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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新朝 61-65

送交者: lycab[☆品衔R4☆] 于 2024-04-27 10:10 已读 29 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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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 贺新朝 由 lycab 于 2024-04-27 9:48

纪决低斥,“够了。”
沈雁清低笑,颇有几分癫痴地道:“纪榛纵已对我无意,可到底与我合过庚帖,做了五载夫妻。他心性纯真良善,我身亡后,他念着我惨死,爱也好恨也好,定会偶尔记挂起我......我也算不枉此生。”
“纪大人,念在我助你一场的份上,早日行刑罢。”
沈雁清一口气说了这样多,剧烈咳嗽起来,到底失了力气,又缓慢地靠回了草垛,一副欣然赴死的神态。
纪决漠然地垂眸,半晌,道:“契丹王决定将你一路运送回京。”
作为俘虏行军,人格尽失,生不如死。
沈雁清宁求一死,也绝不忍辱偷生,正想开口,纪决又说:“大军兵分两路,我与榛榛随军队同行。”
狱房的铁链又锁紧,将沈雁清关进不见天日的牢笼里。
他静坐片刻,忽地轻轻笑起来。他拿准了纪决对纪榛的私欲,纪决又何尝不是算准他甘愿为再见纪榛一面而毫无尊严地苟延残喘。
在这一场博弈里,无人是赢家。

纪榛做了很多次的噩梦成了真。
翱翔的鸿雁被冰冷的利箭刺穿长颈,悲鸣一声从苍穹跌落,忽而化作鲜血淋漓的沈雁清,猛地砸在了他的脚边。
他又想起那头被猎杀的惊慌失措逃窜的灰鹿,一双清澈的眼瞳里充斥着哀求与无助,可大刀仍是残忍地砍向它的血肉,如注的稠血喷洒而出,溅了纪榛一身。
他抬起手一看,原来被斩杀的鹿竟是他自己。
纪榛惊叫着醒来,可怖的梦境有如实质,吓得他精神失常一般跌跌撞撞往塌下跑。跑出两步,撞上宽厚的胸膛,他害怕地抬眼,见着让他倍感安心的兄长,力气骤失,身躯一软被兄长扶住。
纪榛从噩梦里回归现实,安静地让纪决将他带回榻上。
他屈着腿抱住双膝,昏迷前的画面钻进他脑子里,沈雁清被围剿、被擒拿.....
他想问,不知从何问起,只是睁着圆眼茫茫地看着兄长。
纪决端来安神药递给他,他很听话地张嘴都喝了。等纪决拿手帕替他擦拭唇角,他才喃喃地喊:“哥哥.....”
纪决根本不必听纪榛接下来的话就知道他想问什么,抬手拨开纪榛额前一缕碎发,说:“沈雁清活着。”
纪榛水润润的眼睛一亮。
“他刺杀契丹王,罪不可恕。”纪决定定看着眼前苍白的面庞,“榛榛,你能明白吗?”
纪榛神情茫然,面对兄长沉重的眼神,他不得不强迫自己轻轻点头。
他知道在这世间上谁都有可能对他不利,唯有兄长事事为他着想,他会听兄长的话,可是他也有太多的费解。
“那.....”纪榛嗫嚅着,小心地问,“他能一直活着吗?”
兄长这回却没有给他确切的应答,只是神色莫测地看着他。
狱房里沈雁清的话在纪决耳边回荡,“纪大人的私念是什么?”
他的私念触手可及。
他非神人,有爱有欲,那些被竭力封锁镇压在心间的贪妄似被挑开了一个口子,争先恐后地往外攀爬。
纪决凝视着眼前对他毫无防备的纪榛,指尖微动,掌心缓慢地贴住纪榛的背脊,将柔韧的身躯往自己怀里搂。
纪榛有些许困惑地,却也十分温顺地靠进兄长的怀里,还未待纪决有下一步动作,他便迷茫地喊了一声哥哥。
这两个纯真的字刹那逼退纪决所有虚妄念想。
他如醉初醒地松开纪榛,见着纪榛莹澈的眼里尽是纯粹的信赖,近乎是有些难以面对自己方才的荒唐行径,张皇地站起了身。
纪榛察觉兄长的反常,怔怔地问:“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你没错,是我.....”纪决错开纪榛澄亮的眼睛,退后两步,道,“三日后大军将启程,沈雁清会随军同行。我还有要事同蕴玉商讨,你早些歇息。”
纪榛目送着步履匆匆的兄长离去,心中苍茫。
他悄声下塌开窗,窗沿摆放着一块手帕,他打开来看,绣着一朵栩栩如生的牡丹花。

一匹骏马踏过京都的城门,行速之快引得百姓纷纷退让。
朝堂里气氛凝重,满朝文武百官垂首不敢言。
探子来报,使臣沈雁清行刺契丹王被生擒,契丹王震怒,不日将挥旗攻打大衡朝,而令人更为震惊的是,怀远将军蒋蕴玉竟伙同契丹造反。
此消息传回京都时,天子第一时刻派人将蒋家围剿了起来,可待官差搜府之时,才发现蒋家只余下奴仆守府,蒋家人早已不知何时秘密离京。
无独有偶,沈雁清的父母亦早不在京中。
显然蒋蕴玉等人谋划已久。
大衡朝在天子执政间重文轻武,当年边境做乱,朝中一时无人可调遣,无奈下指派被削爵的蒋蕴玉上战场,却不曾想养虎为患,蒋蕴玉竟起谋逆之心。
一时之间,满朝人心惶惶,惊悚不安。
如今朝中武官可用当是王家。王蒙老将军已于两年前仙逝,他手下的三万精兵收归朝堂,其余可调遣两万将士的兵符传至子孙手中。其子孙虽不如其骁勇善战,却也是精进勇猛之辈,当即请愿带兵御敌。
当日作保沈雁清前往漠北的三殿下将功赎罪,主动请缨挂帅,天子准奏。
京都犹如沸水一般炸开,众说纷纭。
市井里有偷偷拥护废太子者赞赏蒋蕴玉所为,亦有埋怨声四起,责怪蒋蕴玉挑起战祸。
而唯统一口径的便是对沈雁清的啐骂。
百姓无所谓掌权者何人,谁坐了皇位能叫人安居乐业的皆是明君。
谋逆者对当朝君王而言罪无赦,可无论是何动机,挑起两国战争者却是要世世代代被千万民唾弃。
当年深受京都敬仰的三元及第的天之骄子一朝沦为街头巷尾人人臭斥的蟊贼。学堂里引用他诗句的书册尽数烧毁,百姓走过被封条贴住的沈府门前亦忍不住上前踩踏两脚。
功劳尽毁,罪孽深重。
凡人立于云巅要殚智竭力,跌落泥潭不过瞬息。有史可鉴。
作者有话说:
沈大人能成为主角的原因就是他爱得够疯,也够不择手段。
附万人迷受1v1解释:很多人喜欢受,但受只喜欢攻。
无论如何,沈大人和榛榛都超爱,天生一对。
第64章
整整三日,纪榛都强迫自己不向兄长询问沈雁清之事。
这期间众多迂回曲折,他不大明了,但也知蒋蕴玉与契丹结盟板上钉钉,他们只有不顾一切地往前行,再没有回头路。
蒋蕴玉率领的军队和借来的契丹精兵兵分两道,林副将带领一万将士从北面行,蒋蕴玉等人则从南面攻打,两军将在京都百里外的锦州汇合,再一齐并向皇城。
出发那日秋风萧索,纪榛终于见到了沈雁清。
木制的囚车挡不住狂风,沈雁清手脚皆被上了重重的铁链,满头墨发只用一根树枝固定住。他的皮肉伤已经处理过,充斥着血污的锦袍也换成了粗制的白衣,换做旁人如此境况定显狼狈,偏偏他气韵凌冽,远远一瞧也只觉着清苦却不潦倒。
纪榛像被针扎中眼睛似的,定在原地。
沈雁清感应到他的视线,徐缓抬头,透过铁甲兵戎与他遥遥对望。这一眼既轻且淡,却又饱含浓浓的渴念,纪榛胸口一滞,痛楚地别过脸。
他在兄长的搀扶下上了马车,几次闭眼,却如何都无法驱赶沈雁清的凄苦身影。
谁能想到囚车里关着的曾是万人艳羡的状元郎?
