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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新朝 31-35

送交者: lycab[☆品衔R4☆] 于 2024-04-27 9:59 已读 15 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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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 贺新朝 由 lycab 于 2024-04-27 9:48

蒋蕴玉将来龙去脉讲了一通,末了道:“你我几人虽来往甚少,但我知你二人古道热肠。如今我与纪榛已是穷途末路,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求助于你们,蕴玉恳请王姑娘陆大人助我与纪榛离开京都,远离这是非之地。”
王铃枝和陆尘对视一眼,又看向冻得脸色苍白的纪榛。
片刻,王铃枝拍掌,“我本不该多管闲事,可也无法眼睁睁看你二人送死。陆尘,你呢?”
陆尘一笑,“我自是听你的。”
“如此,事不宜迟,我现在就让车夫架马过来,带着令牌前往城门,校尉与我父亲是旧时,想必不会多加阻拦。”
蒋蕴玉抱拳,“大恩不言谢。”
纪榛也长松一口气。
王家的马车直通城门,被守城卫拦下。
纪榛缩在马车里,担忧地看向蒋蕴玉,蒋蕴玉皱着眉,满脸凝重。
王铃枝半掀开车帘,喝道:“我有急事速速出城,快放行。”
守城卫即刻回报校尉,不多时校尉便挥手让马车行过。
纪榛一颗心蹦到嗓子眼,直到马车渐离城门,才颇有几分茫然地回头,放在腿上的手慢慢攥紧。
从此天高地远,怕是再没有回来之日。
哥哥,这便是你想要的吗?
我们还能相见吗?
他忍不住低声询问蒋蕴玉,“出了京城就能修书给蒋伯父吗?”
纪榛迫切想知晓兄长的近况。
蒋蕴玉沉默半晌,在他希冀的眼神里微一点头。
马车放行两刻钟后,校尉下城门接沈雁清,“沈大人何必亲自来一趟,这儿我看得严严实实,连只乌蝇都飞不出去。”
沈雁清道了谢,随手拿起登记册看——凡是出城的车马皆记录在内。
校尉见了随口一说,“方才王铃枝姑娘急急忙忙出城,想必有要事在身.....”
握册的骨节陡然一紧,沈雁清抬起一双冷厉的眼,遥遥望向城门外。
城外车马往来,风吹云摆。
作者有话说:
土狗最爱:他逃,他追,他插翅难飞!
第30章
近郊的老林枯枝上挂满了细霜,风絮絮一摇,寒霜跌断落白头。
蒋蕴玉深深一作揖,“今日承蒙二位相助,来日若有我用武之地,我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纪榛有模有样学着蒋蕴玉拜别,“多谢王姑娘,陆大人。”
陆尘道:“言重了,我与铃枝不便再多送,此行路途遥远,将军和小纪公子多加保重。”
几人正是告别之际,忽闻有哒哒马蹄声由远及近踏来。蒋蕴玉最先发觉,脸色一沉,拉住纪榛的手将人护到身后。
此处皆是枯树,并无藏身之地。王铃枝柳叶眉一蹙,“先上马。”
四人疾速进了车厢内,车夫重重挥下鞭子,马儿撒开腿跑。可四轮终究比不过健硕的马腿,马车颠簸里,追赶的马蹄声已近耳边。
纪榛紧张得呼吸急促,手心里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蒋蕴玉攥着匕首,已做好了殊死搏斗冲出重围的准备。
一声尖锐的马鸣,马车剧烈地晃动了下,终是被逼停了下来。
一道干冽如霜的音色似冬风一般灌进了密闭的车厢内,“在下沈雁清,有请王姑娘下马相见。”
熟悉的声音近在耳侧,却又有远在天边之感,纪榛背脊僵硬难以动弹。
王铃枝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躬身掀帘而出,站于马前道:“我还以为是哪来的山贼敢截我的路,没想到竟是沈大人。”
纪榛转身,透过缝隙看向外头,只见车后三十丈外跟随了整一队严阵以待的守城卫,个个威武高大,手执铁刃,仿若要缉拿的是什么最紧要的朝廷通犯。
蒋蕴玉屏声静气,握着刀刃的手背有青筋突起。
王铃枝还欲与沈雁清周旋,“不知沈大人为何要拦我的路?”
沈雁清轻跃下马,并不卖关子,轻声说:“王姑娘,我并非有意唐突你,车内有何人你我心知肚明。此行我只为请离家的夫人回府,不想多生事端,至于旁的人,我概可当作不知。”
王铃枝沉默地往车内望了一眼。
陆尘弯腰出来,“沈大人。”他与王铃枝并肩站着,似颇有几分难为情地道,“你恐是误会了什么,车内只有我与铃枝二人。方才下官迟不现身,是怕孤男寡女独处传出去有碍铃枝的闺阁名声,还望沈大人见谅。”
沈雁清负手而立,目光越过着比肩的二人看向遮掩的车帘,不愿再打哑谜,低声,“我只令守城卫一刻钟不可上前盘查,再拖延下去,若是他们发现车厢内有不该出现在京都之人,届时恐会牵连甚多。”
王铃枝气道:“你.....”
沈雁清凝眸,干脆道:“纪榛,你还不肯出来吗?”
被唤名之人脸色唰的白了,犹如冷雪浇身,四肢冷彻。
蒋蕴玉一咬牙,再也无法坐定,手伸向车帘就要出去。纪榛呼吸一窒,猛地抓住了蒋蕴玉的手腕,慌忙摇头,“不要.....”
蒋蕴玉乃无诏回京,倘若现身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纪榛整个人都挨上去,双手抱住蒋蕴玉的手臂阻止其外出。
沈雁清似料定了纪榛绝对会出现,并未再催促。
潇潇风声里,蒋蕴玉杀气腾腾,“这几个小兵我还不放在眼里,纪榛,我们闯出去,到了漠北,他能奈我何?”
纪榛还是摇头——纪家已倒,蒋家也岌岌可危,蒋蕴玉私自回京一事若坐实了传到陛下耳里,又是好发作的借口。
“蒋蕴玉。”纪榛艰涩开口,“我很没用,纪家落难时我浑然不知,我也没本事营救哥哥,可我不想成为你的累赘,害得你也引来牢狱之灾,蒋家不能再出事了,你走吧......”
