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虞女战神的废材儿子】(25-28)流言四起

送交者: 卓天212 [★★声望品衔R9★★] 于 2025-12-06 1:04 已读21404次 6赞 大字阅读 繁体
#纯爱 

【大虞女战神的废材儿子】(25)流言四起 2025.12.6首发于禁忌书屋

各位想看纯的话,就按我的节奏走,肯定没那么快绿的。想看绿的也可以出几期番外。

晨光并未如期穿透厚重的云层与窗纱,天色是一种沉闷的铅灰。我先于意识苏醒的,是身体深处传来的、陌生而钝重的酸痛,仿佛每一寸骨骼都曾被拆散又勉强拼合,带着过度使用后的绵软与抗议。尤其是后腰,酸胀得几乎失去知觉,与脊背连接处更是传来清晰的、被反复碾压过的疲惫感。我试图撑起身体,手臂却一阵发软,肘关节发出细微的咯吱声,竟又跌回那依旧残留着体温与昨夜靡乱气息的衾枕间。

这狼狈的挣扎显然惊动了身侧的人。一双坚实而温热的手臂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便从身后将我圈住,轻松地揽抱起来,让我靠坐在她怀里。是妇姽。她的气息拂过我的耳廓,带着餍足后的慵懒与一种崭新的、毫不掩饰的亲昵。

“醒了?”她的声音沙哑,却浸满了笑意。她低下头,下颌蹭着我的发顶,目光落在我蹙紧的眉头和明显不适的脸上,忽然“噗嗤”一声,真正开怀地笑了起来,胸膛的震动清晰地传递到我倚靠的背脊。“活该,”她带着戏谑的责怪,指尖点了点我的鼻尖,“昨夜是谁不管不顾,像头不知餍足的狼崽,嗯?折腾了妾身七次……还不知足,拉着我要第八回,这会儿知道腰不是铁打的了?”

她的调侃让我耳根发热,昨夜那些破碎而炽热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烛火摇曳下她汗湿的脊背,压抑的喘息与失控的呻吟,交织的肢体与仿佛没有尽头的索取与给予……小王的确……过于忘形了。

她见我窘迫,笑意更深,带着追忆往事的柔和:“你小时候也是这样,贪睡得厉害,早上总要人叫好几遍,小脸皱成一团,哼哼唧唧地往我怀里钻,不想起来……”她的手臂收紧了些,仿佛要将此刻与遥远的过去重叠。

就在我沉浸在这份混杂着羞赧与温情的恍惚中时,身体某处传来的异样感骤然将我拉回现实。一种被温暖、湿润、紧密包裹的触觉,清晰地、不容忽视地从下腹传来。我身体猛地一僵,下意识地低头,却又被她搂得更紧。

“别动……”她在我耳边吐气,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恶作剧般的挑衅和一丝尚未褪尽的情潮余韵。她甚至微微调整了姿势,腰胯向前轻轻顶送了两下,试图让我们之间本已严丝合缝的连接,嵌入得更深、更紧密。

“唔——!”巨大的、猝不及防的刺激如同电流般窜过脊椎,直冲头顶。那过载的快感混合着残余的酸胀疲惫,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疼痛的极致体验。我根本无力控制,也无需控制,压抑的低吼冲口而出,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仿佛最后一滴精力都被榨取,一股股粘稠而灼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奔涌激射,尽数灌注进她身体深处那同样温软濡湿的秘所。

浪潮退去,只剩下劫后余生般的剧烈喘息和彼此汗水交融的粘腻。我们维持着相连的姿势,谁也没有先动。我抬起头,她也恰好低头,四目相对。她眼中没有惊讶,只有一片深邃的、几乎要将我溺毙的柔情与满足,脸颊染着情潮褪去后淡淡的红晕,美得惊心动魄。我亦无言,只是伸手,指尖颤抖着抚上她的脸。

无需言语。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仿佛要将彼此揉进骨血。紧接着,是一个漫长而深入的吻,比昨夜任何一次都要温柔,却又带着某种尘埃落定的深刻确认。唇舌交缠,气息互换,舔舐过对方口腔里昨夜残留的淡淡酒气与情欲味道,也吞下了所有未尽的忐忑、彷徨与不安。这个吻,无关欲望的索取,只是纯粹地确认存在,确认归属。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才气息微乱地分开,额头相抵,鼻尖轻蹭。

“月儿……”她喘息着,一遍遍在我耳边呢喃,热气拂过敏感的耳廓,“我的月儿……夫君……我爱你,好爱好爱……”她的吻细密地落在我的耳垂、颈侧、肩膀,“你真好……在战场上那么威风,在……在这里,也这么棒……这么勇猛……”她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骄傲与迷恋,“我们很快就会有孩子了,很多很多,像你一样聪明,像我们一样健康强壮的孩子……”

这几句话,像最有效的安抚剂,奇异地抚平了我身体深处最后一丝因过度放纵而产生的不适与隐约的担忧。

又温存了片刻,她先动了。毫不费力地将我轻轻放平,随即自己也利落地翻身下榻,赤足踩在冰凉的金砖上,那高挑健美的胴体在晨光中宛如一尊完美的女神雕像。她走到案边,倒了一盏一直温在暖笼里的参茶,试了试温度,才端回来,一手托起我的后颈,一手将茶盏递到我唇边。昨夜疯狂的痕迹犹在,却丝毫无损她的活力,反而更添一种被彻底滋润后的慵懒艳光。她走到桌边,倒了一碗一直温在暖窠里的人参茶,试了试温度,然后回到床边,小心地扶起我,将碗沿凑到我唇边。

“喝点,补补元气。”她眼神专注,动作是罕见的细致温柔。

温热的参汤入喉,带着微苦的回甘,缓缓注入四肢百骸,驱散了些许疲惫。喝完参汤,她又取来温水和加了香料的丝帕,极其仔细地为我擦拭身体,从胸膛到腰腹,再到昨夜过度征伐、此刻显得格外脆弱可怜的所在。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呵护,全然不似昨夜那个热情似火、予取予求的伴侣。

我有些不自在,试图接过丝帕:“姽儿,让侍女来就好。你是王府正妃,这些事……”

“不要。”她立刻打断,语气坚决,甚至带着点娇蛮的任性,手下动作却依旧温柔,“照顾你,是我最愿意做的事。那些侍女毛手毛脚,我不放心。”她擦拭完毕,取过熏暖的崭新中衣,抖开,示意我抬手。

我无奈,只得配合。她为我穿衣的动作并不算十分娴熟,却异常认真,系带子时甚至单膝跪在榻边,以便将玉带扣得平整服帖。就在我垂眸看着她专注的侧脸时,她忽然凑近,红唇几乎贴着我的耳垂,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的气音,带着一丝狡黠与难以言喻的亲密,悄悄说:“而且……月儿,现在我不是以妻子的身份,是以……母亲的身份,在给我的孩子穿衣呀。”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层层叠叠的复杂涟漪。妻子与母亲的身份,情欲与亲情的界限,在这一刻被她如此自然、又如此大胆地交融在一起。我身体微僵,她却已若无其事地起身,开始为自己穿戴。

她今日选的是一套相对简约的藕荷色曲裾深衣,只在领口与袖缘绣着精细的银色缠枝纹,长发挽成端庄的倾髻,簪了一支素雅的玉簪。刻意收敛了昨日试穿吉服时的凌厉华贵,显得温婉而沉静。

待我们都穿戴整齐,她走到我面前,仔细端详了片刻,伸出手,理了理我并未歪斜的衣领,然后,自然而然地握住了我的手。

她的手心温暖而干燥,带着常年习武留下的薄茧,却将我的手指稳稳包裹。

“走吧,”她抬眼,眸中是平静而坚定的光,“我的王。”

我们便这样,十指相扣,一同走出了这间承载了昨夜所有疯狂与蜕变、也开启了全新未知的寝殿。门外侍立的侍女与内官见到我们携手而出,俱是屏息垂首,不敢直视。廊下的风带着雪后特有的清冽寒意,扑面而来。

庭院中,早已肃立着两列铁甲森然的近卫。为首二人,正是玄素与玄悦姐妹。自上次长街冲突,姐妹俩拔刀相向的尴尬与危险后,我与妇姽心中始终存着一份愧疚,便让她们卸去了部分军职,暂时统领王府内卫,也算是一种安抚与近距离的观察。

见到我们携手而出,玄素玄悦立刻单膝跪地,身后百名近卫齐刷刷右手抚胸,甲叶碰撞,发出整齐而沉浑的铿锵之声。

“参见王上!参见王妃!” 声音在清冷的晨空中回荡,带着绝对的忠诚与敬畏。

我抬了抬手,温言道:“免礼。玄素、玄悦,辛苦你们了。”

姐妹俩起身,垂首侍立一旁,目光恭敬,但玄悦的眼角余光,似乎飞快地、极细微地在我与妇姽交握的手上扫过,随即又立刻垂下,面色无波。

在百名近卫的簇拥护卫下,我们穿过层层庭院回廊,走向王府前庭的议事大厅。沿途遇到的仆役、属官无不慌忙避让,躬身行礼,目光中充满了对新婚王妃的好奇与深深的敬畏。

距离议事大厅尚有十数步,一名身着礼官服饰的侍从已小跑上前,在厅门外站定,深吸一口气,用洪亮而抑扬顿挫的声音高唱:

“西凉王殿下驾到——!王妃殿下驾到——!”

唱喏声落,我们恰好迈过那高高的门槛。

议事大厅内,早已济济一堂。安西五省二区的主要将领、文臣、以及部分留驻凉州的重要方国使者,按照品级班次肃然站立。听到礼兵唱名,所有人,无论心中作何想法,此刻皆毫不犹豫地转身,面向厅门,齐刷刷地躬身,抱拳,以军中最隆重的礼节致意:

“参见王上!参见王妃!恭贺王上、王妃新婚大喜!”

声浪汇聚,如同潮水,在这庄严宽阔的大厅内轰然回荡,震得梁柱间的灰尘都簌簌落下。

我牵着妇姽的手,稳步走向那属于西凉王的鎏金主座。她的手心温暖而稳定,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的微潮。我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或探究,或敬畏,或复杂,聚焦在我们身上,尤其是聚焦在她身上——这位昨日还是威震北境的“前都统”,今日便已是以王妃之姿,与西凉王携手并肩出现在这权力核心的女子。

朔风卷过殿前广场上未及清扫的残雪,带来塞外特有的干冷锐利。巍峨的西凉王正殿“承运殿”内,却是一片肃穆的暖意。巨大的青铜兽首炭盆中,银骨炭无声燃烧,将凛冽隔绝在外,也将殿内映照得一片通明。

我与妇姽——我的王妃——甫一踏入大殿,那如林的文武身影便齐刷刷地躬身下去。甲胄铿锵与袍服摩擦之声混成一片低沉的潮音:

“拜见西凉王殿下!王妃殿下!”

声音在空旷高阔的殿宇中回荡,带着金属般的质感与不容置疑的臣服。我抬眼望去,左侧以青鸾为首,韩全、黄胜永等一众披甲悍将雁列,个个挺立如标枪,周身带着洗刷不尽的沙场血气,眼神锐利如鹰隼;右侧则以薛敏华为先,姬宜白、及一众近年来招揽或归附的文士官吏垂手恭立,气息沉静,眉宇间却藏着经世济民的思量与审时度势的谨慎。

“众卿平身。”我抬手虚扶,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递到每个角落。

众人谢恩起身。我携着妇姽的手,走向大殿尽头那两尊并排而设、以整块黑曜石雕琢、铺着完整白虎皮的宝座。她的手掌温热而有力,指尖在我掌心轻轻一按,才松开。

刚落座,还未待我开口,身侧便探来一双柔软却不容拒绝的手,轻轻搭上了我的肩颈。妇姽今日穿着正式的王妃朝服,玄色深衣,金线绣着简化的翟鸟纹,庄重非常,但此刻她却微微侧身,手指熟稔地按压上我后颈的穴位,力道恰到好处。这个在寝殿中寻常的举动,此刻置于这庄严肃穆的朝堂之上,带着一种昭然若揭的亲密与宣示。

我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本能地想侧身避开,却迎上她投来的目光。那双美眸在垂旒冠冕的阴影下,清澈而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仿佛这只是夫妻间最自然不过的关切。然而那眼底深处,却有一抹不容错辨的期待,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等待我反应的光芒。在这百官瞩目的王座之上,任何推拒都将被放大解读。

我只得按下心头那点异样,强迫自己忽略肩上传来的、带着她体温的触感,将目光重新投向殿下肃立的臣属,仿佛她并不存在,声音平稳地开启了今日的议程:

“今日召诸位前来,首要之事,议一议关内,尤其是朝歌朝廷,近日可有异动。”我的目光落在文官行列前列的姬宜白身上,“姬卿,你执掌‘谛听’,且将所得情报,与诸位同僚分说一二。”

姬宜白应声出列。他是个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的文士,衣着朴素,眼神却格外深邃,掌管着西凉铺向四方的庞大情报网络。他先是对着王座再次躬身,然后转向文武同僚,声音不高不低,条理清晰:

“回禀王上,王妃,诸位大人。据各方‘谛听’所报,朝歌朝廷,确已呈江河日下、大厦将倾之势。”

他顿了顿,仿佛在斟酌字句的分量:“其一,北方边患。去岁秋,朝廷集结最后的十五万禁军精锐,北出阴山,欲与复起的匈人主力决战,于‘野狐岭’遭遇惨败,折损过半,辎重尽弃。如今匈人铁骑趁势南下,云中、雁门、代郡、上谷北方四省告急,烽燧昼夜不息。”

殿内响起一阵低低的吸气声,尤其是韩全、韩玉等出身关内、熟知虞军旧况的将领,面色更为凝重。

“然,”姬宜白话锋一转,“匈人亦非全无顾忌。其东翼,辽东公孙氏虽名义上仍尊朝廷,却陈重兵于辽西,屡屡袭扰匈人侧后,使其不敢全力西顾;其西翼,我安西铁骑连年出漠南,巡弋阴山以北,仿若悬顶之剑。故匈人此番南下,多以游骑劫掠为主,尚未敢倾巢直扑中原腹地。朝廷新近招募巴蜀、荆楚兵勇十余万,以左武卫大将军南宫适为帅,正与之周旋游击,战局……陷入胶着。”

听到此处,不少武将脸上露出若有所思或轻蔑之色。胶着?不过是拖延败亡罢了。

“其二,东南崩析。”姬宜白语气更沉,“三月前,江南巨族司马氏,于建康公然举旗,斥朝廷‘失德’,宣布自立‘南楚’,截留江淮全部赋税,不再奉朝歌号令。”

“哗——”这一次,连许多文官都忍不住低呼出声。江南财赋,素来是朝廷命脉,此一举,无异于断绝了朝歌最后的经济生机。

“不仅如此,”姬宜白的声音如同冰冷的磬石,敲击在每个人心上,“辽东公孙氏已遣密使与南楚缔盟,虽各怀异心,难以合力,然南北呼应之势已成。此风一开,河北诸郡,人心浮动。尤其那胶东王,广纳门客,令山东文士为其鼓吹,言其乃先帝最钟爱之幼子,暗指当今得位……有疑。”最后三字,他说得极轻,却在寂静的大殿中清晰可闻。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炭火噼啪声格外刺耳。分裂,割据,皇权扫地……这已不是普通的动荡,而是礼崩乐坏、王纲解纽的前兆。

姬宜白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回王座,说出了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其三,亦是‘谛听’安插于皇城司最深处的‘暗桩’以绝密渠道递出的消息——宫中御医已多次密会,陛下……龙体沉疴,恐……恐难撑过今岁春秋。”

死一般的寂静。

“哈!”一声粗豪的嗤笑打破了沉默,正是黄胜永,他满脸虬髯,眼中闪着野狼般的光,“姬先生,你这算哪门子新闻?那老皇帝半死不活的样子,俺十年前在禁军当差时就知道了!年年都说要驾崩,年年都挺过来了!”

“正是,”韩全也接口,语气沉稳些,却也带着关内武将特有的那种对中枢权威的看透与疏离,“陛下缠绵病榻久矣,若非如此,朝廷又何至于衰微至此?”

姬宜白面对质疑,面色不变,只轻轻吐出两个字,却如重锤击砧:“这次,不同。‘暗桩’亲眼所见,陛下已无法自行进膳,痰中带金……此乃肺腑枯竭、油尽灯枯之兆。太医院正私下已言,尽人事,听天命,然天命……恐不远矣。”

他环视众人,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预言般的冰冷:

“四位成年皇子,齐王、楚王、赵王、陈王,各拥势力,觊觎大宝久矣。陛下若一旦龙驭上宾,而储位未明……诸位大人,那便不是四分五裂,而是……天下逐鹿之始!”

最后一句,如同惊雷滚过殿宇。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即便是最悍勇的武将,如青鸾,眼中也闪过一丝凛然。逐鹿!意味着彻底的乱世,无休止的战争,也意味着……巨大的机遇与风险。

姬宜白转向王座,深深一揖:“王上,王妃!我西凉,坐拥甘、凉、宁、青海四省根基之地,统摄漠南蒙古诸部,新设波斯都督府亦渐次稳固,带甲之士逾三十万,府库充盈,民心初附。值此乾坤倒悬、神器无主之际,正该早定大计,厉兵秣马,以备非常!”

他的话语,像一块巨石投入深潭,激起了千层浪。文官中有人面露忧色,有人眼含热望;武将队列里,则更多是跃跃欲试的兴奋与嗜血的躁动。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聚焦在了并坐于黑曜石宝座上的那对身影——尤其是那位始终沉默,却无人敢忽视的西凉王身上。

肩上的按摩不知何时已经停止。妇姽的手轻轻滑落,覆在了我放在扶手上的手背,指尖微凉,却带着一股坚定的力量。她侧过头,冠冕的玉旒轻轻晃动,遮住了她大半面容,只露出紧抿的、线条优美的红唇,和一双在阴影中格外明亮、紧紧锁住我的眼眸。

殿外,寒风呼啸,卷着雪沫,试图穿透厚重的殿门。而殿内,炭火正炽,却有一种比殿外风雪更刺骨的、关于天下命运的寒意,与一种即将喷薄而出的、灼热的野心,在无声地交织、碰撞。姬宜白最后的话语,又在极致的寂静中迅速冷却,沉淀为一种更为粘稠、更具分量的凝重。炭火依旧无声燃烧,却似乎再也驱不散那自殿外渗入、又自人心底升起的寒意与灼热交织的复杂气息。

我静默了片刻,目光缓缓扫过下方每一张或凝重、或激动、或深思的面孔,肩头那只手的存在感此刻异常清晰,它不再是温柔的抚慰,而像是一种无声的锚定,将我牢牢钉在这象征着权力与责任的宝座之上。

“姬卿所言,句句惊心,却也字字在理。”我的声音终于响起,打破了沉默,不高,却带着决断的力度,“乱世将至,非我安西能独善其身。然则,动不如静,谋定而后动。”

我的视线首先落在姬宜白身上:“‘谛听’耳目,乃我西凉之睛目。自即日起,情报经费增拨三倍。江南司马、辽东公孙,需加派人手,深潜其决策核心;山东胶东、河北诸郡王,亦可相机接触,许以利诱,播撒疑种。至于朝歌……”我顿了顿,语气转冷,“尤其四位皇子及其党羽动向,需如观掌纹。传讯渠道,启用最高级别‘玄鸟’信鸽,一日三报,不得有误。”

姬宜白肃然躬身:“臣,领命!”