纪榛十指紧攥,攥得掌心发麻发酸,待车马行动,又忍不住掀开半边帘子望出去。
囚车骨碌碌地走着,沈雁清半垂着脸,寒风刮动着他散落的碎发,他似感知不到冷意,像一尊石像般安然端坐,唯有当车轮滚过小石子颠簸一下,他眉心才会有微乎其微的弧度,一瞬,又抚平。
这样冷的天,纪榛裹着毛氅还觉得凉意侵体,那样单薄的衣物又能御得了什么寒?
与此同时他又想起兄长被流放时的场景,是比今日还要冷的一个大雪天.....
纪榛慢慢放下帘子,这才察觉他在看沈雁清,兄长却在看他。
他咬唇道:“我明白的,我明白.....”
明白些什么呢,其实纪榛也不大清楚。他只知道沈雁清受过的苦兄长也曾受过,他可以对沈雁清有怜悯、有同情,却不该在兄长面前流露这些心绪。
纪榛强定心神,再不去看马车外的寒素身躯。

蒋家军势不可挡,不到半月攻下两座城池。
纪榛是头一回见识到战争的残酷,每日他都能听见不绝于耳的兵戎声。今早还高高兴兴与他打过招呼的小兵,晚间就断了一只手躺在地上哀嚎。他不会行军打仗,也帮不上什么忙,恐自己添乱,顶多是和吉安一块儿帮忙干些杂活。
蒋蕴玉放出军令,凡攻下一座城池皆不可破坏城中一草一木,若有借机作乱者,杀无赦。有几个契丹士兵抢了城中店铺之物,被蒋蕴玉吊挂在军营里三天三夜以儆效尤,此后再无人敢犯。
他到底是大衡朝的将军,心中向着百姓,每到一座城池先礼后兵,只要有投降归顺者不杀一兵一卒。他威望在前,连着攻下两座城池后,在城内休整一日,派探子送话到下一地界,言辞恳切要当地官员归投——守卫那座城池的校尉曾与他是并肩作战的将士,如今却要自相残杀,唏嘘不已。
纪榛何尝看不出蒋蕴玉与兄长的痛苦,他们本都是大衡朝的臣子,这些时日所遇的官员不少曾和他们有过交集。挥刀向同族,实属痛心切骨。
纪榛承认自己是胆小之辈,不敢上阵杀敌,他单单是望着每日不断增加的伤员就足够胆丧魂惊。
“公子,你又吃不下吗?”吉安边叹气边收拾干粮,“这才半月,不知要打到什么时候。”
纪榛折好衣物,望着桌上的水壶,道:“吉安,你去讨些水。”
吉安诶的应声,麻溜地拎着水壶走出了营帐。
纪榛静坐了片刻,起身将剩余的一碗水端了出去。
此时已近黄昏,天际彩霞烂漫,整个军营都被笼罩在金光里,蒋蕴玉和纪决正在军帐里商讨明日的进攻战略。纪榛走过去的时候,帐前几个守卫的高大士兵目不斜视,如门神一般威严不可犯。
他再往前走了一段,脚步慢了下来。
不远处的沈雁清背对着他坐在囚车里,木车太矮,压弯了他总是挺直的背脊。
两侧守着两个将士,二人正在谈笑着什么,忽而踹了下囚车又哈哈大笑起来。
囚车剧烈摇晃,沈雁清却纹丝不动。
纪榛端着水碗的手一颤,洒出些水去。眼前的场景不知瞧过多少回,上一次他就见沈雁清囚车内的水碗被踹翻,整一日都无水可饮用。而在他看不见的时候,沈雁清又受了多少轻待呢?
纪榛惶惶然地迈开步子,来到沈雁清的囚车前。

两个将士一见是他,奇道:“小秦先生怎么过来了?”
囚车内的沈雁清闻言终于有所动作,半抬起眼看着多日不见的纪榛。
半月内,沈雁清大部分时候都困在这站都无法站立的囚车里,风吹雨打,日晒雨淋。就算离了这矮车,他身上层层叠叠的枷锁也牵制着他的一举一动,如此催折下,早不复素日的神清骨秀,唯一双冷冷清清的眼睛还能窥见他从前的些许风韵。
纪榛朝守卫挤出个笑容,“我能单独和他说说话吗?”
守卫犹豫片刻,到底记着纪榛在蒋蕴玉那里的优待,还是应承了,走出十几步外。
这是出征后纪榛第一次来看望沈雁清,此前他都只是远远瞧着,不敢多瞧,只是匆匆掠过。如今这般近距离地见着沈雁清,才发觉对方的处境远比他想象中要糟糕百倍。
沈雁清爱洁,在沈府的时候大冬日亦是日日沐浴,从不染纤尘现于人前。他的发养得好,墨黑长顺,皮相亦细腻净白,以前纪榛躺在他怀里喜欢揪着他的发尾玩,也爱用指尖偷偷摸睡梦里他的脸侧。沈雁清有时候逮住了会低声斥责纪榛不安分,但细想起来也不曾真的阻拦过。
便是这样风雅的人物,如今却衣衫褴褛,披头散发,脸挂泥污,唇干手裂。
沈雁清的手生得极为漂亮,掌心宽大,十指修长,骨节分明,指腹有握笔拿剑磨出来的茧子。可纪榛却见着这双莹白的手布满干纹,甚至有两个指甲盖翻起,隐隐约约能见着鲜红的血肉。
那是沈雁清在强忍心肺灼烧痛感时硬生生掰断的。
他也注意到了纪榛的视线,缓慢地将指尖藏了起来。
沈雁清没忘记纪榛是因何对他动情,有那么一瞬,甚至想把污秽不堪的自己也藏起来。可囚车四面通风,他哪儿都无处躲,只能任由纪榛打量着他。
他又忽而不是很想纪榛来探望他,遥遥看着也可意足。
纪榛垂眸掩去悲痛。囚车里放着一个缺了角的瓷碗,里头只有半碗浊水,他几度哽咽,才慢慢地将带来的水探进车内,说:“喝吧。”
沈雁清干裂的唇抵在碗边,眼睛却动也不动地盯着纪榛。太久不曾饮过清水,他喝得有些快,凉水抚过热燥的喉管,可同时亦有一股痒意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他猛地一咳嗽,血丝坠入了碗里,像是线虫一般在水中蜿蜒游行。
纪榛惊诧地松了手,瓷碗落在车板内未碎,剩下的两小口水将沈雁清的裤脚打湿。
他像做闯了祸的孩子手足无措地站着,沈雁清哑声说:“无事,风吹一吹就干了。”
原先只是眼睛微红的纪榛听到了沈雁清沙哑的音色,两行清泪顿时爬满了脸颊。他用力一抹脸,不解地、委屈地问:“为什么会这样?”