蒋蕴玉凤眸微闪,五指咯咯作响紧攥成拳。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蒋蕴玉亦不能因纪榛弃蒋家而不顾。
纪榛哽咽道:“我不能跟你去漠北了。”
他决绝转身掀开车帘,蒋蕴玉却忽而用尽全身力气攥住他的手。
可留不住的,便是再竭力挽留仍是成空。
沈雁清终于见到离家的纪榛,才不过三日光景,就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
纪榛被薄日刺得微微眯了下眼,与近在咫尺的沈雁清对望着,心境犹如饮黄连煮糖水,万般滋味绕心头。
沈雁清迈步上前,撩一眼紧握着纪榛的手,寒声说:“小将军,纪榛与我有婚契在身,你私自将他拐出京城,于理于情皆不合。我今日不上报你的行踪,皆看在纪榛的脸面上,还望你莫要得寸进尺。”
他话罢,一掌揽住纪榛的腰,一掌擒住纪榛的腕,将人从车厢内扯了出来,彻彻底底地纳入自己的怀中。
蒋蕴玉青筋浮动,终是颓然地、痛苦地松开五指,在扬起又落下的帘子里再次送离纪榛。
蒋家上下几十条人命悬挂在他身上,他有双亲、有世族,有在战场推锋争死的兄弟,还有悬悬而望他击退匈奴的贫苦百姓。他是蒋蕴玉,亦是蒋家子,是大衡朝的小将军。
他有太多顾虑,有太多牵挂。
纪榛见不到沙场的风,看不见旷原的雪,自然也只能与莽莽的漠北、与大漠的他擦肩而过。
原来年少时错过一回,便再也没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沈雁清。”蒋蕴玉喑哑出声,“太子之事纪榛一概不知,不要为难他。”
到头来他能做的,竟只剩下一句无力的请求。
纪榛满目痛色,情不自禁想上前,却被沈雁清牢牢禁锢在怀里。
沈雁清肃然道:“我与纪榛是结发夫妻,自与他相知相守,不劳小将军费心。”
既是承诺,亦有凛凛的警告。
“如此甚好.....”
“今日一别,雁清祝小将军所向克捷,载誉归朝。”
王铃枝与陆尘见此,重新上马,“沈大人,告辞。”
纪榛定定站着,泪目凝望着蒋蕴玉乘坐马车远去,待行出半路,蒋蕴玉忽而掀帘远远瞧来,那双总是承载着倨傲的凤眼里只剩下一片虚无。
“纪榛,珍重。”
马蹄远去,天际落起了飘飘小雪。
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疏疏一树五更寒。
前情梦断续难应。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回沈府的路程上纪榛缩在角落一言不发。
为躲避盘查,他穿着最粗粝的布衣,冻得十指通红,身上更是因逃路而处处隐隐酸痛。换做从前,哪怕只是一道小小的口子,他也会想方设法引起沈雁清的注意以求得对方一点点怜悯。
可短短时日变故太多,再加上三天的风餐露宿早磋磨了他的性子,好似连疼痛都变得麻木,更别谈有心思求得沈雁清的注目。
他只是垂着脑袋安安静静地坐着,不敢说话,也不敢看沈雁清。
纪榛没想到反而是沈雁清先开了口,即使音色仍如从前一般清亮,可细听仍能发觉其中的薄怒,“你便没有话要同我交代?”
“我.....”纪榛抬起灰扑扑的脸蛋,唯一双眼睛还有光彩,可抬眼见到沈雁清又忽地暗淡下去,“多谢你不告发蒋蕴玉。”
沈雁清等了半晌,等来的竟是纪榛替另一个男子道谢。以什么立场?
“还有呢?”
纪榛想到方才对方所言的婚契与相知相守等语,心中凄茫。这些他曾寤寐求之的言辞,如今听来却只觉畏葸——他看不透沈雁清,不知道对方说的有几分真几分假,又带着怎样的目的。他被欺瞒了太多,再不敢信沈雁清的一个字。
半晌,纪榛蔫蔫地答:“我想回府再跟你说。”
沈雁清静看他,堆积了多日的不快与愠怒如潮汹涌。尽管想即刻就在车厢内盘问,但到底维稳着君子作风,只是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心,“好。”
待回到府中关起房门再问责也不迟。
这三日与蒋蕴玉去了何处、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一五一十皆要交代个明明白白。最紧要的是,纪榛需得意识到自己擅自离府的过错.....若他再晚一刻钟,怕是要追到漠北。

一思及纪榛当真想随蒋蕴玉远行,沈雁清便恨不能不顾后果地将蒋蕴玉擅自离营之事上报朝堂。他亦大可放出吉安被捕的消息,或拿纪决做铒引纪榛现身,他有千千万万种法子让纪榛主动回到他身边,可如此,纪榛又得与他多一分嫌隙。
沈雁清阖眼,终究压下了一闪而过的阴戾念头。
此后近一个时辰,二人都没有再出声。
到沈府时天已经灰暗无光,早有护卫先行告知已寻到纪榛,因此沈家父母侯在门前,一见纪榛下马便都松了口气。
“回来就好。”沈母抚着胸口,“怎的穿成这样,快,热水都烧好了,先洗洗尘。”
纪榛看向沈雁清,小声道:“我有好多话要和你说.....”
沈父闻言清了清嗓子,“几日不见了,让他二人先回院说些体己话。”
沈母诶了声,离去时频频回头——放纪榛离开后,沈雁清虽并未表意,但她还是能察觉儿子不满她此举。如今纪榛完好无损回来,她总算能睡个安心觉了。
之前她确实不满纪榛,可眼下儿媳都家破人亡了,她做不出落井下石之事,心里更多的反而是怜悯。若往后夫妻俩能安安乐乐过日子,旁的倒也不大重要了。
纪榛亦步亦趋跟在沈雁清身后,顿首数着地上的小石子。
沈家通往主院这条路他走过很多回,以前他都不大注意,现在才知道原来这条路这么长,他连沈雁清的步伐都追不上。
他抬眼看沈雁清几步开外的背影,月光皎皎落在乌发与挺肩上,有如披了一层耀目的银光。他曾经那么憧憬与对方并肩而立,今日见了王铃枝和陆尘才醍醐灌顶,两个势均力敌的人无需谁去追赶便能比邻。
是他慧根痴钝,悟得太晚。
好在今时悬崖勒马也来得及。
纪榛踹走脚边的一颗石子,正见沈雁清步履渐缓,似是在等他。
大抵只是他的错觉,他忽略大腿处的刺痛感快步乃至小跑上前,却不再只是于沈雁清的身旁停下,而是一路跑进主院里。
沈雁清目视着纪榛的背影进屋,微微地拧了拧眉,到主厢房时正见对方在翻箱倒柜寻着什么,难得有几分不解。
纪榛从柜底里搬出个小箱子,又走到镜台边,拉开了匣子,里头躺着沈家的传家粉玉和他视若珍宝的彩绳。
他静立许久,把粉玉一并放进箱子里,可凝视着彩绳却不禁眼热。
江南之行远去三载,那是可供他回忆的唯一一点美好。
梦醒无痕,可这四年却是真切存在的,只当留个念想。
纪榛颤抖着把彩绳戴到腕上,这才抱着箱子看向烛影里的沈雁清,张了张唇,欲语泪先流。
作者有话说:
沈大人(装模作样停下来等老婆):嗯?老婆跑得还挺快!
第31章
主厢房里安静得似能听见烛火的燃烧声。
纪榛把木箱子搁在案桌上,打开了,当着沈雁清的面将里头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一小缕用红绳绑着的乌发、一根无华的玉簪、一条素雅的腰带、一罐见底的雪花膏.....