我又看向武将队列中神色沉稳的韩全:“韩全将军。”

“末将在!”韩全踏前一步,甲叶轻响。

“着你从凉州第二军镇麾下,精选斥候与密谍好手,秘密渗透入关中。”我沉声道,“不必主动生事,只需潜伏观察,测绘地理,结交地方豪强,静待……变起之时。一旦老皇帝龙驭宾天,那几个手握兵权的皇子必生内讧。那位东宫……”我嘴角掠过一丝极淡的讥诮,“残暴寡恩,人心早离。待他们兄弟阋墙,彼此消耗殆尽,便是我西凉……收取渔利之机。”

韩全眼中精光一闪,抱拳铿锵应道:“末将领命!定将关中虚实,尽呈王上案前!”

接着,我的目光扫过百里玄霍、韩超与黄胜永:“百里将军,韩超,黄胜永。”

三人齐声应诺。

“着你三人,以商贸、联姻、共御朝廷等名目,遣使密会匈人诸部首领。”我的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许以财货、兵械,换取其默许我安西游骑在其控制之北方五郡之地自由巡弋,名为协防,实为监控南宫适的朔方军动向。必要时,”我加重了语气,“知会北部第一军镇,六万精锐可随时借道匈人领地,南下钳制南宫适,绝不容其率部回援朝歌,搅乱关内局面!”

“末将等明白!”三人领命,眼中皆有跃跃欲试之色。与匈人打交道,本就半是外交半是威慑,正是边将所长。

最后,我看向一直沉默伫立、却如出鞘利剑般引人注目的青鸾:“青鸾将军。”

“末将在!”青鸾的声音清越而坚定。

“着你统帅新近整编完毕的第三军镇铁骑,厉兵秣马,枕戈待旦。”我直视着她,“一旦关中信号传来,我要你的铁骑,能成为第一批踏入玉门关的安西锋镝!”

“诺!”青鸾单膝跪地,甲胄与地面碰撞出沉闷而坚决的声响,“末将及第三军镇三万儿郎,随时为王上踏破贺兰山缺!”

“所有军械粮秣调配、沿线屯垦区协调供给事宜,”我转向文官队列中的薛敏华,“由薛夫人总揽,安西军械局及各州郡长吏全力配合,不得有误。”

薛敏华敛衽一礼,神色恭谨而干练:“妾身领命,必不使前线有粮械之忧。”

一系列指令如流水般下达,殿内气氛越发肃杀而高效,仿佛一架庞大的战争机器开始缓缓预热,每一个齿轮都明确了运转的方向。直到诸人领命,陆续退出大殿安排,那紧绷的、关乎天下棋局的弦才稍松半分。

我微微吁了口气,一直挺直的脊背几不可察地靠向冰冷的黑曜石椅背。就在这时,一直安静旁听、手始终覆在我手背上的妇姽,轻轻动了。

她侧过身,面向我,冠冕的玉旒因她的动作而轻轻摇曳,碰撞出细碎清冷的声响,遮不住她眼中那簇骤然明亮起来的、混合着自豪、眷恋与一种近乎狂热忠诚的火焰。

“夫君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妾身……”她声音放得极柔,却字字清晰,足以让尚未完全退出大殿的几位重臣听见,“若夫君意欲问鼎天下,妾身愿卸此钗环,重披战甲,为夫君执戟前驱,纵使马革裹尸,亦在所不惜!”

她的话语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让尚未远去的韩全、青鸾等人脚步微微一顿。王妃的武勇,西凉无人不知,当年镇北都统的赫赫威名,至今仍是北境传奇。她若亲自为先锋,对士气的提振,对敌人的威慑,恐难以估量。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毫无作伪,只有一片坦荡的炽热与奉献。我反手握住她微凉的手指,用力握了握,声音也柔和下来:“你的心意,我深知。若有那一日,必不会让你远离。”这话既是承诺,也是一种安抚。如今她已是王妃,身份敏感,亲自冲阵的风险与象征意义都太过复杂。

感受到我的回应,她眼中光芒更盛,嘴角漾开一抹满足的笑意,方才那杀伐决断的女将军姿态悄然收敛,重新变回倚靠在我身边的妻子。只是,那眸底深处,属于妇姽的锋芒,从未真正熄灭。

话题,似乎自然而然地发生了转折。

“只是,眼下诸事虽急,却有一事,关乎西凉体统与夫君威仪,亦不可轻忽。”她轻声开口,目光扫过殿中剩余的数位文官,尤其在几位面色犹带忧虑的老臣身上停留一瞬,“便是你我大婚之典。礼官昨日又呈上了几处细节,需夫君定夺。”

果然,此言一出,殿内尚未散去的那点肃杀之气,瞬间被另一种微妙的气氛取代。尤其是站在文官前列的几人,神色明显变得复杂起来。

一位身着深青色官袍、面容清瘦、颌下蓄着三缕长须的老者率先出列,正是掌管安西五省度支、仓储、赋税的“财物官”奚仲。他眉头紧锁,对着王座深深一揖,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忧虑与不赞同:

“王上,王妃容禀。老臣非敢扫兴,然则……如今我安西连年用兵,新拓之地亟待安抚,甘、青、宁诸省去岁又接纳关内流民逾十万之众,开垦、赈济、编户……在在需钱粮维系。府库虽称充盈,实已左支右绌。若于此时,大举操办婚典,仪仗、服饰、宴飨、赏赐……所费何止巨万?恐非量入为出之道啊!还望王上、王妃三思,或可……一切从简,以示体恤民力,与民休息之意。”

他话音刚落,身旁另一位同样年纪不轻、气质更为古板的官员也迈步上前,乃是执掌礼仪、教化、文书的“政务官”榮夷。他面色肃然,声音平板却带着一股执拗:

“王上,奚仲大人所言,关乎财用,老臣则虑于礼法。婚者,人伦之始,王化之基。然则……”他抬眼,飞快地瞥了一眼并肩而坐的我和妇姽,又迅速垂下,“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礼乎?如今朝廷虽衰,大义名分犹在;四方虽乱,礼乐征伐出自天子之制未绝。我西凉若于此时,大张旗鼓,以诸侯之身,行近乎……僭越之婚礼,恐予关内口实,斥我西凉无礼悖逆,徒增离心之忧。不若暂缓婚期,或减损仪制,待天下稍定,再行补办,方为稳妥。”

奚仲与榮夷,一管财货,一执礼法,他们的反对正在情理之中,也代表了相当一部分出身传统、讲究稳妥的文官心思。财政压力和礼法风险,确实是横在眼前的两座大山。

殿内一时无人接话,气氛有些凝滞。武将们对此兴趣缺缺,却也不便插嘴文官之争。

就在这时,一个洪亮而略带沙哑的声音从武将队列末尾响起:

“末将以为,奚大人、榮大人此言差矣!”

众人望去,只见出声者乃是原镇北城副都统、现凉州卫戍将军雷焕。他身材魁梧,面色赤红,此刻大步出列,对着奚仲、榮夷的方向抱了抱拳,算是见礼,然后转向王座,声若洪钟:

“王上,王妃!末将是个粗人,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算计。但末将知道,越是乱世,越要显露出咱西凉的拳头硬、家底厚、人心齐!”

他环顾四周,目光灼灼:“一场空前盛大的婚礼,就是给天下人看的!给朝歌那帮子吓破胆的皇亲国戚看,给江南、辽东那些心怀鬼胎的叛逆看,也给河北、山东那些骑墙观望的墙头草看!告诉他们,我西凉兵精粮足,府库充实,君臣一心,根本不惧什么朝廷猜忌、天下非议!这比发十道安民告示都管用!”

他顿了顿,看向奚仲,语气放缓了些,却更有力:“奚大人担心花费?末将看来,这钱花得值!那些难民,经过妥善管理编练,就是最好的劳力、兵源!在座的各位,韩全将军、末将自己,还有不少弟兄,当年不也是从关内逃难来的?王上和王妃给了我们活路,给了我们前程,我们才有了今天!一场婚礼,若能彰显西凉强盛,吸引更多走投无路的豪杰、饥寒交迫的百姓来投,那点花费,转眼就能赚回来!人才、民心,这才是乱世最硬的通货!”

雷焕的话直白而充满力量,带着武将特有的现实逻辑和勃勃野心,瞬间冲淡了奚仲、榮夷带来的凝重与保守气息。不少武将暗暗点头,连一些文官也露出思索之色。

我端坐于上,将下方诸人的神色尽收眼底,没有立刻表态。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上冰凉的黑曜石雕纹,感受着身侧妻子那骤然变得锐利、带着审视与期待的目光,正静静投注在争论的双方,最终,落回我的侧脸。

殿外的风似乎更急了,隐约传来远处军营的号角声。承运殿内,关于一场婚礼的争论,其内核,早已超越了礼仪与财用的范畴,演变成了西凉在未来乱世中,究竟该以何种姿态面对天下的战略抉择。是韬光养晦,暂避锋芒?还是锋芒毕露,先声夺人?

这抉择,此刻就压在我的肩头,沉甸甸的。

殿内的争论因雷焕直白而充满力量的陈词暂告一段落,支持大办的声音隐隐占据了上风。就在这时,武将队列中,一个一直沉默的身影忽然动了动。

是玄悦。她身量高挑,虽不及其姐玄素那般冷艳逼人,眉宇间却另有一股飒爽英气。此刻,她不顾身旁玄素暗中扯她袖角的轻微阻拦,毅然出列,甲叶轻响,对着王座单膝跪下,声音清晰而坚定:

“王上,王妃!末将玄悦,亦有话要说!”

众人的目光顿时聚焦在她身上。玄素眉头微蹙,却未再阻拦。

“末将支持雷焕将军之言,大婚必须办,且必须办得辉煌盛大!”玄悦抬起头,目光灼灼,扫过殿内众将,尤其在那些原属朔风军与镇北军系统的将领脸上多停留了一瞬,“这不仅是对外宣示我西凉强盛,更是对内……凝聚军心、消弭隔阂的绝佳契机!”

她的话让不少人神色一动。

“王上明鉴!”玄悦继续道,语气带着军人特有的坦诚,“我西凉军如今虽统编一帜,然追溯根源,实由王上亲手打造的‘朔风营’为骨干扩编而来,与王妃……与妇大统领昔日麾下‘镇北军’旧部合流而成。两军将士皆忠勇善战,然毕竟渊源不同,习性有异。整编以来,虽大体融洽,但私下里,难免有些微词龃龉,甚或有小人作祟!”

她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丝厉色:“末将便曾听闻,有来自关内的细作,或某些心怀叵测的波斯、西域客商,暗中散播流言,说什么‘朔风军是王上亲兵,镇北军是外人’,‘王妃旧部恃功自傲’云云,企图离间我军,动摇根本!”

此言一出,殿内不少将领,尤其是那些分别出自两军系统的中高层军官,脸色都变得有些微妙,或沉思,或恍然,或隐含怒意。显然,玄悦所言,并非空穴来风。

“而一场空前隆重、王上与王妃并肩受贺的大婚,”玄悦目光炯炯,看向王座上的我与妇姽,“便是向全军,乃至整个西凉昭告——王上与王妃,夫妻一体,荣辱与共!朔风军与镇北军,皆是我西凉铁拳,不分彼此!那些宵小流言,在这等煌煌盛典面前,必将不攻自破!弟兄们亲眼见证了王上与王妃的同心同德,才能真正放下心中那点若有若无的芥蒂,从此只知自己是西凉军,只效忠王上与王妃!”

她说完,再次低头:“末将愚见,大婚之仪,关乎军心稳固,胜于十万甲兵!望王上、王妃明察!”

玄悦这番话,从军队内部整合的角度,点出了大婚更深一层的政治意义,比雷焕单纯宣示武力更进了一步,也更为犀利。连之前反对的奚仲、榮夷,此刻也陷入沉思。稳固军心,消除隐患,这确实是无法用金钱简单衡量的要务。

我微微颔首,目光中流露出赞许。这玄悦,倒是个有见识的。“玄悦将军所言,深得吾心。军心稳,则西凉稳。此理,确比金银更为重要。”

感受到我的肯定,玄悦眼中闪过一抹光亮,恭敬退下。玄素看了妹妹一眼,冷峻的脸上似乎也缓和了一丝。

“然则,”我话锋一转,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定调,“国用艰难,民力亦不可轻耗。辉煌不可少,奢靡不可取。大婚之典,当以‘彰显威仪、凝聚人心’为要,而非竞逐豪奢。一应采办事宜,由‘典仪司’总揽,薛夫人协理,务必精打细算,物尽其用,账目清晰,随时备查。”

这算是为这场争论定下了基调——办,且要办好,但必须有节制。奚仲、榮夷闻言,脸色稍霁,虽仍有忧虑,却也不再强硬反对。

“此外,”我思忖片刻,补充道,“为确保大婚期间万无一失,凉州及周边防务需格外加强。传令,召回驻波斯都督府的林伯符将军,其所部两万骠骑,悉数带回。波斯都督一职,暂由碎叶城都统韩宗素接替。令林伯符部以‘轮防休整’名义,秘密移至迪化城(原镇北城)外围要地驻扎,归青鸾将军节制,专司大婚期间京师及周边警戒,弹压一切不轨。”

林伯符是早年追随妇姽的悍将,所部骠骑来去如风,战力剽悍,由其回防拱卫,无疑是最稳妥的选择。韩宗素亦是稳健之将,足以镇守新得的波斯边陲。

“王上思虑周全!”众臣齐声赞同。军事上的安排,无人会有异议。

“既如此,大婚诸项筹备,便按此议进行。具体采办,由有司各依职司办理即可。”我最后总结道。

随着议定,庞大的西凉官僚与军事机器再次高效运转起来。尽管还未到年关,但已被赐名“迪化”(取“启迪教化”之意)的原镇北城,已然提前进入了节庆般的氛围。官府组织民夫清扫街道,悬挂彩灯,张贴吉庆榜文。对于在乱世中难得寻得一方安宁、生活渐趋稳定的百姓而言,王上的大婚亦是值得欢庆的盛事,街头巷尾多了许多笑语,商铺的生意也红火了几分,似乎暂时冲淡了外界传来的烽火消息带来的阴霾。

财力方面,看似庞大的开支,在薛敏华的巧妙运筹下,并未对府库造成预想中的压力。由我暗中控股或施加绝对影响力的“安西十大财团”——以安西银行为首,包括安西矿业、安西军械局、安西农垦、第一纺织、泰丰银行等巨头——纷纷以“敬献贺礼”的名义,将各类物资、资金、服务源源不断输送至典仪司。这些“贺礼”,实则大部分是动用我在各财团的股份红利或内部调拨,左手倒右手,账目上却做得漂亮,既彰显了西凉商界的“拥戴”,又未真正耗费国库税银。我深知,真正的财富必须用在刀刃上——强军、实边、兴农、安民,而非一场典礼的虚饰。

然而,就在我以为一切皆在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推进之时,一股潜藏的暗流,开始在不为人知的角落涌动。

最先察觉到不对劲的是姬宜白。他的“谛听”开始收到一些零星的、起初并未引起足够重视的报告:迪化城内外,尤其是某些茶楼酒肆、世家聚集的坊间,开始流传一些似是而非的流言蜚语。

有的说,西凉王年轻气盛,虽与王妃情深,但在迪化城别院中,实则豢养了不少来自波斯、天竺甚至江南的绝色女子,夜夜笙歌。

更恶毒些的,则将矛头直指妇姽。传言她寡居多年,如今虽嫁与亲子(此乃最隐秘的版本),但身为昔日统兵大将,身边常年围绕众多年轻俊朗的侍卫、将领,难保没有些“面首之欢”,甚至言之凿凿,点出几个曾在她麾下效力、相貌出众的年轻军官名字。

这些流言起初只是窃窃私语,但随着大婚日期临近,关注度提高,竟有愈演愈烈之势,传播速度远超寻常。姬宜白立刻命令麾下混迹市井的“谛听”暗探追查源头,并调派隶属于情报司的便衣宪兵上街,抓捕了几个传播尤烈的市井无赖和茶馆说书人,以“妖言惑众、诋毁王上与王妃清誉”的罪名当众杖责,试图杀一儆百。

然而,暴力弹压似乎并未能遏制流言的扩散,反而像往滚油中滴入冷水,激起了更隐秘的波澜。流言变得更加隐秘,指向更加模糊,却仿佛无处不在,甚至开始向军队底层和刚迁入西凉的流民群体中渗透。主题也开始从单纯的香艳秘闻,向更危险的方向演变——暗示西凉王德行有亏,王妃不贞,如此“悖逆人伦”的结合,必遭天谴,西凉基业恐难长久云云。

姬宜白面色凝重地将最新情报呈报于我时,我正与妇姽在王府后园暖阁中,对着“第一纺织”送来的最后一批吉服绣样做最后斟酌。

暖阁内炭火融融,映着衣料上璀璨的金线。妇姽的手指抚过那威严华美的玄鸟纹,嘴角带着浅笑。当她听完姬宜白的低声禀报,那笑容瞬间冻结,眼底猛地窜起两簇冰冷的火焰,仿佛又变回了当年那个听闻部下受辱便欲提刀雪耻的镇北都统。

“哪来的鼠辈,敢如此污蔑!”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寒意,手中的绣样被无意识地攥紧,发出细微的丝帛呻吟。

我挥手让姬宜白先行退下,继续追查。暖阁内只剩下我们两人,炭火噼啪声格外清晰。

我走到她身边,轻轻掰开她紧握的手指,取过那被捏出褶皱的绣样,展平,语气平静:“树欲静而风不止。有人不想看到我们的大婚顺利举行,更不想看到西凉上下因此更加团结。”

她抬眼望我,眼中的怒焰渐渐被一种深沉的、混合着委屈与凌厉的复杂神色取代:“是朝歌?江南?还是……我们内部的某些人?”

“或许皆有之。”我淡淡道,“大婚越是隆重,越显西凉之稳,便越刺痛某些人的眼。散播此等谣言,成本最低,却最能搅乱人心,尤其能动摇那些对礼法伦常仍有执念的士人与百姓的看法,甚至……离间你我。”

“他们休想!”妇姽猛地站起,近两米的身高在暖阁内显得极具压迫感,华丽的王妃常服也掩不住那股勃发的怒气与捍卫之意,“我这就让青鸾带兵,把那些散布谣言的世家统统……”

“姽儿。”我打断她,握住她的手,将她重新拉回座中,“此时动兵,正中下怀。他们巴不得我们反应过激,坐实‘暴虐’之名,令更多人离心。”

她胸膛起伏,呼吸急促,显然怒极,却也知道我所言有理,只能强抑怒火,反手握紧我的手,力道大得让我指节生疼:“那该如何?难道就任由这些污秽之言,玷污你我的名声,搅乱我们的婚事?”