他并不需要沈雁清回答,又自言自语地喃喃,“你别以为我会心软。”
似是为了证明上一句话的可信度,他又瞪着沈雁清艰涩道:“我绝不会心软。是你,你.....”
“是我自取其咎,与你无关。”沈雁清接他的话。
纪榛震在原地,唇瓣张合,只从鼻尖发出急促的抽噎声。
沈雁清想要靠近纪榛,方一动,身上铁链铮铮作响,纪榛被乍然的声音惊得退后半步。
这个举动落在沈雁清眼中无异于纪榛嫌恶他满身污糟,他身形微僵,坐定了,自嘲一笑,“我这副模样,吓着你了?”
纪榛鼻酸眼热,好歹止住了泪,听得沈雁清又道:“我有一事相求。”
“大军进攻京都后,放我寻死罢。”沈雁清眼中暗光浮动,“我不想游街。”
一旦蒋蕴玉攻破城都,身为俘虏的沈雁清定也会现身于百姓跟前,届时必受万人围观羞辱。
纪榛忽地想起长街状元游行那日,满巷欢笑,花雨漫天。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何等的神气风光?
他的一颗心因沈雁清这句话疼得像是被人拽到地面狠狠踩踏,再也无法承受面对沈雁清之苦。他甚至不敢应答沈雁清的请求,退后几步,拔腿就跑。
身后传来轻而坚定的语气。
“于锦州治疫时我每日目睹成百上千的百姓死去,那时我便在想,只要你好好活着,我别无所求。”
“纪榛,不要回头,不要心软。”
“我甘之如饴。”
纪榛脚步一顿,又飞快地往前跑,黄昏落日里,隐约可听见伤兵的低嚎声。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钻进营帐里,四肢绵软咚地摔倒在地,掌心狠蹭过粗粝的地面,蹭掉了一层皮。
他翻开泛红的掌心痴痴看着,顷刻,泣数行下。
原来这样痛。
作者有话说:
榛榛:哈特痛痛。
第65章
蒋蕴玉最终还是无法避免跟曾经的战友一决。
攻破城门的那刻,他亲眼见着曾共同奋力杀敌的战友为表效忠天子之心,引颈死在他面前。
这夜大军在城中歇下,蒋蕴玉站于城墙上痛饮烈酒,无论多少将士去劝都被他赶跑,众人只好找到了纪榛跟前。
“小秦先生,小将军最听你的话,你好生安慰他吧。”
军中无人不知蒋蕴玉对纪榛的厚待,战争这样残酷凶险,愣是没让同样身处军营的纪榛沾半点血腥。更有甚者在传二人早已情根深种,只待时局安稳就互通心意。
纪榛独步行至寂寥的楼台,朦胧见,灯火一线,银甲于冷月下泛着森森的寒芒。
蒋蕴玉坐在高高的墙垛上,地面堆积了几个空了的酒坛子,他双掌往后撑,头望月,遥望着远处的灯火。光辉从他姣丽的眉眼一路流泻至精巧的下颌,在溟蒙的月夜里,乍一看还是有几丝雌雄莫辨。
他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不耐道:“本将说了谁都不许上来烦我,活腻了......”
蒋蕴玉回头,见到幽光处的纪榛,怒斥戛然而止,不自在道:“怎的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
纪榛小跑着上城墙,本想学着蒋蕴玉坐在城垛上,走近一瞧,蒋蕴玉两条腿荡在半空中,底下半点儿防护都没有,他顿时打了退堂鼓。
蒋蕴玉却一眼就看穿他的心思,在他往后退时一把捞住他的腰,纪榛叫都没来得及叫就一屁股坐在了城垛,只不过与蒋蕴玉是反方向,他随时可以跳回地面。
纪榛慢慢地往下看了眼,夜色漆黑望不到底,他又咻地把脑袋转了回来。
蒋蕴玉笑话他,“胆小鬼。”
他也不反驳,“我本来就怕高,哪像小将军这般英武,天不怕地不怕。”
两个墙垛隔着半臂的距离,蒋蕴玉担心纪榛摔下去,握住了纪榛的手腕,握紧了不放开。
纪榛指尖抖了抖,没有躲蒋蕴玉的动作。他嗅着空气里的酒味,低声问:“夜深了,将士们都很挂心你,你什么时候回去歇息?”
蒋蕴玉注视着幽暗里纪榛炯亮的眼瞳,沉默几瞬,说:“我带兵出行时,他亦在行列里。我们出生入死,并肩杀敌,没想到今日是我将他逼到了死路。”
纪榛知他说的是自戕的校尉,咬唇,“他会明白你的苦处。”
可那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再多安慰的言语都显得太过苍白。
“其实他说得何尝有错?”蒋蕴玉道,“我确实是乱臣贼子,谋逆反贼.....”
纪榛凝注着神情哀戚的蒋蕴玉,当日神采飞扬的小侯爷已蜕变成英姿勃发的大将军,一声嘹亮的号令即可调动千军万马,可这期中所受的苦楚与磨难又怎是寥寥数语就能讲清?
他们都不再是儿时无忧无虑,会为了一颗袖扣、一个箭头、一坛香酒就大打出手的少年。
就连不谙世事的纪榛也被迫学会察言观色,明白了眼泪的酸咸,失去的痛切。
长成的代价要走过漫漫的荆棘路,途中留下血和泪,谁都不可避免。
蒋蕴玉跳下墙垛,拿起酒坛,对着明月、清风,将半坛子酒液都洒在城墙上,高声:“一路走好,待九泉之下,蕴玉再同你把酒言欢.....”
他一把将空了的坛子掷出去,酒溅瓦碎,又深深看着笼罩在银月里的纪榛。
“今夜只你我二人,纪榛,有些话我藏了多年,一并讲给你听。”
纪榛垂眼看着被酒色浸得两颊微红的蒋蕴玉。
“你悔婚那日,我气冲冲跑去纪府找你,说了许多言不由衷的话。这么多年过去,我没有一日不在后悔为了所谓的脸面口是心非。”
纪榛低唤,“蒋蕴玉.....”
“蒋纪二家定了娃娃亲在前,我便以为无论如何总有一日你定会与我成亲,可是我没想到你不要我。”
蒋蕴玉眼睛通红,控诉道:“我是喜欢逗你玩,也爱看你被我气得说不出话的恼怒模样,可除了这些,我哪点对你不好。我在学堂处处维护你,他们说你一句坏话我还他们十个拳头,我早早把你纪榛当成自己人看待,你为什么不要我?”
纪榛因蒋蕴玉突如其来的明意心慌意乱,他急道:“都过去了.....”