大多数是沈雁清不要了的旧物,纪榛却像收集稀世之珍一般偷偷地藏了起来。
沈雁清静立着看摆了半张桌的物件,有诧异、有困惑,又骤生几分难安,垂在身侧的指节半蜷。
纪榛拿出最底下做工精巧的铁盒,盒里躺着一朵涂了油的红牡丹,是当年沈雁清被钦点为状元后游街于马上掷给他的——这便是他与沈雁清的开端。
花艳依然,物是人非。始于何处,断于何处。
纪榛把牡丹也放在桌上,几次吞咽后才得以出声,“这些都是你送我的.....”顿了顿,缓缓摇头,“又或者是我向你讨来的,如今一件不落地还给你。”
沈雁清瞳孔微闪。
纪榛抿了抿唇,指着粉玉,“这个,是你们沈家的传家玉石。我知道不论是你还是你母亲,都从未觉得我是沈家的儿媳,给我也不过只是因我撒泼耍赖,又畏惧纪家会为难沈家。现在不用担心了,没有人会逼迫你们。不是我的,我不要了。”
他生怕一停下来就只懂得掉眼泪,也不敢去看沈雁清的神情,急忙往下说:“这缕头发是我趁着你睡着时偷偷剪的,我听府里的老人说,夫妻结发便能恩爱到白首,所以我把我跟你的头发缠在一块儿。你若嫌晦气,烧了便是。”
沈雁清阴沉唤道:“纪榛.....”
“你先别说话,等我说完。”纪榛痛苦地抬了下手,“我还有好多话好多话想说。”
他终敢看向沈雁清,月影烛光里,对方一贯的如松如鹤,令人心醉神驰,目光悠悠地落到他的腕上。
白腕戴着缤纷的彩绳。
纪榛担心沈雁清以为他只是说些虚言,手一缩,凝噎,“不值钱的.....”
连这个也不给他留吗?
罢了,别无端让沈雁清觉着他说一套做一套。纪榛狠了狠心,将彩绳也从腕上扯了下来,烫手山芋一般丢到桌面,哽咽道:“好吧,这个也还给你。”
沈雁清的眉眼彻底布满愁云雾雨。
这便是纪榛想说的?他倒是想听听纪榛还能说出些什么来。
“那日你说我没有资格与你提和离,我仔细想过了,你说的有道理,确实是我无理取闹在先。所以......所以我可以写一封休书,你只需盖个指印即可。”
纪榛泪珠盘旋不落,喋喋道:“我知你与易执相识多年,你二人十分投契,无话不谈,母亲也中意他。等你休了我后,我定会和他说明这些年皆是我强迫你,你对我无半分情意,他大人有大量,会体谅你的。”
“沈雁清,我不知纪家的事与你有几分干系,可事发至今,你半句实话也不肯同我讲,想必你也并不在乎我究竟是何想法,你一定觉着我很好骗吧。我没有哥哥那么本事,也斗不过你,所以就算你欺瞒再多我也无可奈何,我讨厌这样无能的自己。”
“至于你想杀我,就当我自作多情咎由自取。我亦困了你四年,不想追究了,都一笔勾销。”
言至末尾,气断声吞,“事到如今,望你签了休书,解了婚契,往后嫁娶自由,再无瓜葛。”
沈雁清听着纪榛一字字一句句,肺腑里沉闷得似堆积了座座山川。
他并非不想试图和纪榛言明——可那日在紫云楼前,他听到的却是纪榛以死相逼也要远去。
纪榛离府的这三日,人人都在劝他莫要追踪到底。吉安说蒋蕴玉与纪榛才是金玉良缘、易执道他与纪榛有缘无份,而今,就连裕和口中对他死心塌地的纪榛亦不惜被休也要与他断情舍意,乃至愿替他安排新的姻缘。
好一个婚娶自由、再无瓜葛。
他从不知纪榛这样大方识体。
沈雁清骨节捏得微响,音色冰冷,“休书之后呢?”
纪榛如鲠在喉,“你若肯大发慈悲救我兄长出狱,我会与他前去漠北,再不掺和朝堂之事,绝不会再出现于你眼前惹你厌烦。”
“漠北?”沈雁清低喃两个字,目露寒芒,“去找蒋蕴玉?”
纪榛陡然一颤,慢悠悠地点了下脑袋,又忍着惧意低声说:“你若不救也无妨,我求你带我去见兄长。我虽是贪生怕死之辈,但也不想苟且偷生,我愿与兄长共患难,以报答他多年的养育之恩。”
沈雁清骤然凌厉地凝注着满目泪光却神情坚定的纪榛。
一时间,愠怒、震撼,乃至夹杂着些许不甘和嫉意一并冲上心头,让沈雁清眼前都虚晃起来。他似头一回认识对方,在他眼里怯懦的、放恣的、娇憨的纪榛竟甘愿随纪决赴死。
突如其来的燎原大火烧干了沈雁清引以为傲的沉稳,他咬牙切齿道:“你一不犯七出,二非纪家人,你凭何要我无故休妻受人指摘,又以什么身份与纪决同生共死?”
可话落他便察觉出自己情急之下言语中的漏洞。
七出——不孝、无子、淫佚、妒忌、恶疾、口舌、盗窃。
纪榛是男子,如何延续香火,单是拿无子一条就足以反驳他。
“我.....”果然,纪榛眼眸闪烁,“我犯了。”
他想起这三日间与蒋蕴玉的接触——蒋蕴玉抱过他、看过他,甚至亲了他,这算不算七出之中的淫佚?
他说出来,沈雁清是不是就会同意休妻?他是不是就能如愿见到兄长?
沈雁清凝眉,“你是男妻,不必......”
还未等他替纪榛开脱,纪榛便一咬牙颤声说:“我和蒋蕴玉有了肌肤之亲,你理该休了我,无人会指摘你。”
犹如一道九天惊雷劈进人间,捶碎山川,震荡海河。
沈雁清的瞳孔像是被烈日烘炙得骤缩,他如同耳鸣之人听不清时拧着眉微微地侧了下脸,语调亦有些扭曲,“你再说一遍。”
纪榛并不知道自己词语用得是否恰当,见沈雁清似乎没有太大的反应,硬着头皮重复,“我与蒋蕴玉有了肌肤.....”
话未说完,沈雁清阴寒着面猝然大步上前,一把擒住纪榛的手腕将人往软榻的方向扯。
纪榛被突然变脸的沈雁清吓得心口剧烈一跳,惊道:“你做什么?”