我看着窗外迪化城渐次亮起的万家灯火,其中有多少盏灯下,正在窃窃私语着那些不堪的谣言?平静的水面下,果然暗礁丛生。

“谣言如草,刀斩不尽,火烧更生。”我缓缓道,目光转冷,“唯有找出放火之人,连根拔起,同时……让这‘草’失去生长的土壤。”

我心中已有计较。这场大婚,不仅是一场典礼,更将成为一张滤网,一次考验,一次对西凉内部忠诚与人心向背的彻底梳理。而某些躲在暗处煽风点火的人,或许很快就会发现,他们点燃的,很可能是一把最终烧向自己的烈火。

暖阁外,寒风掠过屋檐,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殿内锦绣繁华,与暗处滋生的污浊流言,形成诡异而压抑的对比。大婚的吉日越近,这迪化城中的空气,似乎也越发显得沉重而紧绷起来。

(26)大婚

暖阁内的炭火依旧噼啪作响,却驱不散那股自流言蜚语中渗出的阴冷与粘腻。妇姽的怒火如同被暂时压下的熔岩,表面冷凝,内里依旧翻滚不休。她那双总是追随着我、充满信任与炽热的眼眸,此刻却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疑云与惊惧,开始频频扫向殿外,仿佛阴影中随时会跳出窃取她珍宝的贼人。

我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眼神却已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与锐利。面对这波精准而恶毒的攻击,被动防守只会助长其气焰。

“此事,绝非偶然。”我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暖阁中显得格外清晰,“波斯、塞人,纵有异心,亦难深入我安西腹地,编织如此贴合中原伦常观念的流言。匈人更视强者拥有诸多妻妾、子纳父妃为常事,断不会以此攻讦。唯有朝歌,深谙礼法杀人于无形之道,且在我安西内部,必有为其张目、传递消息之内应。”

我的目光变得幽深:“安西五省,新附未久,人心驳杂。那些自前朝便盘踞此地、树大根深的世家豪族,表面归顺,实则首鼠两端者,恐怕不在少数。朝廷只需许以空头官爵,或暗中输送些许利益,便不难收买几个败类,充当其耳目喉舌。”

“夫君欲如何处置?”妇姽急问,眼中忧色未褪,却多了几分寻求主心骨的依赖。

“与其扬汤止沸,不若釜底抽薪。”我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他们散播谣言,乱我内宅,我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姬宜白!”

一直侍立在暖阁门外的姬宜白应声而入。

“着‘谛听’即刻启动在关内的所有暗桩,不惜代价,广撒流言。”我沉声下令,每一个字都如冰珠砸落,“其一,太子生父可疑,多暗示其相貌、秉性与南宫适有诸多相似之处,而南宫适常年宿卫宫廷,与皇后……过从甚密。记得,证据要‘似有若无’,细节要‘活灵活现’,务必在朝野上下,尤其是诸位皇子及其党羽中,种下猜疑的种子。”

姬宜白眼神微凛,随即领命:“臣明白,虚虚实实,最是诛心。”

“其二,”我继续道,“将老皇帝‘病重’的消息,从‘恐难撑过今岁’升级为‘药石罔效,旦夕之间’。要让人相信,龙椅即将空悬,而最有实力问鼎的太子,却身世存疑……你可知该如何推波助澜?”

“臣知晓,”姬宜白点头,“必令朝歌上下,人心惶惶,诸王躁动,将视线从西北引回他们自己的漩涡之中。”

“其三,”我的语气转冷,带上杀意,“安西内部,那几个跳得最欢、与朝歌暗通款曲已有实证的世家,名单你已掌握。不必公开问罪,打草惊蛇。让‘玄鸟’出手,干净利落。我要他们‘意外’暴毙,或‘急病’身亡,家产……可由其‘不肖子弟’迅速败光,或‘自愿’捐输以赎前愆。”

“是!”姬宜白肃然应诺,眼中闪过寒光。暗杀与抄没,是清除内奸、充实府库最快的方式,虽不光彩,却最有效。

“去吧,动作要快,痕迹要净。”我挥挥手。

姬宜白躬身退下,暖阁内重归寂静。这一连串凌厉的反击安排,似乎让妇姽紧绷的神经略微松弛了些,她靠向我,将头倚在我肩上,低声道:“夫君……如此应对,是否太过……酷烈?”

“乱世用重典,妇人之仁,只会害人害己。”我揽住她,语气不容置疑,“他们既要玩火,便需有引火烧身的觉悟。”

流言的反制与内部的清洗,在姬宜白的高效运作下迅速展开。关内朝堂因突如其来的太子身世疑云与老皇帝弥留的“确凿”消息而暗流汹涌,几位皇子及其背后的势力动作频频,无暇他顾。安西境内,几户颇为显赫的旧族接连遭遇“变故”,或家主暴毙,或主要子弟横死,家产迅速被其他势力吞并或“充公”,一时间风声鹤唳,先前甚嚣尘上的污蔑之言果然偃旗息鼓了不少。

然而,外部压力的暂时缓解,并未能驱散妇姽心头的阴霾。那恶毒的流言,如同淬毒的种子,一旦落下,便在猜疑的土壤中悄然生根发芽。她开始真正相信,或者说是恐惧,那些关于我“藏娇别院”、她自身“面首之欢”的污蔑,并非全然空穴来风,而是某种她未能察觉的“真相”的扭曲映射。

她的不安,首先转化为对身边其他女性的严密监视与排斥。首当其冲的,便是身为安西银行总执事、常年协助我处理核心财赋机要的薛敏华。在妇姽眼中,这位精明干练、风韵犹存的“薛夫人”,既掌握着巨大的财权,又与我朝夕相处(处理公务),无疑是最大的威胁。她开始以各种理由限制薛敏华进入王府内院,派人“保护”(实为监视)其出入,甚至有意无意地暗示薛敏华应“恪守本分”,远离“非其职司”的领域。

薛敏华何等聪慧且心高气傲之人?她自认从陇西破家一路追随,殚精竭虑打理安西财赋,功劳苦劳俱在,如今竟因无稽流言遭此猜忌排挤,心中愤懑可想而知。她虽表面恭顺,但眉宇间的冷意与偶尔投向我时那混合着委屈与倔强的眼神,无不显示其强烈不满。一次,因协调大婚物资款项之事,她与妇姽委派的管事发生争执,竟被妇姽以“顶撞主母”为由,勒令其在府门外跪候了两个时辰。时值寒冬,朔风如刀。

得知此事,我心中暗叹,深知若不妥善处置,恐失臂助,更寒了人心。我私下召见薛敏华,好言安抚,肯定其功绩,承诺绝不辜负。面对她隐含泪光的质询与去意,我不得不给出更实质的保证。

“敏华,”我唤她旧日称呼,执其手,温言道,“如今流言汹汹,王妃心绪不宁,行事或有偏激,你且多担待些。不若……你暂带吡加夫人与韩姬,移居安西银行总号后院?那里清静,也便于你理事。”

薛敏华抬眼看我,眼中满是不甘与一丝幽怨:“王上是嫌妾身碍眼了么?妾身自问忠心耿耿,从无逾越之心……”

“我岂不知你忠心?”我打断她,声音放得更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承诺,“且忍耐些时日。待王妃……顺利诞下嫡长子,王府内苑稳固,我必以隆礼,风风光光将你、吡加、韩姬,一并迎入王府,赐予正式名分。届时,无人再可非议。”

“正式名分……”薛敏华喃喃重复,眼中的委屈渐被一丝复杂的光亮取代。她所求,除了信任,或许也正是这份乱世中女子最看重的安稳与地位。良久,她终于缓缓点头,声音微哑:“妾身……遵命。望王上……勿忘今日之言。”

说服了薛敏华,我暗自松了口气。然而,妇姽的疑心并未因此稍减,反而如同蔓延的藤蔓,伸向了更令人意想不到的角落——那便是按宗族礼法送来、名义上为我“侍妾”、实则近乎被软禁在王府偏院,年近四旬的妇葵夫人。

妇葵论宗族辈分,是妇姽的远房姑母,年龄也长她几岁。当年妇姽决意嫁我,宗族内部虽有非议,但为维系与西凉王的纽带,依旧循旧例,选派了身份合适、孀居无子的妇葵前来,充作“滕妾”之礼,以示家族支持,也为将来可能的子嗣增添“正统”血脉。妇葵性喜清净,入府后深居简出,几乎从不出现在人前,更像一件象征性的摆设。

可如今,在妇姽日益膨胀的不安与占有欲中,连这样一位安静到近乎隐形、且年长于她的宗亲长辈,也成了潜在的威胁。“她虽年老,毕竟身份特殊,又日日在这府中……”妇姽一次依偎着我时,状若无意地提起,“不若在城中另辟雅静院落,让她颐养天年?也省得外人说我们府内女眷冗杂。”

我闻言一怔,随即感到一阵荒谬与棘手。妇葵不同于薛敏华,她代表着宗族的颜面与古老的礼法。无故驱逐长辈宗亲,不仅于礼不合,更可能激化与背后家族势力的矛盾。

“姽儿,葵夫人是宗族所遣,按礼而来,无有过错,岂能随意驱逐?”我试图劝解,“她年事已高,性喜安静,于府中并无妨碍。”

“可她终究是个女人!还是族中长辈!”妇姽的执拗劲儿上来,眼中泛着偏执的光,“如今流言这般,留她在府,谁知旁人又会编排出什么?我心中不安,夜里都睡不踏实!”

见她情绪激动,我知硬劝无用,只得再次使出缓兵之计,同时附加更重的承诺以安抚其心。我将她揽入怀中,一边轻抚其背,一边在她耳边低语,许下重重诺言:“姽儿,你听我说。葵夫人之事,关乎宗族礼法,不可轻动。但我向你保证,在你……在你为我生下孩儿之前,我绝不去她院中,绝不碰她分毫!她只是府中一件摆设,一个象征,仅此而已。待你有了我们的骨肉,地位无可动摇,到时再论其他,可好?”

或许是我罕见的低声下气与明确承诺起了作用,或许是她终究对“生下嫡长子”有着更深的渴望,妇姽紧绷的身体渐渐软化,靠在我怀里,良久,才闷闷地“嗯”了一声,算是默许了妇葵的留下。

然而,经此一事,王府内苑的气氛变得更加微妙而紧绷。妇姽如同守卫最后领地的母狮,警惕地巡视着每一个角落,她的不安与掌控欲,并未因流言表面的平息而消散,反而随着大婚之期的临近,与对孕育子嗣的深切渴望交织在一起,化作了一张无形却坚韧的网,笼罩在迪化城上空,也笼罩在每一个与她夫君有所关联的女子头上。殿外寒风依旧,殿内炭火再暖,也难驱散这弥漫在华丽锦绣之下、日益浓厚的猜忌与压抑。大婚的辉煌,似乎正与内宅的幽暗,形成愈发鲜明的、令人心悸的对比。

接下来的几日,迪化城上空的铅云仿佛压得更低了,不仅是因为塞外凛冬固有的酷寒,更因王府内苑那无形中弥漫开来的、令人窒息的掌控与猜忌。

妇姽对我近乎偏执的“守护”达到了新的高度。她仿佛褪去了所有属于王妃的雍容与宽和,变回了那个在尸山血海中只为守护怀中幼崽而撕咬一切的母兽。王府中但凡面容姣好、年纪稍轻的侍女,皆被她以各种理由或遣散、或调往外院粗使,内院只留下十余名年过四旬、相貌朴实的老妈子负责洒扫浆洗等粗活。曾经她还会过问一些旧部曲的安置、将领家眷的抚慰,如今这些事务被她全然抛诸脑后,她的全部心神似乎都系在了我一人身上。我走到哪里,她的身影便如影随形出现在不远处,那双美眸不再是含情脉脉的凝视,而是一种锐利的、时刻警惕着任何潜在威胁的审视。即便是接见心腹臣僚商议机密要务,她也往往静坐一旁,不言不语,却存在感极强,让原本畅所欲言的氛围无端多了几分拘谨与压抑。我仿佛被置于一个以爱为名、却密不透风的琉璃罩中,一举一动皆在她的注视之下,连呼吸都觉得有些滞重。

我深知,这偏执的守护背后,是她日益深重的不安,以及对那个能真正将我们命运血脉相连的“结晶”的极致渴望。流言的毒刺虽被拔除,却在她心上留下了难以愈合的创口,唯有以最彻底的占有和最确凿的结果(子嗣)方能稍加安抚。 罢了。既知她所求,便予她所望。这不仅是安抚内宅,亦是稳定西凉这艘巨舰在惊涛骇浪中航向的必要之举。 于是,在一日朔风稍歇、阳光勉强穿透云层的清晨,我于承运殿召集群臣大朝会。殿内炭火熊熊,却驱不散文武百官脸上各异的凝重与思量。我端坐于黑曜石王座,妇姽一如往常伴坐右侧,她今日特意妆饰过,胭脂色的朝服衬得面容明媚,只是眼底那抹挥之不去的紧张与期待,在肃穆的朝堂上显得格外突兀。

待众臣礼毕,我并未如常先议军政,而是直接抛出了那颗早已在众人心中反复掂量过的石子: “今日召诸卿前来,首要议定一事。”我的声音平稳,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本王与王妃,患难与共,情深意重,然名分大礼,至今未全。今乾坤震荡,神器蒙尘,我西凉上下,尤需定心凝志。故,着典仪司、礼部,会同钦天监,速择良辰吉日,举行大婚之典,昭告天下,以正名分,以安人心。”

话音落下,殿内并未立刻响起附和之声,反而陷入了一片更深的、充满微妙躁动的寂静。文武两班,神色各异。多数武将虽面无表情,眼神却微微闪动;而文官队列中,则明显泛起一阵压抑的骚动。我与妇姽的结合,本就挑战着这些人自幼浸淫的伦常纲纪,昔日迫于形势威权勉强默认,如今竟要这般大张旗鼓、公之于天下,无异于将这块“逆伦”的烙印,以最辉煌的方式刻在西凉的王旗之上,这让他们骨子里的礼法观念与现实的权势依附产生了剧烈的撕扯。

果然,短暂的沉默后,首先出列反对的,依旧是那位掌管钱粮、眉头常年紧锁的财物官奚仲。他手持笏板,声音因为激动而略带颤抖:

“王上!王妃!老臣非敢阻挠盛典,然……然则国事维艰,府库实难支应啊!”他扳着手指,一项项数来,“去岁至今,接纳关内、塞外各族流民不下百万之众,安置、垦荒、筑屋、施粥,所耗巨万!新辟屯垦区需农具、种子、水利;新建医馆、学堂需屋舍、师资、药材;牧场需畜种、草料……在在需钱!更遑论新修的迪化王宫、数条引水大渠,工程浩大,尾款尚未结清。且为应对关内剧变,新募五万劲卒,人吃马嚼,军械饷银,皆是天文数字!王上,此时若再大兴婚典,仪仗、服饰、宴饮、赏赐……恐……恐掏空府库,动摇国本啊!还望王上、王妃以苍生为念,暂缓或简办为宜!”

奚仲的话,句句砸在实处,引得不少出身寒微或注重实务的官员暗暗点头。财政压力,是无可回避的现实。 紧接着,一位身着深紫色官袍、气质儒雅中带着古板的老者出列,乃是负责礼仪邦交的“行人”寮父。他面色沉重,对着王座长揖到地:

“王上,王妃。老臣执掌外礼,近日接连收到关内急报,心实难安。”他抬起头,眼中满是忧虑,“江南司马氏僭号称楚,与朝廷已然开战。朝廷水师虽初战于长江告捷,然深入江南水网之地,却被楚将项武以地利击溃,大将军熊熙殉国……朝廷已下诏国丧,举国缟素。值此国丧之时,我西凉若大张旗鼓举办婚典,岂非公然不敬朝廷,授天下以‘不忠不义’之口实?此其一也。” 他顿了顿,继续道:

“其二,匈人铁骑仍蹂躏北疆,辽东公孙氏狼顾鹰视,国家实处于危难存亡之秋。纵不论朝廷礼法,此时歌舞升平,大婚庆贺,于民心士气,恐亦非吉兆。老臣斗胆,恳请王上、王妃,暂缓婚期,待天下稍定,再行补办,方为顾全大局,彰显仁德。”

寮父引经据典,将“礼法”与“时局”两大帽子重重扣下,代表了相当一部分崇尚正统、讲究“政治正确”的文官心思。连站在文官队列稍后、主管与关内遗留势力及商业往来的子车夫人,此刻也微微颔首,轻声补充道:“寮父大人所言在理。如今关内情势诡谲,我西凉虽强,亦不宜过度刺激各方,招致无谓忌惮。婚典……确需慎之又慎。” 武将队列中,早有人按捺不住。雷焕第一个大步出列,声如洪钟,直接驳斥:

“奚仲大人、寮父大人,你们这话,俺老雷听不进去!”

他环眼圆瞪,“朝廷?朝廷自己昏聩无能,忠奸不分,才弄到如今这山河破碎、民不聊生的地步!它自家打仗死了大将,下了国丧,关我们西凉屁事?难道要我们西凉几百万军民,也跟着他们一起披麻戴孝、饿着肚子不成?王上仁德,未趁乱起兵,已是给足了朝廷颜面,对得起‘忠义’二字!” 他转向寮父,语气更冲:

“至于说什么匈人南下、国家危难……哼,危难是朝廷的危难,不是我西凉的危难!我西凉兵强马壮,府库……就算紧些,也饿不着弟兄们!大婚怎么了?大婚正好让天下人都看看,朝廷越乱,我西凉越稳!朝廷越穷,我西凉越富!这才是给百姓最大的定心丸!”

雷焕的粗豪直言,瞬间点燃了武将们的情绪。韩全紧接着出列,语气沉稳却带着锋锐:“未将附议雷焕将军。朝廷早已失却人心,其礼法纲常,不过束缚忠良、纵容宵小的破网罢了。我西凉新朝气象,何必自缚手脚?”韩忠更是直接:“王上,末将等麾下儿郎,只知效忠王上与王妃,不知有甚朝廷!大婚正当其时,正可激励士气,昭告天下,西凉自有明主!” 连素来冷峻寡言的玄素,此刻也清冷开口:

“军心稳固,胜于虚礼。一场盛大婚典,可安内,亦可慑外。”其妹玄悦亦点头附和:“正是!让那些关内的、江南的、辽东的都看清楚,谁才是这乱世中真正的砥柱!”

文官与武将,守旧与革新,稳妥与进取,两种截然不同的理念在朝堂上激烈碰撞,空气仿佛都要燃烧起来。 就在这争执不下、僵持难决之际,一个清越而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女声响起: “诸位大人之争,无非‘财用’与‘名分’二事。”

众人望去,只见薛敏华自文官队列中从容出列。她今日穿着淡紫色的官服,容颜虽因前些时日的委屈略显清减,但眼神明亮,脊背挺直,自有一股历经风波后的沉静与干练。她的出现,让王座上的妇姽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但并未立刻发作,只是冷眼瞧着。

薛敏华先是对王座方向盈盈一礼,然后转向奚仲:“奚大人忧心财政,乃老成谋国之言。然则,大婚所需一切费用,”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殿中几位重臣,声音清晰无比,“可由安西银行牵头,联合安西矿业、军械局、农垦、第一纺织、泰丰银行等十大财团,共同敬献贺仪,全数承担。不动府库一分一毫,何谈动摇国本?”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十大财团联手包办婚典开销?这是何等手笔!奚仲张了张嘴,一时竟找不到话来反驳。 薛敏华又转向寮父与子车夫人,语气平和却暗藏机锋:“寮父大人顾虑朝廷礼法与天下观瞻,子车夫人担心过度刺激关内。然而,诸位可曾想过,越是这等朝廷威信扫地、四方狼烟四起、人心惶惑无依的乱世,一场极尽辉煌、彰显富足与安稳的盛大婚典,其意义何在?”

她微微抬高声音,目光灼灼:“它如同一座黑暗汪洋中骤然亮起的灯塔!告诉天下惶惶不可终日的百姓、告诉那些怀才不遇的士人、告诉那些彷徨观望的豪杰——世间尚有乐土,尚有明主,尚有希望!它将吸引无数人才、财富、民心,如百川归海,汇入我西凉!这,难道不是比恪守那早已腐朽的朝廷礼法、顾忌那些自顾不暇的诸侯脸色,更为重要、更符合西凉长远利益的大事吗?”

“说得好!”