他想要跳下城垛,蒋蕴玉却一把将他困住。前方是蒋蕴玉的怀抱,后头是悬空的高墙,他无处可逃,只能听着蒋蕴玉接着往下说。
“你跟沈雁清成婚那夜,我在蒋府喝得酩酊大醉,恨不得到沈家把你抢回来。”蒋蕴玉微仰着脸,他喝太多酒,说话都有些含糊,“可我总记着你那句我意已决,我怕我去了沈府,你会把我赶走.....可你明明是我的呀,纪榛,你本来是我的呀,凭什么不要我?”
纪榛呼吸急促,眼前的蒋蕴玉委屈得像是随时会哭出来。他说不出重话,只好小声说:“你醉了。”
“好,就当我醉了。”蒋蕴玉喉结滚动,问:“纪榛,你能不能别喜欢沈雁清了?”
纪榛抿紧了唇,躲开对方过分炙热的眼神。
蒋蕴玉在纪榛回避的动作里找到了无声的答案,失望至极地说:“你做不到,哪怕到了现在,你心里还是只有他,对吗?”
纪榛眼中有泪。他记得小时候听过一则寓言故事,一对父母外出,答应回来时定会给孩子带市集香甜可口的年糕,孩子兴乐地从日出等到日落,却等来了一场空。
纪榛不灵敏,但因为这则故事一直记着“无望的希望只会带给人翻倍的苦楚”这一道理,他不想蒋蕴玉成为那个苦等却落空的孩童。
因而面对蒋蕴玉的追问,他忍着难受轻轻地嗯了声。
蒋蕴玉眸里的流光在这一声里尽褪,他剖白了从前的悔恨,抛弃了所有的骄傲,却还是不能求得纪榛多看他一眼。
蒋蕴玉搂着纪榛的腰将人从城垛上抱下来站稳,轻轻一推,“回去吧。”
纪榛抿了抿唇,终究什么都没有说,怅然地离开了城墙。
他知道他所认识的蒋小侯爷有自己的傲气与尊严,今夜月谈过后,他与蒋蕴玉便泾渭分明。他再没有立场劝蒋蕴玉早些回营歇息,不要喝那样多的酒。
但他更不忍蒋蕴玉守着不能成真的诺言徒增悲凄。

大军一路向南,气盖山河。
林副将率领的军队亦多次告捷,连连传来喜讯。就在众人皆以为攻无不克之时,林副将的军营与挂帅的三皇子李暮洄正面对上,这一战损失惨重。
蒋家军迎来第一次败北,被逼退三十里。
与此同时,王家军亦率兵抗御,于大衡多处要地驻扎军营。蒋家军连攻五座城池后,在王家精兵处碰了壁,周旋近十日只前进了五里路。
恶战在所难免,李暮洄放话,只要蒋家将士悬崖勒马,凡有归降者皆免去罪责,既往不咎。如此情况下,蒋家军亦不如两月前出发时那般气势恢弘。
若没有一场大捷鼓舞士气,军心定受动摇。
蒋蕴玉和纪决彻夜未眠改变作战策略,最终决定由纪决带领一队精兵从小路夜袭,烧毁前方城池的军粮。
那日给沈雁清喂水后,纪榛又多次见守卫暗中克扣了沈雁清的水粮。他牢记自己所言的“不会心软”,只偷偷让吉安去给沈雁清喂食,自己再不现身。

只是今日吉安告诉他沈雁清昏迷了,他终是无法视若无睹,悄悄地跑去偷看。
军医正在给沈雁清把脉,站得太远,纪榛什么都听不到。可是他见着沈雁清越发清瘦的身躯,两月的凄风寒雨,足以将人折磨得形销骨立。
待军医走远,纪榛小跑着上去询问病况。
随行的军医是蒋蕴玉在漠北结识的,因有一身妙手回春的好本事,人称“赛神仙。”
“他本就旧疾未愈,又伤上加伤,如今更是日炙风吹,也得亏他底子厚,能留住一条命。”赛神仙捋着胡子,“有我赛神仙在,几剂药灌下去,左右死不了,只是真要 痊愈,还得细细疗养。不过他一个俘虏,吃草根粗食就算他好运了,难不成还要大鱼大肉供着?”
“小秦先生,你问这么多做什么?”
纪榛一怔,佯装镇定道:“我只是好奇,他一个俘虏,费不着我去关心。”
赛神仙连连点头称是,又去忙自己的活计了。
纪榛失魂落魄地回到营帐,恰好吉安从火头军那处讨来了晚膳,招呼道:“公子,吃饭了。”
行军艰苦,素食多,荤腥少,纪榛也不例外。他看着盘里的几小块红烧肉,只干扒拉着米饭,吉安见他不吃,还以为是他没胃口,“公子,你不吃我吃了啊。”
纪榛急得拍开吉安的手,道:“谁说我不吃,我待会吃。”
等吉安吃完把自己的碗筷端出去,他略一咬牙,端起小碗往外走,一鼓作气地来到了沈雁清的囚车前。
沈雁清形容枯槁,见他却还有气力笑,“我不想吓着你.....”
纪榛咽下喉咙里的酸意,微微抬起了下颌,“我和吉安都不喜欢吃红烧肉,便宜你了。”
他说着,将小碗塞进囚车里,抬步就要走。可见着两侧正在用食的守卫,又怕他一走肉就被夺了去,遂瞪向沈雁清,恶狠狠道:“你不要不识好歹,快些吃。”
是很趾高气昂的语气,可细听声音都在发颤。
沈雁清久不沾荤腥,一闻油腻胃里就翻江倒海,但还是什么都没说地照做了。
纪榛一直守着沈雁清,等对方徒手将红烧肉都吃干净后,盯着被油渍染得污亮的手。
那样一双好看的、曾作出惊世文章的手.....
纪榛吸了吸鼻子,拿走小碗,在守卫狐疑的目光里哼道:“算你识相。”
他蹬蹬蹬地走远了,脚步渐渐地慢下来,回头看一眼又萎靡垂首的沈雁清。
一句无声的“我不要你死”被风吹散。
作者有话说:
投喂的榛榛belike:
表面(气势汹汹):哼哼哼你一个俘虏有肉吃就不错了不要不识好歹!
实际(泪往肚流):你快吃呀别又让人抢走了呜哇哇哇...
第66章
夜风如厉鬼般嚎叫,夹杂着闹哄哄的人声。纪榛这些时日犹如惊弓之鸟,本就睡得不安稳,听见动静以为是大衡军攻打进了大营,手忙脚乱叫醒沉睡的吉安,随意披上大氅就往外跑。
方掀开帐门,撞上前来找他的蒋蕴玉。
“发生何事了?”
蒋蕴玉神情凝重,“纪决哥夜袭大衡军营,一把火将他们的军粮烧了个干干净净。”
军事纪榛半点儿是不知晓的,为了不让他担心,纪决夜里冒死进敌营一事亦瞒着他。
纪榛一口气还没有喘过来,蒋蕴玉又说:“只是他受了些伤,赛神仙正在给他处理伤口,你应承我,待会见了纪决哥莫要慌乱。”
纪榛心跳如雷,重重地点了下脑袋。
还未到纪决的军帐外,就见着一盆一盆的血水往外端。纪榛答应了蒋蕴玉不慌张,深吸几口气抬步进内,可见着榻上趴着的血影,背脊噌的一凉,险些跌倒在地。
蒋蕴玉扶住他的手稳住身形。
他浑身战栗,不敢上前给赛神仙添乱,眼前越来越模糊,胡乱地拿手背抹了下脸,喃喃道:“我不慌.....”