沈雁清将人背对着狠狠掼到榻上,几次深呼吸,不顾纪榛的挣扎动手去掀蔽体的衣袍。
他握住纪榛的衣领,重重地往下剥,明亮的烛光里,光洁的背脊上有几块红淤。
不知是磕碰出来的,还是被人掐吮出来的。
沈雁清的五官不受控制地颤动,又将纪榛翻过身。于是纪榛这回真真切切地看清了沈雁清的表情——青眸远黛的谪仙化作凶戾邪佞的罗刹,眉目一敛便叫人胆丧魂惊。
纪榛不曾见识过这样的沈雁清,更不知对方意欲为何,恐惧地想将自己半赤的身躯裹起来。
可沈雁清却死死摁住他,目光一寸寸凌迟着他,胸膛微微起伏,像是竭力压制着把他撕碎的意念。
纪榛又怕又委屈,紧抿着唇不敢动弹。
沈雁清看着纪榛身上的青淤,喉咙里涌起一股甜腥气。
纪榛与蒋蕴玉独处整三日三夜,两人又有过婚约,纪榛甚至想随对方远走高飞,什么都可能发生.....是纪榛亲口承认,亦有确凿的罪证在眼前,由不得他不信。
“你.....”沈雁清气血翻涌,后槽牙狠狠磨着,艰难地挤出字,“淫荡不堪。”
纪榛又被责骂,吞声饮泣,“那你就休了我.....”
沈雁清清丽的容貌有几分狰狞,“你可知罪犯淫佚者是要沉湖的?”
纪榛瑟瑟抖着,脸色煞白。
“这就怕了?”沈雁清喉结滚动,杀意犹如春风野火,“不止你,蒋蕴玉亦得死。”
纪榛未料自己之言会给蒋蕴玉惹来祸端,下意识握住沈雁清的手,“不关他的事。”
死到临头,竟还要维护蒋蕴玉。沈雁清掌心贴住纪榛湿漉漉的脸颊,目光阴郁,“这样说,你是想将罪责都往自己身上揽了?”
纪榛怕牵扯到蒋蕴玉,忙不迭点头。
沈雁清捏住他的两颊,骨节都捏得微微发白,纪榛疼得眼泪掉个不停,可仍没有反口。
“好,好。”沈雁清再次咽下血腥,“你这样淫乱之人,死不足惜。”
他阖眼又睁开,咬着牙关道:“可你越是一心求死,我便越不如你所愿。你想我休了你,我偏要将你留在身边折磨一辈子,以解我心头之恨。”
字字锥心刺骨,字字伤人伤己。
纪榛被对方的恨意镇住,哭道:“我兄长说得是,你非我良人,是我错了.....”
沈雁清问:“后悔嫁与我了?”

纪榛胡乱摇头,沈雁清蹙着的眉还未松半分,听得纪榛抽噎着说:“当年我不该到最前头去看你游街.....”
甚至是否认了与沈雁清的相遇。
便是那惊鸿一眼,种下孽缘。
沈雁清眉心狠跳,猛然松开纪榛,唯恐心魔横生做出无法挽回之事来,不敢再继续谈话。
他居高临下冷视着蜷缩的纪榛,维持最后一丝体面,语调平缓,“不想蒋蕴玉和纪决出事就好生在此反省,若再不守本分,休怪我斩尽杀绝。”
纪榛满脸泪渍,吓着慢慢躲进了被褥里。
沈雁清大步离开主厢房,院外奴仆早早被打发走,空无一人。
猖狂的风拍打着他的宽袍与乌发,他抬走到浸满银月的庭院,脚步渐缓,直至难以动弹。
耳边回荡着纪榛的声音。
“不是我的,我不要了”、“我和蒋蕴玉有了肌肤之亲”、“我不该到最前头去看你游街”......
眼前是横陈在白玉上的青红淤痕。
沈雁清从未想过旁人口中对他忠贞不渝的纪榛竟有一日会背叛他。
一个红杏出墙、身带铁证的妻子,他该毫不犹豫地休弃赶出府,管之是生是死。
世人皆懂得趋利避害,没有人能饮下这样的屈辱,可颖悟绝伦的沈雁清却明知吞咽的是会将他腐化剥蚀的穿心鸩毒仍仰面痛酌。
他的高傲、端静、明智在情爱面前不堪一击。
任沈雁清是大雅君子,亦或是顽钝俗人,情字册里,众生平等。
他又冥茫地往前迈了几步,胸腔一阵剧痛袭来,再也无法强装镇定,踉跄着猛地呕出一口浓郁的心头血。
清夜无尘,蟾光如银。当年不肯娶春风,直叫明月照他人。
饮不尽,多少痛。
作者有话说:
沈大人(吐血):我破防了,这次狠狠破大防了.....
笨蛋榛榛(无辜):被亲一下,应该也叫肌肤之亲吧,嗯嗯嗯!
第32章
苍穹的光照不进天牢厚重的墙。
在这人间炼狱里,空气里漂浮着腥膻气,凄厉叫声不绝于耳。黑鼠拖着长尾跑过潮湿的地板,跳进未干涸的血坑,被由远及近的谈话声和脚步声惊扰,一溜烟钻进稻草堆中。
“沈大人,就快到了。”狱卒谄媚地为沈雁清引路,弯着腰,“您小心,地面脏.....”
有罪犯痛吟,狱卒立马换了副面孔,低吼道:“嚷嚷什么,敢惊扰了贵人拿浆糊封了你的烂嘴。”
牢狱深处关押着重犯,穿单薄白衣,半披发,背对着狱门。纵身处沼泽他仍背挺如竹,犹如一道清净的风洗刷着暗处的污秽。
狱卒拿大串的钥匙开了锁,“沈大人,您请便。”
沈雁清略躬腰进入附着腐气的狱房,站定了,望着那道竹影,唤道:“纪大人。”
纪决缓缓转身看清来人。
近十日未见,沈雁清并不如他想象中那般意气风发,虽是利落的朝服加身,薄唇却有几分苍白,像是患了一场重病,拖着病体前来。
但纪决并不好奇沈雁清的近况,亦不想考究对方冒险亲自来牢狱探望的目的,只开口问了最关切之事,“榛榛可好?”
沈雁清的眼尾微动,似竭力压制着什么,冷声说:“一切如旧。”顿了顿,“你的如意算盘落了空,蒋蕴玉已回漠北。”
纪决这才有所动容,沉吟,“榛榛素来最听我的话,怕是你拦着不让他走罢。”
沈雁清眉眼一沉。
纪决身处牢狱却一贯的傲岸,他轻笑了一声,问道:“沈大人是来向我兴师问罪?”
沈雁清按捺下不悦,从袖里丢给纪决一个巴掌大的木盒,纪决抬手接住。
“张老太师不日回京,废太子于信中嘱托他恳求陛下开恩饶你一命。”
张太师已近八十高龄,学富才高,博学闻洽,不仅是废太子太傅,亦是陛下的恩师。七年前他告老返乡,至今不曾回京。
前几日沈雁清买通承干殿的一个送食内监,换来废太子两封亲笔信。
一封交至三殿下手中,一封快马加鞭送往太师府邸。张太师几经细思后,已动身赶往京都——纪榛离府的那日,沈雁清原想带着牛乳酪将此事告知,而后种种却不如他所料。
纪决打开木盒,里头是一颗丹药。
“张老太师于陛下有开蒙之恩,此行顺利可免你死刑,改判流放三千里。”沈雁清淡言,“流放之路寒苦艰险,纪大人若熬不住,盒中之物可助你解脱。”
说到“解脱”二字,沈雁清特地加重了音调。
纪决攥紧木盒,“沈大人就不怕助了我,落得跟我一样的下场?”