一声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与赞许的轻呼,竟是来自王座之侧。众人愕然望去,只见妇姽微微前倾了身体,冠冕玉旒轻晃,她那双原本带着审视与冷淡看着薛敏华的美眸,此刻竟亮得惊人,里面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欣赏、认同,甚至是一丝……找到知音般的欣喜。薛敏华这番话,不仅完美解决了财政和礼法的难题,更是将大婚提升到了争夺天下人心的战略高度,句句说到了妇姽最深处的心坎上——她渴望的,不正是这种毫无保留的、宣告性的、能将我与她彻底绑定并推向至高荣耀的仪式吗?几日前的猜忌与厌恶,在此刻薛敏华展现出的“价值”与“忠诚”(至少是立场一致)面前,竟冰消瓦解了不少。 薛敏华感受到妇姽目光的变化,心中了然,面上却依旧恭谨,对着王座再次一礼:“此乃妾身与十大财团同仁的一片赤诚,亦是为西凉万年基业计。望王上、王妃明鉴,准予大婚如期隆重举行。”

殿内一片寂静。奚仲、寮父等人面面相觑,薛敏华已将最大的两个反对理由化解,且抬出的理由他们无法轻易驳斥。武将们则个个面露得色。

我端坐于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亦是百感交集。终于,我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锤定音的决断: “薛夫人所言,深谋远虑,老成谋国。十大财团忠心可嘉,其议甚善。寮父、奚仲等卿所虑,亦是为国操劳,本王心领。” 我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然,非常之时,当有非常之举。我西凉立世,不靠苟全于腐朽礼法之下,不赖算计于锱铢得失之间。靠的是民心所向,人才所聚,军威所慑!这场大婚,便是我西凉向天下发出的最强音!” “典仪司、礼部、钦天监听令:即日起,全力筹备大婚!依最高仪制,务求隆重辉煌,彰显我西凉气度!十大财团所献,专款专用,不得靡费。一应细节,由薛夫人总揽协调,各部务必通力配合!”

“臣等遵命!”殿中响起整齐的应诺声,无论心中作何想,此刻无人再敢公开质疑。 朝会散去,殿外寒风依旧,但似乎有什么东西已然不同。妇姽紧紧握住我的手,指尖微微颤抖,眼中光彩流转,那是混合着巨大喜悦、释然与对未来无限憧憬的光芒。而薛敏华退下时,与我目光短暂相接,那里面除了公事公办的恭谨,似乎还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的释然与深藏的谋算。

大婚的齿轮,在这一场激烈的朝堂博弈后,终于无可阻挡地彻底转动起来。迪化城上空,那铅灰色的云层深处,仿佛有一道金色的缝隙,正在悄然裂开。

大婚的日期,如同悬于迪化城上方的利剑,一旦落下,便再无人能阻其势。自那日朝会定策,整座城池,乃至整个西凉,都被卷入了一场盛大而精密的狂欢筹备之中。官僚机构的齿轮以前所未有的效率咬合转动,而驱动这一切的核心——我的王妃妇姽——则展现出了一种近乎偏执的、混合着狂喜与焦虑的掌控欲。

她对我“侍奉”得越发无微不至,却也禁锢得越发严密。白日里,我几乎被“供”在王府最深处的暖阁中,美其名曰“养精蓄锐,以待大典”,实则一举一动皆在她的视线之内。她想看的奏报,需先经她手;她想见的臣属,需得她准;连我想去庭院中透口气,她也必定相伴左右,寸步不离。那些熟悉的、带着关切或敬畏的臣僚目光,如今在她面前,似乎都带上了她所警惕的“杂质”。我仿佛又变回了多年前那个在镇北城、在她羽翼下无所适从的孱弱少年,只是如今这“羽翼”化作了锦绣牢笼,温暖却令人窒息。而她夜间的索求,亦变得愈发频繁与急切,带着一种孤注一掷般的渴求,仿佛要透过最原始的融合,将她的血脉、她的未来,彻底烙印进我的生命,以此对抗所有潜藏的不安与流言。对此,我唯有全盘接受,以近乎征服般的激烈回应,直至她力竭求饶,方能暂息她那熊熊燃烧的、对于“嫡长子”的渴望。

钦天监呈上的几个“吉日”皆被她以各种理由驳回,不是“冲了星宿”,便是“不利子嗣”。我终于不耐其烦,随手点定了二月初二,龙抬头,万物复苏之日。她闻言,眼中爆发出璀璨至极的光芒,再无异议。

于是,最后的准备进入倒计时。文官系统在薛敏华的总揽与奚仲、榮夷等人虽不情愿却异常高效的执行下,如同精密的算盘。一道道盖着西凉王金印与大婚礼宾司朱印的文书,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飞向四方;宾客名单被反复斟酌,座次图修改了不下十稿;预算在十大财团的支撑下膨胀到一个令人咋舌的数字,每一笔开支却又被薛敏华与奚仲联手卡得极紧,务求“奢华可见,靡费无踪”。

武将被彻底动员,却非用于沙场。青鸾与玄素这两位以武勇著称的女将,被妇姽亲自抓了“壮丁”,整日埋首于仪仗规制、护卫布防、宴席安保等繁琐细节,与礼官争执得面红耳赤,苦不堪言。雷焕与黄胜永两大粗豪悍将,被迫坐在堆满礼单的案几前,学着辨识金银成色、珠宝真伪、古董年份,抓耳挠腮,叫苦连天。韩玉与百里玄霍则领着工兵营,将承运殿及周边广场装饰得锦缎铺地、金玉满堂,极尽华美。韩超带着他军校中最出色的学员,演练接待外宾的礼仪流程,务求滴水不漏。玄悦协同子车夫人、薛夫人,核对那长达数百页的酒席菜单与物料清单,确保数万人的宴饮不出纰漏。就连深居简出的妇葵夫人,也被请出山,以其宗族长辈的见识,与禮賓官逐字校对大婚仪程的每一个环节,确保合乎古礼,不授人以柄。

每个人都像被上紧了发条,在迪化城凛冽的寒风与日益浓厚的喜庆气氛中,忙得脚不沾地。唯有我,被妇姽“供奉”着,成了一个无所事事的、华丽的摆设,看着她如穿花蝴蝶般指挥若定,眸中燃烧着近乎亢奋的光芒,心中那份被掌控的憋闷与对未来的隐忧交织难言。

大婚当日,二月初二。

铅灰色的云层奇迹般散开,露出一片湛蓝如洗的天空,阳光毫无吝啬地洒在银装素裹又披红挂彩的迪化城上。从清晨起,四面八方涌来的人潮与车马便堵塞了所有通往王宫的道路。西凉治下各省郡县的大小官吏、归附的各族酋长、半独立的方国君主、波斯的总督特使、天竺的僧侣使团、吐蕃与羌人的头人代表,乃至来自辽东、江南的观望势力、匈人部落的求和使者、中原各地嗅觉敏锐的豪商巨贾、甚至朝歌朝廷亦派出了规格不低的贺喜使团……形形色色,络绎不绝,携带的礼物堆积如山,几乎要将王宫前的广场淹没。

禮賓官設在高臺,聲音洪亮,唱喏著一份份駭人聽聞的禮單,其聲在喧囂中竟清晰可聞:

“——甘州太守獻和田美玉十方,黃金千鎰,駿馬百匹!”

“——青海羌部大頭人貢九色鹿皮百張,冬蟲夏草十斛,青海驄五十匹!黄金千两!”

“——碎葉城主韓宗素遣使獻安西金幣十箱,白银五千两,大食寶刀百柄,鑲寶石金杯五十對!”

“——江南司馬氏特使賀:蘇繡珍品百幅,龍井貢茶千斤,紫檀傢具十套,明珠十斛,白银万两!”

“——遼東公孫氏賀:百年老參五十匣,玄狐皮千張,北珠百斛,遼東鐵騎具裝百副!白银万两!”

“——匈人右賢王遣子為質,貢牛羊十萬頭,良馬五千匹,金器五十車!”

“——天竺戒日王朝使團獻:象牙百根,香料十船,孔雀尾羽千支,嵌寶石佛像十尊!黄金万两!”

“——朝歌天子欽使,賀西涼王大婚:賜玄纁五匹,玉璧一雙,九錫之禮(虛應故事),東海明珠百顆,蜀錦千端……”

每一份礼单的唱出,都引来阵阵惊叹与低声议论。不同阵营的使团之间,目光交错,暗含较量。

江南的绸缎与辽东的人参仿佛在无声角力;

波斯的金币与天竺的香料争奇斗艳;

就连匈人那庞大的牛羊数量,也引得一些草原部族使者侧目。

偶尔,因礼单厚薄或言语机锋,还能听到压抑的嘲讽与反唇相讥,若非在威严的王宫之前,甲士环伺,只怕早已酿成冲突。

然而,最引人侧目乃至引发一场小小风波的,却是波斯将军拜住之弟,作为波斯都督府副使前来贺喜的阿卜杜勒。此人显然对中原礼仪一知半解,更未深究西凉王府内讳莫如深的禁忌。他除了奉上成箱的金银、精美的波斯地毯与挂毯外,竟还得意洋洋地表示,听闻西凉王雅好“成熟风韵”,特意搜罗了十余名出身波斯贵族、风姿绰约的成熟美妇,充作“贺礼”,并当众夸耀这些女子的身份与美貌。

话音未落,王座之侧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一直保持着雍容微笑的妇姽,脸色骤然阴沉,眸中寒光迸射,仿佛被触及了逆鳞。她甚至未等禮賓官转圜,便已霍然起身,近两米的身高带着巨大的压迫感,指着阿卜杜勒,声音冷厉如西伯利亚的寒风:

“放肆!汝是何人?安敢以此等污秽之言,玷污本王大婚之典?西凉王宫,岂是藏污纳垢之所?本王与王上情深意笃,容不得半点亵渎!将此无礼之徒,给本王轰出去!那些……东西,一并扔了!”

阿卜杜勒被这突如其来的雷霆之怒惊呆了,他完全无法理解,进献美女在波斯乃至许多西域国度乃是常事,何以引来王妃如此激烈的反应?他张口结舌,试图辩解,却被如狼似虎的王府侍卫架住。

殿中一时鸦雀无声。天竺使团中有人发出低低的嗤笑,羌人使者摇头晃脑,塞人头领交头接耳,脸上皆是一副“早知如此”的讥诮表情。波斯人竟不知西凉王妃善妒,且严禁任何女子接近王上?真是自讨没趣。

我看了一眼面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的妇姽,知道此刻绝不能拂逆其意,但又需给波斯方面留些颜面,毕竟波斯都督府战略位置重要。我抬手示意侍卫稍缓,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杜勒副使远来是客,心意领了。然我中原礼法,与波斯风俗有异。此事作罢,副使请入座吧。至于所荐之人……”我略一沉吟。

“暂且交由薛夫人安置,另行处置。”

阿卜杜勒如蒙大赦,冷汗涔涔地谢恩入席,再不敢多言。妇姽狠狠瞪了我一眼,但见我并未收回成命,且当众维护了她的权威,脸色稍霁,冷哼一声坐下。薛敏华则垂首应命,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神色。

这场风波过后,大婚礼仪终于得以按部就班进行。尽管我内心倾向于节俭,但在十大财团——安西银行、第一共和银行、泰丰银行等联手出资千万的支撑下,在众将士“王上婚礼岂能寒酸”的呼声中,这场婚礼的奢华程度,已然超出了任何人的想象。

第一项,祭告天地。在新建的圜丘坛上,我身着玄色冕服,妇姽着玄纁深衣,依古礼焚香祷祝,钟磬齐鸣,庄严肃穆。

然而,第二项“拜父母”时,尴尬的气氛弥漫开来。高堂之上,空空如也。韩月生父不详,母即新娘。满殿文武,四方使节,皆屏息垂目,不敢直视。连主持仪式的禮賓官也僵在原地,额角见汗,不知该如何唱喏。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静默中,妇姽忽然动了。她侧过头,冠冕玉旒轻摇,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中有决绝,有期待,亦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与释然。她极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我读懂了她的意思。

深吸一口气,我撩起冕服前襟,面向她,缓缓屈膝,跪了下去。

这一跪,跪的不仅是眼前的妻子,更是那十四载养育之恩、如山如海的母子情分。这一跪,象征着那个名为“韩月”的孩童对名为“妇姽”的母亲的最后告别。从此,血缘的纽带将以另一种更紧密、也更悖逆的方式延续。

殿中响起一片极力压抑的抽气声。许多文官闭上了眼睛,不忍卒睹;武将们则挺直了脊梁,目光复杂;四方使节表情各异,或惊愕,或玩味,或沉思。

礼毕,我起身。妇姽眼中似有泪光一闪而逝,随即被璀璨的笑意取代。

第三项,夫妻对拜。当我们相对躬身,额首几乎相触时,殿中爆发出如雷的欢呼与祝贺之声,暂时掩盖了所有的尴尬与异样。

“礼成——!”

禮賓官用尽全身力气,拉长声音高喊。

刹那间,礼乐大作,钟鼓喧天。承运殿那扇巨大的鎏金殿门被轰然推开,早已准备就绪的、穿着崭新礼服的安西军士,如同金色的洪流,托举着令人瞠目的珍馐美馔,鱼贯而入。

烤全驼披着金红色的脆皮,昂首置于特制的巨盘之上;整只的黄羊、肥牛在火光下滋滋作响,油脂滴落,香气四溢;

鸡鸭鱼肉或蒸或煮或炸或烤,形态各异,色泽诱人;来自天南海北的奇珍果蔬被巧手雕琢成各种吉祥图案;

盛放食物的器皿,非金即银,或为官窑极品瓷器,在无数烛火与夜明珠的映照下,流光溢彩,晃人眼目。如同琥珀般晶莹的葡萄酒、醇厚清冽的江南米酒、浓烈的草原奶酒,装在镶嵌宝石的银壶玉樽中,被殷勤地斟满每一位宾客的酒杯。

盛宴,正式开始。喧嚣声、笑谈声、祝酒声、乐舞声,瞬间将这座辉煌而压抑的宫殿淹没。人们似乎暂时忘却了外界烽火,忘却了伦理纠结,沉浸在这极致的奢华与感官狂欢之中。

我坐于主位,接受着一波波潮水般的祝贺。妇姽紧挨着我,脸上洋溢着前所未有的、如同少女般的明媚笑容,不断举杯,眼波流转间,既有王妃的威仪,亦有着毫不掩饰的、对身边夫君的眷恋与独占。

我亦笑着,应和着。目光却偶尔掠过殿中那些看似欢醉、实则各怀心思的面孔,掠过殿外深沉的夜空,心中那根弦,始终未曾真正放松。这场用无尽财富与复杂情感浇筑的婚礼,是辉煌的起点,还是风暴前最后的宁静?觥筹交错间,仿佛有无数暗流,在这金碧辉煌的殿宇之下,无声涌动。

盛宴的气氛在珍馐罗列、酒香弥漫中臻至高潮。就在众人以为这已是奢华的顶点时,承运殿侧门处传来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伴随着金属滚轮碾过金砖地面的低沉闷响,一股混合着冰雪寒意与某种难以言喻的、古老蛮荒气息的味道,悄然渗入暖意融融、香气扑鼻的大殿。

所有的喧嚣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扼住,迅速低伏下去。宾客们不约而同地停下酒杯与交谈,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声音来处。

三十六名身材格外魁梧、赤着上身的安西力士,肩扛粗大的原木杠子,步伐沉稳如夯地,正将一座巨大的、以整块寒冰粗略雕琢而成的平台缓缓推入殿中。冰台之上,覆盖着厚厚的、边缘缀有金线的玄色丝绒。而丝绒之下,隐约可见一个庞大到令人心悸的轮廓。

禮賓官深吸一口气,用比先前唱喏礼单时更加高亢、近乎吟诵的声音宣告:

“——洮源羌部大首领戎渠,献‘雪山之神’遗骸!此乃其部勇士于祁连绝顶万年冰隙中所得,冰封不知几万载,犹存生气!今肢解烹制,以飨王上,贺大婚之喜,祈江山永固,福泽绵长!”

话音落下,力士们猛地一掀玄色丝绒!

“哗——”

冰台之上,赫然呈现出一堆经过初步分割、却依然保留着惊人原始形态的巨兽骨肉!最大的几块,骨骼粗壮如殿柱,覆着一层青灰色、布满奇异纹路的厚皮,即使经过处理,依然能想象其生前巍峨如小山的体型;切割好的肉块呈现暗红色,肌理纤维粗大得异乎寻常,隐隐泛着玉石般的光泽,与寻常牛羊迥异;

一些巨大的肋骨被单独摆放,弯曲的弧度令人胆寒;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半埋在其他肉块中的头颅骨,虽无皮肉,但那长达数尺的颚骨与匕首般交错的齿痕,无声诉说着其作为顶级掠食者的凶暴过往。整副遗骸散发着浓郁的、来自远古冰层的寒气,以及一种沉淀了无数岁月的、近乎威压般的沉重感。

殿内响起一片无法抑制的惊呼与抽气声。许多人下意识地后退半步,仿佛那死去了万年的巨兽仍能暴起伤人。天竺僧侣双手合十,低声诵念;波斯使者瞪大眼睛,失态地站起;匈人首领喉结滚动,眼中既有敬畏,也有贪婪;连见多识广的江南世家代表,也面露骇然,交头接耳。

这已不仅仅是食物,更像是一场展示权力与征服的献祭——征服自然,征服时间,征服一切不可知的神秘力量,并将其作为最隆重的贺礼,奉献于西凉王座之前。

力士们迅速而有序地将不同部位的肉块取下,交付给早已等候在侧、穿着雪白工服的御厨。巨大的铜鼎下炭火熊熊,滚油在特制的巨锅中翻腾,炙热的铁板嗞嗞作响。御厨们显然早有演练,手法精熟,各显神通。

粗壮的腿肉被切成厚片,裹上秘制香料与蛋液,投入翻滚的油锅,瞬间膨胀金黄,外酥里嫩,香气霸道地席卷开来,是为“油炸龙脊”。

肥瘦相间的肋条肉,被串在手臂粗的铁钎上,架在烧得通红的无烟炭上反复炙烤,油脂滴落,火苗窜起,焦香混合着某种难以形容的野性气息,名曰“火烤荒原”。

最精华的里脊部分,被大师傅运刀如飞,片成薄如蝉翼、几近透明的肉片,盛在冰玉盘中,配以腥膻俱无、只取至鲜的鱼露与山葵,唤作“冰髓刺身”。

巨大的骨骼与边角碎肉则被投入数口巨大的陶瓮,加入老参、灵芝、雪莲等数十味珍贵药材,以文火慢炖,汤汁渐渐化为浓郁的乳白色,蒸汽氤氲中弥漫着令人骨髓发酥的奇香,这是“万载龙骨汤”。

数十种以这史前巨兽为原料烹制的菜肴,如同变戏法般迅速呈递到主位之前的长案上,琳琅满目,热气蒸腾,异香扑鼻,形成一幅既野蛮又精致、既古老又鲜活的饕餮画卷。 侍立在旁的宫女正要上前布菜,一直依偎在我身侧、眸中异彩连连的妇姽却轻轻摆了摆手。

“退下。”

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宫女们悄然敛衽退开。

在数百道目光的聚焦下,妇姽缓缓站起身。她今日的王妃礼服庄重华美,此刻却毫不犹豫地挽起那宽大而碍事的袖口,露出线条优美而有力的小臂。她拿起一柄造型古朴、锋刃雪亮的银质餐刀,又取过一只同样质地的长叉。