纪决是在撤退时被对方的将士一刀砍在了后背,长长一条刀伤横贯了整个背脊,后肩更是有一处伤得深可见骨,血流不止。
整个营帐内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纪决昏迷不醒,面白如纸。
众人脸色皆十分严肃,直到赛神仙满头冷汗说血止住了,纪榛眼里盘旋着的泪才滚滚而落。
他浑身凉津津的,想上前去看看兄长,却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动弹不得,两条腿重得像灌了水泥,连抬一下手都费劲。
蒋蕴玉亦是长吁一口气,见纪榛木然地站着无声流泪,安慰道:“纪决哥福泽深厚,定能化险为夷。”
有了蒋蕴玉这一句,纪榛才像被点醒的石像一般活了过来,他鼻翼急促地抽动两下,拖着腿走到兄长的塌前。
赛神仙替纪决包扎完毕,说:“过了今夜,秦先生便能安然无恙。”
蒋蕴玉颔首,“有劳。”
纪榛半蹲着身握住了兄长的手,从前那双宽厚温暖的掌如今却是雪似的寒,他怎么捂都捂不热。
蒋蕴玉回身一看,纪榛将脸颊贴在了纪决的掌心里,潮润的眼睫微微颤着,神态是那么眷恋。他深深凝视着二人,那些荒谬的猜测好似在这一瞬间得到了证实,叫他在难以接受之余又生出些本就如此的错觉。
一个是他敬重的兄长,一个是他藏在心底的明珠.....
蒋蕴玉半错开视线,道:“你我轮流守夜。”
纪榛吸了吸鼻子,“我想一直陪着哥哥。”
“好。”蒋蕴玉并未阻拦,掀袍在一旁坐下,“我陪你。”
帐外星光点点,囚车内的沈雁清听着军营的躁动,又垂眸盯着车板上掉了爬虫的浊水,拖动沉重的铁链,一抬手,将碗里的小虫子拨了出去。
守夜的将士走过,心浮气躁地骂了声,又嫌不够,发泄地往囚车上踹了一脚。
“要死不活的给谁看,”士兵往地上啐了一口,“大晚上的真晦气。”
这种程度的轻视与辱骂对沈雁清来讲是家常茶饭,他自不做理会,可当听他们议论的是纪决遇险之事,却无法自控地抬起头问:“秦先生可脱险了?”
纪决受伤,最痛苦的应当是纪榛。
“关你屁事。”
另一士兵诶了两声,“你想知道?”
沈雁清乌沉沉地看着对方,“是。”
“你把大爷我的靴子擦干净了,”士兵一抬脚架在了囚车上,“大爷就告诉你。”
污脏的靴面踩住沈雁清的半只手,慢慢地往下碾。
沈雁清静静地看了对方半晌,忽而间,反手擒住士兵的脚腕将人一掼,士兵未料一个阶下囚还敢反抗,猝不及防被他掀倒在地,气得哭爹骂娘。
而沈雁清已经重新坐好,再不发一语。
士兵气不过,左右巡视后拎起半桶凉水猛地往沈雁清身上泼去,已是深秋初冬,水在露天外放置许久,冰一般的冷。刺骨的寒意从衣物钻进沈雁清的骨血里,水珠从他披散的发淅淅沥沥往下坠,囚车内堆积起一小滩一小滩的水坑。
沈雁清唇色煞白地捏紧了拳,他分明困于囚车内,看起来却仍是高高在上,清冷的眼睛凛凛地看着士兵。
“将军说了不能杀他,别跟他计较了,走走走,巡逻去.....”
士兵骂骂咧咧地渐走渐远,沈雁清摸得一手水渍,先是低低地笑,而后笑着笑着又猛烈咳嗽起来,咳得心肺都在灼烧。
落得如斯境地,命比蝼蚁还要低贱,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可他无悔。

纪榛彻夜不敢眠,临近破晓打了两刻钟的盹,浅睡里察觉有东西轻轻挠了下他的掌,登时睁眼。
像是为了要把兄长留在人间,纪榛紧紧握着兄长的手不放,此时纪决醒了,正拿指尖轻刮他的手心,哑声唤他,“榛榛。”
纪榛喜极而泣,蒋蕴玉亦惊醒,连忙叫来赛神仙。
纪决背上的刀伤极深,再近一分就可取了他的性命,好在抢救得及时,又止住了血,这才从阎罗王殿兜了一圈又回来。
赛神仙替纪决重新换了药,后怕道:“幸好,幸好,秦先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纪决重伤之下很是虚弱,有气无力地向赛神仙道谢,又看着双眼红肿的纪榛,说:“让你担心了。”
纪榛早哭得眼睛刺痛,又觉着这是喜事不该再哭哭啼啼,用力地揉去眼里的湿意,蹲在兄长面前哽咽道:“哥哥没事就好。”
赛神仙欲言又止,而后说:“秦先生如今的身体状况已不再适合行军,依我之见,需找个安宁的地方修养。”
蒋蕴玉沉思片刻,倒是纪决先出声,“大事要紧,我无妨。”
纪榛一怔,脱口的话就要说出来——他想说他没有那么多远见,他只知道行军打仗有多艰辛,兄长的伤有那么重,他想要兄长养好伤,平平安安地活着。
可话到嘴边,他又想起这几月兄长的殚精竭虑,想到把身家性命都交托给兄长的将士,想到缺手断脚乃至丧命的士兵,于是他再多的话也不得不强行地咽回了肚子里。
蒋蕴玉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面,如果纪决此刻留城修养,大不利于军心。末了,他沉痛道:“我明白。”
纪榛深吸一口气,挤出字来,“我定会照顾好哥哥。”
纪决爱怜又无奈地道:“榛榛懂事了。”
纪榛勉力笑笑,擦去脸上的泪痕,起身说:“我去给哥哥煎药。”
赛神仙抬手,“小秦先生随我来。”
纪榛掀帐离去,纪决惋叹道:“有时候我宁愿他不要这样明达。”
蒋蕴玉目露哀切,“纪决哥,我真想念以前在京都的时候.....”
往事如水,长流不回。

去往军营灶营的道路上,总能见到被安置在一旁的沈雁清。
纪榛路过的时候,士兵正让沈雁清出来放风。为了防止他逃跑,不仅手脚上了铁链,还戴了枷项,行动处处受限。他原是静立着,见了走过的纪榛,情不自禁地往前迈了一步,才有动作,士兵便踩住他脚上的镣铐,顿时寸步难行。
沈雁清又比之前清减了些,似乎是打理过,身上还算整洁,头发也重新盘好,但一眼就能看出他已是强弩之末。
纪榛这几日不分昼夜地照顾重伤的兄长,只偶尔几回远远地看望沈雁清,仍差遣吉安将每日的荤肉分一半喂给对方。他再三嘱咐吉安定要盯着沈雁清吃下才能走,只是吉安说每次沈雁清吃东西就像在上刑,甚至有一回他方走出几步就见沈雁清吐了一地的秽物。
就连总是看不惯沈雁清的吉安都不免同情,“沈大人从前多风光啊,如今这样可真是造孽,还不如死了痛快.....”