“京都敌友难辨,今日称友明日为敌比比皆是,唯有利者可存。”沈雁清抬眼,轻描淡写道,“一日利,日日生,年年岁岁生生不息,当真走至弓折刀尽之地亦是我的命数。”
从何时起凡事三思而后行、走一步算十步的沈雁清竟也有罔顾前程之时。
纪决望着昏暗处的沈雁清,低声,“我只求榛榛平安。”
“纪大人不必挂心,那本就是我的分内之事。”沈雁清抬步往外走,走至木门前,略微侧过脸,又寒冽道,“只是我要奉劝纪大人一句,纪榛念你为兄长,长兄如父,只望纪大人往后莫要多出旁的心思。”
纪决面色一僵,被“长兄如父”四字压垮了挺肩,张口难言。
他目送着沈雁清阔步离去,半晌,在萧索的牢狱里萎落地合上眼,亦锁住一腔不可见世的驰思。
墙缝的光落在他微白的骨节上,他抓住着这一缕光,照亮他心中所望。
榛榛,你我终会相聚。

沈府主院一派死沉。
纪榛梳洗过后换了干净的衣物坐在铜镜前,乌发半湿,发尾坠下的水珠在潮了地面,被地龙一蒸,冒出腾腾的热气。
连着被绑了几日的吉安昨夜已从柴房里放了出来,若不是裕和暗中投食,定要丢了半条命。
纪榛与之主仆情深,气得要找沈雁清讨个说法,得知对方一大早便外出,满腹怒火无处泄,又不好拿沈府的下人出气,烦闷不堪。最终只得不让吉安伺候,把人打发回去歇息了。
他坐着生闷气,婢子替他擦拭湿润的发,他抬眼又见侍从要往浴桶里倒新水,困惑道:“我已经洗过了。”
纪榛昨夜翻来覆去好不容易哭着入睡,却发了一个又一个的噩梦。一会儿是沈雁清狠厉的神情,一会儿是蒋蕴玉远去的身影、一会儿是兄长在狱中受刑的场景.....等一惊醒就有侍从烧了一壶又一壶的热水往厢房里运,美名其曰替他洗尘。
许是沈雁清授意过,无论他问什么都没有人搭理他。
纪榛在外头风吹日晒三日,确实有几分潦倒,可他已经梳洗完毕,哪有洗了又洗的道理?
侍从果然还是不理会他,倒了水就垂首告退。
纪榛正想询问沈雁清的去处,还未张嘴就见他欲寻的身影出现在房中,他慢慢站了起来,惴惴地望着门口处的沈雁清。
“所有人退至院外,没有我的吩咐不许进内。”
纪榛问责的话已到了嘴边,可见着对方冷凝的眉眼,拿着木梳的手一紧,钳口结舌。
沈雁清朝他走来,他强迫自己站在原地不动,对方摁住他的肩膀让他坐回凳上。他念着要为吉安讨回公道,鼓起勇气地唤了声,“沈雁清.....”
手中的木梳被抽走,纪榛透过打磨得光洁的铜镜注视着身后之人。沈雁清竟替他梳发,神色平静道:“我方才去见了纪决。”
纪榛眼睛一亮,连忙转身抬头,迫切地看着沈雁清,“我哥哥可好?”
兄弟俩连问候对方的言语都是相同的。
沈雁清用两指扳正纪榛的脸,让他重新对准铜镜,实话到嘴边变成了,“不大好。”
纪榛双眸闪动,“他们对我哥哥用刑了吗?”
沈雁清动作轻柔地梳着纪榛的发,“你觉着呢?”
纪榛心急如焚,不想此刻还听对方打哑谜。他挣开沈雁清的掌,霍地站起来,急着拔高声音道:“你到底肯不肯带我去见哥哥,你若不肯就放我离府,我自己想办法......”
沈雁清将木梳“噔”的一下搁置在了镜台上,纪榛微微一抖,意识到他再没有底气跟对方叫板,咬唇放软了语气,“我只是很担心我哥哥,不是故意吼你.....”
纪榛方梳洗过,整个人都带着潮气。沈雁清低眸看着他松垮的衣襟,那些附着在皮肉上的青红淤痕又不受控制地凭空钻进眼里。
从在郊外将纪榛带回至今,纪榛口中不是蒋蕴玉就是纪决,不然便是休妻决断等碍耳之语,只字未提自己私自离府与人私奔之错,更全然没有半点和他人有染的愧疚之心。
死不悔改。
沈雁清垂眼,“你当真愿意随纪决赴死?”
纪榛一怔,他固然畏死,但仍是红着眼睛点头。
“好。”沈雁清踱步向前,走到桌旁坐下,取出一个小巧的瓷瓶,“如此,你饮下这鸩酒,一命抵一命,我替你救纪决。”
纪榛闻言絮絮发抖,千回百转,沈雁清还是想要他的命。
他所以为的神明原是一再要勾魂索魄的修罗。
“怎么,只是说说而已?”沈雁清沉声,把瓷瓶放在桌面,“看来你对纪决也并非你所言的那么有情有义。”
纪榛惶惶然地迈开步子,喉咙里吞了针似的,“是不是我死了,你定会救我哥哥?”
他来到沈雁清跟前,双眼盈满泪光,但没有哭,只是死死盯着瓷瓶。
听闻鸩酒剧毒无比,饮下之人会穿肠烂肚,沈雁清厌他到这种地步,要他受尽折磨而亡。
纪榛想询问有没有别的轻松一些的死法,可想了想,利箭穿心、白绫吊颈、古井溺水皆一般的难受,不如一刀抹了他脖子来得痛快。
他一见沈雁清冷漠的眼神,所有的话语又咽回肚子里。
“我.....”
沈雁清道:“若是不敢.....”
纪榛狠狠咬牙,“我敢!”
他凭借着对兄长的敬爱和骤然爆发的孤勇,一把夺过瓷瓶,取了红盖就往嘴边送。
沈雁清五指慢慢收拢,冷眼看着纪榛为纪决饮下“毒酒”。
冷液下肚,纪榛什么味都尝不出来,手一松,瓷瓶骨碌碌地在地面滚了两圈,他亦双腿发软地跌坐在地。一时的热血褪去便是无边的恐慌,他想到自己就要魂散今日,捂着肚子很不争气地哭出声。
横竖都是一死,纪榛抽抽嗒嗒地放狠话,“你要是骗我,我跟哥哥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他又瞪着沈雁清,为吉安求情,“我死了以后,你不准苛待吉安。他从小就跟着我,我把他当半个弟弟看待的。要给他饭吃,嫌他吃得多就把他赶出府去,我的那些宝石都给他,让他下半辈子也过过好日子。”
纪榛交代好了身后事,忽感委屈至极,“你怎么总是想杀我啊?”