她没有去看任何人,所有的注意力仿佛都集中在了眼前那块最为肥美、烤得恰到好处的“火烤荒原”肋肉上。她微微俯身,动作并不熟练,甚至带着一丝与她那高大身躯和强势性格不太相称的笨拙与认真,手腕稳定地用力,餐刀精准地切入焦脆的外皮与肥嫩的肉质之间,轻松分割下一块大小适中、油脂滋滋作响的肉块。

然后,她放下刀叉,用那双曾握惯了沉重战戟、沾染过无数鲜血的、骨节分明的手,小心地捏起那块滚烫的肉,转过身,面向我。 冠冕的玉旒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折射着璀璨的灯光,却遮不住她那双凝视着我的眼眸。那里面没有了王妃的威仪,没有了沙场统帅的凌厉,甚至没有了平日里的炽热与占有,只剩下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的专注,以及一丝深藏其下的、难以言喻的紧张与期待。

她将捏着肉块的手,缓缓递到我的唇边。

“夫君,”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又清晰地传入我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尝尝……‘荒原’的味道。”

这一刻,万籁俱寂。连殿中隐约的乐声似乎都消失了。所有的目光——惊愕的、玩味的、了然的、嫉妒的、感慨的——都凝固在这一幅画面之上:美艳不可方物的西凉王妃,以最原始也最亲密的方式,亲手为她的王上、她的夫君、她曾经的儿子,喂食着象征着征服与不朽的远古之肉。

我看着近在咫尺的肉块,看着她眼中那抹混合着奉献、讨好与不安的光芒,鼻端是霸道的肉香与她身上熟悉的馥郁气息。没有犹豫,我微微张口,就着她的手,将那块犹带高温、外焦里嫩、蕴藏着难以言喻力量感的肉,含入口中。

肉质粗犷而鲜美,嚼劲十足,一股灼热而蛮荒的暖流瞬间自喉间滚落,蔓延向四肢百骸。奇异的是,并无想象中的腥臊,反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能唤醒生命最深层次渴望的醇厚滋味。

我慢慢咀嚼,咽下。然后,迎着她紧张的目光,缓缓点了点头,嘴角勾起一抹真实的、带着赞许的笑意。

“甚好。”

仅仅两个字,却仿佛卸下了她心头千钧重担。她眼中骤然爆发出比殿中所有灯火加起来还要明亮的光彩,脸颊飞起一抹动人的红晕,那笑容灿烂得如同冰雪初融后第一缕毫无阴霾的阳光。她迅速转过身,又从那“冰髓刺身”中挑起最莹润的一片,再次递到我唇边,动作比方才流畅自然了许多,带着一种得到肯定后的雀跃与满足。

“再尝尝这个,夫君,凉润些,解腻……”

我就着她素白的手指,再次吃下。

她似乎爱上了这个亲昵的“游戏”,乐此不疲地为我切割、挑选、喂食,从“油炸龙脊”到“龙骨汤”中舀起一勺乳白的浓汤,小心翼翼地吹凉。每一次投喂,她的眼神都亮晶晶的,充满了纯粹的喜悦与一种近乎炫耀般的亲密。

仿佛通过这最原始的“哺育”行为,她不仅是在履行妻子的职责,更是在向全天下宣告她对我的绝对拥有与呵护,是在用这超越凡俗的“神兽”之肉,为我加冕,为我灌注不朽的力量与气运。

殿中众人,表情复杂到了极点。有人低头饮酒,掩饰眼中的震动;有人交换眼色,露出心照不宣的了然;有人则难掩羡慕或嫉妒。那些来自各方、本就对这对“特殊”夫妻关系心存疑虑或鄙夷的使者,此刻亲眼目睹这极具冲击力的一幕,许多固有的观念似乎都在动摇——这绝非简单的悖逆或权色结合,其中分明缠绕着常人难以理解、却又无比牢固深刻的情感纽带。

盛宴在继续,喧嚣重新响起,却似乎都成了这一幅“王妃喂食图”的背景。金碧辉煌的宫殿,史前巨兽的献祭,美艳王妃的侍奉,年轻王上的安然受之……这一切交织成一幅荒诞、奢华、充满权力隐喻与情感张力的奇异画卷,深深烙印在每一个在场者的心中,也注定将成为未来史书中浓墨重彩而又争议无穷的一笔。

而我,在妻子殷勤的投喂与满殿含义各异的目光中,细细品味着口中那来自远古的、蛮横的力量滋味,心中却如同殿外那片深沉的夜空,平静之下,暗流汹涌。这被分食的“荒原”,究竟是祥瑞的献礼,还是某种不祥的预兆?这亲昵的喂食,是温情的羁绊,还是更深一层控制的开始?

(27)婚礼上的谋划

宴席的气氛,在史前巨兽血肉带来的震撼与异香中,逐渐分化出截然不同的两种节奏。主位之上,是王妃亲自侍奉、充满象征意味的亲密投喂;而殿中宾客,则迅速回归最原始的欲望——口腹之欲。

多数人暂时抛却了政治算计与礼法纠结,将全副精力投注于眼前这旷古难逢的珍馐之上。殿内弥漫的香气已不仅仅是食物的香味,更混合着油脂炙烤的焦香、骨髓炖煮的浓醇、冰鲜刺身的凛冽,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时光深处的蛮荒气息,刺激着每一个人的味蕾与神经。

武将席列中,黄胜永的吃相最为豪放不羁。他早已嫌刀叉碍事,直接抽出了随身的佩刀——那柄曾痛饮敌血的百炼环首刀,此刻成了他分割食物的利刃。只见他单手按住一块烤得表皮焦黄酥脆、内里仍泛着粉红色泽的巨兽腿肉,刀光一闪,便切下拳头大小、油脂滋滋作响的一块。他也不怕烫,直接上手抓起,又用刀尖从旁边的冰玉盘中挑了几片薄如蝉翼的巨兽刺身,就着辛辣冲鼻的山葵酱与酸香醒胃的油醋,再混上一片鲜亮橙红、肉质莹润的虹鳟鱼刺身,一股脑儿全塞进那张虬髯环绕的大嘴里。

“唔——!” 黄胜永闭上眼,腮帮子高高鼓起,用力咀嚼。粗犷的兽肉纤维、滑腻的刺身、山葵的辛辣、油醋的酸爽、虹鳟鱼特有的清甜……种种截然不同的口感与味道在口中轰然炸开,油脂的丰腴与氨基酸的鲜甜混合成一股霸道绝伦的幸福感,直冲天灵盖。他满足地发出一声含糊的喟叹,仿佛比打了一场胜仗还要痛快。

咽下口中美食,他油乎乎的大手一把拍在旁边正小口啜饮“万载龙骨汤”的姬宜白肩上,瓮声瓮气地问:“姬先生!你是读书人,见识广!快给俺老黄说说,这大家伙到底是个啥来头?《山海经》里有没有记载?俺吃着这肉,总觉得浑身是劲儿,比喝十碗参汤还补!”

姬宜白被他拍得汤勺一颤,险些洒了那乳白浓香的汤汁。他无奈地放下银勺,扶了扶被震歪的进贤冠,清癯的脸上露出一丝博学者的矜持与思索:“黄将军所感不差。依《山海经》所载,西北荒外,有兽焉,其状如牛而赤身、人面、马足,名曰‘猰貐’,其音如婴儿,是食人……又有‘驳’,状如马,白身黑尾,一角,虎牙爪,音如鼓音,食虎豹,可以御兵……然则观此兽遗骸,体型之巨,骨骼之奇,似与经中所载皆有出入,或为更古早、未入典籍之洪荒异种,冰封于雪山之巅,得存至今。其血肉蕴藏太古精气,或有强筋健骨、益寿延年之奇效也未可知。”

黄胜永听得半懂不懂,但“强筋健骨”“益寿延年”几个字却是听进去了,顿时眼睛更亮,一边又切下一大块烤肋排塞进嘴里大嚼,一边含糊追问:“那这些大家伙这么厉害,怎么都死绝了不见了?连骨头都难找?”

姬宜白拈须沉吟,目光掠过冰台上那巨大的头骨,摇头道:“此乃天地造化之谜,沧海桑田之变,非人力所能尽知。或毁于天灾,或亡于族群之争,或……顺应气运而隐。或许,”他顿了顿,目光若有所思地投向主位,“唯有洞悉天机、身负大运者,如凉王殿下,方能略知一二。”

黄胜永顺着他的目光也看了一眼主位上正被王妃细心喂食的我,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随即又把注意力转回食物上,回头冲着自己麾下三位正帮忙分割兽肉的副将——身材敦实如熊的孟贲、面目精悍的乌获、以及沉默寡言的任鄙——高声吆喝:“孟贲!挑那块带软骨的肋排,烤得焦香点!乌获!刺身片薄些!跟那虹鳟鱼、还有刚送来的鲟鱼子并个盘!任鄙!看着点火候,骨髓汤别炖过头了!”

孟贲声如闷雷应了一声,蒲扇般的大手毫不费力地掰下一根粗大的肋骨;乌获刀法精准,将暗红色的兽肉片得薄而均匀;任鄙则默默盯着陶瓮下的炭火,不时用长勺撇去浮沫。很快,一盘融合了烤兽排、巨兽刺身、虹鳟鱼刺身与晶莹鲟鱼子的奢华拼盘,以及一碗热气腾腾、骨髓油花荡漾的浓汤,便送到了黄胜永案前。他哈哈大笑,左右开弓,吃得汁水淋漓,酣畅无比。

不远处,百里玄霍将军的吃法则另有一番豪迈。他不用餐具,直接端起一只盛满橙红色、颗粒饱满的鲟鱼子的金碗,仰头便倒入口中大半,鱼卵在口中噼啪轻爆,鲜咸的海洋气息瞬间弥漫。紧接着,他用筷子夹起一大块煎得表皮金黄微焦、肉质雪白细嫩的鳇鱼肉,又舀起一勺炖得乳白浓稠、骨髓已近乎融化的巨兽骨汤,就着一块酸香浓郁的草原乳酪,一同塞进嘴里,用力咀嚼吞咽。

“妙!妙不可言!”

百里玄霍咂摸着嘴,眼中放光。

“这巨兽之味,非羊非牛,鲜甜之中带着一股子……玄妙!仿佛能把人的魂儿都勾出来!”

他扭头对侍立身后的副将繇余吩咐道:“记下了,下次巡边,多留意高原冰川缝隙!若再寻得此等神物,便是大功一件!”

繇余正抱着一根烤兽腿大啃,闻言连忙点头,含糊应道:“将军放心!末将定带人细细搜寻!”他吃得满脸油光,那粗犷的吃相与百里玄霍的豪放如出一辙。

与这些武将的粗豪饕餮相比,女将席位的吃相则文雅克制得多。玄素与青鸾并肩而坐,两人皆身着合体的礼服,虽未卸甲冑的英气,但举止间自有法度。她们左手持银质餐刀,右手握叉,动作舒缓而精准。玄素仔细地将一块烤得恰到好处的巨兽腿肉与一片嫩滑的牛肉分别切成大小均匀的方块,然后从容不迫地撒上细盐、现磨的黑胡椒,再淋上少许提鲜的料酒,这才用叉子优雅地送入口中,细嚼慢咽,仿佛在品鉴艺术品。

青鸾的吃法类似,只是她更偏好刺身的原味,将巨兽刺身与虹鳟鱼刺身在冰盘上摆放整齐,蘸取少许山葵酱油,小口品尝,眉宇间流露出专注与享受。她们身后各自家族的年轻子弟,也泾渭分明地遵循着这种差异:玄家的十余名青年男女,皆坐姿端正,用餐无声,刀叉起落间颇有章法;而青鸾家族带来的十多个年轻后辈,则显然继承了家主部分豪爽的基因,虽不至于如黄胜永那般狂放,却也吃得眉飞色舞,不时低声赞叹,与玄家的静默文雅形成了鲜明对比。

宫殿之外,迪化城。

凛冽的寒风依旧呼啸,却吹不散弥漫全城的浓郁肉香与欢庆气氛。与承运殿内极尽奢华的珍稀盛宴不同,王府早已下令,大婚之日,与民同乐。城中各处官设的施粥棚、肉铺前,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每家每户,皆可凭户籍册,领到一份丰厚的“王上大婚恩赏”:五斤肥瘦相间的上好羊肉,五斤皮薄膘厚的五花猪肉,以及十斤雪白细腻的上等面粉。这对于许多刚刚在安西落脚、生活尚不宽裕的关内流民,乃至许多普通市民而言,不啻于一场丰盛的年节。

领到肉面的百姓们,脸上洋溢着真挚的喜悦与感激。男人们扛着沉甸甸的肉块,互相打着招呼,讨论着是包饺子还是炖肉;女人们小心地捧着面粉,盘算着能给家人蒸几笼白面馍馍;孩子们则围着大人欢叫奔跑,空气中充满了久违的、属于太平年景的满足与安宁。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冒起了袅袅炊烟,普通的羊肉汤、红烧肉的香味与宫殿内飘出的奇异兽肉香气混合在一起,飘荡在迪化城的上空。

坐于万人瞩目的主位之上,周身被璀璨灯火与山珍海味的香气环绕,我却感到一种近乎荒谬的饥饿感。妇姽的“侍奉”无微不至,甚至到了严苛的地步。每一口送入我唇边的食物,都经过她精心的挑选、切割、乃至吹凉,务必符合她心中最完美、最适宜、也最“安全”的标准——烤肉的焦嫩程度,刺身的薄厚与蘸料比例,汤品的温度与撇净浮油……她仿佛不是在喂食,而是在进行一项神圣而不可有丝毫差错的仪式。半个时辰下来,我咽下的,多是些经过她反复斟酌、甚至自己先尝过一口的“精华”部分,量少而精细,对于我这个年纪、且近日消耗颇大的身体而言,实在有些不够看。腹中空鸣被殿内的喧嚣掩盖,却在我自己耳中清晰可闻。

就在这时,两名身着淡青色宫装、低眉顺目的侍女,合力端着一只装饰着繁复鎏金云纹、盖得严严实实的巨大汤蛊,小心翼翼地来到御案侧前方。她们将汤蛊放在备用的案几上,动作轻柔地揭开盖子,一股比之前“万载龙骨汤”更加醇厚、甚至带着一丝奇异清冽药香的蒸汽升腾而起,显然又是一道极其耗费功夫的顶级珍汤。做完这一切,两名侍女便准备躬身退下,回到自己的位置待命。

“站住。”

我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宴饮后的慵懒,却清晰地让那两名侍女僵在了原地,也引来了身侧妇姽探寻的目光。

我没有看她,而是指了指那只硕大的汤蛊,对侍女道:

“这汤,先放着。去,告诉膳房,立刻给我煮一大碗肉汤来,不要这些精巧玩意儿,要大块带骨头的肉,炖得烂烂的,撒上葱花香菜即可。本王……” 我顿了顿,抬手按了按自己的腹部,眉头微蹙,声音里带上一丝不容置疑的任性,“饿了。”

此言一出,近处几位耳尖的臣僚与使节动作微微一滞,虽未抬头,注意力却已悄悄飘了过来。王妃亲自侍奉,王上竟还喊饿?这…… 妇姽的眉头立刻蹙起,她放下手中正欲递来的、切得方方正正的一块“油炸龙脊”,美眸中闪过一丝不赞同,低声道:

“夫君,此乃‘雪莲凤髓羹’,以千年雪莲、雪山灵禽髓骨并数十味珍药,文火炖了十二个时辰,最是温补滋养,胜过寻常肉汤百倍。且宴饮之物,贵精不贵多……”

我侧过头,看着她妆容完美却隐含掌控意味的脸,忽然将身体微微靠向她,拉近了距离,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带着一丝少年人撒娇般的委屈气音,轻声道:

“娘……那些都好,可我就是想吃大块肉,喝热乎乎的肉汤……肚子空落落的,难受。”

一声“娘”,在此时此刻,在这大婚礼成、万众庆贺的殿堂之上,轻飘飘地落下,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妇姽的身体明显僵住了,她眼中那层属于王妃的、精于计算的亮光骤然波动,迅速被一种更深沉的、几乎源自本能的柔软与疼惜所覆盖。那是我幼时体弱、向她讨要吃食时常有的语气。岁月与伦常的壁垒,似乎在这一声称呼里被短暂地凿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了底下从未真正改变的血脉羁绊与养育之情。

她定定地看了我两秒,眸中挣扎一闪而逝,随即化为无奈的纵容。她轻轻叹了口气,伸出手,不是阻止,而是安抚地拍了拍我的手背,声音也柔了下来:

“罢了……依你。只是那寻常肉汤粗糙,怕伤了肠胃。”

她说着,目光却已锐利地扫向殿中那依然散发着凛冽寒气的巨兽冰台。

下一刻,令近处目睹者终生难忘的一幕发生了。

只见妇姽豁然起身,甚至未曾撩起那身厚重华美的王妃礼服下摆。她足尖在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上轻轻一点,那高达近两米的丰腴身躯,竟如一片毫无重量的羽毛,又似一头蓄势已久的雌豹,以一种与她体型绝不相符的轻盈与迅猛,凌空跃起!

玄色的礼服广袖在空中展开,宛如鹰隼的羽翼,其上金线绣制的翟鸟纹在灯火下划过一道流光。她并未使用任何轻功步法,纯粹凭借腿部惊世骇俗的爆发力与腰肢核心的强大控制,一个起落间,便已跨越了十数丈的距离,稳稳落在那巨大的冰台之侧,脚步轻得未曾惊动冰台上丝毫冰屑。

冰台周围侍立的力士与御厨们吓得慌忙后退。妇姽却看也未看他们,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瞬间锁定了冰台上几块肉质最为厚实、纹理最为均匀的部位——那是靠近脊柱的“龙脊”嫩肉以及大腿内侧的“股心”肉。

没有借用任何刀具,她右手并指如剑,指尖竟隐隐泛起一层白玉般的光泽,那是将外家硬功与内家真气修炼到极高境界的体现。只见她手起“刀”落!

“嗤!嗤!嗤!”