死亡这个词以往是离纪榛极其遥远的。
可随大军往南这几月,他每天都能见着不同的人在他面前死去。人是那样的脆弱,一根长矛、一柄利剑就能轻而易举地让人命丧黄泉,而沈雁清和纪决的负伤更让纪榛对死之一字有了更深刻的认知。

他终日都在惶惶不安,不知何时就又会有人离他而去。
一刻钟时辰已到,士兵催促沈雁清进囚车。
纪榛遥遥看着,见沈雁清弯着身子又进了那小小的牢房。
有近四载的时候,纪榛都在追逐沈雁清的背影。他记忆的青年,背脊永远挺直、劲拔,路过低矮的树枝也不会弯腰,而是轻巧地用手拨开,好似天底下没有一物能压垮他的脊梁骨。
现在的沈雁清却一次又一次佝偻着身躯被迫进入那辆代表着丧失尊严的木车。
对沈雁清而言这样屈辱地活着不如杀他百次,连吉安都说沈雁清死了更畅快。可纪榛觉着自己无比的自私,哪怕到了此刻,他也希望沈雁清能够活在这个世间,无论以什么样的方式。
他不知自己何时变得这样狠心。
沈雁清的请求又浮到耳边,“大军进攻京都后,放我寻死罢。”
“我不想游街。”
那将是压垮沈雁清的最后一根稻草。
“小秦先生?”
士兵的声音把出神的纪榛拉回,他再看一眼已盘腿坐在囚车内的沈雁清,收走黯淡的眼神,这才接着前往灶营。
第67章
纪决烧毁了敌方的军粮后,士气大振,乘胜追击,蒋家军又连着攻下了三座城池,而距出军已三月有多。
纪榛为了更好地照料兄长,跟赛神仙学了包扎的手法,每日都会替兄长检查伤口和换药。从不敢直视血淋淋的伤口到面不改色地上药只用了三日,半月下来,纪决肩头上的伤终于有愈合的迹象,只是身体仍是很虚弱,无法参与战事。
纪榛扎好布帛,扶着纪决坐好,又端来混了肉糜的小米粥,道:“赛神仙说你要多吃些才会好得快。”
纪决接过,看着纪榛眼下的两圈乌青。出军后,风餐露宿,纪榛亦清瘦了许多,两颊不复玉润,身子单薄得刮一阵风就能吹走似的。
“这几日辛苦你了。”
纪榛摇头,“比起哥哥和蒋蕴玉,我做这点小事算什么?”
纪决沉默地将米粥喝了,又饮了药。纪榛扶着他趴下来睡好,眼神往小几上瞄了眼。
自打纪决负伤后,他随身携带的令牌就搁在了桌面。门外有士兵日夜把守,只有纪榛和蒋蕴玉能出入自由,不必担心有外人偷窃。
现下已是亥时,万籁俱寂。
纪决道:“回去歇着吧。”
“哥哥睡了我就走。”
帐内的烛芯摇摇晃晃,倒映着纪榛莫名有些不安的脸。他手脚麻利地替纪决盖好被褥,搬了个小马扎坐在塌旁,视线又不自觉地飘到了小几上。
纪决不露神色地看一眼纪榛,终究是什么都没有说,缓缓闭眼休憩。
纪榛听着帐外呼呼的风声,一颗心好似也被风吹得七零八落,他安静地坐着,很是担忧鼓动的心跳被兄长听见,欲盖弥彰地按了下胸腔的位置。
也不知过了许久,大抵只有两刻钟,纪榛就按耐不住地低低唤了声哥哥,“你睡着了吗?”
纪决无应答。
纪榛又等了会,确认兄长是入睡了才蹑手蹑脚走到小桌处。
因为太过于紧张,他掌心里全是细密的汗。从小到大,他只有与沈雁清成婚一事逆了兄长的意,而今,他又要为了沈雁清再做一回令兄长对他失望的错事。
他迟迟未能伸出手,可眼前却浮现弱不胜衣的沈雁清。
再蹉跎下去,就是有回春之术的赛神仙也未必能将沈雁清从鬼门关里拉回来。
纪榛用力地咬了下牙,一把拿过令牌闷头前行,走到帐门口又满目愧疚地回头看着塌上的兄长。
待事成之后,他定会向兄长请罪。
纪榛转身出去,而他所以为的熟睡之人却慢慢睁开了眼睛,目视落下的帐帘。
军营内到处点着篝火,明暗交界里有巡逻的士兵不断走动,见了纪榛目不斜视地接着巡查。
纪榛精神紧绷,一刻不停地埋头往前走,掌心握着的令牌磕得皮肉生疼。
他来到一处营帐外,左右点着火炬。个守卫的士兵正在聊天,张大了嘴打哈欠,见着纪榛,奇道:“小秦先生这么晚怎么过来了?”
纪榛心虚不已,却还要强装镇定地亮出令牌,“秦先生有令,夜审沈雁清,你们随我进来。”
两个士兵虽心中困惑,但因为纪榛是纪决的弟弟,又有令牌在手,还是依照纪榛所言进了帐内。
纪榛看一眼紧锁的囚车和沈雁清身上的铁链,又道:“替他解锁。”
士兵面面相觑,并未动作。
纪榛刻意提高声音,“军令如山,你们要违抗不成?”
无法,士兵只好照做,将铁链等重物都去除。
纪榛忐忑地来到囚车前,对上沈雁清晦暗的眼,深吸一口气,“出来,和我去见哥哥。”
沈雁清未动,了然地看着纪榛。
纪榛急了,“还不快出来。”
他转眼一看,有一个士兵已经跑出了营帐,想必是跟蒋蕴玉汇报去了,可沈雁清竟还是杵着不动。不得已,他只好上手去抓沈雁清的腕,颤声道:“你一个囚犯,竟敢不听我的话。”
纪榛抿唇,眼中似有哀求。
沈雁清这才躬身下了囚车,纪榛挺着腰,虚张声势地对士兵喝道:“事关机密,你不许跟来。”
他抓着沈雁清的手一直在抖,却始终不肯松开,直接将人牵出了营帐外。
沈雁清唤他,“纪榛。”
他用通红的眼睛瞪着对方,二话不说地带着沈雁清穿梭在军营内。
不远处是座山丘,那里虽有士兵把守,但已是他几日观察下来最能逃离之地。
可走了一会儿,沈雁清竟不肯再往前。纪榛本就悬心吊胆,又怕又怒地回头,哽声道:“你难道真想游街吗?”
沈雁清眸光微闪,竟叫他沾了污土的脸都亮了起来,前方有士兵行来,他一把将纪榛扯到营帐后面遮住身形。
二人躲在昏暗处,唯对视的双眼盈亮如星。
待士兵走过,沈雁清低声问:“你要放我走?”