沈雁清听对方絮絮叨叨一大堆,纪榛连吉安都想到了,却不给他留半句“遗言”。起身,身影将纪榛笼罩住,“你与外男有染,难道不该杀吗?”他双目涌起血色,一字一顿,“纪榛,我真是恨不得.....将你和蒋蕴玉千刀万剐。”
纪榛喃喃道:“我与旁人如何,你又不介意。”许是临终前人都会想起往事,他哭着翻旧账,“当年在江南,那个王八蛋刺史把我当成娈童,你不也无动于衷?”
“我不介意?”沈雁清咬紧牙关,怒至极点语气反而冷却下来,“是,我为何要介意?我早该知道你行为放荡,荒淫无耻.....”
纪榛无端端讨一顿骂,气得头脑发昏,他想和沈雁清理论,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四肢软绵,呼吸潮热。陌生又熟悉的灼烧感从小腹一路往上烧,他晃了晃脑袋,拿手一摸,触得一手汗液。
鼻间闻见淡淡的芙蓉香气。
沈雁清在他面前半蹲下身,掌心按住他的后颈,将他往前压。他视线迷蒙,连带着听声音都有些不真切。
有温热的气息扑洒在他耳郭,很低的一声,“婊子。”
纪榛难以置信素来端庄雅正的沈雁清会口吐秽言,瞪大一双水眼,“你说什么?”
沈雁清与之对视,缓缓地清晰地道:“洗不干净的小婊子。”
眼前是沈雁清冷峭又峻刻的神情,纪榛被秽语吓呆了,愣愣地动也不动,被提着衣襟丢进了热气腾腾的浴桶里。
温水彻底将他吞没。
他睁开眼,望着光影处被清凌凌水波扭曲的清逸五官。
纪榛在溺水的半窒息感里忽而觉着,他似乎从未真正地认识过沈雁清。
作者有话说:
号外号外,端方肃正的沈大人他现原形啦!
沈大人,你老婆最怕心狠手辣之人,你小子完大蛋啦!
榛榛(口水):鸡蛋,哪里有鸡蛋?
沈大人:......
第33章
水波翻滚里,白鱼潜伏,扑棱中溅了一地潮润。
纪榛靠在浴桶边缘,乌黑的湿发黏答答地缠绕着他的身躯,他仰面张唇,盯着梁上木,浓睫一颤,委屈地小声地哭。
沈雁清把他丢进浴桶里亲自动手清洗,甚至拿特制过的软刷细细刮过每一寸领地。
纪榛饮过芙蓉香,如此的对待中,竟在疼痛中产生了些许酣适。
水一凉,沈雁清就把湿漉漉的白鱼捞了起来,拿干布随意裹着丢到了“砧板”上。
清洗干净过后便是检视。
白鱼扑腾得厉害,只好拿细软的红绸缎捆了。
大腿内侧未痊愈,幸而并不是极严重的伤,只是仍往外渗着血丝。沈雁清嗅着血腥味,十指越收越紧,逼问道:“他碰了你这儿,你们便顺水推舟,是不是?”
纪榛被芙蓉香折磨得意识混沌,摇摇头,又点点头。
沈雁清把白腻的鱼肉都掐出了印子,死死凝视着春意盎然。
不仅他瞧过尝过,也有旁的人动筷品赏。
耳边鼓动着喧噪的呼吸声,每一次扑息都催促着去破毁,胸腔里一颗总是平静的心脏也似被捏着上下扯动,要犯错之人与他一同感受着撕扯般的剧痛。
所有碍眼的都得盖过,重新添上印记。
可在此之前,得让纪榛吃足苦头。
沈雁清将人放置在软榻上不在理会,只是站在床边看之承受灼烧之苦。
纪榛上回饮芙蓉香只是几滴就苦不堪言,这次足足饮了一瓷瓶,可想而知要受多大的折磨。
他睁开水雾雾的眼睛,手不能动,只能徒劳地哭,任由燎原大火将他从内而外烧干。
他哭喊着一遍遍叫能助他脱离火海的姓名,“沈雁清,沈雁清.....”
可无论他如何哀鸣,对方都只是冷眼注视着他的丑态。
“救我——”
纪榛猝然紧握住十指,瞪大双眼,高高抬起又落下,噤声倒在泥泞里。
他得到片刻清明,急急望向沈雁清,抽泣道:“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骗他那是鸩毒,却原来是比毒药还要折磨百倍的东西。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纪榛费劲地拿被捆在床头的手去够沈雁清,又想到自己已经决心与对方断个干干净净,颤动地把手攥成拳,在沈雁清的视线里继续干熬。
他不要再被沈雁清瞧不起了。
又是一场烈火袭来。
纪榛连眼泪都被蒸发了似的,像是被捞上岸边的深水鱼般剧烈掀腾。
满榻异香。
沈雁清就这静默地望着纪榛受尽欲念磨折,一刻钟,两刻钟,半个时辰。纪榛又哭又闹,到最后似是全没有了力气,埋着脸细碎抖着,只时不时猛烈地拱成桥。
这样的教训不足以让忘性大的纪榛学会“忠贞”二字怎样写。
沈雁清终于亲自教导。
“知错了没有?”
纪榛得以放下软绵绵的手,小口小口呼吸,委屈得不肯出声。
沈雁清半捏着他的两腮,凑近了说:“沙场刀剑无眼,蒋蕴玉要是不小心战死疆场以身葬国也不失为佳话一段。”
纪榛陡然瞪大眼,艰涩道:“你别动他。”
沈雁清摩挲着纪榛的唇,冷笑,“你与他做出这等苟且之事,还敢跟我提要求。”
若不是战事告急,为了边境百姓着想,沈雁清当真会想方设法诛杀蒋蕴玉。他无比后悔放蒋蕴玉离京,否则就是不死也定要对方扒下一层皮。
待来日,他定要亲自报渎妻之仇。
纪榛喉咙干涸,用力地吞咽一下,这才颤巍巍道:“错了,我知错.....”
“既是知错,理当领罚。”沈雁清虚虚掐住纪榛的脖子,“你熬过这三日,我不杀蒋蕴玉,还替你救纪决,如何?”
纪榛迷蒙地眨了眨眼睛,迟钝地反应过沈雁清的话,双手竭力地攥住对方的衣袍,“你,你肯救我哥哥?”
沈雁清掐着细白颈子的力度微紧,默认。
在烈火的炙烤里,纪榛涌出滚烫的热泪,仿若劫后余生,哇的哭出声。
他哭得浑身都在抖动,泪水糊了满面,半晌才寻到一丝清醒,小声地絮絮问:“那现在就去,好不好,现在就去.....”