几声轻响,并非金属切割的刺耳,更像是利刃划过最坚韧皮革的沉闷撕裂声。她那凝气如刃的手指,竟比最锋利的宝刀还要利落,轻而易举地切入那冻得坚硬、连寻常刀斧都难伤的巨兽厚皮与肌肉之中,精准地沿着肌肉纹理,割下了三大块加起来足有二十余斤、仍带着冰碴与血丝的暗红色兽肉!切口平滑如镜,仿佛经过最细心匠人的打磨。 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从跃起到取肉,不过三五个呼吸之间。她单手稳稳托着那三大块沉甸甸、还冒着丝丝寒气的兽肉,脚尖再次一点冰台边缘,身形倒飞而回,衣袂翩然,如同谪仙临凡,又稳稳落回我的御案之前,气息均匀,连冠冕上的玉旒都未曾剧烈晃动。

殿中离得稍近、恰好目睹了这短暂一幕的人,无论是西凉的文武重臣,还是外邦的使节贵胄,无不倒吸一口凉气,瞳孔骤缩,手中的酒杯、筷子僵在半空。

他们知道西凉王妃曾是威震北境的镇守都统,知道她武功高强,力能扛鼎。但听说与亲眼目睹,完全是两回事!在这极尽奢华的婚宴之上,她身着王妃华服,却展现出如此惊世骇俗、举重若轻的武技——那凌空飞跃的身法,那并指切割冻肉的凌厉,那举重若轻的掌控力……这已超出了他们对“女将”或“王妃”的认知范畴,那是一种融力量、速度、精准与控制于一体的、近乎艺术的暴力美学,充满了最原始也最慑人的压迫感。

就连席间素以武勇自傲的黄胜永、百里玄霍等悍将,此刻也看得瞠目结舌,孟贲更是忘了咀嚼口中的兽肉,呆呆地望向主位。文官如姬宜白、榮夷等人,则面色微白,眼中充满了震撼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凛然。

妇姽却对这一切恍若未觉。落地后,她随手将那块最大的“股心”肉掷给一旁已然看呆的侍女,声音恢复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拿去,按王上吩咐,加大骨、老姜,炖一锅浓浓的肉汤,快。”

同时,她已拿起银质餐刀与铁叉,就着御案,开始处理另外两块“龙脊”嫩肉。

这一次,她的动作不再有半分之前的刻意精细与优雅,而是快得让人眼花缭乱。餐刀在她手中仿佛有了生命,化作一道道银色残影。一块肉被迅速切成厚薄均匀的片状,她顺手从旁边炙热的铁板上掠过,高温瞬间让肉片表面泛起焦黄,肉香“滋啦”一声爆开,被她用叉子叉起,直接递到我嘴边:

“夫君,先垫垫,炙烤的,快。”

另一块肉则被她切成稍大的方块,投入旁边一只小铜锅里,那锅里正温着之前未动的一些“龙骨汤”底,她加入几样简单的香料,亲自执勺,手腕稳健地搅动,目光专注地盯着汤面变化。

我就着她递来的叉子,将那块炙烤得恰到好处、边缘微焦、中心嫩滑的兽肉咬下,大口咀嚼,实实在在的肉感与炙烤的香气终于缓解了腹中的空虚。她也毫不停歇,炙烤一片,喂我一片,同时照看着那小锅肉汤。 殿内的喧嚣似乎在这一角诡异地安静了片刻,又迅速被更大的声浪覆盖。大多数人仍在专注于自己的宴饮,未曾察觉这短暂而惊人的插曲。但那些目睹了全程的少数人,心中却已掀起了惊涛骇浪。他们看着那个侍立在王上身侧、正专心炙烤炖汤的美艳王妃,眼神已然完全不同。这不再仅仅是一个因特殊关系而登上高位的女人,而是一座真正拥有雷霆手段、且能将其完美控制于方寸之间的、活生生的“武神”。

我咽下口中鲜嫩的兽肉,感受着胃里传来的暖意,目光扫过那些神色各异的臣属与使者,最后落回妇姽专注而温柔的侧脸上。她额角渗出细微的汗珠,在宫灯下晶莹闪烁,却浑然不觉,所有的心思似乎都放在了如何更快更好地满足我“想吃大块肉”的愿望上。 权力与武力,亲密与掌控,盛宴与饥饿,伦常与本能……这一切,在这金碧辉煌的承运殿中,被一块史前巨兽的肉,一碗简单的肉汤,以及王妃那惊鸿一瞥的武技,搅拌成了一杯滋味难言、却又令人无比清醒的烈酒。我接过她递来的、刚刚炖煮好、撒了翠绿葱花的第一碗热汤,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彼此的视线。

“谢谢……姽儿。”

我低声道,吹了吹汤面的热气。

她闻言,抬起头,对我展颜一笑,那笑容褪去了所有的心机与棱角,纯净如赤子,仿佛刚才那震慑全场的武技从未发生。

“趁热喝,夫君。”

那厢王妃妇姽惊世骇俗的取肉、炙烤、炖汤,行云流水又饱含温情,震得近处众人心神摇曳。而位于大殿右侧偏中、代表朝歌朝廷的使节席位,气氛却骤然降至冰点,与周围的喧嚣饕餮格格不入。

正使桑弘,乃朝廷九卿之一的太仆,掌管舆马,素以老成持重、精于算计著称。此刻,他手中那杯来自江南的琥珀色美酒已然冰凉,却忘了啜饮。他双目圆睁,死死盯着主位方向,方才妇姽那凌空飞渡、并指切肉的短暂一幕,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他的视网膜上,更烙进了他心里。

他艰难地转动有些僵硬的脖颈,凑近身旁一位面容清矍、目光锐利的中年副使,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惊悸与颓然:“子舆(取《孟子》典故,暗示其谋士身份),看见了吗?这妇人……这西凉王妃!她离镇北军权已有年余,老夫本以为她耽于内帷,武艺纵有根基,也难免生疏。可方才……那身法,那指力,举重若轻,收发由心,怕是已臻化境!莫说靖北将军南宫适与禁军统领林泽合力,便是将朝廷‘五虎上将’尽数聚齐,结阵围攻,恐怕……也难撼其锋!”

被称为子舆的副使,同样面色凝重,他缓缓放下银箸,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象牙筷身,声音同样低沉,却更显冷静:

“桑公所言甚是。观其行止,非但武技未废,恐怕因心境转变,更添几分圆融莫测。且她与西凉王之间……”

他目光扫过主位上正被妇姽细心喂食热汤的韩月,以及妇人脸上那毫不作伪的温柔专注。“羁绊之深,远超我等此前预估。单凭武力硬撼,已非上策。”

桑弘喉头滚动,将杯中冷酒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却浇不灭心头的焦灼:

“更棘手的是西凉王韩月此人。年少而心深,善揽人心,又能驱策如青鸾、玄素、薛敏华等各色英才为己用。短短数年,拓地万里,威服诸夷,如今连这等洪荒遗种都能拿来宴客示威……其志岂在区区西域?”

他重重叹息一声,声音满是苦涩。

“之前我等耗费心力,在安西散布的那些流言,看来……收效甚微,甚至可能适得其反,让其内部更加警醒团结。”

子舆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阴霾:“流言未能动摇根本,反倒打草惊蛇。更麻烦的是关内。‘太子非陛下所出’的传言,如今在朝野已是甚嚣尘上,几位皇子推波助澜,陛下又……龙体堪忧。一旦有变,中枢必然大乱。届时,辽东公孙、江南司马,必不会放过机会。山东、河北诸王,亦非安分之辈。此消彼长之下……”

他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然明了——朝廷自顾不暇,西凉却如日中天,此消彼长,大势恐将倾斜。

桑弘颓然靠向椅背,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喃喃道:“难道这煌煌虞室四百年江山,真要……真要落到这韩家小儿手中?”

就在这时,坐在桑弘另一侧、一位一直沉默寡言、面容略显阴鸷的年轻副使忽然微微倾身,用几乎细不可闻的气音插话道:

“桑公,子舆先生,何必如此丧气?猛兽虽凶,亦有软肋。堡垒,往往从内部攻破,最为省力。”

桑弘浑身一激灵,猛地坐直,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一把捂住了奚隗的嘴巴,力道之大,让奚隗险些窒息。他眼中厉色一闪,左右飞速扫视,确认无人注意这边,才缓缓松手,但脸色已然铁青,压低声音斥道:

“噤声!此地是何所在?安敢妄言!若被西凉‘谛听’察觉,你我顷刻间便是刀下之鬼!”

另一位名叫奚隗揉了揉被捂疼的嘴,却并无惧色,反而眼中闪过一丝诡谲的光,同样压低声音,语速极快:

“桑公勿忧,下官自有分寸。只是见二位大人忧心如焚,不忍坐视。朝廷虽处弱势,然制胜之道,未必在疆场。”

桑弘与子舆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与一丝微弱的希冀。桑弘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声:

“你有何策?需知,绝不可妄动刀兵!如今朝廷四十五万兵马,最精锐的朔方军被南宫适带往北疆抵御匈人,二十万平南军在熊辉(接前文熊熙阵亡,其族侄接替)手中于湖广与南楚胶着,五万安东军需时刻盯防辽东公孙氏。中枢真正可机动调遣之兵,不过五万之数,且战力堪忧,绝不可与西凉三十万虎狼之师正面相抗!”

奚隗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伸出三根手指,逐一屈下:

“其一,离间其军。西凉军看似一体,实则由两部分构成——韩月亲手打造、根基浅薄却备受信任的‘朔风’系,以及王妃妇姽旧部、根基深厚却难免有‘外人’之感的‘镇北’系。两系将领表面和睦,私下岂无龃龉?只需暗中操作,令韩月对朔风军更加优渥信赖,而对镇北旧部稍加冷落、或在其立功时奖赏不公,再辅以流言,言韩月‘重亲疏远旧’,猜忌之种一旦播下,自有生根发芽之时。军心不稳,则根基动摇。”

子舆闻言,眼中精光一闪,缓缓点头:

“此计……倒是可行。需寻机在军功封赏、物资配给、职位升迁上做文章,务求细微难察,却能积成怨隙。”

奚隗屈下第二根手指:

“其二,分化其财。西凉商贸繁盛,十大财团看似铁板一块,皆听命于韩月与薛敏华。然则,安西本地,岂无原有之世家豪族?彼等昔日的产业、人脉、影响力,被新崛起的财团挤压侵吞,心中岂无怨怼?之前朝廷扶持的那几家,虽被拔除,但证明此路可行。如今大可暗中接触其他失意者,许以重利,允诺将来,令其在西凉内部制造麻烦,在赋税、物流、甚至军需供给上做些手脚,不需多,只需令其首尾难顾,疲于奔命即可。经济血脉若生淤塞,巨人亦会行动迟缓。”

桑弘若有所思:“安西本地世家……确有此可能。此事需极为隐秘,联络之人必须可靠,且要有足以打动他们的筹码。”

奚隗屈下最后一根手指,声音压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毒蛇吐信般的阴冷:“其三,也是最为关键的一步——乱其内帷,破其伉俪。”

桑弘与子舆同时瞳孔一缩。

“韩月与妇姽,母子成婚,悖逆人伦,此乃其最大之疮疤,亦是其最脆弱之关节。”奚隗语速加快,“妇姽善妒,掌控欲极强,此乃众所周知。先前波斯人献美触怒于她,便是明证。我等正可从此处着手。”

“如何着手?”桑弘追问。

“双管齐下。”奚隗眼中幽光闪烁。

“明面上,朝廷可下旨,‘嘉奖’西凉王镇守边陲之功,‘体恤’王妃劳苦,特赐婚名门淑女,以充后宫,协助王妃打理内务,并为西凉王室开枝散叶。人选需精心挑选,既要出身足够高贵,令韩月难以断然拒绝朝廷‘美意’,又要貌美聪慧,懂得争宠之道。此女入西凉后宫,便是埋下的一颗钉子,日夜在妇姽眼前晃动,时刻提醒她‘王妃’之位并非独一无二,更能分走韩月部分关注。以妇姽之妒性,天长日久,焉能不起风波?”

子舆眉头紧皱:

“此计险矣。韩月未必肯纳,即便纳了,也可能冷处理,反而打草惊蛇。”

“故有暗手相辅。”

奚隗冷笑。

“妇姽正值虎狼之年,韩月却尚在少年。她久旷之身,又自负武勇美貌,对韩月之外男子,潜意识里未必没有一丝……比较之心。朝廷需暗中物色一人,须是相貌英俊、气度不凡、文武双全且善于言辞、懂得风月的青壮男子。此人身份需干净,最好是游历四方的名士、或投效西凉的关内才俊。设法安排其与妇姽‘偶遇’,展现其魅力与不同于韩月的成熟男子气概。不必急于求成,只需如春雨润物,在她心中种下一颗暧昧的种子。待朝廷赐婚之女入府,韩月若有分心,妇姽心怀怨怼失落之时,这颗种子便有发芽之机。一旦她心思浮动,哪怕只有一丝缝隙,便足以在韩月心中埋下猜忌的毒刺!”

桑弘听得倒吸一口凉气,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此计之毒,之险,远超前面两条。一旦泄露,便是万劫不复。但……若真能成功,其效果也必将是最致命的。夫妻反目,内帷失和,对于西凉这种权力高度集中于夫妇二人的政权而言,无疑是毁灭性的打击。

他沉默良久,殿中的喧嚣仿佛远在另一个世界。最终,他抬起眼,深深看了奚隗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惊惧,有审视,也有一丝豁出去的决绝。

“兹事体大,需从长计议,周密布置。”桑弘的声音干涩,“人选、时机、方式,皆需万无一失。奚副使,你既有此想,想必心中已有些许计较?”

奚隗微微躬身,眼中闪过一丝自得:

“下官不敢妄言万全,然确有些粗浅想法。人选方面,明路赐婚,可考虑弘农杨氏、或河东裴氏的旁支适龄女子,身份足够,又非嫡系核心,朝廷开口较为便宜。暗路之人……下官倒知一人,或可胜任。”

“何人?”子舆追问。

“江东名士,顾雍之侄,顾承。此人年方二十,风仪俊朗,文武兼修,尤擅琴剑,且生性风流,惯于周旋裙钗之间。其叔顾雍现为南楚司马氏座上宾,然顾承本人却游历四方,声称不涉党争。若能以重利或把柄将其收买,遣其西来,以游学或投效为名接近西凉王府……”

奚隗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然明了。

桑弘闭上眼睛,脑中飞速权衡。风险极大,但潜在的收益也同样巨大。如今朝廷势微,常规手段已难遏制西凉崛起之势,或许……唯有行此险招,方有一线生机。

良久,他缓缓睁开眼,目光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深沉与算计,低声道:

“此事,容后再议。眼下,先专注于前两策。奚副使,军心离间与世家分化之细节,你需尽快拟个条陈上来。至于第三策……”

他顿了顿,声音更冷,“非到万不得已,不可轻动。即便要动,也需等待最佳时机,且必须有完全之策,确保一旦事败,绝不牵连朝廷!”

“下官明白。”奚隗躬身应道。

奚隗那番“乱其内帷”的毒计,让桑弘心旌摇动,既觉可行,又感如履薄冰。他毕竟宦海沉浮数十载,深知此等阴谋一旦发动,便如放出毒蛇,再难收回,且极易反噬自身。短暂的激动过后,更深的顾虑涌上心头。

他捻着胡须,眼中精光闪烁,声音压得比方才更低,几乎贴着奚隗的耳朵:“奚副使所谋虽险,然确有其理。只是……这‘暗手’人选,仅凭江东一顾承,恐怕单薄,且过于显眼。一旦事有不谐,追查起来,顺藤摸瓜,极易牵连朝廷。”

奚隗微微一愣,随即恍然:

“桑公的意思是……?”

“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桑弘语气森然,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殿中那些衣着华贵、正与其他宾客推杯换盏的安西本地世家代表。

“男子人选,需多加筛选,不仅要从关内物色,更要……就地取材。安西本地,那些传承数代、树大根深的家族,其子弟中岂无青年才俊?他们久居此地,熟悉风土人情,出入王府或与王妃‘偶遇’,比之外来之人更为自然,不易惹人生疑。”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老谋深算的冷光:

“况且,此事若成,自然是我朝廷之福,能重创西凉根本。但若不成……或者说,即便只是稍稍撩拨,引起西凉王夫妇猜疑,却未能达到离间之效,以韩月之精明、妇姽之酷烈,事后必会彻查。届时,怒火总需有个宣泄之处。若我等所用尽是外人之手,他们查无实据,或许会将怀疑直接指向朝廷,引发明面冲突,反为不美。但若其中混杂了几个‘根正苗红’的安西世家子……”

奚隗眼中骤然亮起,接话道:

“妙啊!桑公深谋远虑!届时,韩月即便暴怒,查来查去,线索多半会指向这些安西本地家族。他只会认为是这些家族心怀不轨,试图攀附王妃以图私利,或是受人(可以是其他竞争对手,如江南、辽东)挑拨。既能转移视线,避免与朝廷直接冲突,又能借韩月之手,清洗一波不太听话的安西旧族,一石二鸟!”

“正是此理。”

桑弘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狠厉,“堡垒从内部攻破,这‘内部’,自然也包括西凉治下这些本就心思不纯的‘自己人’。用他们的人,办我们的事,成了,我们得利;败了,他们顶罪。这才叫周全。”

奚隗心悦诚服,拱手低声道:

“下官思虑不周,远不及桑公老成谋国。人选筛选,确当如桑公所言,内外并举,尤以安西本地为要。既如此……”

他眼中闪过一丝算计,忽然举起手中酒杯,对着桑弘朗声笑道:

“桑公,今日西凉王大婚,四海宾朋齐聚,实乃盛事!下官借花献佛,敬您一杯,愿朝廷与西凉,永结盟好,共享太平!”

声音稍大,恰好能让邻近几席听到。

桑弘会意,也举杯相应,脸上堆起公式化的笑容:

“奚副使所言极是,同饮,同饮!”

两人对饮一杯。奚隗放下酒杯,仿佛随意地左右张望了一下,然后“恰好”看到了不远处另一席上几位衣着气度皆不凡的宾客。他眼睛一亮,对桑弘道:

“桑公,您看那边,可是安西本地望族曹家的席位?曹公似乎正与子车夫人交谈。久闻曹家乃安西柱石,诗礼传家,子弟俊彦辈出,何不借此良机,结识一番?也好让我等见识见识安西英杰风采。”

桑弘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一位年约五旬、面容儒雅中带着几分商贾精明的锦袍老者,正与主管关内事务的子车夫人低声说着什么,身后侍立着三四名年轻男子,皆衣着光鲜,气宇不俗。正是安西本地大族曹家的家主曹骏及其子侄。

“哦?可是那位以经营玉石、药材起家,如今产业遍布河西,子弟多有在州郡为吏的曹家?”桑弘故作惊讶,捋须道。

“确是名门。既蒙奚副使引见,老夫便去敬上一杯,聊表朝廷对安西贤达的敬重之意。”

两人一唱一和,姿态做得十足。当即离席,端着酒杯,向曹家席位走去。

曹骏正与子车夫人谈论今年关内药材行情,忽见朝廷正副使联袂而来,心中微讶,但面上立刻堆起热情而不失矜持的笑容,起身相迎:

“桑公,奚大人,两位天使驾临,曹某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曹公客气了。”

桑弘笑容可掬,举杯道,“今日得见曹公丰采,方知安西人杰地灵,名不虚传。老夫借西凉王之美酒,敬曹公一杯,愿曹氏一族,福泽绵长,英才辈出!”

“不敢当,不敢当!桑公过誉了!”曹骏连忙举杯回敬,一饮而尽,心中却快速盘算着这两位朝廷重臣突然示好的用意。

奚隗在一旁笑着补充:

“曹公不必过谦。曹家扎根安西,世代经营,声名远播。不仅富甲一方,听闻族中子弟更是文武兼修,皆为俊才。今日得见几位公子,果然个个器宇轩昂,非同凡响。”

他说着,目光特意在曹骏身后那几名年轻男子身上扫过,尤其在居中一位约莫二十五六岁、面容英挺、眼神明亮的青年身上停留片刻。

曹骏心中一动,脸上笑容更盛,侧身介绍道:

“犬子愚钝,让两位大人见笑了。这是长子曹垣,现于凉州府衙任主簿;次子曹峥,”

他指了指那位英挺青年,“自幼好武,也曾读过几年兵书,如今帮着打理些家中事务,莽撞得很。幼子曹嵘,尚在进学。还有两位侄儿……”

他将身后子侄一一介绍。

被点名的曹家次子曹峥,不卑不亢地上前一步,对着桑弘与奚隗抱拳行礼,声音清朗:

“晚辈曹峥,见过桑公,奚大人。”

桑弘眯着眼,仔细打量曹峥。只见他身材颀长,肩宽背阔,虽穿着文士长袍,却掩不住一股练武之人的挺拔精悍。面容俊朗,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唇线分明,确实是一副好皮囊,更难得的是眉宇间那股勃勃英气与沉稳并存的世家子弟气度,既不显轻浮,也不露怯懦。

“好!果然是一表人才!”