“前方有座山丘,我引开士兵。”纪榛咬牙,抛出准备好的说辞,“你不要以为我心软了,我只是不想你父母老年承受丧子之痛。”
他咽下翻涌的酸痛,“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
沈雁清只是静静看着他,并未有动身的意思,而军营里已有骚动,显然他行事已经败露。
纪榛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本也没认为可以拖延多少时辰,被很快发现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他急得推沈雁清,催促道:“你走啊,你为什么不走?”
“假传军令是死罪。”
“那你呢?”纪榛哑声反问,“你就不怕死吗?
“你就甘愿在军营里被人辱没,甘愿把自己耗到油尽灯枯,甘愿到京都被万人唾骂吗?”
多日的惶恐和苦痛倾泻而出,纪榛崩溃道:“可你是沈雁清啊.....”
那个曾在金銮殿上被天子钦点为状元郎的沈雁清,曾受尽钦慕人人赞不绝口的沈雁清,曾为了黎民百姓奋身治疫的沈雁清.....
“你走吧。”纪榛痛得手指都在痉挛,“我求你走,我不要你死在我面前,到哪里都好,你走啊!”
他猛地一推沈雁清,转身就要去引开士兵。
可沈雁清却从背后拥住了他,双臂紧紧地将他捁在怀中,不让他有再前进的可能。
“纪榛,我很高兴你还能在乎我的安危,这就够了。”
沈雁清将脑袋埋进纪榛的后颈,他抱得那么用力,手背上青筋浮起。
纪榛感受到颈肉上有温热的液体滑过,泣不成声,“沈雁清,求你别死.....”
赶来的士兵将二人围了起来,蒋蕴玉神色肃穆地从主动让成两道的队伍里走出来,见着相拥的身影,沉声说:“来人,将沈雁清押送回去。”
沈雁清缓缓松开纪榛,纪榛却反抱住他的手臂,哭道:“你总嫌弃我不学无术痴钝不堪,可你才是世间最糊涂。”
士兵擒住沈雁清,他把被纪榛抓着的手收回来,微微一笑,“你说的是,可我甘愿做蠢人。”
这场闹剧似的出逃并未引起什么大波澜。
失魂落魄的纪榛被蒋蕴玉带回纪决的营帐,他一见面色苍白的兄长,不敢也无法说出求饶的话,只慢慢地将令牌放回了小桌,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纪决难得地没有去扶。
蒋蕴玉气道:“你好本事,竟然胆大包天到偷令牌,你知道换做旁的人要如何处置吗,就算不砍了脑袋也要责打五十下军鞭。纪榛,军令如山,你别以为我会宽恕你.....”
纪榛知其不可为却为之,也不反驳,磕巴道:“我、我知道错,你罚吧。”
蒋蕴玉只是吓唬吓唬他,没想到他当真肯为了沈雁清受军鞭,一时之间五味杂陈,气汹汹地掀袍坐下。
半晌,纪决拿回令牌,不容置喙道:“你到外头跪着吧,跪到天亮方可起身。”
已是初冬,室外天寒地冻,离破晓至少四个时辰,一通跪下来,双腿酸胀红肿不说,定免不得病一场。
二十多载,纪决从未如此重的罚过纪榛,就连蒋蕴玉都诧异不已,瞥一眼纪榛单薄的身板,忍不住求情,“纪决哥.....”
“你也说了,军令如山,不能因他是我弟弟就当作无事发生,总要做个表率。”
换做以前,纪榛定撒娇卖乖把责罚糊弄过去,可现在他却重重叩首,“我领罚。”
他说着,毫不犹豫地走到帐外,拨开衣袍双膝碰地。
纪决掌心收紧,面上像是半点儿也不心疼,对蒋蕴玉说:“你回去歇息吧。”
蒋蕴玉见纪决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起身走到帐外,见着纪榛直挺挺地跪着,又气又无奈,忍无可忍道:“你就这样喜欢他?”
以前娇气得随便磕撞两下就要掉眼泪,现在倒是肯为了沈雁清在冬夜里跪足一宿,连一句求饶都没有。
纪榛垂眸,默认。
蒋蕴玉深吸一口气,拂袖而去。
后半夜下起了小雪,纪榛冷得直打颤,四肢冻得像是冰块,意识也不大清醒。
蒋蕴玉偷偷地来看好几回,纪榛在冷夜里摇摇欲坠,像是随时会昏倒,却又强撑着让自己保持清醒。就连来来往往与他交好的士兵都有些不忍。
可自始至终,所有人眼中最疼爱纪榛的纪决却没有半分动摇,甚至不曾出营帐去查看一眼。

待晨光微熹,纪榛知晓责罚结束,才身子一软猛地往地上坠去。
暗处的蒋蕴玉惊道:“纪榛!”
帐内彻夜未眠的纪决手指微动,终究没有现身。
第68章
跪足一夜的纪榛不出意外地发起了高热。
赛神仙给他把了脉,又让人强行灌了药,等他彻底醒来时,已近黄昏。
吉安把煎熬好的药递给纪榛,他望着黑乎乎的药汁一口闷下,才醒没多久就要下榻。可一动,酸麻不堪的腿就像有千万只蚂蚁在啃食他似的,他倒抽一口凉气。
“公子你做什么?”
纪榛忍着酸痛和眩晕穿鞋,说:“哥哥今日还没有换过药呢。”
他被罚跪了一夜,也知自己有错在先,对兄长是没有半分怨言的,只是仍极为记挂兄长的伤。
吉安拦住他,犹豫着说:“大公子派人来道往后不必公子你照顾了,让你暂时好好待在营帐里别出去。”
纪榛面色一僵,“哥哥不要我照顾了?”
吉安见他被泼了冷水似的,连忙安慰道:“大公子还在气头上,等他不生气了,公子再去见他吧。”
“是,是。”纪榛慢慢坐下来,低迷道,“哥哥现在一定不想见到我。”
他抱住曲起的双腿,自责道:“他有伤在身,我还惹他生气.....”
吉安知晓昨晚的骚动,说:“公子你一遇到沈大人就脑子糊涂,行事鲁莽,也难怪大公子发这么大的火。”
纪榛愈发愧疚,恨不得再跑出去跪足一天一夜让兄长消气。
他并非没有想过求兄长放了沈雁清,可沈雁清素来与兄长和蒋蕴玉势不两立,如今对方又作为俘虏行军,若兄长真依了他如何向将士交代?
他想一人做事一人当,也不怕军法责罚,可到底还是将事情搞砸了。
吉安跟了纪榛这么久,不曾见纪决真的罚过纪榛,也不免唉声叹气地蹲下来。
主仆二人正是陷入萎靡的情绪里,赛神仙来为纪榛复诊。
“热是退了,但寒气入体,这几晚多盖些被子,不要再着凉,不出三日就能痊愈。”
纪榛不免问道:“我哥哥如何?”
“小秦先生放心,我午间替秦先生看过,伤口无碍。”
纪榛这才松一口气,又听得赛神仙说:“倒是囚车里那个有些棘手。”
“什么?”
赛神仙摸了摸自己的长胡子,啧啧道:“昨夜之事老夫略有耳闻,想来上一回小秦先生询问老夫并非好奇心作祟。”
纪榛白着脸,“先生别拿我打趣,他还好吗?”
“病气入肺,没有个三五载的疗养,恐难以痊愈。”赛神仙正色道,“江南水乡养人,若是能前往那处定居,大有益处。”
纪榛嗫嚅着,“江南.....”