说着,四肢并用要爬下床,却被沈雁清一把扯了回来摁住。
沈雁清用手背很轻地拍了拍纪榛的脸颊,在纪榛不解的眼神里接着说,“你我的账还没有算完呢。”
纪榛很怕眼前陌生的沈雁清,却又不得不屈服,噎道:“那你,你算吧。”
只要兄长无事,沈雁清想怎么罚他就怎么罚,他眼一闭,又乖乖地躺好了。
“不准闭眼。”
纪榛只好缓缓地掀开眼帘,怯怯地看着不过几寸距离的沈雁清。
热浪袭来,纪榛微张唇,难受地蹬了下腿。
沈雁清望着唇间一小截柔软的舌,俯身去寻。
纪榛黑瞳烁烁,惊愕地凝视着愈来愈近的薄唇——他曾无数次想偷亲沈雁清未能如愿,可现在他已经不奢求了。沈雁清明明不喜欢他,怎么反而要来撩拨他?
纪榛猛可地偏过了脑袋,咬唇,“我不要。”
沈雁清大力卡住他的下颌,咬着牙根,“他亲你了?”
并未指名道姓,但纪榛思索的神态还是印证了沈雁清的猜想,一时间,滔滔怒火席卷,沈雁清近乎有些控制不住地颤着手。
纪榛垂着脑袋忍过体内流窜的火苗,断断续续道:“我在庙里跟菩萨娘娘说了悄悄话,我以后再也不会喜欢你了,你不想我亲,我也,再不要你亲.....”
他在沈雁清这里碰了太多壁,终于也拿起阔斧凿墙。
纪榛不敢欺神,他又坚决地瞪着沈雁清,哭着重复,“我再也不要喜欢你了。”
所以也不奢望对他没有情意的沈雁清与他交颈拥吻。
沈雁清像是被巨石砸中,眼前有一瞬的恍惚与渺然,只剩下纪榛那双炯亮的、饱含水色的眼睛——有怯意、有坚韧、有委屈、有悲楚,唯独曾满满当当的爱慕所剩无几。
他伸手挡住这双眼,不顾纪榛的挣扎,俯首含住两瓣柔软的唇。
动荡的床幔里有低语传出。
“是你先招惹的我。”
“你哭什么,以前不是最喜欢如此吗?”
“当真不喜欢,那怎么水漫金山了?”
“三日为期,这只是第一日。”
“这就受不住了,纪榛。”
“榛榛。”

身穿黑衣的护卫恭敬地站在院外禀告,“三殿下,张老太师已在京郊外。”
李暮洄将看过的宣纸凑近火烛。
信中交代了与废太子联络及邀老太师回京之事,无一疏漏。与此同时,还夹杂着一封废太子的亲笔信——太子党在京都花大量财力多年部署的两家收集情报的酒肆,李暮洄曾多番寻求,而今终从废太子的口中撬了出来。
两家情报馆,换纪决的一条命,可见废太子着实看重纪决。相斗多载,他的兄长的确是方正之士,在这一点上,李暮洄自愧不如。
他用茶水浇灭还在燃烧的纸张,只余下落款一个清字。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李暮洄倒是不怀疑拎得明的沈雁清会有异心,只是为了纪榛,竟冒着与他生嫌的风险也要留纪决一命,当真值得?
李暮洄咂摸着,顺手抚了下腰间的玉佩。
皇子送的东西也敢转手赠予别人,真是胆大包天。
如今纪家陨落,若张牙舞爪的纪榛没了沈雁清的庇护,倒还有几分趣味。
一个足智多谋的臣僚和一只伶俐愚钝却只可供赏玩的幼鹿,孰轻孰重太易分清。
不知吓破胆的纪榛会是何等的有致。
可惜,可惜。

地龙呼呼烧着。
沈雁清推门而入时,纪榛正躲在角落的桌底下,听见声响,身躯微抖,双手抱住了桌角,掩耳盗铃一般地将自己缩了起来。
前两日的混乱他只是想一想就面红耳赤。沈雁清言出必行,说是三日便是三日,半点儿都不含糊,可纪榛却着实被整治怕了。
这四载每每都是他使劲浑身解数向沈雁清邀欢,对方才会勉为其难地与他行房。在榻上虽偶有失控,但大多数皆还算体谅。
如今沈雁清却忽然变了个人似的,接连着两日逼他饮下芙蓉香,还从柜子里翻出了不少他藏起来的春宫图一一践行。他看得多,也并非那般寡廉鲜耻,能做出那么多毫不要脸面的姿态.....
纪榛一闭眼就是丑态百出的自己,耳尖红得像被烙铁烫过。
“出来。”
沈雁清已来到桌面,垂眸看着躲避的纪榛。
“我不喝了。”纪榛披散着发,里衣松松垮垮挂在身上,大片大片新鲜的痕迹从宽松的衣襟里露出来,他顺着沈雁清的鞋尖往上看,盯着手中的瓷瓶,嘴一抿就要哭。
沈雁清不为所动,只低声问:“你当真不喝?”
纪榛忙不迭点着脑袋。
“好。”
还不等他松一口气,就见沈雁清揭了红布,仰首将瓷瓶里的液体一饮而尽。
纪榛像是被捕进铁笼里的兽,惊慌不安地瞪大了眼。
沈雁清动手去擒他的脚腕,要把他从躲避的洞巢里抓出来。
纪榛想到将要遭受的,崩溃地抱着桌脚不肯撒手。可终究是难敌,被拖着拥入了温热的怀中。
桌面上还有摊开的春宫图,沈雁清随手一翻,大幅大幅的秽图钻进纪榛的眼里。
纪榛被推到桌上,扑在满桌图册里。
沈雁清指着只可意会的栩栩如生的图画,用与之滚烫身躯不符的清冷音色道:“今日学这册。”
“学好了,明日便可救你兄长。”
纪榛软着腿,站也站不住,终是抽着鼻翼照做。
“你不要再诓我。”
他在满身热潮里混混沌沌地想,他喜欢的沈雁清不是这样的。
儒雅静秀的沈雁清不会如此欺负他,也不会用那么难听的字眼羞辱他。
纵然沈雁清救了他兄长,他也再不敢交托真心了。从这一刻开始,纪榛要学着讨厌沈雁清。
作者有话说:
鲁迅说过,爱就是要面目全非才好看。
第34章
当今天子的恩师张老太师回京这日,天子亲自于宫门前相迎,足见敬重。
彼时陛下在国子监就读,因身份地位受尽冷眼,唯张太师不因尊卑有所区待,亲自传道授业,教导陛下治国治民之道。陛下继位后,更是忠心耿耿辅佐于侧,而后又成为几位皇子的太傅。
张太师兢兢业业多载,虽无实权,在大衡朝却有着举足轻重之地位,一语可顶万人言。
年近八十的老太师满头白霜,老态龙钟,本该是颐养天年之际,如今受废太子所托,时隔多年再次站在了议事的御书房中。
老太师一番劝言语重心长,“仁爱行天下,顺通惠万民。”
“陛下,恩威并重才是为君之道。”
“儿者为臣者,骨肉本是同根连,莫让既往重复辙。”
天子坐于高殿,不知恩师敦敦教诲能听进几许。
两日后,老太师于回乡途中仙逝一事传到承干殿的废太子耳中。
废太子悲痛欲绝,携妻儿跪在殿前一日一夜拜别恩师。
张太师遗体返乡之际,前吏部侍郎纪决的判处终于定下——免死刑,判流放三千里,不日押往宁州,终身不得回京。
瓷杯落地碎得四分五裂——
“宁州?”纪榛喃喃念着这两个字,瘫软地坐在凳子上,“那可是终年苦寒之地.....”