桑弘抚掌赞叹,眼中露出毫不掩饰的欣赏。

“观曹二郎气象,便知曹氏家学渊源,文武之道,皆有传承。如此青年才俊,屈居于商贾之家,协助俗务,未免有些屈才了。”

曹骏闻言,心中警铃微作,面上却故作叹息:“唉,犬子资质驽钝,能守成家业,已是万幸,岂敢奢望其他。”

奚隗却接过话头,笑道:

“曹公过谦了。我观曹二郎龙章凤姿,绝非池中之物。如今西凉王殿下开府建牙,正是用人之际,求贤若渴。以二郎之才,若得机缘,何愁不能建功立业,光耀门楣?便是……将来出入王庭,辅佐明主,也未必没有可能。”

他话中“出入王庭”几字,说得略微含糊,却带着一种意味深长的暗示。

曹峥眼神微动,但很快恢复平静,只是再次躬身:

“大人谬赞,晚辈愧不敢当。”

桑弘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已有计较。他捋须微笑,对曹骏道:

“曹公,老夫与奚副使一见曹二郎,便觉投缘。今日大宴,不便深谈。他日若有机会,还望曹公能带二郎过驿馆一叙,老夫有些关于关内与安西商贸的旧事,或可与二郎探讨一二,或许对他前程略有裨益。”

这话已是明显的招揽与暗示了。曹骏心中一凛,瞬间明白了七八分。朝廷使者这是看上了自己的次子,想加以利用?是单纯的示好拉拢,还是另有更深图谋?他飞快地权衡利弊:曹家虽富,但在西凉新政权下,始终被以薛敏华为代表的“新贵”财团隐隐压制,家族子弟的仕途也不算顺畅。若能搭上朝廷这条线,多条门路总是好的。但西凉王如今势大,得罪不起……

他心思电转,脸上却立刻堆满感激之色:“桑公如此抬爱,实乃曹家之幸!犬子若能得桑公指点,必是受益匪浅!待大婚礼毕,曹某定当携犬子登门拜访,聆听教诲!”

“甚好,甚好!”桑弘满意地点头,又与曹骏客套几句,便与奚隗举杯告辞,返回自己的席位。

坐定之后,桑弘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恢复了一贯的深沉。他瞥了一眼不远处正与子车夫人重新交谈、但目光不时瞟向这边的曹骏,低声对奚隗道:

“这曹家二郎,卖相气度,确是上佳之选。且曹家产业既涉及玉石药材,与内府、后宫采办或有交集,创造‘偶遇’之机,较为便利。奚副使,此人可纳入备选,需好生‘雕琢’。”

奚隗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下官明白。除曹峥外,下官还留意了安西另外几家,如经营牧场皮毛的乌孙氏,其幼子乌孙延,生得高大雄健,颇有胡风,且善骑射歌舞;还有出身敦煌文吏世家、新近投效西凉王幕府的青年文士张禹,相貌清俊,才华横溢,尤擅诗词音律……此数人,或可并行。”

桑弘微微颔首:

“可。此事需极隐秘,徐徐图之。先以利诱,许以将来朝廷官爵、关内市场特权,稳住曹骏这等家主。再设法与这些年轻人单独接触,察其性情,投其所好。那顾承江东名士的风流做派,与曹峥的英武、乌孙延的豪迈、张禹的才情,需各有侧重。最终用谁,何时用,如何用,须待时机,由我等在暗处掌控。”

“至于明路赐婚之女,”

桑弘顿了顿。

“弘农杨氏旁支确可考虑,但还需更稳妥些。或许……可从宗室远支中,择一容貌出众、性情温婉又懂得隐忍的女子,以‘和亲’‘抚慰边臣’之名送出,更为名正言顺,也更能体现朝廷‘恩典’,令韩月难以推拒。此事,需回朝后密奏陛下与几位相公定夺。”

“桑公思虑周详,下官佩服。”

奚隗恭维道,随即又压低声音,“只是,无论是明是暗,此计若要见效,恐怕非一朝一夕之功。西凉王夫妇感情看似甚笃,且那妇姽……并非易与之辈。”

桑弘望向主位,此刻妇姽正细心地将炖好的肉汤吹凉,一勺勺喂给韩月,侧脸在宫灯下显得无比温柔,与方才那凌空取肉的悍然判若两人。他眼中闪过一丝忌惮,缓缓道:

“水滴石穿,绳锯木断。再牢固的信任,也经不起日复一日的猜忌与撩拨。况乎他们之间,本就横亘着那道无法逾越的伦常天堑?此乃天生裂隙,我等只需找准时机,轻轻撬动……”

他收回目光,重新端起酒杯,看着琥珀色的酒液中倒映的晃动人影与璀璨灯火,声音几不可闻:

“耐心些。这盘棋,才刚刚开始。盛宴终有散时,而暗处的较量……永不落幕。”

殿内,宾主尽欢,珍馐美酒消耗无数,史前巨兽的遗骸在冰台上渐渐融化,滴落的水珠在璀璨灯火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无人知晓,就在这极尽奢华的婚宴之上,一场针对西凉权力核心最脆弱关节的、更为阴险缜密的阴谋网络,已然悄然张开了第一根丝线,悄然黏附上了某些看似光鲜的猎物。

(28)大婚之后

宴会的狂欢如同燃烧到尽头的篝火,在极致的喧嚣与绚烂后,终于在后半夜渐渐熄灭。杯盘狼藉的承运殿内,残留着浓郁的酒肉香气与一种精神亢奋后的虚脱感。宾客们或酣醉,或强撑着最后的仪态,在侍从的搀扶下,陆续辞别,融入迪化城浓重的夜色之中。

曹府马车内, 灯火昏暗,隔绝了外间的寒冷与喧嚣。曹骏靠坐在柔软的锦垫上,双目微阖,脸上宴会时的热情笑容早已褪去,只剩下一片深沉的疲惫与冷肃。车轮碾过青石路面的声音规律地响着。

坐在他对面的,正是次子曹峥,以及一位心腹老管事。

“父亲,”曹峥年轻的面容上带着一丝未散的酒意,但眼神清明,低声道,“今日朝廷那两位使者,似乎对孩儿格外青眼,言语间多有暗示……”

“青眼?”曹骏缓缓睁开眼,眼中没有丝毫暖意,只有洞悉世情的冰冷与一丝讥诮,“那不是青眼,是打量刀子的眼神。他们看中的不是你曹峥的才华,是你曹家次子的身份,是你这副还算拿得出手的皮囊,更是我曹家在安西的根基与人脉。”

曹峥一怔,随即眉头蹙起:“父亲是说,他们想利用我们,对付西凉王?”

“对付?”曹骏冷笑一声,“凭朝廷现在那点本事,也配说‘对付’?他们是想拿我们当楔子,当毒药,去撬西凉王夫妇之间那条缝!成功了,他们得利;失败了,我曹家便是现成的替罪羊,顷刻间便有灭门之祸!”

老管事倒吸一口凉气。曹峥脸色也微微发白,但很快镇定下来:“既如此,父亲为何还虚与委蛇,答应日后拜访?”

“虚与委蛇,是因为不能明着得罪。”曹骏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朝廷再衰微,名义上仍是天下共主,且手握关内广大市场与某些我们需要的资源。直接撕破脸,于我曹家无益。但走近了,便是玩火自焚。”

他坐直身体,目光锐利地看着儿子:“峥儿,你记住,从今日起,与朝廷那帮人,保持距离!面上的礼数不可废,但私下里,绝不可有丝毫逾矩!他们若再邀约,能推则推,推不了便由为父或你兄长出面,你尽量避开。至于他们许的什么前程、官爵、关内特权……听听便罢,一个字都莫要当真!”

“是,孩儿明白。”曹峥郑重应下。

曹骏又看向老管事:“吩咐下去,府中上下,尤其是常在外行走的,都把招子放亮点。最近少与来历不明的关内人接触,各处的生意往来,账目要格外清晰。西凉王的‘谛听’不是吃素的,别让人抓住把柄。”

“老爷放心,老奴晓得。”老管事连忙点头。

马车在寂静的街道上行驶,曹骏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心中并无多少轻松。被朝廷盯上,如同被毒蛇缠上,甩脱不易。他只能小心再小心,在这西凉新贵与朝廷旧势的夹缝中,艰难求存,等待那不知何时会降临的惊涛骇浪。

朝廷驿馆, 灯火通明。桑弘卸下赴宴的华服,换上一身常服,坐在书案后,脸上毫无醉意,只有深沉的思虑。奚隗与另一名副使垂手站在一旁。

“曹骏此人,面热心冷,精明过头。”桑弘缓缓开口,指尖敲击着光滑的桌面,“今日虽暂时稳住,但他未必甘心为我所用,更可能首鼠两端,甚至反手将我等卖与西凉王。不可全信,更不可倚为干城。”

奚隗点头:“桑公所虑极是。那依您之见?”

桑弘眼中寒光一闪:“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刀子也不能只磨一把。曹家是备选,但还需有更直接、更不易被察觉、且一旦事发更难追查到我等头上的……‘死子’。”

“死子?”另一名副使疑惑。

“不错。”桑弘站起身,踱步到窗前,望着外面巡逻的西凉甲士身影,“找一个绝对可靠、且与我们明面毫无瓜葛的人。身份要低,最好是无根无萍的军汉。相貌要好,至少要端正顺眼。脑子不需太灵光,但需懂得感恩,或者说……容易控制。”

他转过身,对侍立在门口的亲信卫队长吩咐道:“从我们带来的护军中,悄悄物色一个合适的。要家世清白简单,最好是关中或陇西的良家子,入伍不久,面孔生。找个由头,当众申饬,打一顿军棍,伤不必太重,但要看起来严惩。然后,‘恰好’让他的伤势被西凉巡城兵马或某个‘好心’的官吏发现,以为他是受朝廷使团欺凌的可怜人,心生怜悯,或觉得是可用之材,将他收留,甚至推荐入西凉军中。”

卫队长眼神一凛,立刻明白了其中关窍:“大人的意思是……苦肉计?让他以受迫害的朝廷底层士兵身份,博取西凉方面的同情与信任,趁机潜入?”

“正是。”桑弘点头,“西凉王韩月,不是最喜欢收纳流亡、招揽‘义士’么?尤其对原本属于朝廷体系、却受压迫而转投他的人,往往更为看重,视为‘弃暗投明’的典范。此人一旦成功混入西凉军,哪怕只是个低级军官或亲兵,便是一颗埋得极深的钉子。他不需要主动去做太多,只需传递一些无关紧要但真实的消息,慢慢获取信任,在必要时,或许就能接触到一些我们接触不到的人,听到一些我们听不到的话……甚至,若机缘巧合,能在王妃面前露个脸,留下点印象,那便是意外之喜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此人必须绝对可靠。家人要牢牢控制在手,或用重利许之,或用把柄挟之。要让他明白,乖乖听话,将来有享不尽的富贵;若有异心,便是九族尽灭。”

“属下明白!这就去办!”卫队长领命,快步退下。

奚隗与另一名副使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寒意与叹服。桑弘此计,比直接利用安西世家更隐晦,也更狠辣。一旦成功,便是在西凉权力体系的毛细血管中,植入了一个几乎无法被常规手段排查的毒细胞。

“正使大人思虑之深,谋划之远,实非下官等所能企及。”奚隗由衷叹道。

桑弘摆了摆手,脸上并无得色,只有深深的疲惫与凝重:“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此计亦险,须步步为营。那人选要精挑细选,布置要天衣无缝。至于曹家、乌孙家、张禹等人,接触照旧,多条路,多份希望。明路赐婚之事,也需加紧推动。我们要编织的,是一张从庙堂到江湖,从内帷到军旅,无处不在的网。西凉虽强,只要是人,便有弱点,有缝隙。我等要做的,便是找到这些缝隙,将毒刺……一根根,缓缓扎进去。”

驿馆外,夜风更紧,卷起地上的残雪。迪化城在狂欢后陷入沉睡,而阴谋的毒藤,却在最黑暗的角落里,悄然分出了新的、更加隐秘的枝丫。

西凉王府,寝殿区域。

喧嚣与灯火被厚重的宫墙隔绝在外,只余下一种属于深夜的静谧与淡淡疲惫。我褪去沉重的冕服,只着一身宽松的常袍,感觉浑身的骨头都像被那场漫长而耗神的宴会给拆散重组了一遍。浓烈的酒气、脂粉香、各种珍馐混杂的气息仿佛还萦绕在鼻端,太阳穴隐隐作痛。

妇姽——我的王妃,我的妻子——却似乎仍沉浸在极致的兴奋与幸福之中。从离开承运殿,到乘舆返回王府的这一路,再到踏入这属于我们二人的寝宫区域,她脸上那种在人前努力维持的、属于王妃的雍容华贵与清冷自持,如同潮水般褪去,眼底的光芒却愈发炽亮,如同两颗烧红的星辰。

她紧紧挽着我的手臂,几乎将半个身子的重量都依偎过来,丰腴柔软的胸脯压着我的胳膊,吐气如兰,带着酒香与她特有的馥郁气息,在我耳边絮絮低语,复盘着婚礼的每一个细节,从宾客的赞叹到礼物的珍稀,从仪式的庄重到宴席的奢华……声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满足、骄傲,以及一种近乎梦幻的喜悦。

“月儿,你看见了吗?波斯总督那惊呆的样子……天竺使者念贺词时的恭敬……连朝廷那个老狐狸桑弘,都不得不强颜欢笑,献上厚礼……我终于,终于当着全天下的面,光明正大地嫁给你了!我是你的妻子了,韩月!”她仰起脸看我,眼中水光潋滟,是纯粹的快乐,仿佛一个终于得到心爱糖果的小女孩。

我勉强牵动嘴角,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一个含糊的“嗯”字。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着我,不仅仅是身体的,更是精神上的。那场宴会,与其说是庆典,不如说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每一道目光,每一句祝词,背后都可能藏着算计与审视。我需要时刻保持清醒,权衡,应对。此刻,我只想立刻倒在柔软的床榻上,让黑暗吞噬所有思绪。

或许是我的反应过于平淡,妇姽敏锐地察觉到了。她微微松开手,站定,借着廊下灯笼的光,仔细看着我的脸,秀眉微蹙:“夫君?你怎么了?可是累了?还是……不高兴?” 声音里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无妨,只是有些乏了。”我揉了揉额角,实话实说,“宴饮太久,酒气上头。想早些歇息。”

听到我只是累了,她似乎松了口气,但随即又想起什么,脸上飞起一抹红霞,声音也低了下去,带着一丝羞怯与期待:“那……那我让人准备香汤,夫君先沐浴解乏可好?我……我也要入浴,这一身的酒肉气息,终究不雅。” 她说着,招手唤来侍立在远处的几名侍女,吩咐道:“去,备好浴汤,仔细些。然后……你们都退下吧,这里不用伺候了。”

侍女们恭敬应声,快步去准备。

我闻言,心中那根渴望休息的弦终于绷到了极限,几乎是本能地转身,朝着寝殿内室走去,含糊道:“嗯,你先沐浴吧。我……我去躺会儿。” 脚步有些虚浮。

“站住!”

身后传来妇姽带着一丝错愕与不满的声音。我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只见她站在原处,灯笼的光晕勾勒出她高挑丰腴的轮廓,华美的礼服尚未换下,脸上却没了方才的幸福光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委屈、不解与隐隐怒意的复杂神色。她瞪着我,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在昏光下显得格外明亮,也格外具有压迫感。

“韩月,”她连“夫君”都不叫了,声音里带着质问,“你什么意思?嫌弃我?还是……厌烦了?”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沐浴!”她走近几步,几乎要贴到我身上,仰头逼视着我,“当初在镇北城,在我那小小的浴堂外,你是如何偷窥我的?又是如何大胆闯进来,对我……对我做出那般事情的?” 她的脸颊更红,不知是羞是怒。

“如今,你我已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在这属于我们的王府,可以光明正大地一同入浴,你……你却要躲开?还要把我支开?你当初的胆子呢?当初的……兴致呢?”

我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旧事重提弄得有些发懵,酒意和疲惫让脑子转得有些慢,下意识地反问:“不是……不是你让侍女退下,说‘不许偷看’的吗?”

这话一出,妇姽愣住了。她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却又一时语塞。方才她确实说了让侍女退下、不用伺候,那语气自然也包括了不许旁人打扰她沐浴的意思。可那“旁人”里,显然不包括已经成为她丈夫的我。她那是女子沐浴前下意识的羞怯与习惯性的命令口吻,却没想到我会如此“听话”,或者说,如此“不解风情”。

看着她愣住的模样,我疲惫的大脑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看着她眼中那迅速积聚的、更深的委屈和一丝被误解的伤心,我心中那点不耐瞬间被一种无奈与细微的愧疚取代。

我叹了口气,伸手揽住她的腰,将她带进怀里。她的身体先是微微一僵,随即软化下来,却将脸埋在我胸前,不肯抬头。

“姽儿,”我低声唤她,手指插入她浓密微凉的发间,“我没有嫌弃,也没有厌烦。只是今日真的累了,脑子里乱哄哄的。你让我先缓一缓,嗯?”

感觉到她在我怀里轻轻点了点头,但环住我腰的手臂却收得更紧。

“至于沐浴……”我顿了顿,嘴角勉强勾起一丝笑,“你若想让我陪你,直说便是。何须用‘不许偷看’这等话来激我?难不成,我的王妃,是在邀请为夫……‘光明正大’地看?”

最后一句,带着一丝久违的、属于少年时代的促狭与暧昧。

妇姽的身体明显颤了一下,随即,我感觉到胸前的衣料传来一阵湿热。她哭了?我正要低头查看,她却猛地抬起头,脸上果然带着泪痕,但眼中已没了委屈,只剩下一种破涕为笑的娇嗔与羞恼,用力捶了一下我的肩膀。

“谁……谁邀请你了!不要脸!” 她啐道,声音却软了下来,带着鼻音,“累了就去躺着!我自己去沐浴,不许你跟来!敢偷看……哼!”