他昨夜分明见着沈雁清手腕上带着的彩绳早已经磨损不堪,却还是没有摘下。
赛神仙边收拾药箱边说:“将军已下令将他放出囚车,又单独安排了营帐让老夫为他疗伤,也落得个善待俘虏之名。小秦先生莫要再黯然伤神了。”
纪榛一怔,在赛神仙揶揄的视线里红了眼睛。
待赛神仙离去,他本能地就想去求证对方话里的真实性,可又想起兄长不让他出营帐,只好收回了心思,打发吉安去探听。
吉安脚程快,不到一刻钟就飞奔回来,气喘吁吁道:“公子,是真的,沈大人从囚车里放出来了,只是他营帐前有重兵把守,我不敢靠近。”
纪榛捂着胸口,里头跃动不止,他愣愣地发笑,笑出了眼泪,喃喃道:“是哥哥.....”
“不是小将军下的令吗?”
纪榛摇头,坚定道:“是哥哥。”
除了纪决,没有人会这样为他着想。

营帐之内,赛神仙将胸膛处的银针一一抽回。
沈雁清低咳两声,“多谢先生。”
“老夫也是听令行事。”赛神仙说,“往后每日老夫都会来给你针灸,七七四十九天后只能让你恢复从前底子的七成,剩下三成,你自己需注意。”
沈雁清将药饮下,帐门处传来动静,面色苍白的纪决出现在眼前。
赛神仙一拱手告退。
纪决重伤方愈,行动略有不便,步履倒还算稳健。他缓步上前,道:“你如意了。”
纪榛为了对方不惜假传军令,甚至在雪夜里跪了整整一宿,跪得双膝红肿、头昏脑胀都不曾告饶,如此重的情意,有目共睹。
沈雁清眸光浅淡地与之对视,轻声说:“我未料纪榛会如此。”
“你是未料到,还是早就算准榛榛的软心肠。”纪决凝眉,“你拿命来搏,死了便罢,活着榛榛总有一日会对你动恻隐之心。三月十七日,这整整一百零九天,伤筋动骨,雨僝风僽,你倒是能熬。”
“只是你擅于攻心,也不曾想榛榛能晾着你这样多日罢。”
沈雁清轻而坚决道:“有我活着一天,莫说是三月,便是三年、三十年,又有何妨?”
纪决深深打量着他,问:“你究竟对榛榛有几分真意?”
沈雁清掷地有声地答:“我心匪石。”
风吹不透,刀凿不穿。
他便是这样的不择手段。豁出性命,处心积虑,千方百计想求得的不过是纪榛的回心转意。

行军路漫漫,大军朝南不止。军营新换了两个驻扎之地,半月过去了,纪决都不肯见纪榛。
纪榛挂心兄长的伤,每日都会到兄长的营帐前徘徊不去,可无论他在外头如何呼唤,纪决都未回应。守着的士兵得了命令,他好话说尽亦不肯放行。
好在他还能从赛神仙的口中得知兄长伤情好转,兄长不见他,也未阻止他送药。
纪榛把煎熬好的药汁递给将士,帐帘卷起又落,他只依稀见着兄长的身影,低落道:“我明日再来看望哥哥。”
他本以为纪决还会像前几日那样不理他,岂知刚转身就听得营帐里传来兄长的声音,“今日不想见吗?”
士兵掀开帘子,笑说:“快进去吧,小秦先生。”
整个军营无人不知二人兄友弟恭,纪决肯见纪榛,士兵也是由衷为纪榛高兴。
纪榛一喜,生怕兄长改变主意,连忙钻进帐内。见着端坐在矮桌前查看布防图的竹影,脚步微微顿住,局促地站定,很轻地喊了声哥哥。
纪决抬眼见踌躇不前的纪榛,“怎么,罚你跪了一回就要同我生疏了?”
“当然不是!”纪榛抿唇,慢腾腾地挪过去,又小心翼翼地观察纪决的神情,“哥哥不生我气了?”
纪决没应,神色如水。
纪榛惯会顺着兄长给的杆子往上爬,他三两步绕到兄长身边,拿起墨石道:“我给哥哥磨墨。”
他见纪决没反对,卖力地磨起墨来,又小声说:“我真的知道错了,哥哥要还是不解气,就再罚我吧。”
纪决放下布防图,问:“那你倒是说说自己错在哪了?”
纪榛恳切地悔过道:“我不该偷令牌,更不该假传你的命令,也不该、不该私自想放走沈雁清。”
纪决却说:“不对。”
纪榛困惑地垂眸。
纪决见他手上沾了些墨水,抽走他指尖的墨条,拿起一侧打湿的布帛替他擦拭,淡淡地说:“你错在一再将自己置身于危险当中。”
浓稠的黑墨被一点点擦去,“草原是一次,那夜又是一次。”
纪榛怔愣地对上兄长抬起的眼,他自知有千错万错,却未曾想兄长气恼的缘由竟是此。
“如果你不是蒋蕴玉的好友、不是我的弟弟,这两回哪一回不需送命?”纪决松开纪榛的手,道,“我自然气你明知故犯,可也更气你为了旁的人不顾自己。你莫要忘了,这世间还有在意、关心你的人。”
纪榛因兄长一番话既感动又内疚,酸意从心底直冲鼻尖。他半蹲下身子,把脑袋靠在兄长的腿侧,哽咽地说:“我以后不会了。”
“说到做到?”
纪榛重重颔首,“绝不食言。”
纪决这才轻轻拍拍他的脑袋问:“膝盖可好了?”
纪榛吸了吸鼻子,站起来在兄长面前蹦蹦跳跳几下,“好得不能再好了。”
他又想起纪决背上的伤,说什么都要看一眼才安心,纪决被他闹得没办法,只好脱了外袍,又将里衣脱下背对着他。
一个月过去,纪决背上的刀伤已经开始结痂,长长的一条伤痕像是多足虫一般狰狞地附着在背脊,触目惊心。
纪榛安静下来,拿指腹轻轻抚过触感粗粝的伤口,懊悔道:“如果我勤练武艺、多读些书,就可以和哥哥并肩共战.....”
纪决回眸,温声说:“可在我眼中,榛榛这般就很好了。”
纪榛朝兄长笑笑,纪决重新披上里衣,抬起纪榛的手。
纪榛掌心里多了一个沉甸甸的物件,他低头看,竟是令牌。
“你想要的东西何必偷呢?”纪决微微笑道,“你我同气连枝,我的便是你的。”
纪榛惊诧地微张了唇。
纪决合紧他的五指握住令牌,说:“去罢。”
纪榛眼皮发热。
纪决似怕自己反悔,拂了拂手赶他,“再不去我可就要收回了。”
纪榛又惊又喜地站起身,走出两步,又回头朝纪决深深作揖,“多谢哥哥。”
纪决看着纪榛掩盖不住的笑脸和轻快离去的脚步,站起追了半步,又硬生生逼停自己的双腿。
耳侧响起纪榛一声又一声的哥哥。
是稚嫩的孩童摔倒了哭着扑进他怀里寻求安慰、是调皮的少年跳上他的背脊撒娇要他绕府兜圈、是泪流满面为他送行欲与他同生共死的胞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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