庙离开后换了粗衣赶往城门,可到底去迟了一步。守城卫已在核查出城百姓的身份,其中不乏认识蒋蕴玉和纪榛者,他们不敢冒险,只得换了路线。
可竟连出城的偏僻山路也多了不少守道之人。
整个京都就像一张大网,竟是插翅难飞。
纪榛娇生惯养,从未如此狼狈地奔波过,早就筋疲力尽,他不想拖累蒋蕴玉,咬着牙强忍了下来。可如今见连黄莺楼都被看管了起来,心中不禁有几分绝望,连带着竭力忽略的大腿内侧之伤都剧烈生疼。
他迈开步子,倒吸一口凉气,五官都揪了起来。
蒋蕴玉回头,“怎么了?”
纪榛双腿颤颤巍巍,终是忍不住哽咽道:“我腿疼.....”
蒋蕴玉闻言搀住纪榛,沉声道:“前头有个无人的废弃茅草屋,我们歇一会再走。”
进了茅草屋,蒋蕴玉点燃火折子,询问纪榛何处磕碰着。
纪榛半蜷着腿,低声说:“骑马的时候似是磨破了。”
“我看看伤口。”
纪榛实在疼得厉害,眼下这种情景也由不得他扭扭捏捏,想了想掀开长袍。
只见他的大腿根处原先雪白的长袴已有淡色血迹。
蒋蕴玉眉头一拧,下意识厉声道:“你伤成这样,怎么不早说?”
纪榛委屈地缩了下脖子,“我不想耽搁行程.....”
他颈部也有离开沈府时被削尖了的树枝磨破的伤,东躲西藏一日,满身尘灰,哪有从前半点金贵小公子的模样,可怜得像是只在泥泞土地里打过滚的脏兮兮小羊羔。
蒋蕴玉深吸一口气,“还伤着哪儿了?”
纪榛晃晃脑袋,他觉着哪儿都酸,哪儿都疼。
蒋蕴玉沉吟片刻,去卷纪榛的袖子,手臂上也有些撞出来的青淤,想必衣衫下的撞痕只会多不会少。
这些磕碰倒是其次,纪榛腿上的伤才最紧要处理。
蒋蕴玉把火折子给了纪榛,嘱咐道:“我去外头寻些水,你在这里待着,哪儿都不要去。”
纪榛望着伸手不见五指的茅草屋,强压恐惧点了下脑袋。
片刻,蒋蕴玉去而复返,还不知从哪儿偷了别人家晾在屋外的干净布帛。
纪榛的皮肉已经和长袴黏在一块儿,脱不下来,蒋蕴玉拿了匕首一点点割开血布。
纪榛原还很是难为情,可很快的就痛得无法顾及其它,打着抖低低哭着。
蒋蕴玉在沙场上闻过血腥,若是旁人这么一点小伤就痛哭流涕,他定要打从心里嘲讽,可当对象转换为纪榛又合情合理——好似纪榛本就该被捧在手心里,半点儿苦都吃不得。
他快速地用水流冲过伤口,又撒了些随身携带的金疮药,再拿布帛扎紧,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没有半点儿旖旎心思。
纪榛眼泪糊了一脸,呜咽不止。
蒋蕴玉胡乱用手给他擦眼泪,揶揄道:“这么点小伤就哭成这样,软骨头。”
“你才软骨头。”
“我受了伤可不像你会哭鼻子。”
纪榛瞪眼,“你再说!”
蒋蕴玉逗他,“我就说,你拿我怎么着,软骨头哭鼻子.....”
纪榛觉得丢脸,羞恼地拿掌心捂住蒋蕴玉的嘴,蒋蕴玉瞬间安静了下来。
两人离得近对视着,纪榛挂泪鼓腮,得意道:“我堵着你,看你还怎么笑话我。”
蒋蕴玉只静静看着纪榛,眸光渐深。
纪榛不明所以,弱弱道:“怎么了?”
蒋蕴玉慢慢地扯下纪榛的手,情不自禁地凑上去。可就在四片唇瓣将要沾在一块儿时,纪榛蓦地偏过脸,于是蒋蕴玉只亲在了他的面颊。
纪榛缩着肩膀,呼吸放缓了,睁着眼睛望向前方,动也不敢动。
蒋蕴玉颓败地闭眼,虚虚地拥住他,涩然道:“你心里还有沈雁清。”
纪榛垂眸咬唇。他恋慕沈雁清整整四载,纵是决心要离开,也难以在朝暮间收回沉积多年的爱意。更何况,他着实被蒋蕴玉的举动吓了一跳,明明在斗嘴,怎么突然要亲他呢?
他又想起沈雁清,沈雁清从不肯与他拥吻。
纪榛现在终于明白了,原来对一个人没有风情月意时会下意识躲开.....
“无妨。”蒋蕴玉抬眼,“待到了漠北,你见识了广袤的沙洲,品赏过炽热的红日,你兴许便会发现,京城的天比井底还小,小到你看不见别的人.....”
纪榛眨眨眼,嘟囔道:“你在骂我是井底之蛙吗?”
蒋蕴玉白费一番隐喻,顿觉又气又好笑,弹一下纪榛的额头,“笨死了。”
纪榛很想问方才蒋蕴玉为何要那么做,可隐约觉着问出了口他与蒋蕴玉往后的相处就无法再坦坦荡荡,到底将疑惑压到了心底。
漠北,他无声地念着这两个字。
那会是怎样的一个地方?

接连两日,蒋蕴玉和纪榛都无法离开京都。别说纪榛,就连蒋蕴玉都未料到沈雁清会布下天罗地网寻人。
再这样下去,他们怕是真的要败露行踪。
第三日,就在蒋蕴玉都有几分束手无策之时,终于迎来柳暗花明。
二人在前往城南山林的路上遇到了曾在南苑有过一面之缘的王铃枝和陆尘。
蒋蕴玉原不想现身,可终究是走投无路只能搏一把。
王铃枝和陆尘冬日同游,乍一见蒋蕴玉皆惊讶不已。
“小将军不是该在疆场吗,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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