说完,她用力挣脱我的怀抱,转身朝着浴殿的方向快步走去,脚步有些凌乱,那袭华美的王妃礼服裙摆拂过光洁的地面,发出窸窣的声响,很快消失在廊柱之后。 --- 寝殿内,烛火被刻意调暗了。我独自躺在宽大得有些空旷的床榻上,锦被柔软,却驱不散心头那团乱麻和身体深处残留的兴奋与疲惫交织的躁动。阖上眼,宴会上无数张脸孔、无数句言语便在黑暗中浮现、回响;睁开眼,帐顶繁复的绣纹又仿佛化作了重重蛛网。妇姽离去前那混合着泪光、娇嗔与一丝幽怨的眼神,更是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也是赋予我生命的母亲。这悖逆伦常却已无法割舍的牵绊,在今日这场举世瞩目的婚礼后,被烙上了最堂皇也最脆弱的印记。她今日的喜悦是真实的,那种终于“得见天日”的宣泄,几乎燃烧了她自己,也灼烫着我。而我,除了给予她此刻所能给予的一切,还能做什么?安抚她的情绪,回应她的渴求,似乎成了我作为丈夫——或者更复杂身份者——不可推卸的责任,尤其是在这新婚之夜。

辗转反侧,身下的丝绸似乎都生出了细刺。窗外传来隐约的更漏声,时间在寂静中流淌。我终究还是无法安眠。那股被她刻意点燃、又被我强行压抑的暗火,混合着对她情绪的担忧,以及一丝被那健美身躯勾起的、属于男人最原始的念想,在寂静的深夜里悄然复燃,越烧越旺。

终于,我猛地掀开锦被,坐起身。微凉的空气刺激着皮肤,却让头脑略微清醒。披上随手搭在屏风上的外袍,系带也懒得束紧,我便赤足踩在冰凉光滑的金砖地上,朝着寝殿相连的浴池方向走去。

越靠近浴殿,空气中湿润温热的水汽便越发浓郁,夹杂着西域进贡的安息香、清雅的兰草以及不知道什么名贵花瓣混合的馥郁气息,丝丝缕缕,勾人心魄。厚重的殿门虚掩着,泄出里面暖黄的光晕和潺潺水声。

我轻轻推开门,更浓烈温暖的水汽扑面而来。浴殿极为宽敞,仿照西域与中原风格结合,以白色大理石和浅色琉璃为主体,数根蟠龙金柱支撑着高阔的穹顶。殿心是一座巨大的方形浴池,池壁镶嵌着彩色琉璃与宝石碎拼成的吉祥图案,此刻池中热水氤氲,水面上漂浮着一层厚厚的、各色珍稀花瓣,香气正是由此而来。池边错落放置着点燃的落地仙鹤铜灯,光线经过水汽折射,显得朦胧而暧昧。

我的目光,瞬间便被池中的身影攫住了。

妇姽背对着殿门方向,坐在浴池边缘的浅水处。她果然没有完全浸入水中,而是以一种近乎赌气的姿势,用白玉般的手臂环抱着自己曲起的、修长惊人的双腿,下巴搁在膝盖上。蒸腾的水汽笼罩着她,却丝毫无法掩盖那具躯体的惊心动魄。

她真的很高,即便这样坐着,背脊的曲线依旧挺拔流畅,如同雪山山脊。水珠从她湿透的乌黑长发末端滑落,滚过宽阔平直的肩膀,沿着那惊人深刻的脊柱沟一路向下,没入被热水浸湿、紧紧贴在肌肤上的薄纱浴袍里。那浴袍因湿水而近乎透明,清晰地勾勒出她背部饱满而充满力量的肌肉线条,不是男子的虬结,而是女性特有的柔韧与丰腴的结合,肩胛骨随着她的呼吸微微起伏,像一对蛰伏的蝶翼。

她的手臂和露出水面的小腿,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泛着水光和热气蒸出的淡淡红晕,肌肉线条匀称而紧实,没有一丝赘余,却充满了饱满的活力,那是长期戎马生涯和严格锻炼留下的痕迹,属于女战神的勋章。仅仅一个背影,已是性感与力量交织的绝景。

我轻轻褪下外袍和寝衣,踏入池中。温热的水流瞬间包裹上来,混合着花香与草叶的清新,奇异地舒缓了紧绷的神经。我涉水向她走去,水流在身前分开,发出轻微的哗啦声。

她显然听到了动静,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环抱自己的手臂收得更紧,却固执地没有回头,依旧保持着那个仿佛被全世界遗弃的姿势。只是,那原本平直的肩线,微微耸动了一下。

我一步步走近,水波荡漾,映着碎光,将她水中的倒影打得摇晃。随着距离拉近,那具身体的细节更加震撼地冲击着我的视觉:湿透的薄纱紧贴在她圆润如满月的丰臀上,勾勒出惊心动魄的弧度;腰肢在宽阔的肩背与丰臀对比下,显得愈发紧窄有力;偶尔从她臂弯缝隙中惊鸿一瞥的侧影,能看见那即使坐着也巍然耸立、几乎要挣脱湿纱束缚的傲人峰峦轮廓,饱满坚挺,顶端在水面和薄纱的浸透下,显露出深色的诱人痕迹。

我终于停在她身后一步之遥的水中。水汽蒸腾,她发梢的水滴落在我的肩头,微凉。

沉默在温暖的浴池中蔓延,只有水波轻响。

终于,还是她先忍不住了。那紧绷的、带着赌气意味的背影猛地一颤,她像是终于溃堤,又像是积蓄了所有委屈和等待后的爆发,毫无预兆地,骤然转身,带着大片水花,如同一条矫健又充满力量的美人鱼,猛地朝我扑了过来!

“呜——!”

我来不及反应,只觉一股不容抗拒的大力袭来,混合着湿滑的肌肤触感和浓郁体香,瞬间将我撞得向后仰倒,差点完全没入水中。好在池水不深,我踉跄着站稳,胸膛已被她紧紧抱住。她扑得如此用力,如此彻底,高挑的身躯几乎完全覆盖了我,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胸口那两团惊人柔软的丰硕挤压着我的胸膛,剧烈起伏;她修长健美的双腿下意识地缠了上来,将我牢牢锁住;那双曾经挽强弓、挥利剑的手臂,此刻却如同最坚韧的藤蔓,紧紧箍着我的脖颈和后背,带着轻微的、无法自抑的颤抖。

我站稳脚跟,同样用力地回抱住她。我们之间再无一丝缝隙,温热池水在我们紧贴的躯体间流淌。我这才得以在如此近的距离,看清她的脸。

水汽润湿了她所有的发,几缕乌黑沾在光洁的额头和脸颊。她的脸庞带着成熟女性特有的饱满风韵,下颌线条却依旧清晰有力。长眉入鬓,此刻微微蹙着,眼眶通红,睫毛上沾着细密的水珠,不知是池水还是泪。鼻梁高挺,嘴唇因为紧抿而显得有些发白,但依旧丰润嫣红。她仰头看着我,那双总是盛着凌厉或深情的漂亮大眼睛里,此刻翻涌着剧烈的情感:失而复得的狂喜,方才被“冷落”的委屈,深不见底的爱恋,以及一丝属于母亲看着孩子、又属于妻子看着丈夫的复杂嗔怨。

我们就这样在齐胸深的热水中紧紧相拥,对视良久。水波轻轻晃动,花瓣掠过我们的肌肤。她的呼吸渐渐平稳,眼中的水汽却越发氤氲。

然后,她像是终于确认了我的存在,我的拥抱,我的体温。她猛地深吸一口气,双手从我的后背移开,转而用力地捧住了我的脸,手指甚至微微陷入我的脸颊。她的动作带着一种珍重至极的小心,又有一股压抑已久、亟待发泄的蛮横。

“月儿……我的月儿……”

她低喃着,声音沙哑,带着泣音,不再有半点王妃的端持,只剩下全然的真情流露,“你不许躲我……不许嫌我……你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等到今天……”

话音未落,她的吻便重重地落了下来。不是温柔的试探,而是带着湿意、热度、和一丝惶恐不安的、近乎啃噬般的亲吻。她用力地吮吸我的唇瓣,舌尖急切地撬开我的齿关,长驱直入,带着她特有的馥郁气息和淡淡的、沐浴后的清香,在我口中攻城略地。边吻,她边含糊地、断续地诉说着,如同梦呓:

“我怕……怕你还是觉得这是错的……怕你后悔……怕那些狐狸精把你的魂勾走……薛敏华……她看你的眼神不对……还有妇葵、韩姬……她们都不安分……我只有你了,月儿……我只有你了……你不能不要我……”

每一句担忧,都化作更热烈的亲吻和拥抱。她丰腴柔软的身体紧紧贴着我,胸前的饱满随着她的动作在我胸膛上挤压磨蹭,带来阵阵惊人的绵软弹跳触感;修长有力的腿紧紧缠着我的腰侧,甚至能感受到她大腿内侧结实滑腻的肌肉线条。她是如此高大健美,此刻却像个无助的孩子,只能通过最亲密的接触来确认归属和安全。

我一边承受着她汹涌的爱意与不安,一边安抚地回吻她,手掌在她光滑紧实的背脊上缓缓摩挲,感受着那充满生命力的肌肤和其下匀称有力的肌理。她的身体温热而湿润,像一块上好的暖玉,又像一团燃烧的火焰。我品尝着她口中清甜又带着一丝倔强的滋味,回应着她的舌尖,引导着这个吻从最初的急风暴雨,慢慢转向更深沉、更缠绵的纠葛。

一丝清晰的忧虑,如同池底潜藏的凉意,悄然涌上心头。她太在乎了,太善妒了,这份浓烈到近乎偏执的爱,在王府后宫这个即将变得更加复杂的环境里,无疑是一把双刃剑。薛敏华夫人背后的势力,妇葵、韩姬等人的心思,天下未定,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后院若因她这份独占欲而失火,后果不堪设想。

但此刻,在这氤氲着热气和花香的浴池里,在她全然敞开的情感和火热的身体面前,任何理智的权衡与劝诫都显得苍白而残忍。我没有说话,只是更紧地拥抱住她,用行动告诉她我的存在。

感受到我的回应,她似乎得到了某种安抚,吻逐渐变得绵长而深情。良久,她才微微喘息着分开,额头抵着我的额头,鼻尖相触,呼出的气息灼热。眼中的狂乱稍退,却燃起了另一种火焰。

她开始动手,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我。那双曾执掌千军、挥斥方遒的手,此刻却无比轻柔,甚至带着一丝虔诚的颤抖,仔细地为我擦洗身体。温热的水流被她用手掌掬起,淋在我的肩头、胸膛,然后用手掌,甚至用柔软的丝绢,一点点拂过我的皮肤,仿佛在擦拭世间最珍贵的瓷器。她的眼神专注而痴迷,指尖偶尔划过我的肌肤,带来细微的战栗。

洗着洗着,她的动作慢了下来,呼吸再次变得急促。她抬起湿漉漉的眼睫看我,眼中水光潋滟,混合着情欲和一种深藏的、不容拒绝的渴望。

“月儿……”她声音低哑,带着魅惑的颤音,“在这里……给我……我要你……现在就要……”

这不是请求,而是宣告。在这空旷华美的浴殿,氤氲的水汽之中,她想要最直接的占有和确认。

我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考虑地点是否合适。我拦腰将她抱起——她身材高挑丰腴,分量不轻,但在我常年习武的臂力下,依旧稳稳当当。她的身体瞬间悬空,惊呼一声,手臂更紧地环住我的脖子,长腿本能地盘上我的腰。热水哗啦作响,花瓣被搅动得四处飘散。

我将她放在池边一处较为宽阔、垫着柔软防滑织锦的平台上,温热的水刚好漫过她的腰际。她仰躺着,湿透的长发如同海藻般铺散开,衬得她小麦色的肌肤愈发莹润。水珠从她饱满的额头,滑过高挺的鼻梁,滚过嫣红的唇,流过优美的脖颈,最终汇入那深不可测的、随着急促呼吸而剧烈起伏的傲人沟壑。水光在她健美修长的身躯上流淌,每一道曲线都充满了成熟女性极致的诱惑与力量感。

我俯身下去,吻再次落下,从她的唇,到下颌,到脖颈,一路向下……她发出难耐的呜咽,手指深深陷入我的发间,健美的腰肢不受控制地向上弓起,迎合着我。

池水温热,蒸腾的雾气模糊了视线,却让触感变得无比清晰。当我俯身将她放在池边那柔软的织锦上时,她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随即那双总是盛着威严或深情的眼睛,便蒙上了一层水光潋滟的、毫不掩饰的欲念。她高大健美的身躯在暖黄光晕与水色映照下,像一尊精心锻造的、活过来的女神像,每一寸肌理都诉说着成熟的风韵与饱满的生命力。

她仰着头,喉咙里发出细碎而难耐的呜咽,手指深深陷入我湿透的发间,指节用力到发白。我的吻带着一丝近乎发泄的粗暴,啃噬着她锁骨处细腻的肌肤,留下淡淡的红痕。这些时日的压力、算计、以及面对她那份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独占欲时产生的微妙抗拒,似乎在此刻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她感受到了我的力度,非但没有抗拒,反而更加热烈地迎合。健美的腰肢向上弓起,饱满得惊人的胸脯几乎要挣脱那层湿透薄纱的束缚,顶端坚挺的凸起清晰可见。我的手掌带着灼热的温度,用力覆上那巍峨的峰峦,入手是惊人的绵软丰腴,却又因她常年锻炼而有着极佳的弹性,沉甸甸地充满我的掌心,随着她急促的呼吸剧烈起伏。我毫不怜惜地揉捏,指尖捻弄着顶端早已硬挺的蓓蕾,听着她骤然拔高的、混杂着痛楚与欢愉的吸气声。

“月儿……快,快……” 她喘息着,眼中水光迷离,却带着纵容,甚至一丝鼓励,“用力些……是你的……都是你的……”

这句话彻底点燃了我心中那簇暗火。我一把扯开那碍事的湿纱,她完美无瑕的胴体再无遮蔽,完全暴露在氤氲水汽与暖黄灯光下。那具身体是造物主的杰作,属于成熟女性的丰腴性感与女战士的健美力量完美融合。肩宽而平,锁骨深邃,往下是那对傲然耸立的雪峰,浑圆饱满如熟透的蜜瓜,顶端点缀着深红诱人的果实,因刺激而傲然挺立。腰肢在宽阔的骨架和丰臀对比下,紧实有力,腹肌线条隐约可见,不是夸张的块垒,而是流畅的韧劲。再往下,是骤然绽放的、圆润如满月般的丰臀,弧线惊人,充满肉感与弹性,连接着那双修长笔直、肌肉匀称的惊人长腿,此刻正微微屈起,脚趾因兴奋而蜷缩。

我分开她结实有力的长腿,将自己早已坚硬如铁的欲望抵在她早已泥泞不堪的入口。没有过多前戏的迂回,带着这些天积压的复杂情绪,我腰身一沉,猛地挺入!

“啊——!”

她发出一声短促而高昂的惊叫,高挑健美的身躯瞬间绷紧如弓,脚背猛地绷直。温暖紧致的包裹感瞬间传来,层层叠叠,吸附挤压,几乎让我立刻失控。我喘息着,停顿片刻,感受着她内部的悸动和火热,然后开始抽送。起初是缓慢而深入的试探,感受着她每一寸皱褶的缠绵与吸吮。

很快,节奏开始失控。我双手掐住她紧窄有力的腰肢,将她牢牢固定在池边,开始大力地、近乎凶狠地撞击。每一次进入都又深又重,直抵花心,水花随着激烈的动作四溅,拍打在池壁和我们身上。她起初还能迎合,用那双长腿环住我的腰,丰满的臀部微微抬起,方便我更深入的进入。但很快,在我越来越狂野的攻势下,她只剩下承受的份。胸前那对巍峨的雪峰随着我冲撞的节奏剧烈晃动,划出令人目眩的乳浪;修长的脖颈向后仰去,湿透的乌黑长发在水面上散开又聚拢,如同妖娆的水草;红唇微张,溢出一声声难以自抑的、破碎而高亢的呻吟,混合着我的喘息,在空旷的浴殿里回荡。

“月儿……好深……太重了……慢、慢一点……”

她求饶着,声音里却满是餍足和更深的渴望,手指在我背上留下道道抓痕。

我们换成了传统的传教士式,只不过是在水中。她平躺在池底浅水处,花瓣粘在她小麦色的肌肤上,更添靡丽。我压在她身上,感受着她丰满身躯惊人的弹性和热度。这个姿势让我能更深地进入,也能更清晰地看到她脸上每一个迷醉的表情。我低头,含住她胸前一颗挺立的红莓,用力吮吸舔舐,另一只手揉捏着另一团饱满。她立刻发出呜咽,双手抱住我的头,挺起胸膛更紧密地送入我口中,腰肢扭动,迎合着我的冲刺。水流在我们紧密结合处冲刷,带来异样的刺激。

接着,她喘息着推了推我,眼中闪过一抹野性的光芒。我们摸索着,在温热的水中尝试了69式。她高挑的身躯在水中异常灵活,一个翻身便伏在了我上方,湿漉漉的长发垂落,扫过我的小腹。我仰躺着,看着那浑圆饱满如蜜桃般的丰臀近在咫尺,甚至能看清那诱人的沟壑和微微张合的入口,带着晶莹的水光和情动的痕迹。我迫不及待地凑了上去,品尝她的甘泉。与此同时,她也俯首,将我昂扬的欲望吞入温热的口中。她的技巧生涩却热情十足,带着一种虔诚的索取和讨好的意味,不时抬起水光潋滟的眼眸看我,像一只渴望主人奖赏的、凶猛又美丽的大猫。我则专注于用唇舌伺候她敏感的花核,感受着她在自己口中越来越剧烈的颤抖和紧缩。

最终,我再也无法忍受这种隔靴搔痒。我猛地将她拉起,让她背对着我,双手扶着池边光滑的琉璃壁。她顺从地趴伏下去,高高撅起那对令人疯狂的丰臀,腰肢塌陷,形成一个无比诱人的曲线。湿透的长发贴在光裸的背脊上,水滴沿着深刻的脊柱沟滚落,没入那深邃的臀缝。

我从后面贴近,双手牢牢握住她紧实有力的腰侧,再次狠狠进入!这个姿势进入得极深,每一次冲撞都结结实实地顶到最深处,发出令人面红耳赤的肉体撞击声,混合着哗啦的水声。她再也压抑不住,放声吟叫起来,声音里带着哭腔和极致欢愉的癫狂。

“啊!月儿!用力……撞我!就是那里……给我!都给我!”

她回过头,眼神迷乱而渴求,红唇微张,贝齿轻咬,那张成熟美艳的脸上满是情欲的潮红,再无半分平日的清冷与端持。她扭动着丰臀,迎合着我每一次凶悍的进攻,仿佛要将我整个吞噬。

我在她紧致火热的包裹中疯狂冲刺,像是要将所有的不安、压力、对她又爱又惧的复杂情感,以及对她这份炽热占有欲的无奈,统统发泄在这最原始的连接之中。浴殿里水汽蒸腾,弥漫着浓郁的情欲气息。我们像两只纠缠的兽,在水中搏斗,索取,给予,直到精疲力竭。

当我在她体内释放出第五次滚烫的精华时,那剧烈的痉挛几乎让我眼前发黑。我彻底脱力,沉重地压在她同样汗湿的、微微颤抖的背脊上,粗重地喘息。

她也软倒在池边,浑身泛着高潮后的玫瑰色红晕,丰腴的身体像被抽去了骨头,只有胸脯还在剧烈起伏。温热的池水轻轻漫过我们交叠的躯体。

片刻后,她艰难地转过身,将我瘫软的身体搂进她宽阔而温暖的怀里。她的怀抱柔软而充满力量,带着母性的包容和妻子的怜爱。她低头,用依旧湿润的唇轻轻吻着我的额头、眼睛、脸颊,手指温柔地梳理着我汗湿的头发,动作小心翼翼,与刚才的狂野索求判若两人。

“累坏我的月儿了……” 她轻声呢喃,声音沙哑却充满了餍足与柔情,“睡吧,我抱你回去。” 我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任由她摆布。她用巨大的浴巾裹住我们,仔细擦干,然后真的将我打横抱起——尽管她自己也脚步虚浮。我靠在她依旧饱满柔软的胸前,鼻端是她混合着情欲、汗水和花瓣清香的体味,意识逐渐模糊。

她就这样抱着我,步履虽然缓慢却异常稳定,一步一步,走出氤氲的浴殿,穿过寂静的回廊,回到红烛摇曳的寝宫。将我轻轻放在柔软的床榻上,她也挨着我躺下,拉过锦被盖住我们,然后像守护珍宝的母兽,将我紧紧搂在怀中,下巴抵着我的发顶。

“睡吧,我的王,我的夫君,我的……月儿。” 她最后的低语如同催眠的咒语,将我拖入黑暗而温暖的睡眠。所有的忧虑、算计、潜在的烽烟,都被这极致疲惫后的安宁和她温暖的怀抱暂时隔绝在外。今夜,只有相拥而眠的夫妻,在属于他们的宫殿里,偷得片刻的圆满。

贴主:卓天212于2025_12_06 1:58:07编辑

版主:青青的世界于2025_12_13 12:10:20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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