吉安抹泪,“公子,判决已经下来了,圣意难违,大公子能捡回一条命已是陛下开恩。”
纪榛想到南苑阴晴不定的天子,上一刻笑吟吟地打趣他与兄长性情不同,下一刻便为铲除太子一党的势力给蒋蕴玉赐婚。而今更是罔顾君臣之情,将兄长流放三千里。
三千里路,酷暑严寒,多少人犯丧命于途中,兄长孤身一人该怎么熬下来?
纪榛终是深刻地明白到什么叫做伴君如伴虎,任有多少血劳在身,天子一句话便可以抹杀所有。
开恩?天子一念害得他家破人亡,难道还要他感恩戴德不成?
纪榛垂下脑袋,控制不住满是怨恨道:“百姓皆夸陛下是明君,我看不然,他分明昏庸至极,好坏不分.....”
“住嘴。”
纪榛抬眼见到来人肃然的神情,后知后觉自己说了多么大不逆之言,猛地打了个抖。
沈雁清一近厢房就听得此言,打断纪榛的话,又眉目凛凛地对守在门前的奴仆道:“少夫人伤心过度说了痴语,若有谁敢私下议论传播,杖杀不饶。”
沈家家风淳朴,从不苛待下人,这还是沈雁清头一回用如此重的刑法威吓奴仆。
奴仆纷纷应声退下。
吉安自打被真切地关了几日,如今见了沈雁清就像耗子见了猫,脚底抹油就想溜。但他还要保护他家公子,咽了咽口水给自己壮胆。
纪榛也怕沈雁清,可他现在更想向对方问责。他气急地站起来,“你说要救我哥哥,就是这样的救法吗?”
沈雁清投给吉安一个出去的眼神。
吉安一挺胸脯,“我陪着公子。”
纪榛见沈雁清微皱了眉,生怕对方又把吉安关起来饿肚子,摆摆手,“你走。”
主仆二人皆为对方着想,倒显得身为纪榛伴侣的沈雁清像个外人。
沈雁清现在一见吉安就耳边就浮起“两小无猜、金玉良缘、另觅佳偶”等词,无不在提醒他纪榛已与蒋蕴玉心意相通乃至私通一事。
纪榛赶忙将吉安推了出去,门一关,背靠在门框上。他微仰着脸,眼尾被过度的委屈一点点浸红了,咬牙道:“流放三千里算什么救人,你又骗我。”
沈雁清被纪榛眼里的气恨刺了下,几瞬颔首,“你觉着不算救亦可。”
又走至纪榛面前,“让开。”
纪榛把着门,“你去哪?”
“既然你认为流放比不上死刑,现在我便上奏,求陛下让纪大人走个痛快。”
纪榛慌了神死死挡着不肯动,半晌,低声,“你出尔反尔......”他无力地垂下双臂,“宁州乃不毛之地,三千里路途遥远,就是走也要走上几月,我哥哥如何受得了?”
他抓住最后一根浮木似的抬起手攥住眼前人的衣角,“沈雁清,你这样厉害,既然可以保住我哥哥的性命,再想办法把我哥哥留在京都吧。”
纪榛的眼神殷切又渴求,仿佛在看什么无所不能的神灵。
可他再虔诚地祈求也是无用功。
沈雁清握住纪榛的手揉玩,轻声说:“三日后纪决动身,我带你去见他。”
纪榛知晓局面已定,顷刻间心中有了主意,也不再求沈雁清,想把手收回来。可他越用力往外抽,沈雁清就握得越紧。
他嗅到从沈雁清衣襟里散发出来的不知从何处沾染上的雪梅香,随着香气愈近,沈雁清的气息也扑洒在他的脸颊边。
纪榛不自觉又回忆起前几日的荒诞,身躯发软,但更多的是栗怵,于是慢慢地偏了下脑袋。
沈雁清捕捉到纪榛的动作,唇峰一抿,将手从衣摆里探进去。
凉意像是蛇尾一般悠悠缠绕,纪榛抖得更厉害,却担心惹沈雁清不快,到时又反悔不带他去见兄长,因而不敢明目张胆地躲避,只僵直着身躯任沈雁清揉他。
他把这当成沈雁清给予他的报复——与一个多次想要将他置之死地的人交颈,哪怕他有过多少的爱慕,也无异于头上悬刀。畏惧与痛苦参半,欢愉成了其次。
沈雁清自然也将纪榛前后的差别看在眼底,以往那般渴望他触碰的人如今却抖若秋叶,仿若与他接触是多么难忍之事。他凝视着纪榛细白的颈,透过半敞的衣襟看已浅淡的红痕,无论覆盖多少回,似乎都无法驱逐旁人留下的印记。
沈雁清揉捏的力度重得像是要搓下纪榛的皮肉。
纪榛痛哼出声,受不住地抓了作祟的掌,用沈雁清曾斥责他的话来阻止对方的行径,“君子寡欲.....”
他没有底气的劝诫反而成为了沈雁清刺向他的刃,“你从前孟浪索求之时,怎的不记圣贤之语?”
纪榛微白了脸,小声回:“以前是以前,往后不会了。”
岂知这句话不知哪个字触碰了沈雁清的逆鳞,沈雁清突然抬起他的下颌,沉甸甸地看着他。
沈雁清的眼睛长得好,长睫墨瞳,眼尾狭长,清清冷冷如玉,泛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寒峭。可一旦侃然厉色便只剩下深厚的威压,有如巍巍冰川、皑皑大雪,直叫烈日亦化霜。
纪榛被这么一望,骨软筋麻,不禁瑟瑟道:“你如果还想杀我,可不可以不要用弓箭,毒酒我也不喜欢,我怕疼......”
他说着,闭着眼将额头抵在了沈雁清的肩头上,像是求饶一般,缓缓地拿手环住了沈雁清的腰,“至少,你等我见过兄长,再收拾我。”
沈雁清胸腔涌动,将人从怀中扯出来。
纪榛眸中有光,紧抿着唇,像被拔了刺的刺猬,从前那些无伤大雅的软甲全都不见了,只剩下面对未知的无力与惊慌。
他的软肋被人捏在手中,连反抗都是一个笑话。
在沈雁清俯身亲吻他时纪榛只是徒劳了闭紧了唇,软舌轻而易举撬开他的牙关,他被抵在门上吮吻。
沈雁清施力搂着他的腰将他微微往上提,双腿没了着力点,纪榛只能拿双臂抱住对方的颈,又半缠上沈雁清的身躯,与之紧密贴合。纪榛微仰着脑袋,亲得太深,他困难地呼吸着,唇舌被反复嗍嘬,舌尖充血发